《苍天王座》 章一 破阵 嗖—— 沈柯目光微微一凝,松开手指,弓弦‘蹦’地一声,利矢破空而去,飞掠百丈,抢在城上障壁复合之前钉上城头军官额头,那军官惨叫一声,歪歪斜斜地倒在雉堞之上。 “万胜!万胜!万胜!” 城下十万大军发出一阵阵潮水般的呐喊,居中大麾处一骑飞掣军前,挥旗大呼:“叛贼法术已破,四太子、羽公有令:先入城者,赏钱八万,赐爵三级!” “万胜!万胜!万胜!” 阵阵整齐的长戈顿地声下,齐声呐喊,呼声震天。 阵中出来数十辆大车,推车军士用力一倾,车载之物尽倾于地,却非是甚攻城宝器,而是一具具血迹干涸的尸首。 军中法师施以幽冥之术,一具具尸体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带起一阵腐臭狂风,咆哮着朝城门冲去。 高高的云梯架上了城墙,尸群蚁附而上,数十名法师骑着踏云骥在天空翱翔,手中的法器符箓中释放出一道道玄妙的毫光,城墙上倒下的军士纷纷站起,张牙舞爪地向四周的守军扑击撕咬。 拉起护颈的毡巾掩住扑鼻而来的臭味,沈柯摆了摆手,身后的十人队让开一条道路,后面轰隆隆的声响中,一架巨大的攻城车驶至城门之前,那巨大的撞城锤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符咒,撞上大门,绽放出数丈雷光。 轰隆! 高大的城门轰然裂开一条缝隙,城上城下齐声一阵呼唤。 破了。 在盖天王手中掌握了八年之久的北天河府第一雄城,就这样被击破了。 大军跟在尸兵之后冲入城池,并没遭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北府大军兵锋将至,盖天王便知道事不可为,早在大军攻城的前三天,便引了叛军精锐离城而去。 东山十八郡尽破,仓阳城便是一座无险可守的孤城。 城里留下的断后部队也算英勇,只是也顶不住二十万大军连续两个月的轮番猛攻,守在城门的兵士俱是饥肠辘辘,双眼惺忪,挥舞着军器的手臂也是有气无力。 战斗不多时便结束了,沈柯吐了口气,垂下手中弯刀,打量着城门前的小街。 和八年前一样毫无变化。 房舍,草棚,瓦顶,灰土。 莫名想到了物是人非这个词语,沈柯胸中平添几许郁结。 城中一片静寂,除却北府军入城之声,寂寂地再无他响。 盖天王大部早将粮草携走,两个月的围城下来,城中人瘐死六七,如同荒城。 他不禁想起八年前他逃出仓阳城的那天,城里也是这样一片寂静,稍有不同的,则是那日满城全是干涸的鲜血,沟渠里的水也泛着血锈。 八年后的今日,却是他和他所在的北府军为这座城市带来了新的灾难。 无论战争谁胜谁负,遭受灾厄的,永远都是无辜的百姓吧。 沈柯叹了口气,想起八年前他爹将他藏入后院深井时脸上的表情,那眉目间没有恐惧,只是饱含着忧虑和担心,直到现在仍让他无法忘怀。 八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重回仓阳城,然而今日得偿所愿,他心里却有些失落。 纵使人回到了这里,昔日所失去的,却再也回不来了。 正在失神之时,身后突然一阵呼喝,却是一大队车马不知何时出到了他的身后,正中央的车辇华贵非凡,四匹驾车大马也是高大神骏,然而更加吸引沈柯视线的,却是车架旁一行军士拘押的一群衣衫不整面色憔悴的女子。 是城里的女眷? 辇上之人十八九岁模样,身着华服,头顶冠冕,目光锐如鹰枭,却是四太子长子骁阳侯杨峰,也是神威王最为宠爱的孙子。 沈柯微微皱眉,看到当中几个少女,身着陋衣相互扶持着在一群军汉鞭笞下走路,略犹豫了一下,便咬了咬牙,走到了道路中央。 “大胆!”马车前的两个壮汉厉声上前,按剑喝问:“何人敢拦侯爷车驾。” 沈柯俯身下摆,旋即抬头大声喝问:“小人前锋营曲尉沈柯冒昧参见侯爷,敢问屠城令未下,侯爷车下妇人从何而来?” 这一声却让已经拔出刀剑的车旁诸卫士愣了一下,车上的华服青年也是料想不到会有人问他,先是一阵怒意,旋即便是失笑。 曲尉?小小一个曲尉?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是不屑回答。 “一个小小曲尉也敢冒犯侯爷大驾?却是失心疯了。”车前护卫哈哈狂笑:“侯爷自取妇人,关你一小小曲尉何事?速速让开,不然当心狗头不保!” 沈柯直身,两眼径直盯着骁阳侯脸颊:“卑职自不敢冲撞侯爷虎威,但羽公早先便有明令,先进城者,不可伤犯城中百姓,还请侯爷三思而行。” “羽公?”骁阳侯勃然而起,鹰枭般的眸子上下盯着沈柯,笑了:“本侯爷自去和他解释,你倒也胆大,众多大将未问,一个小小曲尉,就敢档我车驾?” “前锋营职责所在,卑职不得不斗胆。”沈柯再次俯身。 “羽公?嘿,不过是取几个妇人,本侯爷从军辛苦,便是真的放手屠城大掠又怎么样?我爹才是大军主帅,羽公又能奈我何?”骁阳侯嘿了一声,坐了回去:“这厮以下犯上,好生可恶,给我斩了。” 两个侍卫狞笑,抽出刀剑走向沈柯。 沈柯心中一片冰凉,却想不到大仇未报,先把命丢到了这个地方。 对于这些手握重权之人来说,杀人怕是不比捏死一个蚂蚁困难几分吧,他这又是何苦来由? 他自嘲地笑了笑,却也只能怨自己傻,明知事情不妥,还要强行出头,只是看着车旁那些女子,心中仍是不住恻隐,想起八年前那场噩梦,他又焉能无动于衷? 侍卫越来越近,附近的军士都走得远了,沈柯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且慢!” 近处一声呼喊,一行骑士出现在侧,骁阳侯见到正中之人,脸色又是一变。 羽公来了! 街旁众军将纷纷骚动起来,沈柯也是精神一震,抬头看着出现在骁阳侯车驾一侧的中年人。 “小侯爷,反贼未平,不宜斩军中勇士,看我面上,放他去如何?” 骁阳侯不语,冷笑一阵,才悻悻一摆手:“看你羽公之面,也罢了。哼!不长眼的东西。” “算你走运,小子。”刚刚抽出刀子的骁阳侯侍卫拍了拍沈柯的肩膀,哂笑着上了骁阳侯车驾。 车驾再起,晃晃悠悠地从道中经过,那一群女人被几个军汉簇拥着走过沈柯眼前,大多表情麻木,却也有着几缕感激目光,迎着这些视线,沈柯也只能叹息。 感激又有什么用呢?即使赔上他的命,也不能让这些妇人免于被辱。 对这些妇人来说,打着为国除寇旗号进城的北府军和被赶出仓阳城的盖天王有什么区别呢?或许北府军不出现,她们会过得更好也说不定吧,这样说来,他的所作所为,和八年前那些屠夫也并没什么两样。 加入北府军两年以来,沈柯第一次感到些许厌倦。 “你便是沈柯?” 一把温醇的声音在耳际响起,沈柯恍然回神,才省起羽公正在眼前。 他抬起了头,虽然从军已经有一段不断时日,但直到今日,他才看得真切羽公的真容: 若是第一眼见到这张脸,怕是没人想得到这目光温厚、仿佛一穷经文士的中年人,会是号称中州军神的天下兵马总军师,王朝六大公爵之首。 只是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 微微失神了一阵,沈柯方省起失礼,再次恭敬下拜:“卑职沈柯,谢过公上搭救之恩。” 羽公端详着眼前这张年轻之极的脸,缓缓地摇了摇头:“早听闻前锋军中有个沈疯子,战战冲锋在前,不避法术箭矢。今日你射杀城头守将,也是我所亲见,只是想不到这等勇冠三军之人,也能做出刚才之事。” “卑职做错了么?” 许是羽公言辞温厚,让沈柯心头松懈,失口询问,旋即便忍不住想抽自己,这话实在是不应该问的。 羽公默然了一阵,翻身下马,叫来侍从,便在道边褪下一身玄甲,露出下面的青色长袍,又吩咐侍者将甲衣奉到沈柯眼前: “此甲名曰执明,随我征战已有二十五年矣,昔年曾有术士批得此物能救我三次;二十四年前天河,二十二年前中州府,十七年前龙京,三次早已应验。怕是下一次大难来时它也救不得我……亦许是我当有善终之命也未可知……”羽公看着这甲,语气追忆地说着,言及此处,又笑了一声,转向表情困惑的沈柯:“此物便赏赐与你,你尚年幼,切记生命可贵,莫要因无谓之事轻掷。” …… 无谓之事? 在营帐里擦洗着执明玄甲的甲片,沈柯又想起羽公赠甲时所言之语,感慨万千。 可不是无谓之事又是什么?骁阳侯行事,便是羽公也不愿置喙,他一个小小曲尉,冒死进谏两句,连命都险些赔上去,却也拦阻不得分毫。 沈柯啊沈柯,枉你也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打滚了八年了,怎么还是如此天真可笑,就连何事管得,何事管不得都不晓得,如此这般,丢了性命也不冤枉。 只是任由八年前的地狱变相再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演上一遭么? “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是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也,其罪不容於死。” 莫名地他便想起小时候爹教他念过的几句经书,忽然意识到:如此双手沾满鲜血,干着‘罪不容於死’的勾当,或许是九泉之下的爹所并不乐于见到的吧。纵使被羽公夸赞为勇冠三军,又有什么可夸耀的呢? 他昔年在荒野上用锈蚀粗糙的兵器与猛兽搏斗的时候,很少想过这些东西会为他带来荣耀。 杀人所得的荣耀。 他停下擦洗铠甲,叹了口气,又想起羽公赠甲时的那个充满了讽刺意味的笑容。 如此乱世,便连想要善终都是一种奢侈,连堂堂王国公侯,也是如此。 一时意兴阑珊,心头也对杀戮感到了深深的厌倦: “等杀了盖天王,为爹报了仇,便把这铠甲还给羽公,解甲归隐就是了。” 章二 洗城 “开伙了开伙了。” 日暮时分,沈柯曲中几个军官进了军营,一边生火架锅,一面大呼小叫。 北府军制,百人一屯,五屯一曲,层层叠叠,等级森严。 如沈柯这等曲尉尉官,虽说算不上什么上官,但吃穿食用,还是会和下人区分开来。 老周点着了火,从袋子中拽出一条猪腿来,一边下刀切一边嘟囔:“他奶奶的,这般大块豚肉,前几日怎么不见?军用司的人恁地大方。” 嘟囔的时候,那张黑脸上的横肉一颤一颤,大圆下巴满嘴油光,切肉的手迅捷无论,就如这只手在战场上一般,砍人如切菜。 在沈柯没当上曲尉之前,这个前军屯长周屠夫的大名在北府军上下也是赫赫有名,从军十多年只当上个屯长,可谓屈才,究其原因,却是因为体内的一半荒人血统。 荒莽群峰中的荒人部落,与中陆人族之间的区别,实在是太明显了,即使是混血,荒人身长至少也是昂藏十尺,只是长着颗比中陆人略小的脑袋。就如周屠夫,在这一蹲,仿佛整个营帐里的空儿都少了五六分。 不过他是混血,却也好辨认,荒人是体大头小,他却是体大头也大,更不用说那一身虬结筋肉,远非普遍长瘦的荒人所能及,在阵前冲锋时,很少有敌人见到这样个大块头不怕的。 在前锋营里打混的,大都是北府军的精锐敢战之士,不过这些精锐敢战之士里面,却有相当一大部分身怀尴尬,难以升迁。 或是异族的混血,或是朝廷上贬谪之人意欲发迹的家人,亦或是犯了军法,在前锋敢死营抵罪的军将,如沈柯这般一投军就要入前锋营杀敌的倒是不多。 “哪那么多啰嗦,给你吃的你就吃,吃了这顿,下顿还不知有没有呢?”身躯干瘦的后屯屯长贺若飞一屁股坐到地上,扯动了肩上伤口,却是一阵呲牙咧嘴。 前日一场攻城战上,他爬云梯爬得急了,却没看清上面的尸兵已经清的干净,猝不及防之下,被守城军士一矛伤了肩膀,栽下城头,险些丢了性命。 后屯屯副王齐连忙上前扶持,却被一把弹开:“去,老子还死不了。” 王齐嘿嘿地憨笑一阵,却把目光撇在沈柯正在擦洗的那一副铠甲上,眸子里显出几丝艳羡。 几人这才将视线落到一直在营房角落擦拭铠甲的沈柯身上,俱是闭上了嘴,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时间,营房里只听得柴火的‘哔哔啵啵’之响。 “沈哥儿,你没事吧。”良久,还是周屠咳了一声,小心地开腔。 白日之事,现在全军皆知——前锋营一小小曲尉,竟敢拦骁阳侯的车驾,原因仅仅不过是因为几个女人。 在大多数军汉心里,这缘故恁地不可理喻,人家位高权重,抓几个娘们玩又有甚子不妥当的? 不用说人家堂堂侯爷,便是这些军汉,攻了几十天的城,好不容易打了下来,也恨不得在城中大掠一番,抓几个妞儿快活快活。 传言纷纷,便把沈柯传成了个不要命的憨货。 想起回营时看到的那一片片怪异眼神,沈柯摇了摇头:“营寨都安排好了?” “好了。”知沈柯不愿多说,其他几个也都凑趣,转开话头,却将注意力放到了那套盔甲上面。 曲副贾忠一屁股坐到沈柯旁边,揉了揉比草窝还乱的头发,就伸手往那盔甲上摸,沈柯提手一闪,贾忠摸了个空,当即不悦:“小气!” 贺若飞‘嗤’一下子笑了:“老贾,你这话可有趣了,沈小哥差点丢了命换来的东西,还是羽公所赐的重宝,怎么能让你那只脏手随便摸来摸去?” 贾忠恼火反驳:“我就是想看看,这甲是不是真的像传说里的那样,大小随身,轻若鸿毛。” “大大大大……小随身?轻若鸿毛?”听贾忠如此一说,王齐伸长了舌头:“那那那不是法宝?” “本来就是法术制成的宝物,怎如凡俗?沈小哥,你试着穿过没有?” 沈柯微微皱眉,摇了摇头。 下午入城时的那股心乱直到现在仍然没有平伏,纵使有宝甲在手,又哪有心思试穿? 不过听了贾忠这段言语,他却也心动起来,他穿上一试,果然大小合身,轻得仿佛感觉不到。 营中众人纷纷喝彩,贾忠更加得意,口沫横飞地吹嘘起来: “哈哈,你们不知道,这执明宝甲乃是四十年前天界烘炉里炼出来的二十六神甲之一,如今这二十六神铠只剩下十一件,这一件虽然并不出名,但也是难得的宝贝了,你们看沈小哥穿着,和羽公是不是有几分像呢?” 在沈柯这一曲的军将里面,贾忠是出了名的见多识广,上到天文地理,下到江湖轶事,都能说出个一二三,这番本事,却不知道如何落到了前锋营这么一个朝不保夕的地方来。 一群汉子哈哈大笑。 和羽公有些像? 沈柯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玄甲,微微苦笑。 以往行军的时候,在前后阵看到羽公,最醒目的便是这一身漆黑的玄甲,北府二十万军士,一提起羽公,第一印象往往也是这一身黑甲,但这套铠甲如今却落到了他的身上。 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在他心底跳了出来,若是战阵之上易地而处,恐怕大多数人都会错认吧。 以后上了战阵,这身盔甲究竟是穿还是不穿呢? 他心思更为混乱,摇摇头不再去想,待周屠煮好了肉汤,胡乱喝了两碗,便换了盔甲出了营帐,找前锋营大将张琦虞告假入城。 城里有一处的地方,他必须去看一眼。 走过营寨,路旁无数兵将见了他,俱是指指点点。 虽说北府军前锋营也不过两万余人,不过年方十七岁的曲尉却不多,更何况下午他还做出了那么大的事情。 沈柯却不以为意,径直进了大营,朝张将军告了假,只是告假之时,却见张将军面色怪异,似是有话欲言又止,便问:“将军有何指令欲与卑职?” 对这个一力将他从小兵提拔成曲尉的前锋营老将,他心中是十分敬重的,不敢有丝毫怠慢。 “没有……”张琦虞沉吟片刻,挥挥手:“去吧……等等!” 沈柯半只脚刚刚踏出营帐,又停了下来,张将军抬起头,表情变幻良久,才叹了口气:“进城莫要多事,小心一些,早去早回。” 沈柯应了声是,走出门,想了一阵,却也不知应该小心什么,只是走到军营门口,却见一行军士拖着两个女子劈面走来。 被拽着的两个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大小,便如百日沈柯所见的那一般,衣衫凌乱,大小腿在地上蹭得鲜血淋漓。 他心中一怒,大踏步走了上去,那几个军汉见了他来,吃了一惊之余,却也有人反应快:“沈曲尉,四太子下令,城中百姓任由劫掠!可不是羽公军法!” “什么!?”沈柯一怔,脚步也停了下来。 趁他一呆之际,几人已经溜了过去。 沈柯马上反应过来,追了上去:“站住!” 见沈柯又挡上前来,一军汉表情顿时不耐:“沈疯子!不是说过了,这是四太子将令。” “四太子将令,却也没说过准许将妇人带入军营重地。”沈柯眼中寒芒一烁:“你们这是想要以身试法么?前锋营将士何在?!” 此处却离他部曲所在相差不远,沈柯大呼一声,前锋营中便有一群军士冲了出来,几个军汉面面相觑一阵,不敢相争,发声喊,四散跑了。 沈柯喘了两口气,转向冲出来的贾忠:“这……这又是如何一回事?明明进城前明令不得伤犯百姓,转头又下了屠城令?” “据说是四太子进城之后,和羽公……生了些冲突。”安排了军士回营,贾忠低声说:“四太子和羽公之间一向不睦……” 沈柯的心情渐渐沉了下去,就这么揣着一肚子的沉重,缓步走出了军营。 刚出军营没多久,便听得城中不断有惨叫声传出,这声音在他听来分外刺耳。 越发像是八年前了。 他握紧了拳头,几乎是闭着眼睛走过大街小巷,只是在必须睁眼辨别方向时,才会张开眼睛,而只要张开眼睛,便能见到一张张仿佛暴露出人心中一切丑恶欲望的狰狞人脸,而另一些同样属于人的脸孔,上面却满是惊恐与绝望。 血腥气与火烟在空气中缭绕,比白天所见丑陋何止百倍,但沈柯知道,现在的他,已经什么都管不了了。 只能熟视无睹地走过。 这一刻,他感到无比地痛苦。 八年前还是一个幼童的他藏身井下,充满了恐惧地听任一群野兽在头顶发泄着兽欲;而八年后的今天,他被夸赞为勇冠三军的勇士,在这种场面下,仍然只能做一个懦夫。 他看着一张张火光中的狰狞面孔,心中知道,对这些乱世中成长起来的汉子来说,恐怕正在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再正常也不过的事情了吧,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不过如是而已。 而他却知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知道仁者莫大于爱人,知道君子当胸怀天下,哪怕最为困苦的时候,也谨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至少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是这样告诉他的,也是这样做的。 哪怕在之后的日子里,这些道理几乎统统被现实推翻了个干净,就连教他这些东西的人都因此而死,但沈柯仍然隐约认为它们是对的。 或许自己就是个傻子吧…… 沈柯有些无奈地想着,也许在这种乱世,这些道理太奢侈,太奢侈了,奢侈到他自己都无法承受,一路行来,他的双手已满是鲜血,就连今日仓阳城中的地狱景象,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他偶尔也会想,如果他和大多数乱世流民一样,大字不识一个,狗屁道理都不懂的在刀枪血火里浑浑噩噩地挣扎着,会不会更快活一些?至少身在这副地狱景象之中也能够安然享乐…… 转过一条街道,一所不大的院落便出现在小巷尽头,他走到院落门前,仔细地摸索着砖墙,心思飘荡起来。 这八年来,却是谁住在这间院子里呢? 墙砖缝里杂草重生,脏秽的苔藓上下,露出几根干枯发黑的藤蔓。 沈柯轻叹一声,当年生在墙前后爹最喜欢的那一大片爬山虎,都已经枯死了。 章三 旧地 沈柯默立片刻,将手附上铺首铜环,不想还没用力,门便应手而开。 有人? 沈柯微微一惊,后退半步,按上腰间刀柄,探头入门,门中一片静悄悄,没有半个人影。门前地面也无血迹,院子里散落了一地的杂物,很明显乱兵来过,但没有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更没有找到人。 或许在北府军到来之前,这家人就见势不妙离城而去了吧。 八年前被烧掉的木屋已经重建过了,变得有些陌生,沈柯穿堂过室,走进后院,看着残破的景物,不禁叹气。 当年这后院的每一块石头,每一颗植株,都是爹亲手布置的,现在眼前依稀熟悉的,却只留下墙角那口井了。 他走到井边,抚摸着井口感慨万千,这井一年四季有三季却是打不出水来,也亏得如此,他当初才能藏身进去躲过屠城。 以他如今的身量,却是再也钻不进去了,他嗟叹一阵,却听到井下一阵异声,探头一看,猛地对上一双惊恐交加的眼睛。 四只眼睛对视片刻,井下的双瞳无处可避,目光越发绝望,井上的沈柯心头却也一片混乱。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身后却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沈柯一惊回头,却见一青衫人从前庭缓步走来,看清来人面目,却是更吃一惊。 是羽公。 北府军中万众敬仰的军师统帅,如今孤身一人出现在沈柯不远处。似乎亦是没有想到有人在这个地方,愣了一下,才认出眼前这白天见过一次的前锋营军士。 见到羽公神情不悦,沈柯小心地上前一步,就要下拜见礼,羽公淡淡摆手挡住,上下扫了一眼沈柯身上的旧甲,微微皱眉:“与你甲衣,为何不穿?” 沈柯一怔,苦笑道:“公上所赐贵重,卑职岂敢随意穿用?平日这身旧甲,已是够用的了。” “岂有此理。”羽公失笑:“盔甲就是用来穿的,若是让你当宝贝供了起来,却是我所赠非人;等你日后当了将帅,带领三军冲锋陷阵时,还穿着这身陋甲,岂不堕了士气?” “卑职无意将帅之位,只望早日破了盖天王,然后解甲归去。”闻着城中遥遥飘过来的火烟味与血腥,沈柯一阵失神,吐出了心中真言。 说完了他也自是一惊,省起眼前人是二十万北府军的至高统帅之一,还赐了甲衣给他,他如此口无遮拦,在羽公面前说着厌战之语,却是十分不妥。 他小心地看了一眼羽公的表情,却见羽公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脸上完全没有了方才的和颜悦色。 也许就是那种和悦的语气,让沈柯不知不觉松开了心防吧。 盯着沈柯看了一阵,羽公叹了口气,脸上的严肃也消失不见,变成了方才出现时的那种寂寥。 他迈步走到庭心,抬头看着天上夜色。 城中的火光将小半个天空照得火红,昏昏黄黄的月亮在冲天的火烟里朦朦胧胧。 沈柯小心地挪动脚步,面向羽公之时,也挡住身后的井。 小院异常漆黑,羽公便那般抬头看着月亮,沈柯在后,心中却揣测起了羽公为何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 如果井里的人有心的话,现在跳出来刺杀,报仇的机会唾手可得。 哪像他当年那样,九死一生躲过屠城,野狗一般在荒野上游荡六载,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报仇的机会。 这可比他沈柯幸运得多了。 他刚生出这个念头,就失笑着摇头,知道自己想多了,羽公是何等样人?统帅大军三十年,威震中陆的绝世名将,出生入死已不知几百次了,哪怕孤身一人不带侍卫,也不是一个藏身枯井的小童能刺杀得了的罢…… 而下屠城令的人又不是羽公,便是报仇,也不应冲着他来才是。 四太子骁阳侯父子,才是这血色之夜的罪魁祸首。 沈柯心头一阵郁结,在这些手握重权的人心里,人命仿佛并不比草芥重上几分,只是一场意气之争,就用屠城来发泄怒气。 话说回来,身为北府军统领,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看他神情寂寥,难道仅仅只是与四太子不快,出来透气? “解甲归去?归去?到哪里去?” 正胡思乱想间,羽公叹了口气,一个问题便让沈柯怔住。 归去?平了盖天王,离开北府军,又到哪里去呢? 他四顾故居,忽然心生叹息,八年流浪,这里已经不再是他的家了。 只是心中对杀戮厌倦甚深,却一直没想过这些事情。 “盖天王一平,战事打完,北府就太平了吧。”他想了想,回答:“哪里不可以安身呢?” “太平?”羽公语气怪异地反问,哪怕看不到他的脸,沈柯也仿佛能够察觉到,羽公此时脸上的表情:“哪里会太平下来?去了个盖天王,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蹦出个遮天王、偷天王,只要天下战乱不止,北府哪有太平之地?” “那何时才能天下太平?”沈柯问。 羽公默然,默然良久,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沈柯又问:“公上贵为北府统帅,威震天下,竟也不知何时天下太平?” 羽公苦笑一声,回过身来:“我如你这许年轻之时,仗着几点聪明,便道只要寻得几个志同道合之友,尽展才学,就能安定天下。现在想来却是何其幼稚。天下之大,我等随神威王征战三十载,才建立得这一点基业,还只限于中陆一隅;如今看来,这点基业也是危机四伏;天下太平,嘿,怕是穷我一生,也无缘得见的了。” 危机四伏? 沈柯默然,他却想不到羽公竟然如此评价神威王府。 便是寻常北府小民,都知道中陆十州之内,神威王已得其六,统一中陆大势已成,建国称帝只在眼前,如此煊赫基业,竟也能被称作危机四伏? 他看着羽公眼中的寂寥,只能无奈叹息。 这些大人物是如何想的,他怎么可能想得明白。 他不过是个读过几本书,有些勇力的小兵而已。 只是看着羽公眼角的皱纹与额边的白发,沈柯才发现,白日进城时英姿勃发、丰神俊朗的羽公,原来是这般的苍老。 一阵凉风吹了过去,羽公吐了口气,沈柯却是一阵紧张,他分明听见身后的井里,不轻不重地飘出一声咕噜声。 羽公的视线顿了一下,走了过来,抚摸着井口石沿,沈柯也顺势转身,却见井下一片黑洞洞的,夜深光线暗淡,井下人似乎知道不妙,乖觉地藏了起来。 他略略松了口气,却见羽公的视线定定地盯着井口,似乎还没有发现,心思一转,便道:“八年前盖天王攻入仓阳城时,卑职便藏在这井里面,侥幸躲过一劫。” “八年之前?八年前你住在这里?”羽公闻言一转头,看着沈柯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怪异非常,让沈柯也吓了一跳,不知道哪里说错了。 他只是想转移一下羽公的注意力而已,却没料到引起了这般大的反应。迎着羽公锐利的迫视,沈柯但觉双肩犹如被压了数万斤石块一般,脚下一动也动弹不得,汗水不断从后背冒出,这时他才领教到天下名将之威慑,如此威势之前,他纵使有冲锋陷阵之胆,仍感难以承受。 “你姓沈……”沈柯听得羽公自语般的询问,艰难地点头,却见羽公眼神更加锐利:“你射箭百发百中,是因为你这双眼睛,此眼能看透雨雾浓烟,在黑夜中也能视物如常,能看清阵上矢石轨迹,我说得可都对?!” 沈柯张开了嘴巴,却没想羽公竟然能一口道破他身上最大的隐秘,这在他听来无喾于五雷轰顶,满心只是转着一个念头:‘他怎么会知道?’。 确如羽公所说,他的眼睛生就异于常人,直到渐渐懂事,他才知道能够暗中视物,看清雨雾轨迹是一种多么神奇的本事,这八年来他能活下来,这双灵眼委实助他良多。 却没料到被眼前羽公一口道破。 而他却不知道羽公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仿佛是他说出井边那一句之后,羽公一下子就全知道了一般。 “你生在九月十九,下个月就满十八岁……”羽公看着沈柯的脸,表情渐渐缓和,语声越来越低,最后低叹一声,转头离开。 模模糊糊之中,沈柯听见,羽公离开之时,反复低声念叨的两个字: “天意……” 什么叫天意? 沈柯但觉心中一团乱麻,浑然不知道羽公怎么会知道他的眼睛,连他的生辰也这般清楚,难道他果真如军中传说一般,懂得占天打卦,百算百中? 还是什么别的缘故? 他深思起来。 为什么羽公听到‘八年前,姓沈’就能知道这么多事情。 羽公孤身一人,多是为了觅地透风,散去心中郁结,但仓阳城风景优美之地实多,为何要走到这么一个偏僻的院子里面? 难道…… 沈柯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个可能,但马上就觉得不可能。 羽公是谁?神威王六公之首,动一动脚,整个中陆都要颤动的绝世英杰。 而他爹只是个连大名都没有,只揣着一肚子之乎者也,满脑子不合时宜的穷郎中而已。 差的太远了…… 他晃晃脑袋,暂且放下心中疑问。 无论如何,他和羽公之间的身份地位相隔如同天渊,他很清楚,方才不过是羽公心情郁结,又偶遇于他,两人又都对屠城一事有所微词,因此可以那样平等地交谈几句。 但若为自己着想,最好还是把刚才发生的事尽量忘掉,尤其是羽公所说的‘神威王基业危机四伏’那段,是千万不能再提起的。 至于最后的事情,眼下最明智的还是本分做自己的事,胡乱猜测试探,只会横生枝节而已。 虽然最大的秘密被窥破,但沈柯胸中却奇怪地没有不安之感,只是感觉到,羽公对他并无恶意。 他想了一阵,理清心中思路,又转头望向井内,目光一凝,便再次对上那双眼睛。 暴露在外面的惶恐已经收敛到内里,沈柯回忆起当初自己在井下潜藏三天三夜的时候,每当有人走过,也是心惊胆战,更不用说已经被发现了。 他摇了摇头,从背后掏了包行军干粮,丢了下去。 井下小孩先是吃惊一躲,过了一阵,才小心地凑近,捡起打开,看到其中的东西,却是愣住了。 沈柯看得清楚,心中叹息,若是没遇上自己,下面的孩子会怎样呢? 如果幸运地没有饿死,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成为八年前的自己吧。 他想了想,摘下背后披风,垂下井去:“跟我走吧,这不安全。” 小孩目光中露出犹豫怀疑之色,与沈柯对视一阵,终是将干粮包揣进了怀里,双手拽住了垂到眼前的披风。 ******** 好吧,今天周一。 江湖惯例,新书打榜,不得不厚颜求票。 新书第一周,非常重要,鱼没签约,只能全靠读者诸君了。 先行拜谢。 章四 戍楼 八月时节,深夜里并不暖和。 沈柯来回搓了搓脸颊,吐出一口热气,颇为庆幸自己回营就换上了羽公所赐的新甲。 这甲不仅仅轻便合身,甲片之间更是毫不透风,内层仿佛垫了一层厚厚的皮毛,穿在身上极为暖和。 而神奇的是无论沈柯怎么摸,都摸不出这层皮毛究竟夹在哪里。 想起贾忠说这是天界之人炼就的神物,见识了总总神妙之后,他已是有些相信了。 如此宝物,又是羽公厚赐,还是穿在身上为好。 若是穿着那身旧甲站岗,沈柯体格虽然结实,在冷风里一站半夜,恐也是不会舒服,更何况旧甲上遮风用的罩袍,已经给了别人。 角楼门里探出一个小脑袋,一双明澈的眼睛眨巴着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沈柯,那件罩袍就裹在他的身上,连头发一起裹得严严实实。 军营中并非外人可涉足之地,虽然这条规矩今晚遵守的人不会太多,他能想象得到,此刻必然有不少军汉将一群群俘虏驱入营中,慢慢凌辱玩弄,而各军的长官,除了少许治军特别严厉的将领之外,怕是大多数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会在这个时候出头扫人兴致呢? 望着仍然冒着浓烟的内城,却不知短短半日间,有多少人横死城中,军营之处,仍有阵阵喧哗远远传来,飘上城头。 沈柯不禁胡思乱想,若是盖天王军队埋伏在城池左近,杀一个回马枪,这满城的大军,哪怕有一小半人正在养病蓄锐,恐怕也要手忙脚乱一番罢。 不过盖天王自然不会这么傻,城外有分营驻扎,与内城互为犄角。仓阳东南面稍稍靠近荒莽群峰一些的凌风城前些日子也被北府军偏师打下,若是盖天王还敢在仓阳附近逗留,一旦露头,仓阳城内外两部合击,凌风城出兵向北截断其后路,哪怕盖天王懂得飞天遁地,也要被扒下几层皮来。 眼下盖天王所能容身的地方,也就只剩下北府西北面的凛州一郡了。 情知如此,城中的守卫也就有些松懈,但总是要有人来守,沈柯从城里带来一累赘,不便回营,干脆朝张琦虞讨了这个看守城楼的差事。 百无聊赖,城墙外头无事,他便偶尔和小孩子相互眨着眼睛大眼望小眼。 被他从枯井一路带到城楼,小孩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而沈柯也没有说话的心思,只是两厢默默对视。 看着眼前的孩童,他便不自觉地想起八年前的自己,那时候的自己,也是没心思说任何的话吧。 他还记得当时他爬出井口时,心境麻木到连忐忑的情绪都消失了,对于一个孩童来讲,那样的记忆怕是终身难忘的,一直到他爬出井后的一个月里,他都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话,甚至想起爹时连哭的眼泪都流不出一滴。 除此之外,便是恨,对盖天王的恨,对那充满危机的荒野的恨,对这兵荒马乱的世道的恨。 若非其间偶然碰上几个好心人,恐怕他到现在仍然恨意冲天。 追忆着往日故事,沈柯又想起眼前的孩子,他在井下,又有几个家人在战火中薨逝?碰上沈柯,是他的幸运吧,毕竟看来他没有当初沈柯那般幸运。 沈柯当时是被他爹放下井里的,同时放下的,还有大包的干粮和厚实的衣物。 还有两根甜萝卜,沈柯在井下一天吃一口,一直吃了小半月,直到腐烂得不能吃为止。 眼前的孩子如果没碰上自己,在井下呆上几天,恐怕是凶多吉少的吧。 沈柯抬头望天,忽地想起羽公拍打井口时的神情。 他果真没发现井底下有问题么? 当时沈柯也不敢确定,后面说那一句,也是有着万一井下玄虚被羽公窥破、便婉转求情的意思。 只是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那句话究竟造成了什么样的效果,羽公之后的举动,太古怪了。 月上中天,一股倦意涌上脑门,沈柯伸开懒腰,长长地打个呵欠,眯了眯不太清楚的眼睛。 他也乏了。 厮杀了两个月,折腾了一下午,如何不乏? 低头看到身上的执明玄甲,又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不如穿着那套旧甲,吹着凉风,还能精神一些。 这身宝甲穿着过于暖和,反而让他更加昏昏欲睡。 他摇了摇头,摸出一粒醒神丸丢进口中。 只有夜戍岗楼的人才能从军用司处领得这丸药,以抵御夜深倦意,不过或许是太倦之故,他吃下了这枚丸药,仍然感到头脑不甚清醒,情知只能延的一时半刻,他抬头望月,估算着时辰,也应该到了贾忠他们来接班的时候了。 他正这么想着,城楼下就传来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他在女墙上探头一看,却是心想事至,当先之人高大壮硕,却是周屠带着一队兵丁过来。听见动静抬头,见沈柯相看,周屠憨笑挥手,说道:“沈小哥,张将军在内城口,正等着你呢,你赶快去!” “张将军?”沈柯吃惊,深夜相召,又是何事? 他不敢怠慢,整理了下盔甲,待周屠换下了岗上兵卒,便要拾级而下,走到楼口想起一事,回头看了眼城楼门里的小孩,见其眼神闪烁进退维谷的模样,走过去,安慰地摸了摸那颗小头。 小孩下意识闭眼低头一让,然而很快睁开眼睛,看着沈柯时眼珠已经渗出了水雾。 “沈小哥放心去就是,我帮你看好这小子,保证他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听得周屠这般说,沈柯点了点头,转头离开城楼。 见沈柯远去,眼前换成了个身高十尺的巨汉,小孩下意识地将身躯紧紧地缩成一团,浑身上下颤抖个不停,一只眼睛不断地朝周屠偷望。 周屠弯下腰来,盯着这个还没有他小腿粗壮的小童,暗暗撇嘴:“去!沈小哥上战场也算条汉子,只是一下战场就变得娘们一般不爽利,似这般小崽子,不能砍人,不能杀人,也就能用来饿的时候吃了填肚子,留他作甚?!” 小孩听得这话,双目圆瞪,盯着周屠魁梧身躯的目光里满是大骇欲绝之色,浑身更是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周屠大怒:“他奶奶的!看着老子作甚!你这小崽子,老子又不杀你,快闭了鸟眼,再看、再看老子……老子打你屁股!” 小孩连忙闭上眼睛,周屠这才心满意足:“让你老实在这等着沈小哥回来,别给老子我添乱,听得明白没有?” 小孩等了一阵,悄悄睁开眼睛,却见周屠那双铜铃般的眼睛还在眼前,顿时手足无措,咬着嘴唇,不知这凶神为何还留在这里。 “你这小崽子是哑子么?听了老子的话,连答应都不答应一声?”周屠铜铃大眼圆瞪,盯着小孩好一阵,没听到答复,不禁伸出大手,紧紧揉捏起了小孩的脸颊,见小孩呲牙咧嘴仍是一声不吭,不禁泄气:“去,还真是个哑子。” 他搓了搓手指间从小孩脸上揉下来的泥土,突然咦地一声,看着小孩灰尘搓掉之后露出的白嫩脸庞:“这小崽子脸皮好嫩,直不像个男的,怪道这般胆小。” 小孩却抬手一把捂了脸颊,暗暗地垂起泪来。 …… 揣着一肚子疑问,沈柯行到内城门处,便见前锋营大将张琦虞乘着一匹踏云骥等在那里,在他手边,两个马夫牵着另一匹,见沈柯到来,张将军便吩咐马夫带沈柯上马。 踏云骥,飞翼之马也,在中陆古时,却是没有出现过这种神驹,据传乃是中古战乱时从异界引来的奇种,经历无数智巧之士数十代培养,方在中陆繁衍成群。 今日是沈柯第一次坐上这马,看着马身上的片片羽毛赞叹不已。 然而他却把大多数心思放在张将军身上,不知张将军深夜唤他有何要事。 他还没问,踏云骥便腾空而起,只感觉身子一阵腾云驾雾,片刻才渐渐适应,冷静下来之后,却也只能紧紧抓着缰绳,不敢有一点异动。 他不懂驾驭这等奇兽,若是乱拉缰绳,不知会飞到哪去,眼下可不是随意实验的时候。 只是坐在踏云骥上俯仰上下,一种上决浮云,下藐山河的豪情豁然涌入新房,让半日来心中的郁结都消去了不少。 云骥飞得越来越快,沈柯但觉身侧风驰电掣,心中愉悦非常,不禁暗想:“不知以后有无可能拥有这么一头奇兽。” 他侧眼望向并排飞行的张将军,却心知此番找他,必然是有重要之事,不然不可能出动这踏云宝骥。 正这般想时,踏云骥已然飞得慢了,下面却是内城北面,一处精兵拱卫的大院。 “见了羽公,小心言辞。”下了马,张琦虞如此对沈柯说:“得羽公赏识,机会难得,你之前途就在此了。” 羽公? 听了张将军的话,再看这大院附近的一票军士,沈柯恍然。 原来是羽公让张将军来找他。 又是为了什么呢? 沈柯不知道,只是看着一手把他提拔起来的张琦虞一脸欣慰地看着自己,心中苦笑: 前途? 已经决定了灭掉盖天王便解甲归田的他,哪用得着什么前途? 见张将军目光催促,沈柯微微摇了摇头,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 ps:多说几句罢…… 很多读者反映说,开头带了别人的影子,这一点某鱼并不想否认什么,这几个月鱼一直在构思新书,无奈写了无数开头,都或多或少带着别人的影子,这实在让鱼痛苦不堪,最终无奈,只好挑一个最顺手,最想写的来写,就是这个了。 或许是鱼智穷力竭,本事有限的缘故吧。在开头这方面,功力和独创性都很不足,但我只想写这么一个人,需要一个引子引出来,来来去去,就写成了这个模样,对此我只能请求读者谅解。 天行健是我很喜欢的一本书,当年读的时候印象深刻,现在还经常拿出来翻看,但是每一次看都不敢看得太长,原因就是众所周知的虐,但其中的丈夫情怀,男儿热血,却是让鱼心醉不已,对于这本书,鱼是非常尊重的,也曾心想过,有朝一日笔力大成,能否写出这样的一本书来。 但作为一个作者,写作带上他人的影子还是很值得惭愧的事情,不过鱼可以保证的是,以一个写作者的操守,绝不克隆雷同他人,这本书,鱼会写属于自己的东西。 说道天行健,就不得不说说楚帅,说起来楚帅和沈小哥一般性格都带着点迂善,不过已经出现的情节来看,两者的性格还是有着很大的不同的,这一点应该不难区别。 再说说题材,这本书的题材是‘东方玄幻’,以某鱼的定义,就是写法最传统的那一种东方背景下的幻想小说。或许近几年网文的风刮得有点太多太快,这本书里,有很多读者熟悉的东西,都会没有,写法也会看上去很奇怪,但愿能够让读者诸君感到一点‘新鲜’吧。 章五 军法 羽公驻扎的院落并不富丽,这里原是一个北府名士的住所,此人百家经典俱精,学问深厚,八年前盖天王入城之时,他以其名声,得以免难,而沈柯后来才知,在盖天王围城之时,此人知道城池终将不保,便偷偷朝城外传递消息,献计助盖天王提前破了城池。 后来沈柯知道,当时学士之心,本是见城池迟早必破,要以献城之功劝谏盖天王饶过满城百姓,孰料当时占住仓阳城的穆家在地方经营五世,极得人心,军士皆愿效死,坚贞不屈;盖天王入城时,巷战持续了将近半月,盖天王部下八员大将,有三员死在城中,二十义子,也是死伤近半。 这般损失,无疑让盖天王怒火难平,无论那学士如何恳求,却也是不行的了。 洗城之后,学士虽得保全族,还以眼前小院庇护了一些百姓,但终究是心中羞惭,外加千夫所指,不足两年便郁郁而终。 乱世之人,大抵如此。 一个错误的时间做了自以为正确的事,造成了意外恶果的可怜人罢了。 一进了院子,沈柯便隐约嗅得一股血腥气。 却不知道是否是那学士一家留下的血迹,据说当初学士死后,这家人家业渐渐凋敝,仅剩一些孤寡,可能围城前消息不通,未有远离,也未可知…… 院子内外的守军身着黑甲,乃是羽公的亲卫玄羽卫的精兵,这一卫军人乃是从军中健儿中精挑细选简拔而出,各个都是军中罕见的勇士,武艺精良之极,素来拱卫羽公大麾周围,平日也是寸步不离。 见得张琦虞并着沈柯走进院子,他们却没了守卫时那副目不斜视的模样,而是看着沈柯目露异色。 沈柯当然知道其中缘故。 羽公的衣甲,穿在一陌生人身上,当然会引来这些日夜保卫羽公之人的视线,而其中不少人,脸上还露出不忿之色,这也可以理解。 在北府军里呆了两年,沈柯已经很清楚了,在众多随着羽公一起从中陆调来北府的军士心里,羽公都是神一般的人物。一介无名小卒,不过是能砍能杀,胆子大点而已,如何有资格穿得羽公衣甲? 沈柯却也安之若素,他在决定穿着这身铠甲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日后再战盖天王时,努力冲杀以报羽公便是。 待他一进院中厅堂,却分明感到一阵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让他浑身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不少,效果远胜他刚刚服下的那枚醒神丸。 他凝神看去,一众或熟悉或陌生的北府众将列于厅堂四周,羽公坐于上首,身上穿着一套明显比执明玄甲粗陋一些的黑色铠甲,表情严肃。 那阵阵肃杀之气便从羽公身上向四周放射,在这样的羽公身上,沈柯却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晚上相见时那个羽公的一丝痕迹,让他感到无比地陌生。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羽公吧,身经百战的天下名将,数万北府老军奉为神明的羽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沈柯心想,跟着张琦虞一起站到了下首。 正在办事的羽公明显无暇理会他们,如今四个玄羽卫押着一个人,正在大厅正中跪下,与羽公对面。 此人身体粗壮健硕,显是军中汉子,不过并未穿甲,身上一套便服也颇不齐整,倒像是被从床上揪下来的一般,却让沈柯不禁奇怪,羽公为何半夜将此人找来,还一副全副武装之象,倒像是审问一般。 看这人长相,沈柯十分眼熟,穷思极想,只能模糊想起此人是军中一将,但究竟是那一将,姓甚名谁,他却一概不知。 他加入北府军,只为杀盖天王,报仇雪恨,对军中前程并不热心,所以对北府军中各个将佐,也非知之甚详,就连羽公,在今天之前,也只是遥遥地见过几次而已。 他在观察,而羽公也在说话,声音虽不大,但语调凝实有力,加上身上肃杀气,更显凛肃非常: “公羊覆,今日下午之时,掠城令未下,这学士蓝姓一家遗族,便遭你纵兵劫掠,男丁尽殁,此事可确?” 他这般说,沈柯眼皮便是一跳。 这家人果然没和盖天王一起撤离。 他心中一阵叹息,对那学士八年前行径的一些恨意也便消逝了。 如果这是报应,未免重了一些,但比起死难的全城百姓,也谈不上如何无辜。 他又看了眼被玄羽卫按着的名叫公羊覆的军将,现在沈柯知道,羽公为何如此模样审问此人了。 掠城令未下时,劫掠杀戮城中百姓,严格说来,是违了羽公先发的军令,认真追究起来却是利害。 为将者赏罚分明,身为名将,羽公自不例外。 这人好大的胆子啊,沈柯心中感叹。 “军师容禀!小将本无意如此,但小侯爷一意孤行……” 就见这公羊覆表情遽变,匍匐在地,大声申辩,让沈柯知道了他的胆量从何而来。 他望向羽公,下午入城时羽公明显纵容了骁阳侯,对此沈柯能够理解,毕竟骁阳侯身份尊贵,羽公地位再尊,也要顾及神威王和四太子,不能随意行事。 但眼下他是否还会因为骁阳侯而放过这个军将呢? 应该不会…… 从羽公当下的打扮做派、以及身上散发的气势上,沈柯明白无误地知道了这一点。 果然,公羊覆话尚未毕,羽公便拍案而起,一声断喝:“去!小侯爷年纪尚轻,行事不知轻重,你须是北府军将,知道军法利害,小侯爷做得,你也敢做得么?如此胆大妄为,饶你不得,左右!把他拖出去斩了!!” 将令甫下,公羊覆稍愣一下,身躯便被左右玄羽卫拖动,旋即反应过来,惊骇非凡,十指附地竭力挣扎,大叫:“军师!军师饶命!饶命啊!” 沈柯也吓了一跳,没想到羽公会将这将斩了,这可真是一点也不顾及骁阳侯的面子;他眼望左右,按照他的想法,这种情况,是无论如何都会有人出列求情的,然而眼下厅上侍立的军将,却都是板着脸目不斜视,没有一个轻举妄动,看着这些军将,沈柯突然感到些许蹊跷。 他们虽然穿着铠甲,但有几位明显穿着不太整齐,像是匆忙赶来的。 他感到几许异样,难道是羽公故意要在众将面前杀人正军法? 他又看了看上首怒目挺立的羽公,隐约感到事情不仅仅这么简单,但究竟如何,他却难以揣摩。 毕竟只是一种直觉,而他对羽公和这些军将了解不深,想要揣测,也无从下手。 他百想不通,转念一想,作为一个小军官,想这些东西实属无用。 “……饶命!饶命!军师!是小侯爷命小将做的啊!当真怪不得小将啊!饶命啊!啊!――” 咔嚓…… 沈柯正念头乱转时,四玄羽卫便在门阶处,三人将公羊覆按住,一人抽刀便斩,公羊覆不断乱动挣扎,第一刀下去却是中了后脑勺,脑壳骨硬,刀锋陷入不深,但也让公羊覆的挣扎力气渐渐小了,再一刀方砍下头来,呈上大厅。 众将除少数外,纷纷色变。 沈柯眼尖,却是看出,色变的军将大多衣衫不整,而面不变色的,却多是衣甲整洁。 大概这些衣衫不整的将军,便是羽公欲威慑之人吧。 厅中头颅狰狞,双眼中满是不甘。 骁阳侯终究没能救得了他。 斩了公羊覆,羽公坐回椅子,冷电般的目光扫过在场众将,表情转嗔为笑,但肃杀的气氛却有增无减:“众将军夜间辛苦,虽然将士疲累,但也别忘了看好营寨,都回去吧,张琦虞留。” “敬受命。”众将排成行列,举手施礼,随后转身,鱼贯出了厅堂。 经过厅口时,沈柯见得不少军将脸上尤余着心惊胆战。 片刻之后,沈柯听到羽公叹了口气,肃杀气氛随即消去,心中稍稍安定,然而羽公目光扫来之时,他却不敢再如傍晚故居里时那般对视了。 “此甲果是合身。”羽公看了一阵, 见沈柯虽然身躯不甚魁梧,但面貌俊秀,躯干挺拔,穿着这身玄甲,自是英气勃勃,语气颇为欣慰。 这欣慰的语气却让沈柯旁边的张琦虞吃了一惊,他随羽公日久,只见过羽公在与亲友后辈说话时才用这等语气。 他不由得多看了沈柯一眼,而沈柯却没察觉,也不感觉羽公这种语气有什么不正常,只是低头朝羽公道谢:“卑职惭愧。” “明日……”羽公笑着开口,却被一阵喧闹声打断,不禁皱起眉头。 “刀下留人!!” 厅中一众人俱是望向厅外庭院,却见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奔至,当先一人乃骁阳侯,他大步到了庭前,见得还没搬出去的残尸,目眦欲裂,大怒若狂,脸颊红涨着抬手戟指喝骂:“羽老匹夫!公羊将军所犯何罪!竟让你说杀就杀!北府军正帅,需是我家父王!你只是一副帅军师,有多大权柄,竟这般擅杀大将!!” 这话无礼,厅中众人遽然色变。 章六 权术 “羽老匹夫!公羊将军所犯何罪!竟让你说杀就杀!北府军正帅,须是我家父王!你只是一副帅军师,多大权柄,竟让你擅杀大将!!” 骁阳侯冲进院落,见公羊覆已被斩首号令,大怒之下破口大骂,厅中众人俱是侧目。 羽公位高人尊,几曾被人指脸骂过,还被怒骂为‘老匹夫’,这般羞辱,却让厅内厅外的玄羽卫皆怒目圆瞪。 主辱臣死,玄羽卫中,皆是军中血勇男儿,又视羽公为神明,如何忍得了这般毁骂?休说他们,便是沈柯和张琦虞,脸上也浮起一片愤怒的潮红。 羽公却是目不变色,只是沈柯清楚地察觉到,刚刚消散的那股肃杀之气,又渐渐在厅中弥漫开来。 “小侯爷,吾与四太子分驻城池内外,内城将领,皆要受我节制,公羊覆所作所为,军法难容,我这般处断,也是为严明军纪,盖天王未除,军法不可松懈。”羽公淡淡道:“至于擅权一说,我自会去和四太子解释,却非小侯爷能够过问。” “你……”骁阳侯一滞,气势汹汹而来,却被羽公不咸不淡地堵住,嚣张气焰顿时消减三分,然看着地上尸首,他马上冷笑起来:“岂有此理,他一路都是听本侯之命行事,如此也犯了军法,羽公你怎不把本侯也军法处置?!” 他大踏步走上厅堂,怒拍羽公身前之案:“来呀!” “侯爷不是北府军中之人,军法虽严,约束不到小侯爷身上。”羽公微暝双眸,徐徐说道,虽不与骁阳侯对视,却让其表情越来越僵,气焰也越发消弱。 骁阳侯喘着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沈柯在旁观察,只叹骁阳侯色厉内荏,但也惊诧其居然会因为一名将佐的死而直接来找羽公对斥。 莫名地,他从中闻到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是什么呢?他左右看着骁阳侯和羽公,直到骁阳侯再次冷笑开口时仍然没想出来:“罢了,且看公如何和我父上交代,走!” 他拂袖转身,却正好对上沈柯的视线,先是略带怪异狐疑地一眯,在脑海里想了一下,才想起沈柯的身份,心中更怒,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沈柯再看羽公,却见公面沉如水,肃杀之气,却是良久也没消退,过了一阵,羽公朝左首侍卫挥挥手,几个玄羽卫也在厅子内外忙活开来,搬走公羊覆尸首,用桶水冲了地面,刷洗起来。 气氛再次缓和,羽公看了眼沈柯,面色稍霁:“沈郎为先锋,作战英勇,吾甚喜之,欲拔汝入玄羽卫,未知沈郎之意何如?” 玄羽卫?! 沈柯错愕。 旁边的张琦虞也是大为愕然,沈柯居然被羽公看中,直接拔入玄羽卫,不过这并非他惊愕的原因。 早在一年前北府军与盖天王初作战时,几阵下来,他便知道沈柯冲阵英勇,武艺非同寻常,神射百发百中,实非池中之物,所以用心栽培,好生提拔。 他从羽公征战多年,如何不知这类人才,迟早有发迹之日;如今被羽公看中选入玄羽卫,也并非什么值得奇怪之事。 他惊愕的是羽公竟然如此重视沈柯,叫到面前亲自过问,还道‘未知沈郎之意何如?’。 沈柯不过一前军曲尉,羽公若要简拔,只消一道命令方可,北府二十万健儿,又有哪个不以进玄羽卫为荣?难道沈柯还能不愿意不成? 跟在羽公身旁,自是大有前途,如十年前的玄羽卫中人,如今大多都成了军中大将。 想到这里,他看了眼沈柯,果然是一脸皱眉深思的模样,不禁连连打眼色,生怕这傻小子一时糊涂,便给拒了。 张将军也算把沈柯一路提拔上来的,自然知道这小子虽然勇猛,但对了冲杀之外的事情多半漠不关心,未知有何缘故,总之需要磨练,否则以他权限,大可把沈柯提拔得更高。 沈柯却没注意,只是迎着羽公殷切目光,拱手一礼:“公上厚爱,卑职甚为感激,然卑职与盖寇有覆家之仇,非前锋冲杀无以致报仇之意,只好谢却公上厚意。” “糊涂!”却是张琦虞出口呵斥:“阵前冲阵,任你杀得再多,不过匹夫之勇耳;我北府军将盖天王驱出北府,靠的是众军协力,将帅有方。羽公负北府三军胜望,你在阵中护其周全,岂不比前线杀几个敌人更能让盖寇愁恼?” “公上身畔健儿甚多,多沈柯一人,也是可有可无。”沈柯看了羽公一眼,深深地拜了下去:“请公上成全。” 他如此坚拒,却也是提醒羽公,稍早时在他井边吐露过的心迹。 灭掉盖天王之后便解甲归去。 羽公眼睛里闪过几许惋惜之色,张琦虞本十分小心,以为羽公会不悦,然而看到这种神色,心中更加惊愕。 “这也无妨。”羽公挥了挥手,示意沈柯免礼,又转向张琦虞,面露无奈笑容:“我实爱沈郎,奈何其不从我意,却是徒呼奈何。” “是这小子不知好歹,待末将回去好生劝说。”张琦虞苦笑,虽不知根底如何,但羽公十分赏识沈柯,这是毋庸置疑的了。 纵然羽公平时脾气宽厚,但被常人这般顶了,也会心中不悦。然而眼下模样,张琦虞当然看得出来,羽公心中,对沈柯是一点儿不悦都没有。他随羽公日久,知道羽公虽性子内敛,却并非喜怒不形于色之人。 张将军看着面色如常的沈柯,不禁心中嘀咕,不知羽公怎样,就是看上这小子了,这小子又究竟有什么好处了?虽然有些武艺,但北府三十万健儿,比他身手好的,也不是没有,又有什么值得稀罕? 孰料羽公仍是不肯罢休,看了沈柯一阵,又说:“沈郎既不愿入中军,那便为我螟蛉,如何?” 羽公此语一发,莫说沈柯、张琦虞错愕,厅内外的玄羽卫,也皆是目瞪口呆。 螟蛉…… 他们看着沈柯,而沈柯自己都想不到,才不过当面谈话第三次,羽公就要收他做义子。 羽公义子,这可不是玄羽卫所能比的。 张琦虞猛地转向沈柯,见这小子木立不动,脸上则是一副犹豫之色,不禁心中大急,低头觑得沈柯膝盖弯,恨不得飞起一脚就踹上去。 等了几息时候,他正要抬脚之时,沈柯却先拜了下去,这才让张琦虞面色稍霁。 羽公也释一口气,提起了案上的茶釜。 “公上厚爱,沈柯愧不敢受!” 此语一出,厅内外众人,皆是目瞪口呆,羽公提壶之手亦是僵在半空,沉默片刻,方才苦笑着看了沈柯一眼,语气唏嘘:“罢了,是我无福。” “辜负公上心意,卑职惭愧。”沈柯深深一拜,方才低头站了起来,心中颇有歉疚之意。 羽公这般厚爱,可谓难得之至了,可是若答应下来的话,自己就永远都走不了了吧。 他看着厅堂地面,军中无侍者,玄羽卫皆是健勇,擦地的本事疏糙,还留了公羊覆人头滴下的几点血迹在地面上,猩红红的刺人眼眸。 张琦虞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他瞪着眼看着面色淡定的沈柯,恨不得用皮靴狠狠踹这不知好歹的小子一顿,他小心地看了眼羽公,却见羽公脸上仍然没有不悦神情,而是一副怪异的出神模样,不禁更为哑然。过了良久,羽公喝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朝张琦虞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张将军,明日起拾好营帐军械,后日四太子进城,定不能如今日下午这般混乱。” “末将领命。” “后日军议之时……”羽公抬手,一指低头不语的沈柯:“莫忘了带着沈郎。” “……诺。”张琦虞无语地看了眼沈柯,低首应答。 ………… 离了羽公驻所,一行玄羽卫抬着个板子经过,板子上面,便是那被行了军法的公羊覆的两截尸身,沈柯目送其走过,但听旁边张琦虞嘿然:“公上今晚这一刀好生痛快,也好让那些首鼠两端的本地子知道厉害。” “本地子?”沈柯心头一动,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张琦虞看了沈柯一眼,道:“北府老军都只听公上之命,四太子苦恼久也,倒是这两年入军的一些本地子,平日不思苦战,心中多歪门邪道,这公羊覆平日宠媚小侯爷,被四太子提拔成将,本身又有几分本事?屠城这等下作之事,羽公何时做过?还不是这些本地子怂恿四太子做的,嘿,一个个都当杀之至。” 本地子,老军,羽公,四太子。 得张将军一言提醒,沈柯心头大震,回想起方才情景,一连串信息联合起来,顿时醒悟今晚羽公斩将中的玄机。 二十万北府大军,兵源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乃是羽公的嫡系部队,另一部分却是这两年间在北府招募的本地土兵,北府建立之时,羽公本是主帅,后来四太子方来。 沈柯如今知道,四太子与羽公之间的关系,怕是不睦之至。进而推之,这北府军中,争权夺利之事,恐怕也不少吧。 羽公的旧部,自是四太子难以拉动的,这一部随羽公在中陆身经百战,否则不会直到如今北府军仍是由名义上的副帅军师羽公在发号统领。 而那些本地土军,大多数来自想要寻个前途的本地土豪乃至游侠、山贼,沈柯在军中,当然见得多了,这样的乌合之众,哪怕练过一两年,也不能和羽公嫡系相比,然而四太子想要在北府中夺得权利,怕是只能招揽他们,而这一部分军汉在北府军中占了大部,恐怕也是四太子有意为之…… 可以想见,今晚的屠城,也是四太子为了鼓动这些本地军军心,所下之命,而羽公为了针对,便径直斩杀一个亲近四太子父子的公羊覆,以向这些本地军释放威慑,杀鸡儆猴之举,却不单是为了严明军纪。 原来如此…… 渐渐想透一切,沈柯恍然大悟,旋即心中便是一股冷意。 方才羽公之意,是想重用他进入北府军中枢吧,沈柯不知自己为何会受到羽公这般赏识,在他自己看来,自家除了能砍能杀之外,也没别的用处,又时候妇人之仁还会碍事,这些年间,他已经知道的很清楚了。 但想透羽公斩将玄机,让他深深明白到,如果刚才一时意动,进了上层,恐怕以后这些事情,就会将他也绕进去吧。 羽公能杀将威慑四太子,又怎知四太子不会用什么办法对付羽公?如此说来,这些将佐身处之地,怕是不比一个小兵安全多少,更是要勾心斗角躲灾避难,这等生活,岂是他能消受? 章七 妖影 坚拒羽公果然是明智之举。 只是想起羽公厚意,沈柯心中仍有些难受. 无论怎般,羽公对他的赏识乃真心实意。 若说羽公心有异图,沈柯只不过一曲长,除了一条贱命,又有什么可图的呢? 而沈柯却做不到士为知己者死。 他之从军,皆为攻伐盖天王,为了杀死盖天王冲锋陷阵,自是无惧于死,但然后呢? 打完盖天王之后,接下来就要投入别的战争了吧,去攻伐一些和自己无冤无仇的人。并为此而身陷朝堂军伍处处的明枪暗箭之中? “你也莫要挂怀,虽然你也是本地人,但在我手下两年,我怎会不清楚你,与那些投机耍滑的本地子岂可一概而论?”见沈柯表情难看,张琦虞只道是‘本地子’三字连他一起说了进去,遂出言开解。 跟随羽公日久,对于羽公喜怒,张琦虞已然比较了解。 尽管方才沈柯连续两次推拒羽公提拔,然而羽公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隐约更为赏识;张琦虞惊讶难言之余,也对沈柯换了一种眼光。 此人迟早被羽公重用,而沈柯明显因为某种原因,对此兴趣缺缺,不然怎会屡次推拒羽公厚意? 他早就发现这一点了,在前锋营里,沈柯平素对权势并不热心,一心只是冲阵杀敌,几次提拔,也是勉勉强强,倒像是个不慕荣利之辈,想起刚刚沈柯推拒羽公的理由,张琦虞这才知道沈柯如此淡泊的缘由。 想到此处,他便觉得有必要提点这个有些死脑筋的晚辈一番,他如今四十有六,算不上年轻了,一辈子前途不过万人之将,甚爱提拔后进之辈,所以位虽不高,却深得人心,极受羽公信赖,见羽公赏识沈柯,又怎能让此事因为沈柯一时糊涂而作罢:“公上有心提拔于你,你又何必推三阻四,莫要因公上与四太子龌龊便心生疑虑。王上属意太孙,四太子纵有异志,亦难有所作为。” 见沈柯不语,仍是呆呆出神,张琦虞微微皱眉:“便是汝真不慕荣利,不为你身后之事多做思量?王上统一天下在即,日后汝封侯拜将,功荫子孙,岂不胜过为一小卒而解甲归田?” 沈柯苦笑摇头,所谓军功封侯,封荫子孙,便是用别人的血来换得荣华富贵吧。 荣华富贵?看够了乱世之中高门富家倾家荡产的模样,那些身外之物,大概不是值得用自己和别人的命来换的。 话说回来,羽公苦苦征战三十年,又是为了什么呢? 天下太平? 想起前时偶遇所说的话,沈柯倒是有些相信,可是想起入城时羽公对骁阳侯的纵容,对那一群可怜女子的无视,以及斩将的果敢,或可看出羽公的一颗心已经变得心如铁石了吧。 自己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见沈柯不答,张琦虞心中一阵气结,暗道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憨货。 “抓刺客!!” 两人正默默行走,身后刚离开不远的羽公驻所,突兀地爆出一阵喧哗,沈柯大惊转头,却见一群玄羽卫追逐一青影从院中冲出,那青影发出阵阵怪啸,速度极快,一息时便以奔出十丈,迅疾如飞。 沈柯眼尖,却是看出这青影模样,是一赤身怪人,浑身青毛,一双红眼睛,五爪长大锋利,鼻子粗长,四根獠牙突出在外,极为骇人。 妖怪。 他心中一跳,几乎是立即就认出了这东西是什么。 茫茫世界,凡天日所照之地皆称为沧溟,沧溟之中又分为不知多少重之墟,人族所居的中陆,只是茫茫沧溟诸墟中的一隅,而荒莽群山尽头的玄天山北攀山而上,便能到另一重墟界。 那里是到处生满妖族的六渎界。 两千年的中古时代,是真正的大乱之世,那战乱不仅局限于中陆一隅,而是中陆连着周围的若干个大墟中的亿万生灵一齐混战,六渎界妖皇统领百万妖族,频繁攻略中陆和天界,更有域外天魔入世扰乱乾坤,堪称真正的浩劫。 战乱一直持续了两百年才消停下来,中陆勇士与天人协作斩杀妖皇,挡住域外天魔,这才开启了中陆第一个人皇纪元。 至今中陆许多地方,仍然传扬着有关六渎妖皇的传说。 而虽然妖族自妖皇身死之后四分五裂,势力大衰,在中陆北地荒人部族的抵御下更是全无扩张之力,但还是会有少数妖族越过防线,出现在北府。 沈柯在北府游荡多年,也见过几个妖类,对这种怪物当然不是不了解。 看到眼前这个绿毛妖怪,沈柯暗吃一惊,凡是妖怪,越是凶残力大长得越像是人,眼前这只妖怪虽然仍有些兽状,但基本上已经成了人形,这样的妖怪他行走北府八年也只见过两次。 这等妖怪,不仅仅身长力大,而且还有种种异能,极是难防,若非沈柯有一双天生灵眼,那两次遇妖,也未必能脱得性命。 身后玄羽卫追击之时,不断射出弓矢,然这妖怪身姿迅捷,躲过了大部分,同时一层浓雾渐渐出现在它身周,让它的身影渐渐模糊,最多几息之后,这妖怪便会消失在浓雾之中。 沈柯略不犹豫,灵眼看破雾气,向后一摸,却是没带弓箭,便按住腰间刀柄,窥得妖怪奔逃闪避时露出破绽,猛地抽刀一甩,那长刀便呼啸而出,风驰电掣,‘噗嚓’一声,随后便是一嗓子尖锐之极的惨叫,浓雾飞快消散,妖怪倒在地上,后心插着的钢刀仍然微微颤动。 众玄羽卫松了口气,纷纷抽出军器,如临大敌地靠近那妖,一通刀砍剑劈,血流满地。 院子门口处,羽公携着一行玄羽卫出现,走到沈柯近侧,看着远处妖怪横尸之处,脸色不太好看:“城中竟然混进了这等妖物,多亏玄师指点,助我窥破其行藏,不然不知何时便要了我性命去。” 羽公左近,一羽士身穿白袍姿态不凡地站在那里,看着那妖怪,微微抚摸着颌下那一缕须髯。 沈柯看这羽士身上灵光闪耀,远远比两军对垒时出马奔袭的法师更加耀眼,心中不觉肃穆,心知这羽士多半就是羽公的亲近羽士玄珑镜了。 这可不是普通的人界法师,而是真正来自天界的羽士啊。 便是天下未乱前的人皇,面对这等天界羽士,也不敢有丝毫失礼之处。 “公上,在下却也没想到,我等军锋所致之处,竟也能出现这样的妖物……”看着被众玄羽卫斩下头颅抬过来的妖尸,玄珑镜微微皱眉,声音清越:“这等人形妖物,北府委实少见,其中必有蹊跷。” “蹊跷?”羽公同样皱起眉头:“玄师认为不是偶然?” “却是未可知也……”玄珑镜眉头皱的更紧了,双眼紧紧盯着那众军士正提过来的狰狞妖头:“我军一路行来,却没见过几个正经的妖怪,今日突然出现,却不容吾不疑,也亏得吾未曾松懈,在院中早早布下了法术,不然公上危矣……” “却是多亏玄师……”想起妖怪出现时暴起伤人的力气,以及其后奔逃的灵敏速度,羽公仍有些心有余悸,又笑着转向沈柯:“沈郎又助我一次……” 方才沈柯掷刀斩妖,却是羽公亲眼所见。 “小心!”就在几个玄羽卫提着妖头走近之时,沈柯蓦地看见妖头双眼之后凝聚起两道异光,正对羽公,情急之下便将羽公一推,妖头却在这时一张嘴,眼珠一动,两道异光电射而出,射的却不是羽公,而是刚刚推开羽公,闪避不及的沈柯。 异变陡生只在瞬间,众人皆反应不及。 “快!把他抬进我处!”羽公站立起来,面沉如水,指着倒地不省人事的沈柯疾呼。 “诺!”众玄羽卫守令,将沈柯搬起,行进院落,只留了两个人,把那妖头砍得碎烂,又怕这妖怪死而不僵,身子也跟着作祟,连身子也一起劈柴般劈成稀碎,再一把火烧掉,方才了事。 …… 开新书太兴奋,这些天码字状态不佳,容我徐徐恢复,渐渐找回状态~ 谢谢大家。 ps:求推荐啊求推荐……新书成绩好惨淡。 章八 羽士 沈柯睁开眼睛,便觉脑仁如同被大斧子劈过一般,撕裂般地剧痛一阵一阵,险些让他再一次昏倒过去。 这般疼痛,却是他大半年都没有再受过了,那一次却是在北府军与盖天王最激烈的那一场大战上。 那一战,发生在仓阳城东的死木野石林。 之所以被称作死木野,乃是因这一处的石林根根矗立,长则数丈,短则数尺,石柱上痕迹如树纹。 上古时候的中陆北府,乃是冰天雪地之所,木神青帝觉得这里荒芜寂寥,便叫曦主帮忙,用日火融了这一片雪地,种了这片林子。 青帝曦主如此行径,却深深触怒了北神玄池,于是冰封千里之下,林木纷纷凋零。 孰料第二年春时,树木再次发芽,如此反复九十九年,玄池忍无可忍,一怒用法术把满林的树木尽变成了石头。 第一百年的春天,又是一片绿色。崭新的枝桠从石头的缝隙间伸展出来。 气急败坏的玄池将冰雪北移九百里,这才得以让种种花草树木于北府之地生长盛放。可死木野却彻底变成了一片荒芜石林,再也没能重归绿色。 或许石头上的苔藓,也勉强能算是绿的吧。 一切毕竟只是传说而已,毕竟连天人都不敢肯定,曦主、青帝、玄池这些神明是否是真正存在过的。 半年前的那场大战却是出奇地惨烈。 死木野一地,乃是扼住东山十八郡与仓阳府之间的咽喉要道。当时盖天王军节节败退,若是此地再被北府军陷落,仓阳城前一马平川,再无可守之处。 盖天王手中,只剩下两府之地,所以仓阳一城干系重大,此战可称为决战也不为过。两军合共三十万将士对垒于石林,石林地域狭窄,二十万大军,实际只有几千前锋顶在前头与盖天王精兵短刃相接,外加石林狭窄难以布阵,那一战异常混乱,也异常惨烈。 沈柯不记得那天他挥断了多少柄刀,只是砍断一柄再提起一柄,直到手都挥麻了,浑身上下也没有一点知觉。当他从战场上被挖出来时全身都沾满了血,差点就被当成死人烧了。 那一战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不少,最重的却是胸前的一道斧痕,只差半寸就要将他剖腹剜心,如此重创,也让他在床上好生消停了整整两个月。 想起那时候心口的疼痛,如今的头痛倒一下子减轻不少,如此一来沈柯却是苦笑,看来自己确实是贱命一条,脑袋里都装不了好事。 “莫动。” 沈柯刚要挣扎起身,却被一只手按下,他一转头,便看得那羽士玄珑镜在身侧。 目光稍明,他便见自己此时身处一室,陈设古朴简陋,只有一床、一榻、一香炉,他躺在床上,羽士坐于床侧榻上,见他醒来,便微笑道:“亏得你体格健壮,精神坚韧,不然纵是我喂了大还丹给你,你也不知要多少天才能清醒……” “大还丹?”沈柯一惊。 这是只有天界的羽士才能炼制出来的灵丹,传说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虽然传说有些夸张,但轻重伤服之既愈,将死之人吃了也能缓得一时片刻,这等效用还是有的。 他竟然吃下了一枚大还丹? 沈柯有些傻眼地看着玄珑镜,羽士却摆了摆手:“此是公上之意,若要谢,谢公上便是。” 羽公……沈柯默然无语,心下更是震惊,羽公连这般宝物都用在了他沈柯身上,如此恩情,他拿什么来还? 这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来自羽公的重视。 他曾经听过军中几个法师谈论有关丹药的事情,知道这大还丹在天界也是不多见。 吃了这枚丹药,以后羽公若有差遣,怕是只能用命去还了。 沈柯无奈苦笑摇头:“这等小伤,卑职不过歇息几日,也便好了,何必将这等宝物用在我的身上。” “何出此言?”玄珑镜神情一肃:“你帮羽公挡了那妖怪的妖毒,羽公如此,也不过聊表谢意而已。” “妖毒……”沈柯略感惊讶:“那东西是妖毒?妖毒怎么会呈光芒之状?还会在死后释放出来?” 他并非没见过妖毒,但是以往见过的最厉害的妖怪,吐出来的妖毒也是雾气形状,更没有头被砍下来还会吐毒一说。 哪怕是他流浪时遇到过的那两个人形妖怪,吐毒虽然迅捷,但也没让妖毒变成光状,还是从眼睛里放出来的。 “这妖怪已经通了灵窍,懂得把妖毒炼成本命法术,临死前搏命一击,非一般妖怪可比。”玄珑镜起身,示意沈柯别动,随后伸手在沈柯身上摸索起来,沈柯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上插满了细若牛毛的细针,看着就让他感到发麻:“这妖毒若不用大还丹驱治,以你的体格,即使活过来了,恐怕也要留下病根。” 说着他看了沈柯一眼,微一挑眉:“说来奇怪,你四体筋骨皮肉之内暗伤血滞恁地的多,以前练武时候如何不小心些?” “暗伤、血滞?”沈柯想了想,才想通玄珑镜之意,摇了摇头:“卑职什么时候练过武?” “没练过武?”玄珑镜皱起眉头:“恁地胡说八道,若没练过武艺,你这般的好身手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任一个九岁孩童,若能在八年前的北府地面上游荡六年不死,有卑职这般身手实是不足为奇。”沈柯淡淡道。 玄珑镜微微一怔,随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这般说来你也算是不易;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有这般功夫,如今又得羽公器重,也算福祸相依了。” “福祸相依?”沈柯苦笑,心中叹息。 如果可选,他宁愿不得这种‘福’,天知道他失去了那么多东西,最后只是收获了这一身杀人的本领而已。 在这乱世,这东西比仁义道德值钱得多;但他已经彻底厌倦了在死尸堆里打滚。 两人闭口不言,沈柯见玄珑镜右手在自己身上捻针如飞,左手却始终不动,略略一看,却是一阵吃惊:这羽士一身肌肤颜色丰润,但这只露出半截的左手却干枯瘦小,如同皲黑发皱的鸡爪子。 注意到沈柯脸上突然露出惊骇之色,玄珑镜循着沈柯视线,看到自己左手,轻笑一声:“我玄家先祖曾创下一门补天道术,两千年前中古乱世,先祖曾用此术挡住妖族大军,但催术至极处,却留了后患。 我玄家两千年来虽然生具道骨者多,但道骨越是出众、天生法力越强,身体便越是残缺。这‘天残地缺’,便是我玄家一脉独有的先天灵脉了。” “啊?”沈柯目瞪口呆:“法术还有后患?” “这世上,想要得到一些东西,总是要付出相匹配的代价的。”玄珑镜长叹一声,再从沈柯身上抽出一根尺长的银针。 沈柯再次默然,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玄珑镜微汗之额,心中突然生出一些兴趣来。 眼前羽士,可是真正来自天界的人啊。也就是所谓的神仙了,等闲中陆人又有几个能有缘见到神仙的?就如许多中陆人心中所思一样,沈柯也想知道,天界究竟是什么模样,神仙到底能不能长生不老。 几句话交谈下来,沈柯发现眼前羽士虽姿容不凡,但说话平易近人,全不似等闲人传说的那等傲慢神仙,不由便起意询问。 “天界?天界住的,也只是和中陆一样的人罢了。”玄珑镜轻笑:“不过是生在天界,就被称作天人而已;至于能否长生不老,我不晓得。只是我族中记载,两千年来,天界活得最长的一人,寿止一百五十三岁,还不如中陆上最长寿的人命长。” 沈柯张开了嘴,中陆上活得最长的人是谁,他是知道的, 或者说,这事情中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年那位活到一百五十七岁的老翁还受到过前玉弼皇朝皇帝的敕封,只是在敕封宴上,这老儿许是见了皇帝激动,一口气没喘上来,当即瞪腿归天。 当时百官面色如土,的末代皇帝显恭帝当场哭出声来,三月之后,便被权臣曹莽毒死。 天界最长命的人,还不如人间的人活得长么? “长生不老之术?或许有吧,但我玄家上下,却没听说有几个人练过。” “为什么?”沈柯忍不住问。 玄珑镜抬起干枯的左手,看了一眼,叹息着说了一句:“人人都想要长生不老,却没几个人想过,那代价果真是人所能付得起的么?” 沈柯想了想,同样看看玄珑镜的左手,有些明白了,神仙的世界可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回事。 “你对法术有心?”玄珑镜突然问。 沈柯点头。 他确实有心,太有心了。 身为一介步卒,看着那些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法师,哪能不羡慕? “你道根平常,年纪又大了,想要修道,恐怕多艰。”玄珑镜摇了摇头。 沈柯无言,然而心里却不太失望,或者说,本来就没报几分期望。 却听玄珑镜又说:“何况法术对你而言无用,你修它作甚?” “无用?”沈柯心下怪异,怎么会无用呢? “汝学法术,不过为了杀人,法术杀人,哪里有刀弓杀人利落?” “啊?”沈柯哑然:“此话从何说起?那妖怪临死前一口妖毒,就差点毒死我,刀剑再利,又怎及术法?” “那一口妖毒若是喷我,我若身无防备,也是凶多吉少,多半就直接一命呜呼,你身体健壮,反而比我强些。”玄珑镜摇了摇头,又怪异地看了眼沈柯:“是了,你身手虽好,却一点儿也不懂武艺,怪不得不懂防备法术。” “防备?”沈柯大奇:“我辈武人不过使唤刀枪弓马,怎么能挡得住神出鬼没的法术?” 他问出口来,却见玄珑镜两眼看着他,目光越发玩味,正摸不着头脑时,但闻玄珑镜问:“你之武艺,大概许久没进益了吧。” 沈柯心头立时一动。 章九 鹤舞 沈柯的武艺,确已经许久未曾进步了。 在兵荒马乱的北府游荡的六年时间里,他多是在与野兽,盗匪,妖魔搏斗中度过,如此几年下来,自是身手矫捷,体格健壮;然而这两年来,他渐渐感到武艺进展不如当初那般巨大,或是说,他的武艺比起初入北府军时进步不大,若说有什么大的变化,就是更擅长混战,更适应战场气氛了。 听羽士提起,他也蓦地省起这一点,只是以前没有注意到而已。 对他来说,武艺只要足够他在乱世中活下去就好,对于武艺本身,他却一直没什么概念。 “听闻羽公说过,你在前军时,冲锋陷阵甚是英勇。莫非你冲阵之时,只顾杀敌,不想其它之事?” 沈柯点了点头。 玄珑镜点了点头,表情释然:“果是匹夫之勇。” 沈柯无言以对,他在战阵之上,也只能逞匹夫之勇而已,身为先锋,不逞匹夫之勇,难道还有别的用处不成? “以你如今身手,单逞匹夫之勇,寻常士卒,平庸之将,或是同逞匹夫之勇之人,能胜你者几稀……”玄珑镜继续以手拈针,在沈柯身上时伸时收,每一次银针入体,沈柯便能感到肌体一阵舒缓,不过此时羽士的话吸引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但若遇上真正的万人敌之将,哪怕他身畔无有一兵一卒,你和他徒逞匹夫之勇,也只有败亡一途。” “万人敌?如何能成万人敌?”沈柯心下惊讶,他虽有陷阵之勇,但也不认为自己能力敌万人,或许平地游斗,几十个人不是他对手,混战之中,斩上百人也是等闲,但若要在战场上以一敌万,那便是神话故事了,他也并不相信,世间真有万人敌之将,他看见玄珑镜一脸悠然,蓦地福至心灵,连忙挣扎欲起身:“请玄师教我。” “欸!~”玄珑镜连忙把他按回榻上:“我不过空谈而已,只恐你学不会。你随羽公征伐良久,可曾在战阵之中遥遥见过公上?” 沈柯皱眉思忖一阵:“羽公懂得武艺?” “公上武艺不过粗疏,仅能应付凡凡小卒,乱战之中,你若能冲到公上身前,取公上头颅犹如探囊取物。”玄珑镜微微摇头:“但恐你冲不破公上麾前军士。” 沈柯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只问你,羽公在阵中时,你遥遥望过去时,心里感觉是如何?” 一道亮光蓦地在沈柯脑海中闪过,却是想起北府军誓师之时,羽公在高台之上,他在众军士中抬头仰望时,心中所感。 那身着黑甲的瘦削身影,便如同一柱高塔遥遥地矗向青天,高峻壮丽,当时沈柯便感到,跟着这等将帅,在前面死战,也是无惧的。 在战场之上,作为前锋营之人,按军法,阵前回头者立斩,他当然无缘见到羽公身姿,但是在死木野一战,阵前一片混乱,却让他遥遥望见羽公麾盖一角。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他好像看到一座高峰一般,哪怕死木野石林间阵势混乱,但北府军仍然紧紧以羽公为中心牢牢结合,如同一片崇山峻岭,任盖天王大军如何冲击,都不动摇分毫。 沈柯双眼一亮,似乎明白了什么。 “欲得万夫不当之勇,须先通万夫不当之势。公上虽武艺粗疏,也不懂法术,但以他精神气度,等闲法术却奈何不得他。万众之势集于一身,他在阵中,三军便精锐数倍;如吾这等术士,在公上之侧,被公上气度所摄,施展法术也平添几成法力。休说有三军拱卫,便是公上身旁只有几个寻常士卒,没有几倍军马,又怎能伤公上分毫?”玄珑镜摸了摸须子,又抬出一根银针,对准沈柯心口,嗤地一声轻响,银针直没至柄,只留一根针头,在外微微颤动。 “这似是三军统帅之道。”沈柯皱起眉头。 模模糊糊之间,他有些明白羽公这等威势从何而来。 羽公深通韬略,心智坚毅,征战天下三十载,名声威震中陆,便养成了如此一股气势。北府二十万大军,对羽公统军之力都是心悦诚服,更间羽公精锐遍布全军,在战阵之上,也就士气百倍,如此气势,反过来也让军阵正中的羽公气势更为雄浑,更能够影响他人。 这分明是三军将帅的气度本领,沈柯不明白,这如何能够让人在战阵上斩杀万人。 “为帅为将,其理相通。”见沈柯仍然不太明白,玄珑镜表情似乎有些失望,他提出插入沈柯心口的长针,吸出最后一丝淤血,用白帛轻轻擦拭起了针身:“我如此空言,你必然有些不明,若你有朝一日能够在战阵之上亲眼见得那等万人之敌,或可有所领悟。匹夫之勇不足恃。” 世间真有能孤身敌万人之将?若真有,又会是怎么个威风法? 沈柯缓缓点头,心中有些明白,但更多是糊涂,但仍不忘朝玄珑镜道谢:“若日后沈柯有所进益,皆是玄师今日之恩。” “莫如此说,你该谢羽公才是。”玄珑镜深深地看了沈柯一眼,收了银针,便踏布履离了床头,将针包放回箱匮,点一支新香插在香炉上头:“你先歇息柱香时候,随后羽公自来看你。” “使不得。” “有何使不得?”见沈柯又要乱动,玄珑镜微一皱眉,沈柯立刻觉得浑身一僵,倒了下去,但见羽士从箱匮中掏出一本帛书,丢到床上:“你多年养生不慎,身上暗创颇多,若非先吃下大还丹,后有吾施针调理,恐性命难过不惑之数。只是如此尚有隐患,这帛书上的功架,你每日晨昏各做三遍,短则两载,长则四载,后患可弥。” 说罢,也不等沈柯道谢,便径直离房去了。 沈柯呆呆地躺在榻上,看着手边的那一卷帛书,正上面只写着《鹤舞》二个古字,其后便是一串绣像小人,做着各种身姿,形意舒展。 只是眼角余光撇着这卷《鹤舞》,心中思绪却都飘到了别的地方。 刚刚谈及武功时,心中产生的兴趣,却让沈柯回思起来,感到有些怪异。 也许是多年挣扎性命,让他无意间对自己的身手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感吧,毕竟在过去种种艰险中保护住他性命的,也仅有这一身武艺了,这身杀戮技艺,已经成了他难以割舍的一部分了吧。 所以听得武艺进步之法,才会如此热衷? 沈柯不禁有些意兴阑珊,拿起《鹤舞》翻了两页,却是一页都看不进去,心念转动,又转到了羽公那里。 羽公不仅赐下大还丹,还让玄师亲自施手为他调理,这恩遇不可谓不巨,若是羽公再出言相揽,让他如何推拒? 大还丹何等重宝且不用说,单说玄珑镜这等天界羽士,即使脾气再好,再是平易近人,若无羽公授意,又怎会屈尊来照看他这个小小曲尉。 沈柯苦笑起来,脑海里一片乱麻,虽隐约想得这是上者权术招揽人心。但受恩如此,便是把命卖了,也是心甘情愿的吧。更何况他沈柯又是什么东西?一介草莽,从军位不过曲尉,又不算是什么名士,怎值得羽公如此俯就?更遑论施以权术?他实在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虽说羽公认为是沈柯帮他挡了一道妖毒,但沈柯自己知道,那妖毒本来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哪有临死之前不报仇而去对付别人去的?如此说来,他当时推开羽公也是判断失误下的多此一举,只不想却让羽公误以为承了自己恩德。 或许羽公自己不知,沈柯却不欲自欺欺人。 这一条命,是他欠给羽公的了,加上进入仓阳城的那一次,羽公救了他两次。 他捂住了脑袋。 如果羽公再次起意招揽于他,他还有什么理由推拒呢?就把命丢给羽公也罢了…… 只是自己的双手,终究还要沾上更多的鲜血吗?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窗子之外,仍有隐约的火烟血腥气,以及阵阵喧嚣之声飘入。 城中的杀戮还没有停歇下来。 …… “沈郎如何?” 后堂茶室之内,羽公一袭青衫,坐于几案之前,手持书卷,见得玄珑镜入来,举手一指身侧几案,待羽士坐下,开口询问。 “尚好。”羽士颔首,右手拈起茶壶,自斟一碗,青茗香气徐徐飘开,他深深吸了口气,旋即睁眼,略带困惑地转向羽公:“公上爱重此子,似乎太过。” 羽公凝眉沉吟,缓缓摇头:“……仁而勇之士难得。” 玄珑镜视了羽公一阵,忽地微笑:“公上诳我。” 羽公不语,只是摇了摇头:“你觉得此子如何?” 见羽公顾左右而言他,羽士微微摇首,却也并不戳破:“勇诚勇也,匹夫之勇也,或有仁心,也只恐是妇人之仁,性子外和内刚,却是一头倔驴,观其神智却也清明,不像个傻子,只是有些傻气。” 说罢,他便看着羽公,只见其双眉紧皱,却又渐渐舒张,直到叹气出声,似是带着无尽唏嘘:“……甚好。” …… ps:求推荐票。 章十 军议 沈柯在床上躺了柱香时分,刚刚起身,羽公便走了进来。 本已想定,只待羽公再出言招揽就立誓效忠。不想从头到尾,沈柯都没听到羽公言语间有一丝一毫的招揽之意,只是不断殷切询问他的伤势,这让沈柯有些忐忑,忐忑不知何时应对羽公随时可能出口的招揽,又有些庆幸,庆幸于羽公不开口招揽,他以后就能够成无尽的血戮征伐中脱身而出了……但,他又拿什么回报羽公之恩呢? 和羽公寒暄一阵,忽闻门外有人求见,羽公听了,看了沈柯一眼,眼神有些奇怪,不多时卧房走进两人,一大一小,沈柯也是一阵惊讶。 大的虎背熊腰,昂藏九尺,身宽体大,却是替了沈柯在城头戍岗的周屠,小的一脸肮脏,只是两只眼睛出奇明亮,却是沈柯从井里捞出来的小哑巴。 他拖着周屠的裤子,两眼定定地看着沈柯,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就是忍不住让人可怜。 “沈小哥,你迟迟不回来,这小崽子就不停地闹腾,吵得俺受不了,没奈何把他捆了,放在塔楼里面。”周屠大手傻傻地挠了挠头:“大伙儿担心你,听闻你在此地,就大着胆子让我来看一眼。” 他又看了眼对他怒目而视的小哑巴:“就是不知道他怎么跟来的,俺明明绑得够结实,周围也不是没人看着……” 小哑巴鼻子里哼出口气,表情隐约有些得意,便是沈柯,心情也稍稍放松了些。 在城头上的时候,这孩子可没有这么丰富的表情。 “这是谁家子?”这时羽公忽指着小哑巴,询问。 “禀公上。”沈柯看了眼小哑巴,稍稍思忖一下,略不犹豫:“这是卑职在城里救下的孩子,当时看他可怜,就带在了身旁。” 他边说边看着羽公的表情,但见羽公看了小哑巴一阵,忽笑着转向自己:“沈郎仁心是好,但可有地安置于他?” 沈柯一怔,旋即摇头。 “不若如此,便叫他在玄师身旁,做个道童如何?” 沈柯心起狐疑,却见小哑巴看着羽公,也咬着嘴唇,脸现犹疑之色,顿时感到有些踟蹰。 见沈柯犹疑,羽公脸色不悦:“玄师又岂会薄待于他?何况你居于兵营,如何照看此子?难不成要把他丢到兵荒马乱的城外去?” 沈柯微微一惊,更加踟蹰时,但见小哑巴点头,便应下了。 “如此便好,时候不早,你在此昏睡两天,也该回营去了。” “两天?”沈柯吃惊,他竟然整整昏迷了两天。 …… 沈柯与周屠方走,羽公便屏退他人,卧房之中,只留下他和小哑巴两个。 大门紧紧关闭,小哑巴见羽公一脸冷漠地转向自己,心脏突然一跳。 “你前日在井下耳中所闻,若向他人外泄半句,本公知了,定诛杀你。” 小哑巴心中巨震,一惊间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羽公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罢了,你倒也好运……” 叹息完了,便是长长的沉默不语。 小哑巴心情忐忑,浑身颤抖良久,方听到羽公继续说:“下屠城令之人,四太子也,先入城劫掠者,是骁阳侯。此事三军皆知,颇易求证。” 小哑巴惊讶地抬起头,却见羽公望向窗户,神色淡然:“若你口风守得紧,本公或可给你机会接近他们。” 小哑巴心中一震,两只小拳头紧紧地捏了起来,眼圈一红,眼眸中露出深深的恨意,猛地‘咚咚咚’朝羽公磕起头来。 “你起身。”羽公摆了摆手,见小哑巴站起来,又问:“你唤何名?” 小哑巴一脸艰难之色,反复张几次口,却只能发出喑哑的‘呀呀’声,羽公见状摇头,知道此子受的刺激太大以致失语,便将矮案上的茶水倾到小哑巴身旁地上:“能书否?” 小哑巴点点头,俯身用手沾了茶水,便在地上写了两字,羽公看得清楚,又将视线落到小哑巴单薄的身躯上,神情若有所思。 忽一会儿一阵风吹过,地上用水写成的‘忆墨’二字就消失了。 …… 昏昏沉沉地度过一天,在沈柯的印象里,那漫长的一晚上似乎还没有过去。 想起直到离开羽公驻地,羽公也没有出一言一语招揽,沈柯略感失落,似乎羽公对他果真只是一时喜爱才开口招揽,身居高位者多负傲骨,何况是羽公这等人物。 一次两次延揽不成,哪怕心里没有芥蒂,恐怕也不会再开口了吧。 如此看来,他还没有出色到羽公非招揽不可的地步。 沈柯只能暗暗决定,若羽公确然对他已经失了兴趣,以后少不得要想其他方法报答羽公对他的连番恩情,哪怕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惜。 但在灭掉盖天王之前,这样的机会会出现么? 他微微苦笑,隐约感觉到,即使羽公不相留,他想说走就走,也不是那么的心安理得了。 三军勇士实多,只不知羽公为何如此偏爱于他? 隐约又想起了那个模糊的理由,他只是苦笑,羽公不提,他也不问。 或许是这八年下来,虽然心里的那点仁义道德还没有丢光,但对他人已经不再容易信任亲近了吧,何况是羽公这等胸有乾坤,城府不浅的人物? 若非如此,面对羽公堪称礼贤下士到极点的屡次相召,他如何还会那般计较所谓的恩情道义? 士为知己者死啊…… 对杀戮的厌倦,对旁人的冷漠,让这句话对沈柯已经不再适用。 沈柯叹了口气,睁开了两只眼睛。 下午时分从羽士的床榻上醒来,外加大还丹药力还未消化,他一时精神非常,到了正儿八经的晚上,却已经无法入睡。 心思一动,忽然想起那一卷《鹤舞》,便掏了出来翻看,他有奇眼,夜中视物只是等闲,记下了一套整整六十个动作,照着上面书写的要领反复琢磨几遍,便在营帐中操练起来,只觉动作之间,一道道热气随着呼吸从浑身毛孔里喷射出来,打完三遍之后,但觉通体温热,舒泰非常。 天界的玩意,果然不同凡响。 沈柯也确定了,自己的身体确实有些暗伤,在‘鹤舞’之时,便能清晰察觉那些暗创处隐隐发热。 他深深喘了口气,收了帛书,眼睛却望向西北方向。 却不知何时才能平定盖天王,让老父死能瞑目。 …… 次日,张将军早早地派人传话,将沈柯从床上唤醒。 城中的火渐渐熄了,连续三日的屠城便告一段落。 只是街巷十室九空,却和当日盖天王屠城结束时,相去不远。 他莫名地感叹一阵,马上想起来,今日军议,似乎便能够见到那北府有名的四太子了。 说起这四太子,在北府三军之中,是出了名的无有存在感,普通军卒,大多数都没见过这位名义上的北府三军统帅,平时战役,也是羽公指挥。 大概只有军议的时候,这位北府统帅才会出现。 至于坐镇军中提振三军士气,这种事情四太子却是从没做过;最多坐在自家的大营里发号施令,比如屠城。 或许有过亲自上阵的时候,但沈柯在阵上,却没见过这位统帅,也许是他每战都冲得太前的缘故吧。 今日却是大军军议之时,沈柯突然有些惶恐,因为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被叫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论功行赏,毕竟阵前射杀敌将,当面重赏还是当得的。 只是沈柯明白,那晚推了羽公的招揽,这重赏是重赏,但未必会高。 不过一进营帐,果然坐了许多将军,周围站立着一些侍奉的小校,见张琦虞进来,坐着的众将却把目光落到沈柯身上,眼睛里不出意外地露出惊异的神色,当然是因为这身铠甲。 只是军议严肃,众将虽然惊异,但羽公坐在上首,却没人敢发声询问。张琦虞在中位坐下,沈柯侍立在后,偷眼看营帐上首,微微皱眉。 羽公身旁,更接近营帐正中的位置,却是空的。 四太子尚未到。 沈柯念头转动,注意力却渐渐被羽公吸引。 就如那天夜里一般,羽公全副披挂,姿容沉肃非凡,全无私下里见得那般和蔼之色。 吸引了沈柯注意力的却是羽公如今的气势。 今日众将拱卫,与那晚杀人示威时的一身杀气不同,今日羽公气势沉凝如山,哪怕灵眼捕捉不到气势这种东西,沈柯也能模糊感应到,和营中众将连成一片的这股气势是何等的惊人。 或许在万军之中,这气势会更为浩大,不过往日沈柯冲锋在前,注意力完全被战阵牵扯,却难以清晰地察觉这股气势的影响。 今日在一帐之中,沈柯方才查得清楚,看着羽公默然感叹,身具这股气势,哪怕手无缚鸡之力,只要嗔目一喝,恐怕即使是十分血勇之士,也要气短三分,谁敢轻忽? 他突然想起昨天玄珑镜所说的‘万军之势’,有了这万军之势,便能成就万人敌之将。 难不成这万人敌之将,便是凭气势把人吓倒的? “四太子到!” 沈柯正胡思乱想是,外面一声通报,营帐里的气氛再次一肃。 章十一 点将 “累各位久等,吾来迟了。” 走进门来的人年约四十,姿容俊朗,美中不足的是眼睑过宽,眼窝却过深了,以至于双眼看人时总让人觉着心中沉沉的,一笑的时候,也让人颇为不安,便好像被一双狼眼盯住。 沈柯想起过往在北府碰到过的一个混饭吃的江湖术士,那年他在野外也流浪了好几年了,有点身手,在找到机会报仇之前,不想再过颠沛的日子,便在那城中破庙里安居下来,与那江湖术士同居一檐之下,学了点相人之术。 那术士说过,除了得道的真人,一般人是没眼力从长相上看出一个人的命数的,像他这个水平的江湖骗子,离那个境界当然差得远,但是观察一个人的表情姿态,却能大致看得出一个人的性格。 虽然眼前人的长相并不如沈柯所想的那般残暴,相反脸上带着笑容,面容儒雅。但就是那一双眼睛,让沈柯察觉,这位四太子的心思极其深沉,绝非善类。 他的相面水准还不如那个江湖骗子,但有所涉猎,终究不是一无所知。 何况一个轻飘飘下令屠杀一城百姓的人,说他是善类有谁会信?装成这么一副和善模样,又让谁去看? 至少沈柯是不信。 羽公颔首,却见营帐拉开,一行侍者之后,又出现一人,见到此人,众将都是惊讶,羽公也皱起眉头。 “四殿下,军议重地,恐不容外人进入。”羽公看着一脸冷笑的骁阳侯,冲四太子摇了摇头。 四太子道:“无妨,此是我军营文书。” 文书…… 众将看着骁阳侯哑然,暗想这小侯爷会写字么? 倒是羽公直接叹出声来:“未尝闻小侯爷善文书也……” 骁阳侯脸色一变。众将心中敬佩,敬佩羽公真敢有什么说什么,只是沈柯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四太子身上,见他仍然那一副微笑模样,竟然连眼光都不变一下,心中感叹这人城府也不浅。 “公上不知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乎?” 四太子旁边一人哈哈一笑,沈柯看去,却是一羽士,只是比玄珑镜年轻一些,身上服色也和玄师不同。 “周师?”羽公一摆手,一侍者在主位一侧放一胡床:“上座。” 众人坐定,四太子坐在上首,骁阳侯却只得侍立,军中不徇私情,尤其是军议之时更是如此。方才四太子提及骁阳侯,竟然连平时父子称呼都不称,可见一斑。 安排停当,羽公看了眼骁阳侯,忽道:“小侯爷如今在军中,当守军中之法,我和四太子皆是三军统帅,却是难以徇私……” “公上军法厉害,吾已见识过了。”骁阳侯冷哼一声,四太子横他一眼,他便闭口不言。 目止了骁阳侯,四太子道:“旧事且罢了,今日总结战事,当先论功行赏才是。” 此言一出,在坐众将纷纷心中一热。 大战数月,众军以疲惫之师,连克死木野、仓阳府、凌风城,如今方才得以喘息,大战之后必有大赏,不然军心不稳,天下军法,莫不讲个赏罚分明,北府军当然也不例外。 名单虽然是骁阳侯拿出来,但众将都知道,这份名单必然经过羽公和四太子商定,兼顾了双方利益,两人的利益冲突,也不会拿众将的赏赐来开玩笑,至少大面上如此。 而由四太子来颁赏,当然是主帅之责,也未必没有延揽人心之意,不过在座诸将大多数都是羽公心腹,延揽人心的效果也就不怎么样。 沈柯听了一阵,忽然觉得不对,一直到名单读完,表情就变了,不可思议地看了刚读完名单的四太子一眼。 名单上竟然没有他的名字。 他不禁愕然,先锋破阵,射杀守将,怎么说也不能算是小功劳了。 沈柯眉头微皱,忽地低头看到身上玄甲,又想起吞进肚里的大还丹,两样无论哪一样,都是无价之宝。他还哪里需要什么赏赐? 赏赐发下,众军心满意足,羽公又道:“前日后屯营将公羊覆犯法被斩,我已让张琦虞接任。” 众将一阵喧哗,四太子眉头也皱了起来,沈柯眯起眼睛,看了眼身前的张琦虞。 前锋大将接管后屯营?这算是一种贬职了,但张将军哪里犯错了? 沈柯眉头紧皱起来,忽然想起,张琦虞将军似乎表示过激流勇退之意。 难道竟是这个原因? 张琦虞已经四十六岁了,在前锋营呆下去,确实不合适,人老锐气衰,如何冲阵? 何况其跟随羽公日久,劳苦功高,既然其材不能更进一步,换个地方享享清福,也是恰当。 沈柯略略一想,便有些明白了,转而却生出了新的疑问。 “但是前锋营由何人统领?”四太子问。 “自然由军中提拔。”羽公淡淡道。 四太子脸色攸变,忽地省起,公羊覆死得突兀,位置如何接替,他当时在城外整理外营,却是措手不及。 如此看来,羽公是准备好一套手段,接手公羊覆的位置了。 先是将张琦虞置到后屯营以接替公羊覆之位,以其威望军功,镇住可能出现的反弹,然后再从自家势力中,找出合适者接替前锋营。 而四太子在北府军中位置尴尬,虽然占个主帅之名,羽公的部众却没几个鸟他,张琦虞占据后屯,已经成了既定事实,以四太子的威望,用主帅身份强行下令只会适得其反,而前锋营本就是羽公的势力范围,想要提拔谁人,还不是羽公自己说了算? 四太子略略一想,便想通其中利害,眉头皱得更紧了。 落了后手,想要追上却是难之又难,于今之计,只有在前锋营新将上想想办法了。 或许可以据理力争,选一个有可能靠近自己的将领上台。 公羊覆此人,他费了一番功夫方才笼络,白白失去,却是不甘。 四太子脑海里遍想过前锋营的文书,副将,乃至营正营副都想到了,却也想到几个可能亲近自己的人物,心有腹稿之后,方问:“未知羽公嘱意者谁?” 万一羽公提出的人选资历条件皆不足,他便可以据理力争,取而代之. “前锋营新将,我意破格提拔原前营右曲曲尉沈柯升任。” 羽公沉声说毕,四太子眉头就是一阵暴跳,众将更是大哗。 曲尉?沈柯?此何人也? 还能让羽公破格提拔? 正在营中的沈柯直接傻了,羽公说得这一句话时,便如一道雷霆在他脑海中翻滚过去。 他瞪大了眼睛望向羽公,屏起呼吸,万没有想到羽公把他叫来居然是为了这个。 破格提拔为将,他万万都没想到,羽公居然会如此重视于他。 旋即他整个身体都震悚起来。 他应该接受么? 他何德何能,竟能被提拔为将? 他只是个徒逞匹夫之勇的前锋而已。 正在这时,他看到羽公迎向自己的一柱视线,其中包含着期望,沈柯顿感一股热气充塞胸臆,几乎涌上眼球来。 “曲尉?公上谬也。”四太子面色铁青,却是身旁的羽士开口:“前锋营之将,事关重大,公上不提拔营中上官,奈何破格提拔一小小曲尉?” 众将也都将不解目光投向羽公,心中揣着同样疑问。 曲尉,太小了,哪怕端的要破格提拔,提拔个营副,营正也便是了,提拔一个曲尉,莫非羽公嫌前锋营中无人耶? 羽公站了起来,目光巡过营中诸将,营中纷纷之音顿时停息下来:“我王二十五年七月,与贼战于梓谷,柯为伍长,斩七级; 王二十五年八月中,与贼战于河原,柯为什长,战于前,斩十八级,射佐一员; 王二十五年十一月,与贼战于鳌山,柯为队正,冲阵,斩十五级…… ……王二十六年三月,与贼鏖于死木野,柯为曲副,率众于前,斩首不可计数,杀将佐四员; 王二十六年八月十六,破仓阳,柯射杀城门守将,首破城池,记上功,当赐金八万,爵三等。” 一串串战功,听得众将心旌神摇,但听羽公声色越加严厉:“如此英勇,如此战功,岂做不得兵主?沈柯何在?速上前来!” 突然被叫中,沈柯怔了一下,旋即强持镇定,越众而出。 众将视线,一时皆集中在沈柯身上,见是刚刚进来这穿着羽公铠甲的人,这才渐渐恍然,而主位之上,四太子仍是面色不豫,身后侍立的骁阳侯盯着沈柯,双手紧捏成拳,双目欲喷出火来。 “我问你,你可能为将?可愿为将?”沈柯在营中站定,便听羽公喝问。 他深深地看了羽公一眼,将那威严的面容以及略带期盼的目光铭记脑海,深深地单膝下拜:“卑职……末将,敢不从命?!” “且慢!” ……………… 求推荐票。 章十二 落鸢 “公上且慢!便是此子有此功绩,然军中有功者颇多,奈何单提拔一曲尉耶?” “公上!如此破格提拔,恐军中将士不服。” “公上不可啊!此子入军不过两年,就得此高位,置那些效力军中数年的健儿于何地?” …… 四太子还没出言,阶下便是一阵反对之音。 骁阳侯咬牙切齿,看着营帐正中的沈柯,恨不得一口吃了它。 “我意已决。”羽公向前两步,双手按上沈柯肩膀,重于千钧。 声音铿锵,一切反驳声音全部落下。 四太子欲言又止,眉心微凝,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羽公权威太盛,他在这帐里委实没什么权威可言。 方才众将中附和他的实在不多,更多的军将却是沉默,对于这部分军将而言,羽公一言一行,均如神旨。 嘿,恐怕正是如此,父王才越来越猜忌他吧。 四太子心中冷笑,若非如此,怎会平空将他调来北府,挤开羽公来做这个有名无实的主帅。 罢了,这点小事,且由他去,一黄口小儿而已。 四太子看了眼在羽公搀扶下顺势站起来的沈柯,心中暗自揣摩这小儿的来路。 “来!” 拉了沈柯,羽公一掀帐幕,众将跟随出去,只见两万前锋营士卒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校场之上,气势危肃。 “即日始起,沈柯便是尔等主将!” 面对三军,羽公一摆手臂,沉声道。 “诺!”众军齐声应和,起身却看着沈柯脸孔,虽未如军纪败坏之军那般交头接耳,但目光中也充满了不信任,就如羽公身后众将一般。 扑剌剌…… 就在这时,一行黑鸟打校场上头飞过,却是一群在城中吃饱了腐肉的乌鸢。 “弓来。”沈柯心中一动,朝左首卫士借得一弓,众军将注视之下,张弓搭箭,一箭‘嗖’地离弦,但听一声惨厉鸟鸣,那飞鸢从天而降,坠落在沙土之上,众军见时,但见箭矢斜斜地贯穿鸟头,想起飞鸟在天距地百步有余,心头俱是大震。 沈柯表情沉静,再抽箭张弓。 嗖――嗖――嗖――嗖――嗖――嗖 六声弦响,飞散的黑鸢连连惨鸣,从天坠地,除一只穿腹之外,皆是鸟首贯穿,众军将大骇,俱是面无人色。 骁阳侯亦是面色发白,四太子盯着地上鸟尸,只是凝眉不语。 “真落鸢将军也。”张琦虞捻着须子低声赞叹,赞许地看着沈柯。 两万前锋营如梦初醒,忽地齐声顿戈欢呼起来。 是否名将且不用说,军中敬仰强者,这等神箭足以让人心悦诚服。 沈柯把微麻的右手掩在罩袍之下,将长弓还给看他目光如见天神的卫士,侧眼看了眼凝立不语的羽公,心头沉甸甸的,一团乱麻。 …… 会后,沈柯便被羽公请入临时府邸,单面对谈: “我如此安排,你可怨我?” “沈柯不敢。”沈柯摇头,他哪里会怨,只是当了将军,且是羽公的将军,他这些日子以来心里的愿望,怕是都要泡影了。 “四太子与我一向有些龌龊。”羽公看着沈柯,目光诚恳:“北府二十万大军,宜统而不宜分。盖天王非等闲之辈,虽败亦未必无翻身之力。欲剿灭于他,非三军同心不可。公羊覆死,必有人替其位。我如此安排,也是为让四太子少生事端。” 沈柯更是无言,却没想到羽公如此坦诚,连这等权术机密都直接说了出来,如此坦荡做法,便是真有怨气,又如何发得出来。 羽公又道:“我知你心意,若盖天王平后,你心意仍然不改,也可挂冠而去,我绝不强留。” 沈柯顿时苦笑。 只恐到时候他便是心有去意,也会因为种种无可奈何而留下吧。 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抱拳:“只恐沈柯不通兵略,只有匹夫之勇,难以帮到公上。” “此事易耳。”羽公淡笑摆手:“前锋营但阵上冲锋便可,大略但问将帅,统军时多与军中将佐商量,时候一久自然明白。以你资质,为万人之将不难。” 万人之将不难…… 沈柯默然一阵,看了看一脸笑容的羽公,心中疑问终于不能抑制:“可为什么是我?公上麾下将佐之才不知凡几,为何公上单单青睐于我?” “……公上可是与先父有旧?” 他暗暗捏着手指,认真地盯着羽公的眼睛。 只有如此,才能解释那天羽公为何会出现在那院子里,为何听到沈柯的那句话后反应会那般怪异,为何对他抱有如此异样的赏识和青睐。 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得通前后的一切。 羽公笑容敛尽,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沈柯一口气一松,脑海一阵眩晕。 默然良久,羽公再叹了口气:“那间院子连着周围的几道街巷,都已经被我派人拆毁。” 沈柯又惊又怪:“为什么?!” 羽公转过身来,看着沈柯的眼睛,那股压抑着的异样情感,在目光之中一表无疑:“你口风严,军中无人知你真实来历,这很好,以后也不要和人说起,不然你必有大祸。” 沈柯眼睛越张越大,满脸都写满了‘为什么’三字。 “若我所料不错,你爹没和你说过他名姓,是么?” 沈柯张了张嘴,突然明白,所谓的东街药铺沈大郎,根本就是个假名吧。 爹那么有学问,教他读过那许多书,怎么可能连个正经的大名都没有? 便是只读过几本经书的乡下夫子,都知道给自己起个像模像样的名字。 为什么爹会和羽公相识? 为什么爹会隐姓埋名? 为什么……为什么? 种种的困惑不断浮起,仿佛一层黑雾渐渐笼罩上他的心头,沈柯的心却越来越凉。 他并不是傻子,很快就察觉到,他爹隐姓埋名,羽公也如此讳莫如深,很明显这些东西都是不能够让别人知道的。 他也不能例外。 他嘴角动了动,突兀地向羽公双膝跪下,泪水夺眶而出:“沈柯不孝!虚度一十七载,竟不识父亲名姓,唯求公上高义见赐,沈柯绝不向外透露半字。”见羽公不语,沈柯举起右手:“若公上见赐,沈柯此生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亦必报公上高义!苍天明鉴,沈柯若有半句虚言,愿受万刀诛戮!” 羽公摇了摇头,再次转过身去,不再言语,只是耳中听着沈柯叩首的沉闷声音,手指微微颤动起来。 …… 大军营寨。 “哎!快,快,看那边看那边!” “沈疯子回来了!” “怪了,他怎么那么一副模样,好像死了爹娘一样,明明是升了将军。” “咄!你也知道他封了将军,还不少说两句?被他听到了,小心你的脑袋。” “公上的铠甲都给了他,日他奶奶的,老子怎么就没那个运道?……” “有那个运道,你也要有那个本事才行。” 一个军汉咕哝一句,见沈柯渐渐走近,一桶旁边同伴:“好了好了,都闭上了鸟嘴,他过来了。” 一行守军正身直立,目送着沈柯进了营帐。 一路失魂落魄地进了前锋营,便有军士引他进了主帐,一进去,却见几人早在帐里,张琦虞正在正中,沈柯一怔,神智略略清明起来:“张将军?” “前锋营事务,尚需交割给你,公上怕你生疏,故让我来助你。”张琦虞笑携着沈柯的手臂,见过了各个将佐,却见贾忠也在其中,问张琦虞时,张将军答:“按军中惯例,我之副手要带去后屯,你之副手,当与你一同提拔。” 沈柯点了点头。 “文书机密,你都认识过了,军中事务大抵如此,过一阵子各营营校都来参见,你多多亲近一番……还有,罢了。”张琦虞看着沈柯苍白脸色,和略略发红的额头,摇头叹了口气:“公上处境艰难,你我为公上腹心,还须多多留心一二。” 这便是拿沈柯当做自己人了。 见沈柯点头,张琦虞再叮嘱一阵,便离去了,沈柯送出营帐,又与几个营正寒暄一番,营前便再次空了下来,沈柯望了圈偌大个前锋营,心中生出一阵不知如何形容的情绪。 今日起始,他便是个将军了。 只是想起羽公直到最后也不肯再多说一个字的态度,他便觉得自己活得糊涂,活了十七年,却连自己究竟是谁都不知道,多了个将军身份,也只是个糊里糊涂的人罢了。 他想起羽公如此说时的严肃表情,心中叹息,忽然后悔起来,早知如此,还不如不问羽公那句话……如此什么也不知道,或许会更好也说不定。 如果那没问那句话,如果入城那天他没回老宅,如果他没有加入北府军……沈柯渐渐苦笑起来。 都是如果而已。 转念一想,爹生时隐姓埋名,恐怕也不希望自己知道这些东西吧。 但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活下去么? 最后沈柯也只能叹气。 只要羽公不说,他胡思乱想这些,也是无济于事。 罢了…… 他有些想通,却仍然有些没想通,转过身去,却见贾忠懒洋洋地站在营帐口,吐了口气:“呃~早知道沈小哥有本事,没想到……哈哈,老贾活了小半辈子,今天终于走了大运。” “你又喝酒了?”沈柯皱眉:“今天禁酒。” 老贾好酒,经常因为这事挨军棍,刚刚说话时,就是一口酒气。 “嘿,我高兴了才喝两杯,又算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了?”贾忠笑容阴鹜:“沈小哥,你莫非不知道,方才就有好几个人,在这营里犯了该死的罪么?” “此话怎讲?”沈柯不解,皱起了眉。 章十三 威权 “前锋营内合共十营,方才只有八营营主前来觐见,其余两营营正营副至今未见踪影……” 贾忠叉着两条腿,吊儿郎当地靠着帐门,斜眼看着昏昏欲沉的天色:“这般藐视上官,不是该死,又是什么?” 沈柯面色微变,抬眼看下天色,摇摇头:“或许是正在赶来或有别事……” “罢了,将军。不过是欺你年纪轻轻,权威不立而已。”贾忠冷笑:“这等事情,在军中生得多了。” “他们如何敢做这样事?”沈柯犹然不信,毕竟是羽公下令,方才几个来拜见的营官虽然面色也有不服,但言语间都还恭敬,并没当面顶撞。但是不来拜见上官,如此无礼,这可是太大胆了。 “如何不敢?”贾忠不知从何处掏出个酒壶,对嘴灌了一口,酒壶离了嘴边,他打个隔,身子也离了帐门:“将军不信,就和贾某人来。” 沈柯突然发觉,这一路跟着自己从屯副升到军副,一直称呼自己沈小哥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称呼。 将军…… 贾忠又回头道:“是了,将军还需将原来的兄弟带去才是。” 沈柯略一想,便明白了,便转了身,朝旧部曲营帐行去。 …… 前锋营合共两军十营,分寨安置,规模颇大,沈柯走了一阵,方才走到其中一营的分营之内,一进营,便听得一番异样声响,仔细时但听阵阵银声浪语从营寨里面传出来,沈柯顿时不快,掀开一帐,见里面几个军士赤身露体,捉着两个妇人正行零虐,无名怒火暴起,喝声“拿下!”,周屠和几个兄弟便一发上,便把那几个兵卒按了下来。 那几个军汉正在营中玩得心花怒放,没提防突然被人撞破,见一群人凶神恶煞地立在那里,统统傻了,束手就擒,两个女子尖叫一声,躲在一边,看着破门而入的诸人,满脸惶恐。 一军汉机灵,认出沈柯,大叫起来:“大人!我等无罪!” “无罪?”沈柯大怒,指一女对军汉曰:“如何无罪?洗成令已停,如何军中还有妇人?便是未停,这妇人又怎能留于营中?” “是大人吩咐的!” “大人?!”沈柯喝问:“那个大人?” “右营校尉陶奋。”贾忠低声提醒。沈柯点头记下,又看两女身上皆是青紫淤痕,胸腹之间,更有啃咬撕扯痕迹,惨不忍睹,投过来的视线尽是惶恐和麻木,心下大为恻然,问众军汉:“都是人生父母生养之人,尔等如此残忍,不记得你们尚有父母家人么!” 一军汉蓦地抬头,红着眼睛嘶声道:“大人!我爹娘都死了啊!四年前就饿死了!” 他声调凄厉,旁的几个人也大叫起来:“大人!我等父母妻儿兄弟该死的死,该散的散,早就孑然一身,多活一天便算是赚上一天,你要是看不惯,便把我们斩了!我们也不怨你,谁让我们生在这么个世道!” 他们喊着喊着,眼圈红红,却是长嚎起来,不止如此,就连沈柯带来的亲信军士,都是面色惨然。 “大人,立威之际,心软不得。”贾忠见沈柯表情犹疑,知是故态复萌,连忙提醒。 沈柯咬了咬牙,看着两个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妇人,酝酿怒火,正要发作,便听得营外一声大喝:“谁敢在我营帐胡逞威风?!” 沈柯疾掀帐而出,却见一个身矮腹园的汉子带着一行卫士提着裤子气势汹汹地匆匆行来,不消多说,便是右营校尉陶奋了。 还没靠近,沈柯便嗅得那股腥膻气味,怒火大盛,见这汉子靠近,先声夺人:“拿了!” 周屠大喝一声,那陶奋还没反应过来,便见这一个九尺多高的大汉大喝而至,心头有几分傻了,后面的护卫也措手不及,回神时,自家上官已被压在地上,按个结实。 “尔等何人!居然敢如此无礼!不知我是本营营正么?”陶奋又惊又怒,大力挣扎,一面怒叫。 “这是你家将军!”贾忠喝道。 “哦~?将军?”陶奋看着沈柯,突然笑了:“呵呵!便是你?我乃四太子姻亲!便是张将军在时对我也是好言好语!你这黄口小儿也敢得罪于我?!” 沈柯面色铁青,只感到贾忠在后悄悄捅他。 他当即大喝:“治军不利,不敬上官!斩了!” “诺!”周屠喝令,拔出腰间屠刀,那陶奋大骇之余,嚣张气焰却毫无收敛:“黄口小儿!白占了老子的将军之位,也敢逞威风!不怕四太子碎你尸乎?便是你家羽公都保不了你!” 沈柯大怒,不等周屠下刀,抽出腰间横刀对着陶奋脑袋就是一斩,但见那脑袋正中劈开两半,红的白的就洒了一地。 这一刀没砍到喉咙,那脑袋刚两半时,含混的嘶吼声还从喉咙里面拱出来。 这死相可谓凄惨之极,闻声而聚的一些军汉都是面无人色,他们营中的上官,脑袋就这样劈成两半了?! “这是谁人?”砍了陶奋,沈柯胸中怒气少平,仍喘着气转向贾忠。 “是四太子一个小表舅子。”贾忠低声道:“不过张将军在的时候,却没有这般嚣张,平常倒也善战,据说四太子有意用他接替前锋营大将,可能是听将军上任,一时怒火迷了心窍……” “迷了心窍?”沈柯嘿然,看着一群被从各个帐篷里揪出来的果体军汉和妇人,心中又是一阵窝火:“……迷了心窍……” 贾忠扫了一眼聚到台前看着陶奋残尸满眼战战兢兢的一众军汉,低声询问:“将军,这些人该如何处理?” 全杀了? 怒火如潮水般退去,沈柯看着战战兢兢等着处置的一群军汉,心头一阵怅惘。 现在的他,只需要一句话,就能杀了这些军汉吧。 布衣杀人,要用刀砍,劳心劳力,还可能会因此而死,上将杀人,却只需要一句话而已。 但他们该死么? 他又看了眼地上的残尸,扪心自问,这个人该死么? 确然是该死的,论私,此人残暴不仁,仗势蛮横;论公,此人扰乱军法,不敬上官。不杀此人,何以正军法?何以树威严? 但沈柯却知道,自己能如此痛快地杀掉此人,更主要的因素却是刚刚心头被激起的愤怒,没有这愤怒催动,他怕是还要犹豫一番。 换句话说,若刚才伏地待死的不是这么一个嚣张蛮横仗势欺人的货色,而是一个犯了必死军法,却哀求乞命,甚至情有可原之辈,他还能够如此利落地下令行军法么? 想起羽公行军法杀人时候的模样,沈柯终于有些明白了羽公为何能够心如铁石。 那一幕真的发生时,自己会怎样做呢? 大概也会抑制住不忍之心,捍卫军法的威严吧。 人的心就是这样变得坚硬起来的。 沈柯一时有些恐惧,但也无可奈何,看着周围目光忐忑的军汉,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每人三十军棍。” “是!”周屠领命,台下就是一片噼里啪啦。 贾忠却是暗暗皱眉,理智上讲,他也认为这时候大开杀戒并非善策,毕竟法不责众。但这处置显然非是源自沈柯经过权衡后的理智思考,而只是一时恻隐、妇人之仁,对于一个将军来说,这偏偏是最要不得的。 “那些妇人放出营去,任其生灭。”沈柯又看了眼那群瑟瑟发抖的妇人,叹了口气下令。 “是。”贾忠转头,安排别人做了,又回到沈柯身旁,犹豫一下,开口道:“大人,您现在是将军了,我们这些人,已不能如以往那般待你,你掌握大军权柄,更不能如以往那般……” “其中利害我自晓得。”沈柯无奈笑道:“老贾,多谢你帮我。” “无妨,其实我刚才本想劝谏将军……此人可不杀……”贾忠看着脑袋两半的陶奋,摇头叹气:“如此一来,将军你与四太子之间的嫌隙,就更大了。” “我本就是公上提拔,行使军法光明正大,这事情有理有据,四太子又能如何?”沈柯皱眉,又想起了军议时那个目光阴郁的男子。 “莫非……将军您没察觉,公上在北府军里,情况有些尴尬么?” “尴尬?”沈柯细细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明明掌管三军,偏偏是个副帅,事事要受四太子掣肘,却不知中州神威王如何想的,既是要平定北府,为何不让羽公一人统军,偏要加个添乱的。 四太子与羽公之间的争斗,沈柯在军中,尤其是这两日,已经见得清楚。对于北府三军而言,主帅内斗,绝对是大大的妨碍。 “如此安排,只是因为王上并不信任公上。”贾忠低眉道。 “不信任?”沈柯眉头大皱,盖天王在北府横行六年,无人能制,羽公一到,两年修戈,便把盖天王挤到了凛州一地,形势岌岌可危,如此用兵能力,岂是四太子能有的?这还不值得信任,谁值得信任? 他猛地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贾忠:“你是说,王上认为公上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他连连摇着头。 “如何不可能?”贾忠声音低沉,犹如蛇信:“将三军而使为副帅,放一个四太子在他的头上,这等手段,还不是猜忌,又是什么?” 章十四 逢源 “将三军而为副帅,这等手段,还不是猜忌,又是什么?” 听了贾忠告语,沈柯目瞪口呆一阵,方道:“公上忠诚耿耿,怎会造反?” “公上忠诚,谁人不知?可公上在军三十载门人故旧无数。但得登高一呼,相从军将更不知有多少,如此王上还不忌讳,他便不是王上了。”贾忠冷笑:“若非北府委实难平,王上怎会派公上前来?既要用着他,也要防着他,帝王心术便是如此。” 沈柯想起羽公憔悴模样,终于知道,羽公在北府这两年以来是何等疲累。 “嘿,也亏得公上忍得下这番羞辱。王上大概也是算定了这一点,方才让四太子做主帅。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便是这么回事了。王上如此做法,可真不枉了公上当年随他从草莽挣扎起来的深厚情谊啊。” 沈柯默然无语,过了一阵子,却看到贾忠脸上阴森的冷笑,心中讶异,却并不说什么。 自己这位见多识广的副手身上,似乎藏了一些东西。 “所以,将军欲要在北府军中立足,还需谨慎行事,左右逢源才是……”贾忠目光闪烁,声音压得更低了:“斩了这陶奋,虽是大大建立了威信,但也得罪了四太子,其间得失,当真是不好衡量。” 左右逢源? 沈柯没来由一阵恶心。 他是羽公提拔的,如何叫他左右逢源?若非羽公,这个将军他做不做也是无可无不可。 见沈柯这般脸色,贾忠只是微微摇头,便不再言语了。 过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军棍打屁股声停歇了下去,沈柯吸了口气,看着地上的尸首,忽地想起:“这营主官被我斩了,却要找何人代替?” 贾忠道:“此事易耳,找一人暂代之,随后禀报公上处断便是。” 找一人暂代之?沈柯沉吟一番,却注意到一旁战立着一队军士,似乎也是本营中人,地上的军汉一排排地挨棍子,他们就在旁边看着,沈柯唤人一问,知道这一曲军汉虽然也是本营中人,但方才搜检之时,营中并无妇女,一个个军容严整,却是挑不出错处来,沈柯唤来主官,却是一个三十许岁的高壮汉子,询问之,方知名叫高桓,以军功晋升曲尉,因看不惯陶奋模样一直不得提拔。只是洁身自好,约束自己部曲不做那肮脏之事。 沈柯见此人言语刚直,便任命其暂代营正。高桓大喜,方才见沈柯立威,已知这小将军为人正直,非龌龊之辈,又因同是曲尉提拔起来,心中好生佩服,当即称谢不值。 过了一阵子,沈柯上任时没来见面的后营营长带着营中佐官前来,诚惶诚恐地觐见。 却是因这陶奋一颗人头,一顿军棍下来,让沈柯大大地威风了一番,从此前锋营中便是有人不服,碍于沈柯威慑,却也没人敢再明晃晃地与其对着干。 一下午无视,到了傍晚,突然有一人持书前来,说道四太子有请前去赴宴,沈柯问得清楚,这请柬人人有份,又去后屯询问张琦虞将军,得知他也被邀请。料定四太子便是要对付他也不会在这宴会上相害,便穿了衣甲罩袍,前去赴宴去了。 四太子府邸,却设在仓阳内城原来的城主府处,一进厅堂,便见其间坐了一排将佐,见得沈柯前来,招呼:“落鸢将军来了!快坐!” 沈柯稍稍愣了下,才知是招呼自己。 却不知他在校场上射鸢立威,传到三军之中,竟得了这么一个名号。 这时听得这般招呼,沈柯有些不太适应,但很快便恢复如常,朝众将一一为礼,便坐到众将末尾,等着四太子前来,却也暗暗揣摩着,四太子设宴招待,意欲何为。 他环顾一周,却是发现羽公不在其列,主位上只有一席,仿佛也没给羽公留下座位。 这宴会怕不止是与众将同乐这么简单。 就在这时,上首位置却有人开口:“小生听得,凡将者,身负一军生死,非大智勇者不能为之,今日公上力排众议,擢沈将军于万军之中,可见沈将军智勇双全,不止弯弓落鸢之士也。” 沈柯望去,却见是一白衣文士,在军中,这等幕僚门客为数不少,只是看着这文士身旁之人,却让沈柯大皱眉头。 那骁阳侯一脸笑容正斜眼睨着自己。沈柯心中一沉,情知那文士多半是此人幕属,这般恭维不是好话,便拱手谢道:“先生谬赞,沈柯不过是有几把力气而已。得公上青眼任得此职,这半日来,便经常惶恐,生恐才寡德薄,坏了公上大事。所谓智勇之语,沈柯实不敢当。” “嘿!呵!呵!”骁阳侯怪笑三声:“这话却是欺心了,三军中智勇双全而不为将者甚多,只小侯所知,中军营韦校尉,右军许校尉,皆是文武双全深通韬略之士。若非沈将军端的智勇双全得羽公赏识,奈何此两人不为将,偏偏是沈将军为乎?诸君以为然否?” 案旁几个文士纷纷颔首,附近几个将军也出言应和,骁阳侯摆弄着酒杯子,脸上笑容却是一丝不减,戏谑之意丛生:“小侯近日就任军中文书,尝恐才学不及,坏了军情大事,因此多曾研读兵书战策。只是其中有些地方,小侯颇为不解。便如《兵要》之中有‘律音之声,可以知三军之消息,胜负之决’此句,小侯苦思良久,终是不得要领,小侯身旁供奉皆是读文书之辈,于军政之道所知甚少,不能帮我。今沈将军在坐,必能解小侯之惑。还望不吝赐教,万勿推辞。” 此言一出,沈柯面容不变,席上众将却是纷纷面容古怪,知道了骁阳侯用意。 沈柯一朝为将,名声立刻显露军中,外加校场上弯弓射鸢,显尽威风,三军瞩目。不过半日功夫,沈柯从军经历,便被北府诸将所知,其与骁阳侯在仓阳城破之日的冲突,也就变得广为人知了。 如此一来,自然不能指望骁阳侯对沈柯有什么好脸色,如今宴会未开,骁阳侯此举,明显是要窘迫沈柯。 众将都知沈柯乃北府流浪儿出身,纵然有些勇力,又那里懂得什么兵书韬略了?休说他,便是军中四成上官,都是文书都要靠幕僚撰写的文盲半文盲,如沈柯这等流浪儿,多半连大字都不认识一个。 当即便有张琦虞将军出言:“小侯爷,沈将军起于草莽,恐不识兵法,如此相难未免太甚!” “不识兵法?”骁阳侯大怒,作色喝道:“不识兵法也能为将?便是羽公容得,我父王容得,小侯我却容不得!去,把那案子掀了,无能为将之辈,也能与众将军同列?!” 这一句话,却是让诸将皆怒,脸色阵红阵白。 在坐诸将,大半是羽公亲信;沈柯便是资历再浅薄,再不能服众,也是羽公提拔,骁阳侯如此跋扈,让他们如何不怒?尤其是几个羽公帐下的白丁将军更是怒不可遏,就仿佛骁阳侯之辱骂,骂在他们身上一般。 当即便有几个将军避席站立,作色拱手:“小侯爷既这般说,我们这几个白丁将军,恐怕也不得在此宴上安坐了?便请掀我等桌案,让我等与沈将军同列便是了。” “何至于此?方才戏言耳!众将军快坐!”见犯了众怒,骁阳侯连忙转怒而笑,连连朝那几个将军摆手,用一种悻悻的眼神扫了面色铁青的沈柯一眼:“罢了,不想羽公竟拔一无能之辈为将。” “小侯爷此言差矣。”身旁一文士笑曰:“沈将军弯弓落七鸢,如何是无能之辈?” “弯弓落七鸢?”骁阳侯哈哈一笑:“小侯我幼时用弹弓弹死过一窝蚂蚁,为何没人唤我做屠虫将军?” 沈柯心中越怒,却也不动声色,颤巍巍地倾了杯酒水,灌进嘴里,却不想这动作被骁阳侯看了,又生事端:“咄!沈将军竟如此不识礼数,宴会未开,我父上未到,也能饮酒?” 众将便将视线转向沈柯,但见他从容饮酒,随后说:“侯爷方才还欲求教末将,如今竟惜此一杯薄酒么?” “求教?”骁阳侯瞪眼:“本侯何曾求教于你?” “律音之声,可以知三军之消息,胜负之决,此语出自《兵要》,乃是中古末时大将白奇所著,只以五百字,概括出用兵大略,然而辞简义赅,晦涩难解,单读此篇,却是难通其妙。”沈柯缓缓言说,一边说,一边却是想起了小时候爹爹教他读书时的场景。 那时他只觉得焦躁,为什么爹爹总是要教他一些不知道能不能用的上的书籍呢?现在终于用上了。 但那草庐庭院下,父子相对温书的景象,却再也不可能重现了…… 多年未曾用到过的文字一行行流过脑海,便如当年的爹那般不疾不徐地叙说着:“若要通解此篇,则需读后世大周王朝开国大将姜韬与周文昭王问对时留下的《将略》,便是姜韬与文昭王在讨论兵法,其中谈及这篇《兵要》,小侯爷所不解的这一句,姜韬有言详解: ‘夫律管十二,其要有五音,皆具其妙。 无阴云风雨,夜半遣轻骑,往至敌人之垒,去九百步外,遍持律管当耳,大呼惊之。有声应管,其来甚微。角声应管,当以白虎。征声应管,当以玄武。商声应管,当以朱雀,羽声应管,当以勾陈。五管声尽不应者,宫也,当以青龙。此五行之符,佐胜之征,成败之机也。 敌人惊动则听之。闻枹鼓之音者,角也。火光者,征也。闻金铁矛戟之音者,商也。闻人啸呼之音者,羽也。寂寞无闻者,宫也。此五者,声色之符也。’ 这便是姜韬对文昭王所言,以两阵五音判断敌势之法。后世之将虽然难尽其妙,但临敌应变,听声而明敌情,却是将军应有之能。不知末将如此讲解,可能让小侯爷明白一二否?” 沈柯说毕,又饮一口酒,但闻宴上鸦雀无声,又道:“自古研《兵要》,未有不读《将略》者,小侯爷日后再读兵法时,却要多加注意才是。” ………… 求推荐票啊,新的一周。 章十五 军策 众将看着沈柯,如视怪物,骁阳侯面上,亦是如同见鬼。 这厮不是北府野人么?怎么竟然懂得这些东西? 他左右看看两旁文士,皆是一脸震惊之状,心知沈柯并非瞎扯。心知此计不成,暗怒下连出几问,沈柯略不犹豫,对答如流,众将皆瞠目结舌。 骁阳侯口呆舌结,连两边的文士都上来帮手,终于以某本偏门兵书难住沈柯,骁阳侯大为得意,哈哈嘲笑。 沈柯沉声道:“末将本就是一武人,怎敢妄言博览群书?况我辈武人但率万众以踏天下,稍识兵书韬略以通权变即可。岂可皓首穷经,与那等酸丁博士一般?” 此言一出,众将心中大快,纷纷击掌称妙,骁阳侯一口气闷在胸中,面色立即铁青。 “我儿怎可如此无礼?”宴上沉闷之时,但听一声长笑,四太子姗姗而来,坐上主位:“沈将军智勇双全,文武秀出,岂是你所能诘难,不是自讨没趣又是什么?沈将军,我儿失礼,切勿挂怀。” 沈柯看着四太子那诚恳笑脸,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却是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受到如此待遇。 毕竟在这北府军中,他已经是铁打的羽公亲信了。 下午时分,贾忠一番叙说,给了他很大的触动。这触动并非因为那几句话的内容,而是那些话背后所代表的他的处境――做了羽公的将军,一些他很不喜欢的东西,离他越来越近了。 他必须学会思考战阵厮杀之外的事情,即使是战阵厮杀,一个将军需要想的东西,也和一个小卒,一个队正,一个曲尉全然不同。 羽公与四太子不睦,这是全北府都知道的事情,四太子四下招揽人心、拼命捞权,屡屡乱命妨害羽公统兵,两人怎能融洽? 沈柯斩了陶奋,更是与四太子势不两立,然而看眼下四太子神情,却好像和他的亲人一般。 难道他还不知道自家表舅子被斩了?沈柯不禁暗想,然而无论如何,他都不太明白该如何应付这样的人。 骁阳侯凶神恶煞,他只是将之视作一条恶犬。然而对于四太子这种明明双方势不两立,却仍然笑脸相看、仿佛毫无芥蒂的家伙,沈柯便颇不习惯。 或许笑里藏刀说的就是这一种人吧。 沈柯不禁暗想。 “怎么?沈将军莫非不肯原谅我儿不成?”见沈柯愣神,四太子却是笑容不改。 “小将不敢。”沈柯一惊,省起礼数不可废,连忙立起拱手。 四太子笑的越发和蔼,骁阳侯却冷笑不值,然而一声不吭,不知道暗中思想些什么。 “如何这般说话?吾儿顽劣,常常做些失礼之事,还请诸将军莫要往心里去才是。”四太子笑着摆手:“沈将军坐。” 沈柯想了想,终于忍不住说:“我等将士自然不敢与小侯爷相争,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望小侯爷日后行事时,不要太过残忍才是。” 四太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众将心中一突,暗佩服这小子大胆,竟然在这里指桑骂槐。 张琦虞更是面色紧张。 骁阳侯再次冷笑,看了眼四太子,又充满嘲讽地看了眼沈柯,端着酒自斟自饮地喝了起来。 “罢了,宴上尽欢之时,大家莫要谈这等大煞风景之事了。”四太子怔了下,却是笑了笑招上几个舞女,在厅中跳起丰裕之舞,沈柯在旁边观看,心中却没什么味道,只是感叹自己再次做了一番徒劳之事。 他喝着闷酒,看着上首与众将谈笑风生的四太子,此人一声令下,便让这一座大好的仓阳城三天里十室九空,他又怎么能够安然自若地与这等人同处一宴? 歌舞盛馔时,却听一帮军将,正在讨论进军讨伐盖天王之事,沈柯耳朵就竖了起来。 未来之事,他最关心的还是这一桩。 灭掉盖天王,报仇雪恨,是他八年以来日思夜想之事,如今北府兵雄马壮,将盖天王残兵驱至凛州一隅,眼见全功在即,他身为前锋营大将,只是略想一想,便足够抛去一系列郁结心烦之事了。 听着身旁众多将领讨论,他也心生念头,如今他已经是一军之将,这军略之事,也是他应考虑的。 但他心里却很明白,自己对军略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哪怕肚子里揣了一些兵书,能够糊弄得了方才那一番诘难,但沈柯知道,他不过是死记文字而已,这些年来,这些东西他只在回温过去之时偶尔拿出来想一想,身为一个流浪汉,小兵,乃至下层军官,这些东西都是没有用处的。许多词句,甚至他都不甚了了。 比如方才的那段五音之说,他记得那一大段文字和文字的来路,但对于其中的宫商角徵羽,勾陈朱雀指的是什么,却统统一窍不通,这般死记兵书,如何能拿来实用? 但自己若是三军主将,在如今情况下讨伐盖天王,该如何进军? 他不禁思索起来,虽然对韬略一窍不通,但从小兵一路升到曲尉,再被提拔为将,两年以来,对于军中一些事务,他也有了个大面的了解,行军打仗最注重的东西,不过那么几样,他一一思想起来,同时脑海里涌出许多兵书片段,两厢联系起来,竟然豁然贯通。 沈柯又惊又喜,这等感觉却是他以往所没有感受过的,以往行军时候不解的东西,都有了答案,同时那些兵书上的许多晦涩之处,也变得可以理解了,他越想越远,直到想到当下北府军的处境,渐渐出神之下,眼前的筵席舞乐,也就被他无视了。 “沈将军?!”一声叫唤,把沈柯神智唤回,但见宴上众人都看着自己,那四太子父子也是一脸玩味,沈柯愣了愣神:“各位大人何事相唤?” “我父王刚才问众位将军,清扫盖天王残部,当用何等策略,小侯见沈将军你智珠在握,显然颇有见识,不如拿将出来,让大伙参详一番你落鸢将军的计策?”骁阳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见骁阳侯针对,沈柯想也不想地摇头:“侯爷抬爱,小将愧不敢当,小将初登高位,又哪里识得什么军略了?这等三军大事,柯还是不献丑罢了。” 他本身亦没有多大把握,方才所想计划,其间漏洞不知多少,如何能够拿出来显摆? “诶~方才邻近的几位将军可是亲眼见得沈将军你在案子上写写画画,不是在计算军略,又是在做什么?”骁阳侯继续挤兑。 沈柯无语,却不想骁阳侯如此针对于他,就连他思忖时的一点小动作都注意到了。 四太子也笑:“沈将军何必遮遮掩掩?你初等将位,便是说错了,又有几人笑你?” 沈柯心中一动,环顾左右,却见大多数将军都是一脸好奇之色,张琦虞将军虽然皱眉,但也冲自己点头,不禁琢磨这四太子虽然针对自个儿,但这话说得也是有理。 就在三天前,他还是个曲尉,如今在这儿谈论策略,能说得出话来就不错了,谁能指望他真说出个一二三来?便是说错了,也不过引得一笑,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何况沈柯也自寻思,方才心中所想,不知其中谬误几何,在座的都是宿将,拿出来让他们批判一番,便是引得一番嘲笑,也是好的。 计议已定,他便思忖片刻,道:“我军伐盖匪,利在缓战。” “缓战?”众将还没反应,上首四太子却是弗然皱眉:“我北府大军二十万困盖贼于凛州僻壤,一击可定,为何利在缓战?” “想是沈将军筋疲胆怯,不愿进军了吧。”骁阳侯冷笑。 沈柯却也不理他,只是继续说道:“各位大人,若求速战,我军有四大不利。以小到大,其一为军力不利,我军自去年兴师,一路从梓谷打到仓阳,越冬之时,仍在鳌山与匪大战,其间未曾好生休息,只在死木野战罢休整过一番,如今三军已疲,实不利于速战。” “我军疲,盖匪被追得鸡飞狗跳,岂不是更疲?更何况我军如今连战连胜,气势如虹,不比他们这群丧家之犬强得多了?”一将反驳。 “盖匪主力虽少,但都是百战精兵,在凛州等我军前来,却是以逸待劳,更兼仓阳城拖了我们两个月,他们之疲,却稍逊于我军。”沈柯看了一眼那将军:“至于气势如虹,便是其二军心不利,我军连战连捷,未尝吃亏,如今虽气势如虹,又焉知不是军心骄狂?反观盖匪已至穷途末路,若是凛州再失,便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如何不肯与我军拼死一战?” 那将军愣了一下,垂眉沉思起来。 “前二者,是人和之弊,再谈地利,第三不利便在凛州地形,仓阳至凛州必经澜沧山。这山下常年地动,山路又极为陡峭曲折,我军若要过此道进击盖匪,所携军士,恐怕都不能太多,粮草搬运,更是一大问题。”沈柯顿了顿:“更不用说山间林野颇易伏兵,若盖匪在此地设兵偷袭,便是我军最终能够过去,也怕是损伤惨重,力量大损。” “其四不利在天时,从仓阳府到凛州,山路至少要走一个月,而如今已近九月,北府风雪时节如何,不消小将多言,各位尽知,若是初时进军不利,在凛州被困上两三个月,后果如何,也不消小将多说。” 但见众将无以回应,沈柯胸中信心大涨,声音更加有力:“反观若明年再战,我军大利却是无数,其一在军粮之利,凛州荒凉,常年积雪不生黍粟,盖匪便是把仓阳城中粮草都带走了,又能支撑多长时间?恐怕过了一冬,饿死的饿死,冻死的冻死,反观我军在仓阳休整,粮草衣物,都能从后方运来,此消彼长,我军如何不占便宜?盖匪粮草一尽,再被我军拖过一冬,锐气大挫,穷窘之下,不用说拼命之力,恐怕连拼命之心还存不存都是两说,更何况凛州本非无人之地,那荒莽群山之间的荒人部落,初时还能容得盖匪军兵,而到了盖匪粮尽之时,双方如何不生冲突?如此此消彼长,明年春夏出兵,盖匪一举可擒!” ………… 求推荐票。 章十六 重瞳 沈柯话音落下,径直落座,但闻得一片沉默,落针可闻。 “沈将军所言,果然颇有见地。”过了一阵,四太子轻轻击掌,气氛才热闹起来,周围一片夸赞,然而沈柯却看着四太子的脸,眉头暗皱。 四太子虽然在笑,但笑容中的僵硬沈柯看得清楚,也就看得出来四太子心情不快,这不愉快的情绪甚至让这个笑里藏刀的家伙连面子上的和蔼都保持不住。 沈柯心中一突,开始思索哪里又得罪了四太子? 难道是他所说的军略与四太子所想不合? 这段小插曲之后,宴会倒是宾主尽欢而散,然而沈柯却被单留了下来,他猝不及防,推拒不了,只能硬着头皮留下,却见四太子仍是那一副笑脸,不但没有留难怪罪的模样,更是掏出一盒金珠玉石:“北府军军饷不厚,沈郎新为将军,有些用度怕是不足,这盒物事你且拿着使唤,若是不够,还可找我来取。” “使不得!”沈柯当即推拒,便是他对权谋斗争再是生疏,也知道这东西他收不得:“众军钱物尚且不足,柯愧为主将,又岂能先受珠宝?” “无妨,此事我当知会羽公。”四太子含笑将盒子塞进沈柯手里:“便做本太子犒赏前锋营之物,相信羽公他也不会有何异议,我身为三军主帅,这点权柄还是有的。” 沈柯嘴唇动了动,却是无话可说。 他拿着一盒金珠忐忑之时,但闻四太子又问:“是了,沈将军,刚才的方略,是你自己所想的么?” “全是小将方才所想,只恐有些纰漏。”沈柯看着四太子脸色,却见其眉心深锁,却是沉吟之色,思忖过了良久,方拍了拍沈柯肩膀:“沈将军初为将领,怕是不知北府军详细情况,有些计策,要考虑周全才是。” 考虑周全? 沈柯想了想,自己确实只是通过一些平时观察来的印象做出的‘缓战’策,难道北府军里有什么事情是他想不到的,这一套计略实际毫无可行性? 也不等沈柯想明白,四太子挥了挥手道:“天色不早了,吾就不留沈郎了。” 听了四太子送客,沈柯点了点头,便离开了这大厅。 出了门,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金珠,暗中苦笑,这四太子如此和善,还以厚礼相赠,却不知有何图谋。 这般时候,他杀陶奋的消息也该传来了,四太子如此装糊涂,只让沈柯感到厉害,他从来没想过,人居然可以虚伪到这种程度。 这一盒金珠,回去后分给前锋营的将士们吧。 他这般想着,往四太子府邸外走,这时却见一高大男子从远侧甬道走来,沈柯咦了一声,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 这男子身材高大,足有八尺五六,沈柯除了以前在北府见过的几个荒人以及周屠之外,还没见过这般高大之人,而与荒人的高瘦以及周屠的粗壮不同,这人一身流火般的红色铠甲之下,身形却是匀称协调,丝毫没有累赘或枯瘦之处,显得雄壮中含着英武挺拔;走路时也是虎步龙行,英姿勃发。 沈柯目光上移,这男子年纪也就二十上下,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线条刚硬,眉目英挺,说不出的俊朗,看得沈柯心神动摇,惊叹不已:世间竟有这等男子! 更吸引沈柯注意力的,却是那一双目光沉静的眼睛,那眼睑下的瞳子居然是两枚叠在一起的。 重瞳 这长相英武,沈柯平生仅见的高大男子,竟然长着一双罕见的重瞳! 这重瞳男子看了沈柯一眼,目光在沈柯盔甲上停了片刻,随后微一颔首,转身便入了沈柯方才走出来的房间。 此人和四太子是什么关系? 沈柯想了想,不得要领,便出了四太子府邸,正面却碰上张琦虞将军,却是张将军见四太子留了沈柯,怕有不利,便在外面等候。沈柯知道原委,也是心中感动,见张将军担忧,便将四太子留他之后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自知自己终是羽公的人,这些事情还是说清楚的好,尤其是手里还抱着这么一盒金珠。 他一边说,心里还在苦笑,不想自己悟性居然这般通透,不但能想通兵法,这等权谋事情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 张琦虞听了前后事情,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是了,四太子似乎是要延揽于你……” “延揽于我?”沈柯大感不可思议,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刚斩了陶奋,早些时候还吃罪了小侯爷,他怎会延揽于我?” “四太子非等闲人。”张琦虞摇了摇头:“你休要看他残暴不理事,就把他当成骁阳侯一般,若是小侯爷,怎会和你这般好说好商量?” 沈柯闭上了嘴,想起四太子那张明知道是装出来仍然看不出破绽的笑脸,心中却是一阵发凉。 这等笑里藏刀之辈,他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更是不知道如何应付。 默然了一阵,沈柯想了想:“对了,方才我从那里出来时,看到一个高大红甲男子——”他刚说出这句话,就见张琦虞脸色微变“——他长着一双重瞳,却不知是四太子的什么人……” “重瞳?”张琦虞表情旋即严肃:“身长八尺五六,姿容英伟,长着重瞳,你没看错?” 沈柯点头。 “罢了,我要快些回报公上。”张琦虞当即转身,交代沈柯放好那盒金珠,随后便匆匆走了,直到最后,沈柯还不知道方才那重瞳男子究竟是何人。 …… 蓝学士府庭院内,早有人将四太子宴上发生的事情一一通报给了羽公,他坐在茶席之上,微微眯着眼睛,转向那传讯的文书:“你确定……沈郎所说之策,果真如此?” “禀主公,一字不差。”文书说毕,但见羽公摆摆手,便知趣地退出去了,玄珑镜在另一案旁,摆了茶杯,侧眼看一阵羽公,方才开口:“公上……莫非是你教他的?” “我教的?若是我教与他,这孩子怎么会在那里说出来。”羽公摇了摇头:“我心中这般想法,也就和四太子略略提过一次而已,还没有这般详细。” 玄珑镜哑然,旋即面露震骇之色。 羽公睁开双眼,接过忆墨递上来的一杯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叹息般地吐出一口热气:“我太小看这孩子了,假以时日,此子可统兵百万。” 一旁道童打扮的忆墨眼睛一亮,一点热水就洒到了羽公的袖子上,她大惊,连忙放了水壶,跪下不断叩首。 “莫惊,吾不热。”羽公随意抖抖袖子,微笑摸了摸忆墨头顶,随后叹息,叹息声中,却是隐然有些异样的懊悔情绪。 “公上奈何嗟叹啊?”玄珑镜奇问。 “无他……只是有点悔了……”羽公摇摇头,便低首不语,玄珑镜知公不欲多说,也不追问。 过一阵子,张琦虞荒荒地跑进来,见羽公正擎杯呡茶,便靠近低声道:“公上,轩辕烈来了。” 羽公睁开眼睛,眉尖微动,右手连着手中茶杯一起轻轻落在了桌上。 …… “爹,那小子得罪了我,还杀了表舅公,你竟然还送他金珠,想结交他?”四太子住处后堂,骁阳侯一脸恼火,冲着四太子叫道:“我想要辱他一番,你都不许,好生憋气!” “辱他又如何?死掉的人又活不回来。”四太子徐徐道:“相反此人更有价值一些,他年纪轻轻,便文武皆能,若能收入麾下,我百年之后,你也多个依靠。” “麾下?!”骁阳侯大嗤:“父上你糊涂了,这厮明明便是羽公那老匹夫放出来恶心我们的,你真是不知道,那天我进城时,他那模样好不嚣张!羽老匹夫前脚杀了公羊将军,紧接着就用这小子顶空出来的将军之位,若说老匹夫没有预谋,谁信?我看他便是和父上你过不去!” “羽公和我过不去,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此子却不一定。”四太子微笑:“他随羽公时间尚浅,我以利诱,以情结,纵使不能让他投入我们,也断不至于成为仇人。” “不成仇人?怎么可能?你莫忘了,他差点死在我手里。” 四太子转身,看了骁阳侯一阵,随后叹息着摇了摇头:“我儿,你可当真是不识人,不见此子胸怀宽阔大度,纵使看不上你,也断不会记那未成之仇。”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等傻——”骁阳侯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好像说错了一般顿住,随后道:“好罢,便算他是这等傻子,但这类傻子一般都死心眼,父上你还不了解这类货色?你下了屠城令,他便横挑鼻子竖挑眼,想要让他投我们,那是做梦吧。” “对此类人,只需施恩即可。”四太子微笑。 “可是羽老匹夫已经占了先机。” 四太子转过身去:“你以为……羽公还有多少时间?” “罢了,无趣之事,父上自为便是,我倒是也想见见,这憨小子在我面前跪下叫主公的模样。”骁阳侯嘿嘿冷笑,辞了父亲,便出房间去了。 目送着儿子离去,四太子俊雅的面容上却浮出一丝苦笑:“阿烈,你看骁儿如何?” 烛火下侍立的高大身影默然不语,四太子却是自问自答起来:“你莫安慰我,以骁儿这幅模样,我这个做爹的若不多做打算。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他迟早必定死在我那好侄儿手里……” 说罢他叹息一声,转向烛火下那张英伟脸庞:“若是骁儿能如你这般就好了。” 那英伟青年低下头,仍是不言不语。 四太子却低头喃喃自语:“也亏得你前来,这回看羽公他能拿出什么伎俩,阻我进军北上……” ……………… 收到很多票~谢谢大家。 章十七 缓急 回到前锋营寨,沈柯浅浅的睡了一觉,起床便掏出那盒金珠,这一盒珠宝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就值个万把钱,用来分发全军却是不够,只好分给几个将领,待众将走后,贾忠却是叹了口气:“将军此是在为四殿下收揽人心?” 沈柯一愣,有些奇怪地看着贾忠,旋即苦笑:“这……我怎会有此心意?” “将军这回不察,倒是无妨。”贾忠打了个酒嗝,又看了眼沈柯:“只是下次要小心才是。” 沈柯无语一阵,暗骂自己冒失,早知酒宴之后拼命也要推拒四太子才是,被这样摆了一道,却是无可奈何。 他看了眼贾忠,又问:“你刚才怎不提醒我?” “将军都把金盒子拿出来了,卑职还有什么话说?”贾忠瞄了沈柯一眼,叹了口气:“我说将军啊,以后这等事情你可千万注意一些。无论如何,你现在也是羽公之人。这般做法便是羽公不追究,心里如何不会有疙瘩?难不成你铁了心要投四殿下了?” 沈柯摇了摇头,如四太子辈,他绝对不会与之同流。 贾忠耸了耸肩,又灌了口酒进去,沈柯看了一阵他,突然感觉好奇:“老贾,却不想你对这些东西这般了解。” “当然,以前见得多了。”贾忠哼了一声。 以前?沈柯看了一阵贾忠,三十上下的年纪,身材不高不矮,一身落魄,双目被酒气熏得通红,想起在阵上时此人的机敏勇猛,不禁好奇,这人参军之前究竟是做什么的?贾忠见多识广,以前沈柯就知道了,自不用说,而自沈柯升任将军以来,贾忠多曾进言献计,可见颇有计谋,这就让沈柯更惊奇了。 似乎察觉到饮酒失言,贾忠朝沈柯裂开大嘴,露牙一笑:“哈,将军何必骇怪,现在贾某前途,都集你一人身上,怎容贾某不竭力相助?至于贾某过去,皆如过眼云烟,沈小哥还是不要多想的好。” 听贾忠突地以‘沈小哥’相称,又洞察自己心思,沈柯不再纠缠,略略沉默一阵,便将在四太子处见到那个高大重瞳男子说了出来,他对此人颇感兴趣,又想起张琦虞听得此人的惊讶神色,心中更为好奇,便想知道贾忠是否知道一二。 “赤甲、重瞳?!”贾忠果不令沈柯失望,张大了嘴:“是轩辕烈。” “轩辕烈!”听了这个名字,沈柯也想起来了:“他就是轩辕烈?!” “赤甲,伟姿容,眼生双瞳……便是他了。”贾忠看了沈柯一眼:“将军竟然不记得?” 沈柯苦笑摇头,他听过轩辕烈这个名字,实在是因为这人在军中太有名了,有名到他这个平日对那等花边逸事不太上心的人都知道,此人三年前曾在皇廷上一根铁枪先后扫翻军中十几名大将,神威王亲封为龙京第一勇士,军中人人知名。 只是平日听得多,却没听过别人提及此人外貌,或是提过了他没上心。反正对他而言,这等人便是再厉害再有名也是与他无关,却不想今时却在四太子府里见到。 “他是四太子的人?” “他初进龙京时,四殿下见其英武,便收其做了义子。”贾忠点了点头,又皱起眉头:“不过他出现在这里却是怪事,他乃是季公麾下大将,此时应在东南与禹王大战正急才是,如何跑到北府来?莫非形势有何变化?” “有何变化?是了。”沈柯说:“我在宴上献策,明年春夏进兵北上,然而观四太子模样,似乎颇为不喜此计。” “将军竟有策划之能?”贾忠大为惊奇。 沈柯摇了摇头:“只是胡乱思想而已……”遂把宴上宴后的事情统统说了,贾忠越听表情越是凝重,待沈柯说完,贾忠长叹一声:“是了,对四殿下来说,进兵是越速越好。” “为何?” “将军可知羽公与太孙相善?” 沈柯摇摇头。 贾忠一阵无言,知道沈柯对于这种事情是干脆的一问三不知,便不如直接说了:“太孙在南方随季公征战,眼下轩辕烈北上,大概南方战事结束不远矣。四殿下欲尽快了结北府之事,好不让太孙独在王上面前炫耀功绩。” “这等事情,居然也能影响大军征战?”沈柯眉头大皱,他实在想不到,一场战争,后面竟然能牵扯出那么多的事情来。 “对四殿下和太孙等人,哪怕是公上自己心里,可能这等事情,也比平定北府重要得多。”贾忠如同鬼魅般地低声道。 沈柯默然。 “贾某以为,将军如今不必多想。毕竟公上如何想法,我等还是不知。”贾忠宽释一笑,又道:“然而将军之策,却是有理有据。” 有理有据?沈柯看了眼贾忠。 虽然能够在四太子宴上将众将说服,但他心里并无多少底气。 然而不久的军会上,沈柯听到自己昨天所说的策论被羽公大段大段地复述出来示于众将,顿时心潮起伏。 他万万想象不到,自己所想的,竟然与羽公所想一致。 他呆呆地看着羽公,脑袋里一片空白,转而心底就是一阵欢喜。 众将惊愕,他未觉得如何;四太子的反应,让他自生怀疑;而眼前羽公这般行径,却让他感到了一种认可,这如何不让他高兴? 下面众将也是惊愕不已,因为眼下羽公所言,竟与昨日沈柯在宴上所说一般无二,当时他们并非不认为有些道理,但毕竟沈柯人微言轻,没几个将军往心里去,如今羽公说起,众将瞠目结舌,频频以目在羽公与沈柯两人身上环转。 沈柯望向同座上首的四太子,却见其面带微笑,似乎早有所知:“公上此策,似与沈将军所言略同。” 羽公道:“四殿下明鉴,缓攻之利甚大,而若大军急切北上,种种弊端,委实不可不慎。” 一将出列,先看了眼四太子,随后对羽公道:“公上过于小心了,盖寇残兵不过万人,便算他有两万人;纵使澜沧山路再难走,我们北府大军只要能过去一半,就不信一个月内打不垮他们。” 羽公看也不看这一将一眼,只转向四太子:“现在进军,一月不克,则凛冬至矣。盖寇人杰也,若拖延不战,或游而击之谋我粮道,殿下当如何自处?” 四太子见状,也便不再打晃子:“我军小心行事,盖寇能有多大本事?何况公上在北府征伐两年,消耗钱粮甚多,如今胜利在望,为何还要多费半年钱粮,就如刚刚方将军所说,以盖匪如今兵力,哪怕我们不出全力,又如何是我们对手?” “即是胜利在望,就更要小心,稍有不慎,让两年之功功亏一篑,我等如何对得起王上?”羽公忽地站立起来,朝四太子躬身行礼:“请四殿下以国事为重。” “请四殿下以国事为重。”营中诸将,倒有三分之二跪下了,沈柯也跟着跪下。 四太子呼吸一窦,笑容僵硬。 他如何看不出来,这是羽公联合亲信,在向自己示威。 幸亏早有准备。 他打个手势,轩辕烈高大的身影便从帐后走出,众将表情纷纷一窦,脸色立变。 “王旨在此。”却见轩辕烈摸出一个玄色的卷轴,徐徐张开,语声如金石地说:“盖寇覆灭在即,不宜多费钱粮,王上有令,限三月内结束北府战事,勿要拖延。” 四太子脸现微笑,跪下的众将却统统傻了。 沈柯也愣神一阵,他知道轩辕烈手中的王旨代表着什么,羽公盯着轩辕烈手中的王旨,面色阴晴不定。 “公上,我等还是全力准备,出兵北上吧。” 四太子笑吟吟地看着羽公,而众将的视线,也一齐集中到了羽公身上。 营帐内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就在众人渐渐窒息,四太子脸上笑容也变得僵硬之时,但听羽公呼一口气,再次躬身作礼:“殿下容禀,如今三军屯于仓阳,后续粮草,还要十几日才能运至,军中伤兵亦多,将士皆疲,如今进兵,实是力有不逮,还请四殿下耐心等候,待我等休整完毕之后,再行进军便是。” 说罢也不等四太子回话,带着一群将军扬长而去。 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 四太子脸上笑容僵硬,猛地捏紧手指,嘎嘎的响声清晰地送进留下的人耳中。 “义父……我观羽公所言,颇有道理。”轩辕烈目送羽公离去,在四太子身侧低声说道,金石雷鸣般的嗓子,这般低声说话,却是稍稍有些含混,但却仍然粗犷刚硬:“若进军利弊果真如他所说,我们不如回书报以王上……” 四太子苦笑一声,抬起手来,看了轩辕烈一阵,然后叹气。 他费了老大功夫,弄来这一张王旨,就为了在此时一锤定音,怎会画蛇添足? 龙京里的老头子身体日渐一日地不行了,脾气也一日三变,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事? 必须早回京城才是…… 章十八 天见 入夜,仓阳城四门紧闭,经历了几天几夜的洗劫,城中荒凉之至,除了少数院落仍灯火通明外,城中有些人气的地方,就只剩下军营和军士戍守的城墙了。 没人注意得到,就在半里外的天上,漂浮着一条长长的异兽,异兽通体晶莹,如同无脚的蜈蚣,一颗珠圆玉润的脑袋丝毫不显出虫类的狰狞,头顶一颗斗大的闪光宝玉,水晶般的甲壳之下伸出四排柔软纤细的长毛,仿佛四只巨大的翅膀一般将其托在空中。 异兽之上,却是一对年轻男女,女子一袭玄衫,年纪二十上下,凝视着远处的仓阳城,双眉紧锁。 男的却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一袭松松垮垮的青衫,一张略尖的脸上是懒洋洋的表情,身子也歪歪斜斜地躺在甲壳上,手里托着一本书,借着异兽甲壳反射的月光,眯着眼睛阅读上面的文字。 异兽静静地停了一阵,少年人翻了几页,只听到空气中的风声,似乎有些不耐,睁开了一双略显萎靡的丹凤眼,右手一甩,手中书卷便朝那玄衣少女飞去。 女子眉头微蹙,一抬手,将飞来的书接在手中,转身一脸不悦地盯着少年:“你不怕我把它丢了?” “丢就丢罢,左右也是你的书。”少年无所谓地挠挠脑袋,打个呵欠,坐了起来。 玄衣女子更加不悦:“若你在这般乱丢书本,我便不再给你任何书看。” “那我就从这条玉蚿上跳下去。”少年嬉皮笑脸地说着,看了一眼天上的浮云:“你知道,我肯定是摔不死的,但天这么黑,我掉下去之后,你还能不能找到我,就不好说了。” 女子气结,一甩手把那本书丢回了少年脚边:“我怎么就带上了你这么一个无赖?!” “你以为我有多愿意跟着你啊,你这个倒霉的婆娘。”少年叹了口气,目光投向仓阳城:“好重的血腥气,唉~我就知道。” “你早就知道北府军会屠城?”女子挑了挑眉毛,又释然下来:“是了,你肯定是知道的。” “那么烈的血腥气,我怎么可能‘看’不到。”少年低声喃喃着,继而眼神一亮:“喂,婆娘,你刚才发什么楞?” 女子道:“我哪里发愣了?我只是在想,这城里这般森严,我师叔和羽公正在一起,却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捉个小兵拷问一番不就知道了?你们玄家的人不就擅长这一套么?” “法术怎可乱用?” “不用法术,你也别在这里飘着啊,小生我可是又累又饿又冷。” 女子看着少年,眼睛里闪过一丝冷意:“累?冷?饿?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也要不了你的命。” 少年大怒,暴跳如雷:“你!你这狠心婆娘!我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 “噤声!” 正在这时,一阵怪声传来,女子连忙挪到少年身侧,抽出腰间水蓝色的长剑,警惕地看着四周。 少年也收了嬉皮笑脸,抬眼望着天色,表情越发严肃,直到那阵若有似无的怪声消失,女子收回长剑,他才开口:“婆娘,我劝你还是赶快南下吧,现在的北府待不得。” “为什么?”女子不解,却不敢轻忽。 “你难道没闻到那股味道么?”少年看了女子一眼。 女子恼形于色,摸摸鼻子:“废话少说,你岂不知道我根本就闻不到气味。” “呿~倒是忘了你家那条倒霉灵脉,幸亏我不是玄家人,否则岂不是了无生趣?”少年表情有点无奈,见女子又要恼怒,连忙指着头顶的天空:“我……已经看不到了。” “看不到?”女子眉心紧蹙:“看不到了?不可能,你明明是千年一出的‘天见’,怎么可能看不到?” “废话,你以为我这双狗眼真的和传说中吹得那样,能洞穿九墟十域,诸天星辰?有这个本事,我不如拿他去寻宝挖矿,那样赚钱还快些,哪还用跟在你这婆娘屁股后头吃白食?”少年骂了一顿,喘了两口气才说:“你莫忘了,有些东西我是看不清的,就像你的命,我只能看到四成。” 女子想了想:“就是你所说的命格奇重之人?虽然能蒙蔽你的观命之术,但怎么可能连天机都遮住?” 少年表情无奈地看着混沌不清的天色:“一个当然不够……” “几个?”女子试探。 “是一大群……”少年遥望远方重叠的山峦,低声说道。女子悚然而惊。 “我这双眼睛,只能看到‘天’允许我看到的东西。”少年耸耸肩:“一群命格奇重之人凑到一块儿,产生共鸣惊扰天时,任我这双眼睛再利害十倍,大势勉强还能看到,但细微之处,可就无能为力了……” “只是……”少年仰望着微红的天空,语气淡然:“此地天机翻覆,杀机已生,我留在这里,当然有惊无险。但你命中的血光之灾,却大可能验证在此,我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也就不可能给你什么预警,你好自为之。” 女子脸色一变,随即咽了口口水,握住剑柄:“不,我玄家上下为寻找天元谜藏,花费了十数载时光,丢了无数条性命,如今知道它就在凛州,怎么可能畏缩不前?” “这么说你是死心眼了?” 女子毅然点头:“我这便进城去找师叔,让他说服羽公全力相助,羽公既是令主之一,便不可能对此事袖手旁观。” “也随你,反正小生的话都说到了……天元谜藏啊,唉……”少年呵欠连连,仰壳倒在玉蚿的甲壳上,惺忪的丹凤眼盯着辽远的天空,天上风起云动,云气氤氲,隐约带着一股血色的殷红。 女子素手轻拍玉蚿头顶的宝玉,异兽身躯摆动,就向城市浮去,然而前行几丈,天空忽然一暗,一片雾气突兀地将玉蚿周围团团包裹,少年脸上倦容立消. 女子迅速抽出长剑:“谁在装神弄鬼?出来!” “玄姑娘晏公子在前,鄙人这点小术,又怎能称得上装神弄鬼?”但听一声长笑,一个穿着红斗篷的人在玉蚿之前显出身形,此人鹰目勾鼻,身材高大,骑着一条巨大红鳞飞蛇,女子见他长相,却是面色突变:“安九渊!你们化生道也在北府?!” “有礼了,却不想今日安某好生有幸,不仅知道天元谜藏就在凛州,还能知道那枚归藏令在羽公身上,如此倒是要多谢二位指点迷津了。” 女子额角冷汗涔涔直冒,玉蚿在迷雾中挣扎嚎叫,周围迷雾越加阴沉,安九渊此人,乃是化生道中的高人,以她的法力,却万万不是敌手。 少年却仍是那一脸大大咧咧,有些无奈地对女子抱怨:“看,我就说了吧,北府天机混乱,这般大的难厄到了眼前,我竟然都没能察觉。都怪你没事让一条大虫子停在这里,不是等着人来找麻烦又是什么?你还罗里吧嗦多嘴多舌,你看看你看看!什么都让人听到了。” “闭嘴!”女子大恼。 “晏公子何必抱怨,实话说我等早就知道天元谜藏在北府,只是不像方才玄姑娘所说的那般详细而已,今番得以解惑,委实要感谢二位。”安九渊笑吟吟道。 少年道:“嘴上说谢就不用了,要真谢我们,只求安先生你快点离开北府便是;这也是为先生你好,我观先生山根下陷,疾厄之宫横断,邪纹纵生,应在三旬横死,闻先生今年三十有八,估计大限就在此时也,为趋吉避凶计,现在的北府,安先生还是不要多待为妙。” 安九渊闻言,脸上戾气一闪,转而盯着少年笑了:“晏公子天界第一乌鸦嘴之名,安某端的久仰了。安某心想命数有时,若真应在今年,无论在北在南,人界天界,都是一般。倒是晏公子能够窥穿天命,不如便留了下来,助安某趋吉避凶,如何?” 他一挥手,便见周围雾气之中,闪出十几个红衣人影,骑着各类异兽,手持法宝符咒,气势汹汹地围住玉蚿。 “怎么办?”女子面色如土,低声问旁边这等时候还能静坐观天的少年。 少年翻个白眼:“还能怎么办?快跑啊!” ………… 戍守城头的北府军部卒,但觉今日远处天色有些混沌,却也没发觉别的异状,如今北府上层斗得厉害,连带众军军心都躁动不安。 “岂有此理!”四太子府中,父子相对,骁阳侯嚷嚷起来:“这已经是第二批粮草到了,羽老匹夫竟然还言准备不足,分明是不想让父上你成事。” 四太子叩打着桌面,凝眉不语,过了一阵,才叹了口气,转向一侧的羽士:“周师,我欲不待羽公应承,自点军马北上,你认为如何?” 章十九 出兵 “罢了,是我太心急了。” 未等有人回答,四太子便摆了摆手,走到窗前。 城主府建立在高处,在窗口往外看,可以看到内城城墙,一行行举着火把的军士在城墙上巡视。 “且再等等。”四太子喃喃自语:“毕竟我才是大军主帅。” …… 或许是连战连胜让北府将士心生骄狂,十日以来,沈柯分明发现,随着羽公和四太子之间的分歧日渐明朗,三军军心也渐渐不稳了起来。 也许是三军将士看到胜利在望,都希望快点结束战争。毕竟激烈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两年,又有哪个人不厌倦呢? 哪怕一些羽公手下的将领,虽然不会明着反对羽公的令旨,但还是希望尽快灭掉盖天王的吧。 自然更主要的原因便是四太子在军中的影响了,四太子在全军上下搞的小动作又能瞒得过谁? 沈柯想起了这些天看到羽公时候,那嘴边时常挂着的苦笑。 羽公大概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吧。 这时候沈柯才知道,四太子这个大军主帅的身份,给羽公带来的掣肘是何等的厉害。 若四太子有心,整个北府军恐怕立刻就会一分为二。 以往羽公能够安心作战,只是因为四太子以前一直没有怎么干涉军政大事而已,或许是过往盖天王大军在前,四太子自认为不是对手,才将一应军务全部交给羽公吧。 如今战事将尽,到了该摘桃子的时候,四太子就展露了獠牙。 沈柯不禁叹气,龙京里的老王,防备羽公防得是极好的了,但怎么就不想想,万一北府军分裂了,还能挡得住盖天王的反扑么? 或许可以吧,毕竟盖天王残部,也只剩下寥寥万人而已。 大概无论是四太子还是老王,都是这样想的。 羽公已经派人给龙京带去一封信件,说明北府的战局,但想起羽公当时的表情,似乎自己也不抱多少希望。 当将军这些天来,沈柯渐渐学会了注意军中大小事务,也学会了关心那些与战场距离遥远的庙堂之事。 无论是军中的议论,还是贾忠的冷笑,都让他知道,京中的老神威王,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带着一千流民刑徒揭竿而起征伐天下的绝世雄才了。 权力会改变一个人,沈柯自己就深有体会,若是以前,这些事情他是根本不会想的,军队开到哪里,他打到哪里便是。 深夜时分,他刚刚想要睡下,便有小卒来报,叫众将去中军大帐议事。 出事了。 几乎是刹那间,沈柯便生出这个念头,他疾步走到中军帐,却见众军将及羽公、四太子表情凝重,一小卒浑身血淋淋地在营帐正中喘气,看上去奄奄一息。 “你是说……乌家堡失守了?”羽公语气严肃:“你说的可是真?” 乌家堡…… 沈柯立即想起这个地名,这是在仓阳城西的一座小堡。堡子建于几百年前,堡主换了不知多少代,早就不姓乌了。这堡垒在仓阳城之西,东西则是仓阳凌风二城。地方狭小,屯不了多少军士,外加不是什么险要必争之地,羽公当日围仓阳时,一旅偏师去取凌风城时顺手取下此地,现在却被攻了下来。 沈柯皱起眉头,这可不是个小事,羽公在此堡屯着一营军士,足有两千五百人众,加上堡垒依托,没个几倍兵力如何攻得下来? 羽公喝问那报信之人:“敌人几何人马?如何攻下来的?使用何等计策?统统与我说来,不得有丝毫隐瞒!” “不知道!只是前日晚上,突然从北面冲下来!弟兄们大部分还在睡觉!还没反应过来,大门就破了!不计其数!不计其数啊!”报信兵士嘶声叫道。 “怠兵……”羽公喃喃道,众将士也是心头一沉,却是没人想到,盖天王在这种大败亏输情况之下,还能反咬一口。 “这是千载难逢的战机啊。”四太子却眉飞色舞:“那乌家堡没个几倍兵力,如何强攻得下?还是一夜而破,多是盖匪主力未去。如今方才一日过去,我们现在便两路大军,一路直奔乌家堡,一路向北堵住澜沧山口,岂不可将之一网而擒?” 众将彼此对视,眼中纷纷有意动之色。 沈柯也觉得,四太子所说的颇为有理。 以盖天王如今兵力,分兵大概是不太可能,能够以那般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夜攻下乌家堡,多是全部精锐尽在其中,若能在其撤离之前堵住澜沧山口,便是关门打狗之势。 但盖天王打乌家堡做什么?沈柯转念又想,羽公却问了出来:“但盖匪为何在此时打乌家堡?此地既非险地,也无粮草,莫非盖匪贪图安逸,要找个堡垒过夜乎?其中必然有诈,多是引诱设伏之策,殿下不可不防!” 沈柯暗暗点头,便是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但他视线扫过营中诸将,却心中叹息。 无论是盖天王引诱之计也好,是别的什么缘由也罢,但想要让这些将领不中计,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无他,盖天王抛出来的诱饵太大了,有几个人会放弃这一举击破盖天王全军的机会呢? 便是沈柯自己也意动不已。 “公上何其多虑?”四太子却哈哈一笑:“我军这许多人马,便是出一偏师,纵使盖匪部属皆是百战悍匪,又有何惧哉?公上若不答应却也无妨,我意已决,只带本部兵马去北面,就不消公上帮忙了。” 沈柯捏了捏手指,看着羽公的凝重表情,又看看四太子眉飞色舞的脸,心下知道,四太子这是主意已定。 大帐中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良久,却是一个羽公麾下的将军也出列进言:“公上,敌兵力远少于我,便是有所诈谋,我军只要小心些,应可无忧。不如让四太子领一军在前,公上引大军在后,待截住了盖匪军队,若有变故,就可相互照应,如此岂不稳妥?” 此言一出,众将纷纷点头,羽公叹了口气,情知众将之心皆动。 何况四太子心意已定,若是他不从,北府军难免分裂之厄,不如听从其言,好好配合,以免生出更坏事情。 想罢羽公便道:“如此,我就不违四殿下心意了,但调兵遣将,还要我来指派。” “不需羽公费心,既有心配合我,便请在后头照应好便是。”四太子心想羽公心性那般谨慎,若是在前面听到个风吹草动便要回兵,岂非坏了他的大功? 他自忖兵多势众,又有轩辕烈在旁护持,也不怕盖天王飞上天去,说罢一意孤行。羽公劝之不住,只得无奈看四太子点起部下最精锐的两万精兵去了。 沈柯在下看得心中叹气,二十万北府大军,终是就这样分裂。 “沈柯!”沈柯正出神时,羽公忽然表情一肃,喝道。 “末将在!” “你携两万前锋营跟上四殿下部属,小心在旁掩护,留意大军退路,若形势有异,至少也要保得四殿下和小侯爷周全。”却是羽公见四太子只带了自己部下的两万兵,怕前军兵力不足,难以应付突发状况,故派前锋营相佐。 “诺!”第一次接受将令,沈柯脑海一阵空白,下意识地应命出去了。羽公将令流水般发下,留了几名将领守城,又拨出十万兵马组成两军,众将皆去,羽公倒在椅子上,好像一瞬间老了五六岁。 “公上为何如此?”玄珑镜在侧,关切询问。 羽公轻轻敲着桌面,发出叹息:“今次四殿下如此出兵,我实感觉不妥,却又阻止不得……” “公上实在多虑了。”玄珑镜一笑:“三路军马,都数倍于盖匪,更有众多宿将良将,哪怕盖匪果真是诱我们前去,我们早有防范,又岂能让他得逞?” 羽公苦笑:“但愿如此,无奈我心实忧。” 玄珑镜摇摇头,不再言及此事,只是想起另一事,说:“公上啊,沈小将军初为将领,你也不历练他一番,便让他这样单独领兵去助四太子,是否有些不妥?” “沈郎是有分寸之人,纵然生疏,也坏不了事。”羽公想起那日四太子宴会上沈柯的表现,摇了摇头:“若坏事,也坏在四殿下身上。走,与我前去整军。” 见羽公站起,玄珑镜不再发问,跟了上去。 …… “未成想是沈将军前来帮忙!” “羽公将令,令我前来助阵。” 先派信使追上四太子前军,又安排两万大军拔寨离城,沈柯便在城外见到四太子。 见沈柯前来,四太子却是颇为高兴,无论如何,他也是真心想歼灭盖天王,有人助他一臂之力,他如何不喜欢? 寒暄过后,沈柯吩咐了斥候去前面探路,自则骑马与大军疾行,眼中千军万马,心中却是别有一番感觉。 这还是他第一次以将军的身份随军出征,若此战果真能成,便能为爹报得大仇。 只是这一战果真的那么容易打赢么? 他抬头看着天空,乌云压顶,混混沌沌,心头也仿似被什么东西压住似的。 章二十 异状 明明知道前面是陷阱,却为陷阱中的诱饵引诱。 沈柯现在的感觉便是如此,虽然底下的部卒只是兴奋地做着最后一战的准备,但他却隐约察觉等在大军前头的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不知道这四万大军,有没有本事连诱饵带着猎人一口吞下去。 这心态仿佛赌博,他看着军中大麾,情知现在的四太子就是这样一个赌徒,大军北上已经第四天,那股轻燥的情绪不断影响着军队,只是军中斥候带来的消息让沈柯越来越警惕。 无异状便是最大的异状,若是盖天王大军仍在,这周围的村镇如何会没有一点风吹草动? 关键的一点异处,在于这些村镇中少了一种至关重要的东西。 所有的村镇里面,都没有一个活人,别说活人,连死人都没一个,只有墙上地上的血迹,令人怵目惊心。 这年头,村舍十室九空很是正常,但所有村舍连着村舍周围都没有一个人的话,那就值得奇怪了。 若是沈柯自己做主,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返回仓阳城固守,等到明年开春,打听清楚敌人虚实之后,再行行动。 可惜如今的军主是四太子殿下。 又一行斥候归来,天上的飞马也侦过了周围的地形,沈柯叹了口气,策马行向大麾,告知四太子敌情。 “附近仍然没人?” “是,四殿下,飞马探过百里,附近空无一人,再往北八十里,便到山口了。” “如此说来,再走半日,便可到达澜沧山口?” “是,殿下。”沈柯一点头,再道:“此地距澜沧山口不过半日之路,末将认为,若盖匪有诈,当在彼处设伏,那处地形莫测,侦骑难查,不若在前面的霍家镇旁下寨,若盖匪南来,一击可破。” “霍家镇?”四太子目光狐疑:“为何不是松丘?那里的地势岂非更为险要?” “殿下,若我是盖匪,也当料到我军在那里堵截,何况那里尽是密林,末将深恐敌人设伏。”沈柯说,实际上他并无自信,只是多日以来心中的不妙预兆,让他疑神疑鬼,分外小心。 “这也设伏,那也设伏,盖匪兵力也忒多了些。”四太子不信地笑笑:“也罢,沈将军所说也有道理,便在霍家镇驻军便是。” 沈柯松了口气,霍家镇在碧流河岸,水源充足,地方宽阔,驻下四万兵马并无困难,周围一片空阔的草地,飞骑俯瞰一目了然,盖匪埋伏也不会选择此地,虽然距离山口稍远些,但胜在安全。 一入镇子,众军埋锅造饭,沈柯则在附近查探,不知为何,离山口越近,他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劲,或许对四太子而言,未来可能面对的不过是一万残兵败将,甚至更多也未可知,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前军四万强兵,其后不过百里处便是羽公后队,两厢照应,便是盖天王大军翻上三倍也可一网成擒,但沈柯却不这样想,若他是盖天王,手中只有三万兵力的话,是绝不敢在仓阳府逗留的。 不计其数…… 沈柯不禁想起了那个报信者嘴里不断念叨着的词,仅仅一万兵马,就能被称作不计其数么? 他已经往乌家堡方向派了探马,却仍然没有回报。 这时候沈柯才感觉到,似乎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盖天王的虚实。 镇子里空无一人,沈柯一直在想,这些人都哪去了呢? 或许是被盖天王裹挟走了吧,但总应该留下些尸体才对。 正在这时,正在休憩的众军突然爆发出几声零星的惨叫,沈柯一惊转头,便见几个亲兵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周屠庞大的躯体,在地上翻滚不休,篝火上煮沸了的一锅汤水洒在地上,异样的气味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有毒!” 众军一片片惊哗,陆续有用了食的兵士倒下,没有进食的军士,也纷纷丢开手中汤水,所幸毒发得快,四万大军只倒下了几百人。 “食物中如何会有毒?” 这已是让众将心惊不已,四太子走出所住宅院,他是主帅,又身份尊贵,吃得当然和众军不是一般东西,另有亲卫试毒,当然毒不到他,但亲卫倒了几个,也让他惊诧非常:“粮官何在。” 那战战兢兢的粮官到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众将只得走到粮草辎重处,羽士法师检查一番,都脸上变色:“殿下,这些粮草都不能吃了!” 沈柯心中一突,转见众将脸上都是一阵变色,一营辎重,被人无声无息下了毒,这委实骇人听闻。 莫非等待这四万大军的,就是这个? 沈柯呼吸急促,目光掠过营帐辎重堆集处,眼皮突地一跳,抽刀便向那一丛辎重处刺去,一边大叫:“快让开!” 四太子一愣,众将也是措手不及,就见那一堆辎重翻滚着飞起来,一声尖锐的咆哮从那角落里爆发开来,只见一团模糊的雾气从中飞出,中间包裹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青皮怪物,避开沈柯刀锋,朝四太子疾冲过去。 “妖物!” 众法师大声喊叫,却手忙脚乱,摸符都是措手不及,沈柯一刀戳空,连忙转身探出右手,一把抓住妖物一足,掌心被那粗糙硬毛一刮,就是一阵火辣辣,那妖怪栽倒在地,也不回身,被沈柯握住的脚角度诡异地一扭,那锋锐的脚爪划过沈柯左臂,却不想划上护腕,只擦出一阵让人磨牙的声音;沈柯趁势挥起一刀,狠狠劈斩上妖物大腿。 妖物一声惨嚎,大腿应刀两断,粘稠的血当即将沈柯黑甲染成红色。 四太子周围的卫士也反应过来,轩辕烈抽出腰间长剑,一剑刺向妖物脑袋,妖物狰狞脸孔一抬,大嘴一咬,两排坚硬的牙齿竟将剑刃咬住,轩辕烈用力一转,妖物满嘴喷血,却是丝毫不松,双爪疾挥,便抓向轩辕烈面门。 轩辕烈向后一让,那一爪抓到一卫士脸上,只听喀吧一声,那卫士发出撕心裂肺般的惨嚎,爪子松开时,五官皆尽扭曲变形,卫士掩着脸,狂舞乱跳一阵,一跤跌倒,随着身躯倒地,脑壳也一声脆响中彻底断裂,红白色的浆水泊泊涌出。 附近辎重营将士方才注意到这里异状,见这怪物如此凶悍,大乱四散。妖物双眼血赤,头狠狠一甩,口中的剑刃便断成两截,血盆大口张开便朝轩辕烈扑去,那一截被咬碎了的剑刃还在那血盆大口之内。 “快闪开!” 轩辕烈却不闪,而是挥起一拳,正中妖物脸孔,力量之大,发出嘭地一响,妖物尖叫一声,双眼流出血来,仓皇退后两步。后面沈柯双手抡刀,一刀从妖怪后脑斩到左胁,那腾空而起的身形,便在这一刀劈击下扑到在地。沈柯乱刀将妖怪脑袋砍成肉泥,方才停手喘息。 众军沉默一阵,辎重营主官斩了几个乱军,整好军伍,方才围上前来。“这……这是什么怪物!”指着血淋淋的妖尸,面如土色的四太子才哆哆嗦嗦,说出话来。 “是六渎界的妖物……”羽士表情凝重,走到妖尸之前,细细端详一阵,转向四太子:“殿下,多是此妖用妖毒污了我大军粮草。方才此妖身缠雾气,乃是妖族的蜃隐之术,估计辎重营军士不察,才让这妖怪得手。” 说着他松了口气:“天幸此妖毒已吐尽,不然刚才殿下危矣。” “这等地方,怎么会有六渎界的妖物?”四太子一脸震骇,仍是不可思议。 羽士也是一脸不解:“四殿下,北府邻近六渎界,妖物本就不少,但这等妖物……” 他看着妖怪肢体形状,表情越来越凝重:“这分明是通了灵的老妖,在过几十年便要化成人形,在人界却是少见之至。” “殿下,粮草已失,我等还是回军与羽公汇合才是。”沈柯上前拱手,见四太子犹豫,微微皱眉:“实不相瞒,殿下,这等妖物,我和公上,在仓阳城也见过一只。” “竟有此事?!”众人皆惊。 “不敢欺瞒殿下,若非当时玄师警醒,公上多半被害了。”沈柯心情严肃起来:“殿下,那只妖物无论长相还是体型都和眼下这只相差无几,我曾在北府流浪多年,也没见过几次这个等级的妖物,这些天出现这两只,一只意图袭击公上,一只坏我大军粮草,蹊跷之处,还请三思。” 四太子面色变幻一阵:“你是说,盖匪之军中,有可能有妖物相助?” 众将表情同时一僵,看着那只横尸就地的妖魔,这等妖物如此悍猛,还有种种异能,若盖匪有此等妖物相助,神出鬼没的攻击之下,他们果真能够轻易得胜么? 沈柯表情凝重地摇了摇头,不是否认,而是不敢肯定。 羽士沉吟片刻,道:“四太子,军中法师不多,遇上这等妖物,不可不防……只是不知盖天王如何联络得这些妖怪,那荒莽群山中的荒人部落,岂能漏过这许多只妖怪进北府??” 他喃喃自语,似乎也没指望从旁听得答案。而四太子仍面色犹豫。 沈柯心知他舍不下灭盖天王大功,可是前方明明已经明摆着是个大钉子,难道还要傻乎乎地往上凑么,不智一次已然足矣,不可再犹豫第二次,便进言道:“殿下,无论如何,大军粮草已坏,前途不明,逗留在此实属不智,还请殿下早作打算。” 四太子看看一身红铠的轩辕烈,见他点头,便叹了口气,下令大军拔营。 出了辎重营,沈柯眼望小镇,忽地感觉这原本平静的镇子里头杀机四伏。 若那些妖物果真是盖天王所遣,那么为何在这里发难,或许大军这般仓皇出击,一切都在敌人的计算之中吧,那么现在收手,是不是有点晚了? 他看着北面,虽然距离山口还有几十里远,但远处巍峨的山峰已经隐约在望。 沈柯下了命令,就感到身侧一人身影遮了部分天光,一转头,却是轩辕烈站到身侧,那双重瞳戒备地看着四周:“沈将军,情况有异,还是吩咐将士们做好准备才是。” 沈柯点头应下,便见轩辕烈转身离去,想起刚才辎重营时,其人应付妖怪时的冷静姿态。又感知得其身上气势,自己在他面前,都要气短上好几分,不难想象在战阵之上,此人会是何等厉害。 那一拳头打在妖怪脸上,竟然能够让妖怪七孔流血,沈柯可是很清楚,这妖怪是何等的皮糙肉厚。 莫非这便是羽士所说的万人之将?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的神经实在是太过坚韧,这等时候,居然还能想到别的事情。 正在整理营寨之时,平地忽然泛起一阵淡雾,在沈柯眼里,这雾气来的无比蹊跷,而就在这时,旁边几个正在整理营帐的军汉突然发出一阵惊呼。 “将军!此地有异!” 沈柯心中一突,连忙走了过去,就见那几个军士手中拿着一根立营的杆子正在摆弄,那杆子下端,是一片不那么醒目的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