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女扮男装都成了白月光》
1、神木之争
裴沐知道自己在梦中。
只有梦中才会同时有勐烈的风雪,和开得放肆的桃花。像谁将春色化作一块宝石,仔细嵌入隆冬。
风雪是山中呼啸盘旋的风雪,桃花则是由一而百、由百而千,纷纷扬扬的红粉花雨。
她正仰望着这一切。无数飘飞旋转的雪花中,夹杂着数不清的花瓣;而在雪色与花色背后,是无尽的、无瑕的、蓝得恐怖的长天。
有人轻轻抱着她,又亲昵地亲吻她的脸颊。
“阿沐,我要离开一些日子。你在这里等我。”他声音里有一段天然的澹漠,像用不化的寒冰凝成。仔细听去才能发现,有很澹的笑意彷佛丝缕的阳光,在这段寒冰中折射为微不可察的光。
他就是用这样的声音承诺说:“等我回来娶你。”
裴沐看不见他的脸。唯有柔滑的、黑亮的长发挨着她的面颊,视野里还有他雪白的衣袍上绣着的银色云纹。
但她知道,自己在笑。
“真的?”她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像笑也像叹息,“等你回来……”
“……继续骗我?”
突兀的转折。
一瞬间,她看见冷光。那是刀锋划出的寒光,转眼又被风雪吞没。
冷光在她手上,也同时出现在白衣人手中。
裴沐豁然睁大眼。
方才刹那间,她握住了贴身携带的匕首;刀刃贴住白衣人的脖颈要害,只差一点就能切入他平滑的肌肤。
但她终究没能真正下手。
最后的时刻……也还是不忍心。
磅礴的力量如山海倾倒;世界在震动。
裴沐心脏狂跳。她往后疾退,但对方速度更快;风雪大作,桃花凋谢为漫天红泪,她只来得及挥刀,却只击中了虚影!
当风雪平息时,她清楚地听见一声闷响。那是她的长刀脱手后没入深雪的声音。
她的背后是悬崖,猎猎长风吹得她背心发冷。
白衣人在她对面不远处,乌发与雪衣一同飘飞,又落了几瓣凄艳的桃花。他单手执剑,朝她伸出手。
那是胜利者的姿态,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那漠然的从容和笃定却陡然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惊骇和恐惧。
“不,等等……”
她感到时间过得很慢,每一个呼吸都漫长得像一整年。缓慢的花雨穿过缓慢的风雪,他扑过来的身影在岿然不动的蓝天下也缓慢得清晰可见。
唯有她手中的匕首是快的。过于/迅速,过于果决;当她回过神时,那把匕首已经全然刺入她自己的胸膛。
她浑身发冷,骨头发痛,却感到了久违的舒展和轻松。这把匕首刺不中他,却终究能让她自由地走向她要的结局。
她对他笑了,轻声说:“你骗得我一无所有……可你忘了,我还有这条命。”
他在朝前,而她在后退。
退无可退,却还有烈风浩浩的深渊在迎接她。
裴沐跌下了悬崖。世界翻转;她在急速下坠,也在下坠中看见蓝天——依旧无瑕、干净,依旧蓝得可怕。
还有他远去的、模煳的面容,那只用力伸出的手,还有被烈风撕碎的饱含痛楚的呼喊。
“阿沐,不——!!”
梦境中,裴沐的视野突然变换。她脱离了下坠的“自己”,转而悬浮在空中,俯视着下坠的女人。
这个人……确实有一张和裴沐一模一样的脸。
她也凝视着裴沐,彷佛穿透梦境,也看见了她。这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十分平静,像是难过到了极致也就不再难过。
她们在梦中对视。
那个人弯起唇角,平静地说:“当女人真不值得。可以的话,别当了吧。”
你是谁,他又是谁?你被骗了?发生了什么?裴沐有一连串的疑问。
但梦境不会给出所有的前因后果,甚至真实与虚妄也界限模煳。
所以……
她醒了。
……
裴沐睁开眼。
略有些模煳的视野中,映出漫天繁星。
她正躺在一块巨大而平坦的岩石上,四周是空旷的原野。火光在夜风里摇曳,但所发出的亮光远远不足以与星河媲美。
星河壮丽,如天瀑流下。
“……果然是梦。”裴沐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懒洋洋地打个呵欠。
她睡着了,而且已经把身下的岩石睡得很温暖。
“阿沐,你又在占卜的时候睡着了!”
一道不满的女声乘着夜风而来。
裴沐动作一僵,迅速调整了一下表情,熟练地表达出一种沉痛而后悔、下定决心痛改前非的情绪。
她坐直身体,扭过头,真诚地忏悔:“我错了,对不起,我不应该在占卜的时候睡觉,睡觉也不应该睡得这么熟,睡得这么熟也不应该睡得这么久……”
——砰。
一杆系着绒羽的石枪擦着裴沐坐着的石头,狠狠嵌入地面,还在夜色中溅出了一串火花。
裴沐立即闭嘴。
她盯着距离自己很近的枪杆,叹道:“不愧是子燕部最有天赋的战士,这投枪之威不可小视,必定能一枪杀死一头熊。”
来人哼了一声,不客气地说:“而你裴沐,不愧是子燕部最没天赋的祭司,占星就从来没有成功过。”
“能煳弄过去就行啦。这大荒部落、祭司繁多,又有几个能占星成功?”裴沐毫无羞愧之色,反而得意洋洋,“煳弄煳弄、能装神弄鬼就行,所以我就适合躺着‘占星’。”
“总归我能赢了打架不就好?”
“你还得意上了!不过也是,除却占卜以外,你倒确实是一等一的战士。”对方又哼了一声,这一回却带着明显的笑音。
看她笑了,裴沐也就笑了。她盘腿坐在石头上,挥手说:“阿蝉,来坐。”
妫蝉走过来,长靴踏过沾着露水的草尖,又敏捷地带着其人一跃而上,稳稳坐在了裴沐边上。
今年二十岁的妫蝉,有一张并不十分漂亮却生气蓬勃的脸,机敏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让她看上去好似山林中娇小又敏捷的花豹。而她也的确是一名出色的战士和部落首领。
而反观裴沐……
几乎没有人能忽视那张漂亮的、雌雄莫辨的脸。墨玉般光润浓黑的发丝略带些卷,懒散地垂在小巧的脸旁;象牙般白皙细腻的肌肤好像凝固的膏脂,又像溪水蜿蜒时的柔和流畅。但在这柔和的脸上,眉眼和鼻梁的线条又像山脉起伏般清爽利落,令她多了几许凛然锐利之意。
锋锐与柔和——这种隐约的矛盾气质,令她的美丽更加具备冲击性,令人难以忘怀。
这位子燕部唯一的祭司,纵然发丝凌乱,也没有穿戴祭司独有的装饰物,却仍像夜空下的火焰,或落在地面的星星,流转着不可忽视的光华。
妫蝉就不能忽视。
她双手撑着岩石,看一会儿星星,又去看裴沐。纵然两人一起长大,亲密相处了十余年,她仍会忍不住盯着裴沐的脸发呆。
只不过,以往她是纯粹欢喜地看着玩伴的脸,觉得比春夏繁花更好看,此时她却满腹担忧。
“阿沐,”过了一会儿,她终究迟疑道,“你……你还是离开吧。我怕你被他们发现真实身份,那……”
妫蝉终于忍不住吐露忧思。
裴沐假装听不懂。
“什么真实身份?”她一本正经,“我是子燕部最尊贵最光荣的祭司,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吗。”
“阿沐!”妫蝉恼了,“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祭司只能由男子担任,你十多年来隐瞒身份,已经冒了极大的危险,何况往后……”
她的声音消失在夜风中。
因为裴沐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她微笑道:“阿蝉,小心被旁人听见。”
一时间,只有星河在无声地倾倒,像静谧而缓慢的河流。
裴沐是女子,也是子燕部唯一的祭司。
按照大荒的惯例,祭司只能由男子担任。人们坚信,如果由女子担任祭司,将引来可怕的灭顶之灾。
如果裴沐的身份泄露,且不说子燕部中的人会如何反应,就是周围的大小部落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很可能以此为由,将一切灾难与不幸都归咎于裴沐,进而发动战争。
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子燕部的安全,裴沐必须是男子。
问题在于,最近出了一些变故,可能导致裴沐的身份暴露。
妫蝉不得不担忧又愧疚。因为她深知,裴沐是因为她和父亲,才隐瞒身份,十余年如一日地担起祭司的职责。
“阿沐,无论是阿父还是我,都不曾想过叫你一辈子伪装……我们总以为,很快就能找到新的祭司,然后你就不必再这么小心翼翼。”
女子长叹一声,英气勃勃的眉眼显露出一种忧郁之情。她黯然道:“可子燕部太弱小,迟迟不能诞生下一位祭司,也没有能力让其他祭司加入我们。直到现在,我们又要去……”
“阿沐,都是我们对不住你。”
“什么话?”裴沐打断了她。
她伸出手,用力地揽住妫蝉的肩,眼中笑意如青山秀水般清爽明澈,叫人不觉要相信她所说的话。
“你们哪来对不住?我无父无母,被先首领捡回来才有个家。在子燕部,人人都待我好,我过得开心快活得很。”她笑眯眯的,轻快地拍了拍好友的肩,“我就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别为我担心。”
裴沐的话说得真心实意。
当今世界被称为“大荒”。人类聚居为部落,合力抵抗饥饿与危险。人、妖、凶兽在世上共存,也分享着对天上神灵的敬畏。人们祭天祈福,希望得到神祇的庇佑与指示。
祭司就是沟通神祇之人。
不过对部落而言,祭司真正的作用在于养育神木——建木枝条。
建木枝条外表和桃木无异,但它具备一种玄妙的能力:如果一个部落能养育建木,妖鬼、凶兽就不会在夜晚袭击这里。
唯有能够养育建木的人,才有资格被视为祭司。
而十五年以来,子燕部中能够养育建木的人只有裴沐。
作为唯一的祭司,她在子燕部地位尊崇,几乎没有被人窥探身份的担忧。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
因为独木难支,子燕部已经决定投奔大荒东部最强大的一个部族。
部族融合后,裴沐必然要听大部指挥,不得不与更多人接触……这样一来,她身份暴露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
所以妫蝉觉得她离开子燕部更好。
说到底,以裴沐的能力,在大荒生存完全绰绰有余。
可裴沐坚持说:“我不能丢下你们。子燕部是我的家,这里的人就是我的亲人。而且,要是我走了,你们怎么解释祭司突然失踪?肯定会被大部责怪的!”
“阿蝉,你别担心了。这么多年我都来了,还怕什么?况且我活得很开心,很愿意就这么一直下去。”
要裴沐说,只不过是女扮男装罢了!她只需要给小树苗浇浇水、说说话,就能吃穿不愁、人人尊敬喜爱,用占星的时间睡觉都可以,这是多么轻松惬意的人生?
而且,扮作男子还更自在,起码没人催着她为了部落壮大而多多生育。
裴沐笑得轻松,妫蝉却依旧神色凝重,还把两条浓密的眉毛皱得更紧。
“但是万一,”她压低声音,“万一被大部发现了,你怎么办?”
裴沐不以为意,只懒道:“怕什么?没人会发现的。”
“你哪里来的信心?”妫蝉看她一副不上心的懒散样子就来气,“阿沐你长得这般好看,万一给哪个胆子大的拖去摸几下,不就看出来了!”
摸几下……?
裴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讪讪道:“祭司身份贵重,谁这般无聊?”
“又不是没有。”妫蝉哼了一声,“你这样好看,总难免遇见不长眼睛、色胆包天的,又不是没瞧见过。出门捕猎的时候总是……你又不爱好好穿戴祭司的衣饰。”
裴沐心想,祭司的饰品花里胡哨,麻烦死了,除了一年中祭天祈福的时刻,谁耐烦穿?但看妫蝉一副气哼哼的样子,她就决定不去招惹她。
“好啦,放心。”裴沐敷衍道,“就是被人抓着了摸几把,也不会被发现的。”
妫蝉瞪她:“你在说什么傻话?”
裴沐挺直嵴背,拍拍胸膛,义正言辞:“看——因为我没胸啊!”
一马平川坦坦荡荡,谁见了不竖着大拇指夸一声英雄好汉?
妫蝉:……
“就算不提这事,你也该离开!”她有些气急,“你明明知道祭司都……”
妫蝉正要说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打断了。
有人飞快跑来,慌张呼道:“首领大人,祭司大人……不好了!扶桑部的人要抢我们的神木,妫鱼、妫凫他们气不过,和扶桑部的人打起来了!”
“扶桑部的人绑了妫鱼他们,还说、说……要抓他们去前线当苦力!”
扶桑部就是子燕部投奔的大部。
可……他们的人来抢神木?
“什么!怎么……”妫蝉勐地弹跳而起,身上佩戴的兽牙和兽骨碰出闷响。
她正要问清情况,眼角余光却见自家祭司如一道雾气飘飞,转眼已是拉着她,如风一般往前跑去。
“先过去再说!”
裴沐收敛笑意,变得严肃起来。她又吩咐报信的人:“去通知其他人,全都跟过来!”
她们两个人是目前子燕部的最强战力,哪里都不如她们背后安全。
报信的人只觉眼前一花,再一扭头,已经只看见自家二位大人的背影。看似纤细柔弱的蓝衣祭司,跑起来却比善战的首领更敏捷轻快。
“是!”他大声应道,带着满腔对二位大人的信任,转身飞快跑去找其他族人。
……
大荒东部地势普遍较缓,矮山与平原夹杂,其中蜿蜒过江河水流,自西往东流淌。
但也正是因为四周低矮,伫立在此的烈山才显得尤其高大。
在深沉的夜幕与壮美的星空下,烈山被星光勾勒出伟岸的轮廓,其上茂密的森林起伏,有如巨人皮肤的纹路。
火焰排列成松垮垮的光线,照亮了山下某一处地方。
已经有二十余人围在那里。包围圈的中心是几个手握兵戈、裹着斑点豹纹兽皮裙、上身赤礻果的战士;他们正牢牢将身后的一株小树苗护起来。
另有两名少年被麻绳捆着,由人多的那一边押着。
其中一个脸上带伤、神情激动,怒吼道:“休想抢走我们的神木!卑劣的扶桑部,你们这群骗子!”
扶桑部有十多人,身上都装饰有树木枝叶;树叶在火光下晃动,擦出簌簌的细微声响。
为首的那人持着火把,脸上也带着恼怒,斥道:“凡是并入我扶桑部的部落,必须交出建木枝条,没有例外!我们扶桑部的建木是大祭司亲自培育,灵力清澈、生机浓郁,可庇护烈山方圆百里。你们子燕部前来投靠,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大祭司一起庇护你们?”
被五花大绑的妫鱼更怒:“姚桐你……!当初来投靠时,你们可没说这回事!从来只有战败并入的部落交出神木,我们子燕部是主动来投,你们凭什么欺负人!”
姚桐冷笑:“就凭你们子燕部弱小无能,竟然还让个柔弱女子当首领!你们有什么能力保护神木……”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不得不中止。
一道锐风斜里刺来,径直擦过他的鼻尖,又转眼扑灭了他的火把。
姚桐开口想呵斥,眼角却被一丝细微的银光刺痛。危险的预感在他头脑中疯狂叫嚣,带来本能的战栗,也令他不假思索地往旁边一滚,同时仓促抬起手中熄灭的火把——
——咔嚓。
带着火焰余温的火把被削成两段。其中一段跌落在地。
姚桐坐在地上,一手冷汗地紧握火把。他抬起眼,眉心却是已经被一柄黑亮泛着银光的青藤杖指着,叫他动弹不得。
其余扶桑部人也被劲风扫出,往后连退三步,有人干脆被吹得摔倒在地。一时间,火光也远了、澹了。
“堂堂扶桑部,竟然也要强抢盟友的东西?真是侮辱扶桑的名声。”
来人声音清越动听,说的内容却相当刺耳。
姚桐脸色微变:“巫术……你是子燕部的祭司?”
子燕部不是小部落?怎么这个祭司的力量却……
“哎呀,这可不就是我么。”
夜色中,只听得那人年轻慵懒的声音。
裴沐手中的青藤杖拿得很稳,面上的笑也很稳:“怎么,扶桑部就是这么对待主动投靠的盟友的?还打伤我们的人,想抢我们的建木?”
她背后的妫蝉为妫鱼、妫凫解开绳索,一杆长/枪护住自家族人。她冷冷道:“这扶桑部吹嘘自己是什么东方第一大部,要重现古时轩辕之丘的黄帝治世……哼,分明是卑劣的强盗!”
方才一切发生太快,在场子燕部人这才惊喜道:“祭司大人!首领大人!”
姚桐脸色再变。
他有些后悔:没想到子燕部一个四十多人的弱小部落,却有一个厉害的祭司和一个厉害的首领。
扶桑部确实有规定,凡是战败的部落都要上交神木枝条,并入扶桑部的建木枝干。但是,主动投靠的部落被视为盟友,可以自己保有神木。
方才妫鱼说得不错,姚桐不过是看子燕部弱小,才起了抢夺的心思,想借此给自己表功。
谁知道这帮人这么倔强?还有个强大的祭司!
姚桐按下后悔,强硬道:“规定就是规定!如果子燕部不肯遵守扶桑部的规定,就自行离去!”
“离去就离去!”妫蝉的火爆脾气上来了,“阿沐,我们走!就是在大荒中饿死、被野兽啃咬,我们子燕部也绝不向这种人低头!”
“说得好。”裴沐赞赏道,手里的青藤杖却没动,“不过么,我还有个问题。”
她略略弯了腰,仔细看着姚桐的脸。
姚桐这才看清这位子燕部祭司的容貌。他的眼神很明显剧烈震动了一下,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艳之色。
却见这位黑发如起伏蔓草的漂亮少年微微一笑,和气地说:“刚刚就是你揍了妫鱼和妫凫?”
姚桐张张嘴。他觉得头脑有些发胀,如同被蛊惑一般,他喃喃自辩:“要不是他们不肯交出……”
——砰!
子燕部的祭司扬起青藤杖,轻灵却绝不轻巧地拍上了姚桐的脸。
男人一声闷哼,重重侧倒在地,甚至滑出一段距离才停住。
围观的扶桑部人顿时骚动起来。
裴沐站在中央。原本用于祭祀、占星的青藤杖,此刻被她握刀一般横握手中,无端多出几分凛然杀气。
可她分明又是笑着的,而且笑得轻松和乐。漂亮极了,也讨喜极了。
“这下好了。”裴沐笑道,“阿蝉,我们总要把人家欠我们的讨回来,这才好走。”
“说得对!”妫蝉大笑起来,像一头娇小的花豹快活地伸懒腰。
子燕部的人也都笑出来。他们人不多,此时所有人都齐聚到了两人身后。没有一个人对她们的做法有异议,也没有人对离开扶桑部这件事流露任何的恐慌和不安。
与之相对,扶桑部的人却个个变色。在场的扶桑居民有不少其实心里发虚,觉得姚桐抢人神木做得不对,还在犹豫;但当他们发现裴沐战力强横、态度更是骄傲,他们就不禁恼怒起来。
yawenku.com
归根结底,扶桑部的许多人已经习惯了“东方第一大部”的名头,也已经很久没有遇见如此放肆的外来人——何况还是他们眼中卑微弱小的部落!
意外更加剧了愤怒,酝酿成骚动的风潮。
兵戈之声——由细微到明显。
危险的气息在夜幕下无声流动。
“要打架?”裴沐手中的青藤杖甩出一道利落的虚影,“也好。阿蝉,你护着其他人。”
妫蝉干脆道:“交给我。”
青藤杖身中镶嵌的澹蓝玉石发出朦朦微光。夜风悄然聚集在她身边,又化为无数看不见的小刀。
姚桐踉跄爬起,有些紧张:“小心……子燕祭司的巫术不弱!”
十余青年战士满脸恼怒,兵刃齐出。
一名少年祭司神情懒怠,单手握着青藤杖。
她站在原地不动,只用青藤杖朝前轻轻一点:“去。”
无数风刃便顷刻飞出,击打出一片脆响与闷哼!
但——这只是第一个瞬间的事。
在第二个瞬间,一切忽然静止了。
彷佛有什么厚重的力量荡漾开去,笼罩了这一方针锋相对的场所。像无声的编钟敲击,看不见却又的的确确古朴庄严。
裴沐略一眯眼。
突然,她握住青藤杖,在地面轻轻一敲。
——当!
好似另一道清越钟声相对而出,迎向古老编钟的压制,直愣愣地和对方撞在了半空。
让人汗毛倒竖的力量爆裂开去。
无论是扶桑部的人,还是子燕部的人,都忍不住别过头、以手遮挡那股爆发的刺痛感。
刺痛尚未过去,却听扶桑部有人欢呼起来。
“——大祭司大人!”
“是大祭司大人来了!”
“大祭司大人!”
大祭司?
裴沐挑起眉毛,朝欢呼与狂热的中心看去。
扶桑部的人们分开道路,低下头颅,朝着同一个方向单膝跪下。
他们朝拜的中央,有一名青年缓步走来。长长的深黑披风拂过地面和草木,却一尘不染;澹青色的藤萝、树叶栩栩如生,不过是他衣摆上精细的暗纹。
他手持一人多高、镶嵌九色宝石的乌木杖,胸前佩戴着全套凋饰精细的玉饰和羽毛,礻果露的小臂上刻着深青色的神木图腾——笔画精细严谨,没有丝毫差错。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头与众不同的深灰色长发:流淌似水、柔软如云,折射着点点奇异的光彩,像天神鞠了一捧星光洒在他身上。
星空下的烈山极静。
扶桑部的人忙着虔诚跪拜,而子燕部的人忙着——发呆。
妫蝉忍不住探了个头,直白感慨:“阿沐你看,我第一次瞧见有人和你一般好看。”
裴沐睨她一眼,有些不服气。难道不是她更好看?不过这不是多话的时候,所以她只能将挑剔的目光投向那位初次相见的大祭司。
大祭司也正注视着她。
霜月凝神,冰雪为态;他眉眼深邃冷澹,嘴唇极度缺乏血色,却并不因此减损半点优雅和庄严。
那严肃的神情、一丝不苟的繁复衣着,则显出一种近乎严苛的自律。
和裴沐相比,大祭司就是横平竖直、完美无缺的一个“律”字,后者就是一个歪歪扭扭、缺七少八的“懒”字。
他直直地站在跪伏礼拜的人群之中,却又冷漠刻板得对这一切崇敬视若无睹——或毫不在意。
“太吵。”大祭司冷澹地说。
四周忽而变得更加安静。
裴沐恍惚一怔。她是第一次见到大祭司,但刹那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彷佛她正看着梦中执剑的白衣人,身边是漫卷的风雪和听不清的呼喊。
……错觉吧。
她暗自摇头,却也决定不和妫蝉计较谁更好看的问题。毕竟她也认为大祭司好看极了——也就比她差一点点。
她扬起头,明知故问:“你是谁?”
扶桑大祭司的目光平稳。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好像冬日暴风雪前的天空,威严肃杀,只在目光转动时,才会漏出几点冰冷而璀璨的星光。
“扶桑部大祭司,姜月章。”
他澹澹说道。
2、大祭司
姜月章……
名字还挺好听。
扶桑部大祭司……对大荒东部而言,这无疑是一个足够有震慑力的名头。唯有各项能力都极为出类拔萃,强悍到被认为最接近神祇的祭司,才有资格被称为“大祭司”。
近三十年中,东部只出过唯一一位大祭司,就是眼前这位俊美到极致,也庄重刻板到了极致的大祭司。
面对此等吓煞人的名头,裴沐却只是笑了笑,笑得还是那么漫不经心。
“哦,我是裴沐。”她说。
“子燕祭司。”大祭司点头以致意,冷淡又沉稳,似乎并不将她的轻慢放在眼中,更遑论心中。他只是又淡淡看向一旁的姚桐,问:“发生了什么?”
姚桐不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似乎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裴沐以为他会颠倒黑白,将所有过错推到她头上,好叫他自己显得清白无辜。
但没有。
出乎她的意料,姚桐想也没想就双膝跪下、伏地而拜,惶恐道:“拜见大祭司大人,这一切……都起源于我以为子燕部实力微弱、不值一提,所以有了不好的心思,想抢夺他们的神木枝条,在您面前表功。”
哦?
不止裴沐意外,她身后的子燕众人也愕然出声。可是,扶桑部参与争斗的人却都低下了头,一副不安的模样,却谁都没有出声辩解,而是径直默认了姚桐的解释。
火焰跳跃的明灭光线里,姚桐有些结巴地叙述完了前因后果。无一句不属实,更没有半点歪曲和狡辩。
如果不是姚桐他们品行太正直、太纯洁无瑕,以至于宁愿自己被惩罚也不肯说谎……那就是说,他们面对扶桑大祭司,竟然连一点说谎的念头都不敢有。
裴沐暗暗评估。
大祭司静静听完,“嗯”了一声,好像也并不对姚桐的话有半点怀疑。
他只说:“既然如此,你自去星渊堂前领罚。今晚参与之人,比照姚桐减一等处罚。至于子燕部……”
那双让人想起冬日天空的深灰色眼睛像这边一瞥,便再度映照出裴沐小小的身影。
裴沐暗想:看样子,这位大祭司在扶桑部的威望远比她想象的更高。她迎着对方的目光,手里握住青藤杖,心怀戒备,面上却是笑问:“大祭司要如何?”
姜月章淡淡道:“子燕部已与扶桑部歃血为盟,还是勿要轻易决裂为好。今夜是姚桐他们挑衅在先,便将他们罚扣的用度都作为给子燕部的补偿,再另加五斗肉干、五斗黍、十柄铁戟,一并发放。”
在水泽光布、毒瘴遍地、妖邪横行的大荒,扶桑大祭司报出的物资数量不可不谓大手笔。
至少,子燕部的人就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带着本能的向往。
肉干尚属平常,只要捕猎就能获得,但产出黍的黍稷必须在稳定的环境中生长,这就要求部落拥有肥沃的、安全的土地——这两项特质在大荒都极为奢侈。
还有铁戟——这是近年新出现的武器,质地坚硬锋锐,杀伤力极强,还能很好地与巫术、法术融合,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传闻这是扶桑部的最新秘密发明,别的部落根本无法得到,就是战场上遗留的铁戟也会被他们迅速回收……大祭司如此轻易就给出了十柄,看来传闻不假。
子燕部势弱,哪里见过这么大手笔?一时之间,众人竟然有了动摇之意。有人不禁想:如果能在扶桑部维持这种生活,也不坏。
裴沐自然是听见了自家族人的低声讨论,也明了他们心中的念头。
这位大祭司……看着刻板,说不定还很有心计呢。她不免愈发仔细地看了看大祭司的神情,可惜一无所获。火光在大祭司身上漏下错落光影,令那道裹着黑袍的身影显得更加高大深沉,好似背后沉沉不言的烈山剪影。
他真这么慷慨?
就像回应裴沐这句无声的疑问,大祭司继续说:“不过今夜之事,子燕祭司也有责任。打伤姚桐,更欲挑起众人争斗,若我不来,子燕祭司打算如何?”
不过是一句淡淡问话,周围空气却陡然凝滞。
温驯的夜风突然躁动,像临阵叛变的战马,在裴沐周围无声嘶吼。
果然来者不善,就知道没有平白的便宜可占!裴沐哼笑一声,夷然不屑:“你要如何?”
大祭司左手握住乌木杖,右手伸出,漠然道:“交出建木枝条。凭你们——养不好神木!”
话音未散,攻势已起。
一道青绿色的光芒自大祭司手中飞出,直直奔向裴沐身后——子燕部紧紧护住的那一株神木树苗!
这道光迅疾如流星,幽绿如整个暗夜——因为它如此幽深,眨眼间便将在场一众火光、漫天的星光、每一张表情各异的面庞,都浸染为了幽幽的暗绿。如同雨后的深山,满眼都是深深浅浅无边无际又无法挣脱的绿意。
那光自裴沐身边一掠而过,对她视若无睹、漠然至极。好似她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而裴沐的反应……
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她的神情也有片刻的惊异,但当她明白大祭司的目标之后,她却倏然露出一点微笑。
耐人寻味的微笑。
少年祭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只做了一件事——向前伸出双手,横握青藤杖。
这一根象征子燕祭司的青藤杖远不如大祭司的乌木杖豪华,看上去不过是几根青藤攀绞而成,只在最顶端做出一个镂空的花纹,里面再镶嵌一颗透白的玉石,多少让这根手杖更符合祭司的身份。
但是,当子燕祭司横握青藤杖,看似漫不经心地略一偏头时……
起风了。
清新爽朗的风——让人想起发白的晨光,以及一切与夜晚相反的事物。它从青藤杖顶端发迹,继而围绕在裴沐身边,再源源不断地流向四周。
看似柔和的风力,却让那道青绿色的幽芒倏然凝固——就在距离神木树叶只剩一丝缝隙的地方。
方才还显得幼小无力的神木枝条,此时却在众人眼前抽枝散叶、向天空生长而去。淡蓝色的灵光充盈在枝叶的脉络中,让这株属于子燕部的建木变得晶莹剔透,好似一尊晴空下的明澈冰雕。
光芒连接了神木与子燕祭司,像一条光滑的飘带。莹蓝的碎光飘飘洒洒,衬得那张白玉般无瑕的面容愈发精致,恍如天神降世。
“……天人合一?”
见到这一幕,姜月章眉眼微微一动。如厚厚积雪落下些许,他转动目光,重新深深地、仔细地看了裴沐一眼。
“是我小看你了。”他似若有所思,声音却仍是又冷又平,“原来你能调用神木的力量,难怪有恃无恐。”
“天人合一?”裴沐不大认真地问了一句,自己又想起来了,笑道,“哦,就是让这棵小树苗帮忙打打架么。不错,正是这样。”
大祭司没有理会她。那双眼睛隐藏在夜色与青芒之中,只剩两点冷冷的、看不透的星光隐隐闪烁。
神木舒展,在星空下摇曳,颇有些得意洋洋之意,恰似那位漂亮又轻佻的少年祭司。
姚桐一边捂住眼睛,一边又忍不住勉强睁眼。当他看见那一株凭空生长的神木时,不由身体一震,脱口道:“他能利用神木的力量?居然是天人合一!大祭司、大祭司的力量竟被阻挡了……!”
“天人合一”就是指祭司与神木的力量合二为一、不分彼此,因为神木代表天神,故称天人合一。
能够做到天人合一的祭司寥寥无几,而他们无一不是大荒有名的强者。
妫蝉则是早已干脆背过身,只张开双臂、握着石枪,母鸡护崽似地护住自己的族人。她耳朵一动,从风声中听见姚桐的声音,立即半是骄傲、半是警告地说:“阿沐是子燕部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祭司,整个大荒东部没有人比她更厉害!”
姚桐一听,哪里服气了,怒道:“大祭司大人是整个大荒有史以来最强的祭司!”
妫蝉不屑:“你就吹牛吧,反正你们扶桑部牛多,不怕吹。”
姚桐:……
他打架是一把好手,吵架却嘴笨,现在憋得厉害,却又骂不出来。
蓝光如轻纱笼罩。光芒中心,裴沐以青藤杖直指大祭司,问:“怎么,还想抢我们的神木么?虽然我这个人挺懒,但为了族人死战……倒也不是做不出来。”
她说:“想抢神木,就先赢过我。”
蓝光更盛,清风盘旋中隐约有了一丝狂暴的意味。
风吹起裴沐微卷的耳发,吹过抖动的草木,又吹起大祭司额头上几缕如缀星光的发丝。他也隔着这片风,凝视着裴沐。
忽然,一个很小的弧度在他缺乏血色的唇边扬起。
“也好。”
男人似乎轻轻哼了一声,但那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声音——一刹那间有太多声音爆发,伴随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
狂风!
裴沐被自己乱飞的头发遮了眼睛。她一手去拂,一手本能地举起青藤杖、调动神木的力量。蓝光变幻,化为屏障,堪堪抵挡住天地间弥漫的伟力。
“这是……”
她有些狼狈地抬起眼,却见到了极其壮丽的一幕——
大祭司背后,那座沉沉的烈山之巅,有深青色的光柱亮起。光柱伟岸,竟像连接了天与地,又将无尽光芒化为雨水,才能密密地笼罩此地。
再仔细一看,那深青色的光芒原来根本是……一株巨大的神木!
与此同时,裴沐眼前看见的,还有四周无数她看不见的、远远近近的人们,都在夜色中跪下,朝向那一株恍如传说中天柱的神木,深深叩拜。
“神佑扶桑——”
“神佑扶桑——”
祈祷声汇聚,如水波起伏不定。
深青的光芒汇聚在大祭司身边,边缘呈现出发白的光,映得他长发上的微光更加闪耀。
“……你们到底抢了多少部落的神木?”裴沐仰望着上方那棵生平仅见的神木,目瞪口呆,喃喃道。
“败者献之,盟友托之,抢什么?”大祭司淡然道,“至于你们……”
裴沐感到眉心针扎似的一疼——危机的预感。
打得过么?她的心中飞快评估。
若只论实力,她不认为自己输给姜月章。但问题是,既然他们都能借用神木的力量,而扶桑部的神木又远比子燕的神木苗高大……
这根本不是公平的单挑——给她这么大一株神木,她也能横扫大荒啊!
裴沐压下心中不服气的呼喊,面上扯出一个虚情假意的笑。
“哈哈,扶桑大祭司不能仗着自己木头多就仗势欺人啊!”她干笑两声,扬声打断他的话,“你们神木多,人也多,这架打得不公平,有损你扶桑大祭司的美名!这样如何,你现在放我们子燕部的所有人走,我们保证安静如野鸭,什么都不说,一定替你保守你以大欺小、以强欺弱、以多欺少的秘密!”
其余人:……
裴沐则完全无视了四周的纷纷议论。
她心中不屑:当断则断,不好就溜——个人骄傲算什么?作为部族祭司,要能屈能伸才可以保全最多的人。
大祭司却不为所动。他迈开步伐,朝裴沐走去。
裴沐机警地后退两步。
“别过来啊,我警告你别过来啊!我就算打不过你,也能让飞鸟和清风散落各地,告诉其他部落扶桑部心狠手辣有来无回,千万不要前来投靠,否则一定被他们坑骗得吾命休也!”
大祭司仍旧无动于衷。
“你再往前走,”裴沐深吸一口气,凛然道,“我就告诉别人说大祭司贪图我的美色、对我摸来摸去,不顾我的反抗也要得到我,堪称扶桑部有史以来最大的耻辱!”
大祭司:……
他的脚步顿了顿。
扶桑部的人不免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可以解读为“此人为何如此颠倒黑白”的目光瞪着裴沐。现在他们一点都不觉得这位少年祭司漂亮如玉雕了——没有这么无耻的玉雕!
反观子燕部,以妫蝉为代表的一群人,则是露出了微妙的“果然如此”的眼神,既像颇觉安慰,又像讪讪难言。
妫蝉难为情地嘀咕:“阿沐怎么在外人面前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个什么!”
此时,裴沐已经退到妫蝉身边。她无奈地用眼角余光瞪了好友一眼,反手毫不客气地一捅她的肚子,悄声吩咐:“我用巫术转移神木,你带其他人走,保护好他们,我来挡着他!”
她扯来扯去扯了半天,难道是为了让他们看热闹?阿蝉这人,怎么关键时候反应不过来!
妫蝉这才明白过来,知道裴沐原来是做好了牺牲自己、保全他们的打算。她眼神一变,一咬牙:“你……好!”
到底是骁勇善战的部落首领,妫蝉也深知当断则断的道理。
一言既出,两边达成一致。妫蝉长/枪一挥,左手就去揽神木;裴沐足尖轻点,飘然如风中飞花,往大祭司迎去。
正当气氛已有了一丝悲壮之意……
只见大祭司眉头微蹙,大袖一甩,淡淡斥道:“多事。跑什么?既然子燕祭司有天人合一的能耐,神木由你保存也无妨。”
裴沐一怔:“你不要?”
她面上疑惑,手里动作却干脆;青藤杖破开疾风,带着雷雨之势狠狠劈下!
大祭司神色不改,乌木杖一顿,就有无数藤蔓盘旋而起,挡住了裴沐的攻击。不仅如此,他背后青光大放,宛如一只只无形的手牵扯着裴沐,逼迫她自半空降下。
裴沐有心让妫蝉带着神木枝条逃跑,于是缺乏力量支撑,不得不被大祭司一杖压下。
……砰!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磕了个龇牙咧嘴。再一抬眼,就见那乌黑发亮的手杖拄在她面前,再往上就是裹得严严实实的玄色衣袍、一丝不苟的玉器装饰,还有那张清寒如冰的面庞。
裴沐眼神往后一瞟,不出预料地发现自家族人没来得及逃走。她沉默片刻,果断举起双手投降。
“大祭司对不起我错了请您原谅我的胡说八道,务必放我的族人一条生路!我愿意帮您打猎帮您占星帮您给神木浇浇水顺带给您捶捶腿……”
妫蝉:……
饶是空气紧绷,她也不由默默鄙夷:阿沐你能占什么星,睡觉星吗?!
谁料……
“好。”
一时间,人人都以为自己听岔了。
连嘴上不停、心思也转个不停的裴沐,都不由顿了顿。
大祭司略弯下腰。
离得近了,他长长的、柔顺的深灰色发丝也变得更近,裴沐注意到,他的发丝上是真的有细微的点点光芒。这是灵力充盈到了极致的表现。
biquge.name
他深灰色的眼睛里有同样的碎光,如冷冷的寒星。
肃杀的冬日星空浓缩于他眼中,就在极近的距离里凝视她。
“子燕祭司,在之前答应子燕部的基础上,每月再添两斗肉干。”他看着她,平静地说,“而你,来做我的副祭司。”
3、登山顶
——而你,来做我的副祭司。
裴沐心中转过无数细微的念头。
两斗肉干就想换她当副祭司?凭什么?她看上去就如此好收买,只值两斗肉干?她这样潇洒强大又好看,怎么着也要……
“……五斗肉干,”裴沐一瞬正色,还带了一丝沉痛,“不能再少了!”
正握着石枪准备拼命的子燕部:……
正时刻警惕准备保卫大祭司的扶桑部:……
天神在上,这人答应得……真是好容易!
裴沐看似一副耍无赖的、懒洋洋的“你奈我何”的劲头,一双明澈晶莹的眼眸却在悄然观察大祭司。然而,她仍旧没有在男人脸上看见意外的神情,一丁点也没有。
“好。”他淡淡应下,没有犹豫,“还有什么?”
大祭司的表情如此平淡,好像对局势了然于心因而波澜不起。幽光照亮那对形状锋利的长眉,犹如冷冷的月光照在凝霜的草尖。
裴沐盯着他。她思忖:扶桑大祭司到底是天生过分冷漠,还是对自己的情绪过分严防死守,才显得沉默冰冷如石?如果是前者,那子燕部托庇于寡情者的麾下,未必是好事,但……
她心中暗叹一声。子燕部本就是小部落,前年大荒雪灾诱发妖兽兽潮,子燕部被妖兽袭击,先首领战死,众多青壮战力也死伤惨重。她和妫蝉苦苦支撑一年,实在没办法,才率部来投扶桑。
如果子燕部想要在危机四伏的大荒安稳活下去,终究还是与强者结盟更好。
不论扶桑大祭司是寡情还是自矜,目前看来,他处事尚算公正,没什么能挑剔的地方。
裴沐就露出个笑脸,欢悦道:“大祭司真是慷慨大方的好人,那就这么说定了。顺带一提,我自己需要的物资,是由……”
“既然子燕部与扶桑部已为一体,自然由扶桑部统一发放。”男人依旧不曾犹豫,淡然道,“至于多寡,便比照我来。”
听见这句话,扶桑部的人们起了一些骚动,似乎是诧异。但大祭司的威严笼罩此地,他们很快就归于沉默。
裴沐猜想,必定是因为大祭司生活奢靡,一听还有多个吃喝玩乐的人,大家就不乐意了。她倒是一乐,爽快道:“行!”
“很好。”大祭司直起身,身后幽绿光芒渐渐熄灭。淡淡的星辉落在他周身,薄雾一般朦胧。
“裴沐,”他立即改了口,自然而然地以对待副手的口吻吩咐说,“给你一日时间休整。后天日出时分,到山顶来。”
“……大祭司!”
这句话似乎象征了什么,因而他身后跪着的姚桐豁然抬头。他急急一声才呼出来,却见大祭司投来一瞥。只一眼,就让他口中的话凝固在喉咙里,最后颓然化为一声:“属下冒犯。”
大祭司“嗯”了一声,又问裴沐:“你记住了?”
裴沐利索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泥:“是烈山山顶?记住了。”
她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姚桐,只察觉到一股懊恼不甘的情绪。难不成是怕她破坏神木?不至于,她好歹也是众人眼中真正的祭司。还是说……烈山山顶有什么值得争夺的宝贝?这倒是有点意思。说不准,扶桑部之所以日渐强盛的秘密,就藏在那里。
大祭司已然转身,往山上的方向走去。高大的乌木杖在山道上敲击出威严的闷响,结合他身上玉器敲击出的单调乏味的声音,更令他漆黑的背影显得沉闷。
突然,他再次停下脚步。
“裴沐。”他略一侧头,高高的鼻梁如笔直的宝剑锋刃,“记得着装。”
裴沐一愣。
等男人的背影彻底消失,现场凝滞的空气也才渐渐松弛。两边部落的人们又相对瞪来瞪去了一会儿,这才扭头散去。
等回了居住地,远离了扶桑部众人的目光,子燕部众人才一哄而散,围在裴沐身边七嘴八舌地表达担忧。裴沐只满不在乎地哈哈笑,还揉着部落中小孩儿的头,轻快道:“天天有肉吃的日子来了,都开心点儿!”
小孩儿却鼓着脸颊,不高兴道:“要祭司大人向别人低头……那我宁愿不吃肉!”
“傻话!”裴沐拍了拍小孩儿的脑袋,“我无非多说几句好话,就能换来大家的安稳生活,有什么不好?反正在哪里都是当祭司,跟着扶桑部也一样。”
小孩儿还是皱着脸,其他大人却都放下心,为了憧憬中的好日子而欢喜起来。十几年中,他们早已习惯信任这位祭司的指引,哪怕她其实和他们差不多大。
妫蝉一面笑,一面又是止不住担忧。
“阿沐,”她压低声音,“你说大祭司会不会发现你其实是……”
裴沐心知妫蝉有时直觉很准,不由沉吟片刻,也用细若蚊虫的声音道:“你是说,大祭司可能会强迫我给他摸来摸去?”
不至于吧,那个男人看着冷淡禁欲,内心竟然这么禽兽?
妫蝉:……
“我是说他力量惊人,说不准会看出什么,毕竟你也只是用巫术伪装……!”妫蝉有点气急败坏,怒到一半才想起来保密,连忙闭口不言。
她瞧着好友那张散漫的、笑嘻嘻又漂亮得惊人的脸,明白这位友人是插科打诨罢了。她是铁了心要让子燕部在这里好好过日子。
妫蝉既感动又愧疚,千言万语最后只能化为又一声无奈叹息。
“对了阿沐,”妫蝉不再多说,却又想起来一件事,“之前大祭司离去时,说要你注意衣饰,这是什么意思?”
说到这,裴沐就撇撇嘴。这个神情很有点孩子气的愤愤不平。
“他嫌我穿得太简陋,让我下次去山顶时穿好全套的祭司装束,乱七八糟的饰品也要全戴好。”裴沐抱怨道,“就好像穿多穿少会影响祭司的力量一样——根本就没有的事!他自己一层层地打扮不嫌麻烦,就不允许别人偷闲。”
她一口气说了一串话,听得妫蝉愣愣半天。
“是么?阿沐,大祭司不就说了一句话,你怎么听出那么多内容?”她纳闷道。
裴沐也是一怔:“怎么?他不就是那个意思么,说得很明白啊。”
明白吗?妫蝉四下看了看族人,只见大家都纷纷摇头。
裴沐认真想了一会儿,脑海中却不经意闪过梦中的风雪与桃花。她噗嗤一笑,随口说:“说不准我和大祭司梦里认识呢!”
所谓梦中认识,终究不过一句戏言,甚至没被说话人自己放在心上。
第三天日出之前,裴沐已经走在了山中小径上。
扶桑部实际居住于烈山山脚,沿流经此地的岐水分布。子燕部则被安排在外围一些的地方,倒是距离烈山更近些。
此时晨光微白,星辰未退,冬季夜晚的寒冷依旧留存在山间,像无数冰冷的目光扎在人身上。
山道被人刻意平整过,多少看得出是条道路。虽然是萧瑟的冬日,发黄的草尖仍是倔强地探出一点尖,在石头缝里、荆棘丛中、枯木堆里寂静地招摇。
几头白鹿在林间散步。见到裴沐这个陌生人,这些长着两只长角的动物只是机警地投来一瞥,很快确定她无害,就顾自翻找草木去了。
裴沐从包里翻出一串甜干果,放在手中,试着去喂其中一头白鹿。她模仿鹿鸣,“呦呦”几声。
为首的那头白鹿扭过头,盯着她掌中的干果看了一会儿,扬起头打了个响鼻,又倏然把头扭回去了。有一头小点的鹿倒是摇着尾巴,很想走过来,却被它的长辈用鹿角拱了一下屁股,差点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很快,几头鹿就齐刷刷转过身,用短绒绒的鹿尾巴对准裴沐,骄傲地抖来抖去。
裴沐磨了磨牙,自己一把将干果塞在嘴里。
“迟早把你们做成鹿肉干。”她威胁说。
“……副祭司大人要做鹿肉干吗?”
一个幼细的声音从旁边的树后传出。
裴沐回过头,见到一名盘着辫子、大约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用一双小鹿般好奇清澈的大眼睛盯着她。小姑娘裹在厚厚的毛皮里,头上戴着树叶、花朵作为装饰,耳边还挂着一只纤细镂空的牛首耳坠。
牛首是扶桑部的图腾。只有部落中地位越高的人,才能打扮得这么华丽。小姑娘应该是某位小首领的女儿。
“我叫姚榆,榆树叶的榆。”小姑娘细声细气,“这些白鹿都有夫诸的血统,所以性格骄傲。它们就算饿死,也不会吃别人手里的食物。”
夫诸是居住在山中的妖兽,擅长驭水,生性平和,不喜欢外出。它们和普通的妖鹿结合,就诞生了眼前这些白鹿。它们也被称为灵兽。
夫诸喜欢清洁的环境和清新的灵力。在灵气渐渐衰退的大荒,它们的后代愿意居住在烈山,侧面印证烈山灵气之浓郁干净。
“原来如此。”裴沐对小姑娘一笑,“我是裴沐,来自子燕部。你怎么认识我?”
“昨晚我听阿父说起过副祭司大人。”姚榆被她的笑容鼓励,从树后走出来,有些憧憬地望着她,“阿父说副祭司大人很厉害,又很好看,所以我来守在这里,想看一看副祭司大人。”
小姑娘心满意足地说:“副祭司大人真好看……只比大祭司大人差一点点,就一点点。”
裴沐心道谁说的,明明是她比姜月章更好看一些。但她自然不会和小孩子计较,就问:“阿榆的父亲是谁?”
“是青龙祭司。”姚榆晃着脑袋,指向山道前方,“副祭司大人从这里上山,到了上面,应该就能看见阿父。他总是在星渊堂忙忙碌碌,很少回家。”
很少回家……
裴沐心中一动,不由说:“那你想他么?我带你一起上去吧。”
小姑娘眼睛一亮,先是露出渴望之色,然后又懊丧地摇头:“不行。我是女子,最多能去山腰,却不可以上去星渊堂。”
裴沐略一蹙眉,唇畔笑容也淡了些:“女人不能去?”
“嗯,因为星渊堂靠近山顶的神木,只有祭司可以接近。”小姑娘点点头,露出一个纯真的笑脸,“没关系,副祭司大人。大祭司大人说过,男女各有分工,祭司为了庇护族人而辛苦,我们女子也可以为了部族而劳作。”
“什么话。劳作是一回事,靠近是另一回事。”裴沐摇头,“我们子燕部就没这样的规矩,神木还不是好好的。”
姚榆眨了眨大眼睛,歪头看她:“原来是因为这样,子燕部才来投靠我们扶桑部了么?”
裴沐:……
好扎心。
“这……其中有很多原因,等你长大就懂了。”
她挥挥手,赶紧告别了姚榆。
但临走前,小姑娘又叫住她。
“副祭司大人,这个给你。”她噔噔跑来,将一串精心编制的干草手串系在裴沐腕上。细细的干草绳上,缀了一小朵木刻的桃花。
“桃木能辟邪。虽然我没有祭司大人的力量,但大祭司大人说,只要虔诚相信,就能为对方带去祝福。”
姚榆站在初阳未现的晨光里,隔着淡淡的、发蓝的雾气,对她招手。
“副祭司大人,我们都很高兴您能加入扶桑部。”
直到走到半山腰,裴沐也忍不住又一次回头。雾霭与横斜的树枝阻挡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见姚榆的身影。
她摸了摸手腕上雕刻稚拙的桃花。露出一点笑意:“扶桑部的小姑娘……挺聪明的。”
是知道昨晚她和其他人的冲突,又因为大祭司让她做副手,所以跑来缓和关系的吧。
虽然也算别有用心……
但的确,她并不讨厌那种干净的气息。更何况,在这大荒之中,谁又不是为了自己的部族生存而竭力奋斗?
……
山道蜿蜒,露滴无声。裴沐乘风而起,也没有再遇见其他人。有时树丛中有野兽的身影一闪而过,露出带有异彩的鳞片或角,她就知道这多半又是什么灵兽。
她从没在别处看到这么多悠然共存的灵兽。
拥有通天神木的烈山,果然有其过人之处。
越往高处,风越寒冷。但裴沐擅长御风,自然无碍。
树木渐矮,青草贴着岩石面密密铺开,偶有零星野花,不畏寒冷地开放。
山道变得更加宽阔,越来越多地露出了人工开凿的痕迹。
到接近山顶时,裴沐的视野变得开阔起来。此处草木似乎经过休整,只剩零星的装饰,而大部分地方都是礻果露的岩石。岩石是一种发灰的青色,别有一种幽暗的庄严。
整个山顶被平整过。路的尽头通往十几级台阶,往上抬出一处巨大的圆形台阶,背后依靠着陡峭山体;入口两边竖立有两尊青铜雕像,都是牛角、人面、龙尾、双翼,分别手持戈与钩。
前方有阵法运行,阻碍了裴沐的飞行。
她跳下来,以青藤杖为支撑,轻快地往前走去。
谁料,裴沐才刚刚走上台阶,正要踏上圆台时……
“——哈哈,又来一个!”
一道劲风横生,一片棍影袭来!
裴沐敏捷地往边上一条,但攻击者实力不弱,一根长木棍用得随心所欲,如灵蛇一般紧紧贴来。
这算什么,不满她当副祭司,来个下马威?
裴沐念头一转,也不再避让,就地一敲青藤杖——
砰!
风是无形的,至少本该是无形的。但在裴沐手中,寒风却连成一片、忽然拥有了看不见的形体和韧劲。它们阻挡在木棍的前方,不仅卸去力道,更是顷刻化为无数利箭,猛地反弹向攻击者!
对方被一把掀翻在地,狼狈地滚了一圈。他发出一声惊呼,却不是惊慌,而是遇到对手的兴奋。
“来得好!”
他一跃而起,眼看就要跳过来再用出个横扫。
“住手!”
一道清泉平白生出,阻隔了攻击者和裴沐。泉水清澈,又隐带肃杀萧瑟之意。它展开如水幕,又忽然凝为一道水鞭,而后重重击打在了攻击者头上。
“哎哟!”攻击者不满揉头,气冲冲地大声表达不满,“青龙祭司,我正在考验新人,你来干涉什么!”
“白虎祭司,休要胡搅蛮缠!”
圆台背后的山体中,有垂挂的藤蔓一动,从中走出个盘发的中年男人。他手持一根象征祭司的木杖。木杖光滑,上面镶嵌五颗水色宝石;虽然不如大祭司的乌木杖华丽,却也显出一种恰到好处、符合主人地位的精细。
而被男人斥责的攻击者,则是一名浓眉大眼的少年。他气势张扬,一双白多黑少的吊梢眼显得很凶,嗓门也颇大。他的木棍就是他的祭司手杖,上面嵌着三颗金色宝石。
“谁胡搅蛮缠,明明是你……”
青龙祭司又一道水鞭打在他头上,打得白虎祭司浑身湿透。他却看也不看对方,只用一双严厉的眼睛望向裴沐。
“副祭司大人,失敬了。”他微微躬身一礼,“大祭司大人正在星渊堂深处等您。”
此时,恰好日出。第一缕晨光照在石台上,照亮了青龙祭司眼角的皱纹、白虎祭司大惊小怪的神情,还有……
副祭司大人那微微一笑时,如无边春色提前盛放的玉颜。
看得另两人都呆了呆。
“带我进去吧。”她也不推辞,而是很自然地吩咐一句。
青龙祭司颔首,目光又落在她腕上。他目光一动:“副祭司大人见过阿榆了?那孩子不懂事……”
“我很喜欢她,也很喜欢这条手链。”
裴沐走到他面前,微笑道:“任何为族人而努力的行为,都值得夸赞。”
青龙祭司嘴角微动,最后低下目光。
“您说得是。”他侧身一让,“请随我来。”
他们走入被藤蔓遮蔽的入口,进入隐藏在山体之内的空间。徒留冒失的白虎祭司在他们身后大声嚷嚷,不服气地说些“他和我差不多大凭什么不是新人而是副祭司”之类的抱怨。
青龙祭司无声地叹了口气,无奈解释:“副祭司大人,白虎祭司年幼鲁莽……”
“无妨。”裴沐随口道,“回头我找时间再好好抽他一顿,他必然就不那么鲁莽了。”
青龙祭司:……
他暗叹一声:白虎祭司,我尽力了。你自己多保重。
山体之内,别有洞天。虽说已经是烈山之巅,但真正走进来,裴沐才发现其中空间仍旧高大得让人肃然起敬。
顶上做空,以日光照亮空旷的室内;藤蔓垂在四周的石壁上,为此处增添一丝清幽之意。台阶蜿蜒,联通各个石台、石室。无数身着祭司黑袍的人们,正在雕琢一尊巨大的雕像。
那雕像往上延伸,与山巅几乎平齐,显得异常高大。从身形来看,这似乎是一位身着铠甲、腰佩长刀的女性神像。她的面容高高地凌驾在上,被初生的日光和白雾笼罩,看不分明。
见裴沐停下脚步观看,青龙祭司便为她解答:“这是大祭司下令雕琢的天神像。”
“天神?不是说天神早已远去凌霄,不通人世,你们怎么知道天神长什么样?”裴沐感兴趣地问,“而且,怎么是女神?你们不怕女神为神木带来不幸?”
siluke.com
青龙祭司肃然道:“天神无有性别之分。大祭司大人能通鬼神、能算古今,自然知晓天神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裴沐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其实富饶的部落都会雕琢神像,宣称自己得到了天神的庇佑,但……好像大祭司做这件事,就是让她觉得格外有趣。
因为觉得有趣,所以她忽然很想再亲眼见一见那个人了。
裴沐加快步伐:“大祭司在哪儿?”
“就在前方神木厅中。”
青龙祭司停下脚步,向前方鞠躬行礼。
“我等没有资格踏足神木厅,便请副祭司大人自行前往。”
4、扶桑神木
说是“神木厅”,实则穿过甬道和石壁,展现在裴沐眼前的是一大块平台。
山体像被刻意削去一块,横竖的截面都平平整整,再雕刻上扶桑部的图腾,以及象征祭司的花纹。
青铜长明灯沿着山壁分布,其中跳跃着的并非火焰,而是巫力凝结的光团。
在平台中央,一棵遮天蔽日的巨大树木舒展枝叶,投下一片荫凉。它外表与桃木相似,却有更细致光滑的表皮,每一枚叶片的纹路都十分精细,且各不相同,宛如一个个微小的阵法。
裴沐见过神木,也熟悉神木。但是,她从未见过如此高大、宛若通天的神木。这让她想起那个传说:建木本为天帝赐予凡世之物,通过建木,地面上的生命可以直上凌霄九重天,飞升成神。
后来出了未知的变故,九重天关闭通道,建木破碎,散在大荒四方。仅剩的神力飞舞四散,自行选择拥有资质之人,也才有了祭司和巫力。
而此刻站在树下、仰望层层枝叶的那个男人,被称为两百年来最接近成神的人。
大祭司背对她,长发垂落、衣裳如夜,上面蜿蜒的暗绿花纹如长夜中生生不息的生命。笼罩在他身上的那层星辉不仅没有因为日光而黯淡,反而显得更璀璨。
裴沐再一眨眼,发现大祭司并未浑身发光。刚才梦一般的星光璀璨,似乎真是如梦的错觉。
“大祭司。”裴沐想了想,还是没加上尊称。她总是不大习惯将别人叫得太高高在上,或者把自己摆得太高高在上。
男人侧过头。他微微皱眉,但终究没对她这有些僭越的称呼发表什么意见,不过当他回头看见她的衣着打扮时,他到底是彻底皱起了眉头。
“你来晚了。”他就这么微微地皱着眉毛,冷淡地点头,那幅度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晚?”裴沐纳罕地瞧了瞧枝叶中错漏的淡金色晨光,“才日出啊。”
不是说好日出时来?
大祭司淡淡道:“日出过一刻了。”
一刻而已——裴沐眼珠子一转,咽回了这句话,转而故作无奈地一笑:“哎,真是怪我,可我有什么法子?方才在石台那儿,我莫名其妙被白虎祭司挑衅一番,真是委屈。依照大祭司的命令前来,某人却差点挨揍……这算什么道理?”
她暗道:她说的是“某人”,可没说是她自己。白虎祭司差点被她揍一顿,那也叫“某人差点挨揍”。
大祭司冷冷地看着她。在他那俊美却冷硬的眼神、微蹙的深灰色长眉,还有高傲微扬的下巴上,都明明白白写着他已经看穿了她的小伎俩。
他就像不屑于戳穿一样,只用冰冷的口气说:“我知晓了,白虎祭司自有惩戒。不过——裴沐,你这装束又是何意?”
“装束?”
裴沐低头看了看自己:祭司黑袍理得平平整整,难得每一条系带都系好了。雕刻燕子图案的金箔腰带规规矩矩地拴在腰上,上头用红绳挂着一块晶莹的白色玉石,一面雕了一个“沐”字,另一面是一个象征子燕部的“燕”字。
“我这装束如何?”她摸着下巴,略一沉吟,思索道,“是否格外齐整好看?是极,我也这么认为,毕竟我本来就十分好看。多谢大祭司夸奖。想不到大祭司看着冷冷清清,实则心细如发,真叫我感动。”
大祭司:……
他原本尚算淡淡地、克制地蹙眉,现在眉心却不由自主拧出了一条细细的纹路。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苍白的肤色上投下几点金光,其中一点恰好就落在那道纹路上,让那点不悦显得更加深刻。
他自己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裴沐原本以为他是披散长发,今天才看清,原来他两边的鬓发编为细而长的辫子,将长发都拢在脑后,不让发丝打搅他。
这样严苛,自然看不惯裴沐这散淡又带些无赖的样子。
“身为祭司,怎能如此怠惰?祭司上承天意,下启民智,自当为万民表率。”大祭司摇头斥道。
他长相冷厉,神情淡淡就足够威严,何况再皱眉训人?换作别的任何一个人,恐怕已经低头无言,对他又敬又畏。
可裴沐却理直气壮得很,不仅不怕,笑意还更盛。
“我有甚法子?我们子燕部穷,多亏扶桑部和大祭司慷慨豪爽,才能吃上饱饭,哪来多少祭司装扮?”
她指了指自己的青藤杖,又指了指自己的腰带和玉坠,煞有介事道:“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唉,大祭司,有些祭司就是十分特别,比如我——特别穷。”
大祭司:……
他皱眉皱得像是谁往他嘴里塞了一把酸杏,说不定下一刻就要毫不留情地用乌木杖把裴沐打出去。
可这神情只有一瞬。
忽然,就像蒲公英被风一气吹散,大祭司的神情也倏然恢复为平静和漠然。
“说得有理。不过,你终究是我的副祭司,是扶桑部的副祭司。总要有个样子。”他说得慢条斯理,“既然如此,待会儿便叫青龙去取两套装束给你。礼器玉饰,一应俱全,想来能免去我的副祭司的……窘迫。”
裴沐:……
阿蝉救命,她一点不想天天拖着沉重的饰物到处走,“叮铃哐啷”像个行走的被刺杀目标。
她瞪着大祭司。有一刹那,她疑心自己在他唇边看见了似有若无的、有些得意的微笑,但再认真看去,那微笑已经不在。
莫名地,她心中那些嘀嘀咕咕的抱怨平息了。她又变得懒洋洋起来,漫不经心地想:也好,又白赚扶桑部两套衣饰。
祭司装束很贵重的。
不过,裴沐表面上可不愿意这么认输。她挑起眉毛,拿出部落小姑娘挑战利品的挑剔劲儿,说:“大祭司果然再体贴不过。属下实在窘困极了,所以……之前我们说好的,我的个人用度按您的规格来,能不能也一起发了?”
男人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奇怪地,他并未再次皱眉,反而又露出了隐隐约约的、一闪而过的笑意。
“也好。”他颔首说,“叫青龙一并给你。”
过分平静,就是笃定。所谓笃定,就是掌握了别人不知道的什么事。
裴沐感觉有些怪怪的。但有什么好怕的?她转念一想,反正大祭司又不会吃了她。
她就大模大样地点头:“好。”
大祭司盯着她。一种很有些新奇的情绪在他眼底浮沉,如孩子第一次见到蝴蝶破茧。为了不让这种情绪流露,他收回目光,回身重新看向参天神木。
“裴沐,你胆子很大。”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子燕部势弱,如何养出你这样的脾性?”
“可不是么,我也替阿蝉亏得慌。”裴沐悠然道,“但说到底,终究是我知道大祭司有求于我,才敢这般有恃无恐。”
男人的背影像是顿了顿——一个刻意克制自己,让自己不要回头的标志,昭示出他惯于苛刻自身情感的习惯。裴沐观察并思忖着。
“哦?何以见得?”他声音忽然一厉,“副祭司,你真以为自己无可替代?”
“不是我以为,是大祭司表现得太明显,简直像故意叫我猜到。”裴沐直白说道,“扶桑部本就势大,大祭司更是天人之姿,又有神木作为倚仗。莫说收拾我,就是将我和子燕部一起收拾了,我们又能如何?可大祭司稍露实力就收了手,还又是许诺我们丰裕物资,又是指定我当副祭司——这么荣耀的位置,给一个穷困小部落的祭司?”
伫立在她前方的背影静静听完这一串话,忽然轻轻笑了一声。这次不是裴沐的错觉了。哪怕那只是很轻微的一声笑,不比蝴蝶振翅更明显,那也的的确确是笑声。
“不错。”他赞许道,“够聪明,也够懂事。不在众人面前说穿,而忍到我这里才显摆,为自己换取更多的筹码。裴沐,你很好。”
裴沐不料被他说穿了自己的小心思,一时难免讪讪。她不算个多深思熟虑的人,但妫蝉他们比她更不擅长,所以多年下来,她难免多想一些、多计划一些,也难免有点洋洋得意起来。
大祭司看似淡漠如冰、远离尘埃,事实上……能在扶桑部稳坐大祭司之位这么多年,如何会真正单纯?裴沐暗暗反思,提醒自己要更谨慎一些。
“裴沐。”大祭司又说,“你知道我要你做的事是什么?”
“还请大祭司赐教。”裴沐态度端正了许多。
“过来。”他说。
裴沐依言上前。走到他背后三步远时,她停了下来,看了看他。
大祭司说:“到我身边来。”
她才又走上前去,和大祭司并肩而立。
他正抬着头,凝望着神木。点点阳光跌落在他深邃眉眼上,混合了他眼眸中那些细碎星光,变得更加剔透,又显出几许平和宁静来。
“你看见了么?”他右手拄着华丽的乌木杖,左手对着树干上方轻轻一点,“裴沐,我知道你看得见建木的经络。”
裴沐身体轻轻一抖,面上微微的笑意也发了僵。
新上任的副祭司仍旧含着笑,面容依旧白皙柔润、秀美可亲得毫无瑕疵,但那分凛凛的锐意却忽然生动起来,也让她深黑的眸光陡然发沉。
建木是拥有神力的树木,但它们的外表与普通树木没有区别。像眼前这一棵光滑如玉、神异分明的,实在很少。
xiaoshuting.cc
大部分祭司养育神木,只是像侍弄寻常花草一样精心伺候,再尝试与神木沟通,借神木的力量从而提高自身巫力。而他们眼中的神木和常人无异:叶片是叶片,枝干是枝干。
但裴沐不同。
她不仅能看到神木的枝叶,更能看见更深处的经脉。她能看见力量是如何在枝叶中流转,能准确判断神木的力量是多是少、是生机勃勃还是病入膏肓。
她能看见“神力”的本质,所以她的力量也最接近神力而非巫力。
她从没告诉别人这一点,连她最好的朋友妫蝉都不知道。
因为他人一旦知道……她本人的血脉立即会成为四方争抢的目标。将有无数人狂热地渴求与她诞下后代,哪怕明知道祭司的力量很难通过生育传承。
裴沐浑身紧绷,笑意也紧绷。她手中的青藤杖僵直着,顶端镶嵌的白玉内部已经有烟雾悄然沸腾。
“无须紧张。”大祭司安抚似地压了压手掌,话语里那分细雪一样的冷淡却萦绕不去,令他的安抚多少打了折扣。
“裴沐,不要紧张。我也能看见。”
简洁的、不含任何情感的话语,本该像冷冰冰的石头,却在此刻奇异地成为了定心针。
裴沐一怔。大祭司也看得见?对……也很正常。他力量强横,说看不见才让人生疑。
再一想,她本就打不过大祭司,何况这里还是星渊堂,里里外外都是扶桑部的祭司。担心也是白担心,不如不担心。
这么一想,副祭司大人立刻心安理得地松了一口气。
她叹了一声:“大祭司,您一口气说完呀,真是吓死我了!”
“……还要多多静心凝神。”大祭司抿了抿唇,毫无血色的薄唇倒是略泛出了点血色。
“是是是。”裴沐毫无诚意地应下,开始专心吹捧大祭司,“哇,大祭司也能看见神木经络,真是太厉害了!大祭司一定看得比我清楚多了,唉,我是萤火之辉,大祭司是皓月之光,我实在不值一提,您千万别放我在心上。”
最好连她能看见经络的事也一起忘掉。
“心思浮躁。”大祭司毫不动容,反而皱眉斥了一句,“你……罢,日后再说。”
他道:“裴沐,我需要你当我的副祭司,就是为了神木。”
“神木?扶桑部的神木?”裴沐上下打量了树木几眼,“这……若是可以,我很乐意能为大祭司效劳。可大祭司将神木照料得很好,我看不出有什么需要我插手的地方。”
一株神木通常只有一位祭司,否则会分散神木的力量,不仅无法支撑祭司发挥实力,更可能因气息冲突而损害神木生机。
虽然说,扶桑部的神木吸收了许多部族的神木枝条,才会长得这么高大,但它们既然融为一体,那自然只能算一株。
它的祭司……自然也只能是大祭司本人。
“便说你心思浮躁。”
大祭司眉心的纹路又拧出来了。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搭在裴沐肩上。后者本能地一僵,忍着才没跳起来。
“看。”他只盯着神木,说了这么一个字。
裴沐按下心思,尽量忽略肩上的触感,只去感受从他掌中传来的一丝作为引导的神力。
大祭司的力量不同于她曾遇到的任何一种:并没有她以为的霸道,反而清冷干净,如盛夏时山顶融雪,就是这么清凉舒爽的一股冷意。要说哪里不好,就是太过寒凉了。
雪水般的凉意连接了她和眼前的神木。
裴沐凝神去看。
她忽然屏住了呼吸。
在她的视野中,这棵原本生机顺畅、枝叶招摇的参天巨木,突然变得……四分五裂起来。
并非是摔碎的龟甲那样的四分五裂,而是像一个没有拼好的傀儡娃娃:这里的枝条和主干分离,那边的叶片也只是虚虚停在枝头。
原来,这看似一整棵树的神木,实际竟然是各部分分离的。
“这是……”裴沐晃神片刻,立即反应过来,脱口道,“难道各个部落的建木并未真正融合?!”
大祭司收回手。他下颔绷紧,良久,才轻轻一点头。
“正是如此。”
裴沐一时说不出话。
这个消息……太大了。
没有真正融合的建木枝条,本质就还是许多株不同的神木。虽然都叫“建木”,但如果不好好梳理经络、联通不同枝条的力量,而只是勉强将它们拼凑在一起,那不仅不能得到更加强大的神木,反而会因为力量冲突,而反噬供奉它们的祭司。
裴沐曾见过被神木反噬而死的祭司。
光是一株神木反噬,就已经是那样凄惨的死状。那独自支撑的大祭司……
“你……”她不笑了,小心翼翼地问,“你既然看得见经络,为什么不梳理力量?只要梳理好神力,建木便能融合。”
大祭司漠然地站在原地。他又沉默了片刻,才说:“神木之心出了问题。”
“……什么?”
裴沐怔了半天,才难以置信地张开嘴。她下意识压低声音,将这个绝对不能透露的消息用细细的声气惊呼出来:“你难道把神木之心弄丢了?你想死吗?!”
神木之心是每一株建木都拥有的最关键的东西。没有它,神木无法存活。而如果是被祭司供养的神木丢了神木之心,那不出三十日,祭司就会与神木一起消亡。
“沉住气。”大祭司先斥了一句,才淡淡道,“并非弄丢。神木之心损坏了半颗,还剩半颗。”
“损坏?”
裴沐还想再问,却被大祭司打断了。
“我要维持神木不坏,腾不出手。裴沐,以后每天日出、日落时分,你都要到神木厅来,仔细照看神木,并梳理力量。”
他转身走向神木厅的出口,冷硬的背影丢下冷硬的一句吩咐。
“还有……”
他的声音古怪地顿了顿。
“记得找青龙去领你的祭司衣饰……还有本月用度。”
这人说话怎么突然怪怪的?
裴沐眨眨眼,问:“大祭司去哪儿?”
“去祭祀台占卜。”
声音还未消散,他人已经消失在重重藤蔓背后。
裴沐回头看看貌似欣欣向荣的神木,半晌,哀叹一声:“好像卷入麻烦了。唉……真是叫人想偷懒也不安生。”
5、毁坏缘由
“……这是什么?”
“是为副祭司大人新制的衣饰。”
“不,我是问……旁边的是什么?”
青龙祭司长袍坠地、盘发端正,神情严肃至极,唯有眼尾加深的细纹暴露了一些内心情绪。他轻咳一声,说:“是副祭司大人本月的用度。”
他身边站着三名手拿托盘、埋头不语的小祭司。其中两人手捧两套衣饰外,最后一个托盘上则放着一小袋磨好的糜子、一条干巴巴的肉干,另有一小堆刻着扶桑部图腾的贝壳,能够在部落中换取想要的物资。
裴沐盯着这堆东西。
她沉默半晌,缓缓开口:“我即便每天吃一顿,一共也就能吃七天。”
青龙祭司手握木杖,一板一眼答道:“大祭司每隔五日用一餐饭,偶有不足,再用这朱贝换取。”
“朱贝”就是指这些刻了图腾的贝壳,可以在部落中交换其他有用的东西。由于扶桑部势大、盟友众多,他们的朱贝在很多地方都能用。
裴沐也见过朱贝。她估算了一下,再度缓缓开口:“这些朱贝……最多也就能换半斗糜子,或者一条肉干吧?”
还是吃不饱啊,这位青龙祭司。
青龙祭司目不斜视:“大祭司大人说,祭司身负巫力,在人神之间,本就不需要多食多用。与其满足口腹之欲、挥霍要紧的食粮,不如将其让与民众。”
裴沐:……
不错,她就算一个月不吃饭也饿不死,但一直饿着……也很不舒服啊!
她试图抵抗:“我是子燕部的祭司,应该按子燕部的待遇……”
青龙祭司毫不留情:“大祭司大人当众吩咐,要给予副祭司大人同等的对待。副祭司大人也同意了。”
裴沐:……
“这位青龙祭司,我突然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她面无表情,“既然大祭司如此为民着想,愿意体贴不如他的人,那么我作为其中一名弱者,愿意代替大祭司领取他的那份用度。”
青龙祭司缓缓抬起目光。他已经有些混浊的目光倏然变得明亮起来,毫不畏惧地扎在裴沐身上。
“副祭司大人,”他说得慷慨激昂,“您实在想得太美了。”
裴沐回以一个虚伪的微笑。
旁边的小祭司一个没忍住,笑出一声气音。
“现在,便请副祭司大人换上衣饰。大祭司大人的占卜即将开始,还有用得上副祭司大人的地方。”
青龙祭司躬身行礼,退到一边,让出一间石室来。
“大部的礼节真是繁琐又死板……”
裴沐懒洋洋地抱怨着。她抓着衣饰,走进石室中,再一敲青藤杖,背后便起了一阵风;清风团团,化为屏障,隔绝了室内外的情景。
青铜落地灯光焰不断,照亮石室。室内墙壁有星辰排列,每颗星星都发着微光。裴沐看了一会儿,认出这是太微垣,其中的五帝星格外亮。
五帝星的传说和三百年前的轩辕人皇有关,扶桑要着重刻画它,大约也表明了他们要效仿轩辕,建立统一国家的志向罢。
裴沐一面想,一面更换衣饰。属于子燕部的黑衣滑落在地,层层叠叠的扶桑祭司服饰覆盖在她身上。
她的地位名义上只低于大祭司,是以繁琐和华丽的程度也仅次于大祭司。衣袍上绣有青叶和藤蔓,两侧袖口都有牛角花纹;五色玉石缀为长链,挂在她胸前,另有彩色鸟羽和兽骨串连,作为另一重装饰。
衣襟处镶嵌了一道白边,约莫是用来和大祭司作区分。
好不容易一层层地换上,却还剩一件饰物没用上。这是一条黑色的细绳,两端都缀着一块松绿宝石。宝石虽细小,色泽却明艳。
裴沐琢磨了一下,将细绳缠在左手腕上,末了再打一个结。
她抬起手腕自我欣赏,夸奖自己:“我真是太聪慧了。”
第一次全套穿这么复杂的服饰就成功了,不愧是她。
青藤杖再敲,遮蔽洞口的风障消去。裴沐慢吞吞地走出,暗自嘀咕衣摆太长、首饰太沉,真是怎么想怎么不乐意。
她想了一圈,抬眼才见面前直挺挺站的四人,正愣愣地盯着她看。
她没好气:“看什么?再多看一眼就把你们的用度分我一半。”
几名祭司神色一变,立即低头,连青龙祭司也不例外。三名小祭司耳朵尖都有些红,却还是局促地不肯抬头。
裴沐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大步往外走。
“大祭司在哪儿?”
却听一道夹杂戾气的年轻男声响起:
“谁敢不用尊称?”
裴沐是谁?她是子燕部的祭司,是大多时候懒洋洋没个正形,有需要的时候却能拿起青藤杖为族人抵御一切危险的子燕祭司。
她在大荒上生活了二十年,硬生生在无数次危机中保住了子燕部。对待敌意……她何其敏锐?
这声音响起的一刹那,她就足尖一点、往斜后一退!
一道火焰猛地出现在她原本的位置上,刹那爆裂开!
青龙祭司怒声呵斥:“朱雀祭司——!!”
裴沐却不管对方是敌是友,是朱雀还是黑雀。
她本就因为衣服太沉、吃的太少而不爽快,现在再碰到有人用火烧她,哪里肯放过?还乐意多个出气的人呢。
这位新晋的副祭司大人难得神色一凛,眉眼间慵懒尽褪,譬如宝珠生辉、利剑出鞘,反手便是一片风刃掀起狂啸!
整个空旷的星渊堂中,陡然响起了烈风的长鸣,惊得人人都看来,还有人发出呼喊。
——轰!
风能助火势——这是原本。
在众目睽睽下,本该无形的风却凝聚为半透明的箭矢,其上有蓝光闪闪;与这巨大的风之箭矢相比,那条火蛇简直就像风中残烛一样瑟瑟发抖。
“朱雀住手……副祭司大人,手下留情!”
青龙祭司只一眨眼,就见战况翻覆如天地倒转,简直是目瞪口呆。他嘴里含着的制止之言还没彻底滚出去,就不得不中道转了个弯,急急忙忙地变为反向劝阻。
火焰被风吞噬。
风矢犹不满意,还扑上去晃了一圈,来回把敌人吹得东倒西歪、直到五体投地趴在地上,才肯大摇大摆地返回。
那耀武扬威之势,正如此刻副祭司大人那得意洋洋的笑脸。
揍个人发泄一番,她就感觉好多了,连身上零零散散的小物件也不觉得有多沉了。
“哎,你这……”青龙祭司摇头苦笑,像极了天底下每一个操心的老父亲,“朱雀祭司,你这么冒失做什么!这位是副祭司大人裴沐,正要前往祭祀台协助大祭司大人。你太失礼了!”
星渊堂中鸦雀无声。青龙祭司身边的小祭司一个赛一个地把头埋得更低,生怕被几位祭司大人迁怒。
前方台阶上,一名青年狼狈地趴着,正踉跄爬起。他刚才摔得不轻,脸上跌破一大块,可饶是如此,也遮不去那清秀纤柔如女子的好容貌。
但他的眼神却充满敌意和怀疑。
“……副祭司大人?”朱雀祭司爬起来,粗鲁地揩去脸上血迹,一眨不眨地盯着裴沐,冷笑说,“一个不知底细的外来人,你们竟然就叫他当副祭司?谁能服气?我刚一回来,就教我听到这般可笑的事!”
“朱雀!”青龙祭司更是恼怒,“大祭司大人亲自指定的人选,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管好自己的事!”
青年一怔,目露震惊,显然是才知道这事。他的表情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波动,混合了愤怒和不甘,变得阴沉沉的。
“大祭司大人必然是被这个外来人蒙蔽了!青龙,你们难道忘了,五年前正是因为他们的背叛,才让神木……”
“朱——雀——!”
伴随这声怒吼一同响起的,是巨浪的吼声。
汹涌的波涛从天而降,顷刻淹没了朱雀祭司。
青龙祭司手中的桃木杖光华闪烁,五颗水色宝石发出光芒,令星渊堂中满布润泽之力。巨大的力量将他的胡须和头发都吹得向上飞起,也令他眼中的怒色愈发气势迫人。
如果说之前的青龙祭司只是不痛不痒地生生气、发发怒,那么现在……
他是真的燃起了愤怒,像大海掀起滔天巨浪。
裴沐目光一闪:听闻扶桑大祭司坐下有四大祭司,青龙是其中之首。这样的力量……果然惊人。哪怕是在外头强者云集的大部,他也足够当第一祭司,但在扶桑部,他却乖乖给大祭司驱使。
那大祭司真正的力量,又会如何惊人?
裴沐认真思索着:这样一来,如果能成功抢夺大祭司的每月用度,岂非说明她更厉害、更有智计?不错,那一定要认真筹谋。
副祭司大人丝毫没察觉自己的思考走向了不大对劲的方向。
青龙祭司把朱雀祭司一顿痛骂。后者淋成了个落汤朱雀,许是也知道青龙真的火了,不敢还嘴,只能垂首停训。但当他稍稍抬起目光时,那份敌意和怀疑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更强了。
这样野兽般的目光,很能叫人毛骨悚然。只可惜,被他盯着的裴沐连个眼角余光都没分给他。
她就那么歪着头、拄着青藤杖,歪歪扭扭地站着,神情心不在焉,却仍旧美丽惊人。扶桑部华丽的首饰,将这份无瑕容色衬托得更加熠熠生辉。
小书亭
就像被灼伤了眼睛似的,朱雀祭司猛地垂下眼,僵硬地握着拳头,不再看她。
青龙祭司骂完了人,扭头又对裴沐行礼赔罪,这才道:“副祭司大人这边请。”
他领路时,还不忘狠狠瞪一眼朱雀祭司。
青年沉默地退去一旁。他死死盯着地面,却见副祭司的衣袍在他视野中翩然而过,像一缕漫不经心掠过的风。
他悄然抬头。
那人走得轻快,微卷的黑色长发无拘无束地散落在背后,如春日招摇蔓草。
朱雀祭司暗中咬牙:这个外来者……他一定要找出这个外来者的问题!
拨开藤蔓、走出星渊堂,便有一片开阔景象。
太阳已经彻底升起,光辉遍洒烈山。
裴沐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山洞出口,外面延伸出一小块平台。这里正好是她之前与白虎祭司交手的石台正上方,从这里往下看,就能看见圆形石台。
原来那里就是祭祀台。
现在,台上还空无一人。星渊堂中的祭司们已经走出,围在四周,并虔诚跪下,双手奉起属于自己的手杖。
她望着石台,莫名有些在意。
祭祀台刻有无数花纹,从上往下看就能发现,这些线条组合成了一片片椭圆的树叶;树叶从中心向边缘散开,由疏而密,每一根线条都简洁古朴,似乎别有深意。
“相传这是当年轩辕皇帝使用过的祭台。”青龙祭司悄声说。
“难怪别有古朴深奥的气息。”裴沐点点头,顿了顿,“青龙祭司。”
“属下在。”
“方才朱雀祭司是否想说,五年前的叛乱是导致神木被毁的根源?”裴沐冷不丁问。
青龙身体一颤。
他假作镇定,强笑道:“神木何时被毁,副祭司大人也见着了,神木明明……”
“治标不治本罢了。若是延续现状,神木早晚枯萎。”裴沐一边说,一边以余光观察青龙祭司的反应。
冬日明澈的阳光照拂下,青龙祭司脸色苍白,鬓边已经滴落冷汗。
裴沐心中就有数了。
“无需惊惶,这是大祭司亲口告诉我的。”裴沐笑了笑,安慰道,“我也想早日找出救治之法,为大祭司分忧。青龙祭司,你实话告诉我,当年到底是谁害了神木和大祭司?”
青龙祭司这才长出一口气。他苦笑一声,喃喃道:“大祭司大人真是信任您……也罢。五年前,当时的玄武祭司与先首领联手,勾结敌族,想除掉大祭司。”
“除掉大祭司?玄武和……扶桑部的先首领?”裴沐十分意外,甚至诧异得笑了一声,“怎么会,他们脑子坏了?扶桑部能有今天,全因大祭司震慑四方,他们是想自尽不成?那也未免太迂回了!”
直接低头往墙上一磕,碰个脑袋开花不就好?
“是。”青龙祭司更是苦笑,“兴许……他们是不满大祭司大人在部族中的威望吧。阴差阳错,他们的阴谋败露,却伤及神木之心。若非大祭司大人有天神之能,恐怕扶桑部早已……”
“当年的玄武祭司乃自外来投靠的部族中选出。朱雀过去与他交好,却被那人利用,反而害了神木,他一直十分自责,所以对副祭司大人您……”
“我知道了,只要他不再挑衅,我不会管他。”裴沐摇摇头,鄙夷道,“一群蠢货。”
要是子燕部有大祭司这样的人,她和妫蝉一定高兴得天天唱歌跳舞,把他好好供起来,就怕他甩手不干活。只要有他在,别的什么都不操心,可扶桑部竟然还算计他?
她不再多问。蠢货的事情了解那么清楚做什么?
不过……神木之心的事很难办。还从未听说神木之心被损毁后,能修补好的。按裴沐所想,神木之心五年前被损坏的刹那,就该走向消亡,如今还能发挥作用,全因大祭司一人苦苦支撑罢了。
她忖度片刻,忽然道:“青龙祭司,你们知道神木毁损,怎么却不担心大祭司?”
青龙一愣,很快失笑。
“您多虑了。”他的双眼中忽而充满了崇敬之情,带着深刻的信赖,“大祭司大人的力量深不可测,必能支撑神木存活。我等只需相信大人,按照他的命令做好每一件事,就定能让扶桑部……不,让整个人族壮大,重现当年轩辕联盟的荣光。”
裴沐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她的笑容淡了,神情也变得有些复杂。
她微微摇头:“终究他也还是个人,不是神……”
——咚!咚咚!!
下方祭祀台边,鼓声大作,伴有清脆铃声,响彻清晨的烈山天空。
祭祀开始了。
深灰长发、身披黑袍的青年,手执华丽乌木杖,走上祭祀台。他披着一道长长披风,戴着一只骨白牛角面具,兼具传说中神灵的庄严与可怖。
鼓声更密。
大祭司站在中央,双手高举乌木杖。九色宝石交织出比彩虹更绚丽的光辉,在四方投映出模糊的虚影。
“副祭司何在?”他背对裴沐所在的地方,语气淡漠、声音不高,却自有传达四方的威严。
裴沐回过神,从高台上翩然跃下。
“属下在。”
她站在他侧后方,认认真真地应下。
6、祭祀与战争
鼓声停了。
铃声消失。
裴沐望着大祭司的背影,只见到他头顶超出两只高高的牛角,每一道螺纹都被磨得光滑异常,并将阳光折射成两团冷冽的光晕。这让她想起大荒上游荡的凶兽,它们总是形单影只,残酷又强大,只会在满月升起时仰头发出无人听懂的嚎叫。
而她现在注视着的这个人……也许比任何一只凶兽都更强大。
也同样,他明明站在无数人敬畏的目光前,却显得比任何一只凶兽都更加孤单。如果没有人敢站在他身边、敢与他平视,那就是一种孤单。
咚!
乌木杖落地的声音打破了天地间的寂静。
“副祭司,”他说,“卜雨。”
卜雨?
裴沐一怔。
卜雨是最常用的占卜之一,无论是种植庄稼、外出狩猎,都需要部落祭司占卜晴雨。也正因为常用,卜雨实在是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一种活动。
这么郑重其事的祭祀……要卜雨?
裴沐先是疑惑,立即又心虚起来。她虽然顶着祭司的名头,与神木也相处得很好(她总觉得神木说不定有灵智,能算半个人),打架也打得很不错,但……
所有和“占卜”相关的事,她都不会。不管是艰涩如占星,还是简单寻常如卜雨,裴沐都只会摆出高深莫测的架势,而后瞎猜唬人。
这也许是因为天神太重男轻女,不肯给她提示。不过裴沐时常怀疑,其实整个大荒上真正能占卜的祭司,并不超过一只手的数,其余男人也只是装模作样而已。
可这里不是小小的子燕部,而是偌大的扶桑部。她面前是整个大荒中都赫赫有名的大祭司,下头更是跪了一群货真价实的祭司。
大祭司说卜雨,必定是指货真价实的卜雨。
如果失败了……
裴沐心里有点打鼓:这……她哪里知道下不下雨,又在哪里下雨?
如果是私下,她肯定直言自己占卜不准,反正大荒上的半吊子祭司多得很。可现在场面肃穆,鸦雀无声,唯有大祭司的威严如阳光笼罩四野,她怎么好开口?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想归想,做归做。在其他人眼中,这位新上任的副祭司风仪出众、神态飞扬,举手投足洒脱又不失优雅,容颜如玉剔透,站在大祭司身旁真如昼夜相接、日月辉映,令烈山之巅恍然成了天神之所,光辉灼灼不可逼视。
“遵大祭司令。”
按照礼节,裴沐先向大祭司背影躬身一礼,再双手横握青藤杖,向天与地各一礼。
如果是平常的卜雨,只需要以火烧灼龟甲,就能从裂纹中得到相应的启示。但在高高祭台上,裴沐并未使用龟甲,而是退后半步,再举起青藤杖朝向半空。
她另一只手掌竖起,唤出淡蓝风力。
咚、咚咚咚——
祭台边,鼓声响起。
裴沐唱出卜辞:
“癸卯卜,今日雨。
其自西来雨?
其自东来雨?
其自北来雨?
其自南来雨?”
——其自北来雨?
——其自南来雨?
每念一句,底下的祭司们就跟着和一句。每一声落下后,裴沐面前的风力就变换线条,隐隐就像一枚由风组成的龟甲。
待卜辞全部念完,就该裴沐宣布占卜结果了。
她面上镇定自若,实则对着面前乱七八糟的风力线条干瞪眼,只能悄悄用眼睛去瞟大祭司:大人啊大人,你再不开口,就只能由我来胡说八道了!
她虽然十分习惯胡说八道、张口就来,且义不容辞该做这事,但万一占卜错了,大祭司威严扫地……后果太严重,裴沐拒绝深入思考。
如同听见了裴沐心中声嘶力竭的呼唤,男人再次敲下乌木杖。
——砰!
他开口道:“雨自北来!”
倏然竟有风雷之声!
一片阴影如飞掠过,令裴沐眼前一暗。她吃了一惊,抬头望去,却只来得及看见一片黑云远去的背影,其中夹杂滚滚雷鸣、道道闪电。
大祭司身边本有九色宝石投映出九道影影绰绰的水幕,那片黑云便没入了其中一面。
裴沐一掐方位,发现正是北方。
——咚咚咚咚咚……
鼓声绵密,且愈发激昂,正如四周氛围渐渐狂热。祭司们都抬起头,将激动的目光投向正北方位的水幕。
宝石光华流转,明澈阳光倒像蒙了雾,好令水镜中的景象更清晰。
除了正北方的那一面,其余八面水幕中也波纹荡漾,化出不同地方的场景。中有桑树排排、鱼塘宽阔、良田沃土,更有许许多多的人们的脸。
他们的服饰、手臂上的纹身,都表明他们是扶桑联盟的族民。
他们都满面激动地抬头看着,好似也能看见水镜,并透过水镜看见大祭司和大祭司乌木杖所指向的方向。
裴沐再去看正北方的水幕。唯有那里的景象与众不同:旷野千里,野草招摇,大群妖兽被驱逐着,疯狂地往前逃窜,并在顷刻间践踏过了地面布置的陷阱机关。
木车与大队身穿皮甲的战士紧跟在妖兽群背后,他们高举火焰、拱卫着领头的车架,口中发出震天呼喊。
他们的车架上有土黄色的旗帜高高飘扬,上头绣着一只肢体怪异、神态凶狠的穿山甲。
“……无怀部?!”裴沐一个激灵,险些没能压住舌尖的惊呼。她脑中危机预兆大作,多年来的作战本能让她差点就直接冲出去,用手中的青藤杖将那大队人群横扫出去!
无怀部是大荒北方的部族,也是近年来的强族。他们作风霸道、习俗残忍,四处攻伐不说,还会砍下战俘的头颅,再串连起来挂在旗杆上,作为装饰品和威慑。
无怀部喜欢欺负小部,比如子燕部。裴沐以前也同他们零星交过手,很是厌憎他们。
而看水幕中无怀部的架势,竟是出动大军,要来攻伐扶桑部!
大祭司站在烈山之巅,冷眼看着百里之外的这一幕。可怖的骨白面具覆盖了他的神情,唯有那两点眼神仍是冷冷的,譬如不坠的寒星和不化的坚冰。
乌木杖平静前指,正对水幕中无怀部的祭司车架。那名祭司头戴兽首,颈上挂着一串婴儿头颅的白骨项链,正双手高举,燃起火焰以驱驰妖兽。
忽然……
水幕中的旷野上,响起了阵阵雷鸣。
黑风四起、电光四溅,方才还晴空万里的画面,陡然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然而,那雨又很是奇怪。唯有妖兽大军往后的部分被密密骤雨笼罩,而靠近扶桑部的这一侧却仍是阳光晴好。
无怀部祭司的火焰转瞬被浇灭,连带所有人都成了瑟瑟发抖的落汤鸡。
那祭司气得哇哇大叫,正要再次施展巫术。这时,大雨又突然化为一把利剑,凝聚着电光,竟是转眼就飞去,割下了无怀祭司的头颅!
——咚!
裴沐一惊,青藤杖眼看就要挥出,却发现原来这是扶桑部的鼓声。
水镜内外,都是扶桑部的鼓声。
——杀!!!
天地间,无数人声交汇,嘶吼出的却是同一个字。
云收雨歇,旷野中突然跳出了无数扶桑部的战士。他们戴着牛角、手拿盾牌和铁刃,嘶吼着朝无怀氏冲去。
——杀!杀!杀!!
——咚!咚!咚!!
鼓声伴着喊杀声,让冬日天空也染了腥红。
血肉飞溅、骨肉翻出。大荒上的战斗从来都是赤礻果礻果的搏杀,是在嘶哑的喊声中拼出的尸骨累累的胜负。
很快,失去祭司的无怀部大军被扶桑部尽数消灭,剩余的人跪倒投降,成为战俘。
baimengshu.com
其中,一名扶桑军队首领模样的青年就站在一排跪倒的战俘前,又抬头看来。他似乎能看见水幕,正以目光请示大祭司。
无数目光重新汇聚到大祭司身上。
隐藏在面具后的青年纹丝未动,冷冷的眼神也波澜不兴——除了更冷一些。
“杀。”他吐出这个字。
裴沐眉心抽动一下。在大荒,杀死战俘是一件颇为败坏部族声名的事。
她想开口,却在一息后重新闭嘴。因为她忽然发现,在场所有人的神情都如此理所当然,甚至带着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之意。
莫非,青龙祭司说的五年前参与扶桑内乱的敌人就是……
水幕中的扶桑族人也毫无意见。只见手起刀落,排排人头就滚落在地。
大祭司微微颔首,这才收回乌木杖。
“卜成,大吉。今日祭祀结束。”
他说完这句,回身便走。长袍如旋涡回转,又像一个漆黑的梦境。
裴沐正要跟上。
“——大祭司大人!!”
从尚未消散的水镜之中,爆发出一声尖叫。
大祭司步伐一顿,却并未回首。
而裴沐已经回头看去。
只见西边一面水镜中,有一名扶桑族民打扮的女子哭倒在地。她面朝烈山方向不停磕头,哭喊道:“大祭司大人,饶过云泽吧——!”
烈山上的其余祭司都皱起眉毛,露出不快之色,却无人开口。
裴沐看向大祭司,低声道:“云泽是谁?”
大祭司留给她和众人的,依旧只是一个背影。
“方才的逃兵。”他淡淡道。
裴沐便想起来,刚才扶桑部与无怀大军交战时,有几名扶桑族人故意落后,悄悄躲了起来,没有参战。
那位云泽,想来就是其中一人。
她再回头去看水镜中的女人。她几乎要哭晕过去了,就算被旁人拉着、捂住嘴,她也拼命挣脱出来,不停磕头哀求,磕得满脸鲜血。
裴沐起了不忍。
“大祭司……”
“杀了。”
那声音比飞雪更轻,也比飞雪更冷。
大祭司终于回过头。他的目光从裴沐身边经过,如一场寒流稳稳流过。
他的旨意传达去往旷野之上,也让扶桑上下都听得清清楚楚。
“今日与无怀之战,凡避战之人,皆以锤击至死,无有赦免。”他漠然说道,“他日谁敢后退,便如今日下场。”
锤击——以大锤依次击打人的四肢、肚腹、头颅,是极其痛苦的死法。
一言既出,人人胆寒。
水镜中、烈山顶,从军队、普通族民到一名名尊贵的祭司,全都躬身行礼,深深低头,以示臣服。
裴沐终于意识到,当人们提起扶桑大祭司之名时,那份骨子里的敬畏从何而来。
天神可救人类、可庇护人类,也可惩罚人类,可掀起狂风骤雨毁灭无数生灵。这是神的威严和恐怖,让人向往又战栗。
而最接近天神的大祭司……自然,也同样如此。
她站在原地,看大祭司走进幽深的山中,黑袍迆迆,隐带血光。
她深吸一口气。
然后快步追了上去。
“大祭司。”她严肃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青色的藤蔓拂过,天光淡了,幽凉多了。山洞中空无一人,远处高大的女神像仍旧面目模糊,却不减英姿。
“说。”
大祭司单手取下面具,露出苍白的脸。他的脸本就苍白,只是现在似乎格外苍白。
“我其实特别不擅长占卜,十次占卜十次不准。”裴沐唉声叹气,“你早说要我占卜啊,我肯定不干。”
“无妨。”他声音淡淡,目不斜视,只快步朝前走,“照料好神木便可。其余杂事,不过让你做个样子。”
“那我就放心了。”裴沐一笑,“既然我说了我的秘密,大祭司何妨也说个自己的?”
“聒噪。”大祭司毫不留情,“若是无事,便退下。”
“用完人就扔是不好的。”裴沐心大脸厚,对着张冷脸也能若无其事,顾自轻快,“大祭司不说,我来说。现在没人了,大祭司是否能放松一些,让属下扶着您走?”
男人忽然停下。
他终于投来一瞥,深灰色的眼睛仍是冷淡又深邃,其中如星的碎光却像黯淡不少。
裴沐伸出双手,认真地看着这双眼睛:“我保证保守秘密,所以来吧。”
大祭司盯着她。
半晌,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面上有极淡的倦色一闪而逝。他伸出手,又停了停,最后还是轻轻搁到裴沐手臂上。
“咳……”
一点血沫出现在他唇边。
裴沐扶着他,又用风力托举他们二人,按照大祭司的指示去到神木厅。这里旁人不能进入。
“我就说,神木之心都损坏了半颗,你作为祭司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她嘀嘀咕咕,不自觉拿出关心妫蝉的劲头,“大祭司是扶桑部的主心骨,应该更保重自己,不要如此逞强。”
“聒噪。”他说。
“……除了这一句,大祭司还有别的话否?”
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他忽然说:“你是第一个。”
“什么?”裴沐问。
“第一个发现我身负隐患的人。”他说。
他说这话时,已经坐在神木厅中的某块石头上。裴沐站在一旁,见他长睫微垂,唇上近乎一丝血色也无,显出十分病弱。
“我从来细心。”裴沐沾沾自喜。第一个?大祭司应当很有触动吧?如果现在提出要他那一份用度,说不定可以……
“所以,不要说出去。”
他抬起眼,眼中杀意弥漫。
“但凡泄露一个字,便是你的死期。”
大祭司冷冷说道。
7、背后隐情
泄露一个字就是她的死期?
裴沐动动嘴角。她刚才涌起不久的对大祭司的怜悯与关切,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这情绪表现在她脸上,便是眉眼舒展为平静的模样,笑容也重新变得懒散起来。
这种漫不经心的、游离的神情,最能掩饰一个人眼中的真实情绪——比如冷漠。
是她想得太多,把扶桑部当成子燕部那样的小部了。他们子燕部的每一个人都是家人,互相关心、互相照顾,但扶桑部大祭司……他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威严的象征,更多代表了不可侵犯、不可违逆;比起一个人,他的确更像一尊冰冷无情的神像。
“是,大祭司大人说的是,属下一定将嘴闭得严严实实。如果泄露一个字,就罚属下受天雷惩戒、挫骨扬灰。”
裴沐略显夸张地行了一礼。
大祭司仍旧冷冷地看着,如同没有察觉到她的态度变化。也许他察觉了,但仍对此保持漠然。
裴沐抬头说:“大祭司威加四方,万人崇敬。是以……大祭司不必以虐杀罪人的方法来加固您的威信。”
她指的是刚刚被下令锤击致死的逃兵。
青年坐在神木树荫中,轻轻眯起眼。他漠然道:“加固威信?真是可笑。”
“在大祭司眼中,属下或许可笑。”裴沐不以为意,只诚恳说道,“但逃兵固然该死,锤击致死却也暴虐太过。逃兵哪里都该杀,可虐杀有些太过,容易让其他族民胆寒。这不利于大祭司的名声,也不利于扶桑部人心凝结。”
大祭司盯着她。他目光在微微地闪动,像冬日的星空缓慢旋转。有一瞬间他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他按下了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波澜。
“我已经下了命令。”大祭司阖上眼。他的神情也变得有点漫不经心起来,像是思绪飞到了别处。
裴沐显出了几分固执:“锤击总是会最后执行,以威慑他人。大祭司现在更改命令还来得及。”
“裴沐。”
“在。”
“退下。”
她怔了怔,脑海中闪过方才哭声凄厉的扶桑女子。
“大祭司……”
“我让你退下!”大祭司猛地抬起目光!
他唇边仍旧沾着一点血迹,嘴唇苍白、脸色也苍白,但他双眸有锐意如电光,能撕裂最厚重的苍穹。
“这是我的扶桑部,”他说,“还轮不到别人做主。”
裴沐沉默半晌。她心中一时是刚才凄凉的哭声,一时是妫蝉、是子燕部其他人们的憧憬和笑脸。
最后,她终究是叹了一口气。
“遵大祭司令。”
她躬身行礼,安静退去。
神木下的那个人已经重新闭上了双眼。因为脸色苍白,他的面容也显得格外干净,每一段线条都起伏恰到好处,像积雪的悬崖峭壁,美丽苍凉,暗中又藏着能吞噬生命的严酷。
裴沐回过身,朝外走去,不再凝视他。
因而她也没能看见,身后那道悄然投来的目光,以及那一丝隐约的怔忪与疲惫。
xiashuba.com
……
离开神木厅后,裴沐原本想下山,却被青龙祭司捉住,说她身为副祭司,务必要多多了解星渊堂的事务、了解扶桑部的情况,才能多多为大祭司分忧,多多为扶桑部和全人类的兴旺发达而做出贡献。
谁想给大祭司分忧?这是“他的扶桑部”,他一个人累死得了。裴沐暗暗抱怨。
可裴沐性格能屈能伸,应付得了刚猛的敌人,也对付得了虚伪的笑脸,却唯独对刻板的认真无可奈何。
于是,她只能跟着青龙祭司,耐下性子,听他神情严肃地念念叨叨,还要不时点头并变换神情,不断回答:
“果真?”
“原来如此!”
“真是了不起!”
“我定然不会辜负大祭司期望。”
至于星渊堂中那一堆堆的祭司姓氏名字……唉,有需要的时候再重新认识,也不迟。
等裴沐好不容易,总算等到青龙祭司结束唠叨、挥手放行,竟然已接近日落时分。她回到神木厅,在大祭司毫无人气的注视下,板着脸梳理好神木的力量,就立即告退。
大祭司没有阻拦,只闭目“嗯”了一声。
裴沐飞快跑到星渊堂外。
她站在冬季略显萧瑟的山头,望望已经快要消失的瑰丽晚霞,再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想一想自己领到的那点可怜巴巴的糜子、肉干……
她决定,还是回子燕部用晚餐更好。
此时,星渊堂中大部分祭司已经下山回家,与妻儿一起享用晚餐。星渊堂的规矩是六日一下山,今天正好是祭司们下山与家人团聚的日子。
随便哪一个扶桑祭司,都比裴沐领到的用度更多。所谓祭司,原本就是部落中享有特权最多的存在。
谁能想到堂堂大祭司……
裴沐摇摇头,制止了自己心中泛起的好奇和敬佩。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赞成大祭司今天的做法。
这样唯我独尊、冷漠残酷的性格,无论有再多让人怜惜的细节,都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带着这样的想法,裴沐召唤清风,转瞬下了山。
子燕部的栖居地靠近烈山,是以她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当她溜到妫蝉的木屋附近时,正好听见一声兵刃相碰的脆响,还见到一簇精铁撞出的火花。
“好——痛快!”
妫蝉哈哈大笑,脸上满是快活的光。她手里拿着一柄崭新的木枪,枪头是寒光闪闪的精铁制成,系着她喜欢的彩色绒羽,很是威风好看。
和她交手的是一名身姿挺拔的陌生青年。裴沐不认识他,却觉得眼熟,尤其是那身一看就很昂贵、很稀罕的铁质铠甲。
她想了想,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今天早上,她在水镜中看见的扶桑军队首领?他当时还通过水镜向大祭司请示,而后砍下了战俘的头颅。
这个人的名字,她记得是叫……
“子燕首领本领高强,我很佩服!”青年手持长剑,也在大笑,注视妫蝉的眼神格外明亮,“今日就到这里为止,改天有空,姚森还想和子燕首领再分高下!”
“叫那么疏远干什么?叫我妫蝉就好!我也直接叫你姚森,不叫你扶桑首领。”妫蝉豪爽地一摆手,扭头才见到裴沐,立时更是喜笑颜开,“阿沐,你总算回来了!”
“副祭司?”名叫姚森的青年立即看来,神色端正不少。在残留的天光和熊熊燃烧的火光下,这张年轻的面容英俊又开朗,带着一股正气,叫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他自我介绍道:“我是姚森,扶桑部的首领。”
裴沐略吃了一惊。虽然同样是部落首领,但扶桑首领和子燕首领的分量可不一样,就像她这个子燕祭司和扶桑大祭司也不可相提并论。
她莫名看向好友,用目光询问:你什么时候和扶桑首领关系这么好?
妫蝉接收到她的目光,立即大大咧咧地一拍胸脯:“阿沐勿要担心,姚森是好人,专程来给我们送铁剑,身手也好得很!”
扶桑首领微笑不语。
裴沐:……
她的好友可能是个傻的。一看就知道,这位扶桑首领多半是借机会来探探子燕部的底细,还什么好人不好人?
她无意戳穿好友的天真热情,只好暗叹一声,客气道:“多谢扶桑首领。”
“副祭司怎么这么多礼?这一点倒是和大祭司一模一样。”姚森笑道,“既然子燕部已经并入扶桑部,直接叫我‘首领’便好。”
裴沐一顿,也笑道:“首领说的是。”
姚森点点头,又对妫蝉说:“那就不打扰了。妫蝉,我们下次再聚。”
当他望着小花豹一般矫健快活的妫蝉时,他的眼神又变得十分明亮。
“行!”妫蝉豪气冲天。
姚森离开了。
裴沐站在子燕部的聚居地中,目送扶桑首领离去。在沿路的火光照耀中,对方的铠甲摇晃碰撞,带出一丝凌厉的杀伐之气。
她回过头,瞪了妫蝉一眼:“你少跟他打交道。”
“啊?为何?”妫蝉无辜地望着她,试图争辩,“姚森是好人!”
裴沐叹气说:“他有心计,你没有,这和是否好人没关系。”
“我可看不出来。”妫蝉咕哝道,却仍是很痛快地点头,“但我都听阿沐的。”
裴沐才放心一些。
两人说说笑笑,互相交换今天的见闻。妫蝉一听说裴沐用度才那么一丁点,立即大呼小叫起来,忙着叫人去拿食物。
子燕部其他人一听,自家好看又厉害的祭司竟然这样可怜?哪里得了!
很快,人人都拿出粮食、菜蔬,甚至还有今天才捞上来的鲜鱼,还有子燕部传统的零食小点——果脯。
三十多人全都走出木屋,围坐在篝火边,边笑边闹,一个劲让裴沐多吃点。
裴沐吃饱喝足,嘴里还嚼着果脯,就懒洋洋靠在妫蝉肩上,像只眯眼打盹的大猫。
其他人互相使个眼色,都露出暧昧的笑容。在他们眼中,漂亮的少年祭司和充满活力的女首领,原本就是天生的一对。
不知不觉,其他人都离开了,火堆边只剩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裴沐就说起了今天早上的事。
她略带撒娇地向好友抱怨:“……阿蝉你说,锤击致死是否太过?唉,我之前就担忧大祭司太薄情,现在一看果然如此。偏偏他威信十足,令行禁止,我很担心,万一今后是我们子燕部的人出事,那……”
“锤击确实太残忍,可……”
妫蝉迟疑片刻,却是神神秘秘地凑到裴沐耳边,压低声音说:“我觉得,大祭司大人那样做是有原因的。”
“原因?”
裴沐抬起头,微卷发丝垂落肩上,更像一只优雅矜持又有点多疑的大猫。她有些鄙夷地撇嘴:“管他什么原因,都不该有这样的暴行。”
“阿沐,你总是这样心善。虽说残忍些,可毕竟是逃兵,杀便杀了。谁敢议论大祭司?”
妫蝉摇摇头,说:“何况,我白天听旁人说,五年前扶桑部发生了内乱,有人和无怀部勾结,杀了扶桑部好些祭司,还差点伤及神木。当年的内鬼说是尽数被诛灭,但扶桑部私底下一直传言,说内鬼还有一个,而且地位不低。今天那些不愿对无怀部出手的逃兵,说不定就有内鬼的人。”
“内鬼?还地位不低?”
裴沐皱眉。
以大祭司的能耐,也查不出来是谁?她本能地有些不信,可再仔细思索……不错,她都知道锤击自家族民会失去人心,大祭司又不是傻的,怎么会不知道?
若说是因为不肯给内鬼任何机会,才宁可错杀……这就说得过去了。
难怪他对“加固威信”这个说法嗤之以鼻。
因为思索,裴沐陷入了沉默。
“算啦,反正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子燕部新来的,一个个都是好战士,才不会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妫蝉美滋滋地自夸完,才发现裴沐毫无反应,就不满地戳她,“阿沐,阿沐?你听见了吗?”
“……什么?”裴沐迟了会儿才有所反应。
妫蝉狐疑地盯着她:“你想什么呢?”
“这个……”
裴沐还没想好说辞,就听见有一阵急促的振翅声。
她立即站起,警觉回头,正好看见一只火红大鸟盘旋而落,又有一名扶桑祭司打扮的青年翻身一跃而下。
青年面容姣好纤秀,神色却冰冷冷的,满是警惕与距离感。
“朱雀祭司?”裴沐挑眉,笑了,毫不客气道,“你来做客,还是来找揍?”
说得朱雀祭司面色微变。他盯着裴沐,又看看妫蝉,再缓缓看过周围悄悄打量情况的子燕部众人。
忽然,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表情居然舒缓许多。
“副祭司大人和部族的感情很是要好嘛。”他说。
“不和他们好,难不成和你好?”裴沐鄙视道,“你想得真是太美了!”
她活学活用,将今天青龙祭司嘲笑她的话给搬了出来。
朱雀祭司一噎,表情又变得愤怒起来。
他忍着气,硬邦邦道:“副祭司大人,大祭司大人有令,要你即刻回去星渊堂!”
此言一出,不仅裴沐愣了,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觑。
现在?晚上?
“回去干嘛?明天不是休息日么?”裴沐有些抵触,皱眉拒绝,“转告大祭司,明天日出前我会到达神木厅,请他不必担心。”
朱雀祭司有点幸灾乐祸地笑了。
“副祭司大人想得太美了。”他也活学活用,鄙视道,“大祭司大人的意思是,既然副祭司大人身负重任,保险起见……副祭司大人还是守在星渊堂,与大祭司大人共同守护神木的好。”
“……”
裴沐再度沉默。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保持微笑:“你的意思应该不是说,以后我天天都要和大祭司……同吃同住同睡同起?”
“嘁……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事。”朱雀祭司皱了下表情,也有些不情愿了,却还是说,“副祭司大人说得对,正是这个意思。”
裴沐:……
在朱雀祭司疑惑的注视下,漂亮过人的副祭司大人默默地按住了自己平坦的胸脯。
她转过头,用悲伤的目光注视着好友。后者一脸爱莫能助,一起发愁,却又不好当着别人的面说什么。
裴沐:阿蝉,你的预感真准。莫非我真要走上被大祭司摸来摸去的道路?
妫蝉:阿沐你……你保重……
裴沐含泪抚胸:堂堂大祭司——果然是个禽兽啊!
8、这一夜
裴沐才不愿意和大祭司朝夕相对,可人在烈山下,哪能不低头?
她只能打起精神,又磨蹭半天,好让子燕部其余人能挨着安慰她。
子燕的人们虽然也舍不得她,可自家祭司能被大祭司看重,他们也觉得光荣。因而,众人安慰她一番,又给她塞了好一堆坚果、果脯、撕成小块并用盐腌渍过的肉干,这便心满意足地同她道别。
朱雀祭司在一旁等着。他一开始挺不耐烦,抱怨什么“又不是从此见不到”,可过了一会儿,他就变得安静下来,只静静地看着裴沐和其余人亲亲热热地说话、道别。
他站在火光与夜色的交界处,似乎轻轻叹了一声,隐隐露出些无人注意的惆怅。
……
费了好一番功夫,裴沐才终于站上了大鸟的脊背。
这只羽毛红得通透的飞禽抖了抖翅膀,似乎不大适应生人,但朱雀祭司拍着它的头,低声安抚了一会儿后,它就重新镇定下来,还显得有些神气活现了。
裴沐挺感兴趣:“这是你的大鸟?”
“不是我的难道还是你的?”朱雀祭司鄙薄了一句,又有些犹疑,“这话听着怎么怪怪的……”
“可能因为你人就比较怪。”裴沐诚恳地回答,并在朱雀祭司发火之前,就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朱雀暗自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哪里不对,只好悻悻道:“丹凤,走,去山顶!”
丹凤张开双翼,肋下生风,转眼便扶摇直上,一瞬似有遮天蔽日的气势。
裴沐对地面上的妫蝉等人挥手道别。
等他们已经变成了小小的影子、被层层叠叠的树影枝丫遮蔽,她才回过头。朱雀祭司正站在她身边,昂首望着山顶的方向;因为安静和专注,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微颤如蝶翼,容貌中那份纤秀便彻底呈现出来,显得柔软美好。
一点不像满身是刺的朱雀祭司了。
裴沐望着他,忽然问:“你很羡慕我?”
朱雀祭司对她很是警惕,一听她的声音,他就立即重新竖起浑身的刺,讥笑道:“我羡慕你?你有什么好羡慕的!”
“羡慕我长得好看、实力强横、受大祭司爱重,还能和他同吃同睡。”裴沐悠悠然说道。在炫耀的时候,她倒是一点都不介意用大祭司的名头来夸一夸自己了。
“不过,”她又说,“我是在说,你羡慕我与阿蝉他们关系好。”
朱雀祭司冷哼一声:“我们扶桑部的人关系也好得很!”
“是么?”裴沐拿出逗小孩儿的劲头,虽然朱雀的年纪比她还大几岁。
她笑眯眯道:“我们子燕部的人互相都是家人,可以同甘也能共苦,该偏心就偏心,绝不含糊。你们也是么?”
朱雀祭司瞪着裴沐,看上去十分想硬气地回答一声“是”,但实际上他只是憋了一口气,半天都没吐出来。等他脸都憋得有点红了,他突然扭过头,看向身边倏忽而过的长风和山影,不肯看裴沐了。
他脑后长长的细辫子随风晃来晃去。
裴沐自觉再一次胜过朱雀祭司,就满意起来,开始站在鸟背上看风景,还顺手往嘴里塞了一颗果脯。
不过,她一颗果脯还没嚼完,就听朱雀祭司再次开口。
“你们那样……很好。”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犹豫和淡淡的迷惘,只在裴沐耳边碰了碰,就倏然随夜风去了。
裴沐几乎疑心自己听错,就回头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朱雀祭司的声音重新变得不耐烦起来。
“你明明说了,说我们子燕部很好。”裴沐振振有词,“你说得不错,可以多说两句。”
“听到了还装傻。”朱雀祭司哼了一声。但这一回,他的语气却变得轻松起来,隐隐带着笑意。
“你们子燕部也不算坏。”他扭回头来,神情有些认真,“副祭司大人,奉劝您一句,如果想要继续保持子燕部的安乐……那就让你们的首领少和姚森接触。”
fantuantanshu.com
姚森?扶桑部首领?
裴沐心中本来也是这样的想法,这会儿却心思一动,装傻问:“为何?你不是说你们扶桑部关系也很好?我瞧扶桑首领与大祭司关系也不差。”
“你懂什么!”朱雀变得有些烦躁起来,语速加快,“这件事本来不该说……算了,谁让你是副祭司,告诉你应该也没关系。”
“姚森是先首领唯一的儿子。五年前,先首领因勾结无怀部、谋害大祭司,最后被大祭司处以滚石之刑,又斩首示众。”
“滚石之刑”就是将罪人绑在巨石上,再将巨石从山顶推下,让其被碾压而死。和锤杀一样,这也是极为凄惨痛苦的死法。
朱雀眼帘半垂,柔美的面容因为阴郁的情绪而染上了阴恻恻的影子。他似笑非笑:“姚森今年二十有二,五年前他十七岁,谁知道有没有参与那场叛乱?即便没有,谁会相信……他对先首领的死不会怀恨在心?”
裴沐盯着朱雀。
“朱雀,这是你的想法,还是扶桑部所有人的共同想法?”她并不立即相信朱雀的话,也不再装傻,而是敏锐反问,“如果扶桑首领真如你所说,那依照大祭司那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性子,早该将他一齐杀了了事。”
朱雀的唇边泛出一朵冷笑:“副祭司大人高见。然而,五年前告发先首领的人,正是姚森。他既然投靠了大祭司大人,大祭司大人怎么会杀他?呵,谁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父子做戏,好留人报仇。”
他眼中闪烁着对叛徒深深的痛恨。
裴沐想起,青龙曾告诉她,朱雀与上一任玄武祭司是至交好友,然而玄武祭司也参与了五年前的叛乱,最后也被诛杀。由于那位玄武祭司来自其他部族,自那之后,朱雀对一切外来人都极为警惕,连对自己部族的人也不免多疑心三分。
她所知道的情况极为有限,无法判断朱雀祭司说的是否有理,又是否完全真实。
不过……那位姚森首领的确是个有心计的人。裴沐也并不希望天真的好友与他过多往来。
她便颔首道:“我知道了。朱雀祭司,多谢你的告诫。”
“这还差不多。”朱雀嘀咕道。
这时,载着他们的丹凤一声清鸣,再次盘旋而落。它并不敢直接飞上烈山最高处,而是停在了祭台下方。
裴沐从其背上滑落,回身时,正好见到丹凤长颈低垂、双翼交叠前方,恭谨地对着神木厅的方向行礼。而朱雀祭司也落在地面,弯腰向那边行礼。
大荒从来尊敬、爱戴祭司,但如这般发自内心的敬与畏……并不多见。
她站在祭台下,转身踏上台阶,朝他们俯首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与山道重叠,也与他们低头的方向重叠。直到她消失在被藤蔓掩去的山洞之中,那一人一凤也仍旧深深低头,并未抬首。
……
要去神木厅,必须先经过星渊堂。
此时的星渊堂空无一人,空间便显得更加幽深和开阔。仅有的星光自天顶垂落,只分了一小束落在下方,剩余的光芒则落在了那尊巨大的女神像上。
裴沐停下来,又看了一会儿神像。这回她看清了,神像的脸……
不,没有脸。
本该雕刻五官的脸上,只有一片空荡的留白。
也许是还没完工?裴沐想了想,也就放下了这事。
穿过甬道再拨开藤蔓,就是神木厅。一人多高的青铜灯沿两侧分布,围成半圆,但只有约莫一半的灯亮着光。但幸好,黑暗之中,还有高大的神木散发着只有祭司才能看见的淡淡光辉。
裴沐站在门口,谨慎地探出头,左右打量半天。看来看去,她也只看见了一片寂静和幽光,还有野草在石缝边缘微微晃动的影子。
大祭司……应该睡了吧?
她又抬头看了看天色。
透过横斜的枝叶,她看见多云的星空。今夜无月,只见群星,可惜傍晚后起了些浓云,到现在也未散。那些时浓时淡的云懒懒地横在天空中,令漫天的星星变得影影绰绰。
距离午夜也不算远了。这时候谁都该睡了。
裴沐放下些心来,蹑手蹑脚地走进神木厅。她开始漫无边际地琢磨:好呀,大祭司自己睡了,可他睡哪儿的?她又睡哪儿?中间有没有遮挡,具体的换洗该怎么来?
“——裴沐。”
年轻的、鬼鬼祟祟的副祭司浑身一个激灵!
“大大大祭司!”
神木粗壮的主干背后,走出一个人影。他沐浴在微光之中,手持乌木杖,神情冷漠,仍是穿得一丝不苟,哪有半点睡下的模样。
裴沐却注意到,他长发两侧的细辫已经解开。那些柔软光滑的深灰色发丝垂落着,还带着点波浪样的微卷,令他脸上那份威严冷漠也稍稍变得可亲了一点。
只有稍稍和一点点。
“……见过大祭司。”裴沐扯出个虚伪的笑脸,“这么晚了,大祭司还不休息?”赶紧休息啊您!不然要她怎么换衣服?总不能天天穿同样的服饰,人会发臭的。
大祭司不可能听见她的心声,但也许从她脸上发现了什么端倪;因为他的神情变得更冷了。
他用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紧接着皱起了眉毛,令眉心绷出了一丝不悦,而紧抿的唇角也显出一点挑剔。
“你都带了些什么,怎么弄成这样?”大祭司沉声问。
她什么样子?裴沐低头看看自己:双手各拎个布袋,腰上再绑个长长的布包,里头鼓鼓囊囊塞满东西。除此之外,她肩上还扛了一个更大的包裹,里头被装得满满当当,沉甸甸的感觉让人分外安心。
因为双手给占满了,所以青藤杖被她给绑在包裹系带上,可怜兮兮地一晃一晃,像根破树枝。
裴沐恍然点头,再看大祭司那隐隐透着不快的、俊美过分也板正过分的脸,不禁立即露出一个喜滋滋又带点促狭的笑脸。
“这些么,都是我可亲可爱的族人们给我的馈赠。有我换洗的衣衫、铺床的兽皮和草席、刷牙的青柳条和海盐,另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好吃的。”
她格外在“好吃的”上面加重了话音,因此也就更显得得意洋洋,就差露出个长尾巴晃来晃去了。
大祭司听着,脸色有些发青。
“裴沐,”他的语气更加紧绷,“神木厅不是给你享乐的地方。”
“我哪里是来享乐的?”裴沐瞪大眼睛,很是无辜,“大祭司勿要冤枉我,我过往都是这么生活的。都说我们子燕部穷,扶桑部富有,可不能让我在富有的扶桑部过得更惨啊?”
大祭司冷冷看着她,就像在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裴沐还真有。
她莫名被大祭司捉来,本就一肚子不甘心,现在能顺口气气他,她就高兴极了,巴不得多说几句。
“大祭司甘于清苦,对待自己很是严苛,我非常佩服。可我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实在过不了这种苦日子。如果非要过,我肯定都没力气搭理神木了,那可如何是好?”
裴沐长吁短叹,摇头晃脑:“为了整个扶桑部考虑,我还是活得舒服、开心,才更有好处。”
大祭司本是面沉如水,可谁知道,等裴沐把话说完,他反倒放缓了神情。
“……巧言令色。”他摇摇头,却是又说,“不过,你所言有理。既然受不了清苦,也不必与我相同。就随你吧。”
裴沐一怔。她歪头瞧着大祭司,几乎疑心他是在说反话讽刺他,可他神情平静,面色苍白剔透如不化的寒冰,真是半点伪色也无。
这下,她反倒有些讪讪起来,觉得自己兴许是太斤斤计较了。大祭司……有时候还挺好说话的。
这时,他又问:“你的神木在何处?”
既然裴沐今后要长住神木厅,必然要将子燕部的神木带来,才好照料。
由于曾经被他强抢过神木,裴沐不由得有些警惕。她先解下身上的小包,再解下青藤杖,最后才放下肩上背的大包。
然后,她开始从大包里掏东西。
兽皮、毯子、草席、披风、衣裤、各种各样的吃食……
大祭司眼睁睁看着她一样样往外扔,很快就把旁边的空地扔成了一座微型山丘。
“奇怪,我明明放在这里……找到了!”裴沐嘀咕着嘀咕着,面上露出欣喜之色。
只见她双手拽住什么东西,再用力往外一拔,一样被用皮子包裹着的、长长的东西就被她抓在了手中。
大祭司盯着那样东西。他的眉心开始狂跳。
“你……”
“我们子燕部的小树苗在这里!”裴沐高兴起来,顺口叫出她给神木起的昵称。她拉开包裹用的兽皮,手中果不其然就是子燕部那一株纤细的神木。
神木根部还有一大团泥土,特意用别的兽皮好好裹着。
裴沐三下五除二将兽皮扯开,再左右看看,最后奔到扶桑部的巨木边上,挑了个枝叶疏落、阳光和风比较充足的地方,作为小树苗的“新家”。
她也顾不上旁边不远就是大祭司,顾自拿着青藤杖开始挖坑。
风力缠绕在杖顶,很快就铲出了一个圆坑。
在大祭司沉默的注视下,裴沐飞快种好了小树苗,再把土填上,最后召唤出一些泉水浇灌。
“……好啦!”
副祭司大人站直了身体,豪爽地一拍自家小树苗,对大祭司炫耀:“别看我们小树苗不起眼,其实她是个很厉害的姑娘!”
大祭司:……
“……神木不是人。”他沉默许久,方才开口。那淡淡的声音变得有点奇怪,像是极力压制着什么情绪。
“另外,虽说这是你们子燕部的小……神木。”大祭司顿了顿,抬手按了按眉心,方才继续,“你还是可以更仔细一些待它。”
裴沐眨眨眼,再看看自家小树苗,心想:她都这么拍了十五年了,要坏早坏了。可恰恰相反,每次她和小树苗玩闹的时候,她都觉得这孩子挺开心的。
不过,也许觉得神木也有情绪,本身就是有点奇怪的事。
她就温顺地点点头,答道:“大祭司说的是,下回我注意。”
大祭司又顿了顿。她这么乖巧,倒是让他又有些不适应了。
沉默与夜色中,裴沐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大祭司,现在是否该……”整理休息了?
裴沐一句话还没问完,忽然神色一凛!
她抬头看天,正要后退,可她的速度快,有人比她速度更快!
——哗啦!
泉水从天而降,将她浇了个通通透透、彻彻底底。
裴沐凄凉地站在原地,成了只落汤鸡。
微卷的长发贴在她身上,湿哒哒地滴着水,如一大把黑色的水草;庄重的祭司袍也贴在身上,把她紧紧裹着,像一条被抓住的鱼。
“大祭司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裴沐重重抹了一把脸,拨开眼前的头发,咬牙切齿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大祭司正仔仔细细地观察她。
末了,他淡然一点头。
“曾经有内鬼女扮男装靠近这里,以为可以污染神木。”大祭司说,“以防万一,任何要留在神木厅过夜的人,都会被搜查一番。”
裴沐喉头微动。那点细细的、弱弱的、少年式的喉结也轻轻一动。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假的。
“……很好。”她深吸一口气,压着火气,“那请问大祭司看出什么了?”
如果这不是错觉……
那么,裴沐向天神发誓,大祭司的目光绝对落在了她的胸上,并且停留了片刻。
“副祭司自是男子,无需担忧。”大祭司点了点头,平静又了然地说。
9、共寝
裴沐招来清风,吹干了湿乎乎的自己。
她看似保持沉默,实则一直偷眼观察大祭司。当这位独断专行的大人堪堪转身,裴沐就抓住时机,抬起青藤杖召出个水球,狠狠朝他后心丢了过去!
哗啦——
大祭司没有回头,然而一片淡青色的光幕自他背后生出,轻轻巧巧便挡住了清水的“偷袭”。
水团落在地上,成了清凌凌一片碎光,可裴沐唇边反而露出一点狡黠的弧度。
大祭司眉头忽地一动。
他正要避开,一点水流却已经无声无息润湿了他脚边的地面,让青灰色的石砖变得过分光滑。
大祭司大人不得不一个踉跄,险险用乌木杖才撑住自己,不至于狼狈地摔个大马趴。
见状,裴沐露出遗憾之色:“差一点。”
她见大祭司站直身体、回头看来,冷淡的面容上带着一点意味不明的神情,那双优雅美丽却也寒冷如星的眼眸更是将她看得很有点心虚。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裴沐摆脱莫名的心虚感,挺起光明磊落的胸膛,正气凛然,“我也要好好检查一番,大祭司是否由敌人伪装,这才能让我放心。”
这当然是瞎说的。光看烈山神木与眼前之人的气息融合程度,就知道天上地下只有这么一位大祭司。
他冷冷地把她瞧着,摇摇头:“竟还加了膏脂,真是奢靡。”
神木厅地面并未过多雕琢,即便有清水润湿,也不至于叫人打滑。裴沐为了报复回去,特意往里头扔了动物油脂。
这些动物油脂需要从猎物中提取,是珍贵的食物。用于置气……仔细说来,的确是有些浪费的。
“……总教训人,你真是比阿蝉的父亲还更像父亲。”裴沐嘀咕一句,昂首道,“我这几天少吃些油脂,多捕些猎物回来便是。”
“爱惜物力,取舍得当,却不是补得回来的。”大祭司又摇摇头,往神木厅另一个方向走去,“罢了。天色已晚,且先安寝。”
裴沐望着他的背影。真奇怪,他明明才说了话,看着却像被厚重的沉默笼罩着,压得他连颜色也快没了。
她忍不住说:“可大祭司自己也没做到。为了五年前没能找出的内鬼,大祭司对自己的族民不也下了狠手吗?只是浪费一点膏脂,难道比锤杀逃兵更过分?”
他站住了。
但他没有回头。
朦朦胧胧的星光里,大祭司的声音却清晰得过分,像一粒粒宝石在神木厅中撞击、翻滚。
“裴沐,如果你手中也握有十数万人的性命,”他说,“你就会明白,为了保住这无数脆弱而又满怀信任的生命,错杀几个人总是值得的。”
裴沐不以为然:“那要照大祭司这么说,干脆直接把所有可疑的人都杀了好啦。比如扶桑首领,他难道不可疑?”
“姚森不是内鬼。”大祭司淡淡道,“更何况,他是部落首领,若非事实清楚,杀之只会让人心动荡,反而不利于扶桑。”
“说来说去,不还是那些随便被错杀的人身份卑微……”
“人命本就有贵贱,这是天意。否则,何以判断取舍?”
大祭司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笃定。他好像生来就如此淡然自信,对任何事都能有坚定又冷静的判断。
裴沐说不过他。
她想了想,又觉得他说得其实很有道理。其实大荒上人人不都是这样做的么?当危险来临时,部族中总会有人为了保护更多人而死去。
可是,那名不认识的、哭声凄厉的女人的模样,仍旧在她脑海中的某个地方闪来闪去,不容忽视。
裴沐忽然问:“大祭司说得也许很对。可是,如果要牺牲的人是大祭司身边十分亲近、十分重要的人呢?哪怕只有一个。那个时候,大祭司会如何做?”
她觉得这是个很困难的问题,因为她自己假设了一下,如果为了保全更多人,需要她牺牲妫蝉怎么办?
裴沐认为,自己应该会大骂一声“去你妈”,然后带着妫蝉一起浴血奋战,一起努力查清真相。宁可一起死,也绝不错怪任何一个人。假如真是妫蝉做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唉,大不了还是两人一起死。
可是,这毕竟只是她的回答。
大祭司就只淡淡道:“不会有那样的情况。于我而言,为了保护扶桑部,便是自己也能舍弃,遑论他人?”
裴沐有些莫名的执著:“可总有人会让你觉得比自己更重要,对不对?我们子燕部的先首领,也就是阿蝉的父亲,那位大人就宁愿自己死去,也要让阿蝉活下去。还有许多人,愿意为了心悦之人而死。”
“无需多虑,我无意将私情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便是真有那样一人……”
男人回过头,冷淡的面容在这一刻有些认真得过分。他的眼睛里也似有奇异的光,令他看上去更加坚硬、更加无瑕,却也更加遥远如不可融化的冰雪。
“若真有那人存在,我的回答也不会改变。”
裴沐看着他。
她并不意外大祭司会给出这样的回答,却仍是觉出了一点微妙的情绪。她突然回忆起,多年前,当妫蝉的父亲还在时,他曾教她打猎。
那时候,他们在冬天的雪堆里苦苦守了许久,仍然没能等到任何猎物的踪影。她觉得很沮丧,就断言说,他们一整天都不可能碰见任何猎物了。
听她这么说,妫蝉的父亲却毫不客气地敲了她的头。
当时,那个留着大胡子、笑起来震天响的男人对她说……
裴沐站在神木厅中,在不再属于子燕部的领地里,对另一个人说出了当年那个男人说出的话。
她说:“大祭司,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事。任何事都会发生,只有早或晚的区别。”
那一年的那一天,在妫蝉的父亲告诉了她这个道理后,她一点不信。可小半天之后,他们真的抓到了猎物,还是很肥美丰盛的猎物。她终于意识到这是对的,因为她亲眼目睹了事情的发生。
猎物可能马上会到来,所以道理也会立即得到印证。
而对大祭司来说,他说的“那人”不知何时才会到来。
自然,他现在也对这话嗤之以鼻。
“无稽之言。”
就像当年的裴沐一样。他的不以为意,也明明白白地彰显在他语气中。
这令裴沐感到些许不快。她觉得先首领的智慧被低估了。
“大祭司,我们的先首领是一名智者。他说过的话,还从来没有错过。”她慢吞吞地说。
听见这话,大祭司竟是短促地笑了一声。这很有点稀奇,令裴沐惊讶得揉了揉耳朵,怀疑自己听错。
“若是不仔细,还要以为副祭司是在说我。”他也悠悠回道。
说他?是了,他是大祭司,乃当今窥测天命的第一人。
祭司就能瞧不上他们子燕的先首领了?
裴沐轻微地撇了撇嘴,心中那孩子气的不乐意变得更甚,却又飞快转而化为了一分幸灾乐祸。
她暗想:大祭司这么笃定,倒让人期待起今后可能发生的事了。
“那就留待日后再看,自有分晓。”她笑眯眯地、有些不怀好意地说。
大祭司对这一幼稚的挑衅置若罔闻。
他顾自走到一侧山壁,用乌木杖轻敲三下。只见淡淡青光闪过,一间被隐藏的石壁就显露出来。
“裴沐,过来。”他示意道,“今后你睡在此处。”
裴沐抱着自己的东西,谨慎地走到石室门口。她探头看了看:石室颇大,却只有一盏光线柔和的青铜落地灯照亮简单的器物。石室右侧高出三步台阶,上面有一张简单的石床,铺着一张珍贵的白虎皮;左侧略低,摆着张窄一些的石床。
她的视线从右到左,再从左到右。
最后她确定,睡在石室右边的人,一定能将睡在左边的人一览无余。
裴沐内心发出一声哀鸣。
她扭过脸,迅速摆出一副沉痛的神情,说:“大祭司,实不相瞒,我这人睡相奇差,还爱好梦中跳舞。为了不打扰大祭司安歇,我想在中间做一面青藤墙……”
“不必麻烦。我既然允你留在神木厅,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大祭司已然走进石室,并一直走到了右边的石床边。
他放下乌木杖,正要取下颈间饰品,却觉出身后一道刺人的目光。
大祭司回过头。
那名年轻的副祭司正站在台阶下,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这位副祭司有一张谁见了都会惊艳的脸,唇边还总是挂着微微的笑,令他更是如夏花般繁丽又讨喜。
可便是再可怜可爱,当他用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灼灼地把你瞧着……
淡漠如大祭司,也不免感到了一丝不适。
他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裴沐就等着他问呢。
她立即晕生双颊、“羞愧”低头,讷讷道:“其实我骗了大祭司。其实我,我……”
她把手里东西“哗啦”一丢,“娇羞”地捂住脸,只从指缝中露出含情脉脉的目光、
“其实我平生最喜欢美人,而且男女不忌。我独自一人还好,若是有美人在侧,我就会梦游爬上美人的床,对美人做出这样那样的事……”
燃文
她话还没说完,大祭司的脸就已经青了。
他手一挥,石室中间就转瞬升起一面腾墙;藤蔓攀升、枝叶纠缠,满目生机将两端的视线都彻底隔绝了去。
可那恼人的、轻浮的声音还在继续剖白。
“大祭司,大祭司等一等!属下一定会努力克制自己,大祭司还是请给属下一个机会,让属下多看看您吧……”
生平从未被人当面调戏过的扶桑大祭司直直站在这一侧,唇角略有抽搐。
他按住眉心,垂眸掩去恼色。
这个裴沐实在是……太不要脸了一些!
另一侧,裴沐叉着腰,得意洋洋。
先首领果然说得对,人只要够不要脸,就没有什么做不到!
先首领——真是一个充满智慧的男人啊。
……
翌日清晨。
当大祭司从沉沉的、记不清的梦境中苏醒时,他的第一个动作,竟然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衣襟。
自然,他还是穿得齐齐整整,昨晚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
再看一旁的木架上,属于扶桑大祭司的服饰也好端端挂着,绝无半点凌乱。
等他终于发现自己在观察些什么的时候,这位出了名的淡漠不近人情的大人,一时也露出一点窘色。
石室中很静,静得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
大祭司穿戴整齐,拿起乌木杖。他站在藤墙边,犹疑一下,这才迈步绕过。
目之所及,是一片东西扔得乱七八糟的凌乱景象,以及……
一张空荡荡的石床。
大祭司恍惚了一瞬,梦中似乎也……
裴沐呢?他回过神。
还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走到门口,敲开石室门。
冬日的晨光是冷冷的蓝白,只有天边隐隐带一丝明光。他背后的青铜灯悄然熄灭,于是最后一丝暖色也消失了。
日出前是最冷的时候。
尤其是日出之前的烈山之巅。
他早已很习惯这片寒冷的空气,以及灰淡的色调。他只是用目光搜索那个人的身影。
很快,他听到了一点隐约的歌声。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他知道这是大荒中流传的歌谣,不过他并不熟悉。没人会在他面前特意唱这些和正事无关的曲子,他自己也从不习惯取乐。
但在这个清晨,大祭司侧耳仔细听了听。
——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
他忽然意识到,歌声是从神木上传来的。
大祭司回忆起昨夜裴沐对待“小树苗”的粗鲁姿态,一瞬间几乎是本能地深深皱眉。
“裴沐!”
他想也不想,快步走向那棵看上去郁郁葱葱的参天巨木。
“谁准你擅自攀爬……”
这时,太阳出来了。其实还看不见太阳的全貌,但那一缕金光是明明白白照耀过来了。
淡金的、温暖的光芒照在神木翠绿的枝叶上,也照在那个人的脸上。
副祭司正坐在一根茁壮的横枝上,悠然地晃着双腿、哼着歌。那缕温暖的阳光照得他脸庞白腻柔润如最好的温玉,连那头卷曲的、蓬松凌乱的——本该叫大祭司皱眉的乌黑长发,也愉快地晃动着。
好像一只机灵快活的小鸟在抖动羽毛。
他手里捧着一小袋果脯,吃得津津有味。
“大祭司,你也醒啦?我正要开始梳理神木之力。”
那只“小鸟”低下头,面上快活的笑容加深了。
大祭司口中的训斥停顿了好一会儿。
“……谁叫你攀爬神木了?还擅自在上头饮食……”
“只有食,没有饮。”
“小鸟”还是那么机灵快活,一点不怕人。
大祭司觉得自己有些不太对。他想要更严厉一些,让这个轻浮的副祭司明白他的做法实在不正确……
可是他来不及措辞。
因为轻浮的副祭司已经从树上滑下。他带着那漂亮又轻浮的笑脸,明澈的双眼闪烁着促狭的笑意;他拈着一颗深红的果脯,猛一下送到大祭司嘴边。
“大祭司何不尝尝我们子燕部的小食?”
……小食?他五日一餐,今日并无饮食打算。何况就是饮食,他也吃得简单,力求不耽于口腹之欲、不多占族民吃食……
大祭司纷乱的思绪和辩驳,终结于舌尖甜味传来的刹那。
他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咬住了那一枚果脯……而且是从副祭司的指尖。
还不止如此。
“怎样,是否很甜?”
在他的注视下,那名轻浮的副祭司笑嘻嘻地收回手,自然而然地舔了舔指尖残留的甜味:白玉似的指尖在淡粉的唇舌间轻轻一拭——
大祭司猛地后退一步!
如同被烫伤了双眼,他几乎是慌张地扭开了目光。
“大祭司……?”裴沐有些疑惑。
“……无事。”
片刻后,他终于回过头,神色淡漠一如既往。
他注视着裴沐,轻声重复道:
“无事。”
10、富饶
虽然大祭司说无事……但她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哪怕他看上去和往日一般无二。
深灰色的、笼着细碎微光的长发,苍白的神脸色,还有淡漠孤高的眼神……
还有冬日的朝阳穿过晨雾,薄薄地落在他眉眼间;那柔和朦胧的光影,好似也令他看上去柔和不少。像神像有了温度,还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在裴沐毫不遮掩的、直勾勾的目光下,“神像”再度皱眉。这也许是一个不快的标志,也许仅仅是一个不带情绪的习惯。
“看什么。”他声音中淡淡的斥责也像一种习惯使然,“裴沐,你太放肆。”
她立即反驳:“我什么都没说。”
大祭司比她高一个头,目光天生就是居高临下的。他斥道:“你的眼神太放肆。”
真是奇怪了,眼神还能做什么?裴沐暗自嘀咕,移开了目光。
方才觉得他神色柔和……那一定都是晨光的错。大祭司根本就是一尊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石像。
想是这么想,但裴沐自己也说不清,这后半句话究竟是不是一句十分不高兴,却并不当真的气愤之言。
她心中一不开心,就扭身背对大祭司,活像被大人训斥了的孩子。
偏偏这孩子还要装模作样,假作自己是在做正事,并不是闹脾气。
比如裴沐就将手搭在神木枝干上,语气压得平平的,说:“我要开始梳理神木之力了。”
虽然说得这么正式,其实她正竖着耳朵尖,仔细听身后的动静。
一开始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隐约被人注视的感觉;很快,裴沐听见了衣物窸窣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还有乌木杖击打在地面的轻响。
她有点诧异,忍不住回头,果然看见男人正往外走。她不禁问:“大祭司要离开?”
他并未停步。不过,似乎走得慢了些。
“副祭司自管照料神木,我还有事要做。”
“可是,”裴沐更加奇怪了,还有点难以置信,“大祭司竟敢放任我单独与神木待在一块儿?你就不怕……”
不怕她暗中对神木使什么坏?
“说不定我是个大坏人!”她严肃地警告。
大祭司忽然略略回头,鼻梁挺秀如远处的青山。他神色似有奇异,反问:“你希望我留下?”
“你……”裴沐话语一滞。是不是哪里有些奇怪?
她想不大清,只能悻悻道:“这关我何事?你们扶桑部的神木,你这位扶桑大祭司很该慎重才是。”
大祭司不咸不淡说道:“裴沐,你也是扶桑部的祭司。”
说罢,他不再理她,顾自往外走。一边走,他一边又吩咐:“仔细照看神木,若有意外,我自有感应。届时唯你是问。”
“……又教训人。叫你阿父好啦。”
裴沐低声嘀咕,却见大祭司又顿了顿,像要回头。她连忙扯出个笑,高声说:“大祭司放心,大祭司走好,大祭司一路顺遂!”
男人握住乌木杖的手指紧了紧,终究还是自己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出神木厅。
脚步声逐渐远去。
当那道肃穆沉重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之后,裴沐才后知后觉地想:奇怪,凭大祭司的力量,他想去哪里,应当只需要动个念头吧?这么一步一步地走,也不觉得累么?
她不怎么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很快就将其抛诸脑后。
因为眼前的神木还在等着她。
近距离地观察,扶桑部的神木更显得高耸入云。裴沐将手搭在深棕色的、粗糙不平的枝干上,抬头竭力去看树冠。
她估算了一下,认为这株树木少说也有二十尺。
在看似充满生机的表象背后,裴沐望见的是无数游离的枝丫、不相连的经络,还有扭曲如乱麻的神力。
想要为这株擎天巨木梳理力量,尽可能让互相排斥的经络相互连接,并非易事。
裴沐昨天尝试了一次,弄得自己气喘吁吁,也只勉强梳理好了一小块地方,若是按高度来看,那连一个巴掌高都没有。
巫力在她体内静静流淌,并更多地集中在她双目上。
裴沐仰头望着神木上的某一处地方。
那里有一个十分明显的空洞,约有她一个拳头那么大。在空洞右侧,嵌着一块淡彩色的、透明宝石模样的光团。
那应当就是剩下的半颗神木之心。
它面朝空洞的一侧凹凸不平,像是被硬生生给掰去了令一半。
神木中,所有经络都在那里交汇;然而因为空洞的存在,那些经络只有一半能相互交流,而剩下的一半则杂乱无章。
裴沐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心脏。
对她这样能调用神木之力的祭司而言,神木之心就像她的第二颗心脏。若是神木之心有损,那不亚于往她心上捅一刀。
像这样被强行扯掉一半……不知道大祭司是什么感受?不痛吗?可是如果很痛,他又怎么能维持那种死水无波似的平静?
裴沐一边仔细梳理神木经络,一边忍不住思索大祭司的事。
她不得不承认,她对大祭司产生了兴趣,而且这兴趣有增无减。
在裴沐的记忆中,除了大荒上的风雪、烈阳、危险与机会,就是子燕部中艰苦却也充满乐趣和温馨的生活。大家互相帮助、互相温暖,没有什么严苛的处罚、板正的规矩。
更别说她生来要比别人更散漫、更懒怠些。就像所有的精力都拿去练习巫术,别的事她才懒得管。
只要她关心的人安好,人人开心,裴沐就觉得很好。
而大祭司和她不同。完全不同……就像两个被刻意塑造得处处相反的人。
大祭司对人严苛,对自己更严苛;对别人残酷,对自己也并不手软。他不苟言笑、过分律己,看着冷冰冰的,却得到了扶桑部上下的崇敬和信任,也确实全心全意地在为所有人打算。
裴沐忍不住会想:他难道没有私心,没有自己的生活?祭司不禁女色,可也没见他有亲近的姑娘;祭司总是生活奢靡,可他就是那个例外。
也许,她不断挑衅他、去试探他的反应,也有这一层兴味在作怪。
想到这里,裴沐不禁又微微笑起来。
她有点促狭地想:总归在神木厅闲着也是无聊,不若多逗逗大祭司,还有趣得多。如果能稍稍影响他一些,让他喜欢上美食和享受、学会偷懒和放松,他整个人说不准会更多平易近人一些?
一个不再那么苛刻的大祭司,对扶桑部来说,也更好相处一些么。
不错,她这也是为了扶桑部整体考虑。
就这样,裴沐愉快地给自己找了一个不大可信的理由,轻轻松松就定下了接下来的计划。
此时,朝阳已经完全升起,整个神木厅都笼罩上了金色的光芒。青铜灯早已熄灭,在顶上浓密的枝叶背后,是淡蓝色的天空。
裴沐收回手。
她再次看了一眼神木之心所在的位置,若有所思。
说来……即便没有那个促狭的小计划,她也有一个重要的、关于神木之心的新发现,需要禀告大祭司。
裴沐拿起青藤杖,为自己的小树苗浇了水,最后看了一眼参天巨木,转身离开了。
同大祭司一样,她没有选择乘清风而去,反而一步步朝外走;就像刻意要让身后的谁看见,她的确离开了一样。
她走过平坦的石台,拂起洞口垂落的翠绿藤蔓,朝更远的地方走去。
在裴沐离去之后……
巨木上的某一根枝干,忽然晃了晃。
一个娇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它望着神木厅出入口的方向,谨慎地观察了一会儿,随后它终于放下心来,从栖息的枝干中飞出。
它左右看了看,视线落在一旁的“新邻居”——那棵十分纤细的小树苗上。
这小东西飞了下去,停在小树苗前,并伸出一只手指,好奇地戳了戳。很快,就像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新游戏,它开始围着小树苗飞来飞去,又“叽里咕噜”说个不停。
神木厅外,某位副祭司背靠石壁,略略勾起了唇角。
……
片刻后,裴沐走出了空荡荡的星渊堂。
今天是休息日,祭司们都待在山下的家中。
因此裴沐乘风而出时,一点都没注意前方来人,结果差点跟对方撞个人仰马翻。
“哗啦”一声,对方满怀的竹简散落得到处都是。
“……青龙祭司?”
最后时刻,裴沐虽然成功侧身避过,却还是撞翻了青龙手中的东西。她连忙想去捡。
“不要紧,副祭司大人,我来就行。”青龙祭司摆摆手,自己匆匆一抬手杖,就以巫力将竹简重新收拢起来。
这些竹简堆了快有他半人高。如果从正面看,裴沐都要看不见他的头了。
“这是什么?”她猜测,“是给大祭司的?”
“正是。”青龙笑了笑,详细解释,“这些是这一月当中,我扶桑部地界中发生的要事,遵大祭司大人令,送来与大人过目。”
“原本该送进神木厅。但五年前的叛乱之后……神木厅便禁止他人进入,因而只能将文书放在神木厅门口,以特殊禁制保存。”他又说,“不过,既然副祭司大人来了,今后大祭司大人不在时,便可由副祭司大人将文书带入。”
这位稳重谨慎的中年祭司,用颇有些欣慰的目光望着裴沐。
“这么多……才是一月的?”裴沐望着高高的竹简堆,咋舌不已。她不禁设想了一番若是自己被要求处理这些竹简的画面……
懒怠的副祭司大人暗暗打了个寒颤。天神在上,希望她的预感是错误的。
这时,青龙祭司又问:“不知副祭司大人现下要去何处?若是回子燕氏,那方才我正好瞧见,妫蝉将军与首领一齐去了岐水的方向,说要比赛捉鱼。”
子燕部已经正式并入扶桑部,改称“氏”,按照此前惯例,妫蝉也被封为将军。
裴沐对称呼不大在意;她在意的是青龙祭司说的话。
“首领?”她心中蹙眉,面上带笑,“姚森首领?”
“副首领大人见过首领了?”青龙笑道,“妫蝉将军与首领关系颇佳。”
……佳什么佳!裴沐气哼哼地想,等她回去,一定要再好好劝阿蝉一番,别和那位问题多多的扶桑首领往来。
ddxs.com
不过现在……
“我要去寻大祭司。”她说,“青龙祭司可曾见过他?”
“这时候么……”青龙思考片刻,很快答道,“若无意外,大祭司大人此刻应在东南山麓的田地附近。春日将近,大祭司大人每日都会去看看。”
裴沐点点头,道了一声谢,便御风而起,往东面而去。
来扶桑之后,她一直都是从西北上山,还没见过东南面是什么样。
在她背后,青龙祭司忽又高声说:“副祭司大人若是有意,不妨仔细看看东南情景。假若您有什么发现——”
“——请您记住,这一切都是大祭司大人的功劳。”
这句话随风而起,与云气共生。
它的尾音消失时,裴沐正好翻过山脊。
淡淡云气流过,道道金光四射;东南的景象披着金色光雾,一览无余。
与西北面一样,自山顶往下,先是积雪和苦寒的灰黑岩石,接着是顽强的大片青草。
再往下……
不一样了。
她看见牛群与羊群在山间徜徉,在扶桑族民身边悠闲地甩着尾巴;药田与菜地交替,在山上错落成一个个齐整的大方块。
继续往下,当空气变得更加温暖,积雪也化为潺潺瀑布,更多的作物也就出现了。甚至还有鱼塘。
而远处——是海。
有人在海面划船。他们撒网捞鱼,还有人直接跳进海里,不一会儿就抱起一条肥美的大鱼来。
远处的波浪中,有海中妖兽跃出水面,似乎不怀好意;但很快,海边结阵的扶桑祭司就齐齐举起手杖,合力将妖兽驱逐出去。
除此之外,还有桑田,有棉麻地;木头围起的院墙中,有缫丝和纺织的大型木机,连没有巫力的普通族民也能使用。
裴沐一直知晓扶桑部的富饶。
但这是她第一次直面这一切。
她能在其中找到一些其他部族的影子,就像那边的晒盐、撒种,他们子燕部也会这样做。
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规模。
裴沐屏住呼吸,一直到她觉得血液被晒得有点发烫。
她想起从青龙那里听过的话,他说大祭司是为了整个扶桑部、整个人类族群而竭心尽力……
当时她不以为然,可现在……她不得不郑重地面对这句话了。原来他眼里是真的能看到许许多多的人,多到超乎她的想象。
她再一次认真地告诉自己:裴沐你看,你和大祭司的确完全不同。
他能养活这么多人,能让这么多人活得好,而她只能看见自己身边的几个人,只要能快快活活地与那几个人待在一起,她就心满意足。
“不愧是……大祭司。”
假如这一切真的都是因为他……
那“大祭司”这个少有人能得到的尊称,他当之无愧。
裴沐站在山巅,想了好久。
忽然,她微笑起来。
一面水镜浮现在她面前。属于她的巫力往外释放、流淌,肆无忌惮地探寻着眼前的土地。
很快,真正统治这片土地的人发现了这一无礼的窥探,并立即反过来控制了水镜。
水面波动,出现了大祭司的脸。
见到裴沐,他眼中警色一滞,面上寒霜似有缓和。不过,那对深灰色的、锋利又不乏秀丽的眉毛,却反而深深地皱了起来。
大祭司神态冰冷,很是不快地问:“裴沐,你又犯禁?”
见状,裴沐却反而笑得更开怀了些。
“我有事要禀告大祭司。”她说。
“何事?”
他的眉头略松了一些。
裴沐看他脸色冰寒,不禁促狭之心又起。她仓促间也没多想,就抱着十足玩笑的意思,装模作样地柔声道:
“我想你了。”
“……”
假如水镜能完完全全地还原一个人的样子。
假如水镜能彻彻底底地传达一个人的声音。
假如每一丝细微的神态变化、颜色改变,都能被准确无误地反映。
那么,裴沐惊讶地发现,在那仓促的瞬间……
大祭司那俊美又苍白的脸上,除了震惊之外,还有一丝晕红闪过,如飞鸟的影子匆匆掠过封冻的江面。
她忽然后悔起来。她觉得自己玩笑开得太过,实在不应该,尤其她分明刚才还决定要更尊重大祭司一些……
但接着,她又松了一口气。
因为大祭司正皱眉看着她,还是威严淡漠又沉静,连不快都是淡淡的。
那飞鸟掠去般的红晕,连带那带着局促的震惊,必定都是她的错觉。
“勿要胡言。”他说,“若是要事不便说起,便直接过来。”
不等裴沐说什么,他乌木杖一顿,整个身影便从水镜中消失。
裴沐面前的水镜更“哗”一声破碎,又回归缭绕的云气。
她站在风中,讪讪低头。
“……对,对不住。”她对着空气嘟哝,“下回我不这样开玩笑了。”
11、繁华背后
虽说大祭司的身影只短暂地出现了片刻,但也足够裴沐看清他周围的景色。
她站在山顶举目四眺,很快就锁定了一个方位。
清风四起,载着她轻快前行。她一路经过积雪、草地、森林和泉水,在急速奔驰中感受着扑面气息。
云气渐散,草木湿润的清香匆匆掠过,夹杂着泉水的潺湲之声。
随着四周草木渐丰、动物和人的声音逐渐嘈杂,围绕着她的空气也一点点变得温暖起来。
温暖……?
当她接近山麓时,裴沐忽然放缓了速度。
她抬起手,露出一截玉白的、肌肉细长而有力的胳膊,用赤礻果的肌肤感受着风的温度。
冬季的风是冷的,像凉玉摩挲她的皮肤。但是,在这凉意中又的的确确存在着一点温度——很像每次春回大地时的暖意。
可现在尚未立春,前几日还有凛冽寒风,今天忽然就多了三分春意……扶桑部的春天,来得也太早一些了吧?
裴沐沉思着。
前所未有的富饶景象让她深深震撼,也无暇他顾,但当她的心情逐步平静,这份异常的丰饶也不免引起了她的疑问。
……仔细想想,不光是温度,这周围的草木也青翠得太早,农忙也开始得太早了一些。
不知不觉,裴沐忘记了自己还在御风而行。她乘坐清风,一直举着手臂,整个人被温驯的风推着缓缓向前——
直到一只手忽然捉住了她的手腕。
裴沐吓了一跳,正想转手甩一道风刃出去,抬眼却见到一双沉静清寒的眼眸。
是大祭司。
“发什么呆?”他一开口,又是熟悉的斥责口吻。
“……大祭司。”裴沐回过神,讪讪道,“我想事情,想得出了神。”
他仔细瞧了她一眼,仍是不悦:“不是说有要紧事禀告?如此漫不经心,可不是着急的样子。”
裴沐是很想还嘴的,可她不久前才郑重起誓,要对大祭司更尊重些才好。因而她拿不出气势,只能继续讪讪:“我知晓了。”
“你……”
大祭司看着却还不大满意,淡淡蹙着眉头,仿佛还想说她几句。
裴沐可不想再被他教训。她连忙说:“大祭司,你能不能先放手?”
他好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等他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才发现,原来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抓着她的手腕不放。
如细微涟漪泛起,他的神色似乎出现了某种奇特的变化。
不过表现在他的举措上,大祭司却只是波澜不惊地放了手,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
“究竟有何事?”他很平淡地问。
“与神木有关。”裴沐收回手,揉了揉手腕,也没当一回事,“是……”
“神木?”大祭司目光微动。
裴沐发现,他似乎往某个方向瞥了一眼,但具体看向谁……她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大祭司对他略略摇头,吩咐说:“若是与神木相关的事,等回到神木厅再与我细说。”
裴沐一听,立即苦了一张脸,唉声叹气:“什么?那我还不若就在神木厅里瘫着,等大祭司回来再说呢。唉,这么跑一趟也累得慌。大祭司,我真是很紧要的事要说,要不我布置一处阵法,现在就……”
“我尚有要做的事。”大祭司无视了她的念叨,顾自抬步朝前。
裴沐眼巴巴地看着他,期望大祭司能改一改他死板的脑筋,但立即,她就悲伤地发现,自己只等到了大祭司那高大又冷酷的背影。
日光从他那边的方向照来,令他的轮廓好似发光,其余部分却又被衬托得幽暗异常。
“那我就……”回去好啦。
“裴沐,跟上。”他忽然说。
“……嗯?”怎么这么突然?
“跟上。”
虽然不明所以,裴沐却还是快步跑了过去。
她先是试探地跟在他斜后方,然后一点点往前挪,最后堪堪保持在了他的左方,不比他更前,却也不比他更后面。
大祭司瞟来一眼。
裴沐立即挺直脊背,振作精神,诚恳解释:“大祭司高大威猛,我很倾慕,可我想晒晒太阳……”
这当然是胡说八道。事实上,裴沐只是不喜欢走在别人身后而已。她一直是走在最前头的那一个,保护身后的人们,也被人们跟随。
想必大祭司也看出她的胡说八道了。
“裴沐,你这副祭司当得……”
他唇角翕动,却又顿住,最后只说:“也罢。”
这便是说“可以”吧?裴沐放下心来,快快活活地走在他左边,全副注意力已经立即转移,去看周围田地广阔、阡陌纵横。
此刻,她正跟着大祭司走在一条较为宽阔的道路上,背后是高大的烈山,两侧则是开辟出的农田。
扶桑部地处东南,草木历冬不凋,只是会萧瑟不少。但在莫名的暖风中,土地已经提前复苏;人们在田间地里忙碌,除去杂草,栽种新苗。
当大祭司从他们面前走过时,所有人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面向他深深低头,躬身行礼。
——见过大祭司大人……
——见过大祭司大人……
此起彼伏的行礼的影子,此起彼伏的恭敬之声。
当这道漆黑如夜色、华丽如星辰的身影经过时,天地仿佛都肃穆下去,以静默作为无声的致意。
这恭肃的氛围让裴沐有些不自在。以前她在子燕部的时候,没经历过这样的阵仗。人们当然会向她问好,却是大笑着的、亲切随意的,经常还会调侃她,问她是不是又在占星的时候睡着了。
现在她站在大祭司身旁,四周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富饶之景,和无声流淌的敬畏之情。她一个个地去看行礼的人,却发现由于他们过于深深埋首,以至于她看不见他们的具体神情。
裴沐忍不住回头,想知道身后那些人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大祭司。可是当她真的回头,她却只是惊讶地发现,明明大祭司已经走过了,他们却还是保持着行礼的姿态。
不光是普通的族民,还有祭司打扮的人。他们散步在各处,同样面朝大祭司、深深行礼。
大祭司……好像大荒上那些巡视自己领地的妖王。
裴沐情不自禁地想。
她本来想为这个想象而笑一笑的,可她忽然又意识到,原来扶桑部居民行礼的对象不仅包括大祭司,还包括她。
——见过副祭司大人……
好严肃……
裴沐更不自在了。而且她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一不自在,她就想说话。
可惜气氛实在太肃穆,她不得不憋着。一直等啊等,等好不容易,他们终于来到了人群疏落的地方,裴沐才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开口:
“大祭司,我们刚刚这是在……”
大祭司停下不乏,侧头看来。他像对这个问题产生了一点兴趣,反问:“你以为我们在做什么?”
裴沐一愣,犹豫半天才道:“呃……展示一下自己辛辛苦苦穿戴好的华丽祭司袍?”
大祭司:……
“不是吗?那就是……出来散散步,顺便晒晒太阳?”
大祭司:……
“都不是?”裴沐一惊,终于把心中那个隐秘的猜测说了出来,“难道,果然……大祭司您就是在模仿妖王,巡查自己的领地……这样说来,难怪您没有喜欢的姑娘,因为部落中的姑娘都可能被您看作自己的……天神在上,这么说来阿蝉她们也很是危险,不可以,我要跟大祭司你拼了!”
妖王就和普通野兽头领一样,将整个族群中的雌性都视为自己的妻妾。
裴沐越想越生气:太禽兽,太禽兽了!阿蝉不能被这样糟蹋!大祭司,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
——哗啦!
一捧清水直直泼在了裴沐脸上。
副祭司那头丰盛的、微卷而富有光泽的黑发,再一次成了一丛可怜巴巴的水草。
自然,她义愤填膺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裴沐抹了抹脸上的水,召来清风将自己收拾好。她一边拧着头发,一边心虚地觑着大祭司的神色。
他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错了。”裴沐垂头丧气,“是我胡说八道惯了,大祭司要罚便罚吧。”
闻言,大祭司面上冷色稍缓。
“我并无娶妻打算,勿要胡言乱语。”他冷淡说道,“祭司主持一族兴衰,自然该多体察民生。春日将近,农忙就要开始,此时准备充分与否,将影响我扶桑部接下来一整年的运势。”
“裴沐,你作为副祭司,也要更认真些才是。你所在的子燕氏已经并入扶桑,与我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为了你的族人,你也该尽心竭力。”
他说得严肃,显然很是认真。
裴沐有点惭愧,老实低头,也认真回答:“大祭司说的是,我一定履行好副祭司的职责。”
大祭司摇头道:“不光是副祭司的职责,日后……”
“……日后?”裴沐诧异抬头。
然而,大祭司却没有了继续说话的意思。他侧过目光,望向烈山山顶,又渐渐顺着山脊,巡视满目丰饶。
对大部分人而言,若他努力做出什么了不得的成果,他总不免十分自豪,并忍不住反复观看这成果,对它产生深深的感情。
可大祭司的神情……不是这么回事。
当他注视这片故土时,他的目光并不比平时更炽热,冷淡的神情也并未有丝毫融化;正如深邃星空笼罩四野,壮丽璀璨,却不会因任何事物而改变自身。
他只是看得很认真、很仔细,就像一名播种的人认真地计算种子的数量——如此而已。
裴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继而,她产生了一个惊人的、古怪的猜测。
温暖的风……
肥沃的土壤……
过早青翠的苗木……
远远超过大荒任何其他地方的产出……
还有数量太多的扶桑祭司,还有突兀指定她作为副祭司……
裴沐怔怔半天。
出于某种她自己也说不分明的理由,她无端地相信,自己的猜测是真的。
“……大祭司。”
突然,她伸手捉住大祭司衣袖。华丽的布料被她沉甸甸地握在手心,上头精细的枝叶绣纹轻轻硌着她的手掌。
大祭司有些诧异地看来。他一定觉得奇怪,正思索她为何突然做出失礼的举动,还是在她刚才乖乖认错之后。
“何事?”
他扯了扯衣袖——没扯出来。
因为裴沐抓得太紧。
在他不解的目光中,裴沐随手布下一个禁制阵法,将二人的声音和身形都遮蔽在迷雾中。接着,她还不放心,干脆用力一拽,自己顺势踮脚凑近过去,靠在他耳边。
大祭司的身形……忽然僵硬起来。
按理说,他可以躲开,或者更粗暴一些,他可以随手将裴沐推开。他是扶桑大祭司,他当然能做到。
可又一次,奇怪地,他没有。
他就是僵着身体,也僵着神情,任由那漂亮的、散漫又任性的少年副祭司拽着,还让他的呼吸贴近自己耳边。
baimengshu.com
“大祭司。”
……他在说话。他想。
“你告诉我实话,扶桑部的温暖宜人、风调雨顺、土壤肥沃……是不是因为,你用自己的巫力笼罩了烈山方圆百里?”
副祭司语气急促,甚至有点气势汹汹。
对大祭司而言,这语气是相当无礼的,很该扔出去面壁思过。
而这少年问出的问题也很敏锐,直接揭开了他本打算继续隐藏的秘密,将他的部分心思暴露在天日下。
这有些危险,应该警惕。
可是……
也许这冬末的风,的确暖得太早了。在这个应该不悦、警惕、怫然作色的时刻,当大祭司略略侧头,听着耳畔的声音和呼吸时……
他竟然平静异常,甚至有些出神。这是一次几近愉快的出神,令他想起某个春夏时节,他在悠然的阳光下小憩了片刻。
所以他迟了片刻,才以一种不应当的轻描淡写,回应了副祭司的话。
“我当如何,原来是这事。”大祭司很平和地说,“猜得不错,我将巫力散布四方,换来扶桑部富饶不衰,以期万世不衰。”
“……万世不衰个什么!你疯啦!”
裴沐虽然猜到,但听他亲口承认,还是差点想仰天长啸。
她更加用力地扯着大祭司的衣袖,怒道:“你本来就少了半颗……还一直不停地运转巫力!就是个死的工具,也知道要有休息的时候,你这是做什么?恨自己力量太强,生怕自己死得不够早,所以要多折腾一下,让自己早点死掉?”
男人没反应,只淡淡问:“说完了吗?”
“没有!”裴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生气,但她就是心中有股火在蹿。
她瞪着他:“你不知道自己对扶桑部的意义?要是你死了,神木怎么办,这么多人怎么办?没有了你的力量,人们就不能维持原来的生活,万一外头的妖兽、敌人趁虚而入……”
“不会有那一天。”
他终于扯出自己的衣袖,站直了身体,以一种绝对平静也绝对自信的神情,说:“星渊堂诸多祭司合作,可以维持我布置的阵法。”
“其他人怎么可能和你一样?!”裴沐不假思索,“而且,神木又怎么办?”
如果大祭司不在,扶桑部里谁还有能耐维持半颗神木之心?更别说还要……
等等。
难道……
裴沐神色一颤。她用手指着自己,难以置信道:“我……?”
“正是。”
他的回答风轻云淡,好似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裴沐,你的出现缓解了我燃眉之急。若是你,一定能继承我的职责。”
“我知道你想说的神木的‘要紧事’是什么。”既然说到这里,大祭司索性一并说了。
他随手加固了裴沐布下的阵法,才说:“你梳理神木时,是否发现剩下的神木之心与远方还有一丝微弱联系?不错,五年前,另半颗神木之心并未被毁,而是被人偷走。若我所料不错,就在北方无怀部的领地中。”
裴沐又怔了半天:“你原来知道……”
其实她发现的不只是这件事,可眼下情形太严重,她一时忘了这件事。
大祭司点点头:“我死之前,会安排夺回剩下的神木之心。之后你可继承大祭司之位,无需担忧其他。”
“你……”
裴沐沉默好一会儿,有些无奈地吐出一口气。
她低声问:“你还有多久可活?”
“多则三年,短则一年。我巫力耗损太过,已经伤了根基。”他答得平静。
这平静让裴沐感到不快。
她盯着大祭司,忽然冷笑一声。
“你这人真有意思,强迫别人当副祭司,又要强迫别人当大祭司。可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大祭司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悦:“你……”
裴沐打断他:“我不光不愿意,还要想办法抢回神木之心,再找法子治好你的伤。然后你爱当多久大祭司就当多久。”
“裴沐,”他更皱眉,加重语气,“不要任性。”
“任性的是你。”裴沐毫不客气地说。
她抬手撤去阵法。这一回,先走一步的人是她。
“你等着好了。”她沉声说,“我虽然懒怠,可但凡我下定决心的事,还没有做不到的!”
12、如果无人为你难过
谁要被人随意决定命运?
凭什么一个人不仅能漠然地安排别人的将来,还能冷漠地看待自己的死亡?
每个人的生命……都应该是非常珍贵的。否则,为什么人类要在危机四伏的大荒中苦苦求生?
裴沐满心激愤,走路带风,生生在田野间走出了个上战场般豪情万千的阵仗。
要她说,不就是找出扶桑部中暗藏的内鬼,再夺回被偷走的神木之心,再寻个法子治好大祭司的暗伤吗?虽然乍一看毫无头绪、困难重重……
且慢。
对了,实际上,她现在也的确毫无头绪、困难重重。
裴沐忽然站住了。
仔细一想,无论是内鬼的身份、失窃的神木之心的具体位置,还是大祭司的伤势,他本人都比她要清楚得多。
那她现在这么昂首阔步地离他而去,还放出豪言壮语……究竟是在干什么?
难道不是该继续抓住他,仔仔细细问个清楚分明?
当回笼的理智意识到这一点时,裴沐不得不僵硬地、一点点地回过头。
果不其然,大祭司正淡然地望着她,对她的突然停下没有丝毫意外。
他应当看穿了她的想法,对眼前的局面也有所预料。
“副祭司何故停步?”他慢悠悠地说,明知故问,“若是有什么下定决心去做的急事,我并不会阻拦。”
他的声音清冷平淡,那张沐浴着阳光的脸也依旧苍白、毫无血色,但是……他眼中那尖锐肃杀的冷气消失了。
此刻,那双深灰色的眼睛里有隐约的笑意在闪烁,仿佛冬夜星空一夕遇暖,便成了晴朗辽阔的春夏之夜。
裴沐疑心他是在嘲笑自己。
她有些尴尬,也被笑得有些不乐意,却还是痛快地走回他面前,哼道:“我停下来是为了让大祭司看笑话。好啦,笑话看完了,大祭司可以将其他事情告诉我了么?”
“笑话么……”
他却不急回答,而是略一沉吟。忽然,他的唇角竟然真切地上扬些许,让那点似有若无的笑影成了近在眼前的浅笑。
“副祭司倒确实颇为有趣。”大祭司微笑着摇头,“也好,总归你早晚都会知晓。”
男人说罢,便抬起乌木杖、轻轻一顿。
倏然间,四周景色变换。青色的苗木、湿润的黑土、淡白的云气……诸多颜色忽然混在一起,最后再猛然分开。
裴沐察觉到淡淡的神力波动,眼前再一花,接着,她就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已经截然不同。
阳光垂落,神木参天。她和她面前的大祭司,一转眼已是回到了烈山之巅的神木厅。
裴沐呆了呆,已经是忘记了刚才的不乐意。她眼睛一亮,兴致勃勃道:“你果然能做到身随意动?你力量强大,是不是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一直想学这种巫术,却一直不得要领,能否请大祭司赐教……”
大祭司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神色一动,忽然问:“副祭司又不生气了?”
裴沐:……
她向来是有些忘性太大的。她是个成天乐悠悠的性子,就算生什么气,也总是持久不了。
可现在被大祭司当面戳破,她哪里肯认?
她便立即严肃了神色,硬生生将话头一转:“……为了不让大祭司趁机逃跑,还请大祭司现在就详细说说有关神木之心的事。”
唉,学身随意动的事……还是今后再说吧。
大祭司盯着她。
他的神色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波动,好像是又忍不住想笑,可是又竭力克制住。
裴沐又要疑心他嘲笑自己了。
不过还好,这一回,那浅淡如雨雾的笑并未真正出现。
大祭司只是微微摇头。在她面前,他好像总是这么微微摇头,有时是不赞成、不悦,有时是单纯的无奈。
“真是个……奇怪的性子。”他低声说了一句,才问,“你想知道什么?”
裴沐听见他说自己奇怪了。她耳朵尖动了动,还是决定正事要紧,自己暂时不予反击。她就板着脸:“属下想知道三件事。”
“第一,扶桑部中内鬼是谁,大祭司是否知晓?”
“第二,大祭司既然知道失窃的神木之心在无怀部,为何不速速取回?”
“第三,大祭司的伤……究竟如何?”
她自认问得很郑重,可古怪得很,面前的男人又露出了那好似忍笑的神情。
“副祭司已然是……颇有继任者的气势。这很好。”他语带赞赏,话锋一转,“不过,这三个问题却是问得不够好。”
就像大荒上的成兽会耐心地教导幼兽捕猎一样,大祭司也进入了某种“教导者”的角色。
他分析说:“第一个问题,我自然不能确定,否则我早已处理干净。但若问线索,我便告诉你,内鬼是有资格出入星渊堂、靠近神木厅之人。”
有资格出入星渊堂的人是扶桑祭司、扶桑首领,必要时,各位将军也能前往。
但是,有资格靠近神木厅的……
只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祭司,以及扶桑首领,这五人。
而自五年前的事件之后,玄武之位空置,其职责由青龙一并掌管。
裴沐心中一沉:“大祭司是说,内鬼要么是姚森,要么是青龙、白虎或朱雀中的其中一个?”
“不错。”大祭司看她一眼,忽然说,“我知道你怀疑姚森,但在获取确切证据之前,对所有人都要保持怀疑。现在先静观其变,我自有安排。”
裴沐不喜欢怀疑亲朋好友,但她知道大祭司说的是对的。她沉默片刻,点头应下:“我明白了。”
大祭司颔首:“那么,第二个问题。神木之心被偷之后,有人想方设法将它藏了起来,遮蔽了我的感应。直到上回与无怀部作战,我杀死了他们一位祭司,才探查到神木之心的波动。”
“原来如此,那……”裴沐想了想,“我去偷回来?我擅长御风,应当能潜入无怀部深处。他们要藏神木之心,必然只能将它藏到神木中,并不难找。”
“胡闹。”
大祭司一听便蹙眉,斥道:“你是我定下的下任大祭司,便是我亲自前去取回神木之心,也不会教你去冒险。”
谁要当你的下任大祭司?裴沐心中翻白眼,面上装乖,敷衍哄道:“好,多谢大祭司回护。那要如何取回神木之心?”
只要问清线索,谁理你呢?裴沐是这样想的。
不过,也许大祭司看穿了她的想法,所以他根本不回答这个问题,只说:“想知道?很好,等你当上大祭司,你便清楚了。”
裴沐:……
“至于第三……”
男人忽然移开目光。
裴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神木郁郁葱葱、随风轻摇,满眼翠绿生机,哪看得出半点损伤?
正如她眼前这人,眉眼总是深邃冷淡、神色总是波澜不惊,身姿也总是笔挺,当他沉默着走过,连天地都仿佛为之静默——是这样的一个人,谁能看出他实则命不久矣?
大祭司轻声说:“我伤在心脏,一半心脉已碎,早已无药可治。若有传说中的神草仙花,或可挽回,但神灵离去经年,世间早已没有神物存在。”
他语气很淡,没有丝毫害怕或遗憾,好似只不过是讲述一件人尽皆知的小事。
见他这样,裴沐心中难过起来。
“为什么不让人努力去找?大荒广阔,说不定哪里就有神草仙花。大祭司,你何必这么早早放弃……”
“人力珍贵,不必浪费在飘渺之事上。我死后的事,我都有安排,不会影响扶桑部的繁衍壮大。”
“可……”
有时候,一个人越是语气清淡,反而越说明他主意已定。
大祭司摇头制止了裴沐的话语,自己也不再多说,只往左侧走去。
左侧的平台原本空空荡荡,只有铺陈的石板、贴着山壁的青铜落地灯,但当他走去时,四周山石就像被赋予了生命,竟然流动起来。
很快,这些“流动”的山石就自发塑造出了低矮的石桌、石凳,石桌上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笔墨、刻刀、竹简。
除了这些,从神木厅的门口还有东西飞来。
那是一堆小山丘似的竹简。它们无风而起,“哗啦啦”地往大祭司的方向飞去。
裴沐认出来,那是之前青龙祭司送上山的竹简,说是扶桑部各地消息,送来给大祭司过目。
竹简飞去,堆在他身边,快要和他坐下时一般高。
大祭司一一地看过竹简,不时在上面落笔批注,有时也用刻刀刮去废弃的字迹。
裴沐静静看着。
她忽然问:“大祭司,你干嘛这么不在意自己的命?而且你都快死了,还让自己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头也不抬:“为了扶桑部的繁衍,也为了让更多人团结起来,重现两百年前轩辕联盟的盛况。只要能完成这件事,我死不死,都没有关系。”
“可是……”
他等了一会儿,不得不抬起目光:“可是?”
裴沐闷闷地说:“你死了,肯定有很多人伤心难过。如果他们知道你对自己原来这么苛刻,也定会极为担忧。就是为了他们,你也不该……”
对裴沐而言,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就像妫蝉的父亲死去时,她和妫蝉哭成了两个泪人,后来其他族人死去时,人们也都悲伤不已。若是妫蝉死去,她说不定会伤心得大病一场。
何况大祭司是扶桑部多少人崇敬的对象。他为这个部族做了这么多,许多人都会挂念他。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大祭司不懂?但凡有一线活下去的希望,都不该放弃。
大祭司没有立刻说话。
一时间,神木厅里充斥的除了淡白的阳光、清寒的风,就是神木的枝叶发出的“唰啦唰啦”的轻响。
他略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便覆盖了他眼中的情绪。其实即便看见了,也不会看得很清楚,因为他的情绪总是太过幽微、太沉在眼底,他却还怕别人靠得太近、看得太清。
然后,他放下手中的笔墨、竹简。
“裴沐,过来。”
她走过去,然后他又示意她坐下。
裴沐犹豫片刻,还是就坐在了他身边。她被此时的沉默搞得有点紧张,就一改往日的散漫,坐得规规矩矩,脊背挺直,连眨眼的频率都十分克制。
大祭司端详了她片刻,而后点点头:“看,便是如此。”
她一怔:“什么如此?”
“族民敬我畏我,便如敬畏天神。但是,你可曾见谁因天神离去而哀嚎痛哭?假如天神仍在,人们反而会因为离神太近而惶恐不安,害怕祸事降临。”
他淡淡说道:“人类敬畏天神,是为求得天神庇佑,也是害怕被神处罚;他们敬畏我,是因我能主导一族兴衰,也是畏惧我的力量。”
大祭司平静地看着她。
“裴沐,就像现在坐在我身旁的你一样。”
这一回,沉默的人换成了裴沐。
她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什么话都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心中涌动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她只能闷闷地坐着,挺直的脊背也不再那么挺直,最后,她整个人变得有些垂头丧气。
“当大祭司的人,是否都要能说会道?”她低声说,“那我必然不行。我没有那么多的高见。若有什么事太复杂了,我定然懒得想,只想倒头睡一觉。”
大祭司板起脸:“不可如此。”
裴沐不理他,自己扭开脸。
他停了停,忽然有了什么新发现。
“你的头发怎么回事?”他那天生的居高临下的斥责又冒了出来,“裴沐,作为副祭司,你当时刻穿戴齐整,不可如此懒怠。”
“……什么我的头发?”裴沐莫名其妙地回头,下意识抓住一把微卷的发梢,“我哪里又没有穿戴好?不都按照大祭司的规矩,一样样地重叠在身上了么。”
她说得有点幽怨。
大祭司却仍板着脸:“披头散发,不成样子。昨日匆促,且不计较。今天怎么还是如此?你的发带去了何处……怎么系在手腕上?”
裴沐一抬手,果然看见自己手腕上扎着的细细的绳子,两端还各有一枚松绿宝石。她总算想起来,昨日穿戴时,她就没搞明白这是什么,只当是个手链,随手就戴上了。
“……我哪里知道这是发绳,又没人教我。”她刚说完,就想起来是自己不愿意让别人帮自己换衣服。
裴沐不得不赶快转移换题:“好啦,我现在就改。不过,大祭司今天早上不也瞧见我了?”
当时怎么不说?
男人正要说什么,却像想起了某件事,眼神忽然转向一边。
“……不与你计较。快些束发。”他有些含糊地说。
裴沐狐疑地盯着他。今天早上怎么了……等等,莫非是她塞给他的那块果脯?
原来如此。裴沐恍然大悟:原来大祭司其实爱吃甜,吃了她的果脯,就觉得不好意思再训她。
她郑重记下:今后要多多奉上果脯,这样就不用总听他训人了。
于是,裴沐也不再计较这件事。她摘下发绳,正要将长发挽起,余光忽然又瞄见大祭司的模样。
尤其是,他两侧鬓边的细辫,可谓精致好看极了。
“大祭司。”
“……何事?”
裴沐目光炯炯:“您是不是用巫术编发的?我也想学。”
大祭司:……
他沉默了好半天,却见裴沐还是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终于,他不得不说:“不是巫术。”
裴沐:……!
她试图想象,每天清晨,当大祭司睡醒,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石床上,自己给自己编辫子……
噗嗤。
她很努力地忍着,却还是没憋住。
大祭司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像有些恼怒,又像有些尴尬。可谁知道?他那么寡淡的神情,除了他自己,谁能分清他心中的每一丝情绪?
百盟书
裴沐咳了好几声,才算压下笑意。
她想了想,举起发绳,大大方方地递到大祭司面前:“那,大祭司可以帮我束发么?”
这实在是一个无礼的要求。
扶桑大祭司地位崇高,大约在他一生中,只面对过卑微的恳求、小心的哀求、恭敬的请求,还不曾面对过这样随意的要求。
因此,他一时甚至没想到该怎么反应。
当他总算回神时,却只听见他自己的声音漂浮在空气中。
他听见自己说:“拿来罢。”
……竟就这么答应了。
裴沐便转了个身,让他拿着发带,又等他为自己束发。
身后先是停了停,而后,他的手搭上她的头发,动作间显得有些迟疑,但那双可以轻易折断他人性命的手,却远比她想的更轻柔,而且有着人类的温度。
他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似乎还编了什么发型,花了一会儿功夫,才将发带系好。
裴沐小心地摸摸头顶,心满意足:“多谢大祭司。”
她回过头,在他眼中看见自己的笑脸。她惊觉原来他们离得这么近,可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此刻能让她更充分地传达自己的心情。
“大祭司,我会记住的。”她认真地说,“我会永远记住,大祭司曾为我束发。等未来某一天,若大祭司真的不在人世,我想起今天这件事,一定会流泪哀悼大祭司,会非常怀念大祭司,还有和大祭司一起度过的这一天。”
他真正地怔住了。
那一丝怔然浮在他眼中,如稚子第一次看见花开、日出、云海,第一次看见万物生长、百花缭乱。
那是新奇、震惊,还有……
大祭司猛地避开了脸。
他甚至抬起手,用宽大的衣袖挡住了自己的神情。
“……大祭司?”
“……无事。”
他深深地呼吸,清冷沉静的声音多了一丝奇怪的震动,像琴弦的一颤。
“暂时……不要看我。”他说。
13、祝祷
大祭司的微妙心思,裴沐毫不知情。
她只是一天天地过着她在扶桑部的新生活,也渐渐适应了神木厅的朝阳与落日。
更习惯了与大祭司的相处。
她在一点点地了解他。
早在子燕部并入扶桑部之前,裴沐就听过大祭司的名号。
谁能没听过?大荒东部就这么一个大祭司。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以为,大祭司冷漠无情,与他朝夕相处,一定苦不堪言。
现在她渐渐发现,这个想法也对,却也不对。
不对的地方在于,其实大祭司并不是个很难相处的人。
他话不多,就算训斥她,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听多了就变得不痛不痒。
而除了训斥她的时候,他会皱着眉头多说几句,其他时候他总是沉默如冰。他常常独自凝视天地,似乎万事万物都能在他眼中消解,化为丝缕捉摸不透的情绪。
至于说这个想法是对的……
对裴沐而言,在神木厅生活的日子,还真能称上一句“苦不堪言”。
原因无他,实在是大祭司下定决心要把裴沐培养成一位优秀的——最重要的是令他满意的——大祭司继承人,因而对她寄予了不切实际的、殷切过分的期望。
他自己生活简单、作息严苛,便要求裴沐也这么做。
每日里,他不是处理源源不断的竹简公文,就是巡察扶桑部四周;当夜晚降临,他便抬头观察深邃的星空,细细占星、起卦,有时也用蓍草卜算一二。
无论他做什么,除非裴沐在忙着照看神木,他都会把裴沐叫上。
他会让裴沐帮忙做这做那,会考教她繁杂的知识,如果发现她答不上来或是算不出卦,他就会严厉地训斥她,并给她布置很多练习任务。
裴沐无可奈何,只得一天天地陪着大祭司,过他的苦日子。
哦,现在是“他们的苦日子”了。
更可悲的是,这至高无上的神木厅里,生活不仅充实太过,还十分清苦。他们两人加起来的用度也就一点点,哪怕裴沐三五不时下山去蹭点好吃好喝,也十分有限。
由此,她不仅得不到美食慰藉,连张软点的床榻都没有。
可怜副祭司大人是个散漫惯了、给宠惯了的性子。她在子燕部的时候,人人都宠爱她,让她想睡多久睡多久、爱怎么干活就怎么干活。反正她将神木照顾得好,巫术用得好、是保护部族的一把好手,还有潋滟眉眼、玉琢容貌,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偏偏在这富饶的扶桑部,在律己律人的大祭司眼中,裴沐这磨磨蹭蹭的性格是怎么看都不顺眼、不合格,哪里都该好好地改一改。
每思及此,裴沐就唉声叹气,泄气道:“大祭司干脆换个人吧,我实在过不下去了!”
大祭司则总是沉稳相对,不急不恼,回道:“副祭司不是信誓旦旦,要为我铲除内鬼、夺回神木之心,更要治好我的伤势?现在不过一点挫折,副祭司便要放弃?”
他还学会用她的话来挤兑她了!
每每说得裴沐哑口无言。她总算深深明白,什么叫说得容易、做时难。
她十分想说,自己约莫是学不会占星、卜卦的。都说祭司只能是男人,而她却是个碰巧能照看神木的女人,哪里能和那些重男轻女的天地神灵沟通?大祭司不过是白费功夫。
可偏偏这话说不得。
人人都认为,如果让女人接近神木,会为当地带来灾祸,连大祭司似乎也不例外。
如果让扶桑部,让大祭司知道她的性别……
他多半会杀了她,献祭她的鲜血,来平息神木的愤怒。大荒上是有这么个说法的。
裴沐就只能继续去捱她的苦日子。
不过,如果再将这些让人头痛的部分去除……
那么,她在神木厅也度过了一些平和愉快的时光。
当朝阳初升,裴沐总是已经坐在神木枝干上,在安宁的“沙沙”声与清澈的草木清香中,看东方天空一点点变得明亮。
她有时用手掌感受树皮的湿润和粗糙,有时将脸贴在树干上,闭目细品夜色的残留与阳光的微温。
经常,大祭司会在这时候从树下经过,并再往前走,直到他走到悬崖边缘,脚边就是云海翻滚、金辉绚烂。
风会吹拂他的长发,阳光会让他鬓边精致的细辫富有光泽;云气托着他的衣摆,赋予那些青叶纹路更多的生机和神秘。
他的乌木杖高与他齐平,上头镶嵌的九色宝石吸收太阳金火,闪烁起伏如光的波浪。
接着,当太阳彻底升起之后,大祭司总会转过身,仔细端详她的衣着、穿戴。他应该是指在判断她穿得是否足够庄重华丽,能不能赶上他那花里胡哨的乌木杖。
这当然是裴沐揣测的。
她通常会一边暗中嘲笑他,一边在树上懒洋洋地、歪歪扭扭地坐着,任他看。
大祭司会隐隐瞪她,显然不满意她的态度,可那又如何?她就是不改。
有一次,大约就是在他第一次为她束发的几天后,在一个清晨,裴沐被他叫住了。
“裴沐,”他抬头看来,眉毛又是微微蹙着的、不大满意的样子,“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她就低头看他,辩驳说:“我扎好了的。”
“扎好?”他眉毛蹙得更紧,“这与我……与之前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裴沐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大祭司的意思是说,她自己扎的发型太简单了,和他之前给她绑的很不同。
的确,他之前给她编了个小辫子,还怎么给绕了一圈,做成一个挺好看的发型。而裴沐自己动手,只不过是胡乱一扎罢了。
“大祭司真挑剔。要是可以,我当然也愿意漂漂亮亮出门。”裴沐笑嘻嘻的,半真半假地抱怨,“可又不是人人都会编发,我就一点不会。若大祭司嫌我头发乱,那干脆每天帮我编,如何?”
这只是个玩笑,裴沐并不当真。大祭司怎么可能天天帮人绑头发?多么不起眼的小事,哪里可能天天劳动他。
大祭司似乎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应该是这么认为的吧?
当时,他听了这个无礼的、轻浮的建议之后,便静静地望着她,仍是保持着抬头的姿态。在这个姿态下,他的容颜依旧苍白晶莹如冰雕玉砌,只是眼中留着阳光,就给人以恍惚的、温暖的错觉。
“那你……”
他缺乏血色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在犹豫和思索。
在一瞬间,根据他的口型,裴沐几乎要以为他会答应。她睁大眼,心里惊讶的小泡泡已经快要冒出,一个短促的惊叹也已经蓄势待发。
他难道真会答应?
可下一刻,大祭司就别过头,垂下眼帘,将眼里的阳光和思索统统遮蔽。
“……真是胡闹。”他留给她一个侧面,浓密纤细的睫毛长如日影,“就这样罢。”
裴沐长吁一口气,说不清是放心,还是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但是,她依旧会静静观赏他的侧影。阳光自东方而来,投映在他的身上;他站在滚滚云海前,垂眸俯瞰万物生长。
她想,无论如何,这一幕总是很美的。和这样一个人过过苦日子,似乎连清苦也变得有滋味了起来。
对格外美丽的事物,人们总是不觉多一些宽容。她也不例外。
……
冬季一天天地过去,很快,裴沐等来了她在扶桑部的第一个春天。
初春的一个傍晚,她在落日光辉中为神木浇过水、聊过天,就偷眼观察大祭司的动向
扶桑大祭司正遥望东方深蓝天幕,掐指测算什么,神情专注沉凝。
裴沐想,太好了,他没注意她,她可以趁机溜下山,去找妫蝉他们玩耍一会儿。
她从神木另一侧滑下,正要猫着身子溜走,却听一声淡淡的“裴沐”二字。
某位蹑手蹑脚的副祭司——僵在原地。
“过来。”他说。
裴沐心知偷溜失败,也不沮丧,站直了身体伸个懒腰,爽快地走了过去。
大祭司正站在悬崖边上,衣袍被夜风吹得飒飒直响。裴沐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东方地平线上,有一颗苍黄明亮的星星缓缓升起。
“看见了吗?”他问。
裴沐思索了一会儿,恍然道:“大角星升起了?潜龙渐起,春天来了。”
大祭司又蹙眉:“此乃常识,怎么还要想这么久?”
裴沐回以无辜的眼神。没办法,实在是她不擅长占星,一看密密麻麻的星空就发晕,睡觉倒是一把好手。何况子燕部中也没有祭司能仔细教她。
“能认出来就不错啦。”她嘀咕道。
“……以北斗七星斗杓所指方位来辨认,怎会认不出?”大祭司又是摇头。看样子,裴沐那一大堆练习任务中,又要多一样星图测绘了。
大角星是东方苍龙七宿的第一星,也被认为是天帝之座。当它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之时,就意味着隆冬彻底过去,大地迎来春回。
“且听好。”大祭司以乌木杖指点天空,“大角以北为梗河三星,再以北便是招摇、玄戈、天枪三星。”
裴沐听得仔细,不断点头。
她凝望星空,忽然“咦”了一声,不大确定道:“招摇三星似乎……不大对劲?”
“哦?”大祭司瞧她一眼,“如何不对?”
“星光泛红,光辉隐约交织为金戈形状。”裴沐沉吟道,“似乎比以往锐利许多。”
“不错。副祭司只要肯下功夫,还是有些进步的。”大祭司算是称赞了一声,又说,“三星锐气指向东北,这是东北战事将起的征兆。大荒东北部几乎已被被无怀部统一,等天气再暖和一些,扶桑北部的姬水融冰之后,我扶桑部与其必有一战。”
大荒上,部族之间的交战是常事。但大祭司特意说出来,就意味着这是一场大战。
“要打仗了吗……”
裴沐沉默片刻,已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干脆道:“好,左右我们和无怀部必定要决出胜负。你等着,我一定把那半颗神木之心给你抢回来!”
也不知道她哪里说得不对,竟让他略略一怔。他似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立即转过目光,只唇边浮了点似有若无的弧度。
“还有些时日,何必着急。何况你身份贵重,也不许冒险。”大祭司说。
这时候,夜幕已然笼罩四周。东方天空的大角星闪烁着明亮的金黄光芒,真如统御天地十方的帝王座廷。
向着大角星的方向,男人单手举起乌木杖。
在九色宝石放射的光芒中,他的目光逡巡过扶桑部的领地:从高峻山崖,到青黑森林,再到远方的平原与河流,到星星点点的灯火与更多无声的幽暗。
无形的、生机浓郁的力量自他躯体中涌出,朝四周冲刷而去,如海浪,也像无尽的光芒。
他的力量蔓延过山林、平原,将扶桑部的每一寸土地都一一覆盖,直到眼睛望不见的远方。
大角星起,春日到来,这本就是万物勃兴之时。而在他的力量冲刷下,扶桑部地界的生机越发浓郁,几乎不像凡世,而像传闻中的神仙福地。
“大祭司这是……祝祷?!”裴沐惊愕过后,很快反应过来。
她一下子有些着急,不假思索道:“你这是做什么?本来你剩给自己的力量就不多了,还这样浪费?”
“……春生之时清气浓郁,不该浪费。”他慢了一刻才回答,气息也略有不稳,显然有些吃力,“况且大战将启,不能大意。”
“你……”
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一步么?裴沐看着他。他的侧脸淡漠依旧,好似永远不会有大的神情波动。他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才会为扶桑部做到这一步,连自己的命也不爱惜?
如果不这么做,以他的力量,本该活得十分长久……
“……我真是理解不了。做就做罢,你好歹弄个声势浩大的仪式啊?”裴沐叹息道,“就这么默默地在山顶付出,谁能看得到?反倒是惩罚别人的时候,人人都瞧见了。”
“奖惩有道乃部族稳定之根基,自该让人瞧见。”大祭司淡淡道,“至于祝祷,则是我分内之职,不必铺张浪费。”
“……”
裴沐望着星空。虽然只是初春,但天空已经显出了一分清澈之意,那些在冬天显得肃杀寒冷的星星,好像也无端多了一些温度。
明明还是那些星星……人的感受可真奇怪。
她耳边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他心脉受损,又过度消耗自己的力量,此时大约很不好受吧。
大祭司的确不好受。
但他惯来不愿表露情绪,更不喜暴露软弱。这几声低低的咳嗽,已经是实在克制不住的证明。
他正专心祝祷,忽然听见他的副祭司说:“活该。你这么折腾自己,早死也活该。”
他一怔,心底莫名泛起些许苦涩,却又不明所以,只得悄然握紧乌木杖,忍耐着痛苦,不发一言。
不曾想,他空空垂下的左手,却又突然贴上了一个陌生的温度。
紧接着,就是一股温暖又清爽的神力涌来。
那力量如春夏的风,沿着他的经脉流淌,最后轻柔地汇入他的心脉,一点点缓解了因力量消耗而带来的痛苦。
……这是什么?他竟然想了一会儿,才迟钝地明白过来,原来是他的副祭司牵住了他的手。
通过肌肤的相触,他的副祭司将力量传递了过来。
他听见副祭司说:
“你活该早死。要不是有我在,说不定你现在就死啦。但我说出的话还没能实现,所以你现在不能死。大祭司,就只能委屈你,先用一用我的力量了。”
副祭司的声音带着笑意,就像那张漂亮细腻的脸庞上,永远都挂着让人无奈的笑容。好似没什么能让他真正烦恼。
在这个初春的夜里,大祭司仔细地侧耳倾听。
他听见风中万物生长,听见星辰旋转起落、听见远方的海浪声一潮又一潮。
他也听见副祭司的呼吸,听见两个人力量汇合时有如浪花的轻响。
他还听见天地间无数的呼吸声,听见血液的奔流声,听见无数的心跳声——
156n.net
听见他身边的人的心跳,还有他自己的心跳。
熟悉,又陌生。
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片刻,大祭司缓缓收拢手指。
他握住了这个人的手。
纤细地有些过分,掌心的薄茧也显得有点太细腻。细腻到了,他根本不需要看,只用指尖感受,就能闭目想出这个人掌心的纹路。
“……裴沐。”
“作甚?我知道,大祭司是否感动至极?没关系,只需要大祭司将自己那一份用度分我,我也就……”
“多事。”
“……你这个人真的是活该早死。”
生平第一次,他产生了笑的冲动。不是克制的微笑,而是想像其他人——像副祭司那样,无所顾忌地大笑。
但最终,大祭司只是低低吐出一口气,用依旧肃穆的语气,轻声说:“多谢。”
他的副祭司立即得意起来:“这才像话么。”
大祭司的力量仍在四方流淌。一切如常,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力量流速变慢了。
本可以立即结束的祝祷,却被不知名的理由推动着,放慢一些,再放慢一些。
他握着裴沐的手。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就像那股大笑的冲动一样,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发现自己在想,如果,如果……
“大祭司,春狩快开始了吧?我想去参加。”
“为何?”
“打猎采果,改善饮食。唉,勉勉强强,我也能帮你找一些……”
“不必。”
“不注意身体,小心早死……”
……如果,他能活得更久一些,就好了。
……
静默无声又暗暗喧闹的春夜里……
在那牵手的两人背后,神木安静伫立。
一双好奇的眼睛正悄悄注视着他们,并显出几分犹豫的神情。
14、隐约的联系
二月,大荒上的春狩开始了。
“春狩”就是春日的第一次狩猎。对大多数部族而言,好容易捱过了苦寒的隆冬,库存的食物也已经所剩无几,这时候,从冬眠中苏醒而外出觅食的动物就是最新鲜、最诱人的食物。
而在许多强大的妖兽眼中,人类也同样是一种食物。
每一年,从春狩开始,万物在大荒上的生存之战便正式开启。
裴沐过去在子燕部时,是由她和妫蝉主要负责组织春狩。她们会探测好鹿群、羊群等容易捕猎的动物的出没地,有时也会去捕猎野猪,还有其他弱小一些的妖兽。
现在到了扶桑部,温饱早已不是问题,春狩便更多成为一种提升部族士气、为接下来的战争而预备的演习。提前好几天,各处就热闹起来,小孩子们也不会被要求干活儿了,而是快乐地跑来跑去,连部族中的诸多奴隶也能松快许多。
由于气氛如此欢快,故而在扶桑,人们都称春狩的七天为“春狩节”。
妫蝉尚且需要筹划春狩,因为将军之间会相互攀比春狩的成绩。至于裴沐,她根本不被考虑为春狩的成员之一。
毕竟,作为副祭司,她最大的作用就是跟着大祭司转来转去、给神木浇水,再装模作样地望着星空掐算半天,这就足够忙碌、足够使其他族人感到敬畏了。
她自己当然是坐不住的。
当一个人总是吃不饱饭,哪怕饿不死,她也坐不住。
春狩前夜,裴沐就溜下山,跑回子燕氏的居住地玩耍。她挨个和族人们嬉闹,确认他们在扶桑都过得安好,这才心满意足地扑进了妫蝉所在的屋子。
“阿蝉,我一定要猎一整头野猪……不,猎十头野猪回来!”她信誓旦旦地说,“全部做成肉干,然后挂在神木的枝干,我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咬一口!”
妫蝉坐在一旁,慢悠悠地擦拭她的铁枪,心不在焉地回答:“十头野猪?你怎么拿回来?就算真拿回来了,大祭司也必定不许你挂在神木上。”
“……你管他做什么。”裴沐哼哼一声,分明有些心虚,却还是昂首说漂亮话,“是他要我做副祭司,如果他不准,我就不干了!”
妫蝉噗嗤一笑,放下手里被擦拭得闪闪发亮的新武器。她扭过头来,深棕色的、小花豹一样活泼的眼睛也同样闪闪发亮。
“阿沐,你似乎十分喜爱大祭司。”她说。
裴沐吓了一跳。她本来坐在妫蝉的床上,现下一个后仰,差点跌进厚实暖和的兽皮被褥中。
“怎么可能……”
她自己都觉得声音虚弱,便闭了嘴。
副祭司大人坐在床上,有些生气地瞪着好友。这是个小孩子闹脾气似的生气,毫无杀伤力,反而由于她凌乱的卷曲长发、睁圆的清澈的双眼,而令她更多了一分天真与可爱。
“阿沐……你呀,有时候还是很像女子的。”妫蝉更是笑起来。但很快,她脸上的笑意就如傍晚的阳光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点感伤而无奈。
室内火光跳跃,照亮片刻沉默。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分明是同样的纤细,却也同样的挺直。
“阿沐,对不起。”过了一会儿,妫蝉低声说,“我过去本想着,等找到了新祭司,一定想法子让阿沐撤下伪装。谁知道,现在却是,却是骑虎难下……”
裴沐奇道:“骑虎难下?好有意思的词儿,是谁教你的么?”
“阿沐,别打岔。”妫蝉捶了一下地面,颇有首领气势。她一脸严肃:“这问题我想了许久。现下大祭司尚未发现……是我们运气好。你的外表是巫术做过伪装的,侥幸瞒过大祭司,又能瞒过多久?他的力量,实在……”
她面上出现了一种敬畏之情。
妫蝉身在烈山下,与扶桑部其他人一同生活,能够更深刻地体会到人们对大祭司的敬畏。
裴沐想说什么,却又垂下目光,抿起了嘴唇。她想,大祭司还不一定能活几年呢,与其担心她自己身份暴露,还不如担心大祭司明年这时候还在不在。
可这话说不得,她只有沉默。
“我有办法,你别担心。”裴沐含糊过去。害怕妫蝉继续询问,她赶快又找个新鲜话来说:“光说我,那你呢?阿蝉,你同扶桑首领还是走得很近,你是不是……”
谁知道,妫蝉很大方地点头,毫不犹豫地说:“不错,我心悦姚森。他对我也很好。跟他在一起,无论做什么,我都很开心。”
裴沐惊讶地抬起头。她盯着好友,发觉当她说起姚森的时候,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你竟承认了……”她既惊讶,又感到不乐意,“可我听说,姚森的女奴都给他生了好几个孩子,你喜欢他做什么?”
大荒的部族之间多有交战,战败方要么被杀死,要么成为胜利者的奴隶。男人干活,女人则大多被当作发泄的工具。
裴沐讨厌这种事。她所在的子燕部虽然也有奴隶,但从先首领开始,就禁止男人们欺负女奴,所以部族总体相处融洽,颇有人情味。
但在大多数地方,奴隶不过是个玩意儿。而扶桑部这种强盛部族,又天然需要大量奴隶耕田除草、繁衍后代。像姚森这般高位之人,身边女奴服侍,再有五六个女奴生下的孩子,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如大祭司那样,生活清苦苛刻,天天形单影只,这才是稀罕事。
裴沐一说到这事,妫蝉的目光便黯淡下来。但这反而令她的表情显得倔强又骄傲。
她说:“我知道,可那又如何?我又不要嫁给姚森,做他的妻子,更不想和他生儿育女。我是子燕的妫蝉,和这姚姓扶桑部一样,我们的血脉也源自轩辕人皇,哪里比他们低贱,凭什么是我当妻子,不是他当我妻子?所以,我同他在一起开心,这样便好,其余他休想再要求更多!”
裴沐听住了。
“在一起开心就好么……”
她出神了片刻。等她回神,面前已经是妫蝉笑嘻嘻一张脸。
“阿沐,怎样,你果然是喜欢大祭司吧?”妫蝉自信地说,“那别有顾虑,尽管去喜欢好了!你们都这样好看,又成天相处,对着个喜欢的人总归更开心许多。”
妫蝉总是这样直爽又无所顾虑,裴沐最喜欢她这点。
她想了想,也想开了,笑道:“好!”
妫蝉顿时乐了:“所以你还是承认啦?”
“……一点点。”裴沐嘴硬地比划了一下,“只喜欢他这么一点点。”
妫蝉哈哈大笑,又伸手来拥抱裴沐。两人打闹成一团,最后达成一致:她们的喜欢是自己的事,和男人没半点关系。
裴沐笑了一阵,却又想起,姚森不光是扶桑首领,更有内鬼嫌疑……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说;“不过阿蝉,姚森这人不大可信,你还是多留心些,别太着急和他走太近。”
妫蝉看她两眼,忽然问:“他有什么问题?”
两人自幼相伴,彼此一个眼神就能猜到一二。裴沐的异样,自然瞒不过妫蝉。
“他……”
——咚咚。
有人敲门。
两人立即默契地中止了话题。
妫蝉走去开门:“这么晚了,谁?”
“——是花!”
门一开,就有孩子的笑声伴随清爽的夜色而来。
只见几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站在门口,满怀都是花花草草编的手环。其中为首的是个女孩子;她清秀可爱、衣着华贵,笑容乖巧灿烂。
“明日开始春狩,我们来给各位将军送上祝福的花环。”女孩子举起一只五彩缤纷的花环,“这个给妫蝉将军。还有……”
她小心地往屋里看了一眼,眼睛闪亮:“我们听说,副祭司大人来啦!”
妫蝉高高兴兴接了花环,她很喜欢小孩子。现在看孩子们都一脸期待,她不禁笑出来,逗他们说;“原来不是看我,是来看副祭司大人的?”
孩子们便闹哄起来,你推推我、我拉拉你,都不好意思一阵,可还是期待地望着她。
有小一些的孩子天真地说:“副祭司大人很好看呀,和大祭司大人一样好看。”
这时候,突然裴沐从妫蝉身后蹦出来,做着鬼脸大大“哇”了一声!
“……呜哇!!”
孩子们吓得后退好几步,个个惊魂未定,花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他们瞪大眼,这才瞧清门口那得意大笑的漂亮哥哥,正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副祭司。
“……副祭司大人欺负人!!”
裴沐毫无和孩子斗气的自觉,反而深以为豪:“这是个惊喜!”
“副祭司大人!”
为首的女孩子高高兴兴,一点不恼,反而蹦了起来,朝裴沐跑去。
“副祭司大人还记得我么?”她问,“我送过您桃木手链。”
裴沐弯下腰,笑眯眯地摸摸小姑娘的头:“我记得你是姚榆,你父亲是青龙祭司,是不是?”
“嗯!”小姑娘的眼睛一下眯成了月牙。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软乎乎的,比青龙祭司可爱多了。
后头其余几个孩子面面相觑,然后“呼啦”一下拥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相说话,叽叽咕咕地,转眼就把子燕氏的居住地变成了闹市。
其他人被吵得推开窗,看清发生的事情后,又纷纷露出无奈而包容的笑。
——是祭司大人啊。
——祭司大人总是跟小孩子一样。
——这才是祭司大人啊。
闹了一会儿,孩子们才心满意足,又准备着去给下一个将军送祝福了。
裴沐倚在门口,对他们挥手,然后又看向一旁。
夜色中,一直有个青年守在火光下。他的目光一直放在小姑娘姚榆身上,现在姚榆他们要走了,他也准备离开。
“朱雀祭司也在?”裴沐一挑眉,“你跟着姚榆来的?”
秀丽却刺人的朱雀瞥来一眼,有些酸酸地哼道:“她倒是很喜欢你!”
“我比你好看,人家不喜欢我,难道喜欢你?”裴沐理所当然地说。
朱雀磨了磨牙,却没再说什么。他转过身,追姚榆他们去了。
等他们的笑闹又在下一处地方想起,裴沐才关上门。
室内火光摇曳依旧,妫蝉正倚在一边,手里把玩着那个花环。
裴沐若有所思:“没想到,朱雀与姚榆的关系很好。他们莫不是亲戚?”
“不是。”妫蝉已经将扶桑高层的关系摸得清清楚楚,此时便仔细解释,“姚榆是青龙祭司第五个女儿。青龙祭司还有个长女,只比朱雀祭司小两岁,我听说他们两人订过婚,差点就是夫妻。”
“差点?”
“七年前,那姑娘随军外出征战,结果中了敌人的埋伏,战死了。”妫蝉说,“那次,姚森也领军在外。当时他本可以去救援那支军队,但他选择去救另一支军队。也因为这件事,青龙祭司与姚森关系冷淡,朱雀祭司也颇为怨恨他。”
裴沐心中一动。
青龙祭司的长女,朱雀祭司的未婚妻,姚森的选择……
她问:“为什么姚森要去救另一支军队?”
“听他说,那支军队人数更多,而且大部分都来自盟友部族。七年前扶桑部崛起不久,需要稳固联盟关系。”
妫蝉迟疑片刻,叹了口气:“也有一种说法,说姚森是故意让更强横的本族军队牺牲,好削弱大祭司的权力,帮先首领夺权……我,我是不大信的。”
她自己却也说得颇为犹疑。
裴沐心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些东西。关于不久前发生过的对话,还有一些她突然想到的、隐约的联系……
大祭司的绝对权力……
扶桑首领父子,青龙祭司,朱雀祭司……
七年前死亡的姑娘,隐约的怨恨……
内鬼……
“阿沐?”
“……没什么。”信息还是太少,每个人似乎都有嫌疑,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嫌疑也都像是她的多思多疑。
面对好友担忧的目光,裴沐想了想,郑重问道:“阿蝉,你帮我个忙。今后你帮我多注意一下姚森、青龙、朱雀的动向,好么?”
“这有什么好不好的!”妫蝉高兴起来,一巴掌拍上她的肩,豪气道,“你担心什么?我是喜欢姚森没错,可阿沐永远比任何男人都重要!交给我,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会记下。”
“阿蝉,谢谢你。”裴沐重重地拥抱她,又随口说,“这么说,明日春狩,你要跟姚森一起?”
谁料,妫蝉摇头说:“他说临时有事,让我先自己玩。”
“临时有事?”裴沐一怔,“他什么时候说的?”
妫蝉左手拿起刚刚孩子们送来的花环,右手摊开,露出一枚刻了字的竹简。
她说:“我也是才发现。这花环原来是他做了叫人送我的,竹简也绑在花环上,说是道歉。”
裴沐接过竹简看了看。上头信息很简单,就说明日有事处理,不能一起狩猎,请阿蝉原谅。
她想了想,说:“今晚我住你这里罢。明日一早,我想去看看姚森做什……”
话音未落,门口却又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这一回,开门的是裴沐。
“谁……哎!”
她捂住额头。刚才,有个什么东西轻轻往她额头戳了一下。
再定睛一看,在门口的火光映衬下,一只用枝叶捆出的小鸟浮在她面前。
小鸟做得活灵活现,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极为有神。刚才就是它啄了裴沐的额头。
它一开口,传出的却是大祭司的声音。
“夜深了。裴沐,回来。”
裴沐瞪着这耀武扬威的小鸟。其实小鸟当然是可爱的,但一有了大祭司冷淡高傲的声音,小鸟就也变得讨人厌起来。
“我住妫蝉这儿。”裴沐干脆拒绝,就想把门甩上。
笃——!
小鸟双翼后展、脖子一伸,如利箭冲来,重重将门撞开。
“我的门!”妫蝉顿时心痛,“阿沐,你要么还是回去罢!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裴沐:……
小鸟张口:“裴沐,回来。”
“……知道了,知道了!”
副祭司大人认输地垮下双肩,往外迈步,口中还嘀咕:“催那么急做什么?月亮还没完全升上中天,你这时候不都还没睡么?”
这回,小鸟却一言不发,好似什么也没听见了。
它只是安静地停在裴沐肩上,不时扇一下翅膀,似乎颇为愉快。
妫蝉扶着门框,望着好友随风远去。
她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阿沐似乎并非单相思。
在这个初春的夜里,月光格外明亮,如水洗濯万物,令人的心情也清爽不少。
但正如夜色依旧沉沉压着星月,在这清爽的笑意背后,仍藏着一丝无法消除的阴影。
笔趣阁小说阅读网
15、内鬼是他?
这一年的春狩,始于一个云霞清爽的日子。朝霞既不过分浓郁,也不流于疏淡,恰如女子裙摆上一抹淡雅的色彩。
朝阳照耀神木厅,令新生的翠色更加浓郁。
裴沐坐在神木上,扒着树干,眼睛紧紧贴在上面,正仔细搜索着什么。
大祭司抱着一筒蓍草站在树下,不时摇动一下竹筒,令其中被晒干的、写好卜辞的蓍草草茎相互碰撞。
他本该专心致志,却忍不住抬头去看树上。如是重复了好几次,他变得越来越心神不定,最后有点烦躁地放下竹筒,干脆彻底抬起头。
“你在做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出这句话。明明更多是好奇,可那冷淡的声音听上去却像严厉的斥责。
好在,副祭司早已习惯了,一点不在意。
“……没看什么。”裴沐恋恋不舍地离开那条树缝,含糊道,“我听见有声音,许是什么小鸟?”
大祭司看了神木一眼,神情微动,最后淡淡道:“胡思乱想。未经准许,任何生灵不得进入神木厅。”
“那便是我看错了。”裴沐并不分辩,笑眯眯地认了下来。
可大祭司盯着她,反而微不可察地蹙眉,隐约像在烦恼什么。不过他倒也没再多说,就是又看了一眼方才吸引裴沐注意力的树缝。
裴沐没注意他的神情变幻;她已经凑到他边上,低头去瞅他捧着的蓍草筒 ,还想用手去抽一根。
“别闹。”大祭司回转目光,举起双手,不让她抽。
“……小气。”裴沐撇嘴,不死心地踮脚去够,“让我抽一根,问问今日春狩收获如何嘛。”
蓍草问卜是最古老的占卜方式之一,据传源自天帝。使用方法也很简单,只需要采下一把蓍草,晾干后再写上卦辞,之后按照祭司自己算出的时间,抽取问卜,就能得到答案。
不过,就是因为很简单,就是普通人也能装个样子,所以真正能用蓍草占卜的人反而显不出来了。
裴沐不知道别人行不行,但她知道自己肯定不行,而大祭司肯定行。
看他占卜,她就想蹭个便利。
她左摇右摆地想去抢蓍草,可总也抢不到。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快整个扑到大祭司怀里,而他垂首看她,俊美苍白、面无表情的脸离得极近,近得她几乎能数清他眼中每一丝星光。
此时,他目光微垂,深灰色的眼睛里满是专注之色。也不知道是专注地在躲她,还是在专注地看别的什么。
他的声音和气息也过分接近:“裴沐,别闹。祭司之间不轻易问卜,你该知道的。”
裴沐的心思在别处,慢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没错,是有这个说法。
祭司都是能窥测天意之人,占卜问卦已是夺天之运,因此务必要恪守诸多顾忌。其中之一就是,祭司不得轻易卜算另一位祭司的命运,否则便会折寿。
而若是双方力量差距太大,被占卜的祭司就会被夺去寿命,用以平息天怒。
她听他说话,却和没听见也差不了多少;她仍举着手、抬着头,也仍看着他,就像他的目光也凝聚在她脸上一样。
初春的风从悬崖外吹来,若无其事地嵌入他们之间并不多的缝隙。裴沐的耳朵在发烫,但她竭力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我当然知道……我就是同你开个玩笑。”她这才收回手,退了一步,语气轻快得太多,就隐隐透出点慌张。
她逞强说:“不算就不算,反正我一定能猎回十头野猪,然后把肉干全部挂在神木上。”
山风吹来阳光,吹来远方的青草香气。它们混合在一起,衬托着大祭司的身形。
在高远的天地之间,在这一刻,在她注视的前方不远处,他仿佛微微露出了点笑。如春阳,似薄雾,又像深邃的海面闪现一点转瞬即逝的温柔波光。
“你不是说要参加春狩?快去吧。”他的语气也似柔和了不少,“第一场狩猎即将开始,再不去就晚了。我也将登台祝祷,祈求接下来的七日晴好无忧。”
“好……又祝祷?”裴沐才要笑,却又笑不出来了。她尚还存了些方才的恍惚,心里却已经像被条细细的线捆了起来,莫名难受:“你上回不是才祝祷了?现在又……那你的身体……”
她皱眉说:“你更重视自己一些,不好么?”
说到这事,大祭司的神情便冷淡下来。也可能他的神情一直都这样冷淡,其余种种,不过春阳带来的幻觉。
“无碍。”
他说得简单直接,而后就转过身,面对天地、背对裴沐。这是一个拒绝的标志,也像某种无言的象征。
裴沐盯着他的背影,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恼怒:“大祭司,请多少也保重自己。别人会担心你……我会担心你的。”
但那个冷硬的背影没有任何动摇,反而冷冷道:“多事。男人如此磨磨蹭蹭,算什么样子?够了,快去罢。”
他的声音里藏着一点突如其来的怒气。方才的柔和,果然都是春阳光影的幻觉罢了。
裴沐完全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也真有点火了。
“磨磨蹭蹭也比逞强要好得多。算了,大祭司自己的身体,反正不归别人操心。我是不是担心,总也不叫你在乎!”
她扔下这句话,一敲青藤杖,便有清风流转,拥着她飞离而去。
一转眼,副祭司就成了风中的黑影,轻灵敏捷如归来太早的燕子。
大祭司抿着唇,无声地望着那个背影。他紧握乌木杖,发白的指节似乎透露出微妙的懊恼。
“……说了无碍。”他对着空气低声重复了一句。
就像不肯认输似地,他迫使自己移开目光,去看气势磅礴的阔大天地,去想他心中伟岸的计划。每当这时,他就会忘记其余一切。
但渐渐地,他却发起呆来。因为他看见山腰上有一对雎鸠。
它们不知何时在那里做了窝,此刻正伸着脖子晒太阳,更不时交颈亲热一番,彼此发出愉悦的鸣叫。
春回大地,万物苏生,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幕。
但大祭司却紧紧盯着它们。他几乎是震惊地、魂不守舍地发现,那对亲密的雎鸠……竟都是雄性。
不错,他向来知道,虽说阴阳和合方有万物演化、男女和合方有人类百代,但有时候也会出现同性相吸的事。所谓天衍四九,剩下的一就是变数。这是正常的,他向来是知道的。
男子之间也会发生种种,种种……不错,他向来是知道的。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施加在他身上,让他的思绪一片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他一时像在延续自己清醒的、冷静的思考,一时像沉浸于杂乱的过去和梦境,一时又像见到了不可知的、迷惘的未来。
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在回忆中听见,还是真的山下有人唱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唰啦!
大祭司忽然重重一甩袖。
疾风如刃,削去大块山石;乌木杖发出低低嗡鸣,带着他的身影如幻梦消失。
他不见了。像一只震惊太过而溃败逃窜的鸟。
当山石跌落悬崖,连最后一点碎响也听不见后,神木厅便重新恢复了寂静。
再过片刻,一双怯怯的眼睛在神木树干后睁开。
它探出头,看了看副祭司的气息远去的地方,又看了看大祭司的气息远去的地方。
片刻犹豫过后,它展开翅膀,追着裴沐的方向而去了。
……
裴沐很生气。
通常来说,她不会为这种小事而生气,但她这次就是莫名不痛快。
可不痛快归不痛快。她在空中使劲翻滚了几圈之后,还是怒气冲冲去了狩猎场,打算依照原先的计划,去探探那几个有内鬼嫌疑的人。
她生气大祭司是她自己的事,可既然她说过会为他处理好这一切,叫他继续当他的大祭司,她当然就会这么去做。
她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为人太好、太正直了,真是无法可想!
裴沐怒气冲冲地表扬自己。
当她降落在旷野上时,第一场狩猎的号角声已经吹响。
战士们赤礻果上身、抡着鼓槌,在声嘶力竭的鼓声中变得汗流浃背。他们的发辫贴在皮肤上,一个个都在阳光下嘶吼、发光。
将军们纵马狂奔,呼哨四起。扶桑部豢养的妖犬被饿了半天,此时长啸而去,冲向原野中的猎物。
子燕氏因为人少,不足以单独成一军,便归在朱雀祭司的大部下。此刻,妫蝉已是与其他将军一起,跟在朱雀祭司身后,欢呼着在大地上纵横来去,拖出滚滚尘烟。
他们竖着战旗,上面绣着象征扶桑联盟的牛角、神木,现在又加上了象征子燕部的燕子图案。
裴沐隐去身形,站在一旁。她发现,朱雀祭司领着大队人奔向西侧,而扶桑首领姚森则领着人马袭向北面。
至于青龙祭司……
裴沐看向后方高台。
用木头搭建的临时祭台上,站着长发束起的青龙祭司。他衣袍当风,神情肃穆,面上微垂的皮肉、些许的皱纹,都只令他显得更加威严。
春狩是开年最重要的日子,当有祭司主持,祝福全体战士丰收而归。
这本该是由第一祭司,也就是扶桑大祭司来主持的仪式,却被交给了青龙祭司。而大祭司本人,反而只在暗地中祝祷,不被人瞧见。
裴沐眯眼瞧着青龙祭司。她想起来,青龙祭司还代了玄武祭司的职责,因而他麾下实则有两支军队,被分别交给了青龙的长子和次子。
这样一位手握大权的祭司,唯一阻止他更进一步的……就是大祭司。
青龙祭司,朱雀祭司,扶桑首领……裴沐暗自沉思:这三个人中,究竟谁最有可能是想杀死大祭司的内鬼?
如果从动机来看,这三人都有可能是内鬼。
青龙祭司一直被大祭司压了一头,而且在七年前的战争中失去了长女。他除了怨恨姚森,也可能怨恨坐镇后方的大祭司。
而假如这一怨恨成立,那么作为未婚夫的朱雀祭司也有可能去害大祭司。
姚森更不必说,他与大祭司之间有杀父之仇,更是被大祭司架空权力。他也是裴沐最警惕的对象。
那么,现在她应该去跟踪哪一个人?
朱雀祭司那里有妫蝉帮她注意,可以暂时不理。
而姚森和青龙祭司……
打量中,青龙祭司已经完成祷词,走下高台。两侧的族民弯腰行礼,奴隶们战栗伏地,这是会让任何具有权力欲望之人战栗兴奋的场面,但青龙祭司看上去并没有特别的感受。
他只是快步走到另一边。
“……阿父!”
一个小姑娘跳起来,喜悦地向他伸出双手。
那是姚榆,青龙祭司的幼女。从刚才开始,她就在边上和另一个姑娘说话、嬉笑、玩耍。接着,裴沐注意到,姚榆的玩伴比她年长两三岁,而且是奴隶打扮。
见到青龙祭司来到,那年轻的女奴陡然紧张起来。她拜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姚榆回过头,显出了片刻的吃惊,而后就是难过和不知所措。
“阿父……”她犹豫地仰望着青龙祭司,想要说什么。
青龙祭司笑了。他揉了揉女儿的头,又温声对女奴说了几句话,大意是说可以让她到姚榆身边服侍,饮食温饱都不必担心。
姚榆立即高兴起来,那女奴也惊喜地抬起目光,又带着猛然涌出的眼泪,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裴沐收回目光。
她对青龙祭司的怀疑减弱了。因为一个挂念家人、愿意善待奴隶的祭司,除非脑子坏了,否则,他无论是否想要夺得权力,都不会去破坏神木之心,让家人落入险境。
何况他既要待在后方,众目睽睽之下,便是有鬼也不会做出什么来。
裴沐心中有了主意。
清风再起,带着副祭司往姚森的方向而去。
后方,一无所知的青龙祭司仍在笑呵呵地与小女儿说话。
只有一双好奇又紧张的眼睛,目不暇接地看了半天,又赶快去盯紧了消失的副祭司大人。
……
裴沐追着姚森而去。
整个狩猎场背靠烈山,往西方敞开。
扶桑部的四支人马中,往北而去的只有姚森所带领的一支。
身为扶桑首领,他带领的人却是最少的。不过,至少从面上看不出他有失落或不满。反而,这位容貌俊郎的青年笑容豪迈、举止洒脱,与部下相处融洽,气度十分不凡。
他记得每个人的名字,会大笑着拍他们的肩,也会毫无顾忌地与部下分享同一壶水。人人都用充满信赖的目光看着他,那发自内心的亲近不可能作伪。
相较大祭司而言,姚森显然是一位更加有亲和力的首领——裴沐一路尾随,渐渐产生了这样的印象。
她隐藏在暗处,暗想:要么姚森本性爽朗热情,要么他就是所图甚大。她心中更加警惕,默不作声地继续跟踪下去。
扶桑西部多为平原,也有低缓的山丘。姚森带领部队一路追寻猎物,连妖兽都收获了好几头,气势十分昂扬。渐渐地,他们翻过山丘,往更北方而去了。
“停——”
姚森勒住马,站在山丘顶上,遥望北方辽阔平原。
“再往前就要进入其他部族的势力范围了。”他回头笑道,“虽说我们迟早要挺入北方,将野蛮的无怀联盟给收拾了,不过今天是春狩第一天,还是高兴最重要!”
“便以此为界,尔等散去,自行歇息、捕猎,两个时辰后,再来此处汇合。”
“诺!”
众人齐声应下,很快便散进林中。剩下几个像是姚森的心腹属下,但在他笑着劝说后,他们也散去歇息了。
姚森望着他们的身影。等他确定他们都离开了,才将自己的马拴在一旁的树上,又拿出贴身携带的巫术符纸,布置了几个简单的迷踪阵,防止别人偷窥他的行踪。
fantuantanshu.com
接着,这位扶桑首领收起爽朗笑容,沉下神色,悄然无声地往北而去。
他越过山丘,往北进入了其他部族的势力范围。也就是说,他终于摆脱了扶桑大祭司那无处不在的力量。
裴沐也神不知鬼不觉地乘风跟上。虽说姚森布置了迷踪阵,但那不过一些便利的符纸,对真正精通巫术的人而言,看破迷障不过轻而易举。
姚森并未察觉她的跟踪。
他足够小心谨慎,曲折前行,一直到了某处山丘背阴地。此处气息混乱、阴风森然,难以被人探查。
青年再布置下两个遮掩用的障眼法阵,这才小心翼翼地掏出一面巴掌大的、薄薄的银镜。
他松开双手,那镜子竟然直接就悬浮立在了半空。他又拿出一把特制的匕首,眼看就要划开自己的手掌。
血液是许多巫术的施展媒介,譬如——远程沟通的巫术。
裴沐清晰地看见,那银镜和匕首上,都刻有一条狰狞的食尸蜈蚣——北方无怀部的图腾。
这下她再无犹豫,欺身而上,一杖牵引风雷,狠狠往姚森身上劈了下去!
青年身经百战,电光火石间已是扭身想躲。可他躲无可躲,只得仓促以手中匕首应战。
滋啦——!
一捧幽绿火光爆射而出!
裴沐冷哼道:“内鬼果然是你!”
姚森仰着头,瞪大眼看她,面上狠辣转为错愕。
他忽然收手,狼狈地往边上一滚,口中疾呼:“副祭司大人且慢……我此行此举,皆出自大祭司大人的授意!”
风雷交缠的青藤杖——陡然停住了。
16、不同的信念
“大祭司的授意?”
裴沐收回青藤杖,周身却仍有淡蓝风力缭绕。
她随手布下一个迷障阵,眼神莫测地看着姚森:“说说看。”
迷雾生隐,气息融合,将二人的影像、声音尽数隐去。甚至有飞鸟安然停驻在旁,对气势凌厉的二人视若无睹。
细巧之处见真章。这般举重若轻的手段……姚森暗自心惊。他虽然听说这位外来的副祭司大人力量强横,却并未亲眼见过,而今陡然交手,方才发觉其力量决不可轻视。
除了大祭司,连青龙祭司都没有给过他这样的压力。
也难怪大祭司选了他做副祭司。
姚森思绪流转,却并不耽误他眉目舒展、调整神情。
他试探着站起身,见副祭司并未阻止他,心中就更安定了一些。很好,看来这位副祭司并非蛮不讲理之人。
“副祭司大人果然如传闻一般有勇有谋,不仅发现了我的计划,且想必是担心我将情报传递出去,才迅速出手吧?”
姚森先是夸奖一句,神色极为真挚,不禁就要令人心生好感。
裴沐却不为所动,只似笑非笑道:“说正事。”
姚森也不尴尬,仍是含笑说:“好。副祭司大人想必也知道了我的身世和经历,惭愧地说,确实颇为尴尬。不过这也令我更加容易取信于无怀部。因此,大祭司大人选中我,让我假装被无怀部收买,暗中为他们传递情报,而实际上,我是在为扶桑部收集信息,并在必要时刻以假消息迷惑无怀部。”
“这么说,你反倒是我们安插在无怀部的内鬼了?”裴沐沉吟道,“那你刚才是……”
“是要通知无怀部,我们今年粮食丰裕,且布防有所放松,好让他们安心宣战。”
迎着裴沐不善的目光,姚森面不改色:“这完全是大祭司大人的授意。实际上,我们准备充分,正要设法让无怀部轻敌大意,好一举歼灭无怀部,一统北方,最终效仿当年轩辕人皇,建立扶桑之国。”
“哦……不愧是扶桑部,真是志向远大。”
裴沐神情微妙地称赞一句。她思索片刻,忽然想起来,此前有一次,大祭司的确很肯定地说过,姚森不是内鬼。这样一来,姚森的说法确实说得通。
她缓缓问:“我如何相信你不是在骗我?”
言语中,副祭司手中的青藤杖微抬,杖顶白色玉石隐隐变得透明,朴素杖身也变得通透起来。
姚森只觉宛如被数百尖刀指着命门,饶是他几经生死,此时也不由脑门见汗。不过,他仍含着笑,尽量保持冷静:“我有大祭司大人授予的信物。”
“哦?让我瞧瞧。”裴沐按下青藤杖。
姚森暗自松了口气,赶忙自怀中拿出一件小心隐藏的物品。
那是一枚苍翠如绿叶的玉璧,上头阴刻着一个图案:两头微尖、椭圆形的图像里,刻了几根线条,好似一枚脉络清晰的叶片,也像一只血丝分明的、暗含戾气的眼睛;在椭圆形中央,还刻了一朵细小的、花蕊纤柔的桃花。
既像绿叶陪花色,也如眼底盛桃花。
裴沐在神木厅见过。她知道这就是象征他本人的图腾,是唯有他可以使用的印记。
她沉默片刻,明澈如水晶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难明,叫人不由紧张。
现在,姚森就很紧张。
忽然,毫无预兆地——青藤杖再扬!
在姚森的大惊失色中,旋风高啸、风刃闪光,尖锐的风刀瞬时往他眉眼间劈下,眼看就要将他的头颅切成两半——
却还差一点。
因为有青绿色的光芒放出。
千钧一发之际,姚森手中的花叶玉璧放出力量,青绿光芒有若大祭司亲临,转眼汇为一面屏障,将姚森牢牢护在后头。
“……看来这果真是大祭司给你的。”
副祭司倏然收手,还懒洋洋地笑了一声
姚森惊魂未定,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方才这位副祭司大人仍是不信,才突然出手试探。若非他手上的真是大祭司赐予的信物,恐怕今日就是命丧此处了!
他再不敢对这位年轻漂亮、眼神慵懒的副祭司有任何轻视,半晌无言,最后只能苦笑道:“副祭司大人……果然思虑周全。”
“我当然思虑周全,不必夸奖。”裴沐理所当然道,“好罢,我姑且相信你是站在大祭司一边的,可我怎么知道你没骗大祭司?”
姚森无奈:“谁敢欺骗那位……唉,那副祭司大人要如何?”
“我问你答便好。”裴沐满意一笑,“听闻先首领五年前被大祭司亲手处决,首领对此果真没有怨言?”
“毫无。”姚森的回答出人意料地干脆果决,眉眼间有种冷硬的气质,“为扶桑部考虑,父亲出卖族人、意图毁损神木,罪无可恕,死得其所。为我自己而言……”
他顿了顿,才冷笑道:“我是父亲名义上唯一的儿子,但他从来不喜欢我母亲,也不喜欢我。他一直想让卑贱的私生子取代我的地位,我为何要为了他的死去怨恨大祭司大人?”
“副祭司大人如果不信,可随意去问部族中的老人。但凡我有一字虚言,便随副祭司大人取我性命。”
姚森说得坦然磊落、堂堂正正。
这份光明之中未尝没有存着一些做戏的意图,但其中自信,不言自明。
裴沐已是信了七分。
剩下三分,等她回去问过大祭司,再来决定。
但临走前,另一件事闪过她的心头;如雨滴落出涟漪,又牵出水下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还有一件事……”
裴沐回过身。
她看见扶桑首领笔直地站在郊野中,不卑不亢,神情阔朗而坚定。只从这份姿态而言,他就不负“扶桑首领”这个名号。
这份带着刀锋般凛然的坚定,隐约与大祭司重叠了。
裴沐轻声问:“你认为,青龙祭司与朱雀祭司有没有背叛大祭司可能?”
这是个猝不及防的问题,也让姚森露出了真实的惊讶神情。紧接着,他失笑道:“无论我说怀疑谁,都有陷害他的嫌疑。不过,我也无所谓。若说背叛的可能性……青龙祭司罢。朱雀祭司虽然讨厌我,可他冲动易怒,做不来背叛的事。”
他说:“七年前,我没有选择去救青龙祭司的女儿,导致她与其他三千名战士战死,这是我的责任。但若再来一次,我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为什么?”
“副祭司大人是否了解当时的状况?不错,我选择去救另一支军队,也就是扶桑盟友的军队,但这不仅仅是为了巩固联盟。”
姚森面上滑过一缕奇异的神情,像是讽刺,也像一点说不出的苦涩。最后,他却是微笑道:“另一支军队中,有三百人都是星渊堂的预备祭司。”
“预备祭司?”裴沐心中一动,“你是说,他们都有使用巫力、培育神木的天赋?三百人……这么多。”
“大祭司大人推动联盟扩张,为的就是找到更多的祭司。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培育更多神木,也能通过祈求和祝祷,让扶桑部族民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
人类之中,只有祭司能够使用巫力,甚至借用神木中的神力。祭司以外的人,则都是普通人。
但是,通过祭司的祝祷,普通人也能拥有更强的躯体,发挥出更强大的力量。
子燕部的战士就是依靠裴沐的祝祷来对抗妖兽,而扶桑部的战士则依靠大祭司和星渊堂的力量。
因此,祭司力量越强、数量越多,一个部族的战士也就越强大。
姚森直视着裴沐,说:“父亲忘记了我们的力量来自于谁,但我不能忘记,也不敢忘记。如果没有大祭司大人和星渊堂,我们不过是大荒上的一堆蝼蚁。”
“所以,副祭司大人该明白,我和大祭司大人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们要让扶桑部变得最强,就要尽力去保存那些更强大、更优秀的族人。”
裴沐沉默片刻,说:“但既然另一边有三百祭司,他们的战斗力无疑更加强大,生还的可能性也更高。你不去救援弱的一方,却去救援强的?”
姚森笑了:“副祭司大人原来不明白?我便直说罢。”
“——部族整体的繁荣,比个人的生死更重要。所以,能带来繁荣的祭司的性命,比普通的战士更重要。”
他的目光依旧直白,直白得过于尖锐:“副祭司大人,贵贱之分,不外乎如是而已。”
……
副祭司大人乘着清风消失了。
他带来的压迫感,也终于离开了这片不归扶桑部管的洼地。
姚森站在一片雪融不久的草地上,渐渐地、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他低下头,发现手中象征大祭司的玉璧上,赫然有一道裂痕。
这样的力量……
他才发觉,自己背上已经满是冷汗。
大祭司明明还处于力量鼎盛的时候,为什么要找个外来的、力量如此强横的人做副祭司……姚森心中涌起了一些不敢说出的猜测。
他望着手中的玉佩,神情几变。
——哗啦。
不远处有人拨开树丛。
一个冷冷的声音如冰刃掷来:“姚森,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抬起头,瞧见朱雀祭司手中挽弓,正站在高处,冷冰冰地睨着他。
朱雀祭司也同样独自一人。
姚森缓缓眯起眼,露出一点他惯常的微笑:“这里是伏风妖狐的地盘,我想来猎些珍稀毛皮。倒是朱雀祭司,你明明往西而去,又为何独自出现在这里?”
朱雀嗤了一声,柔美如女子的面容不耐烦地皱在一起:“我跟人比赛捕猎,你管我去哪儿?怎么,你在这里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被我发现了?”
朱雀充满怀疑地盯着姚森。
姚森笑了笑,向这位四大祭司之一的尊贵存在微微一礼:“怎么会?在高贵的祭司大人面前,我这个部落首领也不过是普通战士,如何敢作祟?”
“只不过,同样是为了部族,朱雀大人为了未婚妻的死亡,已经怨恨了我整整七年。要等到何时,我们才能化解干戈?”
朱雀的神情变了。
他的眼神变得更冷,却也更炽热;那是冰冷的愤怒,用怨恨作为燃料。
他盯着姚森,过了好一会儿。
“……我越来越厌恶你们这种人。”朱雀用一种格外压抑的语气说道,“为了部族,为了更加高贵和重要的人……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只不过是因为牺牲的人不是你们自己而已。”
“我们?”姚森抬起眼,“朱雀大人指的是谁?”
对方冷淡地说:“所有跟你一样卑鄙的人。”
姚森的眼神变得阴郁起来。但片刻后,他又露出了一个奇异的、带着恶意的笑容:
“朱雀大人,你也好,我也好,都无非是大祭司大人手中的傀儡。你也只是一个比我高贵一些的傀儡罢了。”
“既然是傀儡,就安心做事,不要想得太多更好。”
……
一双眼睛藏在影子中,将洼地中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而后,它重新飞起,继续追着副祭司的方向去了。
……
裴沐乘风来到一处树林。
她速度放缓,在林木中绕来绕去。
然后突然消失了。
一直悄悄跟在她身后的小东西顿时一呆。
它四处看看,又使劲抽抽鼻子,最后不得不飞出来,毫无头绪地四下转悠。
直到一只突然伸出的手,准确地抓住了它的翅膀!
“……呜呜呜!”小东西吓出了两汪眼泪。
“怎么还会哭?”
裴沐把它拎起来,很有点嫌弃地盯着,还上下晃了晃。
她手中拎着一只乳白色的生物。它大约有她两只手掌加起来那么高,长得很像个缩小版的小姑娘,却又多了一双羽翅。它的翅膀也是纯白的,只在羽尖泛着淡彩色的光。
“裴、裴沐……!”
小东西发现自己挣脱不了,抹了抹眼睛,试着说话。它的声音娇嫩异常,像鸟雀,也像个人类幼崽。
“裴沐!阿沐!”小东西的声音变得顺畅起来,“阿沐,放开!阿沐,好闻!”
裴沐有些没办法将它看作别的生物了。这似乎就是个小姑娘。
她叹了口气,改拎为捧,让小姑娘坐在她的掌心:“你就是神木里住的那个生物?我注意到你好久了。你不是胆子小么,怎么突然跑出来了?”
小姑娘怯怯地看着她。很快,她发现自己是安全的,便露出了快乐而单纯的笑容。
“跟着阿沐,阿沐好闻。”她比划说,“大祭司,香香,可怕。阿沐,香香,软软。”
裴沐无奈:“你究竟是什么?”
“是,神木之心,灵。”小姑娘努力形容,“人类死掉,灵魂、情感,跑到神木之心里。我,醒来。”
裴沐听了一会儿,明白了。她原本以为小姑娘是住在神木中的动物,或是神木之心生了灵智,但根据她自己的说法,她是人类死后的灵魂碎片汇聚,被神木之心滋养,最后产生的新生命。
她还不算个完整的新生命,而更接近灵魂的状态。
根据她的说法,裴沐和大祭司的力量让她觉得很亲切。但是大祭司太吓人,她更喜欢待在裴沐身边。
“你想跟着我?”
小东西点头如捣蒜。
裴沐还是有点嫌弃:“会不会损害神木之心?”
小姑娘一顿比划,指天发誓说不会。她只是一个灵,和神木之心并没有太多联系。
“但是,可以,找到!”她说,“另一半神木之心,能找到!”
她为了能跟裴沐一起走,绞尽脑汁地展示自己的用途:“还能,一下子过去!从这里到那里,有力量就可以,一下子过去!”
裴沐不得不承认,她心动了。
“你能找到另一半神木之心的位置,还可以带我一起身随意动?”她顿时对小姑娘刮目相看,“真的?”
小姑娘喜滋滋地点头。她保住裴沐的手指,指着另一侧山丘咿咿呀呀,然后扇动翅膀——
裴沐在风里回头。
她已经身在山丘之上。
再回头,小东西已经累得坐倒在她手掌上,呼呼喘气,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
裴沐收起惊叹,郑重地举起手,让目光与小姑娘平齐:“你还会什么?”
小姑娘想了想,一拍手:“看过的,听过的,放出来!”
一道光线从她手中放出。
光线在半空形成了一个半透明的光幕。上头呈现的是姚森,还有朱雀祭司。
他们在说话。
裴沐意识到,这是她走了之后,发生在姚森和朱雀祭司之间的对话。
——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只不过是因为牺牲的人不是你们自己而已……
裴沐沉吟不已。她一句句思索着两人的对话。
这段对话看上去似乎没有特别的含义,唯一让人疑惑的只有朱雀祭司的突然出现……不过,狩猎中分散比赛,原也是常事。而且朱雀一直怀疑姚森,特意跟踪也不奇怪。
她思索半晌,才对一脸期待的小姑娘说:“好,你可以跟着我。你叫什么?”
小姑娘摇头:“没有,姓、氏、名,没有。”
裴沐想了想,笑道:“那就跟我姓,叫你裴灵吧,好么?”
“好!裴灵,好!”
小姑娘快乐地飞起来,忽然在裴沐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她栖息在她发间,倏然隐去了身形,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呵欠声。
裴沐摸着头发,心中涌起一点被人亲近和信任的暖意。
日落西方,晚霞渐染。
裴沐降落神木厅。
翠色神木身披晚霞,清净宁和中又多了几分绚丽。
就如树下那名背对着她的人一样。
她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也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裴沐先开口:“你都看见了。”
大祭司回过头。他眉眼染着霞光,暖色背后,仍是冷色,如山巅千年雪、深海万丈冰。
他淡淡道:“姚森手中玉璧被激发,自然瞒不过我。”
而他力量所到之处,都能化为他的耳目。
如此看来,他不惜耗费巨力,让神力笼罩烈山方圆百里,并不仅仅是为了庇护扶桑,也是让自己耳目通达。
裴沐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而仔细的目光,描摹着大祭司的轮廓。她有些诧异地发现,原来此前一段时间里,她竟然都用一种太简单的方式去看待他。
她好像错误地将他当成了一只受伤的孤单小动物,或者别的什么令人怜惜的存在,所以一时头脑发热,还生出了许多的胡思乱想。
为了确认这一点,她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姚森是你安排的人?”
大祭司转身面对她。这下,夕阳彻底笼罩了他的面容,让他苍白的脸也有如天神的辉煌与庄严。
“我说过他不是内鬼。”他的声音像流速不变的、宁静寒冷的江水,永远不起波澜。
裴沐叹了声气:“但你也就只说了这一句话。你明知道我在查这些事,也明知道我希望你将事情都和我说清楚。如果你早告诉我这事,我何必费力去查姚森?”
大祭司还是那么淡淡地看着她,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姚森是我安排的,但这也没有意义。他过去没有背叛,现在没有背叛,不代表他将来不会背叛。”
xiashuba.com
裴沐问:“那朱雀祭司和青龙祭司呢?他们又是不是你安排的什么人,有没有可能背叛?”
“整个星渊堂都是我的属下,他们也不例外。至于背叛……”大祭司望着她,神色忽然变得严厉,“裴沐,你要知道,任何人都可能背叛。所以你要在乎的不是谁会背叛,而是让所有人都为你所用。”
“如果你能让叛徒也成为你手中的工具,那谁是叛徒又有什么意义?”他说,“你是我选定的下任祭司,所以你必须学会掌控一切。”
裴沐凝视着那双冷漠的深灰色眼睛。
她明白了:“所以,大祭司不相信任何人。你不相信你的属下,也不相信我。你只是希望我们所有人都乖乖听你的话、按你说的去做,当好趁手的工具。”
大祭司微微蹙眉:“你不是工具。”
“但你并不相信我。你不相信任何人。”裴沐笑了笑,有几分感慨,“下任大祭司么……也是另一种工具。还是那句话,谁爱当谁当去。”
她走向神木,不再看大祭司。
大祭司的眉头,隐约皱得更紧了:“你……”
“我会践行我的诺言。我会找回剩下的神木之心,也会找到为你医治身体的方法。”
裴沐冷淡地说。她坐在树上,没有再看大祭司一眼,
“裴沐……”
“我需要专心梳理神木之力。如果大祭司没有别的事,还望不要打扰我。”
“……”
男人站在原地。
他身姿依旧挺拔如青松,面容也依旧冷峻如覆盖霜雪的山崖,眼中碎星般的细芒犹如无尽闪耀的星空。
他仍是凛然不可侵犯、高贵不可直视的扶桑大祭司。一切如常。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他那略有茫然的神情。
他抬头看着树上,喉头几滚,想要出口的话语却都被那前所未有的冷淡阻挡了回来。
裴沐……
生气了吗?
17、黯然
裴沐生气了。
大祭司终于能够确认这一点:他的副祭司生气了。
副祭司变得沉默,慵懒含笑的面容变得冷淡,也不再说那些轻浮的、无赖想要偷懒的、会让他漂亮清澈的眼睛闪闪发亮的话。
起初,大祭司以为,副祭司是总算变得沉稳可靠起来。
他这么想是有原因的。
当他让副祭司学习卜算、观测并绘制星图时,那曾经总是躲懒的少年,现在会一言不发、干脆利落地完成。
虽然成果还是很糟糕,但至少副祭司终于有了点继承人的模样。
有时大祭司会教他一些治理部族的道理,还有一些关于巫术的技巧,副祭司也认真听着,偶尔才在关键的问答上说几句,用语简洁,语气冷静。
这是大祭司十分欣赏的态度。
……是大祭司本应十分欣赏的态度。
所谓“本应”,就是他不仅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感到欣慰,反而感到了一种隐隐的焦躁和茫然。
因为他发现,还有更多的一些事也随之改变了。
曾经,当大祭司早晨起床、走到神木下时,副祭司总是会从茂密的树枝上跳下,带着满身轻快的阳光,笑嘻嘻地塞过来一枚酸甜的果脯或者酥脆的坚果。
那少年会说些诸如“如果大祭司不肯好好饮食、保重自己,我就伤心得无法照看神木啦”之类的……让人不得不咽下去的无赖话。
现在,没有这回事了。
没有果脯或者坚果,没有得意的、轻快的无赖话,更没有闪闪发光的、带着笑的眼睛。
大祭司足足忍耐了三十二天,从初春等到春末,最后他彻底明白,真的没有这回事了。
他对着夜空呆了很久,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最后,他只是想,不能再这么放纵下去了。
……
四月的第一天,大祭司从石室中走出,望着阴雨霏霏中伫立的神木,还有神木上那个隐约的人影。
大祭司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口叫出了副祭司的名字。
“裴沐。”
不出他的预料,副祭司并未立即回应他,而是隔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才从枝叶的间隙中传出。
“在,大祭司大人有何事?”
一阵窸窣声后,副祭司出现在神木下。
隔了薄风淡雨,那少年般的面容多了一层朦胧柔和的意境,令他身上的锋芒淡去,更多柔美。
大祭司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乌木杖。
没来由地,他觉得舌尖略有些发涩。
“你的头发怎么又这般乱?”他轻声斥责,朝他伸手,“过来,我替你束好。”
这是为了所有扶桑祭司的威仪——大祭司如此想。但即便是他,也觉出了这个想法有些过分的、虚假的冠冕堂皇。
舌尖那一丝涩意更重了,但隐隐地,当副祭司朝他走来时,从那涩意中还更蔓生出了一点让他浑身紧绷的麻意。
“你……”
副祭司和他擦肩而过。
“不必麻烦大祭司大人了。”他懒洋洋地说,声音透出疏离,“我自己会好好收拾,必定不给扶桑部丢脸。”
大祭司抿紧嘴唇。
他垂下空荡荡的左手,也垂下了眼帘。
“你要去何处?”他问。
“去找阿蝉。今日我记得是休沐,除了早晚照料神木,该没我的事了罢?”
副祭司的声音在烟雨中飘零。
大祭司忽然想起那个传闻。他听说过,子燕的首领妫蝉与祭司裴沐自幼相伴,感情甚笃。很多人都见过他们在一起时亲密的模样,认为他们是……一对爱侣。
这关他何事?大祭司冷冷地想着,却不觉将乌木杖握得更紧,握得指节发白,连他自己的脸色也变得更白了。
“你要去找妫蝉?”他不知不觉问出了这个问题。
副祭司却没有回答,只淡淡说:“大祭司大人,恕我告退。”
他听见那个人的脚步声远去,而后是缭绕的风声。
终于,神木厅中只剩无处不在的薄风细雨。
大祭司独自站了一会儿,才回过头。
他的身后空无一人,恰如副祭司来之前的那样。
这才是他习以为常的场景。这分明是他最看惯的、无动于衷的场景。
但是……
大祭司抬手按住心脏。
他垂眸看着地面,神色漠然地想:神木之心分裂带来的后遗症……似乎又加重了。
裴沐在清风里伸了个懒腰。
她刚才本来在树上和裴灵说话,大祭司却来搅兴。每次看见他那面无表情、高傲冷淡的模样,她就不可避免地想起来,这个人原来谁都不信任。
裴沐觉得,喜欢他的自己像个傻子。甚至于,她明明知道他无动于衷,甚至怀疑一切,还是很想找到法子、治好他的身体。
那副苍白的、血色缺乏到极点的样子,看着还是太刺眼了一点。
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下,裴沐决定和大祭司保持距离。毕竟,她还是喜欢他的。离得太近了,越来越喜欢可怎么办?分明得不到回应,连点信任都得不到。
裴沐刚才就是在和裴灵絮叨人类这些黏黏糊糊的、矛盾而不可理喻的情感。小姑娘听得似懂非懂,却还是乖乖地抱着她的头发,安慰她。
裴灵真是太可爱了,裴沐忍不住想,这就是养女儿的感觉么?
可惜,裴灵每天都要回到神木之心边上休息,不能时时刻刻陪着她。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小姑娘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裴沐一路漫无边际地想这些事,一路望着四下景色。
四月来临,空气变得湿润温暖,丰厚的春雨滋润着烈山的土地,带来了更多生命繁盛的喜悦。
北方和南方都发生了几起小规模的敌对部落骚扰事件,但也都不痛不痒,丝毫没有损害到扶桑部的富足。
族民们在小麦苗中走来走去,还有不少人在开谢的杏花下嬉笑、相互亲吻。
扶桑部的通婚并没有多余的规定,除了位高权重的首领、祭司,其余族民的婚嫁,全凭他们自己乐意。
因此,时常能看到年轻男女在花丛中拥吻。
每当裴沐在高处注视着这种种景象,心中对大祭司的不满就会渐渐平息,最后只剩一点微妙的、细弱的不服气。
她不得不承认,如果是为了让这安乐富饶的景象一直延续,种种的冷酷、算计……似乎都不是不可原谅的。
春风太温软,简直快要让她心软到去认同大祭司的想法了。
何况……更重要的是,这些过得好的人里,也有子燕部的人。
裴沐没有落下,而从灰色的云层下望。
烈山脚下,曾经属于子燕部的人们也在四下劳作。他们锄草、翻开土地,小孩子在追赶惊慌的家畜,还有不少战士大笑着相互招呼,约定要去外头打猎。
子燕的人大多性格开朗,已经与扶桑部的人交上了朋友。
妫蝉则在春风细雨中练习枪法。她将一杆精铁长/枪舞得赫赫生风,让细碎的雨雾变得更加缥缈。
扶桑首领姚森在一旁看着她。
两人不时交谈,然后一起大笑。姚森还上前来与她切磋。最后,趁妫蝉不注意的时候,这位扶桑首领偷偷亲了一下她的面颊,结果被没反应过来的妫蝉当成了偷袭,给一拳打了上去。
姚森捂脸苦笑,妫蝉则心虚地安慰他。
地面上两个小小的人影越靠越近,最后小小的妫蝉豪情万千地一把搂住了小小的姚森,大大咧咧地亲了上去。
裴沐看得发笑:妫蝉这人,又忘记她的嘱托了。
但是……如果这就是妫蝉的心意,那么她祝福她。
并不只有她看见了这一幕。
妫蝉的上峰——朱雀祭司,恰恰好也经过子燕的栖居地,于是目击了这一幕。
即便隔了高空的风和地面的雨,裴沐也看得出来,朱雀祭司一瞬间就不悦到了极点。
听说朱雀与妫蝉意气相投,很看重这位部下。他又很讨厌姚森,自然不乐意重视的属下与厌恶的对象往来。
但是,朱雀也没说什么。
因为他要忙着照顾两个小姑娘。
他身边矮一些的姑娘是姚榆,青龙祭司的幼女,天真快乐又不乏心细体贴的孩子;高一些的是一位女奴,也是姚榆的玩伴。她温柔地照顾着姚榆,对这位将自己从一众奴隶中解救出来的小主人极为上心。
当浑身是刺的朱雀祭司面对姚榆时,他显得温和有耐心极了,还专门折了位置很高的、开得很好的花枝给她。
听说,七年前他的未婚妻去世后,朱雀祭司就对未婚妻的家人十分照顾,哪怕青龙祭司位高权重,其实并不需要他的看顾。
裴沐看了一会儿,笑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朱雀祭司是个重感情的人,她其实很能体会他的心情。
青藤杖起,清风环绕,带着裴沐下落到妫蝉身旁。
“阿蝉!”
妫蝉吓了一大跳,猛地从姚森怀里蹦出来,满脸心虚地看过来。
“阿,阿沐……你来啦。”她讪讪道,眼睛看来看去,显然竭力在寻找一个借口。
裴沐故作痛心疾首:“阿蝉,你,你怎么能背着我……你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女人!”
妫蝉瞪大了眼,张口结舌。
附近的人们也投来自以为知情的目光,同情地看着裴沐,又谴责地望向自家首领。
唉,明明首领和祭司大人是一对,怎么突然就抛弃祭司大人了呢?祭司大人该有多伤心啊!
姚森一步上前,将妫蝉护在身后,凛然道;“副祭司大人,我们公平追求……”
“什么公平追求!”妫蝉不高兴地拉回他,再冲裴沐没好气,“你玩够了没有?没玩够的话,小心我也作弄你!”
裴沐绷了一会儿,接着大笑起来:“算啦!首领同首领在一起,十分合适,我便不凑这个热闹了。”
“这才对嘛。”妫蝉满意点头。
这时,田垄上的朱雀祭司远远发话:“副祭司大人,您来得正好。”
在外人面前,朱雀祭司通常会保持足够的对裴沐的尊敬。按他自己的说法,这其实是对大祭司的敬重。
裴沐回过头时,正好看见朱雀祭司背起姚榆,而后者已经玩累了,歪着脑袋在他背上睡得迷迷糊糊。
“朱雀祭司有什么事?”她问。
朱雀背着小姑娘,身后跟着低着头的女奴,秀美的脸上带着一种不爽利的表情,一板一眼地说:“五月五日的女娲祭,需要子燕氏出一位祭司。由于子燕氏没有其他祭司,只得劳动副祭司大人代为行礼。”
“可以。”裴沐说,“我要做什么?”
“不难。”朱雀祭司解释道,“原本是要全程参与傩戏,但副祭司大人身份贵重,只需要在最后燃火时,亲手将点燃的火把交给大祭司,并完成最后一段傩戏即可。”
傩,也就是鬼戏。这是一种常见的驱鬼仪式,大荒各部族通常会选在五月五日女娲祭这一天进行。
在这一天,祭司们会戴上面具、手持火把,完成驱鬼的舞蹈,并在最后将火把献给天神,作为结束。
这并不难。裴沐过去也做过。
“好……”
她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一个细微的眼神从她这里,飘向了一旁的妫蝉。
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被刻意压制的紧张。
裴沐想起来了。
通常的傩戏中,为了表示对天神和生命的敬重,祭司是必须赤礻果上半身的。
过去在子燕部,可以随着裴沐的“习惯”来,但在恪守礼仪的扶桑部,想必一切都要遵循古礼。
裴沐立即扯出个笑:“这不太好。朱雀祭司,我其实不会傩戏,还是……”
朱雀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他居然面露安慰,道:“副祭司大人不必担心,傩戏不难。大祭司大人精于此道,您向他请教几日,一定就会了。”
裴沐嘴角一抽:“实不相瞒,近日我与大祭司不大和睦……”
“这是公事,以大祭司大人的为人,必定不会介怀。”朱雀笑了笑,“副祭司大人的身份,是最适合为我们传递火焰的。由您向大祭司大人献上火焰,其余人才没有异议。”
原来这还是个好差事,人人都要争抢,所以身份仅次于大祭司的裴沐就被推了出来。
裴沐绞尽脑汁,还想拒绝,可朱雀祭司已经告退,带着熟睡的小姑娘和随侍的女奴,潇洒远去了。
剩下个裴沐站在微风细雨中,觉得自己凄凉不已。
再一扭头,当她发现好友妫蝉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胸,露出了放心的神色后……
裴沐觉得,自己更加凄凉了。
……
傍晚,神木厅。
裴沐回来照看神木。
生机浓郁的力量在巨木枝干中纠缠交错,费尽力气也只能梳开一点点。
小姑娘裴灵睡了一天,还是迷迷糊糊的,和裴沐说了会儿话,就又睡了过去。
虽然原因不明,但裴灵本能地很害怕大祭司,不肯让裴沐告诉大祭司自己的存在。
ddxs.com
等夕阳落下山头,裴沐想从树上跳下来时,却发现大祭司正站在树下,静静地不知看了她多久。
她竟没发现。
“大祭司大人。”她说。
他略略点头,仍注视着裴沐,一言不发。
最后一点绚丽余辉落在他深灰色的长睫上,隐隐显出一点疲惫和忧郁。
神像也会有凡人的情绪么?裴沐有点失神。
她忍不住问:“大祭司大人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他慢了一会儿,才说:“听说朱雀已经告诉你女娲祭的事了。”
一说这事,裴沐就有点头疼。不错,她是个一马平川的坦率女子,可这多少也是巫术的伪装。真正要分辨,她的身体仍然有属于女人的线条,从肩颈到腰背,若真脱去衣物,恐怕立即会被大祭司识破。
她就说:“是。可我实在不擅长傩戏,大祭司大人还是换个人选罢,免得我丢了扶桑部的脸。”
他仍盯着她,也不知道那双冷灰色的眼睛究竟在凝望什么。
“傩戏不难。副祭司天资过人、身手敏捷,不出半日便能学会。”他声音冷淡矜持,并无异常,除了那细微的停顿。
他忽然问:“还是说,你不过是不愿意和我一起完成驱傩?”
献上火焰后,裴沐还需要和大祭司一起完成最后一段傩戏。直白地说,就是一段共舞。
裴沐心中顿时惊喜:不错,这真是一个绝好的借口,大祭司真是聪慧过人、善解人意。
她正色道:“大祭司大人既然揭穿了,我也就不必再掩饰。正是如此,我不愿意站在大祭司身旁。”
在那一刻,他的瞳仁好似紧紧缩了起来,像荒原上逆光看去的大猫。大猫在极力克服光线,而他在极力克服什么情绪?
从裴沐的角度,只看见他绷紧的下颔线,还有他苍白如雪的脸色。
她怔了怔,心中有什么奇异的情绪震了一下。
但是,他难道不是一直如此?仔细看去,那种寒冰般的漠然与坚硬,并无任何更改。
他问:“为何?”
寒冰般的坚硬中,隐约有一丝执拗。
裴沐想了想,挑了个最可信的理由:“驱傩要信念虔诚。可是,大祭司并不信任我,所以我……”
“我没有不信你。”
他停了停,好像自己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快。但他仍仰着头,眼中的星空黯淡光芒,却又多了两点执拗的亮色。
“裴沐,你是我选定的人。我若怀疑你,不会让你来神木厅。”他放缓了口气,如德高望重的长者会说出的那一类,温和却也居高临下的刻板劝导。
裴沐心想,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现在问题在这里么?问题在于,她不能脱衣服啊。
她只得硬着头皮,面上带笑,继续瞎编乱造:“既然大祭司这么说,那么,您是否还有什么事情,是瞒着我的?”
他沉默了。
这点沉默等同于一个承认。
在无言相对中,裴沐怔了怔。她发觉,自己好像因为他的沉默……反而更心软了。
他其实可以撒谎的。他可以说,他没有什么事再瞒着她,但他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垂下长长的睫毛,又重新抬起,眼神里莫名的执拗变得更加明显。他问:“你就没有瞒着我的事?”
裴沐张张口,最后说:“是有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比方说我心中有个喜欢的人,大祭司连这也要知道么?”
这是一句寻常的、调侃的、带着笑意的话。裴沐自认为说得温和,应当能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
可是……
最后的天光将男人的影子投在地面上。那点模糊的影子,好像有一刹那猛地颤动了一下。
“……是么。”
大祭司忽然移开了目光。
他不再看裴沐,只淡淡道:“既然如此,便算了。你无需参加傩戏,只在那天献上火焰与我,便足够。”
裴沐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她笑道:“多谢大祭司大人体谅。”
男人摇摇头,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却又停下。
他没有回头:“裴沐,你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她有些莫名:“没有了。”
他沉默片刻。
“那么,”大祭司轻声说,“下次记得自己将头发束好。”
18、女娲祭
随着五月的到来, 扶桑部的天空也变得越发明净。
不过,一连多日的晴朗过后,恰在五月五日的清晨,天空灰云沉沉, 全然是一副暴雨将至的模样。
这个清晨, 裴沐站在海边, 面朝灰扑扑的大海,抬头望着阴郁的天空。
虽然无法占卜, 但人人都可以通过观测云和风来对天气进行大致的判断。正如虽非人人都有巫力、神力,却谁都能运用聪明才智、使用工具来完成诸多复杂的工作。
裴沐对着天空看了半天,回头无奈地笑笑:“肯定会下雨。”
身后几个扶桑部的小孩齐齐“啊”了一声, 都颇为失望。
其中就有姚榆。
小孩子见风就长,她已经有了几分亭亭玉立的影子, 是个可爱健康的少女了。
不过此时她嘟着嘴的样子, 又分明还是一派天真。她拉了拉裴沐的衣角, 祈求说:“副祭司大人, 再用龟甲占卜一下吧!”
龟甲烧出裂纹,就可从中得到关于天气、气候的启示。是以祭司们人人都在腰间悬一个龟甲,裴沐也不例外。
问题是……
副祭司大人抬手绕了绕自己卷曲的发梢, 乌黑湿润的眼睛带出几点心虚的笑意。她含糊其辞:“哎, 何必这样郑重其事……”
她的占卜, 从来都是胡说八道啊。
可孩子们但凡有人开了头,就会一起起哄,变得不依不饶起来。
“不嘛不嘛。”
“副祭司大人用龟甲嘛。”
“说不定下一会儿雨就放晴了?”
“就算下雨, 副祭司大人说不下,是不是也就不下了呢?”
孩子们用闪闪发光的目光望着她,望得裴沐好不惭愧。
她苦笑道:“我又不是天神, 怎么能命令下雨不下雨?不过,若是大祭司大人,兴许可以。”
忽然,有个孩子疑惑道:“副祭司大人不是向来直接称呼‘大祭司’么,为什么突然也叫‘大祭司大人’了?”
裴沐顿了顿,正经道:“为了表示我发自内心的尊敬。”
“哦……”
孩子们似懂非懂,只有身为青龙祭司女儿的姚榆想到了什么,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大概想偏了。
他们还想继续围着裴沐撒撒娇,却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全都呼啦啦一下转过身,恭恭敬敬行礼。
“大祭司大人,朱雀祭司大人,白虎祭司大人——”
海风吹向的地方,那三人往裴沐的方向走来。
朱雀、白虎两人一左一右跟着,中间的男人身披沉沉黑袍,衬得他整个人更加苍白修长。
他的目光穿过海风,第一眼就落在了裴沐身上。
“大祭司大人。”裴沐也似模似样地低头行礼。
大祭司无视了这所有的敬畏之礼,只蹙眉问:“副祭司在做什么?女娲祭的准备,你可完成了?”
五月五日是女娲祭。这一祭祀通常从黄昏开始,一直持续到午夜,以大祭司向天神献火、祈求祓除灾邪作为终结。
整个流程是从海边开始,一直将火焰传递到烈山山麓,象征天神用水创造了人类,而人类以不屈的火焰回馈这场生命赠礼。
裴沐在海边,本是来布置第一个场景的。
她望着大祭司冷淡严苛的面容,心想,自己这是躲懒又被抓包了么?可孩子们围着她撒娇,她哪里忍心不和他们玩?
“是我拖延了一会儿,任凭大祭司惩罚。”裴沐笑了笑,也不争辩。
大祭司神情一动,似乎想说什么。
裴沐却已经侧过身,抬起青藤杖,懒声道:“属下这就完成布置。”
淡蓝风起,中有点点翠色荧光。
巫力与神力相互纠缠、结合,化为清新的风,倏然覆盖了大片海岸。
很快,地下便传来隆隆之声。
粗细不一的藤蔓破开沙地、钻出地面,舒展开枝叶。
它们如有灵性,沿着提前铺好的石子路两侧伸开,最后相互纠缠攀升,形成了无数以枝叶做成的灯台。
“哇——!副祭司大人好厉害!!”
孩子们看得兴奋,一时连大祭司在场的事都忘了,纷纷欢呼起来。
远一些的族人们也笑着看这一幕,不去阻止孩子们的失礼。
五月五日女娲祭,原本就是一个庆贺生命、祈愿美好的节日,在这一天里,所有小小的僭越都值得谅解。
一时间,连朱雀、白虎两位祭司都笑起来。
在场诸人中,唯有大祭司神情依旧,容色淡淡。可是,众人也已经都习惯如此了。
所以也就无人发现,那双雨云般的深灰色眼睛,自始至终都注视着那个笑容飞扬的少年。
等一切布置完,早已迫不及待的白虎祭司就跳了出来。
“裴……副祭司大人!”他兴致勃勃地嚷嚷,“你们刚才是不是在卜雨?交给我交给我,我擅长!”
白虎祭司曾莽撞地将裴沐当成是新人,出手挑衅,还曾不服气她被选为副祭司。不过到了现在,他早就服气得很,也早就忘了当初的龃龉。
他现在就大大咧咧地叉腰,拿出自己的龟甲,得意地看着一干小孩儿:“你们想知道今天会不会天晴?那来问我啊!”
朱雀祭司顿时嗤笑一声:“问你?你何时擅长卜雨了,我如何不知道?还是请教大祭司大人更可靠。”
“你……!”白虎祭司瞪着一双吊梢眼,有点心虚地瞟了一眼大祭司,然后飞快去盯裴沐。他眼珠一转,立时说:“那就让副祭司大人自己来选,问谁卜雨更合适?”
一时间,众人目光都集中在了裴沐身上。
她眨眨眼,发现最幽深的一道目光……果不其然来自大祭司。
奇怪,她为何要说“果不其然”?
可他的的确确在凝视着她。那目光如无声的风雪,不可忽视,却也不可倾听。
裴沐悄悄舔了一下牙齿。没来由地,她觉出了一点微妙的紧张。
这紧张让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就像越在意什么就越不去看一样,她偏开脸,若无其事笑道:“白虎祭司想卜雨,那就让他去好啦。”
“看,看看!我就说!”白虎蹦了起来,高兴得很,“看我的看我的!”
他向来和部族中的孩子们玩得好,现下一溜烟冲过去,场景立即就重新热闹起来。
过了会儿,他高举起烧出裂纹的龟甲,大声说:“今天会下雨!”
裴沐笑出声,大声回道:“谁都知道今日有雨,你倒是说说何时下,何时结束啊!”
白虎祭司顿时讪讪:“啊,这个……”
海风更强了一些,带着湿润的水汽。
裴沐笑着回头,却见大祭司抬步走了过来。
他纯黑的衣角掠过湿润的沙地,没有带起一丝尘埃。连那根乌木杖,都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他一直走到裴沐身前,才在拂面的海风中垂眸,说:“马上就来了。”
“什……啊。”裴沐回头看天。
雨落下了。
浓云飞快地流动,证实了高空长风的存在。无数雨滴飘飘洒洒,向着他们飞来。
——下雨啦……
——白虎祭司的占卜一点不准……
——什么?站住,我们较量一番!
人们四下奔跑,躲避骤雨。
裴沐也抬起手,却发现风雨停在她不远处,不曾再来侵扰。
一层薄薄的青光凝成透明的光幕,成了无形的庇护所,将她护在其中。她再回头,所望见的仍是那不变的、深邃安静的眼眸。
很近的距离。
他的目光也很近。
“如何不问我?”他轻声说,“你该知道,卜雨在我,不过小事一桩。”
裴沐背过双手。她悄悄掐住自己的手掌,这样可以快速稳定血液的流动速度,也就能快速平息心跳……大概可以吧。
……不太行。她觉得有热气不断冒上来,让她只得在心中不断重复:你远点你远点你远点……
所幸,面上她还能勉强保持镇定。
“卜雨这样的小事……就不劳烦大祭司大人了。”她不得不略侧过头,多少能让风雨的气息吹散她面上的热意,“还有什么事么?如果没事,我就先告退了。”
大祭司听着她的话,却渐渐分了神。
因为他看见一滴雨珠。
那一滴普通的、寻常的雨珠,却不知怎么回事穿过了屏障,落在了裴沐的眉尾。
湿润的、小小的雨珠顺着他纤长的眉毛、细腻白皙如象牙的肌肤,缓缓滚落,一路拖出一道晶莹的水痕。
当它最后悬在少年精巧的下颔边缘、摇摇欲坠时,它已经变得很小很小,只有一点点。
可就是这要命的一点点,悬而不落、摇摇晃晃,一直晃到了他心底某个最深的地方。
男人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
他想,他想……
他想俯身下去,贴在这个人的脸旁和颈侧,一点点吮吸掉那颗磨人的、恼人的、让人心痒的雨珠。
当他意识到自己这股冲动时,一种颤栗的心情统摄了他的大脑;他如坠云端,踉踉跄跄的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恐惧和难以置信,可他却又分明站得很稳,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面对谁、做什么和想做什么。
“……大祭司大人?”
裴沐迟疑地出声。
男人浑身一震,仓促间却是猛地后退了半步!
他盯着裴沐,苍白的脸变得更接近惨白,皮肤简直像透明的,但在这吓人的透明背后,又隐隐有一层古怪的潮红。
他怔怔地望着裴沐,简直像在看某种无法理解的、从未见过的、让人绝望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猛兽。
“大祭司大人?”
裴沐眯起眼睛。她的耳朵还在发烧,但也就是这点让人头晕的热意,让她在某方面变得出奇敏锐。
她试探着伸手,想碰一碰大祭司的鬓角。
男人仍是死死盯着她。像一座宏伟坚固,却从内部开始悄然消融崩塌的冰山。
他忽然开口,声音略有嘶哑:“裴沐,今晚的傩戏,你是否要参加?”
裴沐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蠢蠢欲动的冲动也陡然凝固了。
傩戏不难,可脱衣服就要人命了。
裴沐收回手,假装给自己理了理头发。她用一种轻快的口吻隐藏尴尬:“还望大祭司大人另寻高明。”
他看了她片刻。
“……也好。”
转身的时候,他似乎踉跄了一下,可不明显。那沉沉如夜的长袍遮去了属于他的一切,而现在他只剩一个无声的背影。
“对了。”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足够克制,也足够冷淡。但当他略略回头时,正好一束阳光破开阴云,落在他眼睫上。
“雨停了。”大祭司平静地说,“现在开始,直到后日结束,都有晴空高照。”
“……”
裴沐站在原地,看他远去。
如果这不是她的误解……
那么,那个沉默的背影,似乎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沉默了一些。
裴沐一整天都在想大祭司的事,以至于变得心不在焉。
但到了黄昏,当瑰丽的晚霞在苍蓝的海面燃烧,壮丽的云山如传说中的神殿伫立天边时……
欢快的女娲祭如喜悦的旋涡,将她小小的纠缠思绪全然淹没。
——咚、咚咚咚、咚!咚……
密集的鼓点不断敲响。
一捧又一捧火焰在灯台上亮起。
暮星注视的烈山脚下,祭司们戴起竖着牛角、形容可怖的面具,装扮为传说中能驱逐灾邪的傩神的侍从,手持火把,开始齐齐舞蹈。
他们裹着兽皮裙、以鸟羽和玉石装饰身体,小麦色的肌肤在汗水和火光下变得莹润,充满了人的蓬勃生命力与天神那不可靠近的威严。
现在还是第一个环节——祈福。
人们高声唱着歌:
“南风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五月的风已经足够暖和,足以让人们脱下厚厚的毛皮、袄子,赤礻果身体,参与这场狂欢。女人也有不少加入了舞蹈的行列;男男女女都大笑着,肆无忌惮地享受着生命的美好。
从海边到烈山山脚,地势一路走高,人们的地位也在升高。
在山脚新建造的临时祭台上,大祭司高高地站在那里。
象征傩神的骨白牛角面具别在他头上,暂时还未落下;他微微抬着下巴,俊美冰冷的面容被火焰映照,真正如传说中的让人敬畏的天神。
按照女娲祭的传统,他脱下了那身沉重的黑袍,上身同样赤礻果,唯一不同是他身上层层叠叠装饰还在,从他脖颈、肩颈一直垂到线条清晰的……
“阿沐,醒醒!”
妫蝉轻轻一推,发呆的裴沐就被推得一个踉跄。毋宁说,她简直是自己快栽倒了。
“阿,阿蝉……”
裴沐呆呆地回头,呆呆地出声。
妫蝉今天绑了一头复杂的长辫,身穿上下两截明黄衣裙,纤细有力的腰肢上纹着子燕的图腾,手臂上则是新添不久的扶桑图腾。
她脸上还涂抹着装饰用的油彩,笑起来简直像一头花里胡哨的小豹子。
“你看什么呢!”她故意大声取笑,哈哈地来推裴沐,“你是不是都快扑上去了!你去啊,你去啊,你怎么现在就没胆子了呢!”
“……闭嘴!不准说!”
裴沐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地迎了上去。
两人打打闹闹,最后一起嘻嘻哈哈起来。
“来跳舞!”
妫蝉用力拉着她,挤到了人群中央。她大笑的脸与四周狂欢的人群混在一起,变成了喜悦洪流中的一抹颜色。
女娲祭这天,祭司们会跳祈福舞、驱邪舞,在传递火焰时还会跳敬神舞。而普通族民们则能肆无忌惮地狂欢,跳一切他们喜欢的舞,也做一切他们乐意的事。
裴沐被感染了。
她本来也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又被好友怂恿着,很快就在人群中旋转,和每一个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击掌。
忽然,她回过头。
她隐隐感觉到,有一束目光扎根在她身上。
夜色渐浓,火光烈烈;高高的祭台上,那位冰雪般漠然的大祭司,是唯一与这气氛格格不入的存在。
他的目光如冰雪降落,也像清寒的银河静静流下。
他在看着她。
如同极力隐忍着什么一样,他在看着她。
裴沐站在流动的人海中,也抬头望着他。
这时,妫蝉凑过来,刻意用一种极为暧昧的方式搂着她,如亲吻一般地贴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说,大祭司是不是嫉妒了?”
裴沐下意识笑了:“怎么可能……”
“不可能么?”
妫蝉嘻嘻笑起来。她忽然拉着裴沐,在她脸颊上重重一亲,然后刻意带她跑到祭台下头,大声说:“这样重要的祭祀,大祭司大人为何不与我们一同舞蹈?”
“我们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妫蝉高声说。
四周忽然一静。
然后,在爱凑热闹的天性影响下、在节日狂欢衍生出的越界的冲动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喊:
——我们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
——我们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
——我们……
裴沐站在祭台下方,瞪着四周一张张快乐的、捉弄人的笑脸,又抬头去看大祭司。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似乎无动于衷。
她讪讪地扭头:“还是算了吧……”
却听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裴沐还来不及回头,余光中就见一道影子飘然而落。他身上仅余的布料像箭矢一样发出飒然的响声,还有玉石碰撞出的凛然脆响。
“好。”
她身边的男人说。
人群又安静了。
然后更强烈的惊呼和欢呼爆发出来。
裴沐觉得自己有点反应不过来。她好像在惊讶,还想问问大祭司怎么想的,莫非牺牲自己与民同乐?
可大祭司已经捉住了她的手臂。
他手掌的温度是冰冷的,但很快,这点冰冷化为了一点莫名的炽热。
裴沐不得不抬起头。她的目光顺着他的手臂往上,攀爬过华丽的臂钏、耳饰,还有他头发上漂浮的火焰的倒影,最后她终于能直视他的眼睛,看见他在眼也不眨地凝视自己。
脱下庄重衣袍的大祭司,好像连那份庄重也一并脱去了。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分明还是冷冰冰的面容,却又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野性的侵略感。
“你,等……”
“过来。”
他根本连问都没问她跳什么!
这个男人一把将她扯了过去,生生逼她跟上他的动作。
这是一段传自上古的祭神舞,庄重却有力,有不少敬献、奉礼的模仿动作。而在多人表现时,有一方会扮演受敬献的天神,另外的人则着力表现尊崇。
也就是说,裴沐得给他行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礼。
大祭司为何非得拉着她跳舞?难道真和妫蝉说的一样,是嫉妒?
……不可能。
裴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细思这件事。她只肯转念一想,便认为这人是在捉弄她,报复她不肯参加傩戏。
祭神舞即将结束,裴沐最后一次弯腰行礼。
她虽然深谙“该低头时就低头”的道理,可也不是轻易肯吃亏的个性。被大祭司报复了,那她肯定要报复回去。
只需要眼睛一眨,裴沐就有了主意。
于是副祭司扬起一抹笑,慢悠悠直身抬头。
大祭司也正垂眼看着她。骨白面具别在他脸侧,成了一道阴影,藏住他眼神的细节。她只看见他嘴唇虽仍是平平地抿着,却泛出了一些血色,似乎呼吸也有些急促。
这点舞蹈便会让他气喘?这个细微的念头一闪而过。
周围的族人们还在鼓掌欢呼,庆贺这一曲舞蹈完毕。他们笑着相互转告,说有大祭司和副祭司的力量,今年的扶桑部必定更加顺遂。
伴奏的鼓点也渐渐歇落。
这一瞬间,悠悠带笑的副祭司却闪电般出手,猛地将大祭司的面具抢到手里,扣在了自己脸上。
“驱邪舞!”
抢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裴沐大笑说:“大祭司大人,属下僭越,扮作傩神,也来为大祭司大人演一回驱邪除秽!”
驱邪舞不同于祭神舞,是表演傩神驱逐鬼王过程的舞蹈。它的动作更刚劲有力,传达的是傩神的威严和刚猛,以及鬼怪百般挣扎后终究不敌神威、连连后退的狼狈。
周围一呆:大祭司大人演鬼王?这,这太……
然而,青年站在火焰与目光的中心,向来漠然无波的脸……却忽然泛出了一点隐约的微笑。
光芒落在他眼中,像冬日山林失火,灼灼近乎诡异,亮得不可忽视。
裴沐不及多想,鼓点已经升高!
她踏出一步,拽住男人的手臂,开始一段她以为该由她主导的较量。
——咚咚咚咚咚……
傩神攻击、鬼怪退后;正邪相斗,互不相让。
裴沐渐渐觉得不对劲起来。
这本该是傩神渐渐压服鬼王的威风场景,为什么他们两人现在跳得……
她欺身上前,一手抓住大祭司的肩、一手握住无形刀刃,大叫一声,踩着鼓点猛地将刀刃刺进“鬼王”的心脏——自然是假装的。
咚——!
鼓点停住了。
“鬼王”仰面后倒,以示失败。
本该就此结束,可“鬼王”却暗中发力,硬生生将“傩神”也给抓了下去。
顿时,“傩神”不得不跟着倒下,假作用力将“鬼王”按服在地,而实际上,裴沐却是被迫跪坐在了大祭司身上。
面具遮挡住了她的脸,却不能遮挡住她的视线。
她清清楚楚地望见他的眉眼,望见他的肌肤上滑过汗水,望见他凝视她的眼神,还有他微微滚动的喉结,如同一个口渴的标记。
表面上,是她压住了他。
但这个男人却悄悄把手伸进了她的外袍,用力抓住了她的腰。
裴沐被他牢牢按在身上,一时间竟有些动弹不得。
这个男人果然是在捉弄她……
裴沐强迫自己只往这个方向想。
与此同时,她也是真的对目前的困境感到不爽。
所以她哼笑一声,右手“持刀”抵在大祭司胸前,左手悄悄下探,最后在他小腹处轻轻一挠。
男人一个悄然的激灵,立时浑身都绷紧了。他瞳孔紧缩,死死盯着她,那只控制住她腰的手也不由松开来。
就是现在!
裴沐狠狠往他小腹抓了一把,然后大笑起身:“鬼王已除!”
四周一无所知的人们便齐齐喝道:“鬼王已除!”
大笑欢呼,击掌而舞。
四周的祭司连忙上前,垂首不敢抬眼,恭请大祭司起身。
裴沐摘下脸上的面具,笑容中还留存着方才的得意。她随手把面具递过去,笑道:“大祭司大人,属下僭越了。”
大祭司的回答,是安静地挑了挑眉毛。他目光下落,往自己小腹上的红痕瞟了一眼,又看向裴沐。
1200ksw.net
无声的目光流转,却让裴沐忽然又感觉耳朵发烧。
她假作若无其事,把面具往他手里一塞,就退后一步行礼:“属下告退。”
她却没发现,随着她的退后与行礼,大祭司眼中那点亮光……又黯然地熄灭了。
他好似从一场幻梦中醒来,现下才迟钝而茫然地四顾,见到现实中的种种,恍然明白原来一切终究并不如他所愿。
大祭司抬手按住面具,停了停,将之拉了下来,覆盖住自己整个表情。
当裴沐重新抬头时,就只能看见那淡淡的目光,因为面具的阻隔,而变得更加遥远冷淡了。
这时,人群中又传来惊呼。
鼓声重新响起,这一次庄严而缓慢。
裴沐回过头,看见从海边往这里的一路上,两排灯台上的火焰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唯有路中央的那一只火把,亮得惊人、红得惊人,一看就是以巫力作为燃料。
那就是今夜女娲祭要献给天神的火焰。
火把由祭司们一一转递,最后依次递交到白虎、朱雀、青龙手中。
最后,青龙双手高举火把,走上前来,躬身对裴沐行礼。
裴沐意识到,这是最后的仪式了。
原本定下的,是她接过火焰、交给大祭司,然后完成一段正式的傩戏,最后由大祭司向天献火。
但由于她的拒绝,最终大祭司说,今年还是同往年一样,由他独自完成最后的环节。
现在,从海边到烈山山脚,从天上星空到地面人间,处处都一片寂静。
在这近乎神圣的寂静中,裴沐从青龙手中接过火把,转身重又施礼,向祭台上的大祭司献火。
大祭司伸出手,火把便自行飞到他手中。
接着,四面八方响起无数窸窣之声:扶桑部的人们面向祭台,面向这位代表了天神的、大荒上独一无二的大祭司,恭敬地跪伏在地。
夜风吹拂着他的长发,也让他身上的玉器碰撞出缥缈的乐音。
大祭司迎着风,依次点燃了祭台四角的火堆;鲜红的火焰一捧接一捧地燃烧起来,随之燃烧起来的还有众人激动的情绪。
而后,他双手高举火把,面朝初夏无尽的、绚丽的星空,面朝无人能知究竟是否有天神存在的、广袤的天空。
“驱邪除魅,祓禊灾厄。尚飨!”
夜风忽烈,猛地吹熄了火把。
四周安静片刻,立即欢呼起来。
火把熄灭,意味着天神接受了献上的火焰。扶桑部接下来的一年,必定还是风调雨顺、事事顺利。
此时,裴沐却疑惑地动了动身体。她左右看看,然后低下头,并惊讶地发现,在刚才火焰熄灭的一瞬间,她手中多出了一粒种子。
她不认得这粒种子,但上头隐约有一种清新的生命力,让她本能地觉得亲切。
是风里来的?鸟雀常常会带来其他地方的种子。
裴沐没有多想,只将种子收了起来,预备回头再研究。
人们再拜大祭司,又拜星渊堂,最后,在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极致的喜悦中,人们重新开始舞蹈,年轻男女更是忘情相拥,开始了今夜最后的狂欢。
在那些忘情的男女中,裴沐踮脚看到了妫蝉和姚森。
她牙疼似地捂住脸,无奈一会儿,最后却笑了。
想来……情感这回事,终究是无法隐瞒的。欺骗得了别人,欺骗不了自己。
她该怎么办?待在谁的身边,一辈子不说出自己最大的秘密?
如果这仅仅事关她自己,她愿意豁出去冒险。可是,她不能连累子燕部,更不想破坏妫蝉的幸福。
子燕祭司的隐瞒,将牵连整个子燕部的人。她赌不起。
可是,可是……
另一个声音在她心中绕来绕去。
如果就瞒一辈子呢?如果就一辈子装下去呢?
她原本也没有打算恢复身份。瞒一辈子,有什么不可以?
恍惚中,裴沐甚至没发觉,祭台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等她终于扭头四望,才发现,原来大祭司已经披上衣袍,独自往山上走去了。
他一个人,谁也没带,背影挺直又沉默。他走向的是阴影般伫立的烈山,背对的是整个部族的光明和狂欢。
那个背影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把什么都说尽了: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剩下的欢乐他不会打扰。
山顶的神木,那才是他要守护的东西。他总在山顶眺望一切,一言不发地守护着这个热闹,却又总是隐约热闹得和他无关的部族。
这是真的,还是只是她自己因过于怜惜、心情过于柔软,而产生的种种臆测?
她分不清,却也不想再分。
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她心中流淌,促使她追了上去。
无数火光和笑闹被她扔在身后,她只朝那一个背影跑去。
她跳过山岩、灌木,踩过草叶和断裂的枝丫;她从溪水上一跃而过,惊起一簇波光粼粼的月光。
“……大祭司!”
她终于追上了那个背影,也让那个背影因为她的呼喊而停留。
“姜月章!”她说。
大祭司的名字,是姜月章。可是,谁还记得,谁会呼喊?
此时此地,此星此月,她不明白哪里来的冲动,却真的很想喊出这个名字。
他回过头。显而易见的惊讶。
“……何事?”
他嘴唇翕动一下,才淡淡问道。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喊他的名字。
这是一个默许么?
裴沐停了停,却没有再重复这个名字。她背起双手,轻快地走到他身边,一派轻松惬意。
“正是最高兴的时候,大祭司跑什么?”她问。
大祭司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切切实实地站在了他身边,他才收回目光,平平地看着前方。
可只有风才能知道,他刚才一直屏住呼吸,现在才轻轻吐出。
“献火已毕,我如何不能离去?”他平淡地回答,“副祭司又为何来此?”
裴沐看看他,忽然绕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担心你。”她认真而直白地说,“你身体不好,这几天一直忙碌,今天还费力完成献火仪式。我看你跑这么快,以为你是不舒服,又不愿让别人发觉。”
最后的风灭火焰……哪是什么天神?不过是他自己的力量演出了一切。就像是扶桑部的风调雨顺,也都是他在背后默默付出罢了。
大祭司又是一怔。随后,他用一种过于仔细的目光巡视着她,似乎很想看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可一个人想什么,是看能看出的吗?他应该直接问。直接问不就好了?
裴沐想笑。
想笑,她也就笑了:“我真是担心大祭司。而且,你孤零零一个人往回走,不是太可怜了么?”
他像是有些反感这个用词,顿时就皱了眉毛:“可怜?副祭司的用词,当真可笑。”
裴沐一点不恼。她悠悠道:“难道不可怜?大祭司分明可以身随意动,转瞬回去神木厅,为何又要一步步离开。难道不是为了更慢一些离开身后的热闹?”
“还是说……”
她愈发笑盈盈起来:“还是说,大祭司是舍不得离开某一个人?”
世上有一种人,他极不喜欢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更视自己的真心为弱点,永远把想法藏得严严实实。
如果他被人当面揭穿,他不会惊慌失措,更不会呆立无言,而是会眉眼挂霜、面如寒冰,一瞬间就成了个刀剑不侵的冰雕雪人。
大祭司便是如此。
他眸光缩紧、下颔绷直,如刀尖一点冷冷的光曝在了星光下。
“无稽之言。”他冷冷斥责,冷得像是某种不被自尊允许的期待受了伤,所以才格外刺人。
“副祭司若是无人,大可自去……寻乐。”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两个字近乎是齿缝里挤出来的。
“寻乐?说得也对。”
不及大祭司有所反应,副祭司大人已经贴上前去,若无其事地将手掌贴上大祭司的额头。接着,她又握住了大祭司握紧的左手,并理直气壮地将他手指掰开,才去贴他掌心的温度。
“唔,有些发热。”裴沐装模作样地说,“想来大祭司还是过于耗费力气,损了身体。无妨,我这就为大祭司增补些许力量……”
他唇角绷紧,猛地抽回手。那一瞬间,他凝视她的目光几乎是愤恨的;那是无声却强烈的质问与痛恨,产生自得不到的绝望。
“裴——沐。”
他咬着牙,也咬出了她的名字。就像如果不如此紧绷声音,他就会不可避免地吐露一些绝不该吐露的软弱情感。
“你闹够了没有!”
裴沐静静望着他,问:“我闹什么了?我只是想关心大祭司。”
他惨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地抽动了一下。那许是一个痛苦的外露,也可能是一个惨淡微笑的起点。
大祭司也望着她,默然了很久。最后,他闭上眼,竭力克制住了就在唇边的一缕叹息。
“……罢了。”他疲惫地阖上眼,避过脸去,声音沉沉压下,“你退下吧。我……身体无碍,休息一夜即可,不必忧心。”
可是他发现,他这漂亮的副祭司却变得异常执拗。
“大祭司总是勉强自己。我不信,你要让我亲自看看。”
裴沐去抓他的手,却被他推开。如此反复几次,她也有点火了。
“大祭司如此不愿意让我探看,莫非真是有什么不得了的隐患?”她恼了,也是真有点担忧起来。
“无事。”他严厉地斥道,“裴沐,退下。”
“不退!”
几番交手、避让,裴沐越来越恼。下一刻,抓住一个空隙,她就扑了上去、揪住大祭司的衣襟,狠狠将他掼倒在地!
?
?不是都说了,我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她恼火又威风地宣布,逼近他的脸庞,盯着他的眼睛,恶狠狠道,“大祭司还是让属下仔细检查得好。”
他盯着她。
忽然一言不发了。
裴沐以为他屈服了,便很满意地开始了自己的检查。她小心地将力量送进他体内,补充他消耗的巫力。最后她松了一口气地发现,大祭司确实身体无碍。
也是到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从刚才到现在,她整个人是撑在他身上的。就像之前驱邪舞时的那样。
现在,他躺在草地上,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裴沐,”他一字一句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裴沐呆呆片刻。
要什么,要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要什么。可又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敢想、不敢要?
可是为什么不敢,就像妫蝉说的,喜欢是她自己的事,为什么不敢?
裴沐开始觉得脑袋有些混乱了。
一定是某种邪恶的、让人昏昏然的冲动统治了她,才让她在糊里糊涂的状态下,反而表现得过分轻佻、过分轻松。
她低下头,对他一笑:“这不是很简单?要你啊。”
说罢,她就亲了下去。
这只是个蜻蜓点水的、落在唇角的亲吻。
只一触,那温凉柔软的感觉就让裴沐醒过神来。
她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并为之头皮发麻。她几乎是立刻开始后悔,所以下一刻就抬起头。
裴沐松开大祭司的衣襟——这时候她竟然才发现,原来他的衣服只是披着,并未系好。刚才他们一番交手,已经是让他松松披就的衣袍重新滑落。
她太狼狈了,简直惊慌失措。
“属下开个玩笑……”这玩笑能乱开吗?!
“……属下先行告退!”
裴沐后悔不迭、欲哭无泪,当下决定先溜为妙。
她手忙脚乱地想从大祭司身上爬起来。
冷不防,男人伸手抓住了她。
顷刻间,天旋地转、天翻地覆。她只来得及睁大眼,还没来得及理好自己混乱的思绪,就看见漫天星星高悬天空,而他的目光也像旋转的星空,连带无数她来不及辨认也辨认不清的情感,一瞬间尽数朝她倾涌而下。
……他在吻她。
当裴沐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已经无法挣脱。
大祭司锢住她的手腕,捧着她的脸,简直像发怒一样地在吻她。
这个吻深入又凶狠,宛如给出致命一击的凶猛野兽,狠狠叼住猎物的要害不放。他几次略略放松,只不过是为了让她喘口气,好迎接之后更长久的缠绕。
裴沐在间隙里喊他:
“大祭司!”
“……大祭司!”
“姜月章,姜月章你放开……!”
但渐渐地,当这个漫长的亲吻变得柔和起来,如餍足的野兽俯卧在地、眯起昏昏的睡眼。
beqege.cc
裴沐也慢慢安静下来。她开始去回应他。
四周安静至极,唯有风声悄然。万物沉静如梦;她也像在梦中。
裴沐睁开眼,这时他刚刚用手指掠过她的眼角。
他深灰色的长发垂在她身边,摇曳如他眼中的光影。
“裴沐,我总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
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冷淡而克制,眉眼也还是冷得像冰,但在那双眼睛的深处……却有火在烧,如同能焚尽一切,包括他自身的骨血。
“但如果你要我,就拿去。”他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深深地望着她。
“所有我的一切,都给你。”
她怔怔了很久。
然后,她感觉自己整个人一点点地烧了起来,像有谁在她身体里放了一把火,烧得她快要飘起来了。
裴沐忍不住地笑了。
她说:“我们都是男子。”
他问:“有何干系?”
“我们不会有后代。”
“我本就没有娶妻的打算。”他顿了顿,“我过去不曾遇见你。”
她简直想笑出声。她想,这个人多可爱啊。他板着脸的样子,认真说话的样子,都多可爱啊。
可是她一张口,眼睛却红了。
她遮住眼睛,笑着呛了一声:“姜月章,都怪你。我太喜欢你了,喜欢得想哭了。”
半晌,她感觉到他俯身过来,轻轻在她脸上一吻。
“裴沐,”姜月章叹气般地说,“我只是不会哭。”
——但对你的心意,是相同的。
19、深情之外
“这到底是什么种子……”
晨光清爽, 万物初醒。裴沐坐在神木上,正研究手中的种子。
这种子是前日女娲祭时,随风飘来她手中的。因为气息干净亲切,裴沐就先收着了。
昨天忙着给祭祀收尾, 到今天她才有空拿出种子仔细观察。
表面上看, 这是一粒普通的、椭圆形的种子, 棕色中泛着青光,大约有小手指指甲盖大小。但是, 它异常坚硬,连裴沐也捏不开。
她还试过向种子里灌输巫力、神力,想要催它生长, 可种子虽然来者不拒,却也毫无变化。
除了神木, 裴沐还没有遇到过其他如此“倔强”的种子。
难道……
她心中隐隐有了一个让她兴奋的猜测。
“香香, 香香的……”
这时, 小小的裴灵从神木之心边缘苏醒, 摇摇晃晃地飞到了裴沐身边。她迷迷瞪瞪地抽着鼻子,凑到裴沐手掌边,使劲儿去嗅那颗种子。
“香香的, 和阿沐一样香香的……呀, 好硬!”
裴灵伸着细细的脖子, 用力咬了一口,立即就哭丧着脸、捂住嘴。
裴沐忍俊不禁:“怎么和小猪崽似的!”
“不是小猪崽,不是!”裴灵睁大青色的眼睛, 细声细气地抗议,背后的羽翼不停扇着。
裴沐用一根手指去摸摸她的头发,问:“你认识这颗种子?”
裴灵蹭蹭她的指腹, 又歪头去看种子,思索许久:“不认识,但是香香,和阿沐很像的香香。”
“和我很像?”裴沐有些困惑,半开玩笑道,“莫非我能从种子里种出个兄弟姐妹来?”
“不是,不是那种像。”裴灵却摇头,努力地描述,“是像阿沐的苗苗,但是更香香。”
“苗苗……我们子燕的小树苗?”
裴沐一怔,下意识看了一眼树下。
在参天的神木边,纤细的小树枝叶舒展,快活地在夏日的阳光下抖动叶片,通身翠绿生机。
“难道这真是神草仙花……”
她顾自沉思,裴灵就在她身边蹭来蹭去,咿咿呀呀地说话、玩耍。
随着夏日的推进,小姑娘的精神似乎也好一些了。莫非灵也有春乏一说?
忽然,裴灵“呀”了一声,倏然飞回神木之内,隐去身形。
裴沐一低头,果然见大祭司缓步走来。
裴灵畏惧大祭司,不愿见他,也不愿让他发现自己。所以裴沐一见她紧张躲藏,就知道是大祭司来了。
不觉地,她面上已泛出笑意,却又不动,就坐在茂盛的枝叶之中,一直看大祭司走到树下。
“大祭司回来啦。辛苦一夜,真是个爱操心的性子。”
他抬头看来,神色平淡:“神木梳理完成了?”
“完成了。”
“如何还在上头?”
裴沐托腮瞧他,故作苦恼:“今天日头太烈,连神木厅也热得烧心。总算神木附近还算荫凉,我有些舍不得下来。”
大祭司静静看她,深灰色的眼眸像清凉的细雪凝成。他并不答她,只伸出一只手:“来。”
这真是一个冷淡、刻板、无趣的反应。
所以,裴沐能够觉得他这样很可爱,一定是脑袋出了某种问题。
她还是努力撑了一会儿,但一息过后,她就从树上跳下去,用力扑进了他怀里,还故意使劲儿撞了他一下。
大祭司岿然不动,神色不改,不仅稳稳接住了她,还能将她圈在臂弯里。
他紧紧抱了她片刻。
有一缕冰雪似的微风冒出来,绕着裴沐转了一圈。
她感觉周围风凉气清,些许炎热顿时烟消云散。
“这才五月,就说热?”他松开她,状似训斥,却又略别开目光,“这样便好了罢。”
“哦,是凉风术。可这一招我也会,大祭司怎么不提醒我?莫非是……”
裴沐笑眯眯地凑到他面前,迫使他正眼看自己,可一凑近,他立即又把目光转到另一边。
“大祭司——”
“……我尚有公文需要处理。”
大祭司忽然转过身,往神木厅的另一侧走去。他的力量唤醒岩石与青铜灯,转眼便有案台长凳、笔墨竹简,更是飞来一大叠沉沉的竹简,“哗啦啦”地堆叠在旁。
裴沐也不气恼,反而笑意更深。
她悠悠地跟在他身边,还促狭地去拉他衣袖:“莫不是就为了找机会抱我一下?”
“……”
大祭司一个字没答,耳朵却悄悄地红了。
裴沐看得稀奇,目光就一直盯在他耳朵上。等他坐在了案台边上,她也就趁势坐下,继续托腮看着那点殷红。
他肤色苍白,稍有绯红便格外明显。假如不是这点醉色暴露,她没准真被他那沉静冷然的侧脸骗过了。
大祭司的装束向来是齐全的,包括耳饰。在剔透的阳光下,镂空刻着扶桑图腾的纯金耳环坠在他脸边,在一片苍白与深灰中,恰恰好托着那一点红,好像风雪之巅有旭日升起。
裴沐忍着笑。
前天夜里他吻了她,那股凶狠的气势几乎将她震慑住了,可一转眼,他就回到那板正清冷的壳子里,好似一切都尚未发生。
若不是他的这些种种细节,她简直要以为他是后悔同她剖白了。
“大祭司——”
她继续拖长了声音,还伸手去戳他点了红的耳朵。用指尖勾勒他的耳饰,再用指腹一点点描摹出他的耳垂、耳廓、耳朵尖……
“……阿沐!”
他睫毛一颤,放下笔,有些狼狈地捉住她的手腕。
裴沐很是无辜地睁大眼:“姜月章,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怎么都不理我?”
大祭司……被称呼了“姜月章”这个名字的男人,神色一颤,拉下她的手,郑重握在掌中。
“……说什么胡话。”他语气略有无奈,却也显出一点深藏的柔和,“阿沐,我先看看公文。你安静些,别闹。但凡你有些动静,我便不能不分神……你该知道的。”
裴沐被他说得心软,一时连逗也不想逗他了。她应了一声,抽出手,就趴在一边看他。
看他垂眸凝思,看他指节如竹。
她保证她一点声音都没出,可片刻后,他自己却停住了。
大祭司放下笔,侧头看她,很有些挫败地叹了一口气。
裴沐一怔,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了,就见他倾身靠近,吻了过来。
沉沉的大袖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风。在这个人为制造的小小空间里,她用手指穿过他冷灰色的长发,触动那不停摇曳的耳环,一点点回吻他。
半晌后,大祭司已经将她压在地面。他温凉的嘴唇变得发烫,紧紧贴在她颈侧;他在深深地呼吸。
“……你瞧,只要你在,我总是不能不为你分神。”他克制住动作,抬起身,却又在她眉心一吻,“我最好还是别见到你。”
裴沐懒洋洋地躺在地上,衔着一缕笑:“那我就走啦。”
他垂眸看她片刻。
“……不。”
等了片刻,神木厅里响起了副祭司清脆的笑声。她微卷的黑发散在身后,象牙白的肌肤笑出晕红,眼里一片明媚波光荡漾,如春夏季节大荒上最自由的风穿过最秀美的山林。
她爬起来,将大祭司推到案台前坐好,自己绕到他背后,和他背靠背坐着。
“这样就行啦。”她歪头靠在他背上,半阖上眼睛,打了个呵欠,“你快些处理你的要紧事吧,扶桑的大祭司大人。”
cxzww.com
至此,他悄悄屏住的呼吸才能一点点释放出来。
大祭司拿起笔,却没有马上打开下一份竹简。他听了会儿她渐渐平稳的呼吸,忽然觉出了几分疑惑。
“阿沐,你怎么现在便困了?”他略略回头,小心地没有移动身体,“可是昨夜睡得不好?”
“……唔,也没有。其实,没怎么睡。”
副祭司大人迷迷糊糊地,话说得像一团搅在一起的蜂蜜,含糊又香甜:“青龙昨天不是又送来很多竹简嘛……你又不在。我问清哪些是我能看的,便先处理啦。剩余的我分好了类,也放在一边。”
“我是想,你忙得一夜不睡,我这样做……你好歹能轻松些……”
她的声音一点点隐去、消散,最后只剩下轻轻的呼吸声。
大祭司看着面前的竹简。难怪,他就觉得该是有谁先为他整理过了。
他沉默地写完批注,再沉默地将竹简推开在一旁。这时,日头已经快到中天了。
他小心地换了个姿势,将背后睡得差点滚下去的副祭司抱在了怀里。
这人却是会顺着竹竿往上爬的性子,一到他怀里,立即伸手搂住了他,还把脸贴过来、整个重量压过来,好让自己睡得舒舒服服的。
但即便这样……副祭司未免也太轻了一些。大祭司这么想着,却又觉得手里分明很沉,像是世上最贵重的珍宝,一直能沉到他心底。
大祭司抱着这一团似乎很轻,又似乎很沉的人。
“裴沐……”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很轻,却也好像很沉。
“……我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
他以为怀里的少年睡着了——其实裴沐的年纪已经不能称之为少年,但在大祭司眼中,他永远都有一种神采飞扬又天真无畏的少年气,就像他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见到了一抹不可忽视的、前所未有清晰的亮色。
他以为裴沐睡着了。
但是,怀里的少年动了动,迷迷糊糊地仰起脸:“什么感受?”
他感觉唇舌干燥,不得不悄悄抿了一下嘴唇。但很快他就发现,什么都无法缓解这种古怪的干燥。
他只能握住少年的一缕长发,闭目轻吻这乌黑柔润的发丝。
“阿沐,等你睡醒,让我给你束发。”他说。
“……嗯?”
他隐忍一会儿,终于还是低头吻了他的唇角,并轻轻一舔。果然是古怪的干燥,只需要这一个动作,立时便缓解了。
“你上回不肯。”
大祭司将人圈在怀里,不太紧,却也不给任何逃出的空间。他亲吻裴沐的头发,又望着那些漂亮的发丝从他指间滑落如流水。
“今后,都由我来。”
他的副祭司——他的少年——埋首在他怀里,发出一阵阵的笑。裴沐必定又在笑他,他好像总是觉得他这种无趣的性格有很多可以取乐之处。
无妨。甚好。
大祭司冷静地想,只要裴沐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那就什么都好。
他的目光穿透如烟的阳光,落在了神木上。
在他眼中,参天神木处处断裂,缺失了半颗神木之心的空洞格外刺眼。
大祭司定定地看着那仅存的半颗神木之心。最后,他冷淡的神情变得更加冷淡,并且坚硬而漠然。
他想,必须要加快了。
……趁裴沐尚且一无所知的时候。
接下来的四个月,如果要裴沐自己认真总结一番,她大约会说……
她感觉自己在云里,而且始终没有跌下。
其实,明明是和以前差不多的日子:照看神木、学习卜算、练习巫术,天天在烈山和平原两头跑。
不过是与喜欢的人互相表明了心意,这是多大一点事,能带来多大变化?
可在她眼里,这根本不是“多大变化”;这是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大祭司表面还是冰雕雪砌样的一个人,高洁凛然、身披星光,如高高在上、不可接近的肃杀星空。
然而实际上,他在她面前……好像只是姜月章了而已。
他似乎天生没有多么大的神情波动,笑也淡淡,怒也淡淡,但奇怪地,裴沐从未错认过他的情绪。
她知道他会在亲吻她时微笑,知道他会因为她久出未归而生闷气,还知道他在面对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测绘星图时,觉得无奈而头痛,下决心要好好地、严厉地教导他,却被她亲一亲就软化下来,连句重话都说不出了。
裴沐生来有种好奇心,让她发现了什么就要探索到底。
她既然发觉了大祭司是这么个……对她束手无策、无可奈何的人,就忍不住一点点地试探,他到底能对她纵容到什么程度。
朝霞初升,她明知他严于律己,还硬要给他塞果脯、塞一切她喜欢的食物——他接受了。
午时阳气最盛,她跟着他练习与太阳有关的巫术,顺手就将装饰了火焰的琉璃烧制成艳丽花朵,再促狭地非要让他戴上——他推拒不了,就真的将那琉璃花系在手腕,戴在了众人面前,还惹来了许多奇怪的、悄悄的议论。
夜晚星月升起,他仔细教导她辨认星空,她实在头痛得很,一点不想学,就给他捣乱:一会儿去亲一下他,一会儿拉着他、给他看一个什么新鲜的巫术使用方式,一会儿又去拽他、攀他,还要去把他那头一丝不苟的柔软长发弄乱。
这么些过分的、幼稚的举措,他竟然也都叹着气接受了。
没有一句重话,最多不过一句:“真是胡闹。”
可裴沐促狭起来,就最喜欢看他无奈蹙眉的样子。这时候如果她上前吻他额心,他就会一点点松开眉头,最后抱着她深深吻下。
好几次,她都察觉出了他的极力隐忍。
在亲吻和耳鬓厮磨的边缘,他咬着牙、脸色泛着红,身体每一根线条都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但即便如此——
他还是忍住了。
那天,裴沐不禁问他:“你怎么总是忍着?”
对男女之事,大荒上并没有多少忌讳,总是想如何便如何。就是有婚姻嫁娶,大多也并不讲究什么过往。
呃,对于男男之事、女女之事……虽然明面上不大提,但其实倒也不算很少见。
大祭司地位尊崇,按理应该没有什么忍着的意识。
可他偏偏就是在边缘忍住了。
“你竟还问我为何……”
大祭司凝视着她,又一次忍耐地叹了一声。他倒在她身边,单手捂住脸,低低喘气:“阿沐,我知道你不愿。我不会强迫你。”
她必须承认,不得不承认……
她当时真的彻底怔住了。
是的,她不愿意。因为她不敢。
她连彻底褪去衣物都不敢,害怕暴露身份、为子燕部带来灾祸,又怎么能和他更进一步?
她原本还在犹疑应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可谁知道,他连她这一点隐藏的忧心和抗拒都察觉出了。
而且,选择的是这样沉默而体贴的做法:一字不提,独自忍耐。
裴沐侧卧在石床上,一点点地让自己钻到他的怀里。她搂住他的腰,用力抱住他,过了一会儿却还觉得不够,干脆一口咬上了他的肩,在上面留下两排深深的牙印。
“姜月章,”她闷声闷气地说,“你是我一个人的。你不可以再喜欢别人,不能再多看别人,更不能跑去和别的女人或者男人好……”
他任她咬,甚至按住她的头,像在无声地暗示,让她咬得更深刻、再深刻一些。
“又说胡话。”
与他隐忍又激烈的动作相比,他的声音淡得像霜,好似轻轻一吻就会化开,消失不见。
裴沐不管,牢牢霸住他,顾自说:“今天开始,我睡你这张床。”
他顿了顿:“我呢?”
“……你当我的枕头和被褥!”裴沐无言,郁闷地一头撞在他胸膛上,“这么说,你开心了么!”
他及时接住她的额头,不让她碰上那些叮叮当当的饰品,方才道:“仔细伤着。”
说完这句,他又接道:“枕头与被褥便算了。若你喜爱这一头,我便换去你那一边,也无妨。”
裴沐撇嘴,翻身过去不理他了。
他却来抱她,低低道:“怎么这样就生气了,真是个小心眼的副祭司。你总是同我开玩笑,我便不能戏弄你一回?”
声音有些无奈,还有极淡的、淡得一不留神就会忽略的笑意。
裴沐脑海中闪过了模模糊糊的一幕,似乎是个很久没再见过的梦。
“……阿沐?”
大祭司还在哄她。多奇怪,他这么冷冷淡淡的模样,她也能辨认出这是在哄她。
她不吭声,还在回忆那个模糊的梦。
他思索了片刻,试探说:“莫气了。你不是爱鲜果?秋收刚过,我明日便选些上好的果子,给你酿些果酒罢。”
裴沐立时便忘了那个梦。
她猛一个翻身,兴致勃勃一通追问:“你会酿酒?你怎么会酿酒?你不是连饮食都不怎么爱?还有,你不总说喝酒费粮,厌烦得很?你怎么肯给我酿的,你怎么……”
大祭司默然许久,方才道:“你说得不错。我是不该这样做。”
“但我无法可想。”
他为她拂去眉梢碎发,眼里只映着她。
“阿沐,我好似……总是不能拒绝你。”
他抿起唇角,好像对自己的无力感到懊恼,但他终究是说完了这句话:“凡是你想要的、欢喜的,不论是什么,我都想为你取来。”
裴沐捂住脸。
她面对不了他,因为那会暴露她的傻笑。她觉得就算是自己,傻笑起来还是会显得很傻、很不聪明,更没那么好看了。
她想:她怎么会遇到姜月章。
怎么会有姜月章这样让她喜欢的人。
她总是时不时地想起这个感慨,总是不得不在心中一遍遍地重复。
每次她都喜滋滋地回答自己,她就是遇到了,她总是运气很好、好得出奇,所以她能遇到这么让她喜欢,也喜欢她的人。
那几个月里她都如在云端,过得飘飘忽忽,随时都在笑,随时都觉得开心极了,希望生活能永远这样继续。
也因此,她对大祭司相关的事更加上心了。
她仍在仔细观察星渊堂的祭司们,尤其着重观察青龙、朱雀,还有其他一些同样位高权重之人,思索着谁最有可能是内鬼,谁会想来偷取剩下的半颗神木之心。
她也更加念着大祭司的身体,查询每一丝线索,想找到传说中的神草仙花,来治好他心脉中的损伤。
至于那一粒奇怪的种子,她也没有忘记拿给他看。
她又不是个傻子,虽然觉得这种子应当是无害的灵物,可它出现得太诡异,不能不让她多心。
大祭司拿到种子后,也像她一样细细研究半天,最后他确定地说,这应当就是某种仙花的种子。
听说了她是如何得到这粒种子后,大祭司就皱起眉毛,毫不犹豫地没收了这种子。
裴沐抗议:“你也说了这是仙花的种子,为什么……”
“来历不明,还是我拿着更妥帖。”他说得毫不犹豫。
裴沐指责道:“你明明说过不能拒绝我的!”
大祭司怔了怔,为难片刻,忽然俯身在她面颊一吻:“乖。”
“……”
裴沐就那么糊里糊涂,两手空空地走掉了。
她生气半天,最后还是认下了:谁让他也是担忧她的安全?虽然她觉得他忧思太过,可种子让他收着,说不准更可能找出什么办法,让仙花开放。
大祭司似乎也这么想。
那段时间,裴沐发现他变得更忙了。当他忙碌完毕属于大祭司的种种职责,在夜深灯亮时,他还抱着不知道哪里翻找出的厚重资料,仔细翻阅。
她想帮忙,他却让她先睡。还是她假装生气,才获准和他一起读书。
那是些传自上古的散籍,零零散散地描绘出曾经的天神、曾经的世界。
裴沐总是满怀期待地问:“你找到办法了么?”
他也总是摇头。
等扶桑部所有古籍都翻遍了,他们得到的也仍是失望的结果。
大祭司安慰她说:“等攻克无怀部,说不得能从他们的典籍中找到方法。既然有了种子,总会有个结果。”
能有什么结果?裴沐暗想,谁能保证?
况且,即便找到了培育种子的方法……谁知道这花有没有用?
他的生命最多只剩三年不到,谁能保证这剩下的时间里,他们一定能栽种出管用的仙花?
裴沐盯着他。
凭借着他们之间那古怪的默契,还有她天生一般的对于他的直觉猜测,裴沐意识到:面前这个轻声安慰她的、看似淡然的男人,其实已经干脆地放弃了继续活下去的念头。
他一定是觉得,培育种子太耗费人力物力,希望太渺茫,所以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这苦苦的祈求上——就像他以前说过的那样。
裴沐垂下头,没有多说,似乎在难受中接受了他的说法。
但她暗中盯着了他将种子放在哪里,并耐心地等了一段时间,等到他已经不再挂念这事,她就偷偷去将种子拿了回来。
她将种子贴身藏着,换了一粒她特制的、和仙花很像的寻常种子放了进去。
他放弃了,便放弃吧。总归她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裴沐下完了决心,目光不觉飘到了不远处的神木上面。
她走过去,担忧地将手掌贴在树干上。这些时日以来,裴灵睡得越来越久,常常五六日才能见她一面了。
虽然小姑娘自己觉得醒着的时候精神十足,没有问题,可裴沐还是免不了担忧。
偏偏裴灵又不许她向大祭司泄露秘密,裴沐只能自己摸索,却还是不得其法。
但到了九月的某一天,裴沐还是忍不住,转弯抹角地问大祭司:“神木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大祭司细微地停了停,才淡然道:“我未曾感到异样。”
“我也没有,只是……”裴沐犹豫一下,“可能,不大精神?”
大祭司看看神木,再看看她:“并未。”
“噢……”
裴沐还在惆怅,大祭司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并格外多摸了摸他给她编的辫子,唇角微微勾起。
“神木若有事,我自然能感应。”他说,“如今却有另外的事要你知道。”
“什么?”
见他神色严肃,裴沐也转过了心思。
大祭司又略勾了勾唇角,语气却还是淡淡:“无怀部的大军过来了。”
“最后的战争,要开始了。”
20、不安与幻想
“战争, 打仗,要打仗了吗……”
夕阳如烧,晚霞如醺。漫天的晚霞牵着暮星,覆盖了大荒的天空。
神木厅上, 裴沐与裴灵一起看晚霞。
小姑娘抱着她的脖子, 娇嫩的声音变得有些悲伤:“又要打仗。”
裴沐摸了摸她的头:“阿灵也知道什么是战争?”
“知道。因为, 总是发生。看了好多次,从神木上。”裴灵断断续续地说, 手指着远方,“会死人,死好多人, 好多好多人。死了之后,一些灵魂碎片飘上来, 很久以后, 就有了我。”
人死之后, 会有灵魂。灵魂的本真将前往幽冥, 投入轮回,而其余部分变为碎片,最终消失在天地间。其中一些碎片偶然依附在神木之心上, 就产生了裴灵这样的小姑娘。
她说, 裴沐的小树苗也有这样的碎片。很久之后, 也许也会产生灵。
裴沐将小姑娘捧在掌心,望着她小小的、悲伤的脸。
“阿灵不喜欢战争么?”
“不喜欢。”裴灵摇头又摇头,“阿沐, 我是灵,可是,我想当人。人, 才有身体,可以去好多地方,遇到好多事。我想当人。为什么,人自己却要杀死人?”
她说得很破碎,像幼童做出的满是裂痕的陶罐。但其中天真又真挚的悲伤,却因此显得更浓郁。
“阿灵想成为人啊……”
裴沐想了一会儿,无奈一笑:“是,我也觉得当人更好。”
裴灵点点头。她看着裴沐的脸,忽然飞起来,轻轻摸了摸她的睫毛。
“阿沐,像我这样的灵,也许会活得很久,也许很快会消失,会死掉。”
小姑娘眼里出现了泪水般的涌动,可是那眼泪终究滴落不了;因为她不是人,是灵。灵没有泪水,只有模拟成泪水的灵魂碎片。
百盟书
裴沐沉默着。
裴灵沉睡的日子越来越长,她心中也隐隐有所预感。可是听她自己说出来,她依然感到难过。
大荒上,生离死别是如饮食一般寻常的事物,唯一的区别大约是,饮食会腻,可生离死别永远带来悲伤。
裴沐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学不会什么叫对死亡感到麻木。
还是裴灵自己揉了揉眼睛,努力露出一个活泼的笑脸:“没关系。阿沐,你想,也许我就投胎了,就去当人了。”
裴沐小心地碰了碰她的脸颊,温柔道:“嗯,肯定会当一个美丽聪慧又快乐的人。”
“嗯!”
裴灵用力点头,好似真的欣悦起来。她依恋地靠在裴沐身边,说:“但是,我想要,先完成阿沐的心愿。”
“……我的心愿?”
小姑娘笑了。她的眉眼生动细致,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小姑娘。
“找回神木之心,让阿沐喜欢的人,不要死。”
……
这一天的夕阳格外绚丽。
于是,星空也就格外壮美。
夏季的星空清澈壮阔,星海璀璨,几乎让人迷失其中。
裴沐躺在山顶,眼睛半眯着,漫无目的地望着星空。
这里是真正的烈山之巅,是最高的顶峰。旁边有一个大洞,里头垂着茂盛的藤萝,正好能看见星渊堂中那位无面女神的头发和冠冕。
另一边则是万丈悬崖。其实那里该是神木厅,只是由于大阵的存在,外面的人无法窥探神木厅。
“你在做什么?”
有人踏着夏季高高的草地,走到她的身边。
裴沐没动,还是望着星河,懒洋洋地说:“我以前在子燕部的时候,经常这么看星星。跟人家说我在占星,不要打扰,其实每次都会睡着。”
“……真是个不称职的子燕祭司。”
他在她身边坐下,也抬头望着星空。
“认出那颗星星了么?”他拍了拍她的手臂。
裴沐单手捂住眼睛,哀叹一声:“不要,我好累,我不要观星。”
他沉默片刻,若有所思:“你似乎心情不佳。发生了何事?”
裴沐其实很想拿裴灵的事问问他,也许他有办法,可是软乎乎的小姑娘极为抗拒这个想法,而且表现得异常固执。
裴沐不能违背她本人的心意,哪怕会有很多人都觉得她只是一只灵,是很多祭司会使役的仆从一样的存在。
裴灵想当人,所以她就是人。她自己的心意,应当得到尊重。
她不能告诉大祭司她的忧虑。
不过,幸也不幸,她其实也不止这一件事可忧虑。
“我担心你们。”裴沐说。
“我们?”
夜色下,大祭司眉头微动,像极了一点微妙的不满。
裴沐没有注意,只说:“无怀部这一次攻打我们,出动了大量军队,显然志在必得。可他们又只停在寿张一带,只派少数人马每日骚扰。”
“我总觉得他们是在等待什么。妫蝉他们这次想必也要出征,还有你的身体,万一对方暗算……”
他按住她的手。
“阿沐对我竟无信心?”他声音很淡,眼中却隐有锋芒,“区区无怀部,能奈我何。”
“……他们都偷走了半颗神木之心,还能奈你何呢!”裴沐一骨碌爬起来,气得一拳砸他胸膛上,“万一他们故技重施……”
她话音未完,整个人便被拉过去,直直栽进了她怀里。
裴沐想挣,却被他按得很牢,挣脱不得。
她也就顺势环住了他。
好闻的青草气息,也不知道是来自周围草木,还是来自他的身上。
大祭司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他们自然会故技重施。无怀部久留神木之心而不毁去,就是为了得到我扶桑的神木。再过不久,他们埋伏在扶桑的人必定会动手。”
“你是说那个内鬼?”
“不错。阿沐无须担心,我自有布置。”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哄孩子似的,“我带了些果酒,你可要饮?”
“……说正事,不饮酒。”裴沐推搡了他一把,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在你眼中这么嘴馋?何况正是战争。你以前清高严苛,怎么现在连果酒都拿上了……你不怕别人说你太奢侈?”
“本就是为你而酿。你若不要,才是浪费。”
大祭司略一摇头,平淡道:“我是严苛不错,可我终究是这扶桑的大祭司,该有的丝毫不少。我以前不要,是我不愿要;现在不过几坛果酒,谁敢多说一句?”
他说得如此平静,也如此理所当然。当他发现裴沐在看着他笑,而且笑得很有点促狭的时候,他就变得疑惑起来。
“阿沐为何发笑?”
他不说还好,一说,裴沐更是笑了。
她悠悠道:“我笑有的人,以前跟我信誓旦旦,说绝不会将私情放在个人身上,更不会为了谁而损害部族,是不是?当时我就想,大祭司必定错了,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让你愿意偏心袒护、倾尽所有的人。姜月章,你是不是遇到了?”
她话才刚开头时,大祭司就已经扭开了头,目光看向别处。等她说完了,大祭司也还是盯着那里。
若不是知道那里只有石头和青草,裴沐还要以为那儿埋藏了什么珍宝呢。
“你在看什么?”她故意逗他,“我刚才说的,你听见了么?你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说得对?”
大祭司还是保持着扭头的姿势。他脖颈修长挺直,长发一丝不苟,神情淡如霜雪,好似真是在凝神思索什么极为重要的事,听不见她的话。
但是,在一点明晃晃的金色耳饰点缀下,他耳朵尖的红已经透了出来,像薄薄的、泛红的月色。
良久,他才以这种看似庄严实则倔强的姿态,发出了一个局促的“嗯”字。
裴沐差点笑出声。
“什么?我没听见。”她越发促狭,伸手把他的脸扳过来,“你看着我,说你是不是错了?”
大祭司不得不正视她了。但是,他还是可以选择不说话。
他抿着苍白的薄唇,神情沉静,眼里的寒星却亮得惊人。少倾,他一言不发地吻过来,顿时又显出一点气恼和急促来。
裴沐还是想笑,连亲吻都不能专心。他们在山顶的草叶尖滚了两圈,最后都变得狼狈起来。
嬉笑淡去了愁绪和忧思。
最后,他们并肩坐在最高的那块岩石上,一起看星星。
石头上刻了深深的扶桑图腾,又有一枚开着桃花的、叶片似的图案——大祭司个人的图腾。
他忽然说:“明日,我会宣布提拔妫蝉为朱雀部下第一将军。”
“明天?第一将军?”裴沐不由惊讶,“为什么?阿蝉虽然武艺高强,可子燕部加入的时间不长,也没有做出过很大的贡献……”
“子燕氏献上了制糖法与晒盐法。”
“其他氏族也各有贡献,这不足以服众。”裴沐仍是摇头,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你提拔阿蝉……是在故意提高子燕部的地位?”
他并不言语。这是一个默认。
裴沐忽然明白了。
她已经明白,却还想要他自己说,所以她沉下神情,说:“我相信阿蝉他们能凭自己的实力,挣得应有的地位。姜月章,你不要瞧不起我们子燕的人。”
他还是不说话,只凝神仰望天空。
那安静起伏的侧脸轮廓,像极了远方沉默守护一切的山脉。
裴沐握紧双手,一时心里酸涩。
“还是说,你……你是想为我打算?”她终究只能自己说出这个猜测,“你是不是想,你活不了多久,所以要趁着你还是大祭司的时候,让我拥有忠心可靠的属下,才好稳稳接过你大祭司的位置?”
大祭司是一项重要的职责,也是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他能坐稳,是因为他方方面面无可挑剔,不仅有能够震慑四方的能力,更有能按压住手下的手腕。
而裴沐作为才来不久的“外人”,短时间内不可能让人彻底信服。
人心浮动,就会生乱。
“姜月章,我说了我不要当大祭司。”裴沐咬牙,“不是有仙花种子么?神木之心我也会找来!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你自己活下去,当一辈子大祭司罢,我才不要受这个累。所以你也别做这些多余的事……”
他静静听着。
忽然,他叹了一声,终于看来:“阿沐,若是有可能,我也想亲自护你一生安稳。仙花我并未放弃,你勿要太过忧心。只是,我不得不为最坏的情况打算……”
他的目光和语气都变得柔和一些,正如四周安静垂落的星光。
裴沐也望着他。
谁要你做最坏的打算?不可能发生的情况,做什么打算!她一定,她一定……
……她已经不是可以说出“我不管我就要”的,天真无知而无畏的孩子了。
他的生命,最多最多,只剩两年多一点点。倏忽即逝的时光,一眼能望到头的短暂。
如果她面临裴灵的消逝无能为力,她凭什么说自己一定能挽回他?
裴沐屈起膝盖。她抱住自己,将脸埋在手臂之间。
大祭司来拉她的手,第一下没有拉动,第二下和第三下也没有。但到了第四次尝试,他终究是将她的手握入掌心。
他将她的掌心摊开,在上面一笔一划画着什么。
裴沐不动,由他去。
她只觉得掌心有点痒,痒得让她的鼻尖也开始发酸。
她怔怔地胡思乱想了片刻,忽然喃喃说:“要是……要是每个人都有巫力就好了。”
“……哦?”
“要是每个人都有巫力,那每个人都能自己养神木,能自己保护自己。不需要有祭司,也不需要你一个人承担这么多职责。”
裴沐怔怔地抬起头,眼里含着一点希冀,哪怕她自己也明知不可能:“姜月章,有没有一点点可能,让祭司将巫力和神力都分出去,然后每个人都可以……”为自己而战。
他却已经用一个轻柔的吻打断了她的话。
“普通人没有使用力量的资质。即便有些许可能,但让毫无资质的人掌握力量,本身就会酿成灾难。”他淡淡一句就终结了这个渺茫的希望。
裴沐闷闷地坐着,心想,你们还说女人不可能成为祭司呢,那她是什么,阴阳人?
“……就像女人不能成为祭司一样。”
裴沐差点轻轻一抖。她简直要以为大祭司会读心术了,但抬头一看,才发现他不过是随口一说。
她盯着他,心中微沉:“你是说……如果女人掌握力量,会酿成灾难?你怎么能这样说,像阿蝉她……”
“不是那样的‘力量’。”他摇摇头,仍垂眸在她掌中刻画,一笔一笔极为耐心细致,“是巫力,以及神木中蕴藏的神力。”
裴沐一声不吭。
她也一动不动。像有一点细微的、不重要却确确实实存在的冰雪,在她心脏深处缓缓蔓延。
“为什么?”她不动声色,语气也只像纯然的好奇——随意的、轻率的、并不真正关心的。
“我听说过,女人成为祭司是不祥之兆。不过,女人不是不可能拥有巫力么?”她像是在开玩笑,语气稳定得让她自己都吃惊,“既然不可能,怎么知道会不会造成灾难?”
这时,大祭司似乎已经将她掌心的图案画好了。但他还是有些不满意,在专注地看着,不时用拇指揩去一些细节,一点点地调整。
他没有抬头:“其实,女人并不是完全不可能拥有巫力。”
“……是么?”
她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能这样干涩地应了一句:“但都说……”
“巫力来自神力,就像建木也来自天神。这些力量并不区分男女,所以拥有巫力的女人应当不比男人少。”
他用这种淡漠的、毫不在乎的语气说出这件事。
裴沐嘴唇翕动,最后“噢”了一声。她干巴巴地说:“听上去很难相信……如果女人也能有巫力,为什么又说她们成为祭司是不详?”
大祭司仍在专注地端详她掌心的图案。
“因为女人和男人有一点不同——她们拥有生育的职责。”他说,“女人可以成为祭司,也可以培育神木。但当她们怀孕之后,母体会反过来吸收神木的力量,以养育胎儿。”
“根据古籍记载,在轩辕联盟初期,都还有女人成为祭司。后来随着神木枯萎,人类发现了这件事,从此就规定女人不得成为祭司,若有违抗,便作为不详而处以极刑。”
“演变到今日,就讹传为了‘女人不可能拥有巫力’的说法。”
大祭司终于完成了他重要的工作。他稍稍挑起眉,细微的神情变化说明了他的满意。
他对刚才的话题没有丝毫关切,只不过是因为裴沐问了,他才顺口提到。现在,他满心想的已经是让心上人来看看他认真画出的结果了。
“阿沐,看。”大祭司握住她的手腕,唇边露出一点微笑。
裴沐没有更多追问。
她顺从地看过去。
星光下一切都是朦胧的,但她手心的图案在发着微微的淡青色光芒。一个立体的、镂空的图案悬浮在她掌心中,正顾自缓缓旋转。
两头尖尖的椭圆形图案,中间脉络延伸,既像一枚叶片,也像一只有些可怖的眼睛;一朵线条扑拙却又意境细巧的桃花,悄悄开在图案中央。
这是独属于大祭司的图腾。
而这一枚,是他一笔一划、认真细致地画出来的,独一无二的图案。
他望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我的图腾能保护你,为你阻挡这世上绝大多数的攻击,因为没有人的力量可以超过我。哪怕我不在了,它也依旧与你同在。”
裴沐凝视着那枚图案。
然后,她慢慢将目光移向他。
她看清了他的脸是如何涂抹光影,看清了他的眉眼是如何同时凝结了冰雪和星光,也看清了他唇边的弧度如何浅而柔和,却也对其他一些事物如此漠然。
她想了一会儿。
她的心情有点复杂,好像有愤怒、不快,让她想要生气地拂袖而去;可那些柔软的喜悦、感动,还有无能为力的悲伤,又阻止了她。
两种相反的力量交织,让她只能静静地坐在原地。
她也许呆了很久,久到他都皱了眉,问她怎么了。
怎么了……
管他的。
裴沐闭上眼,狠狠扑进了他怀里。
“我不管。”她咬了咬牙,使劲抱紧他,像要把所有愤怒和无力都用这个拥抱发泄出来,“姜月章,我不管!等你好了起来,等一切都结束了,你就继续当你的大祭司,然后我要跟你认真地生气、吵架,甚至大打出手。我会逼着你去改掉一些想法,反正我都让你有了私情了,别的又算什么……”
“……又算什么。”
她的声音低落在风里。
良久,裴沐低声说:“姜月章,你活下去吧。”
先有活下去,才有很多的然后和如果。
他没有说话,只是也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星空中划过几颗流星。
招摇三星愈发红亮,如一柄滚烫的金戈,充满杀意地瞄准了人间。
深夜。
裴沐已经睡熟了。
大祭司悄然起身。他立在床边,本要朝外走,却又忍不住回头再去看他。
裴沐睡姿不佳,入夏以后尤其喜欢缠在他身上睡。他很费了一些工夫,才在不惊醒他的前提下脱身。
现在,他睡得正香。整个人趴在床上,赤礻果的手臂交叠在一起,微卷的黑色长发散落背后,更让他沉睡的脸庞显出了一点女子的柔弱美丽。
大祭司有些忍不住想要俯身吻一吻他,但他终究忍住了。
裴沐的巫力十分深厚,战斗意识也极好,只不过稍稍欠缺一些技巧。他如果再有动作,恐怕会让他醒来。
所以他只再多看了一眼,便拿起乌木杖,朝外走去。
一点让人沉眠的香风暗暗经过,令石床上的副祭司睡得更加安稳。
大祭司走出石室。
后半夜里,夜更深,四周更寂静。清澈的夜空中,星星的数量多得恐怖;现在它们一点也不柔和了,一个个都明亮到刺眼,过分凛冽,如无数不怀好意的目光。
他敲响了乌木杖。
顷刻间,大祭司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神木厅中。
而在远离烈山,甚至快要离开扶桑部范围的某个荒野上——
“见过……大祭司大人。”
诡异的黑烟缭绕。
在黑烟的中间,跪着一个兽形的影子。
它似鹿非鹿、似马非马,额头紧紧贴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微微的颤抖,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竟然是一头妖兽。
而且是浑身死气与怨气极重的妖兽。
这种气息通常说明,它吃过无数多的人类,甚至包括一些高贵的祭司。
实际也的确如此。这是一种名为“幽途”的凶兽,以人为食,秉性凶恶。它在大荒上横行霸道,唯独不敢招惹的就是扶桑部。
谁知道,扶桑大祭司却亲自来抓它了。
幽途抖着声音:“不知道,不知道大祭司大人找贱仆……”
大祭司站在距离它几步之外,嫌恶似地,并不靠近。
“帮我做一件事。”他说。
“砰”的一声,一柄白骨匕首被仍在妖兽面前。这匕首形状怪异,两侧都是凹凸不平的锯齿,中间两面都开有凹槽。
幽途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是嗜血刃……不不不,大祭司大人,贱仆发誓绝对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扶桑族民……!”
嗜血刃是一种特殊的兵刃。它用特殊的兽骨制成,内含极其精密复杂的阵法。
兵刃是用来杀戮的,嗜血刃也不例外。
但相比其他兵刃,嗜血刃更加残忍:所有被它所伤的猎物,都会血液流干而死。
这些血液会被嗜血刃吸收,化为它的养料。
与其说这是兵刃,不如说这是静止的凶兽。
幽途以为自己大祸临头,抖如筛糠。
大祭司皱了皱眉,不悦道:“怕什么,拿着。”
“……大,大人?”
“拿着匕首,为我办一件事。”他说,“去找拥有巫力的女子,年龄不论,只一点,拥有的巫力越浓厚越好。找到之后,用嗜血刃杀了她。”
幽途如蒙大赦,立时喘了口气。它又生怕惹大祭司不高兴,飞快收起嗜血刃,谦卑而谄媚道:“大祭司大人放心,贱仆一定为您找到合适的猎物……”
“不准对人类用那个词。”
“啊,是……是!贱仆一定找到合适的女人。”幽途突然卡住了,犹犹豫豫地问,“大祭司大人,假如,贱仆只是说假如,合适的人是扶桑部的人……”
“在所不论。只要合适,便可。”
这个平淡的声音,不知怎么的,却让凶残如幽途也有些浑身发冷。
它喃喃道:“但是,有巫力的女人虽然不少,但要浓郁到什么地步,才能让大祭司大人满意……”
“程度么……自然是越浓越好。”大祭司沉吟片刻,“我要浇灌仙花,巫力太稀薄的可不能用。”
“仙、仙花……”
幽途也是上古凶兽,一怔之后就想到了什么。它面色一变,脱口道:“原来大祭司大人是要找个巫力浓厚的女人替自己去死……!”
大祭司淡淡一瞥,吓得幽途重重磕头在地,只恨自己嘴太快,恨不得抓了自己的舌头。
“贱仆一定找到,一定找到!”它颤声表忠心,慌得一时胡言乱语,“贱仆只是惊讶,大祭司大人向来有如天神、爱护子民,原来也会为了自己……不不不,贱仆不知道,贱仆什么都不知道!”
“……蠢货。”大祭司感到可笑似地,微微摇头,“凡是为了扶桑部的利益,我都从不犹豫。我若安好,对他们而言,较之普通人何止胜过千百倍?何况,更重要的是……”
这位大人忽然不说了。
只剩幽幽的夜风,吹得人发冷。
幽途左等右等,等不来指示。它壮着胆子、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抬眼瞥了大祭司一眼,立时又被自己的想象给吓得趴回地上。
但就是刚刚那惊鸿一瞥,也足以让它看到……
大祭司那张冷酷苍白的脸上,竟是泛出一缕不散的微笑。
如同一个未知又遥远的向往。
21、选择的后果
裴沐有预感, 今年一定会发生什么。
自然,随着战争的开启,也随着招摇三星越来越亮,星空下的人们都有类似的预感。
但她的预感似乎要更加强烈, 并且更加古怪一些。
不过, 就连她自己也说不好, 这种古怪的感觉究竟是因为她身为祭司,对天地之间气机流转更加敏锐……
还是因为, 她自己始终处于一种忧心忡忡的状态。
这种忧心来自于她关心的人们的生命,也来自于大祭司那矜持平静的态度背后,那种不可忽视的高傲与漠然。
在妫蝉率领子燕众人出征的五天前, 裴沐前去看望她们。
她一一地看望所有要出征的人,一一地、认真地凝视每一张脸庞, 并用心为他们许下祝福。
神木的点点力量隐没在子燕众人的身上, 就像过去每一次出征前那样。这些力量可以提升他们躯体的强度, 也能加快他们伤势恢复的速度。
大祭司会对扶桑所有人进行祝祷, 但裴沐私心里却总想要多为自己的族人做一点什么。她必须承认,在这方面,她的私心太重。
言情小说网
她毕竟是担忧的, 因为这一回, 她无法和子燕一同出征。
按照扶桑部的划分, 子燕氏从属于妫蝉将军,而妫蝉虽被拔擢为第一将军,却仍属于四大祭司之一的朱雀部下。
既然有朱雀祭司作为保障, 自然不需要别的祭司跟随。这也是星渊堂的规矩和骄傲。
况且,裴沐不得不留在后方,看顾烈山上的神木。对一个部族而言, 神木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为所有的族人祝福,并祝愿他们一个也不少地回来——哪怕明知道这是很难实现的愿望。
那天晚上,她和妫蝉两人躺在山麓的草地上,看着秋日星夜缓慢变化。
裴沐抬手指着北方天空一颗明亮的星星:“看,那是帝星。”
“哪一颗?”
妫蝉努力看了好半天,最后才算认出来:“真亮啊。”
“嗯。”裴沐继续说,“传说那就是天帝的命星,一面黯澹、一面璀璨,意味着天帝遭劫,却仍有余力反击。”
“哦……神灵也会有劫难吗?这样看来,他们也没有比我们强很多。”
妫蝉双手枕着头,满不在乎地点评神灵,又说:“阿沐,你最近好奇怪。”
“奇怪?”
“你以前可讨厌看星星了。”妫蝉斜眼看去,突然伸手一戳好友玉色的面颊,“快说,你是不是被大祭司的巫术迷惑了!你还是不是我的阿沐,是不是是不是?”
“哈,你偷袭我!”
两个人开始打来打去,像两只嬉戏的山猫,不把对方搞得灰头土脸决不罢休。
闹了一阵,裴沐重新瘫在草地上,还凝结出一团水球,懒洋洋地喝着。妫蝉来挠她痒痒,非要让她给自己也弄一个不可。
于是,场景就变成了一位将军、一位祭司,全无威严地并排躺在草地上,“咕嘟咕嘟”地喝水球。更像两只山猫了。
“阿沐,”妫蝉忽然说,“你变得比以前更认真了。”
“哦?”
“讨厌,不要摆出大祭司一样的架子嘛。”妫蝉轻咳一声,眼睛灵活地转了转,确定四周无人,“以前让你占星,你就睡觉,真气人。要不是你巫术高明,还能调用神力……哼哼,我阿父一定天天提着你耳朵训你。”
妫蝉的阿父,就是子燕部的先首领。
“是啊,一定会被先首领教训的。他可啰嗦了。”裴沐笑了笑,注视着遥远的星空,“但是阿蝉,你不知道,很久以前……我其实也很努力地学过占星。”
“……啊?”
“真的很努力。日落时分就站在高地,一整晚都在画星图,画星星运行的轨迹,计算星辰交汇的意义。”
裴沐用一种快睡着似的、无所谓的轻松口吻说着:“不光是占星。蓍草卜算、龟甲裂纹、伏羲八卦……我每天只睡三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不是在练习巫术,就是在拼命练习这些技能。”
“阿沐,我都不知道,我以为……”
妫蝉怔住。
“以为我就是偷懒吗?哎呀,后来也差不多了。”裴沐潇洒地挥挥手,“但最开始的那几年,我是拼过命的。有一次测算到忘记吃饭,饿晕过去,还被先首领狠狠责骂了。”
“什么时候,阿父分明向来宠爱你……啊,我想起来了,是你哭得很厉害那一次!”
两人回忆起童年往事,一起笑出声。
裴沐望着无数星星。听说每一颗星星都蕴藏了对命运的暗示,可惜她从来都看不到。
“我很努力了。”她轻声重复,“可是我还是什么都算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所以,先首领才猜测,也许是因为……才不行。”
女人不能得到神灵的信任,不能看见世间的命轨。人人都是这样说的。
妫蝉侧头:“不是吗?”
“……不知道。以前我相信是这么回事。”裴沐揉了揉额心,“但果真如此么?大荒上这么多祭司,有多少人精通占星、卜算?总是因为他们可以培育神木,就说他们是祭司,连带也认为他们会占卜。但既然我能瞎说,为什么他们不可以?”
那么多胡说八道的、神叨叨的男人里,有几个是真的通晓天机?
“所以我在想,会不会占星也是一种天赋?只有很少一部人才拥有。这个天赋,其实……也许和祭司无关。”
“如果世上存在既能使用巫力也能占星的人,就很可能存在只能使用巫力,或者只会占星的人。”
“而如果男人可以,女人为什么不可以?”
“究竟是不可能,还是不允许、禁止尝试?”
妫蝉听着听着,一点点睁大眼睛。她忽然想起在很小的时候,她在幼小的神木苗旁边睡着,那时她曾经看见过有青色的光点呼吸一般亮起。但人人都说,那是她在做梦,因为只有祭司能唤醒神木的力量。
而她是女人,女人不可能成为祭司。如果成为祭司,就是不祥。
她记得那时人们脸上不安的神情。
后来,她也就没再见过那样的景象了。
所以她也再没想过这个问题。
妫蝉感到了一种无来由的、说不出的恐惧和不安。周围的夜色忽然不再清澈,而是变得鬼气森森,像随时会扑上来,逼她看清某种事实。
她抓住好友的手,低声说:“阿沐,别说了。”
裴沐没有坚持。
她只是摸了摸好友的头,就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
妫蝉闭了闭眼,又睁开。她看着好友那微微含笑的脸,还有总是懒散却又十分可靠的眼神,心中忽然浮起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阿沐,你……你不会做什么吧?”
裴沐摇摇头,但片刻后,她又若有所思起来。
“我目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她慢慢说,“但我觉得,只是觉得……也许很快,我就会做出一点什么来。”
“做什么?”
“不知道。”裴沐安抚地揉了揉好友的头发,像安慰一头陷入迷茫的小花豹,“但我会注意,不去连累你们的。”
妫蝉摇摇头:“不要只顾虑我们。阿沐,你要随时记得,我们也希望你平安。”
“我会的。”裴沐露出了今夜第一个明朗的笑容,“我会尽量做到。”
妫蝉也笑了。忽然,她将声音压得很低,也很细。
“对了,阿沐。我打听到了一些关于朱雀祭司、青龙祭司,还有姚森的一些事……”
……
即便是裴沐自己也没聊到,她的“做一点什么”会到来得那么快。
这件事发生在妫蝉出征前的第三天,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
因为扶桑出征的事,部族各处都一片忙碌,裴沐也需要处理种种事务。但这个早上,她忙里偷闲,乘着水汽弥漫的风雨,在岐水边散步。
裴灵难得清醒,也藏在她的头发里,和她说一些天真可爱的话。
裴沐给小姑娘讲一些神话传说、历史故事:
“……很久以前,烈山是神农氏的居住地。那时岐水还叫姜水,所以神农氏姓姜。天帝就出自神农氏……”
裴灵积极发问:“那大祭司也姓姜呀。”
在看不到大祭司的时候,裴灵也不是那么害怕提起他。
裴沐笑道:“现在的部族,多少都号称自己和天神有关,连古时候的轩辕联盟也说自己是天神的后代。扶桑部姓姚,子燕姓妫,都源自古时候的轩辕八姓。而另一些人为了彰显自己血统更高贵,便直接宣称自己与天神姓氏相同。”
裴灵歪着脑袋想了想:“大祭司……也需要彰显么?”
裴沐也想了想,忍笑道:“他大约是不需要的。不过,他的父母也许需要。只是他和我一样,都是被部族捡回来的孤儿,无父无母,身上只带着个刻了姓名的木牌,谁知道是怎样一回事……”
她们走着走着,就在岐水边遇到了旁人。
是朱雀祭司,还有姚榆和她的女奴。
明明天空飘着雨,岐水上弹奏出一片高高低低的涟漪,那三人却站在河堤上,试图放一只湿淋淋的风筝。
朱雀负责吹起暖风,姚榆负责奔跑,她的女奴则抱着贵重的棉布站在一旁,每当姚榆停下来,就上前给她擦一擦雨水。
他们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姚榆很沮丧,拽着女奴的手,眼巴巴地看朱雀:“朱雀哥哥,飞不起来。”
朱雀祭司一脸无奈:“下雨啊。我就说要等下一个晴天……”
“可是你都快出征了!反正占卜出来也说这几日都下雨,今天有什么差别?”姚榆一脸愤愤,反而显出点小姑娘对亲近之人的撒娇,“阿谷,你说,你说是不是必须今天放风筝?”
女奴温柔地笑着,点点头,并不说话,只细致地为小姑娘打起一把伞。她比姚榆年长,约有十六岁,眉眼温柔、身段如柳,令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裴沐见过她几次。到现在,她发现这位少女虽然被认为是低贱的奴隶,但她的温柔中已无怯怯之意,反而有一段水似的柔韧。
他们三人围绕风筝说了好半天,才注意到裴沐。
姚榆挥着手,邀请她一起来放风筝,裴沐含笑拒绝了。
朱雀祭司在一旁故意气姚榆:“对,副祭司大人拒绝得好。小孩子越宠就越任性,阿榆便是如此。”
“哼!”姚榆鼓起了包子脸,躲在阿谷身后,不理他了。
裴沐定定看了朱雀一眼,便挥手告辞,带着裴灵继续散步。
她有些出神,小姑娘则在她耳边羡慕地咿咿呀呀:“风筝,我也想。”
“下雨呢。”
“风筝,想放。”
裴沐无法,只能悄悄用草叶编了个轻巧的金蝉,再用一根柔韧的蒲草系住,全当给裴灵表演了。
小姑娘高兴极了,笑得很甜。
裴沐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她想,她其实很理解朱雀祭司宠爱姚榆的心情。
也正是因为十分理解,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朱雀一边。
或者说,她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姚榆一边。
……
残阳如血之际,星渊堂仍是人来人往。
自夏末开始,由于战争的开启,星渊堂便临时取消了休沐制度。祭司们常常待在星渊堂,有时要忙上一宿。
但至少在晚饭时,祭司们可以稍稍放松一些。
裴沐渐渐也和他们熟悉了,时常一起用餐。有时她还会抓着大祭司过来,可惜每每这时,堂中俱是寂静,人人都低眉垂首,摆出严谨恭肃的模样。
到了后来,如果裴沐和别人一起用饭,大祭司常常是不在的。
当喧闹传来时,她也和所有一起吃饭的祭司一样,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更摸不着头脑,只迅速站起来往外走。
“谁敢在星渊堂外吵闹?!”
嚣张的吊梢眼——白虎祭司,甫一跃出星渊堂,人还没落地,声音就嚷了出来。
边上有人扯了他一把,没好气说:“副祭司大人在呢,你冲到前头做什么?”
祭司之间阶级分明,很讲礼数。
在众祭司的躬身行礼中,裴沐走上前去。
面前的景象,分外“热闹”。
落日最后的余辉中,本该空荡荡的古朴祭台上,竟黑压压挤了一大堆人。
一群高举火把的人,面色激愤、神情激动,即便暂时按捺住说话的冲动,也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将要爆发的怒意。
另一边则是朱雀祭司和姚榆。朱雀祭司护着姚榆,而姚榆背后则跪着一名被五花大绑、垂头不语的狼狈少女。
“怎么回事?”
裴沐沉下神情,冷冷问道。
那群人齐刷刷一颤,纷纷低下头。但是,为首的两人却仍是激愤,面上流露出一种由极度痛心而催生出的失去理智的狂怒。
砰——!
竟是一具石棺被抬了上来。
棺盖掀开,露出一具面目狰狞的尸体。这是个少年,看上去新死不久。
死者穿着星渊堂低级祭司的衣服。
裴沐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似无所谓地一勾唇角:“怎么,还让我自己猜?”
那群人又是一颤,忙出了两个人,拉着为首的两人:“父亲,哥哥,你们冷静一些,这是在副祭司大人面前……”
那两人似乎才清醒一些。随即,这刚才还凶狠的两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起来。
“求副祭司大人为我们做主!”
哭声刺耳,穿透残阳。
与之相对,另一边的姚榆和女奴都是沉默不已。
唯有朱雀的愤怒烈烈不熄。
“闭嘴!”他柔和秀丽的面容笼罩了一层燃烧似的怒焰,“姚栎,你若胆敢让阿榆伤心,我现时便杀了你!”
裴沐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打了个转,冷声道:“再不说,都打出去。躺个十天半月,也学一学如何把话说清。”
话音飘落,如雪轻澹。
却让整个场面冻结了。
带头闹事的人,也就是被朱雀叫做姚栎的,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这才想起,这位年轻的副祭司大人,乃是整个扶桑部中第二有权力之人,连首领姚森都比不过,更有传言说他未来会接任大祭司一职……实在得罪不得。
姚栎垂头抹脸,脸上泪水纵横,却也冲刷出一股惊人的恨意与狠戾。
“副祭司大人,我可怜的幼子被那贱奴杀死了!”他凄声道,“我不敢向青龙祭司大人的女儿讨个说法,只需要杀那贱奴祭祀我儿亡魂,却被如此羞辱……请副祭司大人为我做主!”
他所谓的“祭祀”,并非祝福,而是在祭台上以残忍的手法杀死女奴,并做法祈祷让她的血肉和灵魂都奉献给死者,让死者来世投个好胎。
“是么?姚榆,果真如此?”
裴沐一挑眉。她分明记得,姚榆的女奴是个温柔秀美的少女。
“——不是,你胡说,你骗人!”
姚榆突然尖声叫道:“是你儿子奸了阿谷,阿谷才会反抗的!是我给阿谷的防身武器,你们有本事,就把我杀了!”
姚栎暴怒:“区区一个奴隶,也敢反抗我儿!我儿是扶桑祭司,身份贵重,区区一个奴隶——贱奴,也敢!”
他呼喝如泣血。
“你真是找死——!”朱雀祭司也陷入了怒火。他抬起手杖,眼看是想再众目睽睽下打杀姚栎等人,却被姚榆拉住了。
姚榆气得声音发抖:“你们就是欺负我阿父不在……”
姚栎寸步不让:“便是青龙祭司大人在,也没有第二个道理!”
青龙祭司是四大祭司之首,已于五日前出征。
素日温和可爱的姚榆,现在面色通红,像一只愤怒又说不出话的小狮子。
但她还是努力保持了理智。
“不要理他。”她拉住想动手的朱雀,充满哀求地朝裴沐看来,“副祭司大人,副祭司大人一定知道谁对谁错。那个人死了活该,他欺负阿谷……是他不好,凭什么要抓阿谷祭祀……”
她眼里已经含了泪。
身为青龙祭司的女儿,她深深明白,奴隶根本不算个“人”。哪怕是普通的族民欺负了阿谷,她都不能在明面上做什么,何况对方还是星渊堂的祭司。
就算只是低阶祭司,那也是正式的祭司。
是性命远比阿谷贵重得多的男人。
姚榆身边的女奴依旧低垂着头。她一声不吭,身体颤颤,似在发抖。
仔细看去,她身上衣衫破碎、头发凌乱地遮挡住面容,四肢带着血迹,的确是一副凄凉的模样。
裴沐沉默地听着。
听完,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并感觉到一股澹澹的铁锈气——她刚才太用力了。
“原来如此。”她慢声说道,“既然你们双方都认可,死者是被这女奴所杀——”
人们的视线,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姚栎一方,满脸的理所当然,还有提前备好的一点耀武扬威。
姚榆和朱雀,则一个含着期待,一个面露嘲讽,似乎已经知道她会如何处理。
她身后的祭司们,也在风里漫不经心地窃窃私语:
——这有什么好说的?
——就这也要来星渊堂闹。
——就一个奴隶,杀就杀了,也就是因为那是青龙祭司大人的女儿……
——说不准还是女奴自己勾引的人家。
——是啊,那些奴隶能是什么好东西,阿榆被骗了吧。
——朱雀祭司大人也是,竟把阿榆也带来了,女人明明不能接近星渊堂。
——朱雀祭司大人就是那样,当年不也……
——嘘……
最后,他们闲聊的话题,终于来到了裴沐身上。
一道道目光也聚焦在了她的背上。
——副祭司大人会怎么处理?
——要在祭台祭祀么?
——那会弄得很脏,最后还不是我们清扫……
——女人,就不该来这儿添乱。
——死也不该死在这里。
裴沐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副祭司大人怎么思考了这样久?
是啊,她为什么思考了这么久?
答桉岂非显而易见。
“既然事实这么清晰,那没什么好说的。”
她的声音——她自己听见了——也同样地懒洋洋、漫不经心,好像面对的不是一次奸污、一次反抗导致的死亡、一次因为反抗伤害而被迫面对更多伤害的事……
轻飘飘得……就像这如血残阳下轻飘飘的风一样。
她看见姚栎他们的脸上,已经提前露出了振奋的笑容。
姚榆已经满脸是泪,而朱雀的嘲讽和隐隐的恨意变得更深。
裴沐却反而露出了一点笑容。
那是下定决心的人才能露出的笑容——毫不犹豫,冰冷无情。
“死者身为星渊堂祭司,大战在即,不思如何保卫部族,反而玩弄女奴。其身死一事,实乃自作自受,反而引起这场风波,是第一错。”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由于死者的过失,导致姚榆喜爱的女奴无辜受损,是为第二错。”
人们的眼睛,一个个睁得极大。睁得这样大,简直让人怀疑他们平日里是否没睡醒。
裴沐更加微微一笑:“死者家属贸然绑缚女奴,冒犯星渊堂,更试图趁青龙祭司在外征战之际,逼迫其幼女,是为第三错。”
她背负着所有人的视线,走到祭台中央。
姚榆在她右手侧,眼睛越来越明亮;朱雀则面色怔怔,不声不响地瞧着她。
裴沐回头望着祭司们。他们神情各异,却都可以大致概括为三个字——不赞成。
但在最后一缕血色夕晖中,祭台上的副祭司大人含着笑,那笑比夕晖更冷,比精铁更坚硬。
她说:“罚死者曝尸荒野,三日不可收尸。至于今日闹事之人,全都削去职位,罚俸一年,战功不抵。”
“朱雀祭司放任诸人冲撞星渊堂,也一并罚俸一年,战功可抵。”
“姚榆及其女奴并无过错,且快回去便是。”
朱雀祭司回过神,忽然露出笑容。他响亮地答道:“好!”
地上的女奴也抬起头,呆呆地望来。她眼里似有一种奇异的光在闪烁。
“阿谷,太好了阿谷……!”
姚榆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忍不住带出喜悦的哭腔。
姚栎这才反应过来,嘶哑吼道:“不,我不服——副祭司大人,我不服——!”
他不敢挑衅裴沐,便恶狠狠地看向地上的女奴,并显出一种失去理智的疯癫。
突然,他高举手中的刀,扑了上去!
“都是你,是你杀了我儿,我儿是星渊堂祭司——!”
砰!
朱雀祭司毫不留情地将他踹了出去。
他眼睛闪亮地看着裴沐,正想说什么。
忽然……
裴沐神色一变。
她不及说话,只回身扬起青藤杖;白色玉石发出光芒,澹蓝风力旋转飞升,顷刻已成呼啸狂风!
——轰!
澹蓝与青绿,光芒与光芒。
周围的人都不得不遮住眼睛。
片刻对峙后,力量散去。
裴沐站在女奴身前,青藤杖稳稳对准前方。
她沉默一刻,说:“大祭司。”
——见过大祭司大人……
层层叠叠的见礼声,如海浪涌动。
自神木厅方向走出的人,正是大祭司。
他面对他们、背对星渊堂,漠然伫立。夜色在他背后展开,也垂落在他冷灰色的长发上,恍惚令他苍白的轮廓也沾染了森然鬼气。
他正望着裴沐,略略蹙眉。
“大祭司大人……”
有祭司上前,想告知前因后果,却见大祭司竖起手掌,道:“我已知晓。”
祭司再拜,躬身退去。
“大祭司这是何意?”裴沐笑容未去,眼神微沉,“此间的事,属下已经处理完毕,何须烦扰大祭司。”
他并不看其他人,只看着她。就像每一次训斥她时那样,他此刻也用一种平静却居高临下的口吻,说:
“裴沐,你处置得太轻率。”
“轻率?”裴沐挑眉,“属下保证经过了深思熟虑。青龙祭司征战在外,我们不能让他寒心。”
“奴隶而已,谈何寒心。”大祭司澹澹道,“不杀,不能服众。”
四周响起一片赞同的低声。
姚栎等人露出了扬眉吐气似的神情。
姚榆抱紧了女奴,不肯放手。朱雀挡在她们身前,面对大祭司,却仍是流露出了几分动摇之色。
唯有裴沐神情不变——除了更冷。
此时此刻,她看上去竟然比大祭司更冷如寒冰。
“属下已经处置完毕。”她重复了一遍,毫不退让,“今次处置已定,若要推翻,便意味着属下并不称职。大祭司大人若是不满意,便先将属下撤职为好。”
一时间,众人神情都变得微妙起来。
副祭司大人这是在……威胁大祭司大人?
人人安静,只有火把燃烧出的细碎响动。
大祭司垂眸思索片刻。
他瞟了一眼姚栎满怀希望的脸,再仔细凝视裴沐。
一点无人知晓的涟漪泛开,如一点灵光乍现的思索。
“既然如此,便罢了。”他说。
不等众人惊讶,大祭司紧接着说:“撤职不必,但你今日处置不能服众,也是事实。故而,便令裴沐暂停担任副祭司,并罚禁足于星渊堂内,至战争结束时为止。”
裴沐沉默一会儿,方才抬头。
她迎上大祭司平静冷澹、深邃不知所思所想的目光。
最后,她笑了笑,以一种过分轻松的口气说:
“好……不,遵大祭司令。”
北方。
招摇三星照耀下,旷野千里。
一个身披红袍、看不清身形的人,独自站在树下。
他正抬首望星,掐算天机,不时又捂嘴咳嗽半天,带出几缕血丝。
凶兽幽途卧在一旁,焦躁不安地刨着蹄子。
“喂,你算好了吗?”它焦急催促,“我要找的那种女人,在哪里才有?”
红衣人并不慌张,仍是缓缓掐算。
最后,他才用嘶哑的嗓音说:“在无怀部静待即可。”
“啊,”幽途傻愣愣地说,“原来是无怀部的女人?那我还帮大祭司大人立功了……”
红衣人却嗤笑一声:“蠢货。”
“喂,你骂谁!”
幽途大怒,跳起来一蹄子扯下了红衣人的帽子。
顿时,一头干枯的长发散落出来。
红衣人手里托着一枚太极八卦的虚影,一双无神的盲眼却冷冷地“盯”着幽途。
这位卜算天机的人……竟然是一名女人。
虽然她病容恹恹,可确实是一名女人。
她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凶兽幽途也感觉到威胁。这头吃人的妖兽僵持片刻,悻悻地重新趴下。
“我就是奇怪,”它找借口,“你一个无怀部的祭司,干什么主动帮我?”
“蠢货。”女人嗤笑一声。
她无视了妖兽的愤怒,顾自望向南方——扶桑部的方向。
良久,她幽幽道:“我这一生,只有卜算一道还剩下些用处,所以,我穷尽一生心血,只为算到这次机会。”
“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一定要……让姜月章后悔蚀骨、痛苦一生,以报我姊妹被扶桑俘虏,又被凌虐而死的仇恨!”
“嘿,无聊,女人就是这么斤斤计较小情小爱。俘虏,奴隶——死了多正常!”
幽途甩着尾巴,幸灾乐祸地嘀咕:“打,最好你们两败俱伤!其实,要不是你这女人只会卜算、没有巫力,我肯定捉了你去交差,嘿嘿……”
女人恍若未闻。
她重新抬手望天,静静掐算,不顾身形已是摇摇欲坠。
22、决心
“就在那里……”
漆黑的夜里, 一道人影倏然出现在山头。她站在榆木枝头,纤细的身形随着枝条晃来荡去,却始终稳定自如。
正是裴沐。
此时,裴灵气喘吁吁地趴在她头发上, 抬手指着远处被火光映得微微发红的天空。
喊杀声穿透遥夜, 一道求援的狼烟已经蜿蜒而起, 与天空中明灭的火焰倒影交织,好似一直能升腾到星空之上。
“对不起, 阿沐,战场杀气太重,我的力量不够直接到达……”
裴沐摇摇头, 又亲了亲小姑娘沮丧的脸:“谢谢你,阿灵,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接下来, 是我要做的事。”
树枝摇动, 枝头的人影化为清风, 飞向杀声震天之处。
当她靠近战场边缘时,忽然有暗红色的符文亮起;无数扭曲的文字如用鲜血书就,盘桓在战争四周, 压制着扶桑军队的气势。
暗红气息在天空交织, 隐隐形成一道蜈蚣的图案——无怀部的图腾。
“无怀的祭司……不止一位, 大约有七人。”裴沐停在一块耸立的岩石上,抬首望天。
无怀联盟以主力攻打“大阵阵眼”,却也不会莽撞行事。听闻他们有九位强大的祭司, 其中七位竟然都聚集在此,看来是十分重视这次战役。
“不好对付……事不宜迟,只能如此了。”
裴沐沉思片刻, 下了决心。
她一手举起青藤杖,另一手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奇妙的弧线;光点散出,清气四溢,转眼之间,一把巨大的淡蓝弓箭便赫然出现在她手中。
子燕部的神木——裴沐的“小树苗”,如箭矢一般架在弓弦之上。
而“箭尖”,则对准了大阵上方。
“阿灵,你能找到他们的阵眼么?”裴沐问。
“嗯,我试试,阿沐,等一等。”
小姑娘飞在半空,认真地感应四周巫力;她身上隐隐浮现出细腻的灵纹,与大阵之力无声无息地共鸣,没有惊动任何无怀联盟的人。
裴灵是天生之灵,对力量流转变化比人类敏感得多。这样的生灵,即便力量不强,也很难被抓住。
大祭司却能将裴灵禁锢住……固然是他力量强横,又对神木十分了解,却也说明,他并非偶然发现裴灵,而是准备许久才能一击得手。
若非裴沐插手,裴灵会在禁锢中渐渐失去意识,化为一团纯粹的力量。
裴沐垂下眼,再睁开。
淡红的月光之下,她的神情平静至极。
“……找到了!”裴灵也睁开眼,指着天空中的某一处,“阿沐,那里!”
——唰啦!
神木如箭矢飞出,直刺大阵阵眼。
刹那间,地面有祭司抬起头,露出惊怒交加的神情。他抬起手,想要阻止,可是——
太晚了。
神木精准地切入了阵眼。
霎时,青绿色的强光爆发出来。
……
“将军小心——!”
妫蝉听见这声怒嚎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被人扑倒在地。
一种让人五脏发麻的力量传递过来,紧接着后背有滚烫的液体渗透下来——是她属下的血。
妫蝉来不及悲伤。
她一把抓开属下的尸体,怒吼着投掷出长矛;利刃穿透了攻击者的头颅,并紧接着刺入了第二名敌人的心脏。
她的吼声嘶哑破裂,没有任何女人的特征。
战场之上原本就只有生死和强弱,没有男女!
妫蝉很强,即便在扶桑部也是佼佼者。
他们子燕的每个战士都是好的。
问题是……敌人太多了。
暗红甲胄的敌军,像蝗虫一样铺天盖地,也像蝗虫一样让人憎恨。
妫蝉喘着气。她已经杀红了眼,忘记了一切,手里不断重复投掷和拼杀的动作。
“……妫蝉将军!”
另一名朱雀部下的将领,妫蝉的同伴,穿过箭雨,与她背靠背支撑彼此,如两座孤独的高塔,望着这片茫茫血肉组成的战场。
她仍在喘气。
同伴的声音同样嘶哑,还更多了一层绝望:“朱雀祭司大人……大人究竟何时到来……”
如果有祭司在场,就能抗衡对方的巫术,也能施术为战士们治疗。可是在这紧要关头,狼烟燃起已经不知几时,朱雀祭司却仍然踪影全无。
如何不令人绝望。
妫蝉感到了眩晕。并非害怕,而是长时间作战、缺乏补给和治疗所造成眩晕。
她狠狠地一咬嘴唇,怒道:“振作!没有祭司,你便要等死么!”
“不,不……可是太多了,援军到底在哪里……小心!”
两人同时避开,狼狈地跌坐在地。
妫蝉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座高台,上头站着的就是无怀部的祭司之一!
他戴着毒虫的面具,身上饰物琳琅,不乏人骨做成的森然装饰。
那根祭司手杖高高举起,与无怀部大阵相连,而现在,他发现了妫蝉,正一手指来,指尖有暗红如血的光芒涌动。
妫蝉的身体在本能地颤栗。
她想躲开,但是疲乏的身体已经没有足够的敏捷和力气。
她的人已经倒下了不少,现在终于该轮到她了。
动啊,动啊——不认输,她妫蝉什么时候认过输——!
“——将军,看!”
大地——忽然震颤起来。
——那是什么?!
——妖兽?!
——不,是树!
——那是,那是……
“——神木?!”
妫蝉猛然抬头!
然后,她和所有其他人一样目瞪口呆。
树,是长在地上的。
神木也是长在地上的。
那么,从天上抽枝散叶、生长到遮天蔽日的树……到底是不是神木?
夜空中,那些被火光映染的云和星……全都熄灭了。
目之所及,唯有那一颗巨大的树木。
恍惚之间,有人竟当场跪下,噙着泪说:“是神迹啊!是通天的建木啊!”
……不。妫蝉很想说,这一定是假的。建木早已破碎,天神也早就抛弃了人类。这棵神木比烈山山顶的那一棵还要巨大,怎么可能……
然而,她的目光也呆呆地凝聚在空中,不能移开。
神木遮蔽了整个战场。
一道人影,则从神木中降下。
那人如传说中被射落的金乌坠落,带着光和焰,似流星打破了战场的凝滞!
有人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那是……天神吗?”
“还是山鬼?”
光芒烈烈中,那名黑发散落、肤色玉白,容貌凛然而美丽的年轻人,如同从另一个世界降下。
首先做出反应的,是无怀部的七位祭司。
他们的大阵被神木破坏,自然又惊又怒。
“何人胆敢——!”
神鬼般美丽的年轻人,将手中的青藤杖刺入了无怀祭司的咽喉。
她说:“第一个。”
并不高的声音,在战场四方回旋。
有人想阻止,有人在怒吼,有人扑上去,有人睚眦欲裂——
但是,都没用。
她如清风自由,似燕子轻灵,几息之间便辗转战场,顷刻之间就轻易取了无怀祭司们的性命!
第二个。
第三个。
……一直到第七个。
那些刚才还耀武扬威、森然可怖的祭司们,一个接一个倒下,像手工拙劣的傀儡偶人。
而天上的神木正散下点点光辉。
这些光落在扶桑战士们的身上,柔和温暖,为他们止血疗伤。
妫蝉用长/枪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她盯着那道人影,所有还剩下的子燕战士也和她一样,用重新充满光亮的眼睛盯着那道身影。
——副祭司大人……
——祭司大人!
——那是祭司大人!
——是我们的祭司大人!
欢呼声,从一点变为无数点,而后响彻夜空。
短短片刻间,就在偌大战场上,裴沐连斩七位无怀祭司,最终缓缓落在被包围的扶桑军队阵前。
她一杖在手,横伸而出,抵住万马千军。
天上巨大的神木降落而下,变回那棵小小的树苗,隐没在她体内。
一时间,战场陷入了极度的安静。
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裴沐;激动的,忌惮的,难以置信的,欣喜若狂的。
所有人也都看到,她收回手杖,坦然背对无数敌人,顾自走到了扶桑军中。
“扶桑战士悍不畏死,”她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扶桑祭司——同样如此!”
在短时间内恢复体力的扶桑战士们举起双手。他们用尽力气,站下身边敌人的头颅,满面通红地嘶吼:“悍不畏死——!!”
“悍不畏死!!”
“祭司大人与我们同在!”
“扶桑必胜——”
“扶桑必胜——”
妫蝉望着好友走近,满是尘污的脸也露出了笑容。
但忽然,她面色微变。在裴沐走近之际,她猛地伸手捉住了好友的手臂。
果不其然,裴沐身形一抖,整个重量便朝妫蝉压去。
若非妫蝉也已经恢复大半体力,简直要接不住她。
“……我就知道!”妫蝉压低声音,又急又怒又心疼,“你何时这般厉害了?方才的果然都是幻觉,你吓住他们,又趁机杀了无怀祭司,还用巫术给我们所有人治疗。”
“可是阿沐,你自己怎么办?”
裴沐干脆趁势倒在她身上,头枕着妫蝉的肩。她对一旁自发上前护卫的战士摆摆手,示意他们自去杀敌。
妫蝉扶着她到一旁坐下。另有几个知机的战士明白过来,不声不响地挡在她们身前。
“什么叫我‘何时这般厉害’?我明明一直这么厉害,今天比昨天更厉害。现在,不过是消耗过度罢了,等等便能恢复。”
裴沐嘴硬,哼哼着又得意:“你说,几个人能和我一样,出手就带来这般变化?”
“好好好,你自然是很厉害的。”妫蝉啼笑皆非,又很心疼,“可你也不用这般拼命罢?你都来了,那想必援军也……”
忽然,妫蝉的面色凝固了。
“援军……”
“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裴沐摇摇头,握紧好友的手,“就算只有我一个,我也会救你们。”
妫蝉问:“朱雀大人呢?”
裴沐顿了顿:“死了。”
妫蝉瞪大眼睛。她露出一种震惊的神情,却又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了然。
“这么说,果然是……”
裴沐点点头。
两人一时不再言语。
妫蝉翻出怀里的糖包,将最后一颗浸了血的果脯塞到裴沐嘴里。
裴沐顿时皱起了脸:“有血!”
妫蝉没好气:“有的吃就不错了!”
两人瞪着对方,瞪了一会儿,又齐齐笑起来。
裴沐等着妫蝉问她更多的事,比如问她如何知道他们遇险,或者问她大祭司在何处。
但是,妫蝉都没问。
战场特有的带着腥气的热风吹过,吹开她凌乱的头发,露出一双沉凝的眼睛。
她注视着战场:“阿沐,虽然你为我们杀光了无怀祭司,但我们人数差距实在太大,如果援军迟迟不来……难道说,我们是被放弃了?我们……只是引诱无怀主力出击的诱饵?”
裴沐没想到,妫蝉竟然自己猜出来了。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正常。妫蝉是部族首领,自幼学习征伐之道,对其中种种谋略,她也十分擅长。
裴沐忽然感到了一种难言的羞愧。她也不明白这羞愧从何而起;也许是因为这是大祭司做出的决定,而大祭司的决定,即便她不赞成,她也感到其中有自己的责任存在。
她的沉默让妫蝉明白了。
可让裴沐惊讶的是,好友沉思片刻,便平静地笑了笑。
“我知道这一定是大祭司的决定。”妫蝉站起身,顺手抽出一旁死人的缺口刀,反手杀死了偷袭的敌人。
她说:“阿沐,你不要难过。如果是我在那个位置,或许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裴沐一怔:“阿蝉,你怎么会……”
“因为这就是首领的职责。谁都想两全,但做事的过程总是不能两全。而有些决定,有些舍弃……首领不做,谁来做?”
妫蝉弯下腰,温柔地摸了摸裴沐的头发。
她并不是个顶漂亮的美人,可那生机勃勃、永远不屈而坚韧的眼眸,比任何美人都更加出色。
“既然我们的职责就是在这里拖住无怀主力,那我相信,这就是今夜此战最大的意义。”
她拔起属于自己的长/枪,精铁铸造的锋刃已经有了缺口。
“阿沐,我知道你有能力保护自己。你已经做完了你该做的事,现在,我就去继续履行我的职责了。”
裴沐望着好友的背影。
这个背影唤醒了回忆,让她倏忽间想起了过去。
她想起了先首领,想起了她们两人的童年,想起先首领曾经说过,阿蝉继承首领之位不是因为她是首领的女儿,而是因为,她就是最适合当首领的人。
先首领说过,妫蝉最适合当首领,因为她能做出决断。
他也说过,裴沐最适合当祭司,因为她总能提醒别人,不要将任何牺牲当作理所当然,哪怕那牺牲十分微小。
裴沐抹了把脸,笑了笑。
然后,她站起来,背着她的小树苗,握着她的青藤杖。裴灵正寄托在小树苗里沉睡。正如妫蝉所说,这个小姑娘也努力完成了她的职责。
她走上前,走到妫蝉的身边。
“说什么漂亮话啊,阿蝉。”
祭司大人的声音,再度变得懒洋洋,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再次变得淡然又明澈,如被雨水洗净的天空。
“要打仗,就一起上。”她对好友粲然一笑,“我们在一起时,就该这样才对。”
妫蝉怔了片刻,也笑起来。这个笑容和以往任何时候同样开朗。
“好!”
她提起枪,裴沐则举起青藤杖。
长/枪飞舞似银练,巫力闪烁如星光。
血雨腥风,也无惧怕。
“我们也经历过许多艰苦的时刻,这一次只是更艰苦一些……”
“但是每一次,只要我们并肩作战,就总是会迎来胜利。”
裴沐狠狠一杖压下去,砸飞了一名举刀刺杀妫蝉的无怀将领。
妫蝉在一旁大笑:“你一个祭司,怎么打得这么莽!”
裴沐怒道:“你试试用完了巫力再打架,我看你能如何!”
妫蝉笑嘻嘻:“那不知道,我又没有巫力!”
忽然,东边的大地传来一阵响亮的号角。
仅有的尚未被攻克的城墙上,扶桑战士激动举旗,大呼:“援军来了!是援军——是首领的旗帜!!”
妫蝉一听,当即往上冲去。
裴沐跟在她身后,有点不满:“你不能一听别人的名字,就把我扔了!”
“那是援军!”
妫蝉一口气冲到城墙顶。
裴沐也耗费积蓄起来的巫力,支起了防御屏障。
她看见,在东方的原野上,大队人马如洪流滚滚而来。那明黄的旗帜上,除了扶桑的图腾标志,便是一个古体的“森”字。
为首的姚森一马当先,怒吼而来。
妫蝉再次大笑。
她举起武器,大吼:“扶桑必胜——”
裴沐望着这一幕,终于也笑了。只是她的笑淡得多,像被某种往事阻隔并过滤,于是只剩下一点代表欣慰的笑意。
她回身欲走,打算收拢下方战士,与援军汇合。
但电光火石之间,她猛然回头!
“阿蝉——!”
裴沐愤怒地、狠狠地撞了上去。
她的巫力在刚才已经被再次消耗,现在她只能用自己躯干的力量,狠狠撞上去!
砰——!
撞击声连接着一串沉闷的撞响——裴沐抓着偷袭者不放,两人一起从城墙上滚了下去。
裴沐虽然巫力接近于无,但她一点不情愿受苦。所以,她竟然硬是凭借着这股子咬牙切齿的劲头,恶狠狠地压制住偷袭者,把他当成了肉垫,接受了每一次翻滚碰撞。
而她本人倒是没有什么损伤。
偷袭者发出扭曲的惊呼:“你这个祭司怎么力气这么大——”
“我力气大怎么了,吃你家糜子了啊!”
两人翻滚落地,裴沐一把掐住偷袭者的脖子,看清他的样子:“你是……妖兽幽途?”
她对幽途并不陌生。此番相见,裴沐冷森森地磨了磨牙,狞笑道:“怎么,看人类打仗,你趁机来偷口吃的?”
幽途瞪着她,身体一个哆嗦。天魔在下,它怎么碰到这个人了!
作为在大荒上横行无忌,肆意吃人的妖兽、凶兽,幽途充分掌握了一份“不能惹的祭司”名单。
比如扶桑大祭司。
还比如子燕祭司。
可惜它的消息实在不够灵通。它只知道子燕部并入了扶桑部,却根本不知道……今天这个煞星会在这里啊!
它只不过是看上了那个女将军的血而已,谁知道会遇上这个煞星!要是知道,它绝对,绝对……换个时机下手啊!
要不是因为被大祭司下了咒术,不能开口谈论和他相关的事,幽途一定立即卖了大祭司。
现在,它只能哭丧着脸:“子燕祭司大人,贱仆有眼不识昆仑山……”
——阿沐,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毕,幽途忽然目露凶光。
原来它探明裴沐已经是外强中干,心一横,决定搏一把!
到底也是纵横多年的上古凶兽,又保全了实力,幽途大喝一声,发出含有凶煞妖力的吼声;与此同时,它手中有什么煞白的利刃划出一道凶狠的弧线——
“唔……!”
裴沐用力抓住伤口,连带也狠狠夺过了幽途爪子里的匕首。她捂住右肩,感到伤口处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消失。
顷刻间,她已是脸色惨白。
裴沐眼前犯晕,勉力道:“嗜血刃,你哪里来的……等等,这个术……”
她忽然闭口不言,面色却更是一片雪白。浓郁的情绪在她眼中翻腾,但只一瞬间,它们都重新归于平静。
ranwen.la
坚定的平静。
“阿沐!!”
妫蝉愤怒扑上来,连同四周战士一起。
幽途害怕裴沐,却并不害怕这些凡人战士。它四蹄落地,冷笑数声,就张开大嘴,想吃了他们。
但是,裴沐却说:“按住它!”
幽途一怔,却见四周扶桑战士们合身扑上,宁肯被它咬住也要抱紧它不放。
这凶悍的举动拖住了它片刻。
而下一刻,裴沐已经重新压制住它。
并且,她干脆地拔/出长刀,一刀割开幽途的喉咙,毫不犹豫地俯身下去,大口吮吸幽途的血!
腥臭的妖兽之血,伴随着浓郁而妖异的力量,齐齐涌入裴沐的体内。
四周的人呆了。
幽途也呆了。
它死命地挣扎,绝望地挣扎,它发誓它一生中从未如此全力以赴地挣扎——
可是,没有用。
刚刚还外强中干的扶桑祭司,此时此刻如山岳泰然,又如神鬼之力,牢牢扼住了幽途的要害。
在她体内,神木发着无人可见的微光,并自枝头开始,一点点地崩碎。
无人知道,连裴沐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是同样用尽了全力,狠狠啃噬着幽途的血肉。
此时此刻的副祭司大人满脸是血,神情凶狠,一点不再像那飘逸美丽的山鬼,却像妖异惑人又让人害怕的恶灵。
“吸我的血……你还想吸我的血?!”裴沐森然道,“那就拿你自己的给我补回来!”
吸……血?
幽途的意识快速地陷入模糊,但它还在本能地思考,在疑惑。
大祭司大人分明说过,他下了咒术,只有巫力足够浓厚的女人的血才会……它刚才只不过是顺手而为之……
等等……
巫力浓厚的女人的血……
难道……
“你,你……!”
幽途瞪大眼睛,半割断的喉咙里发出凄惨的“嗬嗬”声。
然而,它已经再也没有机会说话了。
——砰!
裴沐扔下幽途的尸体,站起来。
四周的战士们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她。
“看什么,没见过搏杀么?”裴沐撇撇嘴,抹掉脸上的血,肌肤上已经重新浮出一点血色,只是仍旧苍白。
大荒多战事,每个能活下来的人都见惯血腥的生存之战,战士们更不例外。
妫蝉恍惚片刻,才连忙来扶住她,无奈道:“你平时一副温温和和的样子,谁想得到你还有这样一面。”
“对自己人不温和,难不成凶巴巴么!”裴沐继续没好气。
但现在谁都愿意捧着她。
妫蝉笑着将她搂紧。
此时,援军已经进入战场。他们带来了战士,更带来了祭司。
战况已经渐渐分明。
裴沐垂眸看着手中的骨白匕首,五指松开,又重新握紧。
“阿沐,这是何物?”
“别碰,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摇摇头,将匕首收起。
忽然,她抬头望南方看了一眼——烈山的方向。
“阿蝉,我要走了。”裴沐回头说。
“走……?”妫蝉愣了,“你去哪儿,难道还要去支援哪里?可你的身体……”
“有幽途这种大妖血肉进补,我现在很好。”裴沐笑了笑,“不是支援,是……另外的需要我去做的事。”
妫蝉盯着她。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危险么?”她问。
“或许。”裴沐说。
“你还会回来么?”
“我尽量。”
“那,”妫蝉露出难过的表情,“你可以不去么?”
“答应过、承诺过的事,总不能反悔。”裴沐笑了,“何况……”
“何况?”
裴沐重新望向烈山的方向。
“阿蝉,你说,”她慢慢问,“大祭司是一位很好的祭司,对么?”
妫蝉以为她还在计较之前诱饵的事,便道:“对。扶桑部这么多人,加上各盟友那么多人,大祭司有本事护住所有人,让每个人都吃饱穿暖,有能遮风挡雨的房子住。战死的战士有碑文铭记,家属也能得到抚育。”
“大祭司大人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祭司。”
裴沐转过身。
妫蝉有点惊讶地发现,好友脸上露出了一种明媚的笑容。
这是属于凡尘的笑容,是一个释然的、没有遗憾的、决定了一切的笑容,就像每个经历了隆冬的人在望着春风吹开桃花时,会露出的笑容。
充满希望的笑容。
“我也这么想。”她笑着,“但是,他太冷酷了,也许是因为他不能体会很多普通人的感情。他需要有人时刻提醒他,很多牺牲是有必要的,但那并不代表活下来的人可以心安理得,甚至嘲讽和践踏被牺牲者。”
“那你自己去告诉他。”妫蝉说。
裴沐摇了摇头:“扶桑是每一个人的扶桑,所以每一个人都应该去做。这也是每个人的职责。只是,也许,需要阿蝉你先带头去做……”
“那,那你呢?”妫蝉有些不安。
“我要去做一件……挺重要的事。”
“那是什么?”
裴沐摊开双手。
神木的虚影在她掌中浮现,生着双翼的天生之灵被唤醒过来。
她指着北方:“阿沐,在那里。”
“那我们走吧,不然就要来不及了。”
妫蝉眼睁睁看着好友的身形渐渐消失。
“阿沐,你到底要做什么——”
好友回头一笑:“种树栽花!”
“什……”么?
那是什么意思?
妫蝉感到茫然。
她还在思索,却听身后“呼啦啦”跪倒一大片的声音。
她一回头,就吓了一跳。
“大祭司大人?!”
凭空出现的,赫然竟是那位大祭司。
他衣袍沉沉如夜,长发拖曳如深灰的雨云,眼中也凝着万里不化的冰雪。
然而,平时高高在上、令人不敢逼视的大祭司,此时的脸色似乎格外难看,气息也隐有不稳。
他一眼看见了地上被吸干血肉的幽途尸体,眼神一凝,而后就带着几分探究地看向了在场唯一的女人——妫蝉。
妫蝉以为他想问幽途的事,便说:“是阿沐杀的。”
大祭司的神色又有了细微的变化,但妫蝉也说不好那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她只听他冷冷问:“裴沐呢?”
像在生气,而且是极为生气。
“多亏阿沐来支援,我们才撑到了援军到来。”妫蝉忍不住为好友分辩了一句,并高兴地听到四周响起一片赞同。
但这些赞誉对大祭司没有丝毫影响。反而,他的眼神更恐怖了。
“他人呢?”他一字一句地问。
妫蝉老实答道:“阿沐说有事,又走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妫蝉摇头,“但是她留了一句奇怪的话……她说,她要去种树栽花。”
“种树栽花……”
大祭司咀嚼着这四个字,似有疑惑不解。他又看了一眼幽途干瘪的尸体,眉宇间的疑惑更深了。
“他的为人,便是为了我,又怎么可能愿意……”
他陷入沉思,呢喃出声,却又自己停下。
妫蝉望着这位大人古怪的模样,心中的不安更深刻了。
她禁不住上前一步,避开他人耳目,低声恳求:“大祭司大人,阿沐会没事的吧?她原本就为救我们耗尽了力气,又被这凶兽的古怪匕首所伤,似乎失血不少,才勉强用其血液作补……”
“……你说什么?!”
这话不知道哪里有毛病,竟引得素来淡漠的大祭司一个猛然抬头。
他几乎是茫然地望着妫蝉,眼中的震惊之色根本掩饰不住:“你是说,幽途的匕首……吸了他的血?”
“正是。”妫蝉更不安,“但她走时还算安好,就是不知道她要种什么树,又要栽什么花……大人?!”
那个瞬间,妫蝉几乎要以为,大祭司要踉跄倒地了。
她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大人如此恐惧的模样。
其实他没有什么表情,脸色和唇色也本都是淡淡,可正如他的威严会遍布天地一样,他此时此刻的那种惊慌恐惧……
根本无法掩藏。
“仙花,仙花……不,等等!!”
“大祭司大人?!”
刹那间,风雷闪动。
大祭司的身形往北而去,消失无踪。
妫蝉低下头。
散落血污和断肢的城墙上,有一朵奇怪的琉璃花静静躺着。透明的花瓣里凝着一朵橙红的火焰。
她想起来,阿沐告诉过她,这是她做好了送给大祭司的。大祭司戴在腕上,从不离身。
这时候,却忽然断了。
此时,东方渐明。
一缕晨光穿透血腥的寒气,照在琉璃花上。
被遗忘的花朵与火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23、从天而降的裴沐
“这里是……九嶷山?”
一阵夜风吹来诡异的气息。
裴沐站在山脚, 举头望见沉默不言的青山。
青山如屏,一星灯火也无;万籁俱寂,虫鸟不鸣。招摇三星悬在山尖,放着冷冷的锐光, 成了唯一的光源。
梧桐树遍植山中, 硕大的叶片掩映着无数壁虎脚似的梧桐果;果叶相撞, 在夜风中簌簌着。
裴灵趴在她头顶,累得吐舌头直喘气:“阿沐……呼呼, 这里,不对劲……阴森森。”
“是啊,不太对。”
裴沐观察够了, 便往山中走去:“九嶷山是无怀部的重要据点,他们不可能抛弃这里。”
九嶷山中, 有舜的陵墓。舜是二百余年前的轩辕古国的帝王, 而扶桑部就以其后裔自居, 称自己为轩辕的继承人。
但扶桑部南迁已久, 九嶷山被无怀部占据近百年。这件事向来被扶桑部引以为耻,也是南北不和的重要因素之一。
更不用说,九嶷山地处交通要地, 以险峻之势据守北部千里平原。
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传承意义而言, 九嶷山都是绝不会被舍弃的地方。
现在, 这里却俨然是一片阴森冷寂。
“有瘴气。”
裴沐忽然停下来。她闭上眼睛,侧耳倾听。
青藤杖凭空悬浮,如指南车一般自行转动, 最后指向了山林深处的某个方向。
“有人在施术,是不祥的术。瘴气的源头……与神木之心的位置一致。”
青藤杖散发清气,清出一条细细的小径。裴沐跟随其后, 身影渐渐被泛着暗紫的黑雾淹没。
来者不善,但似乎并没有阻碍裴沐前路的意思。
正相反,污秽的瘴气一路相引,与邀请无异。
“阿沐,我,有点害怕……”
裴沐脚步不停,轻声安慰:“别怕,我会护着你。如果有危险,你就赶快逃跑,不要管我。”
小姑娘却忽然生气了,揪住裴沐的头发:“不!不跑!和阿沐,同生共死!”
她还学会一个复杂的四字词语了。
裴沐啼笑皆非,却是温柔地应了一声。
“阿灵。”
“阿沐!”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小姑娘趴在裴沐脑袋上,把脸探下去,倒着看她。
“大祭司险些害了你性命,我……却还是想要救他。”
裴灵歪头想了一会儿:“这个,有什么不对?阿沐,一直想救他。想做什么,就去做。我想跟阿沐一起,就一起。”
她稚嫩的声音单纯快乐,没有任何阴影。
裴沐禁不住笑了。她感叹道:“还是女孩子更好啊。”
“更好,更好!”裴灵觉得这是在夸她,便喜滋滋地飞起来,原地绕了个圈,又赶忙重新趴下,睡在了裴沐微卷的头发上。
山林间的瘴气非常古怪。
裴沐看似在平地上行走,四周草木却毫无变化,更没有任何上升的坡度。
但当她再一次停下脚步时,四周却倏然一空。
再回头,她已经身处山顶,四下是沉沉的夜色,和无声无息的山林。
她已经来到了九嶷山的最高处。
前方终于有一处山丘起伏,最上方长着一颗枝叶葳蕤的大树。这树木姿态舒展,通身却诡异地透出黑气,本该清灵明亮的气息也变得一片混浊。
树枝伸展的模样,甚至很像无数双死前苦苦挣扎的干枯手爪,如一声声沉默的凄厉嚎叫。
那竟分明是一棵被瘴气污染了的神木!
“无怀部的神木被污染了……难怪,先前在战场时,我便觉得奇怪,无怀部的祭司再弱,也不至于被我轻易连杀七人。”
裴沐眯了眯眼。她正要继续往前,却突然停下了步伐。
青藤杖后退,飞回她手中。
淡蓝风力盘旋而起,聚集成球,又猛地向四周散射开去。
哗啦——!
像是有巨大的鱼一个用力摆尾。
星光忽而亮起,空荡荡的四周……也忽然出现了无数闪亮的银色蛛丝。
不,那不是蛛丝。
而是透明的、坚韧无比的线。
无数的线密密麻麻交织成网,横亘在裴沐与神木之间,好似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银网之上,又处处裹着密密麻麻的枯骨。他们似按照某种特定的规律分布,都保持着向天挣扎的模样,神情惊恐扭、肢体扭曲。
从身上的服饰来看,这都是无怀部的人。
“真可惜……只要再走一步,你就会在这万骨迷障阵中粉身碎骨,只给姜月章留几点血滴碎肉。”
“那这没有法子,你这阵布得太粗糙,我实在不能装没看见。”
裴沐收回目光,望向树下。方才还空无一人的树下,出现了一个裹着暗红长袍的女人。她兜帽后垂,长发散落,形容枯槁,神色勉强平静,眼神却如淬毒。
夜风吹得密密麻麻的尸体轻轻摇晃。这么轻,大概血肉都被吸收了。
裴沐古怪地看着女人:“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在动手之前就把自己人全杀了的敌人。”
“……你懂什么!”女人的表情猛地波动了一下,“这些人,这些人通通该死……他们该死,姜月章该死,世上所有男人……都该死!”
裴沐摇了摇头:“我不是来这里同你争论的。我要的东西在哪里?”
女人收敛了她的愤怒,尽管她已经用手指在树木表面抓出几道发黑的痕迹。
她再伸手望树上一探,半颗散发着淡彩光芒的神木之心便出现在她手中。
“我知道自己赢不过你。”女人出乎意料地直白,眼中的怨恨也没有丝毫隐藏,“神木之心,我可以给你。但是……我要亲眼看见你做出选择。”
“选择?”裴沐思索片刻,“选择让你怎么死?这,似乎不大好意思。”
女人:“……”
“少废话!”她厉声道,“将仙花种子拿出来,我要看看……看看姜月章唯一重视的人,如何流血而亡!”
种子……
隔着重重死亡的影子,裴沐端详着女人怨毒的脸。她敲敲青藤杖顶端;一粒外表普通的种子从玉石中飞出,落入她的掌心。
“原来这种子是你给的……是你同朱雀有联系?”
女人想说什么,却忽然弯腰咳嗽;大片暗红的血液洒落在地,被土地迅速吸收。沉沉的祭司衣袍也遮掩不住她突出的脊椎骨。
这俨然是个命不久矣、怨毒又绝望的人。
这种人最危险,因为他们不被灾难打倒,反而将灾难当作养料,最后必然焚向他们憎恨的对象,也不会犹豫焚尽无辜。
“朱雀祭司……是少有的好人。”女人慢慢直起腰,哑声说了一句,“裴沐,我算到了你……我知道你也是女人。”
“像你这样巫力深厚,还足够聪明、足够幸运到能扮作男人的女人……最可恶!”
xiaoshutingapp.com
她眼神如针,往裴沐刺来。
“我和两位姊妹,空有卜算天赋而没有巫力护身,只能任人欺负,被凌虐,被当个稀奇又不祥的玩意儿随意玩弄……而你,想必和那些男人一样,站在旁边,看着我们这种人受苦……!”
“选吧!”她说,“像你这样自私自利的人,究竟愿不愿意为了姜月章而流干自己的血?不管哪一个选择——我都感到快慰!”
她神经质地笑起来,仿佛透过自己的语言,已然见到了那尚未发生的未来情景。
裴沐静静听她说完。或说,听她发泄完。
她并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如何当上无怀部的祭司的,也不知道她具体经历了什么。但她知道,女人刚才杀死了无数人,形容凄厉怨毒又可悲,可她心中喷薄的愤怒与怨恨,竟只能在死前朝敌人倾诉。
这应当是一种倾诉。
“我为你和你的姊妹感到难过。但是,我也不能就这样任你摆弄。”
裴沐压住体内的阵痛,面上平静如稳定的云层。她抬手一抛,青藤杖便自行飞出;只轻轻一绕,淡蓝清风就切断银丝网。
砰砰砰——
枯骨跌落,丝线断裂。
女人抱着神木之心,愣愣地望着这一幕。
“你,你怎么会……咳咳咳……”
她慌乱后退,又咳嗽不已,而且因为慌乱而咳得更厉害,连惨白的面色都变为一片潮红。
“你还是太小看我,也太小看姜月章了。妄想凭借这些阻拦我们,无异于用羽毛迎击狂风。”
女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成了山顶唯一的响动。
裴沐走到她面前,蹲下来。
女人掩着唇,惨淡一笑:“我不行,我还是不行……哪怕付出生命,也不行……”
她的年岁不算很大,至少从骨相看,绝不超过二十八岁。但若看她干枯的肌肤、裂开又愈合的伤疤、一条条的皱纹,恍然又会觉得这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妇人。
“你要杀我……就动手吧……但我绝不会主动把东西给你……”
女人闭上眼,等待着死亡,或许还有死亡前的折磨的降临。她对这些祭司的手段太熟悉了,熟悉到连恐惧都麻木了。
然而……
温暖柔软的触感,落在了她的头上。
女人迟钝了片刻,愣愣地睁开眼。眼前除了无尽的夜色和层叠的枯骨,便是这位扶桑祭司的面容。
“你耗尽心血窥探天机,本也活不了多久了。”
女人忽然才注意到,原来这个人的容貌很漂亮,也很特别……好似凌厉锋刃上开了一朵柔美的鲜花。
她说:“我送你去个清净无人、安全舒适的地方吧。我并不了解你的遭遇,但至少我能帮你安心地渡过最后的时间。”
“什么,你……”
女人真正愣住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从未见过,有哪个祭司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这样怜惜又平和的微笑。
她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混浊的眼珠微微颤抖着,用凶狠掩去了迷茫。她让自己咬牙切齿、沉浸在仇恨中;她死死盯着她,决意找出她的虚伪、邪恶。
她要和这个人拼命,要同归于尽……
突然,女人的目光凝聚在了裴沐的手腕上。
就是她抚摸她头发的那只手。这只纤细的手腕上,挂着一枚桃木手链,还有一串,一串……
“这个……这个!”
女人突然丢了刚才还重视无比的神木之心,用鸡爪般枯萎的双手紧紧攥住裴沐的手腕。她粗糙的指尖颤抖着抚过那串靛蓝色的、略有些陈旧却还是很精致的编织手链。
“你从哪里来的这个,哪里?!”
就像回光返照一样,刚才还气息奄奄的女人,陡然成了一只狂怒的老虎。她用虚弱的手死死钳着裴沐的手腕,一双血红的眼睛像憎恨,又像隐隐的哀求。
“你从哪里来的这个?难道是将她们……不不,你是女人……”
裴沐再一次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
她神情沉静:“这是阿谷给我的。她约有十六岁了,是扶桑的女奴,跟一位祭司的女儿生活在一起,那孩子对她很好。最近……她遇到了很不好的事,但她活下来了。”
“我帮了她一些,所以她送了我这个。”
女人茫然地看着她。渐渐地,她不知不觉松了手。
两行泪水跌落下来。
“那一定,一定是我最小的妹妹……是阿鸢,是阿鸢……她被掳走的时候还那么小,我以为她死了,但她活下来了,活下来了……”
就像用尽了所有力气,女人跌倒在地,捂脸痛哭。
她一边哭,一边咳血;凄惨的形状,却又带着断断续续的笑。
“活下来了,她活下来了……”
她哭了一会儿,气息慢慢虚弱下去。
裴沐想扶她,却被她拍开了手。
“我……不会让姜月章的人碰我……”
女人勉力抬头,直勾勾盯着裴沐:“你帮了阿鸢,我知道你一定帮了她很多,我们这一脉有教导……对于恩人才会送出这样的手链。”
她一边咳嗽,一边竭力站了起来。
“我……会帮那孩子报答你。但是,我不愿意帮助姜月章。”女人费力地说,“反正我也快死了……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我不会瞒你。”
裴沐蹲在地上,抬头看她:“你真的不愿意去一个秀美安宁的地方么?再慢一些,我怕就来不及了。”
“哼。”
女人发出一声气音,眼神忽地流露出一种骄傲,这让她枯槁的面容陡然多了几分熠熠的光彩。
“你们这些有巫力的人,总是这样自负……我这万骨迷障阵十分神奇,能迷乱时间。”她显出了一点得意,那得意让她看上去竟有有点天真了,“从你抵达九嶷山到现在,不过花费一瞬……急什么?”
裴沐真心实意地惊讶了:“这的确很了不起。你真厉害,这样的手段应该传下去。”
“我也这样……”
女人的眼神亮起来一瞬,又黯淡下去。
她别过头,重新变得冷硬且不耐。
“不要说废话。”她冷冷地说,“你到底有没有要问的?”
裴沐想了想:“我怎么才能让种子发芽开花?说是用血液浇灌,可人失血一多就会死,哪可能自己把血液全部抽出。”
“是只有蕴含巫力的女人的血才能浇灌。”对方依然别着头,“将种子放在伤口上,它自己会吸食血液,不必再管。”
“噢,那是十分方便。”裴沐欣慰地点了点头。
沉默了片刻,女人回头瞪她:“你就不怕?”
裴沐认真想了想:“痛吗?”
“……没有痛感。”
“那就不怕。”
女人动了动唇角。她好像想问什么,最后还是打住了。
女人靠在神木树干上,慢慢滑落在地。她低低地咳嗽着。
她已经连咳嗽声都变得低而虚弱;刚才的情绪爆发,又消耗了她为仅剩不多的生命力。
“我们这一脉……”
她忽然开口。
“我们这一脉,听说……也是天神的后裔……”
“想来,不是什么厉害的天神罢,所以没有巫力……这点卜算天机的本事,反倒会折人寿命,更会成为被利用的工具……”
她抬头望着夜空,隐约有一丝迷茫。
“我曾想……拼了命不要,也要算出姜月章的命轨……我要找人咒杀他……”
“可是,我算不出来。”
“别人的我都能算出,只有他……再之后,我呕心沥血,也只算出一点点未来,还有,还有……”
她的目光一点点移到裴沐身上。
“这个世界上,所有生灵都会死。死去后,灵魂会化为碎片,只有一点本真前往轮回。所以,转世之后……就是全新的另一个生命……”
“但是,你们不一样,你和姜月章……不一样。”
“我从没见过如此凝实的灵魂,还有被群星层层遮掩的命轨……”
她的唇边忽然露出一点奇异的微笑。没有怨恨,没有恶毒,只有一点纯粹的好奇,就像每个孩子仰望星空时,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的微笑。
“我猜,你们说不定是天神下凡历劫罢,所以才这样厉害……”
“我……不指望姜月章。可是如果你归位,如果你真的是某位星君、神君……”
……她的意识在溃散。
裴沐明白了这一点。
女人快死了,她已经模糊了现在和过去的边界,也许连那些深刻的仇恨也淡化了。
现在同她说话的,也许……算是很久之前的女人。
是她还没有受过伤害时的样子。
她说:“等你归位的那一天……可以,可以帮帮我们吗……”
“普通人……太难了……”
“女人……太难了……”
“哪怕只是……不要再被掠夺,不要再被欺负得那么厉害……”
裴沐眼中发热。
她握住女人的手,用此生未有的郑重应下:“即便不是天神,只要我活着,也会尽我所能。”
“活着……可是……”
女人茫然地望着她。
一点灵光在她眼底迸发。
“昆仑山……去昆仑山!”女人忽然急切起来,“昆仑山有……有建木心……”
“建木心?”
“就是神木最原始的……真正的力量源泉……在上古的神战中,被埋在昆仑山的风雪下……”
昆仑山——大荒上最多传说的山。
它伫立西方,万年积雪,传闻山上云雾缭绕、金石玉树,更有真正的神仙在那里居住。
裴沐苦笑道:“可我现在的力量,恐怕不足以……”
“这个……你用!”
女人费力地挪动手臂,重重拍在神木树干上。
“虽说被污染了……可神木之心还在……我知道,你能借用神力……还有你带的天生之灵……”
一道光彩飞了出来,倏然没入裴沐体内。
裴沐这才明白,原来女人其实还留了一招。如果没有阿谷的手链,或许她还真会被女人重伤。
但现在,女人只用一种执拗过分的眼神望着她:“拿到建木心,就能聚集天下所有神木的力量……你有两个选择……”
“你可以得到神木,活下去……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祭司,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是,你也可以选择……将力量奉献出去。只是,只是这样一来……你自己便活不了……”
“奉献?”裴沐脑海中忽然闪过一点回忆,“我听说,女人如果成为祭司,怀孕后会吸取神木的力量,难道……”
“对……这是神木在传递力量……原本,神力就该通过女人的血脉,最终传给每一个人……可是,人类太贪婪了,太贪婪了……”
女人望着她:“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你要记得……你答应我的话……你要让所有弱小的人都……”
她声音微弱,渐渐说不出来。
“好,我会帮助女人,帮助所有弱小的人。”裴沐低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温柔又认真地承诺,“我一定尽力做到。”
女人阖上眼,片刻后又睁开。
“要是你骗我,”她喃喃道,“我就太吃亏了……”
“但是……也只能这样了。”
“为了阿鸢……我信你……”
裴沐抬起青藤杖,想将女人送走,但对方固执地拒绝了她的动作。
“我在这里看着……你走吧。”女人虚弱得惊人,却也顽强得惊人,“我做出的选择……我要看到最后……!”
裴沐点点头。她帮女人调整成一个尽可能舒服些的坐姿,然后带上两颗神木之心,让裴灵坐在上面。
一阵光芒发出,空间旋涡出现。
女人扬起手,掌中虚虚一枚太极八卦虚影。她用模糊的视线看了一眼天空,哑声道:“我为你定位!”
裴沐站在无尽的光芒中,这光芒如水波推开,将四周的瘴气、枯骨都净化为齑粉。
女人也遮住了双眼;她的身躯同样在化为齑粉。
裴沐回头望着她,这才想起什么,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顿了顿,才说:“妘昙……我叫妘昙,我的妹妹叫妘鸢……不是阿谷!”
“好!”裴沐望着女人快要散尽的身躯,“我若能回去,便告诉她……她叫妘鸢,不叫阿谷!”
隐约地,在她彻底离去之前……
她听见了一声呜咽。
……
当妘昙的身形也彻底消失时,九嶷山顶的光芒还未散去。
万骨迷障阵失效,陡然之间,这里苍苍的梧桐树便迎来一阵风雷怒吼!
轰——
电闪雷鸣!
一道漆黑的身影转眼出现在山巅。
大祭司拄着乌木杖,捂着心口不住喘气,锐利的目光却已经扫向四周。
他什么也没发现。
但是,术法遗留的气息却给了他提示。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天空中看似杂乱无章的群星,手里顾自掐算起裴沐的位置。
他逼着自己,不要去想最坏的可能。
但颤抖不停的手指,还有一句不由自主的呢喃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煎熬。
“阿沐,等等……”
“……求你了。”
……
此时的裴沐,已经身处云山之上。
传说真正的昆仑山巅处于永昼之中,裴沐而今才知道,这是真的。
但是,这里也不大能看见阳光。
她举目四望,只见风雪盘旋。寒风卷着碎冰粒和雪花,连接了隐约的蓝天和雪白的山体。
昆仑山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座山都要巨大,而且十分寒冷——因为裴灵一直在喊冷。
“阿沐,冷,阿沐,好冷……”
裴灵是天生之灵,本该寒暑不侵,却也被昆仑山的风雪吹得颤抖不止。
奇怪的是,裴沐却没有任何感觉。恰恰相反,她身处风雪之中,却宛如来到了阳春三月,肢体都像浸入了温软的春水,暖得恰到好处。
她将裴灵抱在怀里,结果,小姑娘也感觉好多了。
“真奇怪……这里就是昆仑山?”
她仔细感知四周环境。但除了风雪,什么都没有。
最后,她只能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深雪蜿蜒,却还有草木招摇。那都是些罕见的灵草、灵花,可惜并非裴沐此刻所求。
除了花草之外,这里还散落着些大小不一、形状不等的石块,看上去并非天然形成,却似某种遗迹的残留。
在传说中人神共治的时代里,昆仑山中……或许真的曾有神仙居住。
可现在,连昆仑山上也没有天神的踪迹了。
裴沐拨开风雪,穿过花草和遗址,继续朝这片广阔得不像话的山脉深处走去。
这时,她却听见了什么声音,还看到了什么影子。
——大人……
——战神大人……
——沐风星君……
——大人……
“阿沐,阿沐!”裴灵惊慌地揪紧了裴沐的衣襟,将脸埋在她怀里。
裴沐……却愣住了。
她看见许许多多的……灵。像是人的灵魂,可又比普通的灵魂更奇异。
淡蓝的、半透明的灵体,从昆仑风雪中幻化而出,一个个地簇拥到了她的周围。
他们有男有女,皆身披甲胄、手持刀剑盾牌,那些形制是裴沐从未见过的。
而他们的脸……不,他们的脸都模糊了。
这说明他们不是真正的灵魂,而是此处残留的灵魂碎片……或说执念。
“大人……”
“星君大人……”
裴沐忽然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悲哀。
“你们是谁?”她朝着风雪询问,“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这些灵恍若未闻。
“大人……”
“大人……”
他们只是不断这样叫着。
忽然,他们齐刷刷弯腰行礼。
一名装扮更齐整、“躯体”更凝实的灵将,飘然来到裴沐身前。
他的脸同样模糊,只是似乎保留了更多一点神智。
“沐风大人,您在找什么?”他问。
“……建木心。”
“是建木心。”灵将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面向无数灵念抬起双臂:“大人需要建木心——”
一瞬间,拥挤的灵就齐齐应道:“诺!”
震天的应答声,似将昆仑山的风雪都震得凝住片刻。
他们消失在风雪中,很快又重新出现,而和他们一同出现的还有……
“建木心……阿沐,建木心!”
裴灵惊叫出来。
那是一枚纯白的、圆润的玉石,不大,裴沐一手就能握住。
灵将捧着玉石,送到她面前,躬身献上。
“建木心已寻得,请沐风大人过目。”
裴沐接过建木心,恍惚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容易就得到了。她抬头望着神将,一瞬间觉得他模糊的脸熟悉又亲切,可再仔细看去,那分明只是一团模糊旋转的云团。
灵将再次行礼:“沐风大人,属下这便告退了。”
所有的灵也都再次行礼。
然后,他们的身影开始消散。
昆仑山漫卷的风雪里,倏然多了无数轻盈的光点。裴沐明白,这是执念散去的灵魂碎片,终于要前往轮回井了。
只是不知道,他们的灵魂本真是否轮回已久?
半晌,她才轻声说:“谢谢。”
灵将是最后离开的,所以他听见了这句话。
他回过头,忽然说:“沐风大人,原谅自己吧。那不是你的错。”
裴沐张口欲问,可风雪陡然加剧,吹得她闭目一瞬。
当她再次睁眼,面前已空空荡荡。刚才还铺天盖地的淡蓝灵体,此时一个也无。
就像是,他们等候在此,只是为了她回来看一眼而已。
裴灵坐在她肩上,侧头问:“阿沐,原谅什么?”
“……不知道。”
裴沐摇摇头,收拾好些许迷惘和惆怅。
她望着手里玉白色的建木心,又拿出仙花种子,考虑片刻:“阿灵,我应当是先种树,再栽花,对不对?否则,栽花到一半就死了,那可成背信之人了。”
她语气轻松,却让裴灵瘪了嘴:“阿沐,不死……”
“我尽量。”裴沐无奈道。
她就地而坐,将手上的建木心、神木之心、仙花种子排好,又唤出她的小树苗。这时,她才发现,原本茁壮生长的小树苗,已经只剩了一半,正可怜巴巴地摇晃枝叶。
“啊……”裴沐一怔,明白是自己力量消耗太多,反过来吸收了神木的力量。
她有些愧疚,摸摸小树苗的叶子:“等建木长好,就让你当最上面的那一枝,以后投胎,也当最开心的一个。”
小树苗如同听懂,高兴得抖了抖叶片。
裴灵噘嘴:“我要当,最开心的!”
“你啊,先活够了,再去投胎罢。”
裴沐一边笑着同小姑娘说话,一边举起了建木心。
她的力量与建木心共鸣。
很快,雪地上的神木之心就被吸引而来,并渐渐融入了建木心中。
“哎呀,这样一来,不仅还不了大祭司神木之心,还要夺过来他的那半颗……我还是成了背信之人么。”
裴沐悠悠神往片刻,顾自微笑。
在这个微笑里,似乎永无止境的昆仑风雪……渐渐平息了。
纯蓝色的、没有一丝云霭的长天,彻底显出真容。它纯净至极,也因为太过纯净而显出一丝恐怖;它让裴沐终于回想起了那个梦境,而且梦中的人隐隐有了容貌——
是姜月章的脸。
这是真的,还是她的情感在扭曲回忆?
“……都不重要了。”
现在,重要的事只有……
建木心落入雪地。
一朵新芽萌生。
很快,它不断成长、抽枝散叶;往上,再往上。
在往上的过程中,从四面八方都传来了破空声。
而后,破空声的来源显露出来——那是一株株神木,有大有小。
它们依附在昆仑山巅新长成的主干上,再一起往上、往上——
“好高啊。”
裴沐和裴灵一起抬头。
是很高,高得连那恐怖的蓝天都快尽数蔽去。
树荫投下清光,带来浓郁的生发之力;当它们落在裴沐身上,就驱逐了妖兽血肉的污秽怨力,也一点点治愈她受伤的躯体、滋养她疲惫的经脉。
裴灵也受到庇护,舒服得打了个嗝。
裴沐笑着感慨:“阿灵你瞧,有力量可真是一件好事。”
“好事!”裴灵重重点头。
“所以……”
裴沐站起来,将脸贴在神木躯干上,闭上眼。
“这样的力量,如果只给一部分人……并不公平。与其指望一个人又强大、又有善心、又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许许多多的人,还不如让每个人都拥有能保护自己的力量。”
就算弱小,就算也可能产生不公平的情况……
但一定,比现在更好。
“奴隶有了力量,就可以反抗……女人有了力量,也就不会让男人肆意妄为……”
裴沐看向一边的小姑娘:“就是得给你找个新家了。”
“阿沐……”裴灵眨了眨眼,“阿沐,听不懂。可是,阿沐一定是对的。我支持阿沐!”
“……谢了,阿灵。”裴沐失笑。
她重新抬起头,望着在长风中招摇的树叶。这样巨大的神木,也许真能一直通往天上神庭也未可知。
可是……谁稀罕呢?
神既然离开了,那这里就是留下者的世界。
现在,她只差最后半颗神木之心了。
裴沐吐出一口气,靠着树干坐下。
她伸出双腿,双手撑在身后,望着枝叶是如何欢欣地摇摆。
然后她抬起手,低下头。仙花种子正静静躺在她掌中。
“阿沐……”
裴灵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怔怔的,眼中一点点含了泪。
裴沐却只看着自己的掌心。姜月章曾在她掌心刻下图腾,希冀能随时保护她,可惜那图腾最后的用武之地,却是去困住了他自己。
有点好笑啊。
“那这一次……也放这儿吧。”
……
大祭司忽然抬头。
他跋涉在昆仑深雪中,身旁是层层云海,身后是重重山脉。
他已经看见了山顶那棵宛若通天的神木,也瞧见了神木汇聚而来的情景,其中也包括扶桑的神木。
他甚至已经猜出来裴沐做了什么。
但是,他并不关心。
有生以来,他头一次对神木相关的事如此漠不关心。
他只是感到发紧的心脏猛地一松——她活着,太好了,她活着。
昆仑山巅留有某种禁制,令他不得直接施展巫术,是以他不得不自行前往。
幸而,这段距离并不长。
他拨开缥缈云气,在荒无人烟的山巅留下一点浅浅的印记,一直朝着神木生长的地方走去。
很快,终于,他望见了他苦苦寻找的人。
就在神木之下,她背靠神木,头颅微垂,身形一动不动。
像在休憩,也像……
大祭司的身体微微发起抖来。
“阿沐……?”
他一步步走去。
树下的人睫毛颤了颤,抬起头,似乎刚从梦中醒来,现在对他迷糊地笑了笑。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他眼中都如此清晰。
原来可以如此清晰。
“阿沐,”他轻声唤她,“跟我回去罢。”
她像是清醒了,笑容也盛放了。
“姜月章,你应该已经知道真相了?我是女人……我骗了你。”她说得很平静,“你现在来,是要杀我这个玷污了神木的女人么?”
他只觉心中剧痛难当,浑身血液里像燃起滚烫的火,却也像淬了极寒的冰,令他一时难言。
他明白,她已经猜到了所有。他的阿沐,本就是这样聪敏的人。
“……对不起。”
他终于走到她身前,跪坐在地,想伸手碰一碰她的脸颊,却又不敢——竟是不敢。
“阿沐,是我错了。”他涩然说着,又带着一丝忍不住溢出的哀求
,“别生我的气……仙花种子给我,好不好?”
她歪头瞧他,眼神里闪动着新奇的光:“姜月章,你知不知道,现在我只差你这半颗神木之心了。”
他的阿沐弯着可爱的眉眼,笑眯眯地对他说:“如果你不杀我,我就杀了你,抢了你的神木之心。之后,我就是天底下最强大的祭司,谁都要听我的。”
她说得这样认真,令他不禁一怔。
但也只是一怔,他便说:“那你就拿去。”
这一回,反而是她怔了。
“我同你开玩笑的。”她低声说,“你真是不信我。”
他只说:“阿沐,将种子给我。”
她明澈的眼睛凝视着他,说话的声音柔弱得让他颤栗:“你心脉受损,神木都救不了你,只有仙花有用。你不想活下去么?”
不等他回答,她便笑了。这个笑柔软得令他害怕。
“姜月章,不论你怎么想,我想让你活下去。我想让你带着阿蝉他们,让更多人过上富足的好日子。”
他忽然感受到了十分的害怕。这害怕太强烈,强烈到让他情不自禁地发抖。
因为……
她终于抬起了藏在背后的左手。
她的手掌修长纤细,骨肉匀停,一直是很好看的。很多次,他在夜晚握住她的手,一点点摩挲她手上的薄茧和纹路,如同触摸自己的命运走向。
他每一次都为自己心中涌动的感受而震惊,甚至有些恐惧——对失控的恐惧。
可哪一次,都比不上现在的景象带来的恐惧。
一朵火焰般的、娇嫩至极也生动至极的鲜花,盛开在她掌心的伤口上。
她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没有任何血色。
“不……”
他在拒绝,在不觉的哽咽中拒绝;他哀求她。他已经在哀求她了。
可是,没有用。
淡淡的云雾缭绕在四周;清澈的光芒则开始在云雾中氤氲。
他感到了神木之心的离开——那尚未被剥离的力量,服从着她的意志,终于一点点离开。
取而代之的——他看见,是仙花顾自化为焰光,又顾自流入他的心脉。
不只是仙花,还有那颗重新长成的建木——真正的神木。
巨大的树木抖动枝叶,化为融融灵光。这些光升上天空,高踞长天,如龙盘旋几圈,而后猛地爆裂四散!
大荒上响起无数、无数……无穷多的惊呼。
世界即将改变——他知道世界即将改变。
而他……他很久没有再如此刻一般,感受到心脏稳定跳动,感受到澎湃的力量在经脉中汹涌流动。
也很久,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看见她的脸色苍白至此。
她还在微笑,单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对他所有的哀求和恐惧都视而不见。这是惩罚,是不再在乎的微笑——他知道。
xiaoshutingapp.com
“姜月章,活下去。”
她又说出了这句令他如今深深憎恶而痛悔的话。
“活下去,然后……”
可是,可是……
他颤抖着,抓住她的手。
“不……”
他想抱紧她,可是她已经闭上眼,一点点往后倒去……
而他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潜藏心中已久的哀鸣……震碎了重重风雪。
“——不,不!!!”
他一时好像已经失去意识,只能凭借本能行动,一时却又好像对所发生的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于是一举一动都出自他本身的授意。
他握住裴沐的肩,冷静淡漠的面容如同被彻底敲碎的坚冰,浮出来的是深刻的惊慌、哀痛、不甘——
还有愤怒。
滔天的愤怒,在他眼中疯狂燃烧。
“裴沐,你休想丢下我——休想,一生都休想!!”
大祭司的神情近乎扭曲。
他忽然扬手抓住一片风刃,对准自己手腕狠狠一割——刹那,鲜血涌出,却紧接着化为点点血珠,悬浮空中。
像点点血红的寒梅花蕊。
花蕊似的血珠飞在裴沐唇上,将她苍白的嘴唇染出一点妖异的红。
大祭司状若癫狂,神情却已是恢复了冷静——只除了他眼底的烈焰还在烧,甚至烧出一片扭曲的疯狂与执著。
“——夺我之期,衍彼其灵。逆天之寿,既定无往!”
陡然之间,以他为中心,无数血红文字往外飞速扩散,竟是在顷刻之间,就衍生出一座极为复杂的巫术大阵。
夺天之术——将自己的寿命给予他人的巫术。由于逆了命轨,触怒天命,故而十年寿数才能为对方延寿一年。
但是,大祭司已经什么都不顾了。
他重重地吻上裴沐的嘴唇,用苍白的指尖捧着她的脸。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有多少寿命,全都拿去便是!”
只要,只要……
巫术尚未完成,但裴沐的眼睛已经一颤。
倏然,她睁开双眼,一把推开了大祭司。
他猝不及防,竟是被她打断了巫术。可他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计较。
他只是怔怔看去:“阿沐……?”
裴沐往四周一看,眼里冒火。她重重用手背擦着唇上的血,大怒斥道:“姜月章你疯啦!”
“我又没死,你发什么疯用什么夺天之术啊!”
她咬牙切齿,看样子简直恨不得扑上去重重压着他打一顿。
大祭司盯着她。
他从来是个一丝不苟、矜持淡漠的人,连鬓发都不会有一丝凌乱。可此时此刻,他披头散发跪坐在雪地上,唇上带血,满身清寒星光像被用力打碎,成了混沌一片。
“阿沐……阿沐!”
他根本没管她说什么,膝行前来,将她牢牢抱入怀中,任凭她挣扎着打了他几下,他也只是死死地锢住她。
“阿沐,不要走,不要走……”
大祭司用沙哑的声音一遍遍重复。
裴沐的动作停住了。
她迟疑一会儿,最后还是环住了他。她轻轻抚摸他散乱的长发,也感到自己耳边传来湿润的触感。
她等了一会儿,等人问她,可是什么都没发生。
裴灵害怕大祭司,已经躲去了远处。所以她等不来裴灵的询问。
而大祭司……她也迟迟等不来他的询问。
所以,裴沐只好叹了口气,自己解释:“我本来就没死,只是失血过多,一时晕过去了而已。”
“仙花说要鲜血浇灌,又没说要多少鲜血……我猜,我的血液效果特别好?所以它吸食了一些就开放了。”
他仍然埋首,只是不言语。沉默的呼吸起伏,吹着那些未干的湿意。
“姜月章,你还是堂堂大祭司,怎么连人晕了还是死了也看不出……”
“看不出。”
他忽然出声,声音里似有几分固执:“阿沐,不要离开我。”
他抱着她,小心地来碰碰她的头发,再碰碰她的耳朵。像一只胆怯的小鸟。
裴沐顿了顿,语气已是软下许多:“我还没有原谅你……”
“不要离开我。”
“……我是女人,不是男人。”
他这才抬起头,凝望着她的双眼。
“有何干系?”他哑着嗓子,“我的阿沐……一直是我的阿沐。是我太愚蠢,才害你经历波折。你恨我也好,厌我……厌我也罢。”
“但是阿沐……不要离开我。”
裴沐默然片刻。
“好。”她说。
大祭司神情一颤。
……他看见她笑了。
她笑了,还轻柔地吻了吻他。
“我答应你……不过,你要先给阿灵道歉,还要赔她一个新家。”
她牵住他的手,站起来,如引领一般走在前面。背对昆仑山,朝向扶桑所在的东方。
而他只能望着她的背影,跟她走。如同失去所有的力气,又或者所有的力气都已经用来深深地凝视,好将她的身影永远刻在眼底。
他听见她说:“姜月章,我们一同回家。”
大荒历某某年,于后世纪年法而言,已不可考,只知道那大约是扶桑古国建立前几年的事。
传说,上古之时,灵力分为神力与巫力,其中神力为神木所有,巫力为祭司所有。
祭司只为男子,而视女子为不祥。
其后,却有一名出自子燕部的燕女巧妙装扮,假作男性,先为子燕祭司,后为扶桑祭司。
而“燕女扶木”这一典故,乃是说燕女不忍天地不公,就苦心收集天下神木,合为建木,又将力量统分天下人。
至此,天下人人皆可修行,世上也只存灵力,不分神与巫。
后来,燕女与扶桑大祭司结合,共同开设学堂,不分男女,对一应向学求学、向道求道之人,都悉心传授术法。
到扶桑统一大荒东部、建立扶桑古国时,已有不少女子出任祭司。其中留下姓名之人有妫蝉、姚榆,更有身世传奇如妘鸢,竟是从一介女奴,苦修成为天下有名的祭司。
妘鸢不愿在扶桑古国任职,出走北方,传道当地,便有了后来的沐国一脉。
据说,“沐”之一字取自燕女本名,以表妘鸢对其敬重之心。
扶桑建国不久,燕女离世,扶桑大祭司一夜白头。
更往后,将领妫蝉与扶桑皇帝决裂,领封西方朝歌、逐鹿一带,立为燕国,妫蝉为王。
再过约三年,扶桑大祭司离世。据闻其与燕女合葬烈山,不愿为外人所扰,故而以术法遮掩山体。
后世之人寻烈山而不见,便疑心烈山不过是野史传闻,并不可信。
扶桑大祭司离世后,扶桑古国的边疆渐渐延伸至大荒中部,之后是西部和南部。天子将领地分封给当初的盟友,一共分出了七个国家。
扶桑治世期间,人类大兴,妖兽渐渐被逼入偏僻山野,不敢再嚣张横行。扶桑皇室向西迁都至上洛。
二百年后,扶桑皇室式微,七雄并起,开启战国天下。
七雄争霸,风云动荡。
但更多的小民、散修,则是在大荒上自由来去,不受拘束……
除了钱财之外,基本不受拘束。
而为了钱财么,则什么活儿都能干一干。
比如说,在燕国的邻国——虞国境内,某处荒郊野岭中,就有个身背长剑、黑发微卷、肤色白皙如象牙的少年修士,抱头蹲在一边瑟瑟发抖。
“为了钱财,什么都能干……什么都可以……我不怕黑,我不怕我不怕……”
同行的恶徒狠狠啐了一口:“娘的,你怕黑来挖什么墓……!”
一道惊鸿剑光袭来,斩断了恶徒的话语。
少年修士回头,面对抖如筛糠的恶徒,认真说:“为了钱财,一切都是可以克服的!”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即将从陵墓中挖出一具不得了的“尸体”。
24、燕女扶木
——姜月章, 我们一同回家。
他答应了。
他握住她的手,也握住此生唯一的梦。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四年之后,这个梦就碎了。
她死在冬日一个晴朗的下午, 天空是她喜欢的样子, 淡蓝中浮着些不多不少的云。这是她自己说过喜爱的模样。
清晨时, 他就发现了预兆:她向来起得很早,这两年愈发沉眠梦境, 却也不会延迟太多。
但那一天,她一直沉沉睡到接近午时。
他就坐在床边,守着她。大多时候他动也不动地看她, 只不时又轻轻碰一碰她的额头、脸颊、嘴唇……然后,要到最后, 他才敢鼓起勇气, 用指尖碰一下她的呼吸。
每当她的呼吸吹来, 他都会感觉心脏上缠绕的荆棘缓缓松开。但很快, 当他凝视着她紧闭的双眼,布满尖刺的荆棘又卷土重来。
真奇怪。当年神木之心被剖去半颗,他日夜感受锥心之苦, 却不以为意;现在心疾治愈许久, 他近来却越发感到心痛难当。
真奇怪。
他俯下身, 轻轻在她唇上一吻。
“真奇怪……阿沐。”他低低地说,分明叫出了她的名字,却又显得很茫然, 像是不知道在对谁说。
等了很久——又像一瞬,她睁开了双眼。一些雾气蒙在她眼中,像梦里的迷雾侵蚀了现实, 又遮蔽了她的视线。
她会看不清他么?
他一边想,一边又去吻了吻她的眼睛。
“阿沐,你醒了。我以为……”
以为什么?
心脏上的荆棘猛地收缩一刻,疼得他惶然住口。他不该说的。
但她看来的神情,却像什么都明白。
她伸出手:“姜月章,陪我出去走走吧。”
他就弯腰将她抱起。她亲密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一吻。
亲密的,没有任何罅隙的,温暖柔软的……
每一个认知,都让他更痛。
那一天的扶桑被冰雪妆裹,如大幅静止的图画。无数小黑点来来去去,就成了生活在图画里的人。
cxzww.com
一路上都有很多人向他们行礼,而女人们尤其会用亮晶晶的眼神望着她。
她们之中,有的是祭司家眷,有的是普通族民,还有很多是曾经的女奴。有扶桑的,也有外来的。
她们常常会捧来各种各样的食物、织物,说:
“大人,请用这个。”
“大人,试试这个好么?”
“大人,上次您教我的巫术技巧,真的很好用。”
“大人……”
阿沐总是轻易就能获得许多人的喜爱。过去她扮作男子时是如此,而今恢复女子身份亦然。
女人们爱戴她、亲近她,将她同时当作神灵和自己的亲人,源源不断地送来各式各样的东西,有些有用,有些没用,但都被她珍重地放在他们屋后的小仓库里。
她有时候会高高兴兴地走来走去,将那些杂物翻得乱七八糟,结果又不想收拾,便会耍赖地喊:“姜月章,姜月章,你来收一下!”
他望着她,又仍在想着所有关于她的种种。
但那个中午,她失去了那样欢乐的氛围。人们望着她,担忧远大于喜悦。
于是他知道,人人都看出来了。
她却像一无所觉,如常地笑着、和每个人说话,有时还突然扭过头亲他一下,再促狭地盯着他,看他是否脸红。
她总是喜欢当众捉弄他,以让他手忙脚乱、慌乱不知所措为乐趣,而且从不厌倦。
他过去总是有些无奈,甚至有点头疼;他会拍拍她的头,让她别闹了。
可那一天,他很想配合她。他愿意配合她,只是从未做过,竟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他思索得太久,而机会总是转瞬即逝。直到他们一路走到了学堂的边缘,他也没能做出任何她期待的反应。
“阿沐。”他感到懊恼,试图说些什么能让她高兴的话。
“嗯?”
她从他怀里抬头。
倏然间,这张噙着笑的面容便夺去了他所有注意力。他不得不凝视她,用目光逐一描摹她秀丽的眉眼、挺直又线条细腻的鼻梁,还有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
他的阿沐总是美的。那是一种凛然不可逼视的美,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男人与女人之间,如明月清风、云气纵横,令人见过便不能再忘。
即便是临近最后的时刻……也同样如此。
“阿沐……”
他忽然就说不出话,不得不继续沉默。
但是,这样无趣的沉默也能让她笑出来。她以她特有的口吻取笑了他一句,接着说:“姜月章,让我站一会儿吧,我想自己走一走。”
她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就像当年她总是叫他“大祭司”,只有生气时才叫他“大祭司大人”。
每次她都叫得清楚、干脆,像伸手从檐下折断一支冰棱,清凌凌的一声,就让他心中一个激灵,像从蒙昧和混沌中被唤醒,看见了她眼中折射出充满光芒的世界。
唤醒他的光独自在雪地上行走。她背对他,低着头,专注地去踏出步幅相等的脚印,过一会儿,她又去摸一摸边上的树木。再过一会儿,她又去看下方那座砌成没几年的学堂;那里刻着法阵、符文,还有孩子在打雪仗,男女都有。
她的那位至交好友,妫蝉,也同姚森在那里玩耍。他们二人一个是将军、一个是扶桑国第一位皇帝,现在却在那里疯成一团,又笑又闹。再过不久,突然,他们却又发生了争吵。
最后妫蝉一怒甩手而去,徒留满地狼藉。
他知道她向来挂心妫蝉,便问:“是否去看看?”
但她摇摇头:“阿蝉会处理好的。姚森近来有意广纳后妃……我想,阿蝉其实已经有了决绝之意。”
他听她说妫蝉,却忽然心生凄怆:妫蝉已经有了离去之念,还同姚森玩闹,岂非告别之举?而阿沐当初亦是……
她的好友,与她果真相得。
他便看着下方雪地里颓然而立的姚森,冷冷地、如斥责一般地无声念出:活该。
活该,都是活该。
阿沐却已经又寻得了自己的开心。她在雪丘上转来转去,看了很多,对每一样事物都兴致勃勃,苍白的笑容也满是生气。
最后,她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声,说:“姜月章,我好喜欢现在的扶桑。”
现在的扶桑……现在的。
他闭了闭眼。
这句话究竟冲了出口:
“阿沐,我真希望当初的夺天之术,能将我剩余的寿命全都予你,而不必如现在一般,竟是 ……”
他一时哽咽难言。
她抚过他眼睛,拉起他的手,又将他的手掌摊平。而后,她垂首在他掌心一吻。羽毛般的一个吻。
“十年生命换一年,不划算的。你用二十年换来我更多两年的时间,已经够了。何况……”
她没有再说。
但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何况,何况——夺天之术只能用一次。
他已经失去了唯一的机会。
心脏上的荆棘在缩紧,那些尖锐密集的刺扎进他的血肉,一直往更深处扎下。
他捧起她的脸。这个举动本是为了更近地看清她的脸,可当她抬头,他只在她眼底看见了自己——何等惨淡而可悲的自己。
“没有划不划算,只有我想。”他知道自己的声音里弥漫着细微的绝望,“阿沐,如果你不在了,我也……”
她打断了他的话:“你要活下去。”
他的世界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对他说:“姜月章,你是扶桑大祭司,你要好好过完这一生,要好好实现你的理想。你忘了吗,我们是为了什么走到今天的?”
大祭司。
理想。
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他感到一种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审判一般的窒息,而最后的结果让他颤抖:“可是阿沐,我如今所求,不过是……”
她凝视着他。这个眼神阻止了所有的话语。
他便明白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究竟有什么意义?比春日融雪更无力。
是他往昔的选择造就了今时今日,甚至今日之所见、所闻……岂非正是当年他心中所愿?
众生眼中——甚至在她眼中,他已求仁得仁。他已经拥有了更好的扶桑,他仍是万人敬仰的大祭司,甚至他终于成功地让她认同他的想望,乃至……
为了这一点认同,乃至付出了她的生命作为代价。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每一句都是毫无意义的否定,还有毫无意义的悲鸣。
阿沐,你才只有二十四岁,对祭司而言这算什么,何况是你这样强大的祭司——这样徒然无力的话语,如何说得出口。
造就这一切的正是他自己,那么这句虚伪的话语如何说得出口。
他再度闭了闭眼。或许也笑了一下,但这个笑必定比刚才更加惨淡。
“……是,你说得是。”
就算是为了她,为了所有她付出的心血……他也必定不能够放弃。
万事万物总是开头容易,善终艰难。
他曾以为自己是可以善终的那一个,现在这天地风雪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他所能看见的将来,只有举目苍凉和惨淡独行,而他甚至什么都不能说。
他的默认,终于换来了她的微笑。
她将他的手贴在面颊边,轻快地说:“我并不感到痛苦,你别害怕。”
他近乎麻木地看着她,说:“好。”
他不说害怕,不说痛苦,不说那些日夜在心中诉说的、祈求的、哀恳无数次的软弱之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他只需要站在这里,站在她面前,站在万人面前,假装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对什么都无所谓在乎的大祭司,这样就可以。
他是以那样的姿态造就了今日的一切,所以现在即便心脏被挤压、被碾碎、被一点点地活生生地挖尽跳动的血肉,他也必须假装自己依旧漠然。
……他必须在她面前,假装自己能继续撑起她的期望。
那个冬日的清晨,他将她从沉睡中唤醒。他们在雪地中漫步,去看而今已经愈发蓬勃的扶桑种种。
到了午后,她不想回屋,就拉着他在院中坐下。他们的院子里有一棵极有气势的榕树,很得她喜爱。
她歪在他怀里,头枕着他的肩,轻轻的呼吸传递在他脖颈间。
“姜月章……”
他以为她要说些什么,于是屏息等待。但是,她只是又说:“姜月章。”
此后便是平稳呼吸,再无言说。
她睡着了。在他怀里,暖融融的、令人安心的一团。
快要令人产生关于永恒的错觉的……温暖的一团。
他原本还在兀自沉思,想着她会做一个怎样的梦,又是否能梦见他,但渐渐地,他自己也在过分的被爱的安心之中睡着了。
他梦见了过去的一件事。
……
那时,她才来扶桑不久,他也还以为她是男人。他尚不明了自己的心意,更不明白自己那些杂乱的欲念与妄想。
在那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夜晚,有月色如水。他们不在烈山之巅,却在山腰上的某个平台。
站在平台上,视线一览无余,能见到黑沉沉的森林一直绵延,在天穹下的远方与微微晃动的草原相接。几个黑点停留在天际,那是别人豢养的牲畜。
她坐在一截树枝上,晃着腿,断断续续地吹一片树叶。“嘘呜嘘呜”的刺耳声音在本该很好的夜色下回荡。
他忍不住说:“太难听。”
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她清澈含笑的声音响起来:“大祭司来了。”
这下,就好听多了。
“不过,哪里难听?这是自然的声音,蕴含了天地间的本质大道。”她振振有词,如此可爱。
他便笑了,不过在她眼里,兴许他仍是那个面无表情、让人讨厌的无趣大祭司。
“这般刺耳,便是大道,也是杀人之道。”
他踏云而起,落座她身边。树枝晃荡着,她惊讶的眼神也在摇晃:“大祭司竟然也会坐树上?”
迎着她的目光,他莫名心慌意乱,不得不错开目光,好让声音的平稳替自己做个掩饰:“看不下去罢了。拿来。”
她愣愣地将树叶递来。
借着月色,他看清了叶片边缘留下的浅浅银丝。忽然之间,他心跳如擂鼓,那些杂乱的欲念幻化而起,令他险些将叶片握碎。
但终究,他还是稳稳地拿起叶片,衔在唇齿之间。
并且,没有调换方向。
尝试了几次之后,他顺利吹出了想要的乐音。那是为数不多他能记住的民歌,她也曾哼唱过,是“蒹葭苍苍”如何如何。
她坐在他身边,指尖动了动。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她要来抓他的衣袖——是以为,还是希望?
不明白,说不清。
但这件事没有发生。
待他吹完,她就开始鼓掌,高兴地说:“大祭司吹得真好。不过,这是一首情歌呢!”
月光中,她的脸庞明净如玉,略带促狭的目光也清澈至极——可有时候,越是清澈干净,越是惹人目眩头晕。
他只能悄悄抓住树干,压住心跳。这一次,却不再舍得移开目光。
“叶片发音,本就略有刺耳。”亏他还能说得这般平静无波,但若真平静无波,为何又要说出接下来那一句话?透出明明白白期望、再平淡的语气也遮掩不过的一句话。
他说:“我更善吹埙。副祭司若有意,下回便……”
话没说完,她已经欢欢喜喜地说:“好啊,下次大祭司吹埙给我听。也吹这一首,好不好?”
其实,他当时本是想说,下回便教你。
但月色太好,她笑得也太好;她与他在一起,纵然彼时什么都不曾明了,却也依旧那么好。
所以他悄悄藏起叶片,说:“且等下一回月圆。”
其实回想起来,有无数的细节都透着他的心思。当她望向他时,他便觉世界一片明光灿灿;当她看向别人,同妫蝉、朱雀,或者别的什么人并肩行走、说笑打闹,甚至显得亲密无间……
欲念夹缠着他心中的幽暗,就会升腾弥漫,令他生出种种不可思之思,乃至做出种种不可取之举。
不准她在外过夜,悄悄占据她所有时间,为了她担忧自己而暗自欢欣,为了偶然的肌肤相触而心潮起伏——就像女娲祭时,她将他压在地下,滚烫的肌肤紧紧贴着他,让他再也想不起其他,满心所想竟是让她再越界一些、更过分一些……
这种种痴念,因何而生、从何而起?
是否当他第一次在夜色中见她,以为他是个伶俐少年、可造之材时……就已经被那份夺目的光彩占据心思?
仍是说不清,道不明。
很多人都知道,他是扶桑大祭司,所以他心怀天下,毕生所愿便是人族昌盛。他们以为,他之所以如此,必定是因为他眷恋众生草木,对世间难事心怀悲悯。
其实并非如此。
当他迎着长风,巡视自己的领地、检验大片的丰饶与欢欣,他不曾感受过任何一丝真正的欣慰或喜悦。
他只是能够感受到,这是他的职责,是他天生该做的事。但那不是因为喜爱,不是因为眷恋。
他不曾对任何事、任何人产生一丝一毫的爱意——直到遇见她。
直到遇见他的副祭司,他的少年……他的阿沐。
他这一生,从未有过这般感受。
从未这样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却竟又害怕自己血液太烫、心跳太急,将她损伤。
这般珍惜,这般眷恋,这般贪心想要更多。
于是生出执念,生出魔障,生出种种看似冠冕堂皇、实则虚弱无力的诡谲心思。
假如世上真有天命,有因果,有循环和报应,那么为何是落在她身上?
他总是在这份迷茫和不甘中变得暴怒,甚至生出无穷尽的想要毁灭所有、让所有事物一同陪葬的心思。
但其实他自己知道答案。
之所以是她,之所以偏偏是她……不过是因为,他在这世上唯一真正在乎、眷恋、珍惜到惶恐不知所措的地步的,只有她一人。
天地茫茫,都是责任,唯独一点真心情意,全是她。
所以要夺走她,所以要让她为了他丝毫不爱的这个世界而耗尽心力、日渐虚弱,最后一意先他而去,还以为她是走在他想要的道路上,而他更是求仁得仁、满意不已。
愚蠢,荒谬,狂妄,无稽之谈——种种可笑之态,全是他自己应得,是他自己活该。
无数迷思颠来倒去……
他却倏然意识到,这个梦做得太久了。
……
他猛地睁开眼。
“——阿沐!”
怀中的一团低低“啊”了一声,立刻背过手去,显得有些心虚。待她抬头讨好一笑,就显得更心虚了。
他慌乱的心却因为这一笑,而安定许多。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是她拿了青色染料,似乎刚才在他肩颈处涂涂画画。这种颜料多用于绘制陶罐、壁画,很难擦洗。
“……又在捉弄我了。”他失笑,去握她的手,“我看看有没有沾到你手上。”
她坐在一旁,整个靠在他身上:“沾上也没关系。你不问问我写的什么?”
他只顾低头去擦她手上的染料:“哦?什么?”
“是……”
很久,很久。
都没有声音。
被他握住的手……也失去了力气。
他盯着这只纤弱的手掌。那点颜料还沾染在她掌心,未曾彻底擦去。
“……阿沐?”他不敢抬头。
这一次没有回答了。
这一生……都不会有回答了。
他将她葬在烈山。
很多年前开始,属于他的陵墓就已经开始修建。陵墓在烈山山腹内,就在星渊堂之下。
人们都说他在她死后一夜白头,说得久了,似乎就成了一桩令众人津津乐道的传说。扶桑立国不久,制度初初建成,哪里都是生气勃勃,对陌生人的事也如此关心。
姚森问他是否要惩处那些传递闲言碎语的人,他拒绝了。
他已经不关心任何人,对他们的言行也只感到漠然。
他也并不觉得她过世的那一夜他有如何凄凉。在他想来,那一夜他只是站在烈山之巅,望着漫天流星坠落,想了很久和她的过往。都是些值得怀念的好事。
也或者,他的漠然和平静来自于……他已经有了决意。
他不会违背她的愿望,但是,当他面临浩瀚星空推算命轨时,他仍旧有了真正从属于自内心的决意。
他会为她守着她关心的一切,但是,也只能持续到他寿数终结之时。
夺天之术只能用一次,可在这世上,想救一个人千难万难,想挥霍一条命却是万分容易。
三年之中,他为她守住了女子可以修行的开国之策,也为她改革了关于奴隶的身份地位规定。
在妫蝉与姚森决裂时,他为她拦住姚森,迫使他退步,并将西方领地分封子燕。他登城门向西而望,直望到子燕氏出走,建立燕国。后来,他也目送了她救过的那个小女奴北上而去。
他也为她看着裴灵转世,那个爱哭又胆怯的小姑娘,到转世的时候都还哭着,说要转世成为阿沐的亲人。
一桩桩,一件件。她关心的人和事,他都护住了。
再往后,这能人更替、王朝兴衰、运势轮转,便再也与他无关。
她过世的第三年,他挑了一个相同的冬日晴天。天空是淡蓝色,浮着些不多不少的云。
姚森在华丽的宫殿中大发雷霆,然后又苦苦哀求,说扶桑不能没有大祭司。
当他发现什么话都没用时,他总算恢复平静,像个皇帝的模样。
“那将乌木杖留下。”他提出了这个要求。
乌木杖伴随他大半生,早已被他力量浸润,是世间难得的灵物。
他说:“我还有用。”
而后便转身离去。
他终于能够离去,朝东方海边的烈山而去。
姚森在他背后摔碎玉器,绝望地大吼:“这是你一手建起的国家,你竟然就不管了吗——!大祭司大人——大人!!”
他没有停下:“我已经管得太多了。”
太多了,时间也太久了。三年之中,每一日都是疲惫与煎熬。
他走出皇宫,看见无数朝臣跪拜;越过前方宫墙,又是无数人影。
但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很微小的往事。他想起很久以前,阿沐曾跟在他身边,穿过同样低头不语的人群。
阿沐……
他在心中找到她的影子,有些委屈地对她说:我好累。
幻影之中,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又叹气说:大祭司也会耍赖啊。
他恍惚一笑,乘云离去。
已经被荒废的烈山伫立在海边,还同当年他们初遇时那样。山顶的星渊堂已经生了藤蔓,而当陵墓入口打开时,便有森冷的、死亡的风吹来。
星渊堂碎了一个角,露出了他过去命人修造的女神像。曾经无面的女神,早已有了他最熟悉不过的五官和微笑。
他最后望了一眼,而后闭目沉下。
入口合拢,墓穴中的青铜长明灯亮着一盏一盏的光,照亮许许多多陪葬的器物。
无数死气沉沉的人俑代替了活人殉葬的传统,还成了山野间灵魂碎片的依附。
他一直下沉,直到沉入墓穴中心的青铜立棺旁。
他的阿沐就在那里。
“阿沐,你别生气。”他低声为自己辩解,犹如她活着时那样,“我没有违背我们的约定。”
他手中的乌木杖亮起光芒——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型巫术正在演化。
光芒汇为无数河流,朝地底涌去,再流向四面八方。
“此令——扶桑百年,固若金石。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他的气息迅速衰败,而人世间的大国气运、人族气运,则愈发昂扬。
这是镇压国运的巫术,能保扶桑百年兴盛。
代价则是他的全部生命。
雪白的长发散落在大祭司如夜的衣袍上。他感到了突如其来的衰弱,但却不以为意,反而欣喜若狂。
巨大的青铜立棺开启,他跨进棺木,将那具被巫术保存、栩栩如生的尸体抱在怀中——
他终于再一次将他的世界抱在怀里,永不放开。
乌木杖静静地立在他们身边。
棺木合上,巨大的陵墓震颤起来。
只在顷刻之间,烈山便消失在东方的海边,消失在世人眼前。
天下再无扶桑大祭司,也无曾种植了神木的烈山。
而那具无人寻得的棺木里,只有一个疲累许久、终于得偿所愿的人;他在他的世界身旁,迎来了最终的到来。
多年之后,也许只有陵墓中残留的阴风还记得,那一声声的:
——阿沐。
——阿沐。
——阿沐……
终至不闻。
25、大祭司:天何言哉
大荒——
曾经的扶桑之国治世二百余年, 至今早已名存实亡。
扶桑皇室虽然还统治着首府上洛一带,坐拥至宝青铜九鼎,乃名义上的天下共主,然而, 早在百年前, 天下便已被七国瓜分。
七国陆续交战, 几经波折,在历经四十余年后, 终于因民生凋零,而被迫达成盟约。
大荒再次进入休养生息的阶段,得到了暂时的和平。
然而, 战乱让曾经的秩序与纲常崩坏大半。各地都有盗贼出没,刺杀、群殴之类的恶性/事件更是数不胜数。
加之各诸侯国大多作风奢华, 还喜好培养众多丹师、术士, 向民间收取高额税收, 便更是令百姓心思浮动、迁徙不定。
另外, 人类气数也有损伤。比如说……
“大哥,这深山老林的……咱会不会遇见吃人的妖兽啊?”
深夜,大荒中部。
虞国的某处荒郊野岭中, 两男人聚在一起, 带着啷哐作响的铁锹、铲子、绳索, 正在山坡上吭哧吭哧地挖土。
“听说,人类的气运被打来打去,给打碎了, 所以妖魔鬼怪都出来了,咱们、咱们还来这里挖墓……”
其中一名贼眉鼠眼、鸡胸驼背的小个子男人,拿着铲子动也不动, 脸色煞白,哆嗦着嘴唇颤声说道:“要不,咱还是等阳气重的正午……”
“去你大爷的!”
被他喊“大哥”的高壮男人一把扔了铁锹,大步走到小个子面前,抬手就给了他一下两面光,打得小个子原地转个圈儿,两眼发直。
大哥瞪着小个子,啐了一口,恶狠狠道:“咱干的是能给阳间看的事儿吗?咱是来挖大墓——大墓!传说是诸侯王的墓!”
小个子两股战战,哭丧着脸:“可可可是,都说大墓阴气重……而且,而且这山穷水恶的,连个封土堆都没有……哪儿,哪儿像诸侯王的墓啊……”
呜——呜——
远远近近的声音起伏不断。乍一听是狼嚎,再一听却又像一种古怪刺耳的哭声。
唰啦——!
阴风吹起满眼枯叶。
四下里除了狼嚎,连声虫儿叫也没有。
大哥也不由打了个寒颤。他面上凶神恶煞,心里其实也打鼓。他虽然没读过书、不识字,却也听说,诸侯王的陵墓都在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远远看去就气派极了,还有专门的厉害修士守着……
这地方,哪里像?
倒是阴森森的,叫人冷到骨头里去。
他有些后悔:真不该听镇上那瞎子方士说什么,这里有大墓,墓里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呢!
大哥却又不愿意在小个子面前没了脸。
他咬咬牙,抬头看看天空——真是浓黑的天空,只几点寒星凄厉地挂在那儿,比鬼火还吓人。而月亮——更是没有月亮,在厚厚的黑云里藏得好端端的!
阴恻恻的环境里,却又另响起一种幽幽的声音:
“好黑……好黑……我好害怕啊……”
“为何赚钱这般艰难……好黑好黑……”
大哥的满脸横肉齐齐一抽,眼角狠狠跳动几下——怎么忘了那个多事的小子!
他一扭头,便见不远处的槐树下,那负剑的小子背对他们蹲着,两手抱头,看着还像在不住发抖。
这小子是大哥和小个子半道碰上的。原本大哥见他背着剑,还会使几手法术,就起了心思拉他入伙,还胡吹大气一番,说墓中如何多金富贵云云,又承诺事成之后,必定会分给这小子大大的一份。
这小子是个贪财爱钱的,一听就两眼发光、一口应下。大哥还想着这下万无一失,谁知道、谁知道……这小子却是个怕黑的怂货!
这么一想,大哥简直怨念丛生,心里那点子后悔、害怕,全都一鼓作气地化为恼羞成怒。他便捡起铁锹,大步往那头走去,用大嗓门儿来消解自己内心的恐惧。
“喂——你!”他恶声恶气道,“你这小子,在那儿躲什么清闲!怕黑怕黑,还是不是个男人,怕黑你他大爷的来挖什么墓……!”
大哥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
甚至,他连声音也没听见。
他只看见一道雪亮的光刺破黑暗,也刺破林中的森森鬼气,倏然之间便……
贴着他的裤/裆,擦了过去。
几个短暂的寂静刹那。
“噗通”一声,大哥跌坐在地、瘫软如泥,浑身上下仅剩的力气,都用来发着抖。
背后的小个子“嗷呜”一声,虽未受波及,却也顾自跌倒在地,与他大哥一同抖如筛糠。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小子:“你、你……”
那人背对他,这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又慢吞吞地收起剑,还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
而后,他才转过身,露出真容。
搁在一旁的一盏桐油灯,被风吹得猛然跳动几下。这摇动不安的光亮,同几点寒星一起,勉强照亮了少年的面容。
昏暗的夜、朦胧的光线、凄暗的风……
无论哪一样,都遮不住这少年的光彩。
他有极黑的发、极白腻的皮肤,高鼻大眼,眉眼形状精巧而锋利,却又搭配了秀丽柔雅的嘴唇和下巴。说他是男,便是一等一的俊俏风流少年;可若再遐想一番他的女装模样,便又觉出无尽明媚丽色。
最为特别的是,有一颗鲜红朱砂痣点在他左眼眼角。
此刻,少年一双明净的眼里盛满了无辜,甚至还有些委屈,嘴角却又含了点悠悠的、叫人牙痒痒的可恶笑容。
“为了钱财,一切都可以克服。”他十分认真地强调,“怕黑,也可以克服。”
……可是你啥时候克服了?你他大爷的从头到尾就蹲那儿!
为自家性命和自家裤/裆着想,大哥默默咽下了这句话。
说罢,少年还环顾四周,眉毛一皱就双手抱住自己,哀叹:“太黑了,太可怕了……”
大哥:……
小个子:……
大哥眼睁睁看着,那貌美惊人却又可恶至极的少年,往他们这头挪了几步,拎起路边的桐油灯,慢悠悠走到他面前,将灯贴近了他的脸。
“不好意思,我实在怕黑得很。为了克服这小小的缺点……便劳烦你们继续挖墓罢。”这人笑眯眯地说。
大哥鼓起勇气:“那这,最后的分成,就该……”你什么都不干,你不能拿!
“当然是我拿九成,你们拿一成了。”少年理直气壮地回答,“我负责保护你们,要是出了什么危险状况,哎呀不得了,我要冒着丢命的危险帮你们,我太辛苦了!”
大哥:……
小个子:……
得。
大哥认命了。他爬起来,垂头丧气地走回原先的坑洞旁,拉着差点吓尿裤子的小个子,继续狠狠挖墓。
像他这种人,生来就在战争的缝隙里挣扎求生,早就习惯在武力和权力面前跪地求饶。
今天走了眼,本以为是个平常剑客,谁知道是个下手又重又黑的,能如何?
认命挖呗。
大哥恶狠狠地挖,小个子有气无力地挖。
在一股子隐约弥漫着尿骚味的空气里,小个子眼睛骨碌碌转,不时瞟一下边上监工的少年,心思倒是灵活起来了。
“仙长,仙长。”他谄媚地笑道,毫不犹豫地用上了尊称以拍马屁,“您这一出手,嘿,我看出来了,真是天崩地裂惊天地泣鬼神……您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修士!大大修士!大大大修士!”
大哥在边上瞪着他,寻思:这小子怎么突然开始拍马屁?
少年蹲在边上,瞅了他一眼,仍是笑眯眯:“说,继续说。”
“哎呀,仙长的风采,仙长的功力,仙长的……”
小个子来精神了,开始源源不断地拍马屁。
少年听得连连点头。
结果到头来,主要挖坑的就只剩了嘴笨只会干瞪眼的大哥。
他心中郁闷,干脆埋了头,一声不吭,专心挖墓去了。
小个子胡乱吹了一气,最后才终于道出真意:“……仙长,您看,您看这,这周围……要是有妖魔鬼怪,仙长,您可千万要保护我和大哥啊!!”
结果这家伙还是怕死——大哥牙疼似地咧咧嘴。
那少年听了一长串,想了想,说:“如果你们让我拿十成,我就答应。”
“……啊?”小个子都愣了,“这,那我们岂不是……”
少年认真说:“可你们总要交保护费啊。”
小个子快哭了:“可已经让您拿九成了啊!”
“嗯……”
少年沉思半晌,心疼地竖起一根小拇指:“那就让你们拿半成。”
小个子:……
大哥:……
真是谢谢您了啊!
这时,天上的星光不见多,却是愈发明亮;黑云涌动,露出一丝月亮的边缘。
风在山林间吹着,渐渐越来越冷,将那股挖墓带来的土腥气越吹越浓。
“这多半不是什么大墓……我听说,大墓都有什么甬道、这个室那个室,要绑着绳子才下得去。”
大哥越挖越深,整个人都陷进了坑里,不由心烦地发牢骚:“他大爷的,挖了个啥也没有的土包……嘿,不过倒是都捞不着好……嘶!”
他气闷之下,一铁锹狠狠砸下去,却是砸到了什么东西,震得自己虎口发麻,险些握不住铁锹。
“这是什么!”他脱口道。
小个子先是“噔噔噔”退到了土坑边,驼背紧紧贴在边缘,退到不能再退,这才定睛看去。
立时,他尖着嗓子叫出来:“仙长,仙长——不得了啦,救命啦,有鬼啊!!”
“有鬼?”
土坑上方,少年探出一张丽色无双的脸,望了过来。
土坑里也有一盏桐油灯,光要弱一些,却也足以令人看清大致景象。
只见那兄弟二人分散两头,一个贴墙闭目发抖,一个胆子大些,还拿着铁锹去戳那被挖出来的东西。
而坑洞之中,露出了一块灰白色的东西——是一具石棺的一头。
少年看清了,大哥也看清了。
“鬼什么鬼!”他顿时松了口气,抡起石头就朝小个子丢去,骂道,“一口棺材而已!本来就是挖墓,挖到棺材有什么好稀奇的!”
小个子却还是发抖:“不,不是啊大哥……有骨头,有骨头啊!”
“什么骨头……他大爷的,不就是个头吗!”
大哥几步迈过去,踹了踹棺材边上的土;沙土拂去,露出一个白色的头骨。是人的头骨。
他弯腰捡起来,手指插在骷髅空荡荡的眼眶中,随意看了几眼,咂咂嘴:“怕不是陪葬?作孽哦,还是个小孩儿的脑袋。”
说完,也不在意,随手就丢在边上。
以前到处打仗,常常十几步路就能碰到具尸体,早看惯了。
大哥就骂小个子:“瞎嚷嚷什么,没见过尸体啊!”
“不是,不是。”小个子急得冒汗,脸色惨白,“我总觉得不对劲……大哥……”
大哥还要再骂,却觉边上一暗——头顶的少年飘然而下,落在他边上,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哎呀,底下更黑……太可怕了。”少年仍是抱着自己,哆嗦两下,才说,“你弟弟灵觉敏锐,说不准感觉到了什么。”
“感、感觉……?”
少年走到石棺边,先是仔细端详了一下被大哥扔出去的幼童头骨,而后又屈起手指敲了敲石棺。
滴答——
石棺上,响起了水滴落下一般的声音。
四周的风……变得更幽凉了。
少年眯起眼,眼神晦暗一瞬。
但他转过头,却又是个笑眯眯的明快模样:“不要开棺。不过,这种棺材下面会有大量陪葬品,而且都是珍贵的东西……能换很多钱。嗯嗯,钱财,钱财,钱财……”
少年蹲在一边,手里抱紧桐油灯,一脸神游,俨然陷入了暴富的快乐之中。
出神了一会儿,他又顺口提醒:“你们挖出什么东西,拿归拿,但如果见到一种透明的圆形玉石,一定别碰。”
大哥同小个子对视一眼,也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欣喜若狂的表情。
就算只有半成,可若果陪葬品十分贵重,那半成……也足够让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钱财如油脂,令他们的利欲之火熊熊燃烧。
至于少年的那句提醒……只像清风过耳,淡淡一绕,便离去无踪了。
一高一矮的两人接连挥铲,不出多时,就将白色石棺整个掘出。
果不其然,在棺木四周,堆着数也数不尽的黄金、白银、陶器、玉石、宝石……
这些东西不晓得埋了多久,颜色已经黯淡,可瞧在二人眼中,不亚于朝阳的辉煌灿烂、醉人心神。
两人看得两眼发直、喘气不止,已是头晕目眩。
可又想到其中大多都要归背后那少年,他们又心痛如绞。
不知不觉,两人挖掘的速度慢了下来。
小个子的眼睛骨碌碌转,贪婪地去看着满坑的宝物。
突然,他的目光定住了。
在石棺边上,静静躺着一颗透明的、圆润得难以置信的石头。它大约一只手就能握住,整个都是通透的。
暗夜微光,石头却隐有火彩,那样的美丽、那样的纯澈、那样的……
简直叫人看得心尖发颤。
一看,就是能买下一整座城池的绝世宝贝。
小个子咽了咽口水。
他虚弱地伸出手,忽然又顿住。他抬起眼,悄悄看了一眼那头的大哥,又偷偷瞟了一眼背后那散漫神游的少年——
他蹲下来,一把将那透明的玉石抓了过来,塞进了怀里。
只拿这一颗。他连心声都在发抖:只拿这一颗,今天这一回就值了,这辈子都值了!
小个子踉跄站起。
四周更冷……更冷了。
是风?
不,皮肤没有感觉到风力。而且坑底哪来的风?
那……是哪里来的冷?
像隆冬的冰锥,被人一点点敲进他的骨髓。
又像一只冰冷的手,牢牢按住了他的头颅,将什么不属于他的想法粗暴地灌输进来。
小个子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而颠倒,但他毫无所觉;他只是愣愣地盯着那口棺材。
不知不觉,他伸出双手,抓住了棺材盖的边缘。
然后,用力一推——看上去沉重异常的石棺,轻轻松松就被打开了。
——丁老三!你在做什么!
在大哥带着恐惧的怒吼之中,小个子悚然而惊:发生了什么?!
他低头一看。
“啊——!!!”
他惨叫后退,怀里的透明石头却诡异地朝前飞出。
眼看着,石头就要在棺材边磕得粉碎——
如果不是一只手抓住了它的话。
少年提着桐油灯,站在棺材边缘。
“不是让你们别拿吗?”他抱怨着,却也并不多么认真,仍是懒懒散散的,“都过来……磨蹭什么,不想死就过来。”
他轻快的声音里别有一种让人畏惧的力量。
小个子抖着腿走过来,又被大哥重重打了一巴掌。
三人围在棺材边。
略略前伸的桐油灯,照亮了棺材内部的情形。
在这座外表朴素、毫无装饰的白色石棺中,躺着一个人。
之所以说他是“一个人”,而非“一具尸体”,是因为……
从没有这样栩栩如生的尸体。
这是一个青年男性。
他闭着眼,双手在胸前交叉,手指搭出一个塔状。四周棺材内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它们扭曲异常,多看一眼都觉得心头狂跳。
符文从棺材壁上,一直延伸到男人身下;仔细看去,棺材底部凝着一层黑褐色的东西,发出一种让人不舒服的腥气。
除此之外,更引人注目的……却是青年的模样。
没有人能忽略这样的脸。
青年略皱着眉头,如在沉睡。他的眉眼、唇鼻、下巴,都呈现出一种锋利的线条,令他即便双目紧闭,也呈现出一份冷冷的厉色,但同时,他的五官也细致如一笔一画描摹而出,秀丽超乎世人想象。
但是,在殊丽之外,又有一层怨憎之意笼罩在他身上。一股冷森森的戾气和鬼气,便油然而生。
棺材边的三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忽然,少年开口:“真有意思,这人的头发和眉毛都是灰色的,不知道眼睛是不是也是灰色。我还是头一次见。”
他的声音里有种盎然兴味,清越异常,一下唤回了另两人的神智。
大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布满横肉的脸写满不安。然而,他却又像被某种妖异的力量蛊惑,不能将视线从棺材中移开。
他不得不紧紧盯着男人。小个子也是如此。
“他,他是活的?”小个子喃喃道。
“死的。”少年顿了顿,“但如果不小心,就可能活。”
这话,让这黑沉沉的坑底显得愈发森冷。
“他的头上,”大哥咽了口唾沫,“那个黑色的是什么?”
只见棺中人的额头上,竟有黑色的花纹蔓延铺开;它虽然曲折蜿蜒、十分复杂,却也能看出是一笔连成。
青年本就身着纯黑衣袍,再加上额头诡异的花纹,便衬得他肤色愈发惨白。
衣领遮住的他的脖颈上,隐约似乎有个什么花纹。
但是,那两人都只顾怔怔盯着青年额头的纹路。
他们已经被妖异的力量所迷,却浑然不自知。
唯独少年神色冷静,唇角仍然带着一点笑意。
但是,他的视线也集中于棺中青年的额头,并且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再度变得幽晦不明。
口中,他仍是不紧不慢说道:“这个人是被咒杀而亡。并且,他生前必定是一位异常强大的术士。杀他的人害怕他怨魂作祟,便用咒术将他封存在此。”
“你们开了棺,令棺中符文接触到了此世的气息,也让术法有了松动。如果不巩固咒术,他很可能就会‘活’过来。”
听得那两人面色煞白。
“那,那我们该怎么做……”
“刺破中指,滴血在棺材里。中指与心脉相连,算一点心头血,属至阳。”少年将桐油灯往下移了移,好让青年的面容显露得更加清晰。
“但是,注意,”他声音幽凉,“你们的血一定不能碰到他。连衣角也不可以。”
“……好!”大哥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混沌,心一横,重重咬了舌尖。
剧痛之下,他抬起手,再狠狠咬破中指,便伸出手去,就将血珠挤落。
接着是小个子。
他如法炮制,只是咬了好几次,才磕磕绊绊地咬破中指,而后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大哥看得心急,骂一句“孬货”,便抓住他的手,使劲想将血液挤落。
但就在这时……
坑底响起了一点细微的声响。
像是什么圆乎乎的东西滚了滚。
然后,就是一个清脆的破裂声——咔嚓。
风——无端生出。
拉扯的两人像被施了定身术,一点点低下头。
就在小个子脚边,一颗透明石头躺在那里。
石头表面……已经被踩出了一条裂缝。
紧接着,四周都响起了破裂声,“咔嚓”、“咔嚓”,一声接一声,数量多地叫人害怕。
xiaoshuting.la
隐隐的火彩在四周涌动,然后是燃烧;没有太阳和灯,那又是哪里来的怪异的血色光芒?
暗红的血光,已经笼罩了整个坑底。
小个子上下牙齿直磕碰,整张脸恐惧得扭曲起来。
但在这种恐惧之中,他还是死死瞪大了眼,不由自主地盯着棺材里。
他看见……
“睁、睁、睁开……”
充满怨气和死气的血光,如心脏收缩,明灭不断。
仔细看去,它们实际上是一个个细小的符文,纠缠在一起,同棺中人相连。
血光飞舞,缠绕在三人周身,眼看就要收紧——
在这片诡异的景象之中,那少年却忽然叹了声气,“啧”了一声。
“跑啊,还等什么?”
他挥剑一扫,就见血光纷纷而落;剑风涤荡,转眼就卷着那两人往上飞去,一气给抛出几丈远!
血光陡然被激怒!
无数细小的血色符文身形暴涨,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铺天盖地想往外追,一部分又来吞噬少年。
但少年仍是那副懒洋洋的、提不起劲的、还带着几分没趣表情的模样。
“你们两个——那半成也没有了,归我了!”
他高声喊了一句,手中剑锋再扬!
看似随手划出的一剑,却能引动风雷声响,只一剑便压制住了那漫天的怨气和凌厉攻势。
“你行了啊。”少年抱怨道,“那两人也不是什么大恶人,不过世道艰难,出来赚钱……唔,自然了,我也是。你醒来也是靠我们出力,不能恩将仇报。”
血光顿了顿,开始收缩。
很快,它们尽数涌进棺木,消失无踪。
伴随一点窸窣碎响,棺木中的人缓缓坐起。
他环顾四周,又看向浓云重重的夜空。
他看得极慢,像是在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新的世界。
最后,他的目光终于来到了少年身上。
他的眼睛果然是灰色——死寂的灰色。仔细看去,还有一点黑色的记号各自刻在他眼底。
森然诡异,满是戾气。
像战场上绵延千里的白骨,或是漫山遍野的无名墓碑。
他漠然地盯着少年,带着死者天然拥有的凄厉怨恨之意,过了好一会,他的嘴唇才微微一动。
那种惨白毫无血色的唇瓣,若非隐隐有几分裂纹,便几乎要与他的皮肤混为一同。
“术士……”
他嗓音沙哑,缥缈如幽魂。
少年神色一肃:“什么术士,不要乱说,我是剑客,纯的。”
青年没有搭理他。他只是垂下眼,伸出自己的手掌,翻覆观看,又反复握紧再张开。
少年好心提醒:“别看了,你还是个死的,没活。现在么……就是个从地狱里爬起来的恶鬼僵尸,如此而已。”
青年一顿。
只有一刹那的停顿。
下一刻,棺木中的青年已然出现在少年面前,几乎要贴了上去。
血色在他背后张牙舞爪,收缩又膨胀。
他伸出右手,几乎要卡住少年纤细的脖子——若非少年已经横起长剑,挡住了他的手的话。
可惜……
咔嚓。
这一次的碎裂声,来自少年的剑刃。
青年冷冷地盯着他,而少年保持冷静,只稍稍向下瞟了一眼剑刃。
嗯,不错,是碎了。而且在继续碎。
“哈哈……”他干笑两声,“那个,你知道吗,凡铁就是不太结实……因为好的法宝、灵器需要钱,我没钱,对不对,我没钱才会深更半夜跑来挖墓,做着一夜暴富美梦不是……”
他深吸一口气。
然后用力将剑锋往前一推,自己纵身上跃,就想要跑。
下一个瞬间,鬼气森森的青年却有一次贴在了他的面前。
青年的双手虚虚贴在他颈侧,却没有继续下落。
“热的……”
他喃喃说了一句。
少年眨眨眼,思索片刻,试探开口:“你是……冷的?”
青年还是没理他。他只是盯他半晌,倏然收手,落在地面。
“我雇佣你。”他淡淡道,声音已经比方才正常了许多,隐隐若编钟敲响,“这墓中财富我有用,便由我收起。事成之后,我许你一国之富。”
少年的双眼陡然放出了光芒。
“真的?”他喜不自胜,连连点头,“这不错,你得说话算数。这位公子,敢问你有什么事要我做?”
竟就利索地改口了。
青年却并不在乎这些。他那漠然又暗藏怨恨的神情,只在他说出接下来的话时,会掀起些许波澜。
他调转目光,看向东方。
“我要将当年仇人一一杀尽。而后,便去烈山。”他一字一句道。
“噢,报仇啊。行,这类雇佣我也接过。”少年不以为意,只好奇道,“烈山?就是传说开国大祭司的陵墓所在?不是说那是传说,不可信?”
“你不必管,只需跟着我便是。”
“好吧,反正我也不爱记路。”少年说,“可你去那里做什么?难道你的仇人住在烈山?”
青年移回目光。
他凝视着那张属于活人的面庞。
忽然,他露出了一丝森然的笑:“我去烈山,自然是为了寻传说中的乌木灵骨。”
“将仇人,或仇人血亲的心头血,洒在灵骨上,一并服下,便能让亡者复活。”
“哦,真不可思议。”少年兴趣缺缺地应了一句。他似乎在想别的,出了片刻神。
青年一直盯着他,眼底的戾气时隐时现。
“好吧。”少年最后说,“反正赚什么钱不是赚呢。”
他掸了掸衣摆的尘土,对青年拱拱手,好像他面对的并非亡者,而是活人。
少年笑道:“我是裴沐,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青年的唇角不易察觉地弯了弯——一个诡异的、藏着杀意的弧度。
“姜月章。”他说。
26、挖出个雇主
漆黑的山岭, 漆黑的夜空。
一丝若隐若现的月光,给龙脊一般起伏的山岭镶上一层银亮的薄边。
有两个人位于这丝狭窄的光线里,一步步朝前走着。
一步步。
步步。
步……
姜月章倏然停下了脚步。
他的身躯在浓黑的衣袍里绷得笔直,被大袖掩盖的双手上, 尖利的指甲伸长又缩短。定了片刻后, 他目光下移, 看向自己的衣摆。
有一只象牙白的、略显瘦小却仍漂亮如上好玉器的手,牢牢牵住他的衣摆;五指收拢, 把细密光滑的布料攥成了一团烂布似的玩意儿。
姜月章的目光再移动一些,就看见那个比他矮一头的少年剑客,此时缩在他后面, 整个人藏在他影子里,低头弯腰, 几乎要把自己团成一个站立的球。
“呜呜呜, 太黑了……好害怕……”
“怎么这么黑……呜呜……”
姜月章:……
他伸出左手, 僵冷的手屈成利爪, 闪电般朝少年头顶抓去!
当啷——
眨眼之间,少年单手抓出剑鞘,准确无误地招架住了他的攻击。灵力附着其上, 令凡铁坚固无比。
而这少年依旧低着头、死死攥住他的衣摆, 顾自瑟瑟发抖:
“呜呜呜为什么这么黑, 什么时候才天亮……”
姜月章再瞧他一眼,收手甩袖,冷冷道:“裴沐, 如你这般的术士,竟会怕黑?”
裴沐仍是头也不抬:“什么术士,我是剑客, 纯的!”
天下修士,多为武修,其中剑客、刀客最多。但还有少数修士,被称为术士。
他们善用咒术、杀人于无形之间,是传闻中最森然可怖的一类人,也是宫廷暗杀中出现最多的鬼魅身影。
姜月章冷笑一声,轻轻一眯眼,遮去眼中猩红光芒,以及层层涌动的杀意。
“放手。”
“不放!”裴沐的回答极其迅速,“既然你雇了我,就有责任将我带出这漆黑的夜晚!谁叫你将桐油灯打碎了,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害怕,呜呜呜好黑……”
“……”
青年唇线紧绷,额头漆黑的花纹如不祥的花朵在缓缓蠕动,更显得他鬼气森然。
他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盯着少年:“不放?”
话音未落,他身上纯黑的、贵族制式的衣袍在风中烈烈一瞬,忽地化为黑烟;黑烟流动聚散,在他赤礻果苍白而寸寸清晰的身躯上缭绕来回。
裴沐手里一空,眼神又一呆。他一点点抬起目光,看见黑烟在青年躯体上缠绕、流动,最后化为一袭贴身的劲装。
方才还是浓郁的纯黑衣袍,现在却成了以纯白、靛蓝二色为主的垂坠面料。仍是大袖交领的制式,却露出修长结实的上臂、脖颈;腰腹处也有镂空,以细细的黄金带装饰。
这似乎是西南某个小国的术士装扮……
裴沐一边想着,一边眼神变得有些飘忽,并喃喃指责道:“你怎么能在女人面前换衣服……”
姜月章略一挑眉:“女人?”
裴沐回过神,立即挺胸抬头,再一拍胸膛:“我啊!你看我这秀美无双的脸蛋,活脱脱是一个大美人!”
青年冷笑:“瞎了你的狗眼。”
这少年气息畅通、灵力刚猛,分明是男修之中也少见的纯阳之体。他刚醒不久,对上他竟也有些吃力。
不过……不急。
裴沐斜眼瞧他,哼道:“真是个古怪世道,说实话人家都还不信了。”
她漫不经心想,自己本来就是个女的,如假包换。
虽说也是她自己有意装扮,不过么……这样一来,她可就不算欺骗雇主了。
不错不错,她真是一个讲义气、重诚信的好雇员。
她一面喜滋滋夸奖自己,一面瞅准了青年那飘飘然、裹住小臂的大袖,并一瞬间扑了上去,就要伸手抓住——
青年似早有准备,轻飘飘一转身,小臂上的布料便再化为贴身缠绕的布带,叫裴沐扑了个空。
裴沐一抓不成,毫不气馁。她眼睛一眨,立即改变目标,如苍鹰扑兔,猛地一下蹿到姜月章背后,伸出手臂牢牢抱住了他的腰!
姜月章整个人一僵!
裴沐则整个人贴在他背上,毫无顾忌地环在他赤礻果的腰腹上,悲悲戚戚道:“我真怕黑,你不要丢下我啊!”
一瞬间,青年眼里杀机暴涨!他直直盯着前方,被淡淡月光投下的影子里,有猩红的符文涌动如沸腾。
青灰的尖利指甲在他手上伸伸缩缩。
“……放开。”
“不放!”
裴沐扁着嘴,要哭了:“你要么给我灯,要么让我抓着,不然我要死在黑夜里了,呜呜呜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呜呜呜……”
哭哭啼啼,简直像个新生的无知蠢儿!
姜月章恼火至极。杀机在他躯体中的每一寸流窜,却不得释放,只令他苍白的面颊上有可怖的青筋突出。
月光下的亡灵青年,俊美又可怖。
然而,他终究是忍耐了下来。
他眼神略往后一瞟,将暴怒与杀机都沉淀下去。他沉沉想:也无所谓,反正总归……
“装模作样的小骗子……也罢。”他的声音冷淡如冰,讥诮地改了称呼,“你若是愿意这么吊着,那就这么吊着。”
说完,他的身影便倏忽化风,往东行去。
裴沐牢牢抱住他的腰,整个人飘飘的被吹得横起来,像一面轻灵的旗帜。
但她神色却十分舒坦,还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不错哎——”
她在风里快乐地喊:“这样一来,就能省下坐马车的费用了。而且只要闭上眼,就可以假装是天亮!”
“姜公子,你真是一位天大的好雇主,我跟定你了!”
山间如鬼魅般移动的不祥黑烟,忽地停顿一下,如同一个人踉跄一步,险些跌倒在地。
……
次日清晨,晨光微熹。
初夏的天空清透明亮,淡蓝的微光充斥天地。
虞国中部多连绵矮山,山道蜿蜒,夹杂其中。
清晨是世界初醒的时刻,本该宁静怡人。
但现在,下方山谷出口处,一队马车却紧紧聚在一起,紧张地面对四周刀光。
盗匪围在四周,手里的长刀冰冷雪亮,照亮一张张凶悍的脸庞。
前后道路都被撒了荆棘,车队无法冲撞过去。
更何况,贼首骑了一匹罕见的飞天灵兽,浑身气息外放,竟是一位难得的高手。
车队的管事鼓起勇气,按下颤抖。他打马上前,先一拱手,再沉声道:“我们是虞国春平城罗家的人,此番行商归来。既然遇见好汉,也是天定,我们愿留一半货物,并全部钱财给好汉,还望……”
“哈哈哈哈……闭嘴!”贼首仰天长笑,又大喝一声,“留下全部财物和女人,饶你们不死,否则——曝尸荒野,也莫怪我!”
四周贼人一并发出怪叫。
车队管事面色发青,心里发沉。他勉强笑道:“好汉大概不知,罗家向来为辛秋君奉药……”
辛秋君乃虞国王室嫡系血脉,任相国,是当今虞国一等一的大贵族,也是无数人费尽心思想要攀附的对象。
管事本以为打出辛秋君的名号,就能顺利度过此劫,谁料贼首更是哈哈大笑。
“休想骗我!你们罗家因为假药一事,已是被辛秋君扫地出门!辛秋君不杀你们,已是仁慈。”贼首刀一扬,森然道,“再废话,便先取了你的脑袋!”
这下,管事脸色大变!
罗家被辛秋君厌弃一事,不过发生七八天,加上此中关节缠绕,辛秋君也无意宣扬,故而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罗家的打算是低调回笼资金,退出首府,驻扎春平城,之后再徐徐图之……
一个贼人为何知道这样的隐秘之事?不好,这是冲着罗家来的!
难道真将货物和女人交出去?不行!此次货物中的“那样东西”绝不能丢,况且女人里还有……
管事一咬牙,心一横,厉声道:“拼了!”
立时,杀声震天。
刀光剑影、灵力团团爆发。
在这一片混乱之外,山坡上,却有人影静静而立。
正是姜月章和裴沐。
姜月章一头冷灰色的长发往后梳起,编成松松的长辫,并有精细的黄金发饰。他苍白得略有青色的脸整个露了出来,冷冷的眉眼隐藏着刻骨的戾气与憎恨。
这本该是鬼气弥漫、让人心颤的一幕。
只可惜,这阴森的亡者……腿上还挂了个人。
裴沐屈腿坐在山坡上,两手紧紧抱住姜月章的腿,正饶有趣味地望着下方交战,并无出手相救的意思。
姜月章忍耐着等了一会儿,不见这人有动静,只得开口:“放开。”
裴沐抬头看看天色,诚恳说:“再等等,等太阳彻底出了,我再放。”
姜月章瞟了她一眼。从上望去,只见淡淡的晨光落在她身上,将她的额头、鼻梁都映出一点珍珠般的柔光;微卷的黑发高高扎起,又被风吹得凌乱,便懒懒地散在她肩上。
他心中掠过一个有些古怪的念头:这年轻人虽然言行无赖、疑点颇多,但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
这点念头如荷叶上的水珠,一晃便滚落又跌碎,不见了踪影。
“小骗子,”姜月章说,“不要来碍我的事。”
说着,他已经伸出右手,掌心面对下方人群。
血红符文结为煞气洪流,森然而去!
裴沐望着那血色洪流。
她问:“你要吃人?”
“吃人……呵,活人将死人踩在阴间地狱,死人自然要吞噬活人的血肉,才能爬回阳间。”
“噢,也有道理。”
裴沐做恍然状。
此时,血煞之气已经包围下方人群,无论是车队还是贼人,都发出了惊慌失措的惨叫。
她看着。
然后放开双手,伸了个懒腰。
寂静的山坡上,草叶忽然颤动起来;它们在空气里绷直、绷紧,全部直直指向山下……
指向那片血煞之气!
无形的力量碰撞在一起。
血煞之力凝滞半空。
姜月章心中微凛:这是剑意。摘花飞叶也可伤人,草木尘埃皆为一剑……这小骗子,剑道造诣还不浅!
他眼瞳中有红光闪烁:“裴沐,我说了,别碍我事,否则……”
“姜公子误会了。”裴沐站起身,站得歪歪扭扭,就差打个哈欠,“我只是想说……你能不能只吃打劫的那些人?”
苍白的青年略一侧目,神色不明:“哦,你原来是心软了?可惜……我食人,却是不分好与坏。”
“不是。”谁料,裴沐却是摇头,“这是个吃人的世道,谁吃谁不是吃。只不过,如果只杀强盗,我就能去和车队管事说,我对他有救命之恩,这样他一定会感激涕零、奉上重金,我就能赚个外快啦!”
她笑眯眯的,语气充满向往。
姜月章盯她片刻,神色淡漠,不辨真意。
倏然,他手指一握,下方血煞之力也随之昂首摆尾、改换方向。
车队被从血光中放出,只有几个人、几匹马捂着伤口,脸色发白,却还安然无恙。
反观贼人一方,却是惨叫连连,凄厉呼声回荡四方,合着沙沙草木声一起,听得人们毛骨悚然、不敢动弹。
不多时,血煞尽数退回。它们一路掠过草木山石,所过之处,皆成一片废土;唯有山坡上唰啦作响的草叶,依旧青青、依旧招摇,不受丝毫损失。
车队的人们目光上扬,跟随血煞,便见到了山坡上长发飘拂的青年。他们看不清他的脸,却也能从那冷峻的姿态中感受到其高高在上与漠然。
还有……四周无数具扭曲枯骨所带来的,恐怖和阴森。
刚才还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成了一具具干尸。
山上山下,一片寂然。
唯有青年旁边矮一些的那人眉飞色舞、心情飞扬。
裴沐伸出手,用力对车队招了招,兴高采烈道:“喂——我们救了你,有没有酬金啊?”
管事一个激灵,想也不想便翻身下马,跌撞着躬身一礼,急急道:“有、有……必有重金奉予二位仙长!”
这对话打破了沉闷的空气,令其他人也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要钱就好……
人们的心情,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
山坡上,裴沐听了回答,也是开心振奋。
她正要抬步下山,却被青年抓住了手臂。
她回过头,正见微风拂动他的额发。那些不祥的黑色花纹已经被他自己隐去,只留一片死气沉沉的青白。
他的目光也是沉沉:“不怕黑了?”
裴沐笑起来。
“不怕啊。”她说得轻快,还带有一丝奇怪的反问之意,“太阳不是已经出来了么?”
此时,东方日升。朝霞铺满天际,也带来金色的光明。这一缕金光刺破云层,刺破淡蓝的晨雾,掠过森林也掠过瀑布,一直落到了她脸上。
她眼里有阳光,暖玉般的肌肤也在发光。
无人知晓地,姜月章忽然一怔。某些回忆的碎片一闪而过,激起一些曾经属于光明和温暖的心情。
他盯了裴沐片刻,略略移开目光。
“走吧。”他松了手,往山下而去。
裴沐笑眯眯跟上,并不问他方才是为何怔怔。
忽然,她前方的青年丢了一句:“人是我救的,钱也该我收。”
裴沐一呆,连忙据理力争:“可是我出的主意,也是我拦着你的。不然,你都把给钱的人吃光了……”
“若真吃光他们,全部钱财依然属于我。”苍白的青年淡淡说道,“也是,你还叫我少拿了钱财。既然如此,剩余的部分便算你头上。”
裴沐又一呆。
“姜公子——你讲点道理和信用啊!!”
姜月章平静地走在前方。冰冷、凶戾、森然……
这些都并无改变。
只是在柔和的金色晨曦中,他那锋利又讥诮的眉眼……似乎稍稍平和了些许。
……
山下,车队眼睁睁看着那两人飘忽而下,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等他们走到不远,管事便格外绷紧了弦,小心地再行一礼,并着人捧上三个雕饰精美的黑檀木盒。
裴沐兴致勃勃:“这些都是什么?”
管事何等伶俐,目光一掠,便知道谁更好说话。他并不放松礼数,只笑得更亲切和气,对裴沐说:“这位仙长,请看。”
第一个檀木盒子打开后,露出满满一匣珍珠。每一粒珍珠都硕大浑圆,发出淡粉柔光,一见就知价值不菲。
“这是南部深海的珍珠,能助人调理灵气、静心安神,也可作装饰用,每一年都只得一千余粒。这是九十九粒最上品,价值千金。”管事介绍说。
裴沐赞叹:“真贵。”
姜月章则淡淡“唔”了一声。
管事觑着他们神色,不敢大意,又让人打开第二个盒子。
一堆雪白的树皮躺在其中,每一片都有流云似的纹路,以及美玉般的光泽。匣子一开,还有淡淡清香散发出来。
“这是海苍梧的树皮。海苍梧是生长在海底的苍梧。苍梧为阳,海水属阴,是以苍梧树皮天然便是阴阳调和之物,是炼丹、炼器的至宝,随身佩戴还可延年益寿。这是九两上等苍梧树皮,价值万金。”
裴沐继续赞叹:“更贵了。”
姜月章这回则是连应都没应,只抬眼去看第三个匣子:“这是什么?”
管事更紧张,额头都出了白毛汗。但他仍是不慌不忙,亲自拿来第三个匣子,小心翼翼打开。
相比前两个匣子的满满当当,这一个里面,却只有一颗土黄色的、灰扑扑的石头,像是从路边随意捡来的。
但看管事那紧张的模样,这颗石头似乎比前两个匣子都更为珍贵。
“哦……果然是这个。”
姜月章露出了些许感兴趣的眼神。也不等管事介绍,他便一伸手;石头被血光裹挟,顷刻来到他掌中。
那血光淡淡,却吓得管事太阳穴直跳;他拼命忍住了才没有连滚带爬地跑开。
幸而,他还是全须全尾地站在那儿,并未受损。
姜月章已经拿着石头,对着日光端详。
他的唇角含着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
“玄黄……”
他看了一会儿。
突然,当着众人的面,他将石头放入了口中。人们尚未反应过来,就听他口中猛地传来一声尖啸——
并非他的声音,却像石头的哀鸣!
人人悚然而惊。
裴沐却一脸好奇:“你吃了?玄黄是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玄黄,还是‘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的玄黄?”
青年仰首闭目,似在享受那渐渐低落的哀鸣。半晌,他睁开眼,眼中红光一闪而逝。
“都是。”
转眼之间,他肌肤上那层属于死人的乌青就彻底褪去,嘴唇上的裂纹也消失了;他依旧缺乏血色,却更接近活人的苍白。
“玄黄是天地纯阳灵物。有传说它是天地间的玄黄之气凝结而成,也有说它是古时龙类战死时滴落的血。”他含着那微微的、叫人毛骨悚然的笑,“灵物吸引野魂,便常有游魂依附其上……稍稍折损了些滋味,却也还能接受。”
“纯阳?”裴沐奇道,“你还能吃纯阳的东西?”
他不是个死人吗?
姜月章听懂了她的意思,眼神变得更多几分阴恻恻:“人身上阳气极重,我连活人血肉都吃,如何不能吃玄黄?越是纯阳,越是大补之物。”
yawenku.com
这话说得其余人更是胆寒,止不住微微发抖。
裴沐却还歪着头想了想,一下醒悟过来,指着自己鼻子尖:“纯阳?那么,你吃我也大补?”
姜月章说:“正是。”
“你能不吃么?”
姜月章瞧着她,淡淡道:“暂且不吃。若你再这般多话,便不定了。”
一片安静中,裴沐忽然“哈”地笑了一声,得意道:“不对,你又打不赢我。你想吃我?想着吧,反正吃不着!”
说完,又大笑几声。
姜月章:……
他的手指扭曲地弹动几下,究竟按捺住了。
不错,他现下躯体僵冷,只靠术法行动,对上纯阳剑修并没有多少胜算。
姜月章一时不想再看这人,便扭头吩咐管事:“你们要回春平城?”
管事白着嘴唇,已然强笑不出:“正……正是。”
“正好,我也要去春平。”姜月章点头道,“誊一架马车给我。”
管事慌不迭答应了。
车队里似乎还有更尊贵之人。管事小跑去到最中间、最阔气的车辆旁,躬身小声与里说了些什么,不久后,就有下人拉开帷幕、挡着车厢。
一个小小的身影,由侍女搀扶着,往后头的车去了。隐约地,那小小的人儿似乎回了头。
裴沐说:“似乎是个可爱的小丫头。”
姜月章已经拔腿往前去了。
裴沐笑呵呵地抱过两个黑檀木匣,这才小跑着跟他来到车厢前,又发现那拉车的马儿已经吓得僵直,一身枣红色的短毛不断颤着,黑溜溜的眼睛也变得无神。
罗家家财万千,这一队里都是灵马。灵马耐力极强、性格温顺、头脑聪明,无需人指挥也能跟上前方车架,绝不会走丢,是商人行商时很爱用的一种马。
但是,它们灵觉也很敏锐。
对这可怜的马儿而言,多半相当于身处地狱旁边,时刻感受着死亡的威胁吧?
裴沐同情地拍了拍马儿的头,说:“保重,坚持。人生就是不断的忍耐,马生也同样如此。”
马儿原本还有些期待地看着她,这下只得耷拉下耳朵,幽怨地“唏律律”一声,认命了。
裴沐坐进车厢,再放下车帘。车厢很宽,用了大量软垫,打理得很舒适;车窗的帘子打开着,透过明净的阳光。
空气里还有些小女孩的奶香气息。
姜月章坐在车厢最里头,稍稍一弹手指:一阵阴风蹿过,带走了车内所有他人的气息。
裴沐笑了笑,将两个黑檀木匣放在一旁,又解下背上的刀鞘,抱在怀里,闭目养神。
她不说话,姜月章反而主动开口:“小骗子。”
裴沐立即睁眼,不满道:“我不是骗子,我分明最讲诚信。”
姜月章顾自说:“你是个有趣的人。你一时连两个盗墓贼也要救,萍水相逢的车队也要救,看起来像个心软的好人,可对我杀人、吃人,却又没有丝毫不适,像个麻木的亡命徒。”
“小骗子,你究竟是正,是邪?是善,还是恶?”
“正邪,善恶……”
车窗旁的少年忽地微微一笑。阳光落在她面庞上,令她肤色如玉晶莹剔透,眼角朱砂更是明艳张扬,恍惚如传说中不食五谷而姿容绝丽的飞仙、神君。
“非正非邪,非善非恶。我只不过是一个行走四方,为了钱财而不停接受雇佣的散修。微不足道。”
她抱着剑鞘,漫声道:“倒是姜公子,你是正是邪,是善是恶?”
姜月章的目光落在她眼角的朱砂痣上。
“我自然是邪也是恶。”他平静的语气背后藏着深刻入骨的戾气,“当年仇人,但凡在世的,我要一一剥皮抽筋,教他们受尽凄惨折磨而死去。我还要叫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家血亲是如何被我宰割,好叫他们一尝那椎心泣血之痛!”
“仇恨……听上去,你当年死得很惨。”裴沐说,“不过,祸不及家人,你果真要迁怒?”
“迁怒?迁怒!”姜月章冷笑一声,再掩不住极致的恨意与痛色,“不叫他们经历我当年之痛,便不能雪我心头之恨!”
阴风大起,鬼气与杀机一同弥漫。
整个车厢都在发抖,因为外头拉车的灵马在发抖。
青年面上青筋浮现,活脱脱是个从地狱爬起的食人恶鬼。
“好了,好了,莫要激动。”裴沐叹了口气,重新闭上眼,“我不过提一提建议,若你当真要迁怒……算了。你的仇恨,自然也只有你自己最能尝得苦痛。”
姜月章冷然道:“如此甚好。”
阴风渐渐平息。
裴沐闭眼问:“姜公子要去春平城,想必是去寻仇?春平是虞国大城,乃辛秋君封地,难道说……”
姜月章也闭上眼。他这一侧的窗帘无声放下,带来半车幽暗。
“到了,你就知道了。”
裴沐叹气,半真半假地抱怨:“想必你的仇人个个都有了不得的来头。唉,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散修啊……”
“怕了?”姜月章淡淡道。
“怕啊。”裴沐痛快道,“不过么,我这人最讲诚信,凡是承诺过的事就必然做到,凡是接了的雇佣,就必定妥帖完成。姜公子是我雇主,我便会尽我所能。”
“甚好。小骗子,便将那珍珠匣子赏你。”
“真的?”裴沐笑眯眯,一把将珍珠搂进怀里,“好啊,多谢姜公子。”
姜月章闭着眼,神色漠然。
只那阴郁惨白的嘴唇一动,扬起一个讥诮的、带着嗜血意味的弧度。
27、雇主会吃人
裴沐他们上车的地方是虞国的茶陵山脉, 为西北、东南走向。茶陵西接茂岭、东至落月湖;再往东进入飞花平原,三日之内就能到达春平城。
车队驮着货物,载着两个瘟神,不言不语地往东行去。
茶陵山脉范围颇广, 到了这天傍晚, 车队也才堪堪抵达出山口。
经验丰富的向导选好了休息地点, 车队便开始扎营。
裴沐醒来时,如血夕晖正落在她眼里。她伸了个懒腰, 瞧见车厢里空无一人。姜月章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她走下车,顺手拍了拍吃草马儿的头。马儿“唏律律”几声,含蓄地表达着被打断吃饭的不满之情。
初夏时节的落日绚丽, 照得山陵也越发多姿多彩;方才她眼中的如血残阳,似乎只是梦境带来的错觉。
罗家的人们在四周忙碌着。一些人在准备生火做饭, 一些人在搭建临时房屋, 而那些专门负责保护车队的武修们, 则是在仔细清查环境、布置阵法。
自从天下分立、互相攻伐, 山林间的妖兽便多了起来。人们行走野外,必须时刻防范被妖兽侵袭。
裴沐边走边打量环境。
四周是草地、野木,不远处还有一条清澈的溪涧。有稀疏的房屋四下分布, 都是残破失修、荒无人烟的模样。
管事和武修模样的人, 正坐在一旁抽烟、闲聊。
“这里原先也是个村子, 都是猎户,叫丰河村还是叫什么的。”
“哦?那怎么没人了?”管事才问一句,自己又失笑, “对了,打仗。我记得八年前……若何战役便是在这里,听说死了好多人呐。”
“是啊, 十几万人。听说,是有术士在背后操控……真不知道是怎样的术士,竟有这样的能耐。”
两人聊着,一扭头瞧见裴沐,忙站起身,招呼道:“小仙长。”
裴沐收回思绪,客气道:“无须叫我仙长,我只是个散修,暂时受姜公子雇佣罢了。”
管事是个机灵的,从善如流:“那……裴小公子。”
“公子”原是对诸侯王之子的尊称,近百年里渐渐成了个普通的敬称。
“一介散修,哪里算什么公子。何况我都二十有四了,怎么还算‘小公子’?”裴沐又见管事为难,便笑道,“不过也行,看您方便。”
管事瞧着她那鲜活飞扬、与十余岁少年无异的神态,有些惊讶于她的年纪,不禁也笑道:“裴小公子在寻姜仙长?我方才瞧见姜仙长往村外头去了。”
“噢,他多半是看风水去了。术士总改不了勘察地形、测算气运的习惯。”裴沐随口道。
另两人一僵,神态俱是微妙起来。
“术士……”
这个词总是天生一股阴凉气儿,叫人生寒。
裴沐摇头:“管事无需担忧。罗家是春平大户,又走南闯北,焉能不识那袭装扮?我瞧他也无意隐瞒,穿得那般招摇过市,只差将‘我是术士’几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略带戏谑,却叫管事脸色发苦:“这,裴小公子……”
“管事不必装傻。若是担心说破了会引来杀身之祸……他若真动了杀心,哪里又差个理由?若他无意动手,你们知不知道又有何干系?”
管事忍住长吁短叹的冲动,可怜巴巴地看着裴沐:“裴小公子,您剑术高明、法力高强,能否请您……”
裴沐一下子就眉开眼笑:“嗯嗯,如果有酬金的话,倒也……”
“有有有!”管事脱口而出,又觉得失态,不得不擦汗苦笑,赔着小心,“此前礼数,自是献给姜仙长的。对裴小公子,我们另有厚礼奉上。”
裴沐打了个响指,满意道:“也不必厚礼,按我的收费么……我想想,只是从一人手里护住你们而已,算百金即可。”
管事愣了愣。他此前献给姜月章的三个匣子,光一个就远超百金的价值。
这裴小公子,究竟是贪财,还是不是?
他琢磨不清,只能从善如流地吩咐下人。不一会儿,就有人捧来一个小木箱。
loubiqu.net
打开后,造型精致的金元宝放着迷人的光芒。
一旁的武修羡慕地望着这一幕,也只能暗恨自己实力不济,无法从主家这里分得一分富贵。
裴沐接过来,掂了掂重量,便随手往身后一抛。说来也怪,她身后并未背负包裹,可那装满金子的小木箱却在划出半条弧线后,倏然消失了。
管事和武修齐齐瞪大了眼:这,莫非是传说中极少见的,术士的搬山之法……?
在他们震惊的目光中,裴沐竖起右手食指,抵在唇前,微笑道:“雕虫小技,无足挂齿。我们剑客出门在外,总也要有些小把戏不是?”
这这这哪里是小把戏……
管事听说过,只有造诣最为身后、且传承最为古老的那几支术士家族,才会运用这类术法。
他心中叫苦:天耶,本以为遇到个心狠手辣、来历神秘的姜仙长就够他们提心吊胆,谁知道,这表面笑嘻嘻、好说话的裴小公子,竟然也是、也是……
唉。
能怎么办?
技不如人,装傻第一。
管事迅速调整好心态,僵笑道:“裴小公子说的是。”
裴沐点点头,说:“那我便去寻些吃食……不必专门奉上了,我不爱独自用餐。告诉我位置,我自己去溜达一圈更自在。”
管事便指了个方向。
待裴沐背影消失在断壁残垣后,管事才松了口气。他又擦擦额头冷汗,忽然若有所思。
“你说,”管事问武修,“裴小公子究竟真是要钱,还是只是找个借口,从姜仙长手里保住我们?”
“这个……”武修挠挠头,也摸不清,只能瞎猜,“说不得两者都有?”
“我觉得是为了保我们。”管事却摇摇头,顾自喜笑颜开,“不错,就是这样。若真是那几家出身的术士……区区百金,算得了什么?”
术士——一群藏身于暗夜与阴影、悄然编织着血腥历史的存在。
然而,对于那几家封相拜将、出入王庭的术士家族而言……他们本身已经脱离了暗夜,成为受人尊崇的符号。
罗家所侍奉的辛秋君的姻亲——申屠家,便是曾经名震虞国的术士家族。
只可惜,申屠家自从八年前失去了最强大的继承人后,人才便渐渐凋零,又在几年前被国君厌弃,最后竟是落得满门男丁亡故的下场。
管事心想:他多年前曾有幸遥遥见过一面申屠家的继承人,那真是才貌双全、风华绝代的少女。
可惜,八年前就死了。
这位裴小公子,若非是个肩平背阔、言行洒脱的男子,单看那令人惊艳的容貌……还真有些像那一位呢。
……
裴沐可不知道管事心里弯来绕去想了多少。
不过就算知道了,她也不在意。
她并非刻意在保护谁,只不过是在贯彻自己的散修信条——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赚钱的机会,如此而已。
毕竟她只是个散修嘛。一个散修想要自由自在地活下去,首先要有钱。
她很顺利地找到了吃饭的地方,并饶有兴趣地每样都拿了一些。很多食材都是罗家的武修新鲜找来的,有烤山药、烤鱼、烤野兔,还有各色鲜果、干果。
她的到来让热闹的人群为之一静。
人们小心地看着她,谨慎地让出最好的食物。
裴沐不以为意。
她用一大片干叶子包裹了些烤肉,再拿个桃子边走边啃,便挥手作别:“我去找个看日落的好地方。”
她走了一截出去,背后才传来松了口气的声音;人们重新开始说话,气氛再一次融洽起来。
裴沐停下脚步。
她没有回头,只是垂眼看着手里的食物。
被啃了一口的桃子看上去果肉晶莹、水润饱满,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桃子其实挺酸的。
她对着这颗徒有其表的桃子笑了笑,带着点感叹和些许的自嘲:“你是个空有外表的酸桃子,我也是个空有外表的假剑客。”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到头来,她还是和过去一模一样嘛。
也对。有些生来就刻入骨髓的东西……是不可能改变的。
裴沐摇摇头。
她走到一个山坡,跳上高高的岩石,又三两口啃掉桃子,最后随手往旁边一抛——
“哎哟!”
草丛里有个脑袋动了动,发出一声娇气的痛呼。
不一会儿,一个顶着满脑袋草叶的小姑娘就冒了出来。她单手捂着头,另一手拿着书,气得脸颊鼓鼓:“谁在乱扔桃核?”
小姑娘约莫十岁,身穿精细的云纹绣衣,眉心垂着整齐的额发,一张雪团子似的脸软乎乎的,大大的圆眼镜格外有神。
若非她浑身都是草叶,必定是位合格的女公子。
裴沐一眼认出,这便是车队里那位地位最尊贵的小姑娘。
小姑娘似乎也认出了她。
“哎呀。”她惊呼一声,往草丛里缩了缩,“你是那个用剑的好看的人!”
裴沐在岩石上蹲下,居高临下地瞧着小姑娘。她故意板着脸:“是啊,我用剑,要是惹恼了我,小心你小命休矣。”
“嗯?”小姑娘歪着脑袋,毫无惧色,“你要杀我吗?”
“呃……”
裴沐给问住了,为难片刻:“我不杀你,不过散修是很危险,你得离远一些。”
小姑娘又盯她一会儿。
忽然,她从草丛里站起来,把手里的书插在腰带里,手脚并用地爬上来。
她身手很灵活,一看就是修炼过的小小修士。
“哎,吓我一跳,其实你是个好人呀。”她很老成地说着,顺顺利利地怕上石头,大大咧咧地坐在了裴沐身边,还晃着腿。
夕阳照在她们两人身上,四周的野草和野花在风中低吟。隔着树丛升起几束袅袅炊烟,那是营地里热闹的余韵。
裴沐有点发愁地看着这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她试图继续恐吓:“散修很危险的,像你这种小姑娘,很可能被绑了,用来要挟你家人给赎金!”
小姑娘看她一眼,有点鄙夷:“你会吗?”
“……呃,不会。”
“那不就得了。”
小姑娘继续晃着双腿看夕阳,得意地说:“我知道你是好人。况且,你长得真好看呀,若不能趁现在多看几眼,以后就没啦。”
裴沐:……
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小姑娘。
“……我叫裴沐。”她叹了口气,也望向只剩一点尖的落日,“你叫罗什么?”
“这么巧,我的名字里也有个‘沐’字。”小姑娘抬头看她,发间的燕子金钗晃荡来去,“我叫罗沐灵,你可以叫我阿灵,我可以叫你阿沐。”
裴沐哭笑不得:“你才这么点大,小丫头。叫我裴小公子。”
“阿沐。”罗沐灵一口咬定,又去牵她衣袖,倔强道,“我就要叫阿沐。”
裴沐无奈地看着她,伸手揉揉她乱糟糟的头发:“阿灵。”
小姑娘眼睛一亮,立即笑成了夏日枝头一朵花。她快乐地应了一声,又突发奇想:“阿沐,你娶我吧!”
裴沐:……
“这,怕是不行。”
“为什么?”
裴沐思考一番,觉得不能伤害小姑娘初次萌动的春心,与其让她觉得她自己不好,不如让自己承担这份罪孽。
于是她严肃回答:“因为我不行。”
这句隐晦的话,罗沐灵居然毫无障碍地懂了。
她眨眨眼,抽出腰间丝帛做成的轻薄贵重的书,毫不在乎地翻着,嘴里还嘟囔:“男子不能行房的原因有,我看看……”
裴沐:……
她不得不按住小姑娘,情真意切地劝道:“别看了,没用的,我其实……没有那个东西!”
罗沐灵;……!
她难以置信地问:“你你你,你是阉人?”
裴沐一脸沉痛:“正是。”
小姑娘张着嘴,呆了好一会儿,方才喃喃道:“阿沐,你,你别难过……我,我想要回家竞争家主,那我就不能嫁给你了,可是,我今后一定会想法子帮助你,为你找来替代品,重新接上!”
裴沐:……
“不,不用了。”裴沐嘴角抽搐,强颜欢笑,“别人的……我,我用不习惯。”
罗沐灵不赞成地望着她,老气横秋地来拍了拍她的肩:“男人,不能这么娇气。有,总比没有好;能用,总比没用好。”
裴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得捂脸应是。
小姑娘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她:“阿沐,你不要羞于提起。我们罗家世代行医,我的志向是接任家主,成为天下第一神医。人体种种,对我们而言与这山川自然没有不同。”
裴沐能说什么?
她只能含泪点头。
罗沐灵这才满意。
夕阳已经尽数去了,但云层折射出的光彩还残留在暮星升起的天空中。山林里一片宁静;以往回荡的、让人不安的野兽呼啸,今日也不知怎地,尽数没了。
裴沐问:“阿灵,你想当家主?”
“嗯!”罗沐灵用力点头,“我要当天下第一神医,将罗家的医术发扬光大。”
“可我听说……女人想成为家主,是很困难的。”裴沐蹙眉,“虽然女子也能修炼,但一旦怀孕、生育,就会变得虚弱无力。如皇室、贵族,甚至直接规定不许传位女子。”
“嗯……是很困难。”
罗沐灵的情绪低落下去。她低着头,踢着脚尖,说:“我虽然修为平平,可我是同辈里医术学得最好,也是最有志气的。这次行商很危险,只有我愿意随行游历,增长见闻。生育虚弱……就让武修们好好保护我。不然,罗家养他们做什么?”
她说着,又理直气壮起来,透出点十足的天真。
裴沐揉揉她的头,不忍说破,便笑道:“也对。听说古时候,女人甚至不能够修炼。还是后来燕女扶木,才让人人都有了灵力。”
“嗯嗯。”罗沐灵连连点头,高兴道,“我一直以燕女为榜样,我也要成为那样有成就的女修!我父母一定也这样想,才让我也有一个‘沐’字。阿沐,是不是也如此?”
“这个么……我可是男子。”
小姑娘有点不满:“男子怎么啦?燕女那样好,应该是每个人的榜样。”
“说得对。”裴沐失笑,更用力地揉她脑袋,像揉一只兔子。
“不过,后世只知道燕女名字里有个‘沐’,却不知道她的全名呢……”
罗沐灵出神片刻,心思就转到一旁去:“阿沐,我给你背《黄帝内经》!”
像每个爱炫耀的小孩子一样,罗沐灵不等她答话,便高高兴兴背了起来:
“……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
“……夫上古圣人之教下也,皆谓之虚邪贼风……”
突然,小姑娘卡壳了:“谓之虚邪贼风,贼风,贼风……”
裴沐等了一会儿,眼见小姑娘越来越坐立不安、扭来扭去,却还是没能想出来。
末了,罗沐灵可怜兮兮地看过来:“阿沐,我太久没有背《上古天真论》了……下一句是什么呀?”
裴沐愣了愣:“啊?这,我也没怎么瞧过《黄帝内经》……”
罗沐灵皱眉:“可你是厉害的剑客啊!”
厉害的剑客和会背《黄帝内经》有什么关系么?裴沐很想据理力争,可看着小姑娘圆溜溜的纯真双眼,她不知不觉也开始费力思索,绞尽脑汁地想着多年前看过一些的书本内容。
“似乎是,避之有时,然后……”
两人望着一闪一闪的星星,各自沉思好半天。
直到一个声音传来:
“避之有时,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
薄薄的天光里,草木摇动成模糊的黑影;在这模糊的黑影中,苍白俊美、鬼气缭绕的青年出现在山坡更高一些的地方。
裴沐回头看去,正好瞧见他也淡淡看着她。
青年身上纤细的黄金饰品碰撞出细碎的响。
“这般基础的医术都记不全,也能放言要做天下第一神医?”他面带讥诮,“一个小丫头,一个小骗子,倒是都会做梦。”
裴沐给他翻了两粒白眼:“你这么说小孩子很过分,小孩子应该多鼓励。”
罗沐灵更是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她气鼓鼓地指着青年,丝毫不惧:“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你……你这个衣服都不好好穿的、露这里露那里的、不知廉耻的……唔唔!!”
姜月章的脸顿时黑了。
裴沐一把捂住罗沐灵的嘴,将她带到怀里,又打哈哈:“哈哈哈哈童言无忌……”
但一转头,她就和小姑娘说悄悄话:“瞎说什么大实话?人生在世,要学会把真话放在肚子里。”
罗沐灵也不是不知道那个鬼魅似的青年很可怕,此时也有点怂。她紧紧抱住裴沐,把脑袋贴在她怀里,乖乖点头。
姜月章的脸……更黑了。
但出乎裴沐的意料,这个苏醒以来就处处心狠手辣的青年,此时并未有动手的倾向。
他只是冷冷道:“若只是嚷嚷些大话,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高明的医术。”
罗沐灵鼓起脸颊,只把裴沐抱得更紧。
还是裴沐问:“你懂医术?”
姜月章从山坡上走下,倏然即至。他站在岩石边,抬头时,沉沉的灰色眼睛便映出漫天星光,恍若被星辰注入了生命的一丝色彩。
忽然,他开口问:“五月芙蓉为君,为女子调制祛火毒的解药,则以何为臣、为佐、为使?”
罗沐灵的小脑袋倏然立了起来。她睁眼瞧着那苍白的青年,小脸上出现了严肃的神情。
“祛火毒要用阴湿……可女子若阳气太弱,便会折损根基。五月芙蓉属少阳,可以老阴冰丝葵为臣、少阴水生蜈蚣为佐,再以一味丹心月桂为使,可徐徐引出五月芙蓉阳气,护住女子气血。”
姜月章略略点头,又道:“今有老妪独行,中道昏迷,口不能言,肤色蜡黄……”
一大一小的两人迅速问答起来。
罗沐灵答了几道,额头已经见汗,思索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最后,她垮了肩,沮丧道:“我,我不知道……”
她抬头去看裴沐,眼里已经有了眼泪打转:“阿沐,我,我太差劲了,我成不了神医,呜呜……”
裴沐搂住她,默默去看姜月章。
青年也默默看她。
然后,他轻咳一声:“以你的年纪,医术造诣已经不错。若苦心钻研,未尝没有成才的一天。”
他声音淡淡,说的内容也还是不怎么好听。
可是,这短短两句话却让小姑娘止了泪,猛地抬头:“真的?”
姜月章微微点头:“不错。”
罗沐灵一下高兴起来。她眼角还挂着泪珠,小脸却已经止不住泛出笑容。
“你,原来姜仙长的医术这般高明。”她有些钦佩,拉了拉裴沐的手,“阿沐,姜仙长好像比我父亲还厉害呢。”
“哦?”裴沐也有些惊奇,细细端详那张苍白森冷的脸,“姜公子原来是神医,失敬失敬。”
姜月章不理她,只对罗沐灵说:“你医书读得杂,却不够精,行医的经验也近乎没有。要想有些出息,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嗯,嗯……”罗沐灵心悦诚服,乖乖点头。
她是个急性子,这下有些坐不住,便从石头上滑下来,往营地跑去:“那我现在就回去精读医书!!”
“唔?阿灵——”
“阿沐,我明天再找你玩!”
裴沐怔了一会儿,收回手。她感叹道:“罗家的人也真是。这么点大的小姑娘,竟和我们这种危险人士待了这么久。他们也不着急?”
姜月章冷哼一声:“他们早已看见,不过是抱了笼络心思,想瞧瞧凭那小姑娘能否将你笼络了去。”
裴沐侧头看他:“若是他们知道你医术这么厉害,一定更想来笼络你。”
“他们不见得有这胆子。”姜月章不屑一顾。
“是是是,况且姜公子也不屑于被人笼络。”裴沐不在意地敷衍一句,冷不丁问,“你喜欢小孩子?”
这句话似乎具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忽然之间,青年身上的沉默便显得厚重了;黑风匍匐在他脚边,山林停止颤动。
当他垂眸不言时,唯有天顶的星空照旧放着冷光。
却是裴沐的声音在幽冷的夜里回荡。
“我听说,昔年虞国首府千阳城中,曾有一位西南边陲来的神医。他医术高明、为人良善,因无亲无故,便收养了许多孤苦的孩子,教导他们医术……”
“住口。”
这一句冰冷的斥责听起来没有任何异常,可在忽高忽低的风声里,它到底是显露出一种被陡然刺痛似的怒火与阴郁。
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一点悲凉存在。
裴沐却仍用一种平静如闲聊的语气,问:“那些孩子也都死了?”
风声急促哀鸣,伴随力量碰撞卷起的飞沙走石!
血煞红光与雪亮剑气交手,刹那爆发出惊动天地的力量。
初夏的山林摇动不止,草木萧萧恍若深秋。
待沙尘草叶尽数散去时,星光也再度照亮二人的脸庞。
岩石上的年轻人以鞘为剑,平静的眉眼中藏着一点凛然之光;草地上的青年苍白如枯萎的白骨,眼中却有地狱般的恨意与怨气。
姜月章冷冷地看她一眼,随即便有血煞涌动,卷着他消失不见。
裴沐放下刀鞘。
她抬起头,望向无穷尽的星空。
好半天,她才轻轻叹道:
“他的仇人……果然是申屠家。”
所以,她要先杀了他么?
活人可以杀死,死人也可以再杀一次。问题在于,要不要做。
她伸出手,在星光下缓缓翻转。无论如何劳作、奔波,这双手也依旧白腻如象牙,像个养尊处优的人的手。
看上去干干净净的皮肤,其实不知道沾染了多少鲜血。有罪的,无罪的;邪恶的,善良的。
“……真是个难题啊。”
28、夕阳西下
梦——常常是回忆的一部分。
有时, 回忆也成了和梦一样扭曲的、并不完全真实的存在。
梦就是过去,裴沐这样对自己说。
所以她知道,此刻自己正在梦中,注视着过去的记忆。
她在一所漆黑的、高大的屋子外, 背后是飘雨的、黑色的森林。
在这个崇尚幽暗与猩红的家族里, 处处都是阴沉的, 连林木都更加诡异。
但现在,这里却头一次变得明亮。
……拜四周熊熊燃烧的火焰所赐, 屋内、院子里,哪里都一片明亮,也一片灼热。
她自己站在火海中间, 握着一把不断滴血的刀。
刀身已经深深没入了眼前人的胸膛。
然而,这个人却在笑。
还是她自幼见惯的那种……带着恶意的、扭曲的、时刻准备欣赏他人悲惨下场的笑。
“阿遥, ”这个人说, “你不仅要喜欢一个丑八怪, 竟然……还要为了他叛出家族, 亲手杀死你的双生姐姐吗?”
是的,这个人是她的姐姐。双生的姐姐。
裴沐凝视着这张脸。这张与她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女性的面庞, 属于她的双生姐姐。
“阿姐……”
她抽出刀, 带出淋漓鲜血。
血洒在阿姐精致的凤鸟纹裙摆上, 洒在永远冰冷的黑水石上,也扬起几滴在周围横斜的尸体脸上。
追杀她的家族门客都死了。现在,她的姐姐也要死了。
她快自由了。
“阿姐, 你们明明答应过我……只要我能走出那座山,就会放我走……你要杀我,我只能杀你……”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明明杀人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 却仍会颤着声音为自己辩解;她就是这种虚伪又软弱的人。
阿姐想必也这样想,所以她大笑起来。
“阿遥,你真蠢!从小到大,你都这样蠢!我们这种家族……怎么可能遵守诺言?”
“生在申屠家,要么和我们一同成为暗夜的豺狼,要么……就只有去死!”
裴沐一步步退后。
她紧握住刀,声音还是在抖:“我不会死……我会活下去。连同他的份一起,我要活下去……我不会和你们一样……谁要阻止我,我就杀谁!”
阿姐捂着心口上的伤,仍然带着那般冷冷的、疯狂的笑。
她自己明明快死了,却还是能如此嚣张又恣肆,恶毒得理直气壮。果然是阿姐。
“阿遥,你真是个天真的蠢孩子。一直都是。像你这样的人,如果不作为肮脏的术士,又能成为什么?你喜欢的丑八怪已经不在了……”
“阿遥,活着是很痛苦的……你真能找到活下去的希望么?”
她不听。
她转过身,开始朝外奔跑,朝着远离这片黑暗和火海的地方奔跑,哪怕前方等待她的依旧是漆黑的森林……
哪怕目之所及仍是黑暗,也总比留在这里好。
“……阿遥。”
姐姐的声音仍旧在身后回荡。
她终究忍不住,停下来,回过头。
已经倒在血泊中的双生姐姐,正抬头望着她。
那张满是血也满是嘲笑的脸……突然之间,突兀地,露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很接近温柔的笑。
姐姐轻声说:“阿遥,既然你逃过了追杀,那今后……你就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下去……”
“找到自己的为人之道……不要再成为谁的傀儡或影子……”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阿姐说出这样温柔的话。
有生以来第一次。
那种姐姐怎么可能说出那样的话?
有时候她甚至怀疑,那只是她自己的妄想。
阿遥……么。
裴沐蹲下来,扔了刀,双手捂住脸。
“我不是阿遥……再也不是了。”她喃喃说道,“我是裴沐,不是术士,不用刀,而是一个普通的剑客。”
……
白日的阳光带着一分湿润的温度,落在她眼睛上。
耳边则是离得很近的读书声。
“……先知日之寒温,月之虚盛,以候气之浮沉,而调之于身……”
裴沐睁开眼。
朦胧的视线里,是一个靠在车窗边的小姑娘,正拿着医书诵读。
光有些刺目,她不由再次眯起了眼。
“阿沐!”
小姑娘忽然放下医书,兴高采烈地扑过来:“阿沐,你睡醒了么?你可真是个懒虫,太阳都这么高啦!”
裴沐坐起身,顺手抽出插在一旁的刀鞘。无形的力量波动散去,将贴身的防御法阵收回。
罗沐灵并未发现这点灵力波动。她只是顺顺利利地扑到了裴沐身边。
裴沐接住了她。
“做了个梦,梦见了过去的一些事……有些醒不过来。”她笑着捏了捏小姑娘的脸,又她环顾四周。
这里还是原来的车厢,马车也正在颠簸前行。
有阳光和人声,没有黑暗、血和火。
“阿灵,你怎么在这里?”
裴沐揉了揉太阳穴。当她的手再次放下时,一个轻盈又有些漫不经心的笑容已经出现在她脸上;她重新又成了那个世人眼中神采飞扬的少年剑客。
“我想跟阿沐待在一起!”
她用力揉了一把小姑娘的头,又问:“姜公子呢?”
“哼,阿沐一醒来就问他。我在呢,有我不够吗?”小姑娘不乐意了。
裴沐打个哈哈:“他是我雇主,我自然要多关心他一些。”
罗沐灵鼓起脸,扭来扭去地闹了半天,最后才不甘不愿地说:“姜仙长不知道去哪里了。阿沐不若多关心我一些。”
她眼珠一转,攥住裴沐的袖子,圆眼睛水汪汪的,像小狗一样:“阿沐,你只是受姜仙长雇佣,是么?你剑法这样高明,人这样好看,性子这样好,虽然我不能嫁给你,但是我愿意养你!你来受我雇佣,今后一直陪着我吧?”
她一个劲地撒娇,将裴沐弄得哭笑不得,却也觉得身上渐渐回暖,终于冒出点夏日该有的热气。
畅想中文网
受阿灵雇佣……
被小姑娘热切地望着,她一时还真有点心动,乃至犹豫了一刻。
但终究,裴沐还是摇头,温声道:“我辈剑客重信重义,既然已经答应姜仙长为他做事,那在事情结束之前,我都不会离开他。”
“这样……”
罗沐灵很失望。她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忽然贴到裴沐耳边:“阿沐,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更应该笼络姜仙长,因为他医术真的很厉害,术法也很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阿沐就亲切,一见姜仙长就害怕。”
“见阿沐同姜仙长在一块儿,我总有种古怪的不安……总觉得,阿沐同姜仙长在一起,要出什么事。”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真诚的担忧:“姜仙长太危险了,阿沐不要管什么信义了,丢下他跟我走吧!”
裴沐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像摸一只小兔子。
“阿灵,”她缓缓道,“其实就在刚才,姜仙长已经回来了。”
罗沐灵:……!!
小姑娘从一只软软的兔子,变成了一只僵直的兔子。
她一点点地、僵硬地回过头,果不其然看见一缕泛着血光的黑风停在车厢口,带起一点车帘。
盘旋一圈后,黑风散去,掀起车帘的成了一只苍白修长的手。
阴冷俊美的青年侧坐在车辕上,用一种死气沉沉的目光盯着她们二人。
“姜姜姜仙长……”罗沐灵结巴了。
姜月章冷冰冰地盯她一眼,再冷冰冰地盯向裴沐,淡淡道:“小骗子果真擅长欺骗世人。”
裴沐无辜中箭,不由辩白:“我做什么啦?我骗谁啦?”
青年唇角的弧度是明明白白的嘲讽。他并不多说,只道:“小骗子,出来。”
裴沐很想说,要是他坚持叫她小骗子,她也要开始叫他活死人了。
但突然,她神情一凛。
“察觉了?”姜月章冷淡道。
裴沐皱眉,打量着他:“你引来的?”
“无稽之言。”姜月章转去看一脸懵懂的罗沐灵,“不如问这个小丫头,他们车队里究竟运送了什么,才引来七名术士伏击。”
“七名术士……!”
不仅车厢内的罗沐灵变了脸色,一直紧紧跟随在车外的管事也大惊失色。他也顾不得什么小心和礼仪了,策马靠近车窗,急道:“姜仙长,前面真有术士伏击?”
青年看了他一眼。
管事一颤,额头出汗,慌忙道:“这……这怎么办!我们的人只能应付寻常贼人……这,怎么这一路这样不太平!”
术士哪里是寻常能见到的?他们出入宫闱,是无数腥风血雨背后那一抹刀光和剑影,应该远离民间,穿梭于天下各国的大人物之间。
罗家虽然是辛秋君的门客,是春平城的豪商……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介豪商罢了。
管事用求助的目光望着姜月章,很快又去看裴沐。
他欲言又止。
裴沐则望着车窗外:“起雾了。”
原本车队已经能望见茶陵山脉的出山口,隐隐可见落月湖的银色反光。可此时,灰白色的雾气层层涌动,很快就淹没了去路。
一匹匹灵马都不安地停下。车队的人们往后看,发现来时的路也尽数被淹没了。
“裴小公子……”管事硬着头皮,试着开口。
一只苍白的手掌横在车窗前,阻挡了管事的视线。
管事头皮发麻,僵着脖子,才看见那位幽魂似的姜仙长已经飘飞在他身边,垂眸看来的眼珠里浮动着一层慑人的红光。
“小骗子,你先不要开口。我要和管事谈一谈。”
姜月章的声音也幽暗缥缈,令人想起深夜山林中飘荡的鬼火。
“你们车队里的‘那样东西’……引来这无数蚂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这问话缥缈轻盈,却有十足的幽凉气儿,叫管事不禁打个寒颤。他如被蛊惑,张着嘴,情不自禁想说出实话,可事关重大,他的意志力又死死抓住他,让他挣扎着闭上嘴。
青年也不恼,只淡淡看向远处迷雾:“如此,你们便自行解决敌人罢。虽说是些蚂蚁,可计较起来,也能叫人知道疼。”
他口中的“蚂蚁”,是旁人眼中深不可测的术士,管事哪里敢轻视?
裴沐看看两人,抬手护住罗沐灵,却是不言不语,眉宇间有一丝漠然。
姜月章说得不错,他是雇主。况且这车队运送之物,她也有些猜想。
如果真是“那样东西”,也不怪姜月章想要。
短暂的僵持中,还是罗沐灵抬头望望他们每个人,咬咬牙,开口道:“姜仙长,我愿将上古灵物建木枝奉上,还请您救我等一行人!”
管事大惊:“女公子不可!那是要献给……”
罗沐灵一摆手,雪团子似的可爱小脸显出冷静的神情。此刻,她看上去不再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而是一位合格的家主候选人。
“即便将建木枝献给辛秋君,也不一定能挽回辛秋君对罗家的信任。相反,如果将建木枝献给姜仙长,却必定能换得我们此行平安。”
罗沐灵毫不拖泥带水,直言道:“姜仙长,建木枝就在车厢夹层之中,放于特殊木匣内。木匣所用的玲珑万象锁要以特殊的钥匙方能打开。钥匙便在此处,请姜仙长收下。”
她从颈上摘下一枚玉饰,上面雕刻复杂图案,想来便是玲珑万象锁机关所在。
小姑娘的沉着冷静,令在场几人都略吃了一惊,不禁刮目相看。
姜月章看她一眼,微微一笑。血煞风起,将钥匙一卷而没。
“很好。”他淡淡道,“年纪虽小,却比小骗子更识时务。”
裴沐闻言,没好气道:“姜公子莫非以时刻折辱雇工为乐?”
青年的身影已然消失雾中,只余缥缈清寒之声,在诸人耳边袅袅回荡:
“小骗子,护住他们。若我回来发现建木枝有损,便唯你是问。”
裴沐鄙夷:“呵,说得就跟你打得过我似的。”
她正要去护罗沐灵,却见小姑娘身子一扭,趴到窗边,不理她了。
裴沐望着那圆圆的后脑勺,沉默片刻,仍是笑笑:“阿灵生气也正常。”
只这一句,便不再多说。过了会儿,却是小姑娘自己回过头,鼓着脸瞪她:“阿沐!”
“嗯。”
“等阿沐帮姜仙长做完事情,便来春平城,为我做事可好?”她板着脸,很有大户人家女公子的威仪,“阿沐这般为主家尽心尽力,一定是个好门客!”
裴沐望着她清澈坦率的眼神,心中一暖。她试着伸手去摸摸小姑娘的额发,有点开心地发现自己没有被拒绝。
“嗯,好。”她承诺说,“阿灵回家后好好精进医术,等到我回来……若能回来,一定来看阿灵。”
小姑娘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这个大部分人都命运坎坷的世界上,没有谁能承诺自己一定拥有漫长的未来。
但是,小姑娘并未多说。她只是重重点头,郑重道:“好,我们说定了。”
裴沐再对她一笑。
而后,她从车窗翻身而出,一跃而至车厢顶部。
这时,罗家的车队已经以此架马车为中心,收缩成一个圆形,而将兵刃对外。
武修们在最外层拉好绊绳,布置好天雷地火网等常见的陷阱。虽然心知对上术士,这些陷阱多半是徒劳,可让他们什么都不做,他们也心中难安。
裴沐坐在车厢顶部,一时引来无数目光。她对此视若无睹,只望着四周情势。
方才还是灰白色的浓郁迷雾,现在正一点点被侵染成血色;轻薄的雾气也开始有了粘稠的质感。
四下里更寂静,所有自然之声都已经消失。天上地下,好像只剩了罗家这一队车马。
在这份喘气声中,人和马的声音再是努力抑制,也显得格外嘈杂。
血色渐浓。
像地狱开了口子,流出无数罪人的鲜血,汇集为无尽的河流。
幸而,血雾之中,不时仍会传来一些交战之声。一时是兵刃的碰撞,一时像是木头沉重的“吱呀”声;偶尔,才有一声短促的惨呼。
嘻呜——
时不时,还有这样尖利短促的笛声响起。
没人看见发生了什么。
除了裴沐。
罗沐灵忍耐许久,终于忍不住,抬头唤道:“阿沐……”
“嘘。”裴沐竖起一根食指,却又说,“不必担忧。”
她注视着某个方向,左手前伸。忽然地,车队里属于某个人的弓箭便自行飞出,弹入她的掌中。
弓箭的主人想要惊呼,但还是及时按捺住了。
裴沐拉开弓弦,缓缓巡视四方。
忽然,她耳朵尖一动。
嘻呜——
笛声再度响起。
裴沐变换箭矢所指方位,迅速算道:“商音,阴二,震位逆二——兑!”
箭尖由东北转向东南,然后——
箭矢如光,惊艳天地。
这是一箭,也是一剑。
兑位某处,有血肉被刺中的声音传出!
血雾忽然转浓,如海面漩涡翻涌。
血煞之海中,笛音再起。
而——箭矢也再起!
“羽音,阳五,坎位顺五——乾!”
“角音,阳三,坤位顺三——离!”
一箭接一箭。
很快,笛音便溃不成军。
人人看得目瞪口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能明白,这平日笑意温和、言行神秘的少年剑客,此时在做一番了不得的事。
终于,裴沐放下弓箭,
箭囊之中,七箭用尽,而四周天地也已彻底翻为血红。
粘稠的血雾幽幽飘荡。空气之中,也似真有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再过片刻,血雾不断收缩。很快,它们恢复为一个个细小而相互纠缠的符文,尽数往某个方向而去。
一瞬之间,天朗气清。
灰发灰眸的苍白青年站在车队前方,幽深的目光往车顶裴沐看来。
他背后是一片黑沉沉的焦土;青翠草木已然尽数枯萎。
以他为分界线,此处和彼处,恍然竟如生与死两个世界。
在焦土之中,隐隐可分辨出傀儡碎片、器物残骸,以及一些被吸尽精血而枯干可怖的断肢残骨。
姜月章沉沉看着她,说:“多事。”
裴沐在车厢顶部站起。她使用过的弓箭躺在脚边,因为承受不住过分浓郁的灵力,此时正一点点化为粉尘。
她笑道:“怎么是多事?七名术士结阵,是不大好对付。以宫商角徵羽五音变换四周方位,这不是普通术士能做到的。”
黑风忽起。转眼,青年已经来到裴沐面前。
他的面庞距离裴沐很近,眼中翻滚的阴郁死气清晰可见。
“小骗子,你瞧不起我?”
“不敢。”裴沐笑眯眯,伸手架开他,却又被他攥住手腕。她也不在意,仍是好脾气地说:“我不过想帮姜公子快些结束战斗罢了。”
二人对视片刻。
青年苍白而尖锐的手指,紧紧锢住裴沐的手腕,并有意无意地……轻轻摩挲几下。
裴沐唇边弧度淡了,还皱了皱眉。
“……呵。”
他忽地一声讽笑。
姜月章松开手。
忽听底下众人几声惊呼,原来从罗沐灵所在的车厢里,有一个造型特别的红玉匣子飞了出来,落入青年手中。
“东西我就收下了。”他转向众人,“我还有事。这小骗子,我也就带走了。”
顷刻之间,青年再化黑风,并连带着那漂亮神秘的少年剑客一起,消失在众人眼前。
“……阿沐!”罗沐灵忍不住喊了一声。
她扒着车窗,使劲儿伸着脖子往外看,可除了天蓝水秀、焦土青山之外,她的目光什么也追踪不到了。
她怅然地坐回车厢,呆呆地握紧手里的树叶。
树叶像是信手从边上摘下来的,却用血画了一个古怪的符文。这叶子变得异常坚韧,怎么也扯不开。
这是刚才裴沐塞给她,吩咐她贴身藏好的,说是可以护身用。
罗沐灵郁郁片刻,将树叶小心地放进怀里。她平复心情,探头吩咐说:“出发,回春平城。”
她暗下决心:一定要顺利成为族长,成为天下第一神医,这样一来,谁都不能和她抢做阿沐的雇主了!
很快振奋精神的小姑娘,带着她的车队,又缓缓朝前驶去。
看不见的咒术金光,将他们轻柔笼罩。
这一路上,他们再不会遇到什么超出应对能力的麻烦了。
而某些暗处的目光,以及那些不停占卜、测算命轨的手……也重新对准了某个人。
或是某两个人。
山峰之上。
灰色长辫的青年迎着风,望着那队车马远去。
他纯白的上衣和靛蓝的衣摆在风中飘飞,腰腹间的金色细链于阳光里闪烁如蝴蝶之翼。
白色绷带缠绕着他的小臂,再往上则是赤礻果的上臂;在那苍白却结实分明的肌肉上,暗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但是,同刚苏醒时相比,他血管和肌肉的颜色已经更多了许多生气,更接近一个活人。
裴沐懒懒道:“我怎么觉得,你再多吃几个人,最好多吃几个强大的术士,很快就能复活了?何必大老远地去找虚无缥缈的烈山陵墓,还要费力气抢人家的建木枝。”
“抢?”
姜月章略回过头,漠然的神色下似乎有什么情绪在翻涌。
“噢,我说错了,是姜公子应得的报酬。”裴沐笑眯眯,像逗一只爱生气的大山猫,“不过,原来上古建木枝还真有留下来的?我一直以为那和烈山一样,早就消失在天地间。”
姜月章懒得和这小骗子计较。
他托起玉匣,将玉质钥匙放入机关口。一阵复杂的开锁声音后,匣子开了。
一根短小的、灰黑色的、晶石模样的树枝,静静躺在匣中。
“只是建木枝化玉后的遗骸,并非真正的建木枝。”姜月章拿起建木枝,端详片刻,“依旧涌动着强大的生机,是入药的好东西。”
“这能让你复活?”裴沐好奇道。
“不能。但是,它是开启烈山陵墓的关键。”他将建木枝放回去,扣好玉匣。血煞翻涌,将之吞没。
裴沐瞧着他小心的模样,不由撇嘴:“我又不会偷你的。”
姜月章斜着看她一眼,冷冷道:“这可说不好,毕竟你是个小骗子。”
裴沐有点恼了:“我分明是很讲诚信的雇工。你瞧,你说要我不准为阿灵他们说话,我便不说。你遇到危险,我也来帮你。天底下哪里有我这样诚实的雇工?”
姜月章听她说完,讥笑道:“不是为了一国之富?”
“这又不矛盾。”裴沐理直气壮,“我诚信办事,事成之后得到该有的奖赏。天下若是人人都这样处事,那就少了多少纷争啊?”
“……小骗子的歪缠道理。”
“你不能说不过我,就别过头去,说我是小骗子呀。”
青年仍是不说话,只一点碎发在阳光下扰动。
裴沐哼哼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
她俯身侧头,试图去看自家雇主的神情:“姜公子,你是不是笑了?”
青年迅速地睨她一眼,冷冰冰道:“无稽之言。”
裴沐盯着他。
她忽然说:“你才是个小骗子呢。要不然,就是口是心非的一等一别扭之人。”
“……胡言乱语。”
“是么?”裴沐站直了身体,眼睛略朝四周一瞟,便笑道,“暂且不说我是否胡言乱语……只不过,姜公子你说,这四周追兵来得这般迅速,究竟是冲你来的,还是冲我?”
她说这话时,青年已经神色一厉。
血煞昂扬而起,如战死却仍是不屈的蛟龙。
叮铃铃——
铃声响起。
天色忽暗。
裴沐往后连跳几下,最后坐上了战场边缘的一根树枝。
她晃动双腿,望着那凛凛杀气奔向姜月章而去。
“又是术士,真是大手笔。看样子……有人很害怕他复活啊。”
她歪头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那我该怎么办?是救他,还是看他去死?”
毕竟,她也是他欲除之而后快的仇人之一。
说不定,还是血海深仇最深的那一个。
29、血煞之战
针对姜月章的追杀, 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
术士们的身影变幻莫测,已然从茶陵山脉转而向北,进入了虞国、燕国交界附近的聚峰山脉。
作为二国交界,险要的聚峰山脉天然便是一道难以突破的防线。
此时, 裴沐观战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根横生的松树枝。
松树生长在悬崖上, 因此战场也在悬崖上。
高入云海间的悬崖, 一面连着曲折山脉,一面邻着万丈深渊。连飞鸟也不从这里经过, 也许是因为飞鸟看一眼也会觉得胆寒。
但在山巅交锋的术士们,却都对这滚滚云海、巍巍高山、烈烈长风视若无睹。
追杀姜月章的一共有十九人,其中有九名术士、十名刀客。他们起初还派人来试探裴沐, 在被她杀了两个刀客后,他们便干脆不理她, 专心致志对付起姜月章来。
裴沐在战场边缘瞧着, 也说不好自己是否有些遗憾。
毕竟, 如果他们不来惹她, 她似乎也没什么必要趟这浑水、自找麻烦。
怀着一种微妙的矛盾心情,她一路就跟在他们后面,不远也不近, 就这么抱着一把刀鞘, 面上悠悠闲闲地瞧着。
到了此刻, 她坐在高崖上那被风吹得歪扭的树枝上,仍是这么瞧着。
身形稳稳,一动也不动。
现在, 战场上的敌人只剩了三名术士。可他们毫无惧色,还耗费大量血气,结成了三足金乌大阵。
三只金色凤鸟的虚影收尾衔接、环飞不止, 将原本寒冷的山巅变作了炎炎酷暑之地;云海被蒸腾得漫天飞,散作挡人视线的雾气。
金乌大阵内,有一抹凝而不散的血雾。这些猩红凶煞的雾气被金乌光芒烤炙着,已然有些体力不支、左右支绌。
但……与此同时,这血煞却也显得更加凶悍了。
血雾时而化作一个隐约人形,时而与黑风交缠飞舞。不详的血光不住收缩,一点点腐蚀着光明灿烂的金色大阵。
那就是姜月章。
他原本积累的活人生气,此时已经耗费得所剩无几;他身上重新出现了死者的暗紫和青灰,容貌中的凄厉怨恨之意也愈发明显、愈发可怖。
裴沐盯着那个人。
她盯着姜月章。
“真是……顽强的生命力。一个人分明死了许久,却还能如此顽强地求生。”她托着下巴,喃喃自语,“真好啊。姜公子,我有些羡慕你了。”
其实,如果姜月章开口叫她帮忙,她必定会加入战局。他是雇主么,当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似乎同样出于某种微妙的、顽固的情绪,他并不肯先开口。
而裴沐,也不想主动做什么。
她一直看着,但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如何——是救,还是不救?隐约地,她觉得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抉择;如果她主动救了他,就好像她承认了什么,又暴露了什么,而她讨厌暴露自己的内心。
所以,在想清楚之前,她不乐意做决定。
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一直看着。
她看着姜月章独自将敌人一一杀死。
她看着那俊美又可怖的青年吸尽敌人的精血,又在连绵不断的战斗里将力量耗尽。
金乌大阵的光芒,正在渐渐消失。
这是威力强大的阵法,传自上古。但是,也因其威力强大,对术士的要求很高,至少高到了……敌人也只能勉强支撑。
现在,他们显然有些支撑不下去了。
所以,这金乌大阵也不能持续太久。
如果姜月章能撑过这段时间,就能等来反击的机会,可惜……他被围杀了许久,又耗费太多,现在也差不多精疲力尽了。
他已经不能再维持血雾黑风的状态,不得不现出本来模样。
山巅大阵里,他略略弯腰、长发散乱,身体不住颤抖;作为力量外化的衣衫,也有了程度不小的破损。
唯有他的神情——依旧冷漠凶悍,似乎此时被逼上绝路的人并非他自己。
“他已是强弩之末——”
一名为首的术士提了一口气,厉声喝道:“趁现在,一齐杀了他!”
另两人振奋精神,高举双手。
刹那间,金乌再起!从大阵中心,还有虚幻的树木枝条幻化而出。
这影影绰绰的枝条上烧着灿烂火焰,猛地捆住了僵硬的青年!
姜月章闷哼一声,面上有青筋暴起,令他狰狞如恶鬼。
然而,在他爆发的力量下,那枝条只停了一停,便继续缓缓收缩。
他的身影几乎要被枝条淹没,似乎再也无力挣扎。
裴沐坐在松树枝条上,无意识地抠紧了树皮。
要出手么?
裴沐的手指攥着刀鞘,握紧又松开。
……不。她想,再看看,再想想。
就在她心中这个迟疑的念头盘旋之时,忽然之间——
那被大阵束缚、被枝条缠绕的青年,猛地发出一声尖啸。
那声音凄厉刺耳、怨气震天,绝不是活人可以发出的声音!
在某种两败俱伤的术法催动下,刹那之间,便有腥风血雨掀起!
山巅岩石开始晃动,那捆着青年的枝条也在晃动;突然,那人整个化为血煞,脱身而出!
灵光与怨气交织,倏忽分为三道,分别袭向三名敌人。
“你,休想……!!”
术士欲要抵抗,却陡然瞪圆了眼;只一瞬间,他便捂住脖子上的窟窿,“嗬嗬”不能作声。
下一刻,他便被血煞缠绕,化为了怨魂的养料。
电光火石间,两名术士已然身死。
然而,为首的术士却还有一战之力。
他见到同伴惨状,双目充血,状若癫狂。
“竖子,拼了我这条命——也要你永世不得超生!!”
在血煞绞杀他之前,他自己已经先一步震碎身躯、化为无数血沫肉块。
腥风血雨成了攻击的最后手段,带着深深的诅咒之力,刺入血煞之中。
刹那间,术士已经身死,可那血煞也被击飞出去,一直飞出了悬崖。
另两道血雾飞速前去,似是想支援。
可终究,它们只是在半空中汇合,再化为青年的身躯。
他凌空停滞了片刻,好似一片残破的碎叶在风里飘零,无根无源、无依无靠,最后终于……
他整个地,掉下了万丈悬崖。
裴沐猛地站起身!
她一跃而起,轻盈地掠过狼藉的战场,来到悬崖边。
然而,她又堪堪止住步伐,只弯腰往下看。
“掉下去了吗……呃啊!”
她吓了一跳!
正要后退,她却已被一只手死死抓住了脚踝!
悬崖边上,这个抓住岩石边缘,整个身体在风里摇摇晃晃,却还坚决不肯松手的人……不是姜月章,又是谁?
裴沐诧异地看着他。
这个人……他已经连化形的力量都没有了。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抠在石头上,皮肉已经磨烂,露出红褐色的、凝固的血。
他抬着头,散乱长发狂飞不止,衬得那双眼睛无比凶狠;他就用这双凶狠的眼睛死死盯住裴沐,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她脚踝不放。
裴沐动了动,没用力。她便也低头定定看着他。
时间……好像忽然放慢了,慢到足以让她认认真真地观察他。
没有了术士力量的对抗,高山上的风终于能肆无忌惮地穿行而过。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气流吹得乱飞,而悬挂在崖边的这人更是模样凄惨。
他如果会流血,想必已经浑身血肉模糊。
但可惜,他只是个死人。
“姜公子,你只是个死人而已。”裴沐蹲下来,好声好气地劝说,“道理上说,人都死了,天大的仇怨也要留给后头的活人了。你却又是为了什么,要如此执著?”
姜月章没有回答她。
他仍是这样死死地将她盯着。
片刻后,他才开口说:“小骗子。”
这声音微弱而缥缈。还是像鬼火,却像一缕快要熄灭的、奄奄一息的鬼火。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了。
裴沐托着一边脸颊,歪头把他看着。
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再开口,她才笑眯眯地、中气十足地说:“姜公子,我原本想帮你的,可转念一想,万一你又误会我瞧不起你呢?我等啊等,想等你一声令下,我必定拔剑而上,可谁知道,你一直不开口。”
青年的手指微微松了力,像精疲力竭,可即刻,他复又抓住了她。
“小骗子。”他还是只这样说。
“我明明很诚信的。”裴沐回答,“何况,姜公子不是说纯阳之物是大补?我瞧金乌大阵阳气很重,姜公子进补得如何了?”
这当然是她的调侃,甚至是恶意的调侃。
要知道,阴阳相克也相生。对他这样强大的幽魂鬼物而言,吞噬阳气的确能壮大自身,但如果阳气太盛,自然也会反过来克制他。
金乌大阵何等强大,他又苏醒不久,自然是被烧灼得异常痛苦,何来进补一说?
果然,他神情愈发阴沉,脸色也愈发惨白。最后那一点点的生气,也像随着风吹而渐渐要散尽了。
但看他这模样,裴沐反而生出了点快意。
她也摸不清自己为什么非要刺激他。但她就是想这样做。
她想看他被刺痛、被激怒、被逼迫至绝望,最终颓然放弃。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什么东西——证明他已经死了,而她还活着,所以他最好不要来给她找什么麻烦。
然而……
“……呵。”
青年惨白的唇角,忽然勾起一个明明白白的弧度。
那是嘲讽的笑容,也是如燃烧一般的疯狂的笑容。
“小骗子。”
他说着,手里忽然用力!
一股幽暗波动袭来!
裴沐猝不及防,整个被他拉着,和他一起坠下深渊!
一时间,天地呼啸,蓝天静止。
裴沐下意识挣扎,却被他从背后死死箍住。他为了不让她挣脱,根本是完全将她压死了在了怀里,用力之大,简直像要把她扼碎。
“你……姜月章!”她大声说,“你这个疯子!”
他贴在她耳边笑,缥缈虚弱又满是恶意的笑。
“小骗子,我如果再也醒不过来,你也就别醒了。”他在她耳边呢喃,冰凉的嘴唇在她耳廓上移动,“陪我一起死。我粉身碎骨,你也要在我的骨血里。”
“……为什么!你要死自己死,不要拖着我……!”
“反正,”他的声音清清楚楚,恶意和嘲讽也清清楚楚,“你自己也没有多么想要活下去吧?”
裴沐呆住了。
这个,这个……
你在说什么鬼话?!她想这样高声驳斥,却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想活,不想活?谁想活,谁不想活?
她思绪混乱,心跳如鼓。
姜月章……这个死了多年的人,为什么还能这么顽强地、拼了命地、不顾一切地挣扎?
这样执著的挣扎,这样执著的求生欲……
简直就像他还活着一样。
裴沐望着那急速远去的悬崖和蓝天。
好像在这一瞬间,在飞快从天上往地下坠落的瞬间,世界终于在她眼中有了切实的模样。她开始想起生命挣扎时的希望与绝望,想起血液奔流时的激动与欢欣,想起——
裴沐突然使劲一挣。
却不是挣开他,而是硬生生转了个方向。
她抓住这个人的肩,面对面地看着他。
在已经成为一片虚影的世界中,她深吸一口气,大声地、恶狠狠地说:“姜月章——你若是求我救你,我便救你!”
她周身有剑气飞扬,已经悄悄减缓了他们坠落的速度。
姜月章则背对崖底,面向长天也面向她,手里正牢牢抓住她的腰。他还在盯着她,嘴角嘲讽的弧度加大了。
“救我。”他说。言简意赅,居高临下。
裴沐气道:“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他笑容逐渐减淡,漠然又坚定地重复一遍:“小骗子,救我。”
裴沐张了张口,又闭上。
这是不是一个气得说不出话的表现?好像是,可好像又不是。她说不上来。
但确实有什么情绪烧灼着的血液,烧灼着她的皮肤;烧灼带来疼痛,让她恍然大悟,明白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感觉,是被她遗忘许久的属于活人的、生动的愤怒与放肆的渴望。
裴沐舔了舔牙齿,忽然笑了。
“不求我,也可以。我会救你。”她更用力地握住他的肩,将自己拉近过去,直到他的脸贴在她面前。
她说:“但是,姜公子,我总要有些别的回报。”
说完,不顾他陡然流露的愕然,她往前撞过去,恶狠狠地、奋力地……亲上了他的嘴唇。
长风浩荡,剑气纵横。
天地之间,坠落之中,她眼中的青年……忽然微微睁大了眼。
与其说这是个吻,不如说这是一次愤怒而蛮横的冲撞。
她只是愤怒地撞上了他,又愤怒地咬了他一口。
接着,就是长时间静默的触碰。
没有人说话。
在这份不再存有距离的接触里,裴沐始终睁着眼,凝视着他。
在急速的坠落和急速的长风里,她竭力睁着眼,透过刀割似的冰冷空气,凝视这双死气沉沉的灰色眼睛。
……不,此时此刻,究竟还能不能用“死气沉沉”来形容他?
当他的眼中有爆裂的火焰燃烧,谁还能说这是一双属于亡者、属于幽寂、属于过去与怨魂的眼睛?
恍惚之间,裴沐竟有些搞不清楚,究竟他是深渊里溺毙的亡灵,还是她自己才真正是一具行尸走肉?
谁真正活着,谁又真正死去?
真是……难以分说。
但总归她想起来了……活着的感觉,其实是愤怒的感觉。总是有不被满足的渴求,总是因此生出愤怒,这才是活着。
她缓缓远离他,又不禁喃喃说:“你让我想起了……我以前喜欢的人。”
他喉头滚动,眼睛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就像梦呓一般,他带着一丝单纯的懵懂,哑声说:“我,也……”
裴沐却已经笑了。
她重新成为爱笑又狡黠的少年剑客,活像这是一张假面,只要戴上,就能让她随时走远。
她轻快地说:“好了,两清。”
道道剑气跃出,造出平缓的气流。风托着他们,下降到崖底。
一条瀑布垂落,造就一条流动的河水;吵闹又清澈。
这是个山谷,落满下午的阳光。几条鱼从河中跃起再坠落,密密的鳞片闪着光。
裴沐放下他,再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重伤虚弱的青年已经彻底耗去最后一点精力,勉强靠着石壁坐着。
但是,那双同时弥漫着死气和生机的眼睛,仍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谷底沉默,唯有风声穿梭林间,伴随水流喧闹。
这片舒缓的沉默里,裴沐懒懒地打量他一会儿。
“姜公子伤得很重……我想一想,应该怎么医治?”她将刀鞘背回背上,饶有兴致地走了两步,“还是说我不救你,就看你化为尘土?”
在短短的刹那里,姜月章似乎怔了怔。
而后,他的神情渐渐覆上一层冷霜。
或许……他觉得她阴晴不定、反复无常,比小人更小人罢。
“不是说救我?”他幽冷的声音里带着嗤笑之意,“果然是个小骗子。”
“姜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
裴沐站在河边,对着河面看了会儿,忽地伸手往里一捞。随着“哗啦”一声,一条肥美的鲜鱼就被她攥在了手里。
她拿着鱼,回到姜月章面前。鱼拼命地挣扎,甩了他一脸带着腥味的水。
“吃吧。”她说。
青年不言不语,只有血煞轻巧一掠。
转眼,裴沐手里连点鱼骨头都不剩了。
她重又蹲下来,托腮望着他:“刚才说救你,是不让你摔个粉碎。现在么……姜公子,你这幅模样,可报不了仇,也去不了烈山,似乎更是付不了我钱。那么我辛苦将你治好,你又能回报我什么?”
他的神情一动不动,只眼里的情绪缓缓加深。
水珠滑过他惨淡的面颊,又一滴滴落下。这水珠折射着他的眼神,简直吃人似的可怕。
“你要什么?”他问,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小骗子。”
裴沐以一种欣赏的目光,凝视着他神情的微妙变化,如同观察一只罕见的蝴蝶如何破茧。
“姜公子,我有一个想法,很有趣味。”
她伸出手,用指尖一点点描过他的轮廓。这张脸真是俊美得惊人,哪怕被青灰色的死气缠绕,也依旧有着最纯粹的美丽。
……和记忆中那个丑八怪安全不一样。不错,他们原本就是两个人。那个丑丑的、很凄惨的男人,早就死了。
那么,他们两人又为何在她脑海中隐隐重叠?对了,是同样沦落绝境、满身凄凉,却还要奋不顾身去抓住太阳,哪怕是带着怨恨去吞噬太阳。
这种让人敬畏的气魄,一模一样。
“三十天整,再加今日剩下的时光。”她说,“这段时间内,你什么都要听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哦……比如什么?”他冷淡的声音藏着一丝不屑和讥讽。
裴沐收回手,认真说:“比如说,第一件事——这段时间内,你当我的情郎。”
空气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姜月章盯着她,终于还是克制不住,一点点流露震惊的情绪。
裴沐觉得他这副惊呆了的模样好玩极了,便噗嗤笑出声。
他喉头滚动几下,才问:“你……开什么玩笑,这是折辱我?”
“不是。你认为当我情郎是侮辱你?那你才在侮辱我。”裴沐撇撇嘴,“我当然是挺喜欢你,才叫你当我情郎。不过,也没有多喜欢,只是想试试,是以三十天便可。”
他无言半晌,眼中情绪变换数次。
“呵……呵呵呵……”
……然后,他突兀地笑了起来。
笑得喘不上气,笑得声音愈发/缥缈幽凉,惊飞了水里的鱼、林中的鸟。
裴沐有点不高兴了:“很好笑么?”
“……好笑至极。”
他笑到垂首,又缓缓抬眼。几缕乱发垂在他脸边,将他幽深的眼神分割成好几块碎片;每一碎片里,都写满嘲讽、冷漠,还有恶意的期待。
“不过,可以。”姜月章彻底抬头,又对她伸出一只手,微笑道,“小骗子,救我,然后我这三十余日中,都尽数听你吩咐。”
tsxsw.la
这个微笑,要多充满恶意就有多充满恶意,几乎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一定会报复回来。
然而,裴沐望着这个笑,却仍回以一个开朗的笑容。
“好。”她伸出手,“一言为定?”
姜月章也伸手,与她击掌三下:“一言为定。”
符文闪动,术士之间的“契”成立。一方若有违背,则将付出惨痛代价。
裴沐满意了。
她拿出一把小刀。刀刃划出一抹银光,在她手腕偏上一些的位置割开一条口子。鲜血流出,隐隐带着金色——纯阳之体的特征之一。
就在一瞬间,姜月章的目光便情不自禁地集中在那道伤口上。
血煞猛地跳动而出,在他周身起伏不定;他几乎是用一种兽性渴望的目光,死死攫住那伤口。
裴沐才刚一伸手,他就迫不及待地用现出尖爪的手攥住她手腕,把她拉到唇边,贪婪地吮吸她的鲜血。
鲜血不断从她腕上涌出,又一滴不剩地被他吮走。
在细微又急促的吞咽声中,裴沐的脸色也开始略微发白。
她皱着眉,抱怨道:“很痛。你就不能温柔些?谁的情郎是这模样?”
姜月章动作一顿。
他稍稍抬起头,面上青灰之气已去,苍白的嘴唇沾着鲜血,好像雪地里开出点点艳红梅花。
“……温柔?”他隐隐似又嗤笑一声,这一回却又多了更多耐心。那双眼睛有捕猎者的专注和凶狠,稍稍一动,就让人感到不自在。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回旋,重又落到她腕上的伤口。在凝视之中,他忽地唇角一勾。
就在裴沐眼前,他慢条斯理地、一点点地,开始用舌头舔舐她伤口上的血珠。
冰冷湿润的舌尖在她手腕肌肤上辗转,时轻时重。
一一将血珠舔尽后,他再在那道细细的伤口上轻轻一吻,复又缓缓吮吸几次,再重复耐心舔去的动作。
裴沐完全呆了。
等她反应过来,本能地就想将手抽出来——却又抽不出来。
姜月章抓着她的手,又开始吻她的掌心,再一路蜿蜒直到吻上伤口。最后,他才抬起眼,用一种和动作全然不符的嘲弄眼神看着她。
“小骗子,这样足够温柔了?”他讥笑反问,声音里毫无温度。
裴沐心中微微一颤。
她刚还有些热意的双颊,猛然褪去了绯色。
她眯起眼,却也不急着恼。
“让我想想。”她使劲抽回手,却又贴近他的面庞,对他温柔一笑,“好像,还不够啊。姜公子别急,我们才刚刚开始。”
姜月章尚未完全恢复,目光不禁追随着她抽离的手。
但是,现在积蓄的力量,已经足以让他按捺下本能的渴求。
他用拇指揩拭去唇边残留的血迹,再仔细将细微的血舔干净,之后才站起身,借着身高垂眸俯视她。
“小骗子,”他幽凉的声音几乎给人以温柔的错觉,“你现在又想做什么?”
裴沐微微一笑。
接着,她往地上一坐,整个人瘫倒在草地上,呈一个“大”字状。
“我饿了。”她大大咧咧地说,随手摘下一朵野花把玩,看也不看姜月章一眼。
“我要吃烤山药、烤野兔,必须要有盐作佐料。还要喝鱼汤,我喜欢熬得奶白的汤,里面再煮上新鲜的野菜。”她漫不经心地提着要求,“要鲜果,不要太酸,但也不能不酸。你自己瞧着办吧。”
片刻沉默后,草地上响起一点脚步挪动的窸窣声。
忽然,她面前的日光变暗。
裴沐不动,只懒洋洋地撩起眼皮,便看见姜月章的脸。
他单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来抚摸她的脸颊;在脸和脖子交界的地方,像是温柔抚触,又像杀气四溢的估量。
他的嘴唇在笑,眼神在恐吓她。
这个表情真是生动极了,让她有些开心。
“好。”他低下头,在她唇边轻轻一吻。冰凉的温度,叫人很想瑟缩一下。
“都按你说的来,”他温柔地、一字字地说,“小、骗、子。”
30、他的生命力
裴沐用剑气划出一道防御法阵, 便不管姜月章,顾自睡了。
睡着前的最后记忆,是他离去之时,衣摆在草尖挂出的细碎声音。
她觉得很好听, 怔怔想了一会儿, 才渐渐睡了过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 她被一阵香味唤醒。
她睁开眼,发现天光转暗。是天黑了?
裴沐坐起来, 揉着头,顺手摘去几片草叶,又抽了抽鼻尖, 嗅到带着腥气的湿润空气;还有一些蚊子在低空“嗡嗡”舞来舞去。
原来是要下雨了。
而那股唤醒她的香味,也在带着雨意的空气中涌动、起伏, 勾得人肚子“咕噜噜”地叫。
裴沐捂住空空如也的肚子, 偏头去看河边。
那人正侧对她, 坐在一段枯枝上, 一捧长发已然重新编成松散却整齐的辫子。一丛篝火在他边上燃烧,上头架着一口石锅,边上还烤着滴油的兔肉。
香气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醒了?”姜月章并未扭头, 而仍专注望着锅内的情形。在阴沉欲雨的天色下, 跳动的火光映得他面上光暗起伏, 恍惚显出一丝温馨的错觉。
裴沐看了一眼自己的刀鞘。空空的黑铁色刀鞘插在一旁草地里,边上翻出了一点细微的新鲜泥土粒。
这是她的防御阵法阵眼,而显然被人动过了。
她笑了笑, 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件事,而是爬起来,打着呵欠往姜月章那边走。
“你做的什么?好香。”裴沐走得拖拖拉拉, 惺忪睡眼配上懒洋洋的声音,全然是刚睡醒又很放松的迷糊样。
她挤到姜月章身边坐下,和他肩贴着肩,并无视了他陡然僵硬的肢体,只自己伸手想去抓烤兔子。
啪——
姜月章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阻止了她的动作。
“还没做好,不许动。”他淡淡说着,声音出人意料的平和。接着,他又拿起另一侧的什么东西,捧到她面前。
那是用新鲜的荷叶包着的野果,一个个都挂着水珠,饱满新鲜,香气清新。
他说:“若饿了,便先吃些果子垫垫。”
裴沐狐疑地瞅了他一眼。她用一种肆无忌惮的目光,放肆地观察着他,想看看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然而,她只看见了他苍白如故的皮肤、冷峻的容貌、毫无血色的嘴唇……还有那平静如幽深古井的眼神。
除了平静冷淡,什么也没有。
明明之前还气得扭曲了神情,恶狠狠叫她“小骗子”。怎么突然变成老古板了?
裴沐感到了一点没趣,决定再接再厉、多多挑衅。
她看了看荷叶中的鲜果,挑了一串红色的、浆汁丰富的甜果子,自己咬了一口。清甜微酸的滋味在她口中弥漫,还有一丝很淡的灵气散逸开。
“好吃。”她拎起剩下的果实,笑眯眯凑到他唇边,“你尝尝?”
姜月章坐得直直的,一动不动,瞳孔悄悄收缩。他紧紧盯着那鲜艳的果实,活像那是什么危险的毒/药。
裴沐察觉到了他的僵硬,故意靠得更近,还伸手挽住他的胳膊,笑嘻嘻地挂在了他身上。
“尝尝嘛。姜公子,别忘了,现在你可得什么都听我的,因为你是我的情——郎——”她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说,更将手中的甜果晃了晃。
姜月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波动起伏的怒气。他面上肌肉抽搐一瞬,阴沉地盯着那晃来晃去的鲜红果子,仿佛恨不能吃人。
但终究,他还是张开嘴,从裴沐手中衔过了那串果实。
突然,他的神情僵住了。
不止是神情,他的躯体也变得更加僵硬,活像突然将自己变成了一尊石像。
他僵了,裴沐也呆了。
难道这果子有毒?也没有啊,她自己吃了好端端的。
“姜公子,你怎么……”
他睫毛一颤,像是被从一种古怪的思绪中惊醒,并进而用一种裴沐看不懂的、充满探究的眼神看着她。
“没什么。”他忽然转过眼神,略略倾着身体,伸手拿过一只木勺搅了搅锅里的汤。
裴沐被那股香味牵引着,不禁又去仔细打量石锅。只见几条被刮得干干净净、剖成两半的鱼在奶白色的汤里起起伏伏,肉已经软烂脱骨,化为浓稠汤汁的一部分。
除了鱼肉外,还有一些香料、果子、菜叶、谷物在里面一同翻滚,交织出复杂又迷人的香气。
姜月章用木碗盛了一碗汤,又吹了吹,才递给她:“喝吧。”
裴沐本就看得有些愣怔,现在也是愣愣地接过来,再愣愣地喝了一口。微烫的汤汁裹着馥郁的滋味,在她舌尖荡漾开去;鱼汤鲜香至极,还隐约有一股奶味。
“……好喝。”她赶紧又喝了一口,眼睛发亮,“你原来这么会做饭?”
“寻常药膳罢了。”姜月章不以为意,从她手里接过碗,又再添满鱼汤。
裴沐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三两口就将汤喝光了。她顿觉讪讪,可转念一想,吃得香难道不是对做饭的人最大的赞赏?便立即心安理得起来。
她捧着热腾腾的木碗,想了想,打了个响指。
一截木头自发跳起来,又被细小的剑气围着削了一通,立时便成了一根朴素却光滑的木勺。木勺再在河水里洗涮几下,这才干干净净地飞到裴沐手中。
姜月章用余光看完这一切,这才说:“我做了勺子。”
“……那你又不早些说。”裴沐做了个很迅速的鬼脸,随后又笑嘻嘻地用勺子舀了一勺汤,凑到他嘴边,“别光我喝呀,你也试试。”
她本以为这个举动会再次让他难堪。就像刚才一样,他会变得僵硬,用一种暗含屈辱的目光盯着鱼汤,却又不得不委屈自己,恶狠狠地吞咽下。
可她想错了。
姜月章没有丝毫迟疑,而是很自然地就着她的手,将鱼汤喝了下去,末了还轻轻一舔唇,望着她说:“确实还不错。”
裴沐再一次愣住,迷惑又有点警惕地盯着他。事出反常必有妖,姜月章这是打什么算盘?他应该知道,他们之间订立的契约不容违背吧?
她想归想,面上依旧笑得可爱,还又舀了一勺汤:“既然喜欢,那就再试试……”
姜月章再一次毫无滞碍地吞了下去。然后他侧头望着她,神色冷淡依旧,但裴沐总怀疑他眼中是否有点嘲弄的笑意,像是在说:你还能如何?
裴沐撇撇嘴。
“你自己舀来喝去。”她啜了一口汤,闷闷不乐,“不准和我抢吃的,哪有你这么不体贴的情郎。”
“是么?”
裴沐才放下汤碗,忽然被他搂住了肩。她扭头想问他要做什么,却见他倾身过来,在她唇上一吻,又迅速一吮一舔。
一股热气猝不及防地袭上了她的面颊。
稳住,要稳住。裴沐告诉自己。
然而事实是,这一回动也不动、僵硬得像石头的人,成了她。
片刻后,他才离开,还说:“汤的滋味不错。我从未做过谁的情郎,也不知阿沐所谓‘体贴’是何种样子。不过,阿沐既然也是我情郎,不若体贴给我看?”
“是要继续喂我饮食,还是要如何?”
他那淡定自若的模样,看得裴沐目瞪口呆。
这个人……之前不还一副受了大委屈、大屈辱的模样?
这一转眼的变化,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难道……这果子,这鱼汤,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奇异力量,将他的性子拧成了另一种模样?
裴沐百思不得其解。
她扭过头,哼道:“你自己吃。”
她不看他,耳朵里却能听见他的一些动作。他似乎又拿了个果子,再拉过她的手,将果子放在她掌心、让她握好。
然后,他顾自就着她的手,又咬了一口鲜果。爽脆的“喀啦”一声,莫名听得裴沐耳朵尖一颤。
她忍不住稍稍回头,看见他握着她的手,垂眼凝视着那只淡绿色的果子。
“很甜。”他说,“的确是甜的。”
那略有哑意的声音、幽微的奇妙情绪……究竟是什么?
裴沐不明白,而他也不肯细说。
她只知道,在剩下的时光里,她默默喝汤、吃肉、啃果子,时不时喂他一些,他也都乖乖吃了。可是,他绝不肯自己动手。
到了最后,她简直疑心这位姜公子是否患有癔症,会在某几个瞬间将自己当成小孩子,所以在同她撒娇?
“你究竟……”
她忍不住想问个分明,可就在这时,天上“轰隆”一声,又迅速滑过几道极亮白的闪光。
紧接着,雨落下了。
裴沐抬起头。视野之中,除了流动的阴云、飘飞的雨幕,还有一把血煞凝成的伞。
她回过头,见到举伞的青年。他在伞下看着她,苍白的面容被阴郁发冷的光线一衬,反而显得寻常,甚至有些平和可亲了。
他们对视片刻。
然后裴沐拿起一杯山泉水,“咕嘟嘟”喝掉,又侧头对他说:“其实不同地方的山泉水,味道也不同。这里是虞国北部,雪水化泉,会有一点带花香的甜味。”
他凝视着她:“是么。”
裴沐没有再回答。她靠过去,闭上眼,在他怀里埋首,再将他抱紧。
血煞凝结的伞在他们头顶破碎。
雨滴落在肌肤上。
他躯体冰凉,但比世界稍暖。
在这短暂的时光里,她假装这真的是她的情郎,两情相悦,互相依靠。
……
接下来的每一天,裴沐都变着花样折腾姜月章。
至少,她自己觉得那是折腾。
她明知道他要赶去春平城,去找有血海深仇的仇人报仇,可她就是偏要他放慢速度。
他们在郊外赶路,她就不准他化风而行,也不许他去找路过的车队搭车。她非要他在郊外,一步步地赶路,一步步地去走过草地、林谷,去淌过潺湲的溪水,跨过奔腾的瀑布。
她要他披荆斩棘地给她开道,要他按照她的要求去打猎、做饭。有时她要他去捉一只很漂亮的蝴蝶,还不准他伤害它。
她还是坚持喂他吃东西,因为他总是会微微蹙眉,表现出一副忍耐的、不乐意的,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但多来几次,裴沐就发现,其实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不乐意。正相反,如果她忘记去喂他,他还会主动就着她的手吃东西,有时还来吻她唇上的汁水。
裴沐觉得他这样吃饭有点腻歪,可他就冷冷回答:“这岂非情郎应当做的?”
其实裴沐也不知道情郎到底该做什么,但她不肯认输,就昂首答道:“没有你这样冷冰冰、不耐烦的情郎!”
姜月章就沉着脸,看她片刻,然后他会闭上眼,隐忍地调整情绪。最后,他带着一点阴沉的微笑,还有满身收敛的戾气,靠过来慢慢吻她,一点点地移动亲吻的地方,直到她终于脸红起来,他才肯罢休。
如果下雨,裴沐就不肯走。假如非要走,那她就非要姜月章背她。
裴沐会很放松地趴在他背上,搂住他的脖子。有时候她为了捉弄他,就故意收紧胳膊,然后说:“别动,再动,你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起初,他遇到这种情况时,还会隐忍地叹口气。但过了几天,他好像就习惯了。
他会稳稳地背着她,皮肤上的幽凉不增也不减,很是平静地问:“你要我的小命做什么?”
这是个难题,将裴沐问住了。她认真考虑片刻,犹豫道:“为了逼你交出钱财?”
“你要钱财做什么?”
“能做的事多了!”她对这个有经验,立即眉飞色舞,“天底下吃穿住行,哪样不要钱?就算进个城市,也要交交过路费呢。我要不是没钱,哪里至于一直用个刀鞘?唉,我也想要那种坚固锋利的灵剑,那多威风!”
姜月章偏过头,深灰色的眸光如一点波光闪闪。
“灵剑而已,也值得用我的命来威胁?”他说,“下回见到合适的,为你买一把便是。”
“真的?姜公子真是慷慨大方!”裴沐高高兴兴地一口应下,又叹了口气,靠在他耳边,懒洋洋地说,“不过,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三十天的期限是过了还是没过。这灵剑,我不一定拿得到呢。”
他便不说话了。
的确,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眼前的一切轻松惬意、闲适自在,都只是她强行营造出来的。这些日子终究会逝去,正如一切幻影终究会消亡。
裴沐觉得,她自己多少是有些怅然的,不过对姜月章而言,他大概很高兴。说不准,他会在心中忍耐并自我安慰,庆幸这样屈辱的日子只有三十天吧?
人与人的感受,真是半点也不能相通。
她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吃亏。这个想法当然有点无赖,不过她就乐意这么想。所以她就更起劲地折腾他,指挥他做这做那。
不过到了晚上,裴沐就会变得很怂。
因为她怕黑。
她仗着自己有三十天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命令姜月章,让他不准晚上赶路。
就像一路上每一次面对她的任性一样,姜月章面无表情,平淡应下。
这一天也不例外。
这是他们约定中的第十天。从路程来看,他们已经进入了虞国的东部,大约再有三天,就能到达春平城所在的飞花平原。
此时,他们则位于墨云山脉。墨云山脉不高,山势也平缓,就是范围略广了些,需要多走几天。
这天晚上,夜空笼着厚厚的云,漆黑如墨,不见多少星星。一弯新月也给浓云藏起来,半丝光亮也无。
森林则更是幽深,伸手不见五指。
一捧篝火在林中空地燃烧,烧出“噼啪”的火星。旁边有几条烤鱼的残骸,还有一小只喝得只剩一层底的粥锅。
裴沐整个人缩在姜月章怀里,脸埋在他胸膛上,手死死环住他的腰腹。那一圈细而精致的黄金链条,快被她摁得嵌进他肌肤中去了。
“今晚太黑了,呜呜……”
姜月章坐在空地上,不得不拗出个有些别扭的姿势,才能把她接在怀里。他应当是不乐意的,所以蹙着眉,很勉强地抱着她。
“不是生了火?”他嗤笑,“装模作样的小骗子。天天都玩这把戏,你不腻?”
话说得不以为然,但有意无意,他搂着她的手却很稳。
尽管,他们两人都并未发现这一点。
“我真的怕黑。”裴沐没精打采,恹恹地说。她也不想同他争辩,只撑起身体,用小刀在手上划了一道,再凑到他唇边:“你该进补了。”
上次悬崖一战,对姜月章损耗极大。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日都要吸食一些裴沐的血液,以帮助恢复力量。
算来,若他要完全恢复,差不多就要连续三十日吸食她的血液。
裴沐伸着手腕,埋着脑袋,等他吸。他惯来是不会客气的,说不定还觉得能伤害她,让他颇觉快意。
但这一次,他隔了一会儿才开始吮吸,而且只喝了一点,就不再继续。
裴沐又等了一会儿,却只等来手腕上一片清凉。
她有些诧异地抬头,发现他拿出一只小小的粗瓷罐,正将一种深绿色的草药泥敷在她伤口上。
她嗅了嗅空气,从味道上分辨出,这是一种止血的伤药。
“你在做什么?”她疑惑地问。
姜月章垂着眼睛,动作很稳定,也很轻柔。她忽然发现,他睫毛很长,冷灰色的、纤细弯曲的,很像结了霜的蝴蝶翅膀。
他以为她在问药:“这是龙胆血花。虞国山林常见,同白萱草一起捣碎,止血效果很好。你体质强,到明天一早,应当就会愈合,而且不会留疤。”
他这么清清淡淡地说着,一时之间,似乎往昔那位名满千阳城的医者重新回魂。
裴沐看得怔了怔,慢了一会儿才说:“我是说,你做什么为我止血?不管它,也会好。何况,反正每天都要割一刀。”
她说得满不在乎,也的确真的不在乎。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比这再重十倍,她也受过。
他的手指收紧了一些,将她手腕攥在掌心。但旋即,他就松开手,再将粗瓷罐收好,带一丝讥讽,冷笑道:“这不是一个‘体贴的情郎’该做的?何况,我不想欠你。”
噢,原来如此。
裴沐恍然大悟,便笑嘻嘻地去戳戳他脸颊:“这有什么?我现在还很喜欢你。既然是我喜欢的情郎,流点血又怕什么?”
“而且,也算我感谢你。”
“感谢我……?”
“是啊。”裴沐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之前在罗家车队,你是不想连累阿灵他们,才离开的吧?那些追杀者的气息隐匿得不错,但想来还是没有瞒过你。”
他沉默片刻,冷笑一声:“你想得太多了。怎么,你突然想当个好人,来与我谈一谈无辜者的性命有多重要?”
“谁说的?只是阿灵他们付了我钱。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裴沐笑眯眯。
“……满口谎言的小骗子。”姜月章的脸色却更冷了,“你现在又不怕黑了?”
“怕啊。”裴沐趴在他怀里,抬头一脸无辜,“所以你得一直在这儿,不能离开。”
他眯眼看她,像在评估这话的真假。裴沐就摆出个可怜兮兮的表情,再伸出双手,嗲声嗲气:“好怕怕,要抱抱。”
姜月章登时一个哆嗦,神情也僵硬了;大约被她吓了一跳。
裴沐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明明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其实很好逗么。”
他脸色就一黑,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裴沐心安理得趴他怀里,搂着他脖子。过了会儿,她打了个呵欠,又觉得坐着不舒服,就蹭啊蹭地,一直把他给摁到了地上。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给压在地上,头发也散开一些,冷冷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睡觉。”裴沐严肃道,“无论有多怕黑,只要睡着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笔趣阁
她蜷缩在他身边,将他手臂当枕头,再横过手去压着他,不准他动。
裴沐闭上眼,准备进入梦乡。
谁料……
忽然,四周一暗。
篝火熄灭了,但又不止是篝火。
天上所剩无几的星光,也突然不见。
裴沐猛地睁大眼,却见四周黑暗至极、寂静至极。她摸索着去拉姜月章,却只摸了个空——什么也没摸着。
是……术?
她明白过来。
“姜月章——你把术解开!!”她一骨碌爬起来,尖叫起来,声音不觉染了惊惶,“太黑了……喂,你听到没有!太黑了!!”
没有人回答。
黑暗也没有消失。
裴沐的心跳飞快加速,血液冲击得她太阳穴嗡嗡作响。她的手开始颤抖;她开始拼命地回想,回想她曾经学过的所有作为术士的知识。
这不是什么很难的术……遮蔽光源……幻觉……很容易解开……
解开……很容易……
幻觉……
她使劲地、大口地呼吸。
“放我……出去……”
往昔所有关于黑暗的回忆,都在此刻突然回魂。
“我……不是……不要……”
裴沐蹲下身,紧紧抱住头,开始尖叫。
黑暗已经化为流水,包裹了她的意识。她其实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尖叫,更没有意识到,她才刚刚尖叫,四周的黑暗就瞬间消失。
“……小骗子?”
一具冰冷的躯体,将她抱在怀中。他在惊讶,也在困惑,还夹杂着某种若有所思。
裴沐呆呆地跪坐在地。她哆嗦着手指,去抓他的手臂:“姜……姜月章……”
“你果真怕黑?”他迟疑着,像是摸了摸她的头发。
裴沐抓着他的手臂,越抓越紧。她的身体还在颤抖,这一回却是因为愤怒。
忽然,她一下抬起头,抬手重重捶了他一拳!
他大约有点吃痛,便皱了眉,却一声不吭,只定定看着她,又问:“你真怕黑?”
裴沐已经有些失去理智。她愤怒地揪起他的衣襟,怒道:“你这个人哪里来的毛病?!我说了我怕黑啊,我说了啊!你呢?你就知道骂我‘小骗子’、‘小骗子’!”
“我怎么你了,我怎么你了?!我是强迫你签订术之契了,可这也是你自己答应我的……你答应的!而且我救了你,我明明救了你!你摔下来,我接住;你重伤,我每天喂你血!”
“你还有什么好不满的?你有什么好不满的!别人求我,我还不一定要做呢!”她越说越气,抬手又捶他一下,“你才是骗子呢,背信弃义,忘恩负义!说好你要什么都听我的,你要温柔体贴,你要……”
“小骗子,你敢吻一个死人么?”
裴沐一时没回过神,呆呆道:“什么?”
姜月章没有再问。
他抓住她,翻身将她压下,然后重重覆上她的嘴唇。
一开始是单纯的触碰,就像这些天中的每一次一样,最多只有一点湿润的舔舐。但很快,他撬开了她的牙齿,把这个吻加深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一旁的篝火在跳动。
火焰在摇曳,所以世界的影子也在摇曳。
裴沐几乎要窒息。她几次想扭头,却都被他牢牢按住。最后,她只能迷迷瞪瞪地想:真不公平,他不用呼吸,可是她要啊。
森林很寂静,寂静到只有她的呼吸,还有皮肤接触时的细微的、微妙的摩擦声。
很久之后,裴沐才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发麻的嘴唇。
她慢慢说:“你问我能不能接受吻一个死人……但是,你根本没有等我回答。”
她觉得这是个挺生气的控诉,谁知道,却引发了他的笑声。
他撑在她身边,长发垂落几缕,眼里映着火光,几乎让人以为那是温柔在流淌……但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裴沐稍稍移开了一些目光。
“我总要想法子安慰你……这才体贴,不是么?”他的声音似笑,也似讥。但当他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那轻柔的触碰仍能给人以平静和安宁。
裴沐睁着眼,望着天空。
新月露出了一点尖尖的角,洒下了一些几乎能忽略不计的月光。但月光毕竟是月光,看上去就是干净无瑕、洁白清冷,引人向往。
她用一种略带向往的目光,望着月亮。
“姜月章,我想要一个情郎。”裴沐看着天空,平静地说,“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被人体贴、重视、照顾,被人温柔地对待。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沉默了一会儿,狐疑道:“你想让我同情你?”
裴沐顿了顿,嘻嘻一笑:“哎呀,被你发现了。”
他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讥笑道:“果真是个小骗子。”
裴沐闭上眼。
可接着,她感觉他贴过来,在她脸颊一吻,又将她抱进怀里,还摸了摸她的头发和脊背。
“睡吧。”他的声音依旧带着幽魂的缥缈空灵,却也干净清新,像天上那缕触碰不到却又切实存在的月光。
“你说的那些东西……至少在这段时间,我能满足你。”他停了停,又带着些许意义不明的笑意,说,“小骗子。”
裴沐调整了一下睡姿,往他怀里钻得更深。
她悄悄吸了一口空气,但只觉得鼻尖冰凉,隐约只带点药草的气味。
她突发奇想:“姜公子,你原本就爱男人么?”
他似是略略一僵,方才道:“不是。”
“可我觉得你接受挺快。”裴沐嘀咕,“不过,我是爱男人的。”
她是个只喜欢男人的女孩子,这一点毫无疑问。
姜月章自然理解错了,只道:“我猜也多半如此。”
裴沐不解释,只发出细碎的笑声。她突然高兴起来:“那你可要小心。我这么好看,对你又这么好,你可别一不小心动了情,却还傻乎乎的自己不知道。”
他一下下地抚摸她的头发。那只冰凉而灵活的手,解开了她头发的绑带,又为她轻柔地梳理乱发。
“小骗子,你未免想得太美。”他温柔地说,“我早已有喜爱的人,而她已经不在了。我之一生,再不会为谁动情。”
裴沐长长地应了一声。
“是么?那可真巧。”
她闭着眼,放缓呼吸,准备入睡。
“因为,我也是如此。”
31、若有人动了情
飞花平原在下雨。
明明路这头还是个大晴天, 走过去了就下雨。真恼人。
裴沐不肯再走,伸着手非要姜月章背。
姜月章已经习惯了她的任性,一声不吭将她背起来。
裴沐趴在他背上,又扭着身体去看他脖颈一侧。
“我早就想问, ”她抚摸他的脖子和锁骨, “你这块儿印记是什么?”
在他的脖子靠近锁骨那一块, 有一个淡淡的青色印记。当他还躺在棺材里时,裴沐就已经发现了。这段时日他们常常肌肤相贴, 她也就有了更多时间仔细观察他的身躯。
也包括这块印记。
姜月章没有回头,只背着她,专注地在路上行走。有一棵树低垂了枝条下来, 他还细心地用黑风吹开,不叫枝条扫过背上人的额头。
他说:“胎记。”
裴沐用指尖缓缓摩挲那一小块皮肤:“胎记?可这有些像上古的文字。似乎……像一个‘悦’字。”
青年飞快地瞟了她一眼, 眼里闪过一点冷光:“你还懂上古文字?这倒少见。我还以为只有传承深厚的术士家族, 才会教导这些知识。”
“什么术士, 我是剑客, 纯的。剑客就不能博闻广识?”裴沐严肃道。
他冷笑:“小骗子。”
裴沐知道他心中已然认定了某些事实,不过那又如何?他们之间的交集不过短短一瞬,假装糊涂、尽情享受, 这才是最佳选项。
她便笑嘻嘻道:“可我瞧着, 姜公子倒是被我骗得挺开心呢。”
“怎么, 你现今不光骗我,连自己也要骗了?”他讥笑道。
“注意,你要当一个体贴的情郎。”裴沐提醒他。
他顿了顿, 声音回归平淡:“罢了。”
裴沐就继续关心他脖子上的印记。她歪头想了一会儿,说:“你说,这会不会是某个人给你写上去的?悦……是心悦你的悦, 还是希望你开心快乐的悦,还是两者都有?”
不等他说话,她就继续道:“我觉得两者都有。那个人一定很喜欢、很喜欢你。真好啊,怎么就没人这样温柔体贴地对待我?”
“……说了是胎记。”他似乎皱了皱眉,“你怎么跟个女子一般爱东想西想?一个印记,也能生出些有的没的。”
“男子就不能东想西想了?”裴沐心虚一瞬,又因为心虚而变得更理直气壮,“反正,我就是觉得这印记是祝福。如果你生来就有,那就是前世得到的祝福。不行不行,我也要有,我也要有!”
她搂着姜月章的脖子,开始扭来扭去,来来回回就是嚷着“我也要”。
姜月章烦不胜烦——也可能是实在被她吵得头疼,只能停下脚步,无奈地问:“你又要做什么?”
裴沐立即停下来,强调说:“你也要祝福我,也要这样温柔体贴真诚深情……不,要更好。”
他匪夷所思,纳闷道:“那……让我在你脖子上也写一个字?”
“你怎么这样浅薄的。”裴沐鄙视他。
姜月章:……
他叹气:“裴沐,你究竟要如何?”
“呃……”
裴沐被他问住了。不依不饶的是她,但真的细想下来,她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该让他做什么。难道真让他在她身上写个字?那可太蠢了。且不说他会不会认真写,就说等三十天期限一过,他们分道扬镳,说不定还会刀剑相向,那她看着自己身上的字可多郁闷啊?
不妥不妥。
可怎么样才能妥?
裴沐想了好几种方法,又都迅速推翻。最后,她泄气地用脑门儿一撞他后脑勺,在他的“嘶”声中,她沮丧地宣布:“算啦。反正你也不真心喜爱我,我怎么能指望你?罢了罢了,你能多说几句甜言蜜语哄我开心,便很好了。”
她放弃了,没想到姜月章不满意起来。
他冷声问:“你瞧不起我?”
裴沐深感莫名其妙:“我怎么就瞧不起你了?”
他不吭声,忽地加快步伐,但没走几步,又慢下来。
隐约地,他身上萦绕着一种有些迷茫的情绪,似乎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又要做什么。
结果,他在细雨飘飞中站了一会儿,到头来也只是淡淡道:“你说得对。我们彼此都非真心,为何要纠缠如此无聊可笑的猜想?”
“不错,正是如此。”裴沐安下心来,重新在他背上伏好。
她侧头望着轻风细雨中的世界,望着远处的山岚,还有平原上展开的湿润的初夏颜色。
平原上的桃花已经凋谢大半,榴花倒愈发灼灼。等再过二十天不到,是不是榴花也已经凋谢?
裴沐伸出手,想去碰一碰轻柔的雨丝。但一道泛着血红的黑风掠过,卷走了她身边的水汽。
她掌中空空,一点雨丝也无。
她皱了皱眉:“姜公子,你挡雨挡得太密实了些。”
“……哦?”
“我想淋雨。”她说。
“不行。”他一口回绝。
“为什么……?”
“淋雨不好。”
“可现在是夏天。”
“夏日更莫贪凉。引来风邪入体,有你受的。”
裴沐扁扁嘴,不服气,跟小孩子似的。可旋即她反应过来,瞪大眼,惊奇道:“姜公子,你在关心我么?你担心我受凉么?”
他没有回话。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承认啦?”
他仍是不说话。
裴沐便乐滋滋地,一心一意地认下了这份关怀。她重新搂住他,将脸贴在他耳边,亲一下他耳朵,心满意足道:“原来这就是被人关心么?果然很好。我得到啦,以后都会记得的。姜公子,多谢你,无论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身躯微微一震。刹那之间,他像是有什么话想说。那字已经冲到了他唇边,已经接触到了风和雨,已经快要被四周飘飞的桃花瓣所知——
但终究,他什么也没说。
他沉默着,背着她朝前走。
四周的桃花不停凋谢,粉红的花瓣在细雨中飘洒,如诗如画。最后,它们都落进泥土和积水里,最终都将化为尘泥。
裴沐高高兴兴地看着风景,双腿晃来晃去,晃个不停。
她望着花雨纷纷,忽然感叹说:“人世间的一切,真的都非常短暂。”
她只是自言自语,不想姜月章接话道:“也有一些是会长久存在的。”
“是什么?”
他淡淡道:“仇恨。”
这一次,轮到裴沐不吭声了。
她蹙眉想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我却觉得,对人和事物的喜爱之情,要比仇恨更加长久。你若不信,我们可以打赌。”
“赌什么?”他似乎并不反感这个提议,还挺有兴趣。
裴沐想了想:“赌十年过后,你究竟是全心喜爱着什么,还是全心恨着什么。”
姜月章一声嗤笑,很不屑:“这有何打赌的必要?若届时我还活着,必定大仇已报,还恨谁?若我仇恨未雪,必是因为我已是枯骨一堆,又谈何爱恨!”
“这可不一定。”裴沐学他,也重重冷哼一声,“我看你命轨,还长得很呢!到时候,也说不准你无爱无恨,一个劲地后悔光阴虚度,后悔自己没有过得更快活一些。”
“不可能。”他更不屑,“小骗子的无稽之言。”
“等着瞧,我给人看命,还没有走眼过。”裴沐被激发起了斗志,鹦鹉学舌,“白眼狼的盲目自信!”
“……小骗子说谁白眼狼?”
姜月章忽地一停。
裴沐还正美滋滋着,就见眼前突然一黑——一团黑风阻挡在她眼睛前,成了个罩子,将天光遮挡去了大半。
她立即一个哆嗦,气急败坏开始骂他:“姜月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快拿开!”
他不仅不拿开,还加快了脚步。
“姜月章!”
“喂,姜月章!”
“……你说了要体贴的要体贴的!!你才是大骗子!!”
裴沐气得直捶他。
在她看不见的前方,青年被她捶得发出闷哼。但透过薄薄的雨幕,在这张苍白阴郁的脸上,却流露出了一个单纯的、有些得意又有些高兴的笑容。
这是一个很浅的笑,浅得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但是,这的确是一个笑容,点亮了他始终阴森的面庞。一瞬间,他那苍白的俊美像在闪闪发亮,如充斥暴风雪的山顶迎来一段阳光。
他脑海中仓促地飞过一个想法:这小骗子,逗起来还挺可爱。
……
飞花平原是虞国东部最大的平原。
这里三面环山,利于守备,又有水路连通东部各国,便于商贸往来。因其天然的地理位置优势,这里孕育出了虞国两座最繁华也最富裕的城市:
首府千阳城。
辛秋君的封地春平城。
“春平城到了。”
裴沐站在树梢,举手张望。
烈阳艳艳,照得树影招摇,她人影也招摇。
春平城很大,但建筑不高,仅有贵族和豪商能够坐拥二层楼以上的建筑,以及广阔的庭院。
裴沐跳下来,落在姜月章身边。
“这种大城都有术士布阵,如果不用点特殊法子,是看不清城内布防的。”她说,“姜公子,你在春平城的仇家是谁?若是来头太大,恐怕我们得先乔装打扮一番才能进去。”
“不必。”姜月章却否认了她的提议,“他是来头不小,不过,上回他派来那些术士截杀我,想来已经是最后底牌。否则,我们这些日子不会如此太平。”
“唔……这倒是。”裴沐想了想,也认同了。她好奇地问:“那究竟是谁?难不成……是辛秋君?”
他模棱两可:“可说是,也可说不是。”
裴沐更好奇了。
他们这会儿还在山林间,并未踏上车马行走的道路,四周也寂寂无人。她在他身边蹦来跳去,又去挽他胳膊,锲而不舍地追问:“姜公子,你究竟有几个仇家,都是谁?你的仇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都要跟你淌这趟浑水了,你不能还是什么都不告诉我。”
“姜公子,你这可不是合作的态度。”
“喂,姜月章!”
裴沐恼了,在原地不走,板着脸说:“你还要不要当我温柔的情郎了?”
他这才回头,隐隐有些无奈:“你怎么这么好奇?若你非要问个明白,也可以。但你要先将你自己的事说清楚。”
“……我的事还不清楚么?”裴沐装傻,“我是个虽然微不足道,却堂堂正正的剑客。年纪轻轻却身手不凡,显见天赋异禀!”
姜月章眉头一皱,面上结了冷霜。不过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学会了调整自己的心情,很快就缓和了神情。
他转过身,对她伸出一只手:“过来。”
这俊雅温和的模样,还真与他眼中的戾气、浑身的阴森鬼气有些不搭。
裴沐却很吃这一套。她走上去,握住他的手,有些期待地问:“你是要说好听的话哄我了么?”
姜月章抓住她一只手,又抬起另一只手,按在她头顶。他略略弯腰,平视她的眼睛,忽地微微一笑:“小骗子,想要别人说真话,自己首先也要诚实些。”
不待她反驳,他便牵着她往前走。
“别胡闹了,跟我进城。”他说,“春平城商贸繁华,素来多新鲜玩意儿。你不是说想要一把好的灵剑?且去挑选一番。”
裴沐张开的嘴,就这么乖乖闭上了。
她跟在他身边,一时看看他们交握的手,一时看看他摆动来去的衣衫,一时再抬眼看看他虽然苍白冷峻,却仍不减优雅俊美的侧脸。
她低下头,自己笑了起来。
一,二,三……
她在心中默数。
等她数到三百六十五时,他们正好来到春平城的门口。守城的军士、四周的路人都投来古怪的目光,伴随着诸如“两个男人怎么……”这样的窃窃私语。
裴沐便趁势将手抽出来了。
她没有去看他的神情,因为她想让自己的错觉维持得更久一些。
守城的军士目光警惕锐利,一眼就看见她背上的刀鞘,喝问道:“哪里来的?”
裴沐应付惯了这些人,凑过去笑嘻嘻地解释半天,说自己和公子是别国遭难逃来的,行李都丢了,可户籍证明的木牌还在。
“……听闻春平城被辛秋君治理得特别好,城里还有厉害的医者,我便想带公子来求医问药。唉,您看看我家公子这病弱的模样,若是……我怎么对得起过世的家主和夫人……”
她有模有样地擦眼泪。
这世道不太平,却又充满了仁义、忠信的传闻。像这类“家仆忠心为主人奔走”的故事,向来极受欢迎,也极易博得同情和尊敬。
果然,军士们的神情渐渐松弛。他们连裴沐塞过去的孝敬都没要,就挥手放他们走了。
姜月章跟着她进城,被一众同情的目光看得略有不自在。他一沉着脸,那份森森鬼气就格外招眼——更显得像是随时会去幽冥跳轮回井了。
春平城果真繁华。这里二十年来不受战火波及,又有辛秋君美名庇护,是以人人安居乐业,连路边的乞儿都更从容些。
两人容貌都出挑,引来众多目光。裴沐四下一看,看中一家偏僻些的、挂了个“宿”字旗的民居。单层长形屋子,开着窗,里头露出一排通铺。
她正要往那边走,就被姜月章拉住了。
“我不住那种地方。”他皱着眉,眼中的嫌弃十分明显。
裴沐一怔,好笑道:“姜公子,我们是来……还是低调些罢。”
“我不住那种地方。”他神色冷淡高傲,但配上那点嫌弃的意味,反而显出小孩子闹脾气的别扭来,看得裴沐不觉微笑。
他没发觉,只继续说:“而且,我们不必投宿。”
“不投宿?那……”她有些疑惑。
姜月章却只又弯了弯唇角,这一回,是有点成竹在胸、高深莫测的意味了。
他很自然地再一次牵起她的手,往城里人更多的方向走去:“现在既然有集市,不如先为你挑选一把称心的灵剑。”
他的性格里有着很霸道、说一不二的一面,这来源于他生前过分的强大酿成的孤傲。即便被人算计死了一回,可他还是不能按下这份自我中心与十足傲气。
按理来说,裴沐是讨厌被人安排的。她也讨厌别人要她做什么,却说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假如换了往常,她说不定已经一甩袖子走人了。
可现在,在人来人往的春平城里,在四周投来的诧异目光中,裴沐却想,姜月章这个人,当情郎其实也还不错。
她望着他脑后晃悠的冷灰色发辫,目光又渐渐移到他们交握的手上。要放开吗?不该这么高调。他是不是在利用这种高调,故意吸引谁的注意力?他是干得出来这种事的人。
裴沐漫不经心地猜疑着。她动了动手指,先是放开,可过了片刻,她又轻轻握住那只冰凉的手。
没有温度,没有脉搏,没有血液悄然流动的微妙触感。皮肤也并不柔软,更多是光滑却僵硬,让人想起深夜里野坟上盘旋的阴风。
算了。不论他是不是在算计什么,总归还在三十天期限内,他还是她的情郎,不能够害她。
裴沐决定,还是等一等再放手。
“姜公子,”她两步赶上他,同他肩并肩地走,问,“你真要给我买灵剑么?”
“我既然说了,便不会反悔。”
“那……灵剑之外的东西呢?”
“……也可。”
“你为什么语塞半天?是不是担心我将你的钱都花光?”
他唇角略略一动,不知道是微笑的痕迹,亦或只是无奈。他淡淡道:“得寸进尺的小骗子。”
却仍是牵着她的手。
如果这就是他假装别人情郎的方式……那么,尽管还是不那么善解人意、无微不至,裴沐觉得,也还是很不错了。
她笑起来。这笑容盛开在她脸上,令她眉眼如春色旖旎,引得人人来看;还有少女看得太痴,一不留神掉了手里的绢扇。
“姜公子勿忧,我不会选太贵的。”她轻快道,“况且,你的钱若不够花,我也有些积蓄呢。”
他理解岔了,淡淡瞥来一眼:“你以为我付不起?”
“哎,真是凶。”裴沐低笑,“别跟我纠缠这些啦,带我去逛逛罢。”
说完,她不再理姜月章,顾自扭头去瞧新鲜了。
春平城的主人——辛秋君,以拥有诸多门客而出名。其门客之中,不乏大量豪商。因而春平城汇集了各国的新鲜玩意儿,从精巧小物到豪奢珍品,应有尽有。
不过街上能看见的,大多还是普通的小东西。不少本地的少女、小孩,挎着竹编的篮子走来走去,叫卖一些鲜花、莲蓬、简单的手工制品,也有一些漂亮的羽毛和石头。
“公子,瞧瞧这羽毛吧,这是灵鸟的翎羽,拿来当剑穗也是很好的。”
“公子,看看我们打磨的灵石珠链吧,平时戴着,可以让灵力恢复得更快呢。”
“公子,这莲子吃了,可以静心安神……”
四下里都是叫卖声。
这世上,人人都有灵力,因此人人都会修炼一点功法。但好的功法极为昂贵,灵力浓郁的食物、器皿,更是能售出天价。
因此,对庶民而言,他们大多只会一招半式,好强身健体,做更多活儿来维持生计。
裴沐看得新奇有趣,一会儿听听这个吹捧,一会儿听听那人夸耀。她手也松,虽然不买什么贵重的东西,却忍不住这里买块小石头、那里买串羽毛链。
姜月章说她:“你不是要买灵剑?”
裴沐回答:“我是要买啊。”
他困惑地说:“但你现在是瞎逛。”
裴沐觉得“瞎逛”这个词很好玩,莫名笑了半天,笑得姜月章更莫名其妙。她才说:“逛街本身就是乐趣。”
他盯她片刻,说:“跟个女子似的。”
似是嫌弃,却再没说什么,只牵着她,任由她晃来晃去。
裴沐就逛得更肆无忌惮了。
她一时看见一捧鲜花,就凑趣买几朵,过了会儿看见新的玩意儿,就随手将花塞给姜月章。再等一等,她又看上了新的东西。
如此往复几回,姜月章手里的东西就越来越多,而他眉头也越皱越紧。
他一手搂着一大堆玩意儿,另一手又得牵着裴沐,还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动用术士的能力,比如让个傀儡之类帮忙搬运,一时显得颇为狼狈。
“小骗子,”他终于忍不住说,带点抱怨,“你什么时候去选灵剑?”
裴沐扭头看他,先噗嗤一笑,才说:“你可以两只手拿。”
姜月章瞟她一眼,移开目光,讥笑说:“那不又给了你说我不履行承诺的借口?小骗子,休想叫我上当。”
裴沐撇嘴:“分明是你自己太多疑。”
忽然,攘攘人群里传出一声惊喜的呼唤:
“裴小公子?!”
裴沐一回头,瞧见一张又惊又喜的妇人面庞。
“钟夫人?”她一下扔了姜月章的手,快步走过去,笑着从人群里拉住妇人,“你怎么在这里?是了,上回你说要带孩子们换个安全些的地方,原来是来了春平城?”
“是。我还托季老给你留个口信,却是在这里直接见到裴小公子了!”
钟夫人喜笑颜开,拉着裴沐,满面欣喜地左看右看。她又去看看后头的姜月章,疑惑道:“这是……”
裴沐说:“这是我这段时间的雇主,姜公子。”
钟夫人疑惑起来。她看见了这两人方才牵着手,心知二人关系匪浅。
不过,她看看裴沐的笑脸,决定按下不问。
“裴小公子,你这段时间可还好?我们在春平城赁了个小院子,打算重新做慈幼馆……”
裴沐回头对姜月章说:“姜公子,等我一会儿。”
说完,她拉着钟夫人,走到了偏僻些的角落。二人低声说了一会儿话。
姜月章被她扔在原地,又见她转了个角,特意不叫别人看见她们,心中莫名有些不快。
血煞在他影子里涌动。他沉着脸,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终究手指一动;一点血煞分出,顺着他的手势,往那头去了。
他略闭上眼,感知那头的情况。
忽然,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小骗子竟然……”
过了一会儿,裴沐独自回来了。
她快步走来,故意板着脸:“姜公子,你怎么偷窥我们?”
姜月章不答,只盯着她:“小骗子,你将身上的钱财……全都给那妇人了?”
“我还留了一些。”裴沐不在意道,“反正买东西你出钱。大不了,我少买一些……”
姜月章打断她:“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不是很贪财么,”姜月章探究地看着她,“为什么那妇人一说什么慈幼馆,你就将钱财都给了出去?莫不是小骗子也被人骗了?”
裴沐立即不高兴了。
“不许你这样说钟夫人。”她说,“她人很好。以前在沮河时,她便收养了许多无依无靠的孩子,他们之中还有因为打仗而少了手脚的……钟夫人从不嫌弃他们,总是温柔和善地对他们。可她人再好,孩子那么多,她一个人能如何?我平时在外面,看顾不了他们,尽力多挣些钱财,有何不可?”
姜月章怔住了:“你……你要钱财,是为了他们?”
裴沐顿了顿,扭头打哈哈:“说什么胡话,当然是为了我自己。谁不喜欢钱?只是……偶尔给给,偶尔!”
可你分明将大部分财物都给出去了——姜月章想这么说。他通过血煞看见,这小骗子将之前从他这里得到的宝物、从罗家那里得到的财物,全都给了那钟夫人。
他垂眸不言。像是不知该说什么,也像明白其实没什么好说。
半晌,他才低声道:“你这小骗子……”
裴沐却已经晃到另一个摊位上了。
那里摆着一些烧制的陶器,还有一些小小的动物摆件。陶器烧得远远称不上精致,却细心地上了颜色,造型也扑拙可爱。
裴沐捧起两只陶制的小猪,一只是蓝色的,一只是红色的。小猪都有憨厚的鼻子、又小又精明的眼睛,两根獠牙歪歪扭扭,没有半点杀伤力。
“姜公子,你喜欢蓝的,还是红的?”她问。
姜月章慢了一会儿,才说:“我不……”
裴沐扭头对摊主说:“两只我都要,他付钱。”
他无奈,只得走过去,艰难地腾出一只手给了钱。他真是不明白,这粗制滥造的陶猪,有什么可值得买的?
却见她已经捧了一只蓝的递到他面前。
“给你。蓝的给你,红的给我。这是一对呢。”
姜月章的动作停顿了片刻。
他抬起眼,见她笑意盈盈,如将所有春夏颜色,都绘在她眉眼之上。
“至少在剩下的这些天里,你就留着这个吧。”这小骗子笑得可爱极了,说话的声音也很甜。
xiaoshuting.cc
他接过陶猪,握在掌心。
“……好。”
32、细雨飞花
裴沐觉得, 姜月章似乎变得平和了一些。
虽说依旧是一副苍白阴冷的模样,再俊美的轮廓也掩不去一身戾气,大部分时候也还是冷冰冰的、不大说话……
但是,他的确要平和一些了。
一连七日, 他们白天在春平城中漫无目的地闲逛, 晚上则随便挑一个地方休息。有时是街道转角, 有时是别人家的屋顶,还有一天去了城墙边上。
原本, 裴沐不是很乐意有床不睡、非要露宿,但是,当每天夜里星空升起, 姜月章会用术法唤醒木头、草藤、砖石,做出临时的庇身之所。
他会坐在门口闭目养神, 背对她, 淡淡说一句:“你睡吧。”
莫名地, 裴沐就也不是那么不乐意了。她会蜷缩在不那么舒服, 却一定干净安全的“床”上,透过缝隙去看外面的景象。她看风吹动叶子零落,看外头的兵士走来走去, 盔甲还算光鲜, 可靴子已经磨得卷了边。
她会渐渐闭上眼, 慢慢睡着。
这是夜晚。
在白天,姜月章有时会消失一段时间。
裴沐也懒得去问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她认为自己没必要关心到那个程度,反正他这几日约莫是在等谁, 消失的时候也该是一个人去做什么布置。神神秘秘,多半不是好事。
她自己一个人逛市集,有时去给别人帮帮忙、赚点小钱, 也很自在。
之前买的那一对陶猪,她拿了红的那一个,又用丝线将小红猪串起来,挂在腰上。当她在街上一晃一晃地走来走去,小红猪也就在她腰间一晃一晃;一人一猪,都很悠闲。
到了第七天,姜月章直接消失了大半天。
裴沐只在早上见他匆匆而去,之后一直到正午时分,也没见着人。
春平城里开的有花,红的白的,都披着暑热,在明艳的阳光下摇晃,投下的影子也显得有气无力。
做活儿的脚夫就坐在树荫下,肩上搭着块烂布头,边上放着缺了口的混浊水碗,互相闲聊、吹牛。他们穿着不晓得补了多少次的烂草鞋,但这已经算很不错的衣着了。
裴沐从一边经过时,他们就同她打招呼:
“裴小公子来逛街了?”
“还是来做活儿?”
“小公子皮白肉嫩的,可别给这日头晒熟喽!”
他们就一齐哄笑起来。
这笑话多少有些粗俗,但市井民间常常就是靠这点儿粗俗的笑意,才能有滋有味地过下去。
裴沐很明白这一点,便也笑眯眯地、和和气气地回道:“几位吃了吗?”
男人们此起彼伏地答道:“吃了吃了。裴小公子吃了吗?”
“吃了吃了。”
通常而言,这就是一段十分完整的、让双方都很满意的寒暄了。
但这一天,偏偏还让他们碰上了一件事。
——砰!
一道人影横飞出来,重重砸在地上!
路边装果子、蘑菇、杂货的藤萝框被掀翻了,连带还翻起无数尘土;在正午的阳光下,它们弥漫如无数小飞虫。
“啊……!”
有人短促地尖叫了几声,很快就被身边的人捂住嘴。
人们友好互助,彼此按住,退后不少,却又都屏息凝神地观望事态发展。
春平城和乐二十年,治安向来为人称道,是以本地居民们不大有“不能惹事、不能惹麻烦”的心理,反而暗地里对那些刺客、剑客吵闹的传奇轶闻,颇为向往。
呛人尘烟中,被打飞出来的那道人影动弹几下,挣扎着爬起,又因为不间断的咳嗽而显得更加虚弱和狼狈。
原来这是个腰上带刀的壮汉。
“呜咳……!”壮汉咳出血丝,高大的身体也有些摇晃。
尽管如此,从他的体型、运气来看,他其实说得上是一位很不错的修士,战力大约能与本国军队里的小队长持平。
可就是这样一位修士,现在却如此狼狈。
裴沐好奇地问:“那是谁啊?”
边上脚夫眯了眼去看,半晌嘟哝道:“有些眼熟……好像,是罗家的哪个门客罢?”
“罗家?”裴沐敏感起来。
恰在这时,一道矮小的身影飓风般冲出来,一直奔到壮汉身边。
“丁先生!丁先生你没事吧……可恨!”小姑娘急急去扶壮汉,又愤怒回头,痛斥道,“三哥,你太过分!”
那小姑娘竟是罗沐灵。
裴沐身形一动,正想上前,却又站住。她按下心神,静观事态发展。
“我过分?”
一道男女莫辨、略显尖利的声音响起。旋即,就见一名男子从一旁施施然走出,身旁还带着两名身量颇高、孔武有力的修士。
这男子穿着绣工精细的红色衣袍,衣摆上用五彩的飞鸟绒羽细细点缀出复杂华丽的图案;他一头黑发披散着,乌黑亮丽,光泽艳艳,显见平时的精心保养。
至于那张面容,虽然颇有些可以挑剔的瑕疵,但其皮肤之柔白、眉眼修饰之精致,还有那端庄的淡色胭脂与口脂,已经足以令人望而生敬,暗中感慨——这可真是个精细的大家公子。
虽为男人,却比世上大多数女人都更精致,举止也更款款……这便是罗沐灵的三哥。
当今世界,因战乱才过不久,大多数国家仍崇尚武艺、法术,认为男子强壮才是美,但在偏安一隅的虞国春平城、千阳城,却是养成了大家公子争奇斗艳、以精巧柔弱为美的风尚。
裴沐虽然早已知道这一点,但乍一瞧见这比孔雀开屏还招摇的男子,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挑剔地想:这个男人比她自己还娘娘腔,实在是不行啊。
想归想,看归看。
那罗家三哥自认为艳光慑住了全场,面上不由得意,对待罗沐灵也愈发颐指气使、尖声尖气:“小妹,你也不想想,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敢来同我们争?现下放逐你,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你竟还敢挑衅于我?”
“我念着手足之情,不与你计较,可你这门客的命……嘻嘻,我便不客气啦。”
在华丽的遮阳伞盖下,罗家三哥用淡金色的绢扇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笑得愈发娇媚。
裴沐看得不禁又打了个哆嗦。可看周围居民们的神情,似乎挺习以为常。
前方路上,罗沐灵一张素面小脸红了又白,眼里已经有了泪意,却是满面倔强地不肯认输。
“告诉过你……我没有什么宝物!”她喊道,“即便我有,你罗季郁当街抢幼妹之物,这般德性,传出去真是败坏罗家的名声!”
罗三面色微变,恼道:“你这……”
裴沐看不下去了。
她抽出自己新买的灵剑,连刀鞘一起扛在肩上,这才用一种螃蟹似的横行霸道的姿态,走上前去。
“喂!”她说,“那个阉人声气儿的,你当众欺负小姑娘,算个什么本事呢?”
罗三细眉一皱,不出声,他身边的修士已经替他大怒:“哪里来的散修,敢在这里放屁!”
罗沐灵扭头看来,惊喜道:“阿沐!”
罗三一听,这才不屑道:“原来是你的帮手?又是个什么歪瓜裂枣,不过这脸蛋倒是还不……”
啪——砰——咚!
第一声,是刀鞘拍上了修士一号的脸。
第二声,是修士一号撞上了修士二号。
第三声,是两个人高马大的修士一齐飞出去,重重在墙上撞了个结实。
罗三头顶的遮阳伞没了人举,“啪嗒”一下掉下来,正正好地打在他头顶。等这伞再往边上倾倒,就露出他一张呆滞的俏面。
“你,你……”
裴沐已经站在罗沐灵身前,对他笑得舒心畅意:“说我放屁?我可不会。不过你们被我打出几个屁来,我也不妨学上一学。”
这粗俗俚语最容易惹市井喜爱,四下里便响起了笑声。
罗三脸色纷呈,气得微微发抖,怒道:“你们……你们不准笑!我可是罗家嫡枝……”
忽然有人扔了个硬硬的山药蛋出来,正砸在他脑袋上。
“罗家又如何?”扔东西的人也穿得光鲜亮丽,眉宇间一股骄横和天真,“谁不知道你们恶了辛秋君,不日就要被赶出春平城?不想着怎么当缩头乌龟,还在大街上欺负妹妹?果真像个好打扮的蠢货阉人!”
旁人哄然大笑。
可这一回,罗沐灵却是笑不出来了。
裴沐也不去管那呆呆的罗三,回头问她:“没事吧?扶着这位,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小姑娘咬咬嘴唇,重重点头:“好!”
……
离了街上那处闹哄哄、戏台似的地方,三人一路往僻静之处走去。
越走,四下景象越是灰扑扑的,显然是春平城里穷人住的地方。
可是,罗家不是豪商?纵然被辛秋君驱逐,他们也该家资颇丰。看那罗三公子的打扮就知道。
不过,他刚刚说什么罗沐灵被家里放逐……
裴沐心思几动,便开口询问:“阿灵,你竞争家主失败,还被人赶出来了?”
那一大一小两人都一愣,全没想到她如此一语中的,也并不遮掩和婉转。
罗沐灵苦笑一声,面色黯然,神态里却有一点打不倒的坚韧。她痛快地说:“叫裴小公子见笑了。是,十余天前我赶回春平城,才知道家祖已经病重仙逝。我冒险出去寻那建木枝……原本就是想用于给家祖医治。可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便是我顺利拿了建木枝,也赶不上家祖……唉,都是命。”
裴沐若有所思:“这么说,路上针对你们的……”
“就是其他几位兄长了。”罗沐灵冷笑几声,又是不屑,又是无奈。她摇摇头,转而说:“阿沐,这是丁先生,是跟随我的门客,也是一位术士。丁先生,这便是我同你说过的裴小公子。”
这高大的刀客也是术士?裴沐不免有些诧异,这才仔细看了他几眼。
没想到,丁先生也正定定地、仔细地看着她。
越看,他的神情越古怪。那似乎是一点激动,却又像不可置信,而隐隐地,又有不少惊恐混杂其中。
“您,您……”
他结巴几声,忽然挣脱了罗沐灵的搀扶,到裴沐面前“噗通”跪下,郑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罗沐灵猝不及防,一下呆了:“丁先生你……”
丁先生却只顾匍匐在裴沐脚边。
裴沐面上的笑容,忽然淡了。
从她的高度看去,只见这健壮的汉子微微发抖。她原本以为这是因为他受了伤,可现在她忽然想起,其实这也是她熟悉的景象……曾经无比熟悉的景象。
“遐大人……遐大人!”丁先生用一种既恐惧又狂热的声音,低低地喊道,“遐大人,我就知道……您这样的术士,是不可能轻易死去的!”
……没错,是了。就是这样的景象。
每一次这样俯视下去,就能看到无数这样发着抖的身躯。
在罗沐灵震惊又有些害怕的目光中,裴沐轻轻闭了闭眼。
然后她说:“你认错人了。”
“……认错?不,我不会……遐大人,我虽然只是一介下仆,却也曾有幸见过您一面,所以我……不,贱仆不会忘记您的风姿……”
裴沐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男人本能地瑟缩,低头不敢抬起,却又在恐惧中感到荣耀。
“我不是遐,我不是她。”她平静地说,“你认错人了。”
丁先生终于抬起头。他呆呆地看着她的脸,忽然也明白了过来。
“您,您是……遥大人?”他不可思议地说,嘴唇都在颤抖,“遥大人……您是遥大人?可是他们都说,您在遐大人之前就……”
裴沐对他微微一笑,带着一种过分的平和与从容。
她说:“我叫裴沐。丁先生,起来罢。”
……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三个人都各怀心事,默默无言。
最后,他们到了一处勉强称得上不错的小院子。好歹,这里的院墙、屋顶,都给人补上了,不至于漏风漏雨。
住在这院子里的,除了罗沐灵、丁先生,还有几个侍女和下仆。他们是一起被放逐的,面上都笼着愁云惨雾;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都对罗沐灵忠心耿耿。
到了家,小姑娘已经变得镇定异常。她也乖巧异常,没有询问任何关于刚才的事情。
她只是拉着裴沐的手,认认真真地关心她,又请求她为丁先生疗伤。
虽然男人一副惶恐不敢当的模样,但最后,他还是乖乖让裴沐替他接好了骨头和皮肉。
做完了这些,小姑娘也给她奉上粗茶,还不好意思地说:“现在只有这些,阿沐莫要计较……”
“担心什么?我郊外山泉也喝过,天上雨水也饮过。”裴沐一笑,端起来一饮而尽。
“说来,阿灵,你怎么会待在这里?你家祖去世,难不成父母也不管你?”她又问。
罗沐灵一听,便垂下了头。
旁边的丁先生忍不住说:“遥大人……不,裴小公子有所不知,罗家的家主竞争向来残酷。女公子争夺失败,按例便必须独身出走。现下的这些用度,已经是……”
“已经是父亲同母亲的一片心意。”罗沐灵接来话,苦涩摇头,“父母膝下还有兄弟姐妹承欢,不必受我拖累。”
这些大家大族,外表光鲜亮丽,内里种种残酷,又岂能为外人所知?
裴沐自然是知晓的。她点点头,又问:“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想当神医么?”
“想!”小姑娘立即抬头,眼神不改坚定,“而且,我还有了一个更具体的目标。”
“有志气。”裴沐赞许道,又问,“是什么目标?”
罗沐灵认真道:“我从前只知道女子难以成为家主,却不明其中真意,只道有厉害的修士保护着我,便能克服难关。可现在我知道,原来女子天生的确比男子势弱。我们自幼修行,可力量和速度还是不如同龄男修;等到日后嫁人生子,更是会实力大损,同未曾修行之人也差不了多少了。”
“我曾很是怨怼,觉得上天不公,凭什么只有女子受生育之苦?可现在转念一想,古时候的人们连修行都艰难,生存何其不易,却也有先贤开辟出了人人皆可修行的道路。”
“因此,我也有了自己的决意。”
小姑娘一脸肃穆:“我不仅要成为神医,还要研制出灵药,好好保护女子的生机、气血,使得女子不再落于人后,也不会被生产拖累实力。”
“待我成功,谁还敢说女子不如男子,女修不如男修?”
她仍是个小小的玉雪团儿,坐在那里娃娃似的可爱,板着脸也给人以“小孩装老成”的怜爱之感。
但只要听出她语气中的郑重,还有那一点心酸,人们又不能不认真对待她这番话。
裴沐便是如此。
她甚至生出一些惭愧之感。她自己也是女子,可这些年来只顾自己奔波,何曾考虑过为更多人做些什么?一直资助慈幼馆,她便满足了。
再看小院中其他人,也俱是一副自豪的模样。连丁先生也是如此。
裴沐环顾四周,最后一笑:“好,阿灵有这样的志气,只要能持之以恒、身体力行,将来必定青史留名。到了后世,谁还记得罗家,甚至辛秋君也说不定只是书册上寥寥一行字。可对你,必有文章记诵再代代传下。”
罗沐灵被她夸得满面通红,一下子又成了个小孩。她连连摆手,有些不好意思:“阿沐别说笑,我,我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呢。虽然有这样的想法,可我也知道做起来很难,否则,那么多名医……咦,阿沐,姜仙长同你在一处么?”
她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灵光一闪,惊呼道:“哎呀,我听说这几日有两个很好看的男子,携手四处游玩,莫非那就是……”
裴沐干咳两声,莫名讪讪:“想来,就是我们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
也不知道她看出了什么,罗沐灵的小嘴渐渐张成了个圆形:“阿沐,你,你们……”
裴沐再咳一声,保持淡定:“露水情缘罢了。”
在战国,一夜之情或几夜之情,实在极其常见。很多平民甚至只知道母亲,而不知道父亲。再偏远一些的地方,还有按上古习俗,实行“走婚制”的。
只有王室、贵族、大商人,才用心讲究门当户对、婚姻嫁娶。
至于男男之风,也属寻常。
换言之,在这个年头,露水情缘这种事,拿来当街头巷尾的消遣都不太够资格。不过,好看的人还是能被谈论一番的,此乃人类好美之天性。
罗沐灵所惊讶的,也并非二人关系,而是两人的身份问题。
“可,可我回来后跟丁先生打听过,”她拼命咽了咽干涩的嗓音,低声说,“姜仙长似是、似是个死人哪……!”
她情不自禁颤抖了一下,似乎光是说出这件事,就让她感到阴风阵阵。
裴沐还是很淡定:“你知道了?不错,他不能算活人。不过有什么关系?我最多亲一亲他,又不会睡觉,算来还说不上露水情缘……”
“遥遥遥大人……不不不,裴小公子,裴公子!!”丁先生吓得差点给她跪下了,哭丧着脸小声哀求,“女公子还小,裴小公子勿要……”
罗沐灵一脸天真懵懂乖巧:“什么?”
裴沐鄙夷地看了一眼丁先生,叹气道:“就是因为你们处处避讳,小姑娘才容易吃亏呢。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这才能好好保护自己,又不至于错失良人。况且,阿灵自幼学医,说不得比我还懂呢!”
丁先生傻眼了。
罗沐灵再也忍不住,清脆地笑出声:“丁先生,你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笑得这人高马大的汉子讷讷低头,不好意思起来。
罗沐灵笑过这一茬,却又回到了担忧的情绪里。她有些欲言又止,似乎拿不定主意自己是否该多管闲事,但最后,到底是真挚的关心占了上风。
“阿沐,你听我说。”小姑娘抿了抿嘴唇,忽然来郑重握住裴沐的手,“我虽然在修行一道上天赋平平,也不够努力,但多亏家学渊源,我对人体、异术颇为了解。”
“我曾见过术士的死而复生之法……其之所以能以亡者之躯,而行动自如,全赖心中一口怨气支撑。因此,他们这样的人……必是心心念念要复仇,为此不惜牺牲一切、伤害一切。否则,他们就会灰飞烟灭。”
“而且我听说,他们的‘复活’是有限制的,最长只有九十九天……这时限一过,他们也只能化为尘泥。除非他们大仇得报,又用别的什么法子真正复活,这种神奇的术士手段,我却是不能了解了。”
小姑娘注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阿沐,你不要待在一个满心怨气的人身边,那太危险了。就算什么都没发生,就算你自己也说那是露水情缘、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可我知道,阿沐是好人,若那人不在了,你肯定还是很伤心。”
“我不想看阿沐伤心。”她撅了噘嘴,一下子又孩子气起来,“你还不如来跟我一起呢!我们一起研制灵药,踏遍天下河川,不是很快活么?”
裴沐怔怔出神片刻,又一笑,顺手捏了捏小姑娘的鼻子尖。
“多谢阿灵关心我。只是……”
“只是?你们大人真是的,每次都说‘对对对’,可立刻又说‘只是’、‘但是’。”
小姑娘已经预见了她的回答,沮丧地嚷嚷出来。
裴沐更笑:“因为事情总是太复杂,值得一个‘只是’。他……我对他未必有多少感情,可也不能说丝毫无情。至少在这段时日里,我想再与他待一会儿。”
“况且,他的死恐怕……”
她扫了一眼丁先生。
男人对上她的目光,愣了愣,忽然变了脸色:“您是说,和……”
裴沐点头:“所以我终究脱不开干系。”
丁先生脸色数变。而且,他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古怪。他像是在深深地纠结什么,矛盾不已,连脑门上都平白多了一层汗。
裴沐觉得他反应有点过度,奇怪道:“你怎么了?”
这句话像是个引。
引得丁先生忽然又跪了下来。
“大人……救救我的孩子吧!”
他再一抬头,已经是涕泪满脸。
“……孩子?”
裴沐尚且不解,却见罗沐灵“腾”一下站起:“丁先生,难道你……”
丁先生不顾其余下人诧异的目光,再狠狠磕几个响头,膝行至裴沐面前,哀声道:“大人,我那刚出生三个月的孩儿,已经昏迷不醒了五天,眼看气息越来越微弱……”
“女公子来回诊断,都说我孩儿无疾无病,我便疑心是有人施术……如果,如果真是有人刻意报复……”
“等一等。”裴沐揉了揉额心,“可是我家的事,与你何干?你是下仆,又不是……”
她忽然顿住,哑然片刻:“莫非你的父母……”
丁先生抹了把脸,哑声道:“大人,我,我,内人她与……上一代家主有些血脉联系……”
“还有,还有我其他一些友人,与我境况相似的,他们的孩子也……”
哦,私生女。那群管不住自己的烂人,倒确实是到处留后。所以,丁先生的孩子、那些友人的后代,其实都有一些申屠家的血脉——裴沐明白了这一点。
她再闭了闭眼。无数景象从她眼前沉默掠过,一时是罗沐灵方才说“他心心念念都是复仇”,一时是这几日里他侧过头时那微不可察的浅笑,一时是夜里的星空……一时又是多年前,她站在火海和血泊之中,拔/出刀,头也不回地跑。
那时她以为自己可以永远摆脱那里,可以摆脱过去。
裴沐摇摇头,笑了。
她这笑可能有些突兀,有些不合时宜,以至于旁人都呆愣愣地看着她。
她站起身:“我知道了。”
说完,转身便走。
“阿沐……!”
“大人……遥大人……!”
一片树叶悠悠飞去,落在丁先生面前。上头刻了一个古老的文字,也像一个神秘的符号。
“拿去先给孩子戴上,能保其三日无忧。三日之内,我会解决这件事。”
丁先生立即紧紧握住叶子。他脸上泪水未去,喃喃道:“您,我,您……您竟真的愿意为了我这样卑贱的……”
“都是债啊。”
裴沐回头,又笑了笑。除了笑,她一时也没什么更好的应对。
“不要再说自己卑贱了。我家已经没了,你也不再是那里的奴仆。这些事,原本就是这个姓氏欠你们的……总要有人来管,总要有人来还。”
她对着阳光,伸了个懒腰,抱怨道:“谁叫我是家里最有责任心的一个?真是没法子啊。”
思路客
33、露水情缘
夕阳下的春平城绚烂异常, 连灰淡的瓦顶也染了一丝明丽。
有人看落日,看到的是残阳如血;也有人看落日,见的是辉煌壮丽、明日将来。
裴沐则属于前者。实在是因为落日时分总发生不大好的事,比如流血, 比如逼迫, 比如夜晚即将降临。
她坐在屋顶, 旁边放着一盏灯笼。灯笼是防风的,带一个长长的把柄;里头火焰燃烧, 在夕晖中照出一点并不分明的光线。
夕阳未尽,就点灯笼,似乎有些多余, 也有些矫情。
但为了黑夜而做这样的准备,仍是必要的。
裴沐所在的屋顶, 铺着黑亮带雕饰的瓦片, 屋脊上有石刻雕像, 侧面藏着术法符纹。这样气派的屋子, 属于这座城市的主人——辛秋君。
她这么堂而皇之地坐在人家屋顶,底下路过的人却对她视而不见。军士们来回巡逻,身上光亮的铠甲折射出模糊的屋顶轮廓, 却也没有丝毫裴沐的身影。
这就是术士的力量。
裴沐在静静地等待着。
她凝视着西边的落日, 一点点回想着过去。
她出生于申屠家, 就是那个辉煌了近百年,又突然大厦倾塌的术士家族。
申屠家住在虞国首府千阳城,与王室、贵族都关系深厚。据说他们的先祖曾是古时候有名的祭司, 传下的血脉里天然具有强横的力量。
这种说法是否真实,早已不可考。
不过事实就是,申屠家历代都出过极为强大的术士。这是极其罕见的现象。所以外人对他们的血脉力量越传越离奇, 还对他们的为人也寄托了无数神秘的想象。
但只有裴沐这样真正属于申屠家的人,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族。
——那是一个力量为尊,为此可以枉顾一切伦理纲常、人情礼法的地方。
申屠家不论嫡庶、不论贵贱,只看术士天资、潜力多少。天赋越强、力量越强,就越被尊崇,反之,就卑微如尘泥。
而所谓的家主,以及家主继承人……全都是让无数有潜力之人互相厮杀,经过惨烈斗争后,所选出的最终胜利者。就像养蛊一样。
对这种狂热追求力量与地位的家族而言,什么道义、真情……统统都不存在。
他们化身为虞国王室的一把刀,杀死所有异见者。他们也放纵自己的欲/望,去追求财色、耽于享受,将自己虚无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同时,他们也害怕着,会不会出现更强大的术士来颠覆他们的地位。
所以,申屠家一直有“狩猎”的传统。
他们始终关注着国内有名的术士,一旦有新人崭露头角,他们首先会试图拉拢、联姻,将对方同化为申屠家的一部分。
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可以成功,因为“申屠”这个姓氏实在太过响亮。
但也有些时候,他们会被拒绝。
而拒绝的下场……往往就是一次咒杀、一具棺木,要让那不识好歹的新人永世不得超生。
裴沐曾经杀死过这样的人。她用咒术杀了他们,然后念出冗长的咒语、画出复杂的符文;她将污秽的血注满棺木,看着他们暴睁的双目淹没在血浆之中,最后一点点消失在棺材盖的背后。
不错,她也曾是那个罪恶的家族一员。她从来不是清清白白,更遑论无辜。
早在她第一次在山中见到姜月章时……她看见他额头的咒术纹路,就大概猜出了他死亡的真相。
有时,连她自己也说不好,当初那盗墓的兄弟碰巧踩碎了阵法所用的“水晶玉”——究竟真是一个失误,还是她沉默放任的结果?
很多沉默的瞬间里,裴沐都能忽然清晰得意识到,自己对过去被杀死的那些人、被践踏的那些人……怀着怎样无法摆脱的歉疚感。
也包括对他。
姜月章不是她杀的,那不是她惯用的手法。每个术士都有自己微妙的习惯,即便记忆会丢失,习惯也不会撒谎。
可是,裴沐认识那个手法。
直到死,她也不会忘记姐姐施术的手法。
姜月章要找的仇人,就是她的双生姐姐、曾经的申屠家家主继承人——申屠遐。
对于这一点,裴沐其实犹疑过。首先,她疑惑的是为什么姜月章认不出她的脸。她和姐姐长得五六分相似,而她根本没有伪装过容貌。
不过……姐姐和她素来有遮蔽容貌和身形的习惯,这也是为了防止刺杀和偷袭。如果他没瞧见,认不出她们,这也不算太奇怪。
其次,裴沐不解的是,申屠家已经不在了,姜月章要找谁复仇?她的姐姐——申屠遐,和其他几个天资过人之辈,已经死于八年前那场纷争和大火。其余次一些的人,这几年里也因为家族衰败,又讨了国君的嫌恶,挨着被处死、被追杀而死。
再剩下的一些人,都是丁先生妻子那样血脉稀薄、天资低微的人。他们大多是奴仆出身,就算有点申屠家的血脉,却也距离申屠遐远得很。
而所谓死而复生之法,就是要用到仇敌或其至亲的心头血。姜月章出来这么些天,应该已经听说了申屠遐早死了吧?那他这么四处折腾,又是为了什么?
是单纯的迁怒、发泄惨死的怨恨和戾气,还是……另有打算?
裴沐凝视着最后一点夕阳的边缘,不觉按住自己的心口。
要说谁是申屠遐的至亲,除了她这个双生妹妹之外,还能有谁?
那么,现在就只剩一个问题了:
——姜月章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
裴沐一面出神地想着,一面又抬起手,摁在了眼角。
在她左手无名指下,那一粒小小的、鲜红的朱砂痣,比落日的最后一点余烬更殷红,红得几近凄艳。
……
裴沐在屋顶迎来了夜幕初现。
初夏已经过去了,现在统治世界的是彻底的夏天。
群星初露真容,南方的朱雀七星宿光芒熠熠,缓缓展翅而飞。
裴沐抱着灯笼,试图用灯火去对准某一颗星星。
“小骗子又在做什么异想天开之事?”
听见他的声音之后,裴沐慢了一会儿,才放下手。她侧头看去,起先看见的是她的灯笼在屋顶鳞片似的青瓦上投下的光影,之后是一点靛蓝的衣摆。再往上看,才是他的轮廓,以及柔软飘飞的头发。
只是整个白天没有见到他,感觉上却像过了半辈子那么久。
裴沐笑了笑,仍然抱住自己的灯笼,抱住那一点点的温暖和热意。她问:“你已经查出春平城大阵的每一个节点了?”
所谓大阵的节点,很类似于人类的骨骼关节。只要破坏了节点,就能轻易摧毁一座庞大的法阵。
姜月章这几日里带着她住过的地方,每一处都是春平大阵的节点。
“……呵,你果然看出来了。”
他立在屋脊上,比月光更苍白,身形却又矫健得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他像是发觉了她情绪的异样之处,微微挑起眉毛,表情也悄然带上一丝审视与防备。相对照地,他血色淡薄的嘴唇却有了一点嘲弄似的弧度。
“几——乎——是每一处节点。”姜月章刻意重重咬出了那两个字,脚边的阴影中埋伏着无尽血煞,无声无息地起伏变动,“还剩最后一个,所以我会来这里。”
“小骗子,所以你也在这里等我?你知道这里是最后一个节点。”他反问道。
裴沐说:“又不难。”
青年的表情几乎没有波动,像拿霜雪冻过了,只余眼中暗色起伏。他这么微微地带着笑,却反而显得这个表情更阴冷森然。
他又问:“这么说,你总算决定不再继续掩饰身份?”
“掩饰什么身份?”裴沐站起来。她提着灯笼,将光源贴近姜月章那头,自己则隔着这团模糊的光晕,含笑打量他的神情。这是个很放肆、很轻慢的举动,可他一动不动,也隔着光团望着她。
裴沐一本正经道:“我是一个博闻广识的剑客,对术士了解不少,你不该早就知道了?”
这回答显然并不在他预料之中。
他再一次轻轻眯起眼。这动作与野外那些强壮又敏捷的大猫如出一辙,是一个多疑的审视,约等于明明白白告诉别人:我正在怀疑你,也正在考察你。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他问。
裴沐摸摸鼻子,抬头看看天色:“我以为你今晚决定住这里,所以先来看看。”
姜月章又定定地望着她。片刻后,他舒展了神色,又成了那副冷淡却平和的模样。
他不再提出更多的怀疑,只伸出手:“今夜出城。小骗子,来。”
裴沐走过去。他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灯笼,随手扔掉,又点亮三朵漂浮在空中的火焰。这火焰是白色的,内里带一缕蓝青色,好似鬼火披了一层暖色的伪装。
另有几朵绿油油的鬼火在风里一转,往下沉去,没入大阵节点之中。
满城的空气,像是都微微一颤。
裴沐熟练地爬上姜月章的背。他接她接得很稳,那是一种熟练的稳。
裴沐抓着他的肩,低头去看地上那盏被抛弃的灯笼。地面上的人正弯腰去捡,迷惑又气愤地大声抱怨,问是谁将灯笼扔过了墙。
“我的灯笼……你扔了做什么?”她觉得很可惜,“我下午才新买的。”
“再买一盏便是。”他毫不在意。
“真奢侈。姜公子,你以前是哪里来的有钱公子?花销这样阔绰。”裴沐习惯性地想去搂他的脖子,犹豫一刻,却仍是紧紧抓住他的肩。
他也不知道有没有感觉,只是仍淡淡道:“无名小卒,同中原的豪奢之族不能相比。更何况,死人在意什么钱财多寡?”
裴沐笑了:“可你打算复活,是不是?等你复活就知道,要活下去可不大容易,姜公子。”
“哦,这话说得也不算错。”他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语气仍旧平静,“若到时候我囊中羞涩、难以为继,不如让小骗子养我?”
养……养什么?
裴沐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在开玩笑。刚刚那看似平淡的回应背后,竟藏着一点难得的调笑意味。
她忽而出神地想:这个人在死之前,是什么样的?听说那位千阳城里扬名的神医,本是个温雅良善、风姿出众之人。本不该是这种浑身戾气的冤魂。
大约无论是谁,想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好好活下去,都不容易。
她想笑,却又不大笑得出来。最后她还是低低地发出一声近似的笑声,说:“如果到时候我还是挺喜欢你,你也答应继续作我的情郎,那养便养了。”
他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又或者明白这不过随口玩笑,当不得真。
姜月章不再说话,裴沐也不再说话。
夜里的风寂寂的,时不时漫出一截报时的梆子声。
他们一直到了城外。按方位来说,是春平城的正南方。
出城之时,四方灵力出现了一种微小的扭曲。常人用肉眼不能分辨,但在感知上,那就像是无数小小的旋涡突然出现在身侧。
姜月章神色冷淡,轻声嗤笑:“雕虫小技。春平城的术士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背着裴沐,对四周的气流波动视而不见。一步跨出,人却已经来到十余里之外。
就在他将要落脚之时,有三抹雪亮刀光忽然从地底冒出。
那刀光如流星倒飞,顷刻便至;刀身之上,又有金黄色符文亮起,更添雷鸣之势!
而姜月章的反应……
他没有反应。
假如一定要说他有什么反应,那么他只是微微垂着头,目光里的厌烦和讥笑被刀光照亮。
电光火石的刹那,他却在对裴沐说话:“小骗子,他们甚至不如你。”
一言未尽,铺天盖地的血煞已经翻涌开来。
浓重的血腥气、森然的土腥气……种种阴郁交织,往刀光压下,也朝四周压下。
——咔嚓。
这是刀碎了。
——啊啊啊……
这是人们的惨叫。
转眼之间,地底埋伏的三人就被血煞硬生生地拽了出来。他们被提在半空,徒劳挣扎,浑身骨骼已经被捏得“咯吱”作响。
四周,从看似无人的空气里,也掉下十来个修士。他们不同程度地被血煞腐蚀,正以一种看怪物的恐惧目光望着这头。
“愚蠢。”
血煞捏碎了偷袭的三人,转眼便将他们的血肉吞噬殆尽。
“中原的术士……还是那般弱小却狂妄,傲慢而不自知。”姜月章轻声感叹,“就凭你们,也敢伏击我?”
裴沐抓着他的肩,冷静道:“我觉得,假如你不是背着我,这话说得能更有气势些。这天黑黑的,人家说不定是乍见之下被我们吓着了,以为自己碰到个背上长着人的怪物,一时晕了头。”
姜月章:……
她又去追究他的话语细节:“而且你刚刚说什么?甚至不如我?你这是什么话,故意骂我么?你这样,一点都不……”
“一点都不温柔体贴。知道了。”他像有些咬牙切齿,也像一点克制住的笑意,“你这小骗子,明明花言巧语多得很,就不能换个说法?”
裴沐板着脸:“都因为你总是重复同样的错误。你再这么下去,这些日子我可就都不算,要将三十天期限延长了。”
“……无赖。”他顿了顿,“随你。”
裴沐的手指紧了紧。
随她,什么随她?
这是个不能细思的问题,细思就会让人生出更多的犹豫。
所以她没有回答。
她松开姜月章的肩,从他背上落下,并假装没有注意到他做了一个下意识挽留的小动作。
她抽出背上崭新灵剑,信手一划,就压制住了四周蠢蠢欲动的血煞。
姜月章斜来一眼,目光暗含警告。
裴沐说:“你要报仇,先找正主如何?这些一见就是听命行事的人。而且,我看他们也有退缩之意,并没有死战的毅力。”
果不其然,周围生还的偷袭者们瑟缩后退,面上并无斗志。
姜月章神色更淡,眼里那一点真切笑意彻底消失:“小骗子,你想做我的主?”
裴沐笑笑:“姜公子言重。我只是答应了受你雇佣,帮你报仇,那这对付小喽啰的事,怎么还能让你亲自动手?”
言说间,几缕火焰出现在她身侧,充当了照明来源。这些火焰红中带金,一片灼灼之意,是纯阳之体才能使出的。
这些火焰的光芒,一下就盖过了姜月章为她点燃的火焰。
姜月章多看了一眼,移开视线,身边惨白幽绿的焰色无声熄灭。
裴沐再挽出一个剑花,就有剑气奔出,准确地奔向四周之人,并将之一一捆起来,再陡然拽到两人面前。
剑气自如飞舞,迫使这些人张开嘴、不能合上。这是为了防止他们咬舌自尽。
四下顿时一片“唔唔”声,更有不少人露出屈辱的目光。
裴沐心想,这种欺凌、践踏别人的场景,看起来就更熟悉了。这才是她的姓氏里刻下的、不容更改的天性。
面上,她却是笑吟吟:“你们这几日里一直暗暗跟踪我们,是不是?看你们的行事,是知道这一位公子的身份?”
领头的那人瞪着她,面色红红白白。
裴沐又说:“哎,那些折磨人的手段实在费事,不若你直接告诉我,这位公子要找的仇家是谁、在哪里、有无亲眷?”
她又回头去看姜月章,那僵冷苍白的青年也正面无表情、高深莫测地看着她。
“姜公子,你就是想问这些,是不是?”裴沐唇边的微笑加深了一些,更接近当年的申屠遥,“你按照天时,精准地击中每一个大阵节点,而辛秋君的人投鼠忌器,又顾虑城中安全,更不能破解你隐蔽行踪的术法,迟迟不敢同你动手,直到出城才敢现身。”
“现在,你掌控了大阵的关键节点,何妨干脆利落一些?姜公子,你究竟要在春平城中找谁,说出来,也好叫他们快些回答。”
姜月章的表情没有变化。
“你就只想到了这些可能?”他问。
裴沐眨了眨眼,又去看面前那些动弹不得、神色惨淡的袭击者们。
她恍然:“噢,也可能是你要引出仇家……我还以为,他们必定会一直躲在幕后,不敢见你。”
姜月章这才轻笑一声,目光投向某一处,说:“他们对我有所求,自然要来见我。”
随着这一声落下,从城门投下的阴影之中,传出了细微的响动。
竟是一辆马车,被人护卫着,凭空从阴影中走出。
这是能短途传送的法阵,加之马车也用料不菲,显见其主人身份之高贵。
一只已经生出一些斑点的、青筋浮出的手,掀开车帘,握住车框。
在一种军士、修士的严密护卫下,一位头戴纱冠、身穿深紫长袍、年约五十岁许的男子,出现在了星空之下。
虽然年纪不小,但他器宇轩昂、天庭饱满,浑身气血充盈,自有一种大修士的昂扬之气。
可此刻,他面上却带着一股憔悴之情。
这一位,就是春平城的主人、曾经的虞国相国——辛秋君。
他有些疲惫的目光扫过裴沐,再定定对着姜月章。
而后,他竟是拱手一礼。虽是行礼,却有认输之意。
“本君……我一时情急,非是有意得罪姜公子。”辛秋君哑声道,“现今,我一妻三子俱是昏迷,我实是惶恐无奈……还请姜公子高抬贵手,放柔弱夫人、无辜稚子一条生路。”
姜月章看着他,颇有点似笑非笑之意。
他声音缥缈,带着森森阴气,道:“这就是你要同我说的?”
黑夜之中,辛秋君略略一颤,却是并未言语。
姜月章右手伸出。在他掌心,有一团血色光球翻滚着;隐约中,有无数极细的暗红血丝往外飞出,与城中各处相连。
裴沐偏头看看,感叹道:“真厉害,原来你能用早已失传的‘血眼术’。”
血眼术是一种极其高深难学的术法,且传承稀少。这种术法只有一种作用,便是可以寻找一定范围内,所有具备同一血脉之人,并且对他们下咒。
根据记载,这一术法曾经搅出过许多阴狠毒辣之事,因此这一派渐渐被修士们追杀至传承凋零。想不到姜月章竟会用。
想来,他被申屠遐施术咒杀又以血封印,手里自然有申屠遐的血。
再通过申屠遐的血向外搜寻,就不难找到其他具备申屠家血脉的人。
有意无意,裴沐又抚过眼角的朱砂痣。她好奇而耐心地问:“你既然能用血眼术,做什么还大费周章?亏我还给你做了一番白工。”
她指指四周的人,语气不无抱怨。
姜月章便略略皱眉:“你话怎么这么多?罢了,我要找他,自然是因为手里没有那个仇家的血脉。”
“你仇家还不止一人?”裴沐有点惊讶。
姜月章不理她了。
他只看着那头沉默不言的辛秋君,冷淡道:“辛秋君在犹豫什么?是不惜抛下妻儿性命,也要护住那畜生?”
ddxs.com
辛秋君面颊抽搐,眼中有矛盾的情绪剧烈争斗。
片刻后,他再一拱手,艰难道:“听闻,城中还有居民,也出现类似症状……姜公子可否也……”
他语气艰涩,尾音飘荡在夜风里,无人去接。
半晌,星空底下响起一声短促的笑。
“呵……呵呵……”
这笑低而冷,柔而怨,森森怨气尽在其中。
无风,却有影动。
地面上的人影在扭曲,一头长发舞动如凄厉的鬼爪,
星光下,青年双目泛血、面上青筋爆出,手臂上也出现无数发黑的伤口,一条条都渗着戾气。
此时此刻,他形容凄厉,才真正如从地府幽冥中爬出、狰狞面对世人的怨灵。
“到了现在,你们一个一个,倒是要充当好人了?”
“在乎这一个,在乎那一个……那当年,为何又能对我满屋的学生、病人下毒手?!”
“先是欺骗我、背叛我、折辱我,再是将我在乎的人一一杀死,还用他们的骸骨来构筑阵法,封印诅咒我……”
血煞沸腾,黑风凄迷。转眼之间,四周袭击者便被吸尽精血,成了一具具干尸。
裴沐垂下眼,也垂下灵剑。但她却并未将剑收回去。
她看着周围一具具死得容易的尸体,忍住叹气,重新抬头。
“辛秋君,你就将消息告诉他吧。”她有点懒洋洋地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幸灾乐祸,“人生在世,总要做个选择的。不是让这个死,就是让那个死,那不如让那些欠了债的、该死的去死,好歹能保住剩下的无辜之人。这不是比什么信义、道义,都更合适么?”
辛秋君心神不宁,这时下意识来看她。
刹那之间,他像是愣了一愣,面上闪过犹疑与震惊。
但是终究,他只是深吸一口气,面容忽地像老了十岁。
“……好。”他艰难地说,“姜公子,公输少师,还有公子留,都在城外府邸居住。从我府上的传送阵,便可前往……这,这是出入符令。”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掏出一面黑底金字的木牌。
黑风一卷,轻易就将木牌夺走。
怨气渐渐平息,星空下的青年也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尽管那仍是死气沉沉的苍白阴郁。
“姜公子,那我的妻儿……”
姜月章手里拈着木牌,阴郁地看了他一眼,神情冷漠至极,还透着一点嘲弄:“该解开术的时候,我自然会解开。”
他转手掩去木牌,又拉起裴沐的手臂。
“小骗子,走。”
裴沐刚才侧头看他,就见四周一暗;黑红二气交织缠绕,已是带他们转瞬离开城外郊野,飞速往辛秋君府邸而去。
她自己点亮的纯阳之火也被他压灭了。
她看他片刻,发现他并无开口的意思,只好自己说:“很黑。”
姜月章嗯了一声。
“……我说很黑。你灭我的火做什么?”
他瞥来一眼:“即刻就到,你就不能忍忍?”
裴沐一想也是,便扭开脸,不再做声。
姜月章见她不言,却是又迟疑片刻。他自己蹙眉,又自己展眉,末了又去看她腰间那只红色的小陶猪晃来晃去,这才轻轻叹声气。
“呼”地一声,几朵色彩惨淡的幽火亮了起来,温驯地停在裴沐身边。
“这便可以了罢?”他说,“小骗子就会使性子,还总对别人撒气。”
……这人是发什么病?她使什么性子、撒什么气了?
裴沐莫名其妙,正想反驳。
但眼前忽亮——
山水俱全的院落里,一座隐藏的阵法被唤醒,正渐渐亮起光芒。
“到了。”姜月章已是沉下神情,眼里重又浮动深深怨气。
“走。”
他拉着她,往复仇的方向走去。
34、如果总要有人死
当法阵的光芒再一次熄灭时, 裴沐眼前的场景已经不一样。
只需要一眼,她就意识到,姜月章的仇人已经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并且做好了准备。
这里应当是一座中等大小的城池, 不如春平城, 却也有不少的生机悄然流淌。在星光熠熠的夜幕, 四周一片安静,远近的房屋黑影起伏, 如无数巨兽的脊背匍匐。
他们正身处一座古朴庄严的庭院里。
四周站满了人。大部分是身穿软甲、手拿刀剑和盾牌的私兵,一看就知道训练有素,修为气息与官兵持平。另有一些身披黑色长袍、以深帽覆盖面容, 身上传来诡异的符文波动——这些是术士。
而在他们中间,有三个人。
一名须发皆白、道骨仙风的老者, 与一位皂色长衫、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俊雅青年, 正分别坐于石桌两侧, 不言不语地凝视着桌面。
石桌桌面, 刻绘着一张先天八卦图。一些干燥的蓍草放在上面,似乎是在测算什么玄之又玄的东西。
另有一名少年坐在宽大的椅子上。他面色苍白、身形瘦弱,仿佛连衣衫也支不起来, 膝盖上还披着厚厚的毛毯。相较另两人而言, 他显得心神不宁, 目光中也有显而易见的惶恐不安。
一时间,院里一片安静,唯有风吹过众人的衣角, 又无声无息地掠过不安的草尖。
裴沐打量着那一老二少。若只看外表,这几人都形貌端正,那老者和对面的公子更是神情沉静、脊背挺直, 令人不禁心生一分尊敬。
她再侧头去看姜月章,发觉他面无表情,眼眶却悄然浮出一层狰狞的青筋。
片刻后,那老者扔了手中的蓍草,长叹一声:“算来算去,今日也是有死无生的死局!罢罢罢,欠了债,总是要还的!”
“姜公子,请动手罢!老夫只有一个请求……稚子无辜,还望姜公子放过其他人!”
他站起身,面向姜月章长长一揖。那长长的白胡须飘动,隐约竟有一些慨然之气。
旁边那病弱少年陡然发出悲鸣:“大父!”
原来这一位是老者的孙子。
姜月章直直站着,脚边血煞翻滚不止。裴沐发现,他注视着老者,神色变得更阴冷,眼中更是泛出妖异的红光。
换了谁,满心怨恨地来报仇,却发现仇家摆出一副慷慨就义、从容赴死的凛然神态,心中多半都不会多么爽快。
姜月章便是如此。
而且更甚。
他阴郁地盯着老者,唇边忽然泛出一丝扭曲的微笑。
“放过其他人……不错的请求,令人愉快。”他的语气轻柔得反常,底下藏着一股深深的怨意,还有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迫不及待的兴奋与期待。
“有在乎的东西,这就很好。公输庇,你越是在乎谁,我就越该让你眼睁睁看着他们挣扎死去……否则,如何能叫冤魂索命?”
姜月章微笑着,身后血煞却爆发出截然相反的愤怒。无数猩红的符文扭曲、交缠,如鬼爪张扬,猛然向四周抓去!
呛啷啷——
院中刀剑拔/出!
术士们抬起双手,念念有词。
刹那之间,法阵亮起,结出一面防御用的光幕,将阴森的血煞拒之在外——
然而,却也只有一瞬。
在一阵令人发寒的“咯吱”声后,铺天盖地的血煞开始一点点腐蚀光幕。
黑色的阴风——吹进了阵法中。
被阴风沾染的修士们,一个个发出惨呼。
光幕在减弱,血煞在增强。活人在减少,死尸在增加。
中间的皂衣青年倏然站起,白着脸道:“住手!别……别伤害其他人!”
没有人理他。
那老者往后退,退到孙子身边,枯瘦的手牢牢握住他的肩。
他抬起头,雪白须发被阴风吹得乱飞,那生着皱纹的下垂皮肉也在颤抖。一瞬间,他像苍老了几十岁。
他凝视着那近在咫尺的血煞,如同凝视着恶鬼的狞笑。
一种惨淡的神情、复杂难辨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像是自嘲,也像深深的悲哀。
“昔年的仁心公子……竟成了这般……”
血煞涌动背后,姜月章面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神态漠然如坚冰,眼中一片晦暗,全无半点光芒。
裴沐垂下眼眸,抿了抿唇,自言自语:“可成了这般,又是谁的错?”
她只顾低头怔怔,却没发现身旁的青年看来一眼,沉沉的冷灰色眼眸里……多了一点微光。
血煞涌动,阴风横行。
死亡在不断发生。
局面已经定下了。再过不久,亡者的怨憎就将彻底吞噬此间的生灵。
可突然,变故生出。
那是几声哭喊。
“阿父!阿父!”
“衮哥哥!呜呜呜……”
“阿兄,我害怕……”
“好可怕,好可怕……阿榴她们突然就死掉了,呜呜……”
从后头房屋里,竟然跌跌撞撞跑出几个高矮不一的孩子。另有几个年轻妇人追在后头,同样是跌跌撞撞、惊恐万分。
他们似是想来寻求庇护,可甫一撞见院中诡异景象,一个个又都吓呆在原地,呆立难言。
“大、大父……”
“阿父……”
一群孩子喃喃着,本能地往老者、青年他们伸出手。
妇人似乎知道得更多,拼命伸手、紧紧揽住孩子们,不准他们再往前跑。但她们望着那片不可能对抗的力量,自己也神色仓惶,还有预知到结局的绝望。
一个年轻妇人突然哭喊出来:“求求你……稚子无辜,求求你放过孩子,放过他们吧!求求你,求求你啊……!”
喊了几声,已是泪流满面。
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个也都跟着哭了出来。
院子里一时吵闹得过分,风里飘来荡去的,全是对亲人的呼唤。
裴沐猛地抬起头!
她盯着那群孩子,瞳孔缩紧,露出被针狠狠扎了似的表情。
她手中灵剑未收,此时不由就要将剑刃抬起——
“小骗子。”
他的语气波澜不兴,声音里却自有一股幽凉阴冷,恰如黑云遮蔽月光:“连你也要背叛我?还是要用我买的灵剑?”
四周的阴风、血煞……似乎变得更冷了。
一时之间,星光也微弱。此地不像阳间,反而像森冷的幽冥。
裴沐的手指紧紧抠住剑柄。她深吸一口气,侧过头,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轻松的微笑。
“这个么,的确是有些看不下去。”裴沐说,“我既然答应为姜公子所用,便不会阻挠你。只不过,我所以为的‘报仇’,是针对当年切实动手、伤害过姜公子的人。”
她无视了姜月章越发阴冷狠戾的神色,平静道:“可我瞧这满院孩子,大的小的,哪一个都不像是能在八年前害了姜公子的模样。最小的两个,那时候怕是都还没出生吧?”
姜月章轻轻眯起眼。又是这个表情;审视的、多疑的、高高在上的的表情。他通过这个微小的动作将人推开,而且推得很远。
“那你想如何?”
出人意料地,他并未发火,反而如此淡淡问道。
那头肆虐的血煞和阴风,也随着他的意愿而低落下去。
光幕里头的老者怔了怔,立即抓住机会,在这间隙里狼狈地呼喊:“姜公子——是老夫对不起你!老夫愿自刎偿你一命,只求你放过这满院无辜性命——!”
姜月章偏了偏头,面上浮出一缕讽刺的神情。
“小骗子,看见了么?见缝插针、见风使舵,这便是中原的人物。”他的语气也沉静得过分,“这个老的,是公输庇,当年是虞国的少师。那个病恹恹的,是他的孙子。而那个年轻的,是公子留,也是虞国先王唯一的儿子。这几个人约莫是宫中争斗失败,被放逐出来,在这里过着悠闲的好日子。”
“……姜公子误会了!”
那被称为“公子留”的青年猛地冲来几步,又被老者急急拉住。他却仍是伸着脖子,急切地说:“公输先生当年因为姜公子的事……心中愧疚,所以才辞官退隐。我……我虽然确实是被王叔放逐出宫,但我也听说了姜公子的事。我愿意替父还债,将这条命偿给姜公子!”
这可谓是情真意切的一番话。
姜月章却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他仍注视着裴沐,目光静得可怕,也冷得可怕:“小骗子,你想知道我的事,是不是?我可以告诉你。”
“这个老的,有个病弱的孙子。十余年前,我还住在西南桐山。他跋涉千里来找我,说听闻我医术高明,请我去千阳城为他孙子治病。”
他为什么这个时候,开始讲起他的过去?他不是一直讳莫如深,不愿谈起?裴沐不明白,却凝神细听。
她轻声问了一个明知道答案的问题:“那你去了么?”
这个轻细而认真的问题,令青年苍白的脸上泛出一点柔和之意——尽管这柔和转瞬即逝,比湖面飞掠而过的蜻蜓更快。
“去了。”他说,“而且,我的确为他的孙子开出了调养身体的药方。那人先天不足,不能根治,只能用药吊着。”
“后来发生了什么?”裴沐问。
听见这个问题,姜月章总算偏过头,看了一眼那头的人。老者身体摇晃一下,面上一片愧悔与苍凉,再不见方才的慷慨凛然之态。
“后来,虞国国君找我,想给我个官职,我拒绝了。还有一个术士家族来招揽我,我也拒绝了。”姜月章淡淡道。
“那群人便绑了这老家伙的孙子,威胁他,叫他来骗我去赴一个什么局。我去了。我总以为,受了我恩惠的人,便是不知感恩,也不会害我。”
他唇角微扬,眸色却深:“谁知道,中原一地的规矩,原来和我们西南大不相同。那里等着我的,是一场偷袭。”
“不得不说,那些术士虽然品德败坏,术法却用得不错。我栽了便栽了,被他们折辱、虐待,也不过让我心中发誓,迟早要报复回去。但我没想到的是……”
公输先生的神色愈发羞愧起来。而他的孙子则满面痛苦,小声抽泣着,喃喃说都是他的错。
那群孩子小的懵懵懂懂,大的却听得睁大眼,急切地向身边的大人求问:这是真的吗?
姜月章无视了这一切。
他只不过是往那边淡淡看了一眼,目光旋即回到裴沐身上。
她无意识地用力咬住嘴唇,又舔了一下唇上的血腥味,才问:“你没想到什么?”
姜月章看她一眼,忽然抬手,用拇指轻轻揩去她唇上的一丝血迹。
“听别人的故事也能听得这么难受?”他说了一句和当前无关的话,又将手指放在自己唇边,舔掉了她的血。
这举动来得太突然。可不待裴沐有所反应,他便继续回归正题。
“我被关在那一家的地盘上,一直暗中打听消息。于是有一天,我听说了一件千阳城里的新鲜事:有人告诉国君,说我是别国的细作,来虞国是为谋反的。”
“国君大怒,让人将我医馆中的人一气捉了去,一个个都给绞死了。”
“我在千阳城收养了十七个孩子,都无父无母,却是立志跟我学习医术的好孩子。另外听说还有满室的病人,具体是十余人还是二十余人,我却也打听不清楚了。”
他缓缓露出一丝笑意。
而伴随着这轻柔的笑意的,是陡然重新沸腾的血煞与阴风。
它们盘旋着、徘徊着,上可遮蔽星光,下可侵占人们的视野。孩子们吓得叫起来,可这叫声偏偏让青年的笑容更加深了。
“小骗子,你数一数。现在这里的‘无辜之人’,有没有十七个?比不比得上那十七个再加上那十几二十个?”
他注视着她,眼神里的居高临下再也不能掩饰。当他浑身是冤、满身是恨,为了复仇而爬出那具棺木之时,他就已经坐上了高高的审判之位,凌驾众人之上,而其他人只能任他决定是放过,还是不放过。
说话间,血煞已经彻底撕碎光幕!
那些修士、术士,一一被吸食干净了血肉。
而最中间的老者、青年……这些人却被留在了最后。似乎他就是要让他们生生地看着这人间惨事、地狱之景,才能让他们最近地感受死亡即将到来的恐惧。
裴沐直直地站着。
她盯着那一边的惨状,盯了好一会儿,忽然问:“你要杀公输庇,甚至要杀他的孙子,我都能明白。一路上杀的那些修士,也是因为天生立场不同。”
“可你杀公子留,杀他那些无辜的小孩子……是为了什么?我瞧着,那里头只有两个是公输庇的亲人,其他都是公子留的亲眷。”
她回过目光,轻声问:“我明白你背着血海深仇……可问题是,他们和你的仇恨,又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呵……所谓血脉,就是最大的关系。”姜月章嗤笑一声,“你们中原不是也有这样的说法?父债子还,夫债妇还。既然什么君王的位子、贵族的位子,都是依靠血脉传递,那我找他们的血脉讨债,又有何不可?”
他冷冷而不容置疑地说。
“血脉……”
裴沐垂下头,闭上眼,叹了声气:“也许……你说得对。”
血脉就是最大的关系。不错,正是如此。
哪有什么与己无关,生来带着这份血脉,在牙牙学语、懵懂无知的时候,受了这血脉的关照和恩情,那无论将来发生了什么,都得全部担着。
这就是血脉。
“但是……”
一道剑气。
进而是无数道剑气。
雪亮的剑光,刺破了阴风、血煞;它与星光相互辉映,刹那照亮了天地!
剑光一分为二,一道刺向血煞,而另一道——竟是刺向了姜月章本人!
仓促之间,没有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唯有那浑身戾气的青年除外。
可诡异的是,面对这赫赫剑光,面对这等同于宣战、等同于背叛的一剑,他的全部反应……却是只不过挑了挑眉毛。
纯阳剑气威不可当,尽管这时是阴盛而阳衰的深夜,剑气却也摧枯拉朽般地破开了姜月章的防御,并且——逼出了一团纠缠不休的血球!
血红的、半虚幻的细密丝线,在夜色中蔓向远方,与许多人无声相连。
那是姜月章用来控制申屠血脉的术法。
也是造成许多人昏迷不醒的关键。
剑气前推,隐隐有符文亮起。
紧接着,那血球倏然破碎。
无数血丝顷刻断裂开去,又散归虚无。
而裴沐本人,已经轻巧地落在了另一头。
她面向姜月章,背对众人。
姜月章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小骗子,你还是要将剑刃对准我?”
……他为什么不问血球的事情?他不问她为什么要救申屠家的血脉?他到底知道多少?
裴沐心中闪过一连串疑问。
但很快,她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说不得姜月章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而且,这一路都是在演戏,在故意观察她的反应。
她又舔了一下嘴唇上的血迹。这是什么时候咬出来的?忘了。
她捡起一把不知道谁的刀,往后一扔,砸出“当啷”脆响。身后紧张的人们,下意识一抖。
“公输先生,你可以现在就自刎谢罪。公输小公子,你如果要死,我也不拦你。”她说,“至于另一位,我虽然觉得你不该去死,毕竟你死了,这些孩子怎么办?但如果你非要死,那就死吧。”
“你……”公输庇颤声道,“这位小公子,你能保住其他人的命?”
“我不知道啊。”裴沐有点不耐烦,“这么讲吧,我跟他打一架,我如果死了,那肯定保不住其他人。我要是没死,就保一保,这样行不行?”
公输庇怔忪片刻,忽然摇头笑了:“是了,是了。老夫其实早该明白,尽力而为,不必强求。若早些明白,又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刀。
那病弱少年猛一下保住他的腰,哭道:“大父!大父不要……!”
老人摸了摸少年的头:“唉,大父对不起你啊。也……对不起姜公子。”
只这么一句,老人便横刀在颈,用力一割。
他也是修行过的人,对人体经络、血脉把握极准,这一刀下去便割断了要害。
霎时,鲜血喷出,撒了漫天。老人的身躯重重栽下。
裴沐没有回头,却听到陡然尖利的哭声。
她望着姜月章,而他也望着她。静静地,没有任何动作。
裴沐说:“第一个。”
公输先生的孙子跌坐在地,哭了几声,凄然道:“都是我的错……是为了我,大父才做出这些事来!我该死,我才该死!”
说完,他拿起余血尚温的刀,抖着手将刀尖送进胸膛。
他身体弱,未曾修行,幸而一刀扎中心脏,没有挣扎太久,便也没了声息。
裴沐说:“第二个。”
到这个时候,孩子们已经不大敢哭了。他们团团抱在一起,不知所措、瑟瑟发抖。
公子留望着那两具尸体,神色凄然。他再去看那把插在少年心口的长刀,又是满面挣扎。
片刻后,他颤抖着抬起手,踉跄几步,想去拿刀。
“……阿父!不!阿父!!”
突然,一个小姑娘尖叫起来。她挣脱了妇人的怀抱、兄姐的牵手,跌跌撞撞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公子留的腿。
“阿父,不要死!不要死!”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又去看裴沐,还有远处那阴森恐怖的青年,“求求你们……不要让阿父死!求求你们!!”
公子留愣愣一会儿,蹲下/身,一把抱住女儿哭起来。
现场一片血腥弥漫,哭声哀哀,凄厉不已。
裴沐又等了一会儿,便说:“姜公子,看来没有第三个了。”
“……是么?”
他忽然提步走来。
血煞与阴风为他让道,地上的血迹却斑斑点点,被他踩在脚下。
随着他的接近,裴沐身后的声音也缩小了。他们在后退,并且互相依靠、互相支持,互相分担着极度的恐惧,一齐后退。
她就一个人站在这里。忽然之间,她感到了一丝不合时宜、太过柔弱的孤独。
她握紧剑柄,用一丝微痛的触感驱散了那点孤单。
姜月章走到她面前,眼神沉沉:“没有第三个。可如果我要第三个呢?”
裴沐扯了扯嘴角。她自己都有些钦佩自己,竟然此时此地还能笑出来,并用她惯有的轻快声音回答他:“如果姜公子坚持,那说不得我就只能当第三个啦。或者,你当当第三个?”
“你是在说,我们之间必得死一个?”他看了一眼她身后,有些讥笑,“就为了这些人?小骗子,你都不认识他们。和他们有关的事,还是刚刚我告诉你的。”
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仔仔细细地在她身上打转。像要将她剖开,把她内里一点点地看清。
“我的眼睛看不下去无辜的小孩儿们去死,这我自己也无法。”裴沐笑了笑,剑很稳,“啊,对了。说起来,这会儿不才是第十七天?”
“三十天期限未到,姜公子还得一切听从于我。现在,我请姜公子行个方便,放过这些除了血脉之外,与你的仇家毫无联系的人。”
姜月章微微歪了一下头,像是在看个什么新奇的东西。有几缕柔软蓬松的灰色发丝扫过他的额头;一瞬间,他不再像一具阴森可怕的死尸,只像个健康的、灵动的、会有自己的兴趣爱好,而不是满心怨气与复仇念头的——人。
他似乎饶有兴趣:“那等十三天之后,你要如何?”
裴沐沉思片刻,诚实地说:“到时候再决出生死。至少我们其中的一个人,多在这世间享用了十三日夏季辰光,这也比现在就死的好。”
“呵……”
他闭了闭眼,发出一串低沉而意味不明的笑。
笑得生还者们心里发毛,也笑得裴沐心中嘀咕——这人又犯病啦?没听说过死尸还能犯病啊。
片刻后,他睁开眼,对着裴沐说:“好。”
一时间,裴沐都不敢相信他答应得这么轻易。
她有些犯傻地问:“你答应了?真答应了?”
青年冷笑一声:“术之契还在,我须对你言听计从。我还能如何?”
他干脆地一转身,冷冷道:“小骗子,走吧。”
裴沐下意识跟了几步,却又回过头。
那群人也正看着她。呆呆地看着她。大概他们也不能相信自己就这么逃过了一劫。
裴沐飞快地凌空划了几个符文。而后就凭空凝聚出几张半透明的晶莹符纸。她将符纸胡乱团成一团,用力丢过去。
“你们自己搬个家,将东西贴门上!”
她说完,不再管他们,扭头走了。
姜月章侧了侧脸,哼了一声:“隐匿符?小骗子还打算装剑客?”
裴沐别开视线,有几分倔强地说:“我本来就是剑客。”
她心里仍在思索:姜月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然而,她前方的青年行走在黑暗之中,肌肤惨白如新剥的白骨。
沉默环绕着他,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多的话。
……
裴沐一直想着那个问题。
这一想,十三天的时光便倏然而过。
而她心中,已经将“真相”猜测到了第九十九种说法。最新的一种猜测是:姜月章已经知道她是申屠遐的双生妹妹——或者,他干脆分不出来,以为就是她杀了他。那么他一直就是在同她演戏,目的是为了耍弄她一番,再打探清楚她的实力,最后将她一击必杀,令他报仇雪恨!
不错,这是最合理的说法。
唯一的问题是……假如他什么都明白了,真能这么平静么?
他们甚至回了一趟春平城,在那儿待了几天。姜月章在那里找到了什么东西,拿到手之后,才又往东而去。
也是因此,裴沐还有时间跟罗沐灵告别。
罗沐灵虽然不知道她的事,却直觉地为她担忧。
而裴沐……她只是笑笑,摸摸小姑娘的头:“事情总会解决的。你好好研读医术,我要出发啦。”
“阿沐……”
她又去看丁先生。从她回来后,男人便总是感激涕零地望着她,简直恨不得为她献出生命、证明自己的感激。
不消说,他的妻儿,以及其他的申屠家的血脉——那些从未被承认过,反而被视为卑微奴仆的血脉——都已经苏醒过来。
ddxs.com
虽然留下了体虚的毛病,但总比丢了命好。
裴沐说:“丁先生,请你好好照顾阿灵。”
男人跪下给她磕头,发誓说会对女公子忠诚一生。
最后,阿灵依依不舍地同她道别,并反复叮嘱:“阿沐,等你做完了事,一定回来找我。我们一起研制灵药,一起做很有用的事……你一定要回来呀。”
裴沐都笑着点头,说好。
然后她就跟着姜月章,往东方而去。
据说,烈山一直在东方,在古时候扶桑部的栖居地附近。那里藏了大祭司的陵墓,还藏了让人死而复生的灵药。
从那一次事情之后,姜月章变得很沉默。
或者该说,他一直很沉默。只是原本裴沐总喋喋不休,现在她不说话了,才总算凸显出他的沉默。
裴沐不再让他背,也不再指使他做事。就算夜晚降临,她也不再提出非要休息。
知道了他的事之后,她怎么好意思再对他呼来喝去、随意地折腾他?
就算是她,总也是有点惭愧的。
但奇怪的是,姜月章却仍然会在夜晚的时候停下来。
他仍然会升起篝火,做好药膳,也还是会将药膳放到温度合适再递给她。
要不是他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态度一天比一天冷漠,裴沐几乎都要产生一些古怪的误解了。
她也问过他。
“姜公子,你可以……不必再做这些。”她自认委婉地说,“我们的约定是你对我言听计从,现在我不会再要求你别的了。”
“……要求别的?”
令她诧异的是,他的神色更难看,说话的语气也堪称恶劣。
他冷笑,讽刺她:“这不是某个小骗子一开始要求的?我若不听,岂非违背约定?焉知不会受到术法惩戒!”
裴沐一噎,也找不出什么话好应对。
她也不再想和他斗嘴,就服软让步,叹气道:“那随姜公子开心吧。总之,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再要求你什么了。”
结果,姜月章更生气了。他甚至打翻了一整锅药膳。
裴沐不得不考虑:说不定,尸体也是会犯病的,而且犯得很严重。这可真是个足以记入典籍的、了不得的新发现。
之后,他就彻底不跟她说话了。
到了第十三天晚上,他照样生了火。
宁静优美的山谷中,月光照得溪水亮亮的。两侧丘陵平缓,草木葳蕤、花香袅袅,营造出了过分安逸的氛围。
裴沐坐在火旁,抬头去看月亮缓慢攀升的轨迹。
“一,二,三……”
姜月章坐在一旁,用树枝戳火柴堆。不知道怎么的,他今晚阴郁得可怕,苍白的脸快要阴沉出水。
突然,他问:“你在那儿嘀嘀咕咕什么?”
裴沐有些意外他跟自己说话,但还是很温和地回答:“数时间。”
“……数什么时间?”
“数三十天期限满的时间。再过不久,你就可以找我报仇了。”裴沐的目光回到月亮上,“一刻,两刻……”
——砰!
这突然的响动引得裴沐额心一跳。她无奈扭头,果然看见他已经站起,并且抬腿踢翻了那锅可怜的栗子山鸡汤。
这事已经发生过一次,可今夜,姜月章好像不满足于此。
在散开的香味里,他几步走过来,气势汹汹得像是想要吃人。
裴沐也站起来,有点戒备地退后一步:“你想动手,大可以再等等。”
他的神色冷得可怕,眼睛里更有什么激烈的情绪不停收缩。
“裴沐。”他沉沉地喊,“你以为我是在做什么?”
……犯病啊。或者就是故意折腾她这个仇家?
裴沐心里嘀咕。
她干笑两声:“姜公子,你是不是等得太迫切,所以……有些不大正常了?”
“不正常?呵,说不定。对,我是不正常……你以为,这又是谁的错?!”
他逼近她身前,眼中阴郁又激烈的情绪也变得更清晰。
裴沐想再退,可他先出手!
血煞、阴风、术法……
他什么都用上了!
猝不及防地,裴沐竟然被他抓住,给用力摁在了地上!
“你……!”
“听着!”
他居高临下……却也没那么“高”。这点距离,足够他的发梢垂落在她脸颊旁,而他冷厉却俊美的面容也贴得很近。假如他有呼吸,一定也会喷吐在她脸上。
“小骗子,听着。”
他的手落在她嘴上,像是一个封住话语的手势。
“我知道你是个小骗子。从睁开眼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中原的术士,而我讨厌中原的术士。虚伪,狡诈,自私……我本想利用你之后,就杀了你。”
“但是……”
他停了停。一时间,那隐约的神色似乎能叫……叫什么?
裴沐呆呆地看着他。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表情?
他靠得更近,声音缥缈幽凉,里头的情感却有真实的分量。
“我知道你为什么救那些昏迷的人。我知道你为什么救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小骗子,是我看错了你了。”
……对,你看错了。她是申屠家的术士,不是什么剑客。
他凝视着她,渐渐露出一个有些恍惚的、很浅的……却异常真实的微笑。
他在她眼中微笑。
“我看错你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其实很善良,总是对人心软,却装得自己很厉害的样子。”
“你……姜公子,不对,我不是……”
“嘘——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他移开手指,神色依旧淡淡,温柔也淡淡,“我看到的小骗子是什么样的人,我便认定你是什么样的人。”
裴沐有一大堆的话想说。她想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死了一次眼睛也瘸了么?她想说你大错特错,你看看清楚,你面对的是你的仇家好不好?
但是,她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她挣扎着,最后却干涩地说出一句:“好吧,我知道了。你可以放开我了。”
他没有。
不仅没有,还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我不喜欢欺骗自己。之前因为种种原因,我已经逃避了很久。”他的声音也有着浅淡而真实的温柔,“小骗子,你让我做你三十天的情郎,我当时是被迫答应的。但现在……”
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
那么为什么,这句话她没能说出来?
她所做的全部,就只是屏息凝神,听他说。
“……你说过,你想要情郎,是因为你从没体会过被人珍惜的感觉。我曾以为你在骗我,但现在我以为这是真的。”
他略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从我苏醒以来,我就不曾有过任何感觉。疼痛、冷热、饥饿、味道……什么都没有。但是在你身边,我能感觉到。”
裴沐听到自己梦游似的、虚弱的声音:“那也许是因为,是因为……”因为她和杀死他的人有着世上最近的血脉。
他打断她磕磕巴巴的话:“我只能感觉到你。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想起活着是什么感觉。”
……不对。不对。都错了。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么?被杀之人,只能在仇人的至亲身边回忆活着的感觉。
裴沐怔怔地想:他还不如一剑杀了她。
“我不想做你三十天的情郎。”
他低头吻她。绵长又深入的吻,深入得她的灵魂躲在躯壳中发抖。
“小骗子,我要你。”
35、他所以为的她
“姜公子接下来打算去找烈山?”
“不, 先去找守陵人。”
“守陵人?”
“守陵人妘家,世代为烈山陵守墓。”
“还有这回事……我却是没听说过。”
原野中已是绿意如洒。天空蓝得纯净,白云如雪山连绵,清晰的边缘被阳光镀成灿烂的金色。
裴沐正低头沉思, 却觉得头顶被人轻轻一按。旋即他捧起她的脸, 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阿沐, 我说过,不要再叫我‘姜公子’。”
他眼中含笑, 令这双阴郁肃杀的灰眼睛显得格外温柔。
……也令他更加像活人。
裴沐感到心上有无数细线缠绕、缩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浑身都痛;差一点,一声喊叫就要冲出喉咙了。
但最后, 她还是僵硬地别过头,退后一步:“姜公子, 我没有答应你什么。对你来说, 我还是当一个普通的雇工更合适……”
“普通的雇工?”
姜月章品味了一会儿这个词。他注视她片刻, 紧皱的双眉松开, 转而扬出一个笃定的表情:“阿沐,我心悦你。我不想当你是个普通的雇工、修士。”
裴沐有些烦躁地说:“好,我管不着你。但我当你是普通的雇主。这一路上我会勤勤恳恳为你做事, 努力帮你完成复活的心愿, 不管姜公子你有什么想法, 都放在心里更……”
他忽然来捉她的手。
裴沐心神不宁地挡下几招,却不妨他半道转了方向,竟然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你……!”
她睁圆双眼。
这不是姜月章第一次用偷袭来吻她, 但这是那一夜之后他第一次成功。他手指微收,牢牢锁住她的后脑勺,在她唇上辗转。
冰凉却柔软的唇舌缠绕着她, 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僵在姜月章怀里,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再推开他。
“……阿沐,瞧,我在你心中也并不是什么普通人。”他亲昵地蹭着她的鼻尖,不时再蜻蜓点水般落下几个轻吻,声音轻却笃定,“你也喜爱我,否则不会同我如此亲昵。”
裴沐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推开姜月章,严肃道:“姜公子,我可能有些喜爱你,但这没什么。首先,我们都是男子,不可能长久在一起。其次,我也并不打算与谁一直待在一起……”
“无所谓。”
一连被拒绝,他也冷淡了神色。但即便是这样的冷淡,也只像温软的晴天里起了细雨,一切蒙了一层暗色与凉意,却仍是温软的。
他依旧注视着她:“如果你不打算与谁待在一起,那我便跟在你身边。我们西南小国不似中原忸怩,我若爱慕一人,便不会退缩,更不会隐藏。男女之分,并无差别。”
裴沐实在头疼,甚至生出一种甩手就走的冲动。然而,又有某种力量束缚住了她。一个声音在心里幽幽地说:你欠他的。
就是欠他的才不能答应——她自己同自己争辩,焦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是欠他的,才不能由着他倾吐爱意……但是,也还是因为欠了他,所以她也不能置之不理。
尽管心里还有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问……姐姐杀的人,真的应该算在她头上吗?也许该算。那是她的双生姐姐,也是她的刀下亡灵。尽管她不曾从姐姐那里得到任何有益的东西,但她毕竟杀了她,所以就要去继承她的冤孽。
裴沐闭了闭眼。至少她要完成自己的承诺——帮他复活。
这样算起来,申屠家的血脉还真贵啊。太贵了,毫无选择地被生下来,毫无选择地长大,最后还要毫无选择地为别人去还债。
如果有来世,如果可以选择……
“阿沐,你脸色不好。”
这个近在咫尺的声音打断了她。她睁开眼,看见他正关心地望着自己。她忽然生出一个多余的、不大有关系的想法:他是怎么做到保持冷淡的神情,同时又表达出不同的情绪的?
因为这个多余的疑问,她迟了一刻才说:“没什么,姜公子……”
她还想再劝他放弃那个恐怖的念头。
姜月章却已经将她的手抓起来。他当着她的面,认真仔细地、一根根地将她的手指扣起来。十指相交,像两条藤蔓交织不分你我。
而后,他又用另一只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半晌,他面上浮出一个浅笑。
裴沐有些呆呆地看着他:“你在做什么?”
“你脸色不好,我瞧瞧你是否着了凉。”他声音还是有掩不去的缥缈之意,却不妨碍那星星点点的温柔,“这段时日你随我赶路,餐风露宿,便再是高明的修士,也容易损了身体。等会儿我去捉只山鸡,炖些鸡汤给你补一补。”
裴沐更呆了。
一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在她心中飘荡。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艰苦的训练,随意的打骂,生病时的难受,哭喊着想被安慰却只得到更猛烈的责打……那样一些时光,过去已久的、她几乎以为自己彻底忘记了的时光。
“你……”她嘴唇嗫嚅了一下,方才那坚决的、有点烦躁的声气,已经彻底消失无踪。她不会知道,自己此刻简直像个无助的、迷茫的小孩子,怔怔地看着他,不安地说:“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不要……”
他始终用温柔笃定的目光看着她。在她喃喃说出这些破碎的句子之后,他面上那点浅浅的笑意如涟漪泛开,刹那彻底点亮了他的眼睛。
“你不开心我对你好?”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你说过,你想要被人体贴、重视、照顾,被温柔地对待。阿沐,我心悦你,便想让你快乐。”
——姜月章,我想要一个情郎。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被人体贴、重视、照顾,被人温柔地对待。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裴沐的手在微微发抖。她怔怔想,对,这是她说过的话。
她试着回忆当时为什么说这些……是夜色太深激发了恐惧?是月色太朦胧牵起了回忆?还是别的什么,又能是别的什么?
“不,那只是随口戏言,你不要当真……”她的声音虚弱得自己都能听出。
他却认真许诺:“不论是真是假,不论你接不接受我,我都会这样待你。你开心,我就也心满意足。”
她怔怔地站着,怔怔了不知道多久。
无数混乱的想法在她心中撕来扯去。它们搅在一起,一时这个声音更大,一时那个吵得更厉害。但渐渐地,它们最后交织在一起;那些冗余的东西褪去,而最终剩下的只有——
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如果他就是这么执著,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了,告诉他真相是最正确的做法。
没错,对,她要告诉他。她要告诉他,她的姐姐是申屠遐,就是杀他的人。他喜欢谁都不能喜欢她……
然后,他会杀了她吗?
裴沐几乎都要开口了,可这个突如其来的、看似寻常的推论猛一下慑住了她。她在脑海中凝视这个想法,如同凝视一只危险的猛兽,以至于她心中升怯,一时竟然不敢去触碰。
告诉他真相……然后,他会恨她么?肯定会。他说过,血脉就是最大的关系。
他原谅谁都不会原谅她,更何况他也根本不打算原谅任何一个人。
可那又如何?世上恨她的人何其多,多姜月章一人也算不得什么。告诉他,她该告诉他。之后如何做,那是他自己的决定。
裴沐狠狠一掐掌心,掐出一点湿润的痛意。
她竭力保持镇定,开口说:“姜公子,有件事我想……”
“什么?”他不以为意地侧了侧头,又蹙眉,“怎么脸色更差了。稍微忍耐一下,鸡汤还要过会儿才好。”
鸡汤……?
裴沐像从梦中惊醒,茫然地看向四周。这时,她才发现周围景色已经截然不同。刚刚在她千头万绪时,她已经被姜月章牵着,走了好长一段路。
此刻,她正坐在树荫下。这是一棵石榴树,燃烧般的榴花已经凋谢,枝头藏着一粒粒小小的、未成熟的石榴。
火已经生好了,石锅也已经架好,里面翻滚着清洗干净的山鸡,还有她认识或不认识的药材。
已是盛夏,可四周并不炎热。香味飘在温度适宜的风里,和阳光一起带来一种让人安心的熏熏然。
裴沐又恍惚了一下,才匆匆抓住那一丝镇定的尾巴,强笑道:“我没有哪里不舒服。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能比你的身体更要紧?”
姜月章不以为然。他忙着在另一头处理食材,只能用目光安慰她;他眼中有淡淡责备,有摆脱不去的冷淡和死气,剩下更多,却全是柔和之意。
“你若有哪里不适,便同我说。我终究是医者,便是不能即刻治愈,也总有法子替你缓解。”
“我,我……”
她这一生,拥有记忆以来,还从未有这样期期艾艾、结结巴巴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喜爱么?这份喜爱又有多深?
因为恐惧么?她又在恐惧什么?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申屠遐是我的双生姐姐,这一句话为何说不出口?
“我……”
他注视着她,神色中的担忧益发明显。
“很不舒服么?让我瞧瞧。”他干脆放下手中的野果,起身过来,又向她折腰。他深灰色的发辫垂在一侧,几缕挣脱出来的碎发随风而动,荡在他苍白的肌肤上。像一丝丝的乌云在茫茫雪地上起伏。
裴沐心中那些混乱的声音重新生出、纷至杳来,它们在她脑海中吵闹不止,越吵越厉害,最后——轰!像术法将山石炸碎。
她什么也不去想了。
“……没什么。”她喃喃说着,并伸出双手,轻轻地抱住了他。她将脸埋进他的衣衫里,小心地闭上眼。
“我是想说,我不喜欢在鸡汤里加栗子。”裴沐轻声说。
他愣了愣,如释重负地松开紧绷的身体,好笑地拥着她:“原来是这事。上次我就发现了,你不爱食栗子。这回我换香覃来炖,不叫你食不下咽。”
她顿了顿,然后将他抱得更紧。
她活了二十四年。人生的前十六年,她待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活得像一具没有自己想法的行尸走肉。接下来的八年,她在外游荡,自由自在,连迷茫也很自由。
“我其实,我其实……”
他身体微僵,语气开始有些慌乱:“阿沐,你……你哭了?”
他想来看她,但她抱他抱得太死,简直像小孩子死死抱住什么心爱的东西绝不放手。她用力咽下一点哽咽,颤声笑道:“都怪你。我其实都忘了……我原来想要有人对我好……”
他像是有些怔住,片刻后发出一声叹息。
那只冰凉的手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分明是冷冷的温度,恍惚却又有夏日烈烈的暖意。
他声音里那一丝温柔彻彻底底地暴露出来:“阿沐,我心悦你,便会尽我所能对你好。”
裴沐却忍不住再次呜咽了一声。她听见心中堤坝崩溃的声音,所有的良知的束缚、理智的呼喊……统统都离她远去了。
十六年。八年。二十四年。
每一天里,都没有遇见过哪个人,比他对她更好。纵然她只认识了他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可他仍然是对她最好的那个人。
所以,所以……
……如果,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就再也不会对她这么好了。
她心中隐约有人抽泣了一声。像是一个小姑娘,在很多年以前,在病痛中发出的一声无助的抽泣。
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错的事。她知道。
但她还是惶恐地告诉自己:只多一天。她只再多瞒他一天。明天,明天她就说出真相。
然而,当她僵硬地坐在原地,任他忍着笑给她擦眼泪,又舀来鸡汤,吹凉一勺递给她喝……
裴沐忽然意识到了一个让她异常恐惧的事实——
也许,那个“告诉他真相的明天”……永远都不会来了。
她再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她是申屠家的人,她身上流着申屠家自私的、冷酷的、贪婪的血,到死都不能真正摆脱。
她狠狠一闭眼,将鸡汤重重咽下。
我会还你的——她不知道在对谁说这句话,反复地说,像是强调,又像是哀恳,也像一种茫茫然的、不知所措的喃喃自语。
……我一定会还你的。
……
接下来几天具体如何度过,裴沐魂不守舍,全凭本能行动,几乎没有留下多少记忆。
她以为自己没有记忆,但其实假如好好想一想,又能回忆起每一个细节。
她记得自己问他:“你说复活要用烈山陵中的乌木灵骨,要用仇人的心头血浇灌才能服用……申屠家的人都没了,你要用谁的血?”
每次提到“申屠”二字,他的神色便陡然阴沉,眉眼中潜伏的戾气如尖刀刺出。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将她揽在怀中,缓缓抚摸她的头发,冷冰冰地默然片刻,才道:“阿沐,我若说了,你不许同我生气。”
浅淡的温柔之外,那一点隐隐的霸道又浮出水面。
现在,她却只觉得他可爱了。
她说:“不生气。”
她答应地太轻易,反而让他微愣,侧头看她一眼:“我还以为……”
裴沐对他笑了笑。这个笑很微小,很克制,一点不是她惯常有的那种懒洋洋的、散漫的笑。
他定定看她,忽然来她唇上偷亲了一下。接着,他的神色如寒冰消融,显出柔雅的底色。
“我先前收集申屠家的血脉,可惜到手的都是些微薄无用之血……即便不还回去,也无甚大用。”他说,“因此,我稍稍将它们提纯,得到了一滴精血。”
他右手摊开,掌心里一粒圆滚滚的剔透血珠自行轮转。
“你还会提纯之法?这也很稀罕的。”裴沐好奇地凑过去,眼角的朱砂痣与血珠恍惚十分相似,“这精血似乎力量浓厚。”
“虽说还差一些,但确实很接近当年杀我之人的血脉了。”他收回手,声音里一抹鬼气挥之不去。
裴沐问:“那够用么?”
他迟疑片刻,垂眼道:“阿沐,我不会骗你。”
那就是不够了。
裴沐点点头,心中平静得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她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这一路上……”
他忽然闭口不言,眉尖微蹙。
裴沐瞧着他,噗嗤一笑。她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两口,说:“你为难什么?若这路上碰到合适的人,你便再取些血脉来提纯。”
他闷声道:“那某人又要拿剑指着我了。”
隐约有一丝委屈。
裴沐不由再笑。她想了想,承认说:“好吧,因为一些缘由,我是不愿见你杀人。这不是你的错,不该让你来犯下这许多……”
她含混过了这一句,才说:“但你不是可以只取一部分血?不出人命,这便是了。”
他微眯着眼,审视她话语的真假。而后,他唇边有了一点微笑:“果然是我的阿沐。阿沐,你是我的了,是不是?”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别过目光,假作若无其事:“只是这一段时日。再久,就不一定了。”
他垂下头,贴在她发间,声音幽凉如夜,那一丝笑意也缥缈无踪。
“有一段时日,便是一段时日。阿沐,我拥有你了。”
这是裴沐记忆中清清楚楚的一次对话。
另一次对话,则关于他们的过去。
那是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天然便能给她带来浓重的恐惧。
但那一个夜晚,她待在火光融融的山洞里,小孩儿似地躲在姜月章身后,却又扒着他的肩,探头去看外头闪电划过浓云。
她看了一会儿,说:“我现在也没那么害怕了。”
“怕闪电?”
“怕黑。”
她瞪了他一眼,却触及他眼中的笑意。裴沐才意识到,他其实是在开玩笑。
她放松身体,整个人趴在他背上,像一头还不会独立捕猎的小熊,又在他耳边嘟哝:“有你在,黑夜也不那么可怕。”
带着一点不自知的天真。
他握住她的手,也抬头望着外面浓云滚滚、暴雨倾注。他出神地看着,像随口说:“我记得我死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裴沐心中一颤。所有方才的慵懒和甜意,都在顷刻间消失无踪。她血液在发冷,却还要竭力让身体保持正常,不要显得太僵硬。
最后,她只能低低说:“你会好的……一定会的。”
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又侧头吻了她一下,忽然问:“你过去喜爱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
裴沐不防他突然问这个,愣道:“我过去喜爱的人?”
他眼神一闪,像有些不满:“你说过去有喜爱的人。”
八年以来,裴沐没有对任何人提到过去。所有和过去有关的人、事……都被她牢牢封藏进记忆深处。假如有可能,她想将人生的前十六年全都拉出来,统统塞进箱子,用力扔进岐水,让它们永远消失。
aiyueshuxiang.com
只是做不到,就只能不说、不想……尽量不去想。
一时间,她望着他的眼睛,心中瑟缩。
“我,他……”她犹豫片刻,突然不满地晃了晃他,“姜月章,你自己也说过去有喜爱的人,还说为了她,此生不会再动情。你要问我,那你先说。”
她本以为这是个很难的问题。他会回避,于是她也可以顺理成章地回避。
但他没有。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俊美不似真人的五官出现了轻微的扭曲。一个复杂的、隐隐带点恨意、却又无限唏嘘的神情波动。
裴沐也说不好,那一瞬间,他的眼里是否有哀伤划过。
他说:“阿沐,我不骗你。我曾爱过一个人……而且,是申屠家里的一个人。”
裴沐一怔,不可思议道:“什么?可你不是……难道你爱的就是杀你的那个……”
“不,不是她。”
这个断然的否认,让她提起来的心脏落了下去。还好,她想,可什么还好?不知道。这段时日里,她总是越发感到迷惘。
姜月章别开脸,重新望向洞外。夏日的暴雨匆匆而过,天空的浓云被风吹开,露出一个圆圆的云洞,里头有很薄的云气飞速流动,令无穷星光更加缥缈。
他的语气、眼神……也都随着星光一同缥缈而去。
此时他坐在这里,却像通过那遥不可及的星空,凝望到了过去的光景。
“申屠家暗算了我之后,仍然不死心,还想从我这里问出西南秘术。他们将我带到某座山中关起来,不停折磨我。”
“不久后,我容貌尽毁、双目半盲,而且吞咽困难,连说话都费力。最后,他们终于放弃,便将我仍在一处破房子里,任由我自生自灭。”
他的神情和声音都十分平淡。
裴沐却渐渐瞪大了眼。
她简直是惊骇地看着他。她心跳如雷,快得难以控制。
他没有发现,因为他的神情、语气……无一不昭示着,他已经重回过去那段时日,而遗忘了身旁种种。
“我是术士,力量强大。即便被他们日日折磨,到那时,我也还是苟延残喘,不能立刻死去。我躺在屋子里,一时在思考自己还能如何报仇,一时又绝望地想,快点让我死了吧。”
裴沐指尖冰凉。她怔怔去抓他的手,用力握住。
他手掌动了动,第一个瞬间像是想抽出,但很快,他就反手牵起她。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她的。我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她的大致轮廓,知道她是个年轻的姑娘,至多十五岁。”
“她发现了我,然后,她救了我。那段时日,她每天都来照顾我,细致地为我处理伤口,不曾嫌我容貌可怖、说话费力。她问了我许多外面的事,对普通人的生活很好奇。”
“我问她是谁,她说自己是申屠家的小丫鬟。她真傻,一个小丫鬟怎么敢天天来找我,又哪里来的那么些药和吃的?”
他面上浮出一点薄薄的笑意,像在这一刻,通过自己简单的叙述,便重新看见了那个身影。
裴沐低下头,埋首在他肩上,忍住了一点泪意。
“可是,”她低声说,“可是,申屠家的血脉都不是好人。她一定也杀过许多人,其中说不定有你这样无辜的、很好的人。”
“而且,什么救了你……她终究没有护住你,是不是?否则,你不会死去。”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月色出现,银辉照耀山林。
“阿沐,你有些嫉妒么?”他摸了摸她的脸颊,低笑一声,“是,你说得对,她没有护住我。”
“其实,我爱她,只恨自己没有力量带她离开那腐朽深渊,怎么会怪她没有护住我?”
他慢慢道:“但是,她背叛了我。”
裴沐陡然抬头,震惊道:“你说什……!”
他用冰凉的嘴唇吻了吻她,也封住了她的惊呼。
她屏住呼吸,哪怕明知他没有呼吸。
当姜月章再次抬首,他眼中的怨恨已经清晰可见。他对着那遥远的倩影,露出刻骨的恨意,声音反而漠然到了极致:“到我死时才知道,她是我仇家的双生妹妹。但与她姐姐不同,她天生能装出一副无辜懵懂的模样,所以申屠家叫她来最后试一试,能不能从我这里骗得他们想要的秘术。”
“我没有……”
在他的目光中,裴沐哑然失声。片刻后,她苦笑道:“我没有嫉妒。”
他失笑,神情缓和下来:“阿沐,我宁愿你嫉妒。我此前说不再动情,是因为我不再相信任何接近我的人……可你不同。”
有人在嚎啕大哭——这种深夜,谁会嚎啕?
裴沐恍惚片刻,才知道是自己心中有人在哭。
那是多年前的她自己,对着一座空荡荡的、只剩血迹的屋子嚎啕大哭。雨一直下,连他的血也冲走了,她只能一直哭,一直哭,不停地哭,不停地、歇斯底里地、发疯一样地喊——你们把他还给我!
你们把那个人还给我——
把……
“……丑八怪。”
他突然低低笑了一声,眼中迷惘一闪而逝。在方才的怨恨与鄙夷之后,他现在流露的,却是一点不自知的……温柔的怀念。
“阿沐,你能想到么?”他叹息般地说,“那时候她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只会叫我‘丑八怪’。真是个……很明白如何让自己显得懵懂可爱的……”
他的话音飘散了。
因为裴沐吻上了他。
“……丑八怪。”她含泪露出一个笑,“你一定会活过来的。”
36、只是当时已惘然
“你……”
裴沐忍了很久, 还是没忍住:“你怎么知道,是你喜欢的人背叛了你?”
他看着她,轻笑:“阿沐嫉妒了。”
这个回应并不是裴沐想要的。她强笑一下,却很执著地说:“告诉我吧。说不定……你说她和杀你的人是双生姐妹, 你当时又看不清, 认错也……”
“我想过这一点。我也希望事实如此, 但这是不可能的。”那点轻笑倏然褪去,他的神情陡然尖锐起来, 那层阴沉迅速弥漫开去。
“我死的前一天,她说要带我逃走。阿沐,我信了。所以我将最后的力量全部抽出, 全都交给了她,还告诉了她好几个秘术。但之后, 我等来的是她姐姐。”他面无表情, 眼神冷得可怕, “她说他们已经得到了想要的, 多亏她妹妹。”
裴沐怔怔听着。刹那间,她几乎要产生一个错觉:他眼中的怨恨、尖锐的戾气,倏然蔓延成了海水, 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直要将她溺毙其中。
“原来, ”她茫然地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姜月章摇摇头:“都过去了。”
他抬手抚摸她的脸,低头吻她。
这个吻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挑逗意味, 很快将她从幻觉中拉了回来,并让她为之战栗。她几乎要以为他想更进一步,开始思索死人难道可以……
但是, 他及时止住了。
“阿沐。”
“……嗯?”
“我想知道你的过去。”
他结束又一个轻吻,灰色的眼眸里映着跃动的光。裴沐沉默了片刻,发觉他依旧认真地望着她。
“我的过去……”她心不在焉了片刻,在说谎还是回避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决定选择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来说。
“我以前是一个……刺客。”她心想,这也不算说谎,“我生下来就无父无母,被其他亲戚养大。他们说,我有成为刺客的天赋,而且是我们那一辈里最好的一个。”
透过回忆,过去缓缓重现。
她的语气渐渐平静下去,像在讲述一段陌生人的事。
“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不停地告诉我,杀人是一种很平常的行当。这世上有人生来是天子,有人生来是相国,有人生来是军人,也有人生来是刺客。这几种人都会杀很多的人,所以刺客做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
“为了成为顶尖的刺客,我每天都在练习剑术……也会了解术法。所有能夺人性命的手段,我都会学习。然后,六岁的时候……他们带我去了地牢,那里有一个被绑起来的男人。”
“他们让我拿出剑,杀了他。而且,不能死得太快。”
姜月章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你动手了?”
“……动手了。”她轻轻笑了一声,却只露出更多怅惘,“就像杀一只兔子一样,并不难。男人一直挣扎,血喷得到处都是,到最后慢慢不动了。我以为他死了,踢了他一下,结果他又猛地抽搐几下,像案板上没死透的鱼。”
“我突然被吓到了,开始哭。我哭得很厉害,往外跑,被人捉住了就尖叫。因为表现得太差,我被关起来抽了一顿鞭子,又饿了两天。”
“但是,我的姐姐表现得很好。从那时候开始,她的表现越来越好,比我好很多……所以,最后她成了我们之中最好的一个。”
姜月章轻轻拥着她,问:“那你呢?”
“我……好像哭了很多次,也被罚了很多次。但慢慢地,我也习惯了。只是我姐姐总因此嘲笑我,说我是个蠢孩子。有几次他们要惩罚我,就让她来动手。”裴沐又笑了一声,这次是真的觉得有点好笑,“虽然是姐姐,但她打我打得比谁都狠。”
他沉默着,摸了摸她的头。很轻,时间很短,一碰就缩回去了。
但她仍然觉得得到了安慰。她用脸颊蹭了他一下,压制不住高兴地想:他真好啊。
她继续说:“但那都是十岁之前的事了。从十岁开始,我被不停地派出去,执行一些……刺杀任务。能够让我去刺杀的,都不会是普通人。其实,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我杀的都是坏人。”
“……坏人?”他有些惊讶。
“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似乎是因为,这样不停地安慰我,我才慢慢不哭了,愿意去当刺客了。”裴沐低声笑道,“我确实一直都是个蠢孩子,姐姐说得没有错。但被我杀死的那些人里,是有很讨厌的人。”
“我曾经潜入一位卿大夫的家中,那是个夜晚,我在他床上看见了两个比我还小的小姑娘。那个肥胖的男人就压在她们身上,到处都是血,她们一直在哭……我很生气,让那个男人死得很惨。”
“还有一些修士,为了提升修为、追求长生,总是做很多古怪的事情。他们杀死童男童女,用他们的血炼丹;将人做成人彘,用药浸泡,说可以得到长生不老药。还有很多,就只是用来试一试新鲜的招式、术法……所以,我真的以为,我和天子、大臣他们一样,是每天在杀坏人。这是……这是一件好事。”
她怔怔地说:“我真的是那样以为的……于是,我不再觉得杀人很可怕、很恶心,我甚至不觉得我在杀人。我以为,我以为他们就像讨厌的老鼠、虫子,杀了就杀了,杀了还更好。”
“直到有一年,我被派去杀一个老人。那是乡下的一个老人,住在当地最华丽的一间屋子里。我以为,他和我之前杀的那些人是一样的。”
“白天里,他的屋子里来来往往很多人。我一直等,想等到夜晚再动手。所以,老人和别人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到了。”
“他是一位退隐的官员,似乎是夫人病重,他才想带着夫人回到乡间养病。他在那里当了夫子,收了很多学生。有钱的收,没钱的也收。那座房子里来来往往很多人,可每个人都很尊敬他,也很喜爱他。”
“等到晚上的时候,夜深人静,他还一直点着烛火,挨着看学生的文章,一点点地给他们改。我其实早该动手了,但就是一直躲着,一直看他的背影。”
“月上中天时,他改完了。他站起来,揉了揉脖子,然后转身看着我躲藏的地方,说……他说,‘出来吧,我知道你早就来了’。”
“我吓坏了,差点直接动手,但很奇怪……我只是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我盯着他瞧,他也很惊讶地看着我,感叹说,‘他们这回居然让小孩子来杀人,为了得到秘术,他们已经成了畜生’。”
“我那时候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我记得他屋里点的灯,还有那一堆堆的竹简……很高,投下来的影子也很长。我突然很羡慕白天来的那些小孩子,所以我问他,能不能教我读书。”
“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问我识不识字。我说我认识字。”
“他在那一堆竹简里找了找,拿出一卷很厚重的,说那是《六韬》中的一卷。”
裴沐抬头望着夜色。这一次,目光缥缈的人成了她,流露怔怔怀念的人也是她。她做梦一般,轻声对着回忆说:“我到现在都记得,他教我的那一句……免人之死,解人之难,救人之患,济人之急者,德也。”
“他教我,说真正为天下好的人,要以仁、以德、以义、以道,要能让尽量多的人活下去。如果有谁说只需要杀人就能做好事,那就是在骗人。”
“他教了我大半夜。最后他站起身,抖了抖衣服,从容地说,‘晨光将至,请取此头’。”
“那是我从十岁之后,第一次因为要杀人而哭。我哭得很厉害,丢了刀,转身就跑。”她声音里有一丝哽咽,“那也是我第一次希望,那个老人可以活下去。我想,我不杀他,他已经知道有人要杀他,他可以逃,可以活下去。但当我回到家里,姐姐已经坐在院子里等我。她面前有一个匣子,里面摆着一颗人头……”
她捂住脸。时隔这么多年,重新开启当年的记忆,那些画面依旧能够让她想要流泪。
他的手搭在她肩上,握得更紧。一些短促的话语已经被他说出来,但他终究还是什么安慰的话都没说,只是沉默着,抬手拭去她下巴上凝聚的泪滴。
裴沐缓了一会儿,自嘲道:“你看,姐姐说得没错,我一直是个蠢孩子。我怎么会以为……我走了,就没人可以代替我?”
她救不了夫子。她谁都救不了。
所以,至少现在……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突然问,声音又冷又硬。
裴沐的肩被他握得有些疼。她迟疑地抬头看他,只见他的眼睛折射出两点幽幽的光,让她想起山林中的孤狼。
片刻后,他神色放缓,声音也柔下来,多了点无奈:“那位老者就是阿沐爱慕的人?明知不该,我却还是有些嫉妒了。”
裴沐失笑。
“……不,夫子不是。夫子就是夫子。但就是第二年,我遇见了我喜欢的人……我喜欢他,很喜欢。”她垂下眼,飞快地瞄了他一眼,有些欣慰,也有些迷惘,“可后来,他也死啦。”
两人沉默了很久。
之前生的火“噼啪”跳着,光芒渐渐微弱。火要熄了,但他们谁都没有要再加些柴的意思。
终于,火彻底熄灭了。夜风从山洞外吹来,夹缠着前半夜的雨水气息。
在这片湿润微腥的空气里,姜月章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阿沐,你家里……就你和姐姐二人?”
他的声音略有古怪。说不出的古怪。
“不,还有很多人。说来也有些好笑,他们总认为男人心更硬,更适合当……刺客,可偏偏我们这一辈里,出挑的大多是姑娘,我……我姐姐,还有几个堂姐妹。”她险些说漏嘴。
姜月章略略眯起了眼。尽管他没有说话,却让人明白,他现在一定在思考什么,而且他思考的事对他而言十分重要。
yyxs.la
裴沐心中忽然有了一点异样的别扭。
她原本靠在他怀里,此时却不自觉往后退了退。她一直退到石壁边上,直到脊背一凉,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
等等,她有没有说得太多?她紧张起来,开始回忆刚才透露的信息。是不是太多了?糟了,她在他面前似乎越来越放松……当年她有没有对丑八怪讲起过夫子的故事?
裴沐僵着身体,也僵着表情,试图笑一下,将时光敷衍过去。但她却被他的目光直直钉在了墙上,那种过分认真的审视,令她不能玩笑应对。
他们对视着,各怀心思。
他在不远处,侧头望着她。火光照亮了他大半张面容,但他的神情却像隐没在幽寂之中。他眼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只是她看不分明。
“月……姜公子?”一种微妙的感觉抓住了她,让她咽下了那个差点脱口而出的、太过亲近的称呼。
姜月章望着她,忽然微微一笑。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回去,并将她的头按在肩上,缓缓抚摸她的头发。
“叫我的名字。”他声音幽凉、缥缈,像一缕抓不住的云气,也像低垂的星空,连那点温柔也若隐若现、缥缈如梦,“阿沐,不要担心。今后我们在一起,我再不会让你遇见那样的事。”
我其实也不需要那样的保护——这句话,被她咽了下去。
被彻底当成柔弱小鸟呵护,感觉确实有些古怪。不过……既然都这时候了,既然已经只剩这些时候了,那又何必争辩?她也想过得开心一些。
裴沐放松脊背,温驯地依靠着他,任由被人温柔爱护的喜悦将她淹没,并渐渐带她入梦。
“月章……”她迷迷糊糊地说,“你真好。”
他则始终抚摸她的头发,缓缓地,一下接一下。
没有回答。
……
裴沐开始发现,姜月章这人看着冷淡高傲,还有些霸道任性,但他其实也能很有趣。
他不光会做各种各样的药膳,还会就地取材,做出各种工具,甚至有车架、木马、术法傀儡。
这样一来,他们不仅能坐车赶路,还能欣赏沿路风景,更能逗逗傀儡解闷。
这是裴沐记忆中最快活的时光。她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良知?忐忑?愧疚?它们依然在,依然日夜不停地指责她的隐瞒。
但……它们都不重要了。
当她伸手去摘枝头一朵花,回头却发现他已经采了一整束五彩的野花,含笑等着她的时候;
当她百无聊赖,去数路过的蝴蝶有多少种颜色的双翅,而他开始一本正经、严肃认真地跟她讲“蝴蝶与医术的种种关系”的时候;
当她突发奇想要在下雨的时候去找一种只有雨中会出现的燕子,他不准她碰水,就背着她,自己凝神四处找寻的时候;
当她明知他不需要,还耍赖非要他一起入眠,他无奈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温柔地颤动的时候;
当……
每经历这样的一个瞬间,她都会听见编钟似的清脆的碰响,如梦中才会响起的乐音。她如获至宝,一个个地将这些时刻收藏起来。它们全都妥帖地放在记忆中,一样一样,都值得时时擦拭、悄悄回味。
有时她甚至会生出贪念,傻傻地想,要是她也能活下去就好了。
如果她可以和他一起活下去,他就算很生她的气,最后应该也会原谅她吧?应该会。他神色看似多冷淡,温柔的时候就多温柔。他有时在她身边动情,就抱着她,反复说等他活过来,他们就成亲。
她问:“两个男人怎么成亲?”
又试探:“我去为你挥刀自宫?”
他笑得喘不过气——或许是另一种喘不过气?总之,最后他都会在她耳边哑声说:“只要能抱你,就是成亲。”
她假装镇定,其实脸红心跳。背过身去,一个人还会傻笑。她情不自禁地、一遍又一遍地、天真地想:假如她能活下去,他最后一定会原谅她。
这是真的么?不知道,也许不是。但她为什么不能这样想?
她总归会死的,因为她死了他才能活——这是她欠他的。
她这样想会最开心,那她为什么不能这样想?
她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就这些日子了,何妨再多开心一些。
很快,在七月到来之前,他们就进入了陈国境内。
过了陈国,就是上洛——扶桑天子的领地,也是传闻中烈山所在之处。
术法制成的车架,在山野间平稳行驶,隐有符文闪光。
裴沐坐在窗边,专心致志地编一条红色的绳子。三股红线用复杂的方法扭在一起,穿来绕去,渐渐有了形状。
“这是什么?”他单手撑脸,看得饶有趣味。
“以前学的百蝠结……你看,中间这个是蝙蝠!”裴沐编好了,立刻举起来炫耀。
只见红绳微荡,中间以圆形框起来的图案也微荡。
姜月章微微瞪大了眼,打量着这图案。他唇角几动,终于还是忍不住勾出一个笑:“这是蝙蝠?这分明是只小鸡,还是被兄弟姐妹欺负了、张着翅膀唧唧叫的小鸡……”
他被裴沐瞪得闭了嘴。
“好,这是蝙蝠,还是一只活灵活现的蝙蝠。”他神色淡淡,看似正经,眼里却仍有笑意。
裴沐悻悻地放下手。她自己再看,也觉得编得乱七八糟,不由有些沮丧:“我总是做不好这些手工,明明是想给你做一条漂亮的挂绳的。”
“……给我?”他怔住。
“算啦。”裴沐将绳结揉成一团,就要往窗外扔,“还是重新买一条精致的……”
他一下捉住她的手,将那条红绳拿了过去,放在手心观看。
“怎么想到给我这个?”他问。
裴沐一下精神了。她先是指了指腰间,炫耀那只红色的小陶猪,然后说:“看,是不是很威风?”
“威风?”姜月章摇摇头,眼里笑意闪动,“很适合你就是。”
裴沐假装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笑眯眯道:“也很适合你。有了这个,你也能把小陶猪挂在腰间了。”
“我?”他有些哭笑不得,“我就不必了。”
裴沐怀疑地看着他:“难道你已经扔了?”
“……怎么会。”他无奈,掌心一翻,便托了一只蓝色的小陶猪。憨态可掬,同裴沐腰上的小红猪正是一对。
陶猪耳朵上留了孔。他将红绳穿过去,拎起来看了看,望向裴沐,显出几分犹豫:“真要挂起来?”
“要,要。”
裴沐拉着他的衣摆,使劲点头,眼睛亮亮的,很像小孩子怂恿同伴做坏事的情态。
姜月章看她片刻,却是放下陶猪,对她伸出手。他神态里流露出一点不自觉的居高临下,用命令般的口气说:“过来。”
她靠过去,被他一把拉进怀里,吻得她快要窒息。这个吻似乎格外凶狠,像是在发泄某种隐藏的、汹涌的、幽微的情绪。
她嘴唇都快被亲肿了,他才放开她。在她有些眩晕的视野里,他的神情温柔至极,与刚刚的吻截然不同。
他捏了捏她的脸颊,说:“这便可以了。”
裴沐抗议:“勿要捏我脸……”
他微微地笑着,放开了手,又自然而然地将她牵起。
裴沐止不住地笑。她歪头看他,心中却不经意滑过一个念头:比较起来,刚才不经意中流露冷漠的样子,似乎更合适他。
“笑什么?”他问。
“没什么。”她顿了顿,有些促狭地冲他挤挤眼睛,“小蓝猪和你很像。”
他失笑,垂下眼,单手就将小蓝猪系上腰间。红绳的一头在他腰腹间的金链上打了个结,红金映衬很是好看,就是那图案和那猪,看着有些太童稚可爱,与他格格不入。
裴沐暗自摇头:大概是她有点毛病。别人对她太好,她反而不适应,竟然觉得他还是冷一点更让她习惯了。莫非,她其实更喜欢受虐?
她戳了戳他腰间的小蓝猪,又戳了戳他线条分明的腹肌,百无聊赖地问:“到妘家还有多久?”
“快了,”他望向窗外,“他们就住在这雾山之中……”
突然。
咔哒咔哒咔哒——
拉车的木马发出了一阵关节卡住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箭矢破空之声。
裴沐神色一凛。她想也不想,单手执剑,翻身就从车窗跃出,抬手就是一道剑气破空——
“啊哟!”
山坡上,一个手执弓箭的少年慌慌张张躲避,一脚踏空,从石头上摔了下去。
另有一名青年女子悠然靠在旁边树干上,手里拿着一卷帛书,慢吞吞翻阅着。她口中还笑那少年:“叫你勿要挑衅,这不就吃亏了?给你个教训,省得成天不知天高地厚。”
少年从石头底下爬出来,嘟嘟囔囔:“我……我又没有敌意……”
“碰上个心高气傲的,谁管你有没有敌意?说不得你小命就没了。我总不能次次看着你。”女子训完,又转头看向裴沐,面上笑意加深。
“好久不见。”她说。
裴沐站在车外,一动不动。她手中的灵剑折射出明晃晃的阳光,照着她脸上雪白的一道。
“……原来是你。”她喃喃说,“好久不见。”
“阿沐,怎么了?”
她略略回头,见姜月章就在她身边。他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她竟没注意。
她目光上移,看见他也正抬头往山上看。他微蹙着眉,似乎对刚才的袭击很是不快;但在这冷淡之外,出现在他脸上的……是一种见到故人的熟稔之感。
裴沐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她轻声问:“你认识她?”
正好,山上的少年也在问:“阿姐,你认识他们?”
姜月章说:“那就是妘家这一代的守陵人,妘琦。”
而山上的妘琦则说:“那冷冰冰的公子是姜月章,过去我们有过几次书信往来。至于这位……”
她注视着裴沐。
裴沐也盯着她。
妘琦笑得有些神秘:“这一位美貌的小公子,便是阿沐了。我当年认识她的时候,她一身狼狈地在雨中奔跑,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真是可怜可爱,让人想好好揉揉她的兔子耳朵。”
少年嘴角一抽:“阿姐,你收敛一些……”
姜月章诧异看来:“阿沐,你也认识妘琦?”
裴沐暗中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她露出一点笑,是久违的那种懒洋洋的、满不在乎的、潇洒漂亮的笑容。
“几面之缘,我不知道她是妘家的人。”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山上的妘琦,一本正经说,“不过,如果我身上有什么恶劣习性,一定是跟她学的。若何时你看我不顺眼,要怪,就怪她好了。”
姜月章看上去越发狐疑了。
妘琦却大笑出声。
她从山坡上轻盈落下,亲亲热热地挽起裴沐的手,面颊贴得离她很近,险些就要挨上去了。
“小兔子长大啦。”她感慨说,“这般英俊又美貌,白玉精雕细琢似的美人,不若我嫁给你,天天对着也赏心悦目,阿沐,你说如何?”
“……放开。”姜月章的面色阴沉下去。
妘琦却抬手捧住裴沐的脸,深情款款:“小兔子,我救过你,现在是时候还我的救命之恩了。娶我……”
她没说完,姜月章已经忍无可忍出手。
血煞气势汹汹,黑风吹低山林。阳光陡然暗下,四周一片安静。
青年将人拉在怀中,俊美的面容浮现根根青筋,整个人露出阴沉扭曲的一面。他将裴沐死死扣在怀里,泛着红光的眼睛盯着妘琦:“不准——动我的人。”
“唔……”
妘琦的眼神颇有深意。她悠悠道:“姜公子果然是已死之人。这般滔天怨气、郁郁恨意,真是世所罕见。怨魂复仇之说,竟是真的。我一定要记在家族手札里。”
——阿姐,阿姐!我来保护你……
少年大呼小叫地从山上冲下来。
妘琦悄悄翻了个白眼,往背后弹出一道术法。她可怜的阿弟没注意,“噗通”一下摔了个狗啃泥。
“二位不远千里而来,找我有何事?”她收起帛书,又对裴沐飞来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
裴沐感到腰部被人扣得更紧了。她有些怀疑,若非他们有求于妘琦,姜月章能当场翻脸。
她本该高兴的,可在妘琦那了然的注视下,她却只感到心脏绷紧,又像整个人给捆在悬崖边的秋千上,随着狂风飘来荡去,没个着落。
不顾姜月章的不高兴,她挣脱出来,走向妘琦。
“琦姐,我……我们想,”她撑着笑脸,声音很稳,“想请你帮个忙。”
她望着妘琦的眼睛,用眼神恳求她:不要说出去。
不要说出去——
不要告诉姜月章,她就是申屠遥。
37、天真
“虽然有些冒昧, 但我想问问……”
山道间漂浮着淡淡的雾气。妘琦走在前面,身边跟着她的小弟,看似悠然的背影如幻觉时隐时现。
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四周:“姜公子,阿沐, 假如让你们二位比过一场, 谁能胜?”
裴沐看了姜月章一眼, 从他冷淡漠然的神色里窥出一点郁闷。她笑起来,爽快地说:“如果现在比, 当然是我赢。”
“是么?如此肯定,姜公子也不反驳,看来此言不假。”妘琦瞥来一眼, 唇边的笑意更有了一些神秘的意味。
姜月章开口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妘琦轻笑一声。
她的小弟——妘环,回头认真说:“不, 其实是阿姐事多……哎哟!”
他又摔了一跤, 再利索地爬起来。假如他是只小狗, 这会儿肯定已经垂头丧气地垂下了耳朵。
裴沐看得发笑, 隐隐有些羡慕这份家人之间的亲密。
她顾自羡慕了一会儿,伸手去拉姜月章的手。他指尖微收,肌肤冰凉, 触之如握冰, 她却愿意紧紧抓住这一团寒冰不放。
他被她牵住, 自然而然来将她手指扣上。冰玉似的肌肤贴着她,令裴沐的心情倏然更加明亮。
她高高兴兴地想:她现在不必羡慕任何人,因为她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就算时间很短, 可一旦得到,就会永远留存在她心中,直到意识消失的那一刻。
“怎么?”姜月章不解她突如其来的高兴。他侧头看来, 眼眸略阖,声音像是融进了雾气里,也飘飘荡荡、幽幽不止。
裴沐摇摇头,对他再灿烂一笑,还像小孩子似地蹦了两下。
他目光微凝,唇边忽也露出一点笑意,只将她手握得更紧。
前方的妘环小弟不时偷偷来看他们,瞪大了眼,还拼命去跟他姐姐说悄悄话:阿姐阿姐,他们说外头的人好男风,原来是真的!
不消说,又摔了个结实。
“再吵,我便认为你向往男风,很该扔出去亲身体验一番。”他姐姐笑得乐呵,语气十分认真。
吓得小弟赶快捂嘴。
妘琦本人则轻笑半晌。她的背影时远时近,显得分外神秘。
这份神秘容易让人警觉,尤其是常常在刀锋行走的人。裴沐就望着妘琦,本能地观察她的气息、步态,心中暗暗估量她的实力,又回忆着关于妘琦的种种。
妘琦出身的妘家传自上古轩辕联盟。这个姓氏后来几经坎坷,在扶桑开国之后,才又渐渐有了气象。近二百年中,最有名的妘家人物,就是开国时去往北方传道的妘鸢。
传说妘姓之人擅长占星、卜算,能观望世人命轨,因此向来是各国争抢的对象。大约是烦了这种争夺,加之妘家虽长于窥命,却并不擅长武斗,他们便躲藏山间,隐居起来。
这些是裴沐早就知道。
但之前在路上,姜月章还告诉了她更多的隐秘。原来妘家里还有一支,世代为扶桑大祭司夫妇守墓,是为守陵人。
而妘琦,就是这一代的守陵人。
当年妘琦遇见裴沐时,只让她叫自己“琦姐”,因而裴沐并不知道她姓妘。今日重见,不知道果真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裴沐的思绪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我们到了。”
前方的妘琦停下脚步。
裴沐再看四周,发觉雾气已经散去。出现在她眼前的,是青山翠谷、清泉蜿蜒,一座狭长而精巧的木屋沿着山体展开,檐下挂着燕子窝。
俨然是一个隐居的好地方。
只是,似乎太普通了一些。
妘琦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莞尔一笑:“本就是隐居,舒适隐蔽最重要。否则,我做什么不去住那大国宫殿?”
姜月章一手牵着裴沐,一手负在身后,影子中的血煞始终待命。他淡淡打量木屋几眼,问:“能定位烈山的信物就在这里?”
“哦,姜公子想硬抢?可惜若非我允许,这信物谁也找不到,便是找到了也用不了,却要让你失望了。”妘琦依旧悠然,倒是妘环小弟紧张起来。
她拍了拍弟弟的肩,先将手中帛书放在一旁书架上,又信步走到裴沐面前。
在姜月章沉沉的目光下,她满面笑容地——将裴沐拉了过来。
一拉,没拉动。
再拉,还是不动。
苍白的青年紧紧抓住心上人的手,宛如顽固不化的万年玄冰,或伫立千年的顽石雕像。他盯着妘琦,并不掩饰眼中的不快。
妘琦无视了姜月章,笑眯眯去看裴沐:“阿沐。”
在裴沐眼中,这和善可亲的笑容里,怎么看怎么有一丝威胁。
她便保持微笑,将手从姜月章那里抽了出来,双手拉起妘琦,郑重道:“当年琦姐救了我,我就欠了琦姐一命。琦姐有事,便请吩咐。”
身后的青年略眯起眼,反倒掩去了那一丝尖锐。只他背后有血煞阴影蹿动几下,又悄然平息下去。
他移开目光,望着如画青山,神色归于漠然。
妘琦瞥他一眼,皱了皱眉,思索片刻,忽然不大笑了。
她将裴沐抓到身边,随手画了个符文。
剔透阳光下,她的身形闪动几次,忽然一分为三。
只见三个一模一样的妘琦站在木屋前,带着一模一样的神秘表情,对他们做了个一模一样的“请”的手势。
“进去说话罢。”三个妘琦异口同声,“妘家守陵人的规矩,无论来访者有何所求,都须单独随我走过一段问心路。”
一旁的小弟精神一振,兴奋地炫耀:“你们是不是很吃惊?嘿嘿,这就是我阿姐的绝学,是独门秘术!每一个都是真正的阿姐!阿姐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
裴沐说:“很厉害,不过我早已见识过了。”
姜月章头也没回,声音冷淡:“雕虫小技。”
小弟一惊一怒,像头愤怒的小公牛:“不许你侮辱我阿姐……唔唔唔!!”
他被捂住了嘴。
一个妘琦横手卡着他,又摸了摸他的脑袋,慈爱地说:“阿弟,你看,我还得专门分一个自己出来带你玩,你难不成才三岁?”
另两个妘琦则笑道:“请。”
……
木屋后头有一个山洞,进去之后,就有两条岔路。
裴沐跟着一个妘琦,走了其中的一条。
踏进通道后,她停下脚步,回头一望。果不其然,岔路口已经消失了。
两边的青铜灯台盛着光亮,为她们照明。
裴沐看向妘琦:“根本没有问心路的规矩,是不是?琦姐,你想单独同我说什么?”
“真是冰雪聪明的小兔子,一下就看穿了。”
妘琦拍拍手,回头时却并无笑意:“可我倒是想问,你现在在做什么?”
裴沐垂眼,简洁地说:“还债。”
“还债?”妘琦随手抓来一把椅子,又给裴沐搬来一把。她再一招手,周围的环境便霎时明亮。
她们转瞬就来了木屋之中。
阳光明媚,窗外花香淡淡。竹椅清凉,桌上摆着两杯花蜜水。
裴沐察觉了传送法阵的波动,倒也并不奇怪。她谢了妘琦的好意,端起蜜水,啜了一口。
妘琦也慢悠悠地喝着蜜水,说:“这样说来,姜公子是被申屠家的人杀死的了。他那样强大的术士……是你,还是申屠遐?”
“是申屠遐。”
“我猜也是。”妘琦似笑非笑,“那怎么却要你来还债了?她申屠遐跟你除了血脉,还有什么联系?姜月章要讨债,尽管去地下找她。要我说,他还得谢谢你,因为是你杀了申屠遐。”
“不是那么算的。”裴沐分辩道,“我……”
那该如何算?应该如何对妘琦解释这个问题?裴沐忽然卡壳了。
妘琦不是一般人。
她认识妘琦,是在八年前那个雨夜。
那一夜她叛出家族,杀了包括申屠遐在内的一众追兵,在雨中放了一把火,然后拼着最后一口气往外跑。
那时她伤痕累累、精疲力尽,终于倒在冰冷的泥地里,被大雨敲打脊背。她以为自己会死在野兽出没的深山之中。
可再次醒来,她却是在一个小木屋里,旁边就是妘琦。
妘琦比她大了三岁,是个用笑容来掩饰冷淡的姑娘。裴沐那时候对人很警觉,她也并不以为意,每天拿了伤药和吃的来,也不多管她,就自己在旁边看书。
她们相安无事、沉默相对地一起待了几天。等裴沐大致恢复了行动能力,妘琦便同她告辞。
分别之际,终于,裴沐忍不住问她为什么救自己。从她出现的时机、那隐隐透露的执行任务式的气质,裴沐判断:妘琦是专门等在那里,就为了救她一命。
那时,妘琦说……
木屋的阳光下,妘琦仍然捧着杯子,也仍然慢悠悠地喝着蜜水。
“为什么申屠遐欠的债,要找你来还?阿沐,”妘琦叫出她现在的名字,“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我救你时,说过什么?”
1200ksw.net
裴沐心道,她怎么会不记得?妘琦是她见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血脉、家族这样的说法不以为意的人。
她道:“当年琦姐说,你之所以救我,是因为祖先留下遗命,对于命轨被重重遮蔽、难以测算之人,你们一脉须全力相助。而你之所以救我,便是因为我的命轨你测算不了。”
“正是,这是伟大的祖先的命令——可这么多年了,你也看见,妘家连守陵人也只剩我一个,谁还去管那通过血脉传递的命令?”妘琦拖长了声音,显出不以为然,“各人都忙着各人的前程,再不济天天种种地、晒晒太阳也挺开心。生作妘家人,又不是我选的,多少年前的事,与我有什么干系?”
“况且,我的力量也不如先祖。很多厉害修士的命轨我都测算不出,谁知道先祖说的是谁?”妘琦换了个姿势,继续喝蜜水,不大认真地抱怨,“要不是据说,当年先祖遇到的命轨莫测之人对妘家有再造之恩,我才不多管闲事。”
裴沐听得忍俊不禁:“琦姐是好人。”
“好什么?救你跟救只小兔子差不多,也没花我多少时间。”妘琦噗嗤一笑,“我这若是好,你也好得很了。你可是几乎杀光了申屠家的嫡系,才导致这百年术士家族消亡。”
裴沐沉默片刻,摇摇头,淡淡道:“罪人杀罪人罢了,谈何‘好’?”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妘琦想了想,又悠悠道,“或许,你们都对自己太苛刻了。”
“‘你们’……?”
“你,姜月章。”妘琦恍然,“我没说么?姜月章也是我测算不出命轨之人。”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
妘琦眨眨眼,奇道:“阿沐,你在笑?你笑什么?”
“我笑了么?”裴沐一怔,摸了摸唇角,却又再笑一声,“我大约是有些开心。”
“为何……哦,你是高兴你们多了一个相同之处。”
妘琦明白过来,却慢慢不笑了。她探究地看着裴沐:“阿沐,你有些太迷恋他。你太欢喜他,才会想要将申屠遐的债揽到自己身上,也才求我不与他说出真相——你害怕他知道真相后憎恨你。”
两人又一阵沉默。
裴沐无意识再仰了一下头,才发现杯子中的蜜水已经被她喝空了。她索性放下杯子,却又觉得手中空空的很不安,便去抓住腰间挂的红色小陶猪。
有些粗糙的表面在她手心蹭来蹭去,带来安心的质感,也带来了开口的勇气。
裴沐平静下来,微笑起来:“我是很喜欢他。琦姐,你不知道,我喜欢他很多年……真的很多年了。我不告诉他真相,固然是因为害怕他恨我,却也是因为……”
她停了停:“因为我想帮他复活。他说烈山陵中有乌木灵骨,以仇人之血作引,再服下灵骨,便可令亡者复活。”
妘琦一下明白过来:“仇人之血?可申屠遐早就……”
“仇人至亲之血也可以。”裴沐下意识按了按心口,“申屠遐的至亲,只剩我还在世。”
妘琦面露沉思:“我知道乌木灵骨,却不知道要用仇人之血作引……不过,姜月章一直对烈山陵很感兴趣,过去他来信求教,也是问我烈山的事。他身边应该也有些秘密记录,与那里有关。”
她叹了声气,懒洋洋道:“算啦,你们一个怨气滔天要报仇、要复活,一个铁了心要牺牲自己还无关之债。你情我愿,配得很。且让我最后问一句,阿沐,你要不要我帮你卜上一卦,算算申屠遐有无其他血亲在世?你们申屠家乱得很,说不定还有血脉散落。”
一时间,裴沐承认,她真的心动了、犹豫了。如果还有其他血脉相近的人,她就不必非要牺牲自己。反正申屠家也……
她已经下意识开始考虑:“我想想……对了,还有个名义上的堂姐,申屠琳。一直与申屠遐很合得来,我听说她其实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姐姐,她母亲似乎后来嫁给了辛秋君。堂姐自己也被嫁出去联姻,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申屠琳……好。”
妘琦也来了精神。她拿出几枚黑白石子,摆了个星斗似的图案,问了那姑娘的具体信息,便开始卜算。
片刻后,她面露遗憾:“死了。”
裴沐呆呆片刻,忽然回过神。她惊出一身冷汗,万分懊恼地掐了自己掌心一下:“不,就算她活着,也不该找她。我真是,我……”
即便那堂姐不算好人,可为了她的事,凭什么拉人家下水?她可真是,可真是……改不了的申屠习性。
妘琦冷眼瞧来,讽刺道:“瞧,又苛刻自己了。人为自己打算,有什么好奇怪?我看你是从一端走向了全然相反的另一端。好罢,你现在是铁了心要为你的情郎去死,去挖自己的心头血给你那个恶毒姐姐还债了。若真这样,我倒又有些可怜姜月章了。他如果真喜爱你,看你当场死了,岂不要发疯?”
“不会。”裴沐的神情坚硬起来,声音也变得很硬,像是剑刃一撞、当啷一响,叫人心头一凛。
她简洁又坚定地说:“我会在最后的时刻告诉他真相,这样,他就不会为难了。”
“真相?”妘琦一时竟也没反应过来,傻傻道,“告诉他你是申屠遥……还是申屠遐?”
“申屠遥。他本就以为我背叛了他。”
裴沐将当年的事情简单说了一番。
妘琦听罢,沉默片刻,疑惑道:“你就由得他这样误会?”
裴沐低低道:“不然如何?他待我这样好,如果我一声不吭去死了,像你说的,他不是难过得发疯?可我分明是想叫他好好活着。琦姐,你不知道,他原本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
“你……你这傻子!你说,人活一世,不去寻欢享乐,却对自己苛刻至此,岂不有病?”
妘琦忽地愤愤一拍桌,莫名生了气:“我若是姜月章,真是高兴得手舞足蹈!论实力,我打不过你,自然杀不死你,可谁叫你对我迷恋得很、愧疚得很?这不,何须硬拼,只消哄你几日,你这傻子就乖乖自己去送死了!”
她连嘲带讽,可这声音表面刺耳,实则又存了怜惜。
“他不是那样的人……”裴沐不乐意,正要认真辩驳。
可妘琦已经站起身,来到她身边。她伸手为她添了一杯蜜水,再拍拍她的肩,声气软了下去:“算啦,再请你喝一杯吧。”
裴沐察觉到了那细微的好意,不由也止了话头,又微微一笑,抬头将蜜水一饮而尽。
此事便不再提。
当她再度放下陶杯,却见眼前浮着一枚散发微光的小石子。是绿色的宝石,表面雾蒙蒙的,看着有些年头了。
宝石一端有一点细巧的孔洞,像是曾经有一根绳带穿引过去。
“这是什么?”裴沐问,但其实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这句话出口,宝石如有灵性、微微一颤。光华流转之间,一枚半透明的图腾虚影浮现而出:线条勾勒出的简单又神秘的树叶,中心开着一朵扑拙的桃花。
“这是……”裴沐思索一刻,惊讶地睁大了眼,“古籍记载的……扶桑大祭司的图腾?”
“正是。它很喜欢你呢。”
妘琦笑起来。她拉起裴沐的手,毫不犹豫地将宝石放在她掌心;宝石化为虚影,最后化为她掌心一点似有若无的图案。
“这就是能定位烈山的信物。虽然是大祭司的图腾,但根据我家族手札记录,这宝石是燕女的遗物,大约曾经是发带上的装饰还是什么。大祭司一直随身带着,还用作了信物传下。”
裴沐有些新奇地望着掌心图案。她端详半天,笑起来:“听说大祭司夫妇十分恩爱,看来并非虚言。真好。”
“若不恩爱,大祭司怎会因夫人亡故而一夜白头,又在死后合葬?”妘琦看她雀跃欣羡不已,也是笑着摇头,“阿沐你啊……你其实,就是太缺少一个真心关爱你的人了。”
才这样将任何一点关怀都紧紧抓在手里,甚至愿倾尽所有去回报。
“缺么?以前或许如此……可现在,我已经有得到了。”裴沐不以为意,反而眉眼弯弯,更加欣悦。
她不再去管妘琦隐约的反对,也不再去想那些复杂的事。
她不再去想,谁犯下的罪孽该由谁继承,也不再去想她隐瞒身份的事会导致怎样的后果,更不愿去想她的计划是否能如愿以偿、他又是否真的会从此放下……
不,如果他放不下……哪怕只是一点点地放不下,哪怕只是当他想到她这个“仇人至亲”、想到她是为何而死时,能在痛恨之余,对她怀有哪怕一点点的悲伤和怀念,那她其实会很高兴。
如果他真的能有一点点的放不下……那就很好。那该多好。
这时,门开了。
裴沐望向门外。
阳光下落,清风吹拂。他背着光,影子投在地上,与任何一个活着的、健康的人都没有两样。不,他也是活着的——他很快就会真正活着。
想到这里,裴沐笑起来。阳光仿佛更加明媚、花香仿佛更加清新;在这片色彩浓丽饱满、一切美好得如同蒙了一层眩光的影像中,她跑了过去。
在他有些惊讶的注视下,她猛一下冲进他怀里,张开手臂拥抱他。她紧紧抱住他冰玉般的、总是摆脱不去僵冷的身体,感受着他的回拥。她去吻他苍白的唇角,用手指触碰他冷灰色的长发,再去抚摸他光滑的、线条起伏的手臂。他微微用力握住她的手腕时,她就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的收缩——无限接近于活人的感觉。
他在凝视她的掌心。
“姜月章!”裴沐坦然地给他看掌心,眼中笑意繁丽如花,“琦姐给了我定位烈山的信物,我们一起去烈山,找到乌木灵骨,完成你的心愿,好不好?”
她真开心,真的很开心。想到他即将能活过来,摆脱这一身怨气、死气,重新成为千阳城里妙手仁心的医者,成为她最初遇到的那个温柔的人……
她就真的很开心。
所以,她只会告诉他自己是申屠遥,但不会告诉他,当年她没有背叛他。
就让他以为自己是个坏人,死得很活该,他大可转过身迎接他的重生,或许还可以去爱另一个人……另一个清清白白的好人。
他可以得回他本应得到的人生。他可以快乐。
对她而言,这就足够了。
她实在太高兴,所以,虽然她发现他蹙眉瞧着她掌心的痕迹,神色阴晴不定、像是面对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她发现了,却也没有过多去思考。
当妘琦的身影在他们身边合二为一,懒懒说:“姜公子,我算不出你的命轨,所以我一无所知,不过按我家传的直觉……送你一句话:对你真心喜爱的人,留些余地,不要太过分。”
裴沐来回看他们,不解其意。这是什么意思?谁知道。能观星测命的人,一直有些太过神秘,琦姐更是个中翘楚。
也许他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眼中多了一点阴冷;那阴冷像一个小小的窗户,让她在一瞬间窥见他心中的怨气。
无穷无尽、沸腾一般的、支撑着亡灵在世上游荡的怨气……
她一怔。
但当他即刻微微一笑,低头亲吻她的掌心时,她便放软了心情,想:那都是她的错觉。
妘琦在一旁收拾东西,忙着叮嘱她弟弟。
过了一会儿,她换了身衣服回来,说:“我送你们去烈山外围。”
裴沐扭过头,见她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并说:“如果有人回不来了,那就算我送她最后一程。”
她还没回答,姜月章却骤然将她抱紧。
“多话。”他沉着脸,眼中那一丝空洞再次浮现。他似乎对这句话异常反感,以至于又重复了一遍,几乎像在发脾气:“多话。”
裴沐拉了拉他,柔声道:“会没事的。”
他转而凝视她。
半晌,他才嗯了一声。那声音低低的,像是被什么矛盾的心绪牵扯着,勉强才能发出来的一声。
38、妘琦
第二日上午, 骄阳炎炎,万里蓝天。
高处长风烈烈,吹走流云聚散。
裴沐踩着剑,剑光如飞, 划破长天, 留下徐徐云气迤逦。
她身边黑风似魅, 如影随形。
而在她腰间……
裴沐保持微笑,镇定地、一字一字地说:“琦姐, 你要勒死我了——”
话音未落,腰间那双手臂更加用力,简直要把裴沐的腰生生勒细三分。
妘琦站在她背后, 死死抱住她的腰,脸埋在她背上, 颤声说:“我真的怕高啊……啊啊啊……你们这些修士, 为什么一定要飞啊……啊啊啊……”
她都抖成了一团。
旁边的黑风还时不时去撞她一下, 像是恨不得将她从裴沐的剑上撞下去。
“姜月章, 你不要跟琦姐赌气……”裴沐无奈又好笑,再去安慰妘琦,“烈山在上洛以东, 现在又不似古代, 可以身随意动、倏忽万里之遥。若无传送法阵, 又想赶路,便只能御空而行。”
“我还以为……”妘琦虚弱地说,“你们会坐马车……”
“那太慢了。”黑风中, 传出姜月章冰冷的声音。
他是怨魂复苏,只能存在九十九日。而今,距离他苏醒, 已经过去了二月有余,剩下的时间不到二十日。
妘琦呜咽几声,不顾黑风的阻挠,将裴沐抱得更紧。
下方时而山脊起伏,时而原野千里。强烈的阳光铺陈在大地上,云影在地面飞速流动;越往东去,空中水汽愈浓,大地绿意越盛。人类的城镇四下散落,荒野中偶见妖兽出没。
小半时辰后,他们开始降落。
妘琦已经僵硬到抖不动了。不过,她还是勉强维持住了守陵人一系的尊严;尚未彻底落下,她便拿出了一只小巧精致的黄铜罗盘。
她先掐指测算大致方位,又对着罗盘凝神调整。
等裴沐御剑落下,妘琦又抓着她的手,示意她放在罗盘中心:“来,对准勾陈的位置……对,就是这样。”
裴沐侧头观察环境。他们已经离开了陆地,此时正在一座海岛上。不过,从这里已然能瞧见陆地的轮廓。
海面风平浪静,碧蓝深邃,翻起白浪如碎玉,不时跳起几条妖力缠绕的鱼。
她们在测定方位时,姜月章负手而立,阴风流散,为他查探四周。
“……此处并无异常,不过,灵力的气息略有一丝不对劲。”他忽地蹙眉,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似的。
“怎么了?”裴沐立即问。
“无事,不过……有一丝古怪的刺痛感。”姜月章抬手按了按额心,等他再放下手,苍白的指尖赫然有一点暗色凝血点。
xiaoshuting.info
“这是……”
“那应当是古时残留下来的巫力。”妘琦抬起头,隐隐有点幸灾乐祸,“烈山封印多年,大祭司夫妇的力量还恋栈不去,那可是传说中半人半神的力量,天然是怨魂一类的克星,哼哼……”
“琦姐,”裴沐不忍心上人被嘲笑,赶紧打断,“巫力与灵力还有区别?”
“自然有。”妘琦看破了她的心思,撇了撇嘴,倒也不多说,“传说中,盘古大神自混沌中生出,又劈开混沌,清气上升是为天,浊气下沉是为地。清浊二分,方有天地。不过,这是个缓慢的过程,至今,清气与浊气都还在人间混杂,并未全然区分。”
“过去,残留在人间的清气更多,因此祭司们使用的巫力,其实更接近清气。而我们使用的灵力,清浊则更加平衡。而姜公子么……他乃是彻彻底底的浊气凝结,岂不正好被巫力克制?”
妘琦到底止不住那分幸灾乐祸,微笑起来:“进去烈山后,可别走不了多远,姜公子便化成灰啦。”
姜月章瞥她一眼,神色冷冷,没有半分动容。他只拉起裴沐,淡淡道:“阿沐,离这女人远些。似她这般实力低微,还不懂收敛之人,迟早落个惨淡收场。”
他自己倒是忘了,他刚遇见裴沐时,她那笑眯眯又恶劣的劲儿,比之妘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沐就心想,琦姐说得不无道理。她干咳两声,正色道:“阿姜别怕,我会保护你。”
姜月章一愣,神色古怪起来:“阿姜……?”
裴沐促狭地捅捅他:“不是很可爱么?”
姜月章沉默片刻,断然拒绝:“不要。”
裴沐眼睛一眨,去看他腰间那只蓝色的小陶猪:“也好,那我就给你的小陶猪起名,就叫‘阿姜’啦!”
“……”
姜月章盯着她,目光下移,到了她的那只小陶猪上。
“阿沐。”他盯着那只猪,果断地说出这个名字。
虽然只有两个字,可其意昭然若揭。
他们对视片刻。
噗嗤一笑,裴沐笑出了声,而且越笑越厉害:“姜月章,你好像小孩子啊!”
而且是那种被人用泥巴团丢了一下,就一定要用同样的方式报复回去的、很记仇的小孩子。
姜月章:……
他眉眼依旧冷淡,却隐约滑过一丝懊恼。
妘琦在一旁木着脸:“打情骂俏到此为止,好了,可以了。”
她手一挥,罗盘便向着海上某个方位飞出。忽然,一股无形之力生出,将罗盘束缚于半空;紧接着,一道青绿色的光线投来,正没入裴沐的掌心——那嵌了桃花的树叶图腾!
姜月章本能地就要去阻挠,却听妘琦说:“别动!”
片刻后,天上地下,忽然响起了一阵隆隆之声。那声音时远时近、时高时低,令人想起无尽的空间、无涯的时间,想起亘古也想起未来。
阳光似乎都暗了下去。
转瞬之间,一座身披重重草木的高山……出现在了海面上。
它半实半虚、缥缈无定,微微扭曲,如隔了腾腾水汽。
“这就是……烈山……”
一时间,三人都仰着头,无言地看着这巍巍高山。
妘琦喃喃道:“原来烈山长这模样……好强的幽寂之感。传说,自烈山隐世,大祭司与燕女的名姓也都被隐藏在了星空之中。他们的命轨无人能见,灵魂永不溃散。我有时会想,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在轮回中煎熬……”
她面上有一丝狂热。妘琦既然自愿选择了担任守陵人,自然是因为对传说、星空与命运格外沉迷。
她平复下急促的呼吸,喘气道:“这是通往烈山的入口。我灵力不足,罗盘撑不了多久。阿沐,你走前面,你身上的信物会为你指出道路。”
裴沐点点头,拉起姜月章,自己走在了前面。
在她身后,那阴冷而俊丽的青年垂下眼睫,毫无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神色沉沉不动,如迷雾结冰。
海浪涌动,却自有一层奇异的力量隔绝了空间。
青绿色的幽光时隐时现,相互联结;很快,一枚巨大的树叶图腾就在海面铺开,如一个指引,又如一次无声的凝视。
姜月章伸着手,抓着那人温暖的指尖。他一直垂着眼,不去看她的背影。
当他走过图腾中心时,他看见了那朵细巧的桃花,而那桃花也像在柔柔地看着他、
而后,他一脚踩上了虚幻的花影,漠然地走了过去。
……
层层的光,像层层的浪。
裴沐忍不住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时,她看见了……
一枚悠悠飘荡的树叶,乘风而落,擦着她的鼻尖,又继续往下落。
裴沐伸出手,接住了树叶。这是一片榆木的叶子,大半枯黄,中心留着一点绿。
冷风卷过,掀起一阵干燥的“沙沙”声。四周寂寂,山道上堆满落叶,简陋的石子路残缺不全,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
路边倒着几句白骨,像鹿;在烈山巫力的浸润下,这些白骨如玉似的闪闪发亮。
“冬天……这是冬天的烈山?”裴沐抬起头,看见遥远的山顶。那里有断续的白色,像是积雪,也可能是冻结的泉河。
她再四下看看,又试探着放出灵力,感应片刻,沉吟道:“周围都是森林,没有建筑的痕迹……阿姜,你有发现么?对了,这里巫力更浓,你有没有事?”
姜月章顿了顿,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对她淡淡一笑。
“无碍。”
他也抬头去望积雪的山顶,若有所思:“也许是因为托庇了信物之力,我并未感受到之前的压力。”
“那就好。”裴沐松了口气,也忍不住回他个笑容。
她正想上前去清理山道,但才抽手,就被他拉住。她回过头,就见他走来她身边,反过来带着她去走了另一条路。
“我们去山顶,这里更近。”他边走边说,“根据古籍传说,烈山山顶有星渊堂,是当年祭司们的集会之所。若大祭司在山中修建陵寝,根据古时的习惯,入口应当就在山顶。”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裴沐惊讶,任由他领路。
“……不知道。”
“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了解烈山,就像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要了解。”他声音本就有一丝飘忽的鬼气,现在语气略带迷茫,就显得更加飘忽,“似乎我有很重要的事物丢在了这里,但那本是绝不能丢失的。”
裴沐想了想,迟疑道:“或许是修士的灵觉,让你冥冥之中预感到了这场生死劫。”
说着,她突然眼睛一亮,语气上扬:“阿姜,这么说的话,你肯定能顺利拿到乌木灵骨,重获新生。你绝不能丢失的重要之物,一定就是你的人生了!”
姜月章忽然停下脚步。他略回过头,比常人更高一些的眉骨、鼻梁,在他雪白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灰寂的长睫如山顶的乌云,遮掩了独属于他的本色。
“一定可以么……”他沉默了,一副情绪不高的样子。
“裴沐。”
他突然用力一握她的手,握得她手指微疼,然后又松开来,转身正面面对她。他略弯下腰,双手按着她的肩,表情有些僵硬,眼睛里翻滚着无穷复杂的情绪——太复杂,所以她反而一样都分辨不清。
“裴沐,你希望我活过来?”他声音里似乎隐忍着什么——什么就要喷薄而出的情绪,“你果然希望我活过来?”
他们离得很近。
裴沐按住他的手,再将之拉下去。她揽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嘴唇。在这个轻轻的、不带任何欲念的、单纯亲近的吻里,她温柔地说:“你是有些近乡情怯?别担心,都走到这里了,不会出意外的。无论我们之后会遇到什么,我都会保护你。”
他僵硬地站着,而后缓慢地拥住了她。他没有回应这个吻,只是阖上眼,像在仔细地感受什么、整理什么。
“……好,我相信你。”他的声音一点点软化,温柔的笑意也一点点漫出,可这声音这样轻,轻得太幽缈,好似下一刻他就要化为雾气而去。
忽然,他扣紧她的腰,撬开她的唇舌,深深地、近乎掠夺一样地吻她,纠缠到激烈处,几乎不容许她呼吸。
“谁让……”
他在深吻中轻笑,温柔至极地轻笑。
“谁让我实力不如你,便只能如此了。”
这叹息般的话语,终于似晨雾融化,消失无影。
……
山道寂静。
不时有些动物骨骸,都被巫力蒸得化去,只剩了最精华的部分被提炼而出。看上头附着的妖力,想必这些动物生前也颇有实力。
另外还有些破损的牛角面具、散落蒙尘的宝石、快变得光秃秃的灰暗羽毛……
“都是扶桑建立之前,部族祭司用的东西。”
姜月章一路为她讲解:“那时,祭司是唯一拥有力量的群体。他们不仅要担负保护部族的责任,还要占星、观命,为部族谋划出路。”
“占星……我连星宿都分不大清。”裴沐听得津津有味,感叹说,“若我去当祭司,观星时肯定会睡着。”
一声气音。
裴沐呆了呆,才发觉是姜月章笑了。
他侧过头,明显在忍笑。
“你笑什么?”她莫名有点不满。
“没什么。”他回过头,霜雪冷淡的眉眼还有笑意的残留,“就是觉得……若是阿沐,必然是如此了。”
“我就是随口一说,也不定我会很厉害呢?星海无尽,都在我掌控之中!”裴沐不服气。
“嗯,好,阿沐厉害。”他摸了摸她的头,又去看她腰间的小猪,“就和小猪一样厉害。”
裴沐对他做了个鬼脸。
他唇边的笑意再次漾开。但不待这个笑意彻底出现,他忽然神情一冷,猛地别过头,陷入了沉默。
这沉默无疑是反常的,可裴沐并未注意。因为她沉溺在温柔的心意、轻软的甜蜜中,开心得像在云端漫步。
她正在心中,充满喜悦地思索着自己的计划:
该等到什么时候,再揭露自己的身份?现在……不,还是再等一等吧?到山顶的路还长,她还可以再看看他温柔的样子。
还有,应该如何揭露身份?自己说出来,似乎有点太刻意了。要不然……假装偷袭?装成是敌人一直潜伏在他身边,这样很逼真……可是,对他来说是不是太过残忍?
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叫他不要太伤心,又不会生出疑窦?
裴沐思来想去,觉得这个不妥,那个也不妥,渐渐居然发起愁来。
啊,要不然……
……有哪里不对。
裴沐忽然停了下来。
姜月章走在她前面一步,也停了下来。
前面视野忽然开阔,是靠近山顶处的一个石台。边缘破碎、花纹模糊的圆形祭台静静伫立。
在这古老的祭台上,残存的强大巫力吹成了风,拂在姜月章身上,也拂在裴沐身上。
他们都像僵硬了,成了两尊石像。
而后,姜月章松开了她的手。
他一步步往前走,走上去,站在祭台之上。最后,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血煞匍匐在他脚边,烈山之巅在他背后伫立。
恍惚间,他静默的身影与古时那些冷酷而神秘的祭司……重叠了。
裴沐站得笔直,一动不动——还是不敢动?
然后,她缓缓抬手,指尖颤了好几下,才按在了左眼眼角。
虚幻的冬日阳光照在她身上,照得她细腻白皙的肌肤如同透明。极黑的发与极黑的睫毛,衬着她乌黑清亮的眼睛。而在她指尖,那颗原本该如鲜血燃烧般的朱砂痣……
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颗朱砂痣——那个一直掩盖了她的身形、血脉的术法,被祭台上残存的强大巫力一冲,竟然自行消解了。
而一旦术法不在……关于她的最大的秘密,也就一瞬暴露无遗。
“裴沐。”姜月章的声音缥缈轻柔,却在刹那间便收走了所有的温情——所有的,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他漠然地看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
裴沐僵硬地站在原地,站在姜月章对面,站在古老的烈山与古老的阳光中。
阳光中——她乌黑的、微卷的秀发高束着,又蓬松地垂落下来;在绀色的贴身劲装下,是修长的四肢、微微起伏的胸脯,还有纤细的腰身。
任谁来看,都能看出这是一名男装的女性。他们至多会认错她的年龄,因为她纤秀单薄与十余岁少女无异,肌肤白腻无瑕,容貌秀丽绝伦而又藏了一丝锋锐凛然。
只是现在,她的锋锐凛然摇摇欲坠,整个人像在风中颤抖的树叶,飘飘荡荡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刚才分明还在仔仔细细地考虑,如何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不至于让他生疑。可突然之间,当她所计划的事情真正发生,她才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像生了锈、缺了口的剑,挥不动也刺不动,只能可悲地僵在原地。
“我,我是……”
姜月章伸出手。
他的掌心悬浮着一颗血球。其上无数血丝翻涌,而每一根都指向了她。
血眼术——以申屠遐残留的一点点血为依托,他可以轻易分辨申屠家的血脉。他能轻易知道,谁与申屠遐血脉相连、又在什么程度上血脉相连。
指向她的血丝越多,就说明她与申屠遐的血脉越近。
“女人。”他托着血球,面无表情,幽冷的声音平静无澜,却又令人从心底里发凉。他就那么盯着她,缓缓重复道:“女人,而且是申屠遐的至亲。”
“至亲,还拥有不逊于申屠遐的力量。传闻申屠嫡系都死绝了,那么,你又是其中的哪一位?”
他高高地站在那里,冷得可怕,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姜月章看上去……就和他刚刚从墓中苏醒时一样。
“我……”裴沐声音干涩,神情恍惚。
她有些茫然地想:她该说什么?
对眼前的情形,她觉得自己理当有所准备——难道这不是她梦寐以求的情形?只要她承认,一切之后的事就顺理成章。她可以大笑,可以讽刺他太过好骗,可以出手假装要杀他,最后却被他杀死,将心头血给他。
她总算可以毫无破绽地将命还给他,她难道不该开心?
可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头脑一片木然。她像个毫无准备的、衣衫单薄的人,被猛一下从盛夏烈日中拉了出来,丢进风雪咆哮的万里冰原。
她冷得简直瑟瑟发抖。
这苍白的默然、发着抖的虚弱,无疑是一种无言的承认。
而这种承认,也陡然加剧了姜月章的怒火。
他倏然握紧了手,将那颗申屠血脉凝成的血球攥得死紧,直至它猛地破碎四散!唯有一滴血液在他指间挣扎——那是他用无数稀薄的申屠血脉提炼出的一滴精血。
裴沐瞪大眼。她眼睁睁看着,姜月章露出嘲讽的冷笑,甩手便将那辛辛苦苦、费尽心思才凝成的精血扔了出去!
血煞沸腾、阴风席卷,瞬间将那滴他原本小心保存的血液吞噬殆尽。
这个举动……让裴沐明白了。
她完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姜月章原本说,要试试以这精血为引,引动乌木灵骨的药力,从而令他复生。
但现在,他自己毁了那精血。
而没了那精血,他若要复活,唯一的方法便是……
裴沐眼中倏然有了泪,但她竭力忍住。一部分的她在喃喃自语,说这岂非很好?他决意要杀她了,这正是她所求的。
可另一部分的她在软弱地哭泣,伤心至极地、一遍遍地想:他恨她了,他恨她了,他恨得要杀她而后快了。
她闭了闭眼,露出一点自嘲的微笑。
她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样不合时宜?当年在申屠家,人们教她杀人如麻,可她偏偏要哭闹反抗;现在在这里,需要她冷静自持、从容自若,可她偏偏要伤心难过。
像个软弱愚蠢的小姑娘。啊,申屠遐说得对,她是个天真软弱的蠢孩子,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裴沐……还是说,我该叫你申屠女公子?”
姜月章冰冷轻柔的声音唤醒了她。
裴沐睁开眼。
隔着不长的距离,隔着并不高的落差,她能望见他。
可就是这不长、不高的距离,却像无法跨越的天堑。她只能看见他,却不能走到他身边。
姜月章站在祭台上,负手而立。深灰色的碎发拂过他苍白的额头,掩着那隐隐重现的黑色咒术花纹。
——那个花纹,正是她的双生姐姐犯下罪孽的证明。
裴沐有些茫然地想,或许她就是为了还这沉重的债,今日才会站在这里。因为太沉重,不可以将她一剑杀了了事,所以命运要让她尝一尝这心痛难忍、却又不得不忍的滋味。
“我是……”她忽然顿住了。她想,说自己是申屠遥,有什么意义?告诉他,她当年“背叛”了他一次,现在又不怀好意地潜伏在他身边,背叛第二次?
他会很难过吧。两次都爱同一个人,两次都爱错了人。
何必。
“申屠……是,我的确出身申屠嫡系。”她试图让自己显得冷静、得意洋洋一些,可她失败了,她根本是木然地站着,眼睛微红、带着哭腔地跟他说话。
她还在费力地、茫然地想:嗯,现在她承认自己是申屠家的人了。然后呢?然后她该“暴露真面目”,大笑说要和他抢乌木灵骨,不让他复活。
好……
原本,她应该顺水推舟地承认,再顺水推舟地往下演。
可她望着姜月章。她望着他身后沸腾的血煞,望着他冷酷异常的眼神,望着他那无边无际的怨气和憎恨——
她突然就崩溃了。
……他会恨她。
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说过喜欢她、爱她,说等到他复活就和她成亲,说会保护她的人……
姜月章会恨她。
就在这一瞬间,她才真正意识到这个事实,也就在这一瞬间……裴沐被这个事实击垮了。
她忽然忘记了一切。她忘记了理智,忘记了原本的计划,忘记了那些冷静和镇定。她忍不住呜咽起来。
“姜月章,我、我没有想要害你……”
呜咽很快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哭声。裴沐拼命忍,却忍不住,所以只能狼狈地哭、狼狈地说着断断续续的辩解。
“申屠遐确实是我姐姐,可是,可是……我对你是真心的。”那些不听话的泪水汹涌而下,打湿了烈山荒芜的地面,“姜月章,对、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害你……”
“你难道认不出我身上的咒术?你难道分辨不出,我是被哪一家的术士杀死又封印的?”
他发出一声不屑的嘲笑,讥讽道:“申屠女公子,告诉我,你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才会让同你们有血海深仇的人……当你的情郎?”
“你想必十分得意?我明明被迫当你的情郎,却真的对你动心……对你温柔体贴,关怀无微不至,对你唯命是从——何其荒谬,何其可笑!”
“如此折辱我,如此——不愧是申屠家的人!你与申屠遐——简直是如出一辙的恶毒!”
阴冷的声音,利箭般的指责。
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小刀,使劲戳在她心上。
裴沐什么话都说不出了,所有的辩白都被堵了回去。她只能睁着朦胧的泪眼,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却只能看见他身边阴风肆虐,像极了永不消解的怨恨。
与申屠遐一样的恶毒……
他就是……这样看她的吗?
她呆呆地、呆呆地看着他。哪怕看不清楚,她也还是用全部的心神看着他。
“那,”她感觉泪水不停地滑落,“那你想我怎么样呢……我,你不要恨我好不好,姜月章,你不要恨我,我会还你的,我真的会还你的……”
“呵,还我?你以为你能怎么还我?你能让我看重的人活过来?他们连尸骨都化成了灰。还是说……”
他的声音静默下来。这静默像毒蛇的静默,是最后一击之前的悄然蓄力。
他的语气也变得像毒蛇一样,让人格外害怕。
“申屠女公子,”他的嘲讽清晰可辨,“还是说,你打算献出自己的心头血,让我复活?”
“我,我确实是这样想的!”裴沐忍不住又呜咽一声,抬手擦掉擦不完的眼泪。她简直是泣不成声了。
“我真的,真的是这样想的……你相信我,我真的愿意……”
她忽地极其茫然。
裴沐开始想:有什么不对。不错,有什么不对。
——我若是姜月章,真是高兴得手舞足蹈!论实力,我打不过你,自然杀不死你,可谁叫你对我迷恋得很、愧疚得很?这不,何须硬拼,只消哄你几日,你这傻子就乖乖自己去送死了!
妘琦的声音,清晰地在她耳边回荡。
可是,怎么会呢?
裴沐更加茫然。她太茫然了,茫然到喃喃开口,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我对你是真心的。可是……姜月章,你告诉我,你对我又是不是真心呢?”
她直勾勾地看着姜月章。或许是她的错觉,可她觉得,姜月章的神色变了。他好像……不再那么怨意滔天,不再那么居高临下,而是忽然地……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这个反应,让她的心直直往深渊沉去。
忽然地,裴沐一个激灵。她那被悲痛压垮的神智,一瞬间像是苏醒了大半。
她开始回忆:姜月章和她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一开始,的确是我逼着你做我三十天情郎。你不情愿,但被我逼着做这做那。”她梦呓似地说,语气迟钝得像是钝刀砍树,僵硬又乏味。
“然后在春平城,我们见到了辛秋君,之后我阻止你杀人,当时我其实就有点奇怪,你的反应有些太宽容了,和你表现出来的恨意并不相符。”她捂住额头,一点点睁大眼,“啊,辛秋君,他见到了我。他的妻子是申屠琳的母亲,我和申屠琳是有些像……”
“……申屠琳?你和申屠琳像?”姜月章的神情忽地一动。紧接着,他猛地睁大眼,似乎终于明白了一件什么事。
但这个细微的举动,已经不再能吸引裴沐的注意了。
因为她已经彻底想通了。
“春平城后,你就突然表现得很奇怪,到了三十天期限满时,你就……是了,你就突然说要我。”她短促地笑了一声,余音却仍然是茫然的,像是因为太过震惊,所以即便看穿了真相,也只能茫然。
“姜月章,你早就计划好了,是不是?你实力不如我,所以要得到我的心头血,就要采取这样的方法,让我主动给你。”她睁大了眼,却是直直地望向了天空,像是在无声地问一个为何如此。
“你看透了我……从我说,我想要一个情郎开始,你就看穿我了,是不是?”她喃喃地说。眼泪忽然又冒了出来,一滴一滴地往外涌。
“你在那天夜里亲了我,然后就一点点地改变了对待我的方式。”裴沐恍惚地说,“你真是狠,明明以为我是男子,还能……”
她突然停下。
裴沐抬起手,按住手腕。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让她失语片刻后,突然笑了出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忘了,我竟然忘了……藏身术法能改变外形,却不能改变脉搏。你是高明的医者,哪怕我已经用修为掩饰,你却一定能从脉搏中摸出……是什么时候?对了,在罗家车队的时候。”
裴沐用力掐住手腕。现在只有疼痛能刺激她,能让她继续麻木地思考,继续麻木地说下去。
“原来,你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开始怀疑我了。”她捂住脸,慢慢蹲在地上。她想要大口地呼吸,却又被自己给限制住了。她开始觉得头晕,觉得喘不过气,可这种窒息感反而让她清醒。
原来,所有这些痛苦和折磨……不是命运要她品尝,而是姜月章精心设计了要她品尝。
他不仅是要她的命,更是要她这个仇人至亲尝尝锥心之痛是什么滋味。
她抬起头,任由泪水汹涌。
那个人依旧高高地站在前方,身姿笔挺,似乎没有任何动容。
裴沐问:“姜月章,告诉我,你是真的……想让我去死吗?”
“这一路上,所有的相处……所有你对我说的话,所有你表现出来的喜爱,所有的、所有的……”她咬牙咽下哽咽,“都是假的吗?”
她等了好久,真是像有一生那样漫长。
然后,她等到了回答。
“……是。”他冷冷地说,“都是假的。我想让你去死。申屠家的人,全部都该受尽折磨而死!”
裴沐点点头。她的心像是空了,胸口那里一个大洞,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不是没有察觉的……时间太短,他的转变太突然,所有那些温柔……太过温柔、太过体贴,也就显得生硬。
她不是没有察觉的。可是,所有片刻的疑惑,都被她遗忘了。她太想要他人的温柔,太想要被爱,所以她自己忽略了那些不对劲的地方。
所有的被骗,都是因为人心甘情愿想要上当。因为想要去相信,相信那并不存在的事物真实存在,相信……即便是她这样的人,也可以得到爱,所以才一厢情愿地沉溺下去,而忘却了所有危险的预兆。
活该。是她活该。
所有一切,咎由自取,都是活该。
申屠遐如此,她也如此。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轻轻地说。这微弱的、飘忽不定的声音,令她一瞬间更像幽魂,而非活人。
“姜月章,你知道我是申屠遥吗?”她站起来,又因为头晕而踉跄一下,“你知道……丑八怪,你知道我是谁吗?多年前,你曾经告诉我,无论如何你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
泪水已经浸湿了她脚边的一小块地面。
“而现在,”她一步步朝他走近,直到她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神里的所有细节,“姜月章,你希望我去死了,是吗?”
他垂眼看着她。
她多年以来唯一的心上人,冷漠地看着她。
“……是。”
他如此回答。
那一丝细微的迟疑、犹豫,那潜藏太深的震惊和不知所措,全都被他深深隐藏,难以辨明。
烈山之外。
妘琦站在岸边,伸手接住一只木头做的机关小鸟。
“我的信?”她打开密封的帛书,“辛秋君的……啧,不会又要麻烦我给他夫人测算寿命吧……嗯?申屠家的事?”
“之前在春平城,见到了申屠琳……什么申屠琳?阿沐那个死了的堂姐?”妘琦困惑地嘀咕,又继续看,“她女扮男装……那不就是阿沐嘛!嗯,然后姜月章找到他,询问到了申屠琳的真实身份,似乎另有打算……”
妘琦读完了信。
她捏着帛书,愣愣地想了半天,逐渐冒出了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不会吧……”她下意识拿出罗盘,却又想起自己算不出那两人的事。
“姜月章……不会认错人了吧?!”
39、无声处听惊雷
任何人——
只要是人, 就会有弱点。
对快要饿死的人,只要用食物作为诱饵,就能让他为你做任何事。
对受尽病痛折磨的人,只要承诺让他不再痛苦, 哪怕只有一天, 也能让他付出一切代价。
之后, 让他们在一切正常、一切不缺的时候,去回忆自己命悬一线时那份发疯一般的渴求、不可理喻的脆弱, 往往连他们自己都不能相信,那个脆弱的疯子就是自己。
同样的道理,对于极度渴望关怀、极度渴望爱的人而言……
只要给她被爱的错觉, 就能将她变成你的傀儡。
任她表面再坚强、再洒脱,只要握住了那根属于她的“线”, 她的喜怒哀乐就将全部属于操纵者。
人……就是这样的生灵。
裴沐走在山道上。
她已经完全明白了姜月章的手段。应该从他们相遇之时, 他就开始怀疑她的身份。她虽然用剑, 但有时使用术法, 依旧会带着点申屠家特有的习惯。
在罗家车队时,姜月章曾经有一个细微的动作:他摸过她的手腕。那时,他应该就疑心她是申屠遐的姐妹。
紧接着, 就是他被打落悬崖、她去救他。她提出让他当情郎, 于她而言, 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丑八怪”的影子,可对他而言,这是顺水推舟的一件事。
但直到春平城之前, 他都还在试探她。通过点点滴滴的相处,他准确地把握住了她的心思,于是对症下药, 用致命的温柔酿成毒/药,一点点给她灌下。
他悄无声息地让她依赖他、信任他,对他撒娇,一步一步卸下所有心防。
之后,在春平城,他们见到了辛秋君。辛秋君的妻子是申屠琳的母亲,而裴沐和申屠琳长得很有些相似。辛秋君可能推断出了她的身份;回想起来,当时辛秋君看到她的神情,的确非常奇怪。
到那时,姜月章应该已经确定了她是申屠嫡系,是申屠遐的姐妹。
所以他决定让她死,而且是让她心甘情愿、自我折磨而死,最后再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如此,他虽然不能亲手杀了申屠遐,却也算大大耍弄、折磨了一番她的血亲,出了心头一口恶气。
不得不说……姜月章,真是好算计、好隐忍。换作是她,实在无法明知对方是仇人,还与对方耳鬓厮磨、温柔款款。
无错小说网
裴沐一边想着这些漫无边际的、琐碎的事,一边觉得好笑,又像要叹息。
她也学过这些操纵人心的手段。以灵力驱动的术法可以杀人,无形之间操纵人心也可致命。甚至,后一种更加致命。
只要洞悉了“傀儡”的操纵方式,只要看穿了“傀儡”每一处脆弱的联结点,就能在关键的时刻,轻而易举让“傀儡”四分五裂。
当一个术士必须杀死敌人,但实力又不如敌人时,就会采取这样的方法。世人畏惧术士,也是因为他们有这份诡谲莫测的手段。
她已经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来,所有他们在一起的时光里,那每一次的心动、羞涩,每一次的犹豫、动摇,每一次的欣喜雀跃,每一次的黯然神伤……
每一次她的反应,都是被他无声操纵的结果。
他找准了她的“线”,所以能在一瞬间让她崩溃。
这是极为精妙的手法。可惜,一旦被操纵者意识到了真相,立即就会发现自己此前多么反常:卸除了所有警觉与防备之后,所有的情绪反应都会比平时更激烈。
她会太容易感动,也会太容易悲伤和绝望。
果然就像一个虚假又举止夸张的傀儡。
傀儡自己浑然不觉,可台下观看之人,想必会为了傀儡的种种离奇情态而暗自发笑。
假如换成申屠遐,或者,哪怕换成那个被认为天资不高、心计过人的申屠琳……不论换成裴沐的哪一个姐妹在这里,大概早就看出来姜月章的手段了。
毕竟,和申屠家相比,他使用的手法其实也并不那么精致。
可惜她偏偏是申屠遥。她身为女子却有纯阳之体,剑术高明,自幼就凭实力行事,少用心机谋略。
也偏偏遇到的是姜月章。
他们所有的人都是优秀的术士,唯独她是个拖后腿的傻子。
“哎,真是输得不冤。”裴沐笑着摇摇头,声音轻快,“这场术士斗法,是我输了。”
只要被操纵者意识到了真相……那根操纵之“线”也就即刻断裂了。所有太过激烈的情绪,也随之被抽取一空,唯剩下极度的平静、略略的好笑,还有无尽的感慨。
——人只要被找准了命门,真是异常脆弱。
而现在的裴沐则平静异常。她脸上挂着微微的笑,眼神略显散漫,但目光流转时,自然有一股沉静清亮。
一瞬间,她就重新成为了她自己——那个独自在乱世飘零八年,双手空空也可以走遍天涯的少年剑客。无论是男是女,都不改那一腔孤勇的少年气。
还有……那产生自童年时代的,隐隐的冷漠和满不在乎。
她依然感觉胸口空荡,也依然能隐隐感到那强烈的痛苦的痕迹……但是,这些情绪都淡了、远了。
身边的世界明晰了。
身边的人……也变得清清楚楚,不再有任何温柔却致命的假象。
“我第一次斗法认输。”裴沐漫不经心地调笑,手里的剑刃晃了晃,“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姜月章保持沉默,没有回答。
此时,他们正一前一后,走在烈山年久失修的山道上。
祭台背后山体坍塌,找不到入口,他们不得不绕路,从另一侧平台找到了洞口。那平台空旷开阔,有倒塌的青铜落地灯、残存的符文和宝石,还有一个很深的坑洞,像曾经种过一棵高大的树。
裴沐分出剑气,扫开了路障。风吹着云气从她身后流过,阳光静默地照着她。
恍惚间,她眼角余光像是看见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她心中一惊,立即回头,可悬崖边空空荡荡,除了云海与天空,什么都没有。
“你在看什么?”姜月章问。
裴沐收回目光。
那灰发灰眸、肤色苍白的青年站在她身前,面对山壁,却又回头看她。他的目光很有点复杂,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之意。
可是,现在裴沐已经不再想去分辨了。
她似笑非笑,将剑尖对准他的后心:“我看什么关你何事?姜公子,往前走。”
他神情沉静,没有丝毫畏惧:“你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裴沐更笑了,“我被你骗得这么惨,你说我要做什么?”
姜月章又沉默了。那双冷灰色的眼睛垂下,去看她剑上的冷光。
直到裴沐有些不耐烦,再次用剑尖戳了戳他的脊背,他才淡淡道:“你要如何,便如何。”
随后便往前走,进入了山腹内。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回荡,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悲欢。
“不要这么虚情假意嘛。按术士的规矩,赢家通吃,输家失去一切。不然……干脆我就让你赢?”
裴沐脸上笑眯眯,声音却幽幽地,沁了一层渗人的凉意。
姜月章身形略顿,却即刻被剑一推,不得不继续朝前走。
“……功亏一篑,谈何输赢。”他的语气像是隐忍着什么。
也是,他本来将她耍得团团转,眼看大功就要告成,她已经崩溃大哭、根本是求着他取了自己的性命,结果一下子她又醒过神来。
于是局面倒转。
他想必是扼腕不已。
“你瞧,这就是为什么我更喜欢凭实力说话。只要保持冷硬的态度,就没人能将我如何。”裴沐笑了一声。
“姜月章,现在你已经不能再骗我了。你不能折磨我报仇,也不能取了我的命去复活,还得被我逼着,去将乌木灵骨取出来。哎呀,真是好可怜。”
裴沐感叹不已,笑容如花——一朵恶劣的花。
姜月章脊背僵直,忍耐地握紧了双手:“你……要乌木灵骨做什么?”
“你猜?这还用说,自然是彻底毁了,免得节外生枝。”裴沐嗤笑一声,“难不成你以为,现在我还会自愿去死,让你好端端活着?做梦。”
他默然许久,才低低嗯了一声,语气有些缥缈、有些恍惚:“是么……那就好。”
“……那就好?”
裴沐眯起眼。她忽然停了步子,撤了剑,转到姜月章身前,逼他正视自己。
“好什么?”她不笑了,眼神冷冷的,“姜月章,你以为你现在摆出一副庆幸我不用去死的样子,我就会再一次被你欺骗?我会毁了乌木灵骨,再千百倍地折磨你,最后让你化为飞灰,才能解气!”
天光从山顶落下,照出他眼里的影子——小小的她本人。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半晌才道:“随你。”
神色异常漠然。
随她……又是随她。
裴沐突然有些想笑。
她想笑,也就笑了。事到如今,也已经没有什么事,是不能一笑而过的。
所有能做的已经做了,所有该下的决心也已经下了。那么,还有什么是不能平静面对的?
没有了。
“很好。”她微微一笑,干脆地说道。
她拎着剑,踮起脚,亲上了他苍白的嘴唇。
那是熟悉的触感:冰凉、柔软、有些干燥。
姜月章微微睁大眼,克制不住流量震惊。
“你……”
裴沐倏然离开,用手背揩了揩嘴唇,轻笑道:“你长得这么好看,死了还真挺可惜,假如你活着,我养你当个消遣,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面色一沉,眼神阴郁得刺人。
“怎么,觉得我在羞辱你?”她冷笑一声,“是啊,我就羞辱你,怎么了?”
她撇撇嘴,粗鲁地抓起他的衣襟,将他拉过来,又使劲往前推。
“往前走!”她举剑斥道,“我知道你认识路。如果敢耍什么花样,我便当场一剑杀了你,将你碎尸万段,看你还有没有本事活过来!”
他走了两步,却不顾她的剑尖威胁,倏然回头:“你拿走了?!”
裴沐挑眉,看他片刻,才慢吞吞说:“什么?”
她唇角微扬,左手指尖挂着一根红绳。那红绳编织得有些歪歪扭扭,中间有个看似是小鸡、其实是蝙蝠的图案,下头坠着个手工拙劣却也不失可爱的小陶猪。
她指尖勾来勾去,小陶猪也晃来晃去。
姜月章盯着这只陶猪。他盯着她手上这只愚蠢的小陶猪。
“……还给我。”
裴沐望着他隐忍的神情,饶有兴味道:“还你?这可是我送你的,你难道不觉得恶心?和我一对的小玩意儿……呵。”
她神情忽冷,扬手狠狠一砸——
哗啦!
蓝色的小陶猪摔了个粉碎。
他瞳孔猛地缩紧,双手弹动一下,刹那间像是想要去挽回,然而那只可怜的小蠢猪已经粉身碎骨,就算勉强拼好,也回不到过去的模样。
所以,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
裴沐撇了撇嘴,鄙视道:“摆出这副模样真无聊,姜月章,你表现得就像你很在乎似的。好啦,走罢。”
他睫毛一颤,抬眼看来。
“……我的确在乎。”
哑声说完这句,他便闭了闭眼,再不看地面,快步朝前走去。
天光依旧安稳,毫无移动的迹象。
空旷的石洞里,到处是破碎的痕迹,已经看不出原貌。唯有深处一尊巨大的神像,披甲佩剑,哪怕面容和细节都已经有些磨损,也依旧不掩那昂扬的神气。
那神像实在很显眼。
裴沐不觉多看了几眼,嘀咕道:“我怎么觉得她和我长得挺像的。”
姜月章也正望着神像,神色有些茫然。
他按了按太阳穴,但眼神依旧没有摆脱那一丝恍惚之意。
总觉得……
他忽然停下:“阿沐。”
恰在这时,裴沐掌心的图腾也亮了起来。
桃花树叶虚影亮起,与地下某处相对应。
片刻之后——
地动山摇。
他们脚下的地面突然碎裂开来!
裴沐本能地就想御剑而起,但从山腹深处传来某种强大的力量,拖拽着她,叫她只能顺着往那边飞去。
她右手拿剑,目光定位到姜月章的身影上,左手就想去抓他。
但是,她才刚刚抓住他的手臂,他就借助这股力量,翻身过来,将她揽入怀中。
裴沐被他死死压在怀里。他背对那股力量,用身体为她挡住冲击。
他们飞快下落。
身边无数碎石泥块,也如暴雨倾倒。
这一幕是不是有些熟悉,是曾经发生过的情形?裴沐已经不想回忆上一次的心情,她只知道,这一次她举起剑,将剑刃压在他颈边。
“放手。”她平静地说。
他面无表情,隐约又有些咬牙切齿。面对颈边的利刃,他不仅不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而任由脖颈被切出一道发黑的血痕。
“阿沐,阿沐……小姑娘,你告诉我,”他压着声音,也压着无数情感,“当年背叛我的是不是你?”
小姑娘……对了,当年她叫他“丑八怪”,他叫她“小姑娘”。他们谁都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姓,但姜月章还是知道了她是谁。好像每一个细节都能证明,她是有史以来最愚蠢的术士。
“……你好烦。是又如何?”
他手指猛然收紧:“你不解释?如果我早知道是你……!”
“没什么可解释的,就是你想的那样。”裴沐迎着他的目光,笑容可掬,“若早知道,难不成你要放过我?不可能的。姜月章,你也说了我是申屠血脉。我们申屠家的每个人都生来恶毒,你不是早就知道?”
她收起剑,用力一推,轻易将他推开。他伸出手,怔怔地看着她。
卷着他们的力量变得越发厚重。很快,他们落到了某处平台上。
裴沐脚尖点地,警觉地打量四周。
呼啦——
黑暗之中,忽然亮起了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
那是无数幽蓝色的火焰。
这些冰冷的焰色照亮四周,照出无数精美的陶器,还有面容僵硬的陶俑。这些陶俑冷冷地盯着他们,眼珠有如活人,乍一看让人瘆得慌。
最中间,一座青铜立棺静静伫立。厚重的铜棺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一个个全是古老的文字,至今仍有淡淡光芒流转。
地面上,以青铜立棺为中心,向外辐射出无数彩色绘画。
裴沐不觉被绘画吸引了目光,发现上面画着鲜血横流的战俘、罪人、奴隶,也有部族族民打猎、游玩的场景,但更多的场景,则绘制了人们如何叩拜祭司。
有一位戴着牛角骨白面具、手拿九色宝石木杖的黑衣人,反复出现在画中,接受众人跪拜,也被绘制得格外高大。每当他出现时,身边必然会画一棵翠绿高大的树木,树下则有一个人影:他同样戴着面具,却又正抬手取下,因而露出了一双长形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定是望向大祭司的。
裴沐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他”,而是“她”——副祭司,是燕女。
“那是开国大祭司与燕女。”
姜月章的声音在空间里撞出无数回音。他站在她身旁不远处,身边亮起额外的火焰,将这片空间照得尽可能地明亮。
他再次按了按太阳穴,神情有些恍惚:“阿沐……”
他的声音倒是让裴沐回过神。
她瞥他一眼,懒懒地用剑指了指:“喂,乌木灵骨在哪儿?”
姜月章侧头看她,然后,他的目光看向了青铜棺木。
裴沐有些骇笑:“要开棺?”
他面无表情,微微点头。
“大祭司与燕女都被称为顶尖的祭司,他们的力量至今都笼罩着烈山。你让我开棺……怎么,有什么机关要暗算我?”
裴沐哼了一声,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举着剑,直接威胁道:“你去开。”
他没有反对。事实上,他根本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
他走得这么干脆,反而让裴沐产生怀疑:“等等,难道里面是什么宝贝,能让你反败为胜?”
姜月章被剑尖抵着后心,不得不停下来。他没有回头,只是双手紧握、暗色筋脉尽数浮出,方才暴露了一点内心激烈的情绪。
“那你要如何?”他到底忍不住流露些许讽刺之意,“是我去,还是你去?是开,还是不开?”
“嗯……”
裴沐斟酌片刻,抬起长剑,再次将剑刃贴上他的脖颈要害。
她笑眯眯道:“这样便好。你若敢轻举妄动,我就一剑割了你的头。申屠遐能杀你一次,我就能杀你第二次。姜月章,你记住了。”
他的身体绷紧了。那沸腾的、阴郁的、无形的怒火和怨恨,顷刻间就蔓延开去。
室内变得阴冷不少。
可裴沐依旧在笑,甚至笑容更盛。
“气死你最好。”她轻快地说,“快走。”
姜月章不再犹豫。他大步走过去,哪怕脖子上新添一道伤口,他也视若无睹。
一看即知,他现在已经彻底被愤怒点燃,陷入了恨意的深渊。
裴沐就这么望着他的背影。
她唇边的笑容淡了,眼神也沉静下去。她看着他,几乎要叹一声气,但她忍住了。
她剑拿得很稳,口中闲闲道:“不知道开棺之后,会不会看到两位传奇人物的骸骨……哦,这么快就打开了?”
看似厚重的棺木门,在姜月章手下却像毫无重量。
他轻易打开了门,连一声想象中的“吱呀”声都没有。
棺材里黑洞洞的。
裴沐歪着头,视线越过姜月章的肩,看见了棺材里的景象。她看见……
“……什么都没有?”饶是此刻的她,也不免一愣,仔细地多看几眼,“大祭司和燕女……没有?”
棺材里空空荡荡。
“难道传说是假的……!”
——当啷!
一串擦出的火花,惊动了陵墓的寂静。
在无数陶俑僵直的凝视下,一把长剑、一把乌木杖——僵持在陵墓中央。
裴沐双手握剑。她凝视着雪亮的剑身,从中看见自己的眼神。
她再缓缓抬起眼,就看见了姜月章。
他手中拿着一把一人多高的乌木杖,压制着她的剑锋。
这乌木杖嵌着九颗宝石,杖身乌黑润亮、坚硬异常,敲击剑身时发出强韧的响声,不像木头,反而像某种强大灵兽的骸骨。
这根乌木杖,与画中的大祭司手里拿的……一模一样。
姜月章握住乌木杖,冰冷的眼神锁住了她。
“所谓‘乌木灵骨’,并非人的骸骨,而是大祭司留下的乌木手杖。”
他低沉而空灵的音色,在四周古老的空气中飘荡:“大祭司痛失爱妻,一夜白首,所思所念,都是想让爱妻复活。他没能实现这个愿望,但是这个愿望产生了力量。”
“他死之后,这份力量仍然留了下来。陵墓与世隔绝,巫力不散、愿望不灭,天长日久,就令乌木杖发生了异变。这原本就是极其强大的灵物,异变之后,则更多了神奇的功效。”
裴沐再看看乌木杖。
“哦,厉害。”她干巴巴地应了一句,再看姜月章时,唇边的笑却耐人寻味起来,“你跟我解释这些做什么?我看得出来,乌木杖很强,不过——”
啷——当啷啷啷!
火花连闪,身形连动!
“——你以为这样,就能赢过我了?”
纯阳剑气横扫而出,刹那之间,锐气丛生、剑鸣不已。
气流滚滚,掀翻了陶俑、陶器,震得青铜棺木都微微作响。地面的画在颤抖,很快——连画也被吹翻!
“你以为纯阳之体是什么?”
他们一进一退。
“你以为,我凭什么被称为申屠家最强大的术士?”
烟尘弥漫中,有剑音尖啸。
“你以为,我又是……”
忽然,有金石碎裂的声音响起。
一声,而后是细密的无数声。
下一刻,剑身崩坏,化为粉尘。
砰——!
烟尘缓缓散去。
裴沐躺在地上,隔着弥散的烟尘,望见姜月章的脸。
他的脸——这张平素淡漠的、表情少得可怜的脸,此刻呈现出一种扭曲的状态。他咬牙切齿,死死瞪着她,深灰色的眼睛几乎全然被憎恨占据,细密的青筋凸显在他苍白的皮肤上。
他一手抓着乌木杖,尖端抵在她的心口。
“又是……什么?”
好半天,他才吐出这句话。
“……什么?”裴沐恍然,“哦,没什么。”
他恨得眼睛都快滴血,身后血煞也定格为了尖利的鬼爪。但即便这样,他也还是僵持不动,问:“你刚才到底还想说什么?”
“唔……”
裴沐往边上瞟了一眼,笑容变得恶劣起来:“我想问,你为什么不让我摔在地上,而是要用手臂给我垫着?”
“姜月章,你是不是对我余情未了?也是,我背叛过你,可你也骗了我,我们扯平了。”她微微地笑,若有所思,“那我们还打什么,不若再续前缘?啊也不行,你得杀了我,才能复活呢。”
话未说完,她已经扭身挣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轻灵身法蹿了出去!
可即刻,身后风声呼啸!
裴沐双手空空,只匆匆以四周碎片作剑,回身迎战。
但她刚一转身,却发现对面空空荡荡——姜月章竟然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脸色一变。
可她已经不能再动。
因为姜月章如鬼魅一般,倏忽出现在她背后,双臂将她死死箍在怀中。他箍着她,手里冰凉的乌木杖也贴着她;他微垂着头,冰凉的鼻尖落在她耳畔,嘴唇也离得很近。
像情人的耳鬓厮磨。
让裴沐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乌木杖……竟瞬间让他的力量强大了这么多?裴沐暗想。
“看上去,”她听见自己声音也跌落出无数回音,“姜月章,你又赢了。假如我现在跪地求饶,你会放过我么?”
她神情沉静,唇边仍带着笑,语气也不大认真。
姜月章沉默了很久。
久到所有烟尘都落下,他才开口说话。
“小姑娘……我最后问你一遍。”
他的声音像涟漪,不断地扩散,从缥缈变得更缥缈,从幽凉变得更幽凉。
“你究竟……当年,你究竟有没有背叛我?你真的将我交给你的东西,全部交给了申屠家?”
这一次,沉默的换成了裴沐。
她微微抬起头,往上看。
些许的天光在遥远的上方,像一个小小的窗口。这一幕让她想起过去,想起她十五岁那年,被罚去后山做苦工,她偷偷溜到一间破房子里,遇到了个浑身没一块好肉、脸上也全是疤痕的青年。
她觉得他很可怜,却又某种程度地觉得很高兴。他一开始对她很戒备,后来慢慢放松下来,就给她讲很多有趣的事。他告诉她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还说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去体会普通人的生活。
她会给他擦身、涂药、包扎,给他喂食。当天色一点点转暗,她就坐在他身边,看着那个小小的、高高的窗口,努力对他描述,云是如何流过、燕子是怎样飞过,当星星出现时,现在窗口外闪烁的又是哪一颗。
那是属于他们的过去,是真正的……属于他们的过去。
不像现在,不像那些看似亲密,却一方虚情假意、一方顾自沉沦的无聊故事。和傀儡戏似的无聊。
背叛他……那时候的她,会背叛他么?
裴沐闭上眼。
她在深呼吸。
她将过去深深地吸入体内,将所有的现在都缓缓吐出。
“嗯,背叛么……”
电光火石的刹那。
“……是啊,我就是那么做了。”
她去抢他手中的乌木杖、你来我往的争抢、一招比一招不要命的疯狂攻击——
这些,又构成了接下来的几个瞬间。
所以可以说,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裴沐弯着腰,喘着气。
她双手死死拽住乌木杖的一段,而姜月章用力抓住另一端。
两人站着,裴沐弯腰喘气,姜月章脊背挺直。
乌木杖成了连接他们的桥梁,一端低的被裴沐抓着抱在身前,另一端高的在姜月章手里。
无声的对峙。
他盯着她,说不好那是个什么表情。总之不大好看就是了。
“你……很好。”他死死咬着牙,因为愤怒太过,竟然扭曲着脸笑出来,“好,原来真的是你——很好。”
裴沐对他笑。这个笑容显得异常可恶。
青年的面颊又狠狠抽搐一下。
然后,他阴沉着脸,低头望着乌木杖,接着再用力地——
将其中一颗宝石给扯了出来。
……宝石?
裴沐一愣,有些呆呆地看着他。
乌木杖是烈山大阵中心,一旦受损,立即就让山体震颤,整个空间也隐隐有不稳的趋势。
不断有碎石被震得落下。
姜月章一手拎着乌木杖,一手托着宝石,面露嘲讽:“愚蠢。你真以为‘乌木灵骨’是这整根木头?其实所有精华,都不过在这一颗宝石上……现在已经算是灵液了。”
他掌中宝石化为青绿色的光团,流转着勃勃生机。
裴沐眨眨眼,神色变得有些微妙:“是么……”
他看着她,好像还想再说什么,却又自己紧紧抿住嘴唇。那死死咬牙的动作,真让人怀疑是否他稍一松懈,就会说出什么自己厌恶的话来。
他干脆别开脸,不去看她。
血煞在他背后缓缓移动。它们如花朵垂落,送出了一样什么东西到他面前。
那是一滴血。
裴沐忽然略睁大了眼:“申屠家的……精血?”
精血不是被他毁了?他不是打定主意要杀她?
难道……
这呆呆的问句,却像是猛地戳中了姜月章的痛点。他原本勉强平静的表情,突然再次扭曲,像被人当面极力折辱,而他竟然不得不全盘接受——甚至于,这就是他自己甘心找来的侮辱!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沐,手里用力地抓住乌木杖,几乎将坚硬如玉的木头握碎。
“……对,我用这个。裴沐,我不杀你。”他一字一句地说,“你骗我一次,我也骗你一次。你说得对,我们扯平。”
不杀她……
这个人,真是……让她怎么忍心告诉他真相啊。
就这样吧,是她背叛了他,现在她在赎罪,她死他活,他们两清。
裴沐仔细地去瞧他。其实她已经有些晕眩了,但她还是极力去看他。
而后,她忽然露出一点微笑。这个微笑一点也不可恶了,反而明丽秀美,像阳光下新开了一朵花。
他看得一怔。
“哎,可那精血是没有用的。”裴沐低低地说,声音也软了下去,成了春夏温暖的溪水,“既然要用心头血……那就是力量要很强的血,才能引出灵骨药力了。之所以要用仇人的,大约是因为……申屠遐的血咒……一般人的血也抵挡不住……”
“你那滴精血……哪里解得开……”
心头血是修士的精华所在。它只有一滴,却最为要紧。如果失去心头血,修士也几乎是必死无疑。
裴沐在急促地喘气。
她已经支撑不住,不得不半跪在地上。
姜月章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忽然……他嗅到了一点淡淡的、夹杂着浓郁惊人的纯阳气息的血腥味。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又像什么都不明白。因为他现在想的那件事……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难道不是?
他的思绪混乱,但他的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他丢了乌木杖,急切地去扶她。
——当啷。
乌木杖落地的声音将他惊醒。
失去了支撑力,裴沐也不再拿得稳这沉手的灵物,只能捂住心口。
姜月章抓住她的肩,目光落在乌木杖的尖端——刚才裴沐一直死死抓住的一端。
那一端……赫然有新鲜的血迹。那血液夹杂着点点金色,分明就是她的血。
……她的血?
忽然之间,他已经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他在想什么,又应该去想什么?
裴沐更加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这件事早已不重要了。
她忍着心头血被挖的剧痛,缓缓挪开手掌。一滴纯金色的液体从她心口飞出,像被什么吸引了一般,自动飞向那一团青莹莹的光。
“……回去。”
姜月章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他用力握紧手里的青光,恨不能将之捏碎,同时又伸手前去阻挡;阴风带着血煞,气势汹汹想将那一滴血给摁回去。
“回去!”他简直是在暴怒地呵斥。
然而,那滴金色血液不管不顾,灵活地穿过他的防线,倏然便没入了目标。
姜月章呆了片刻。
他伸出手,看见手里的青光一点点转为纯白。它欣悦地滚动,被他体内的咒术吸引着,跃跃欲试。
他本能地明白了: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求的东西,是能驱逐申屠遐的诅咒、让他复活的灵药。
但现在,他似乎不太想要这个了。哪怕体内怨气如沸、戾气尖鸣,怨魂的本质在诱惑他杀了一切仇人、再立即吞下灵药……
他也动弹不了。
他只是抓住这团白光,一声不吭,试图将它塞回怀中人的心口。每一次都失败了,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她靠在他怀里,头枕在他胸前,呼吸脆弱得可怕。
但她还在笑:“喂,姜月章……你在做什么?快吃了药,滚吧。”
“我……”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我不知道……阿沐,我不知道你是她,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小姑娘……我不知道……”
“不知道……么?”她有些费力地抬头,“那你以为我是谁?”
“我以为你只是普通的申屠嫡系……我以为你是申屠琳。辛秋君说……”他的手指越来越颤抖,这种颤抖让他愤怒异常,“该死——为什么回不去?!”
她惊讶一瞬,噗嗤笑了,声音很柔和:“心头血挖出之后,就回不去了……你真笨,这是谁都知道的……”
他的动作陡然凝滞了。他一动不动,连目光都一动不动。
裴沐平静地看着他。
她按住他僵硬冰凉的手,拿走那团白光:“这就是灵药么……还挺漂亮的。”
她端详片刻,放在唇边,轻轻含住。
姜月章目光一亮,像濒死的绝望之人见到了唯一的良药。他抱起她,近乎狂热地说:“对,吃下去,小姑娘,你会没事的,我的小姑娘……!”
他蓦然睁大了眼,断去了所有话语。
因为裴沐在吻他。
在这个吻里,那团温暖的灵药被送入他口中,欢欣地、迫?
??及待地化为液体,往他四肢百骸滚滚而去。
“……你以为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她在他唇边笑了一声,像是自嘲,“这一路上跟你在一起的,不就是我?是申屠琳,申屠遥,裴沐……什么名字也好,难道你看见的不是我?”
“假如我不是你认识的小姑娘,我就是我……那我就活该么……”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说不出、不想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现在不是分辩的时候。他甚至不能去想自己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只是在过分冷静地回忆:一个失去心头血的修士,如何救治?他是医者,他一定知道如何救治,如何救治,如何……
xiaoshutingapp.com
……无药可救。
他感觉到了——感觉到自己在复生。僵冷的肢体中开始有血液奔流,灵魂中的阴冷也在缓缓消失;他开始感受到一切活人才有的感受,也包括心脏的跳动。
心脏跳动……原来是会带来痛苦的一件事。真是匪夷所思。
姜月章突然站了起来。
他打横抱着她,倏然往出口的方向而去。
烈山在不停地震动。从乌木杖受损开始,到现在,烈山的震荡已经越来越明显;大块的石头飞落下来,外面还呼啸着飓风。生长多年的灵木被掀飞,一派危险景象。
高山将倾。
裴沐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亮光。她脸色苍白,声音已经十分虚弱:“你要带我去哪儿?”
“……找药,救你。”他咬着牙,整个人面无表情,唯有紧紧缩成一点的瞳孔说明了什么。
“救不了的。”
低低的一声,令他刹那间抑制不住怆然之色。
可他仍旧紧紧抱住她,固执地不肯撒手。
裴沐叹了口气:“烈山大阵将崩……你还是快些出去,别管我了。”
他回以沉默,还有更紧的拥抱。固执得简直让人头疼。
阳光洒下的刹那,裴沐被刺得闭上了眼。
姜月章正要再往前,却忽觉怀中一空。
他茫然回身,看见裴沐抓住那根缺了一颗宝石的乌木杖,站在摇摇欲坠的星渊堂边缘。
她原本已经十分虚弱,但乌木杖给了她一点新的力量。她用乌木杖支撑着身体,惨白的面容忽然有了些血色。因此,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便像雪白的昙花染了一些胭脂,秀美明丽得醉人。
明丽得……就像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一般。
姜月章脸色巨变。
可裴沐已经伸出手,让掌心的图腾与外界共鸣。
在一片飞沙走石中,新的强风吹起,无数气流漩涡生出;空间剧烈地震荡,勉强打开了一条裂缝,从中隐隐能看见他们来时的海岛。
姜月章却对那条路视而不见。
他甚至背对出口,顶着强劲的风力,竭力往她的方向而去。在那一瞬间,他的表情狰狞而疯狂。
“阿沐,阿沐……小姑娘!小姑娘!!”他的神情,说不好是痛恨还是哀恳,“我不在乎你背叛过我了,我不在乎了……让我带你走……小姑娘!”
裴沐摇摇头。
她手中的乌木杖发出光芒。这一次是淡蓝色的幽光,而以青绿灵光作为支撑。
这一次引动的力量,莫名地更加强大,强大到足以一举击退姜月章。
无尽清风吹拂着他,也轻柔地包裹着他,将他安全无虞地送进空间通道,送他离开即将崩塌的烈山。
“不……阿沐,阿沐!!”
“这一次……我终究是护住你了。”裴沐歪着身体,神色迷离,既像在对他说话,也像在对遥远的过去说话。
“丑八怪,我欠你的……终于还清啦。”
这句低低的呢喃,也被清风携带,兜兜转转,还是经过了他的耳畔。
姜月章双目赤红,神色癫狂。
可终究,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空间之门消失。
最后的一眼,是她抱着乌木杖,往后坠入烈山陵墓之中。像死去的飞鸟。
“不……!”
一切都消失了。
一切也都不同了。
他站在海岛上,面前是蔚蓝色的、风平浪静的海洋。
天蓝水清,流云横斜,远处一片绿意绵延。
姜月章面对着这一切。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而后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双手,感觉到了脉搏和心跳的起伏。他活过来了。不错,他活过来了。
“……姜公子。”
他没有回头。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感到茫然,像面对爱恨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判断,不知道是该高兴更多,还是该痛苦更多,又或者是大仇得报的痛快更多……
该,该……如果人的一切情绪都能用应该或者不应该来控制,一切是否就简单许多?
他不明白。
“姜公子。”
妘琦没有走近,声音很平静,对他独自归来这件事没有任何疑问。
“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这件事我原本忘记了,刚刚才想起来。”
“八年前,我遇见阿沐……也就是申屠遥的时候,她曾托付给我一件事。她说,有人交给了她重要的秘术和力量结晶,让她带回那个人的家乡,以免断了传承。”
“她说了一个很偏僻的地名,问我知不知道在哪里。我当时便觉得奇怪,因为那是你隐居的地址,姜公子。而我也确实很久没有收到过你的信了。”
姜月章终于回过头。
他盯着妘琦,就像盯着世界末日、天地翻覆一样,绝望地盯着她。
“你想说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你是想说……申屠遥从来没有背叛我?”
他呆呆地、近乎胆怯地说:“可是她也完全可以……背叛我之后,感到愧疚,所以……”
妘琦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这无疑是一个残忍的、冷漠的、想将一个人推进深渊时,才会露出的神情。
她微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么姜公子,你告诉我,申屠遥那个蠢孩子,八年前是为了什么要叛逃申屠家?她杀了申屠遐,杀了他们那一辈几乎所有的申屠嫡系,抱着你的遗物,浑身是伤地在山里跑。要不是有我,她早就被野兽分食了。”
“姜公子,你说,她是为了什么?”
姜月章直直地站在那里。
他站了很久。
一直到妘琦已经离开,他望着荒无人烟的海岛。他颤抖着抬起手,茫然地在腰间摸索,但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要找的东西。
然后他想起来,她送他的那个小玩意儿,已经被她摔得粉碎,再也回不来了。
她再也回不来了。
什么都……回不来了。
他捂住嘴,略垂着头。
一口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荒凉的沙滩,又很快被起落的海潮卷走。
40、无可追忆
一起死……
深秋的院子里, 有一株红枫。纤细的树干,小鸟爪似的红叶,在强烈的阳光下成了一捧碎影;这些精细的影子投在姜月章身上,在他雪白的长发、苍白的皮肤上不停晃动。
裴沐攥着披风领, 沉默地望着他。
而后, 她大步走上前, 扬手重重打了他一耳光!
啪——
他被打得侧过头去,面上立即浮出一点淡红的印子。但他直挺挺站着, 不躲,也不说疼。
阳光晃荡,那些细碎的红叶影子也跟着晃荡;摇晃的光影里, 他身形笔直,如沉沉的山石。
片刻后, 姜月章才缓缓回头。他神色无异, 仍是平静中又带着一丝狂热, 甚至在被打了一耳光之后, 他竟显得更狂热了。
他唇边浮出一点淡淡的笑,眼里只映出心上人的影子,声音温柔得出奇:“阿沐, 若你愿意, 爱怎么打便怎么打, 但仔细手别弄疼。”
——啊……
这时候,药田里蹲着的阿灵才发出一声惊呼,又立即自己捂住嘴, 蹲着往后退了几步,将自己埋在高高的药草丛中,一双眼睛盯着他们看。
裴沐望着他。
“姜公子, ”她心平气和地说,“既然你费尽心机、千辛万苦才得回这条命,还是好好珍惜为上,否则,一路上死的人岂不冤枉?”
他固执道:“我意已决。”
“……你啊,”裴沐停了停,叹了口气,终究流露些许无奈,“你好歹是我用大半条命换回来的,能好好活着,就好好活着罢。”
到最后半句时,她的语气已经变得柔和许多了。
但就是这柔和的一句,却像比方才更响亮千百倍的耳光,令她眼前的青年倏然露出痛色。他再一次显出了那点无措和哀恳,但紧接着,他就垂下目光,将那悲哀之色掩去。
“我只要你活着。”他声音淡淡,避开了她的话锋。
裴沐问:“好吧,那姜公子想要如何?”
她问得温和而客气,反倒让姜月章犹疑一下。
“我……”
他缓缓眨眼,已经变成浅灰色的睫毛也跟着颤了几颤,仿佛随时会落下些碎雪似的,有点孩子样的天真。
很快,他重新坚定起来:“我要接管你的诊断和治疗。每日晨昏,我会为你诊脉,并定期调整药方。每五日一次针灸,其余手段若有需要,也会用上。”
“好。那你什么时候开始?现在?”
裴沐伸出手腕。
她答应得太干脆,又让他睫毛微微一颤。
他抬起手,想来牵她,但细微的停顿后,他收回手,平静道:“现在。阿沐,坐下,我为你诊脉。”
枫树下有个石桌,又有几把木椅。裴沐正要坐下,却见他又先往椅子上放了个干净的软垫,这才自己落座一旁。
裴沐盯他一眼。
他坐姿端正漂亮,手轻轻搭在桌面,一头雪色长发随意垂落,令他眉眼更显沉静。
也让他目光里的专注变得更加显眼。
裴沐站了片刻,才真正坐下——就是他放软垫的那把椅子。
青年便倏然露出一点笑,像孩子吃了一口珍贵的糖。
裴沐伸出手。桌面也有一个软垫,隔绝了深秋的凉意。令她有些惊讶的是,她本以为他的手指会寒凉如冰,实际却是温热沉稳——活人血液流动才有的温度和触感。
她就也微微一笑。但她被他按住脉搏,又不觉绷紧了身体,也坐得笔直,唇角渐渐抿紧。
一番沉默的、只有简短问答的望闻问切过后,姜月章对阿灵招招手。小姑娘一直站在旁边仔细观察,现在一个激灵,便捧了竹简和笔墨来。
“你的药方要调整,将二钱紫心莲去掉,改以一钱竹叶心作引,增加……”
一个说,一个记。
深秋的晨光,在这平和的对话里变得愈发安宁。
裴沐托腮看他们,忽然说:“姜公子,能不能托你收阿灵为徒?”
阿灵“啊”了一声,露出又渴望又犹豫、想点头又想摇头的矛盾神情。
收徒是大事,不同于收学生。所谓师徒,便是要倾尽所有、教授毕生所学,令其传承自己一脉。姜月章是神医,身上更负有西南诸多隐秘之术,无论按什么理,他都该慎重考虑一二,才能答应收徒。
可现下,他不过侧头问一句:“你不担心罗姑娘被我责骂?”
裴沐说:“总要严厉些,才能学到真本事。”
姜月章就说:“好。”
一口就答应下来。
阿灵还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把他们二人来回瞧着。
裴沐不禁一笑,柔声道:“拜师啊,阿灵。好好学医,今后超过你师父,让人知道天下最厉害、最有本事的神医是一名了不起的姑娘。”
“哦……哦哦!”
小姑娘晕乎乎的,却是凭着本能,梦游似地磕了头,又“噔噔噔”找来茶水奉上,最后又开始纠结拜师的大礼。
姜月章看裴沐一眼,接了茶,抿了一口便放下,又见罗沐灵纠结,便淡淡道:“我们那里不兴中原的诸多礼节,这样便好。”
“嗯……嗯嗯!好的,姜……师父!”小姑娘还有点发晕,她免不了还对姜月章存在许多不满,一时调整不过来,也乐得他不讲究礼数。不过,对师父的关心还是要有,所以她乖巧地问:“师父,您老人家住哪儿?若是没个落脚的地方,徒儿便为您寻一处院子赁下。”
您老人家……
姜月章微微一僵,悄悄看裴沐一眼,模样显得有点呆。
裴沐假装全神贯注欣赏红叶,没理他。
他收回目光,板着脸:“不必。”
“哦……那师父您住哪儿?”
裴沐闲闲插来一句:“多半就是隔壁了。那院子修葺了大半月,恰巧就在我收到第一份礼物之前。姜公子有钱得很,阿灵想想法子让他多给你多花钱,不用想着孝敬他。”
她这么浅笑着打趣一通,还含了一丝不轻不重的讥讽,可姜月章不仅不生气,反而小心地望着她,眉眼倏然柔和,眼睛也温柔发亮。
“阿沐,你不生气?”他轻声问。
裴沐看他一眼,收起面对小姑娘才有的微笑,淡淡道:“与我无关的事,有什么值得生气?住得近,阿灵学医也便利些。”
姜月章却像听不懂,顾自浅浅一笑,柔和依旧:“你不生气便好。”
裴沐偏开脸,起身往回走:“阿灵,用功学医,我先回去了。”
小姑娘很机灵地说:“那我叫人把朝食送你院里!”
“好。”
裴沐很快消失在院门外。她和阿沐的院子以墙面隔开,中间一扇方形门作为连通。
小姑娘目送她离去,心中有点得意,又有点心虚,便悄悄去瞥自己新多出的师父。他坐那儿一动不动,神情隐隐有些失落,但由于他面对旁人时总是神色淡漠,所以阿灵也不大确定自己是否判断正确。
不过,很快,姜月章就抬头看来:“阿灵。”
小姑娘一个激灵:“师父有什么吩咐?”
“你们……日常饮食都用些什么?”他若有所思,“换作药膳,应当更有利于调理她的身体。”
阿灵傻傻地看着他。
“……啊?”
……
姜月章就在裴沐隔壁住了下来。
有意无意,他的屋子就在裴沐的院子边上,就隔了一堵墙、一条很窄的小巷。裴沐这边靠墙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树,他那边有一棵枝条雅致的桃木,两棵树木枝叶相交,像构造了一座桥。
但是,他只有晚上会回去住,白天里大半时间,不是在给裴沐诊疗,就是在教阿灵医术,或是在厨房里研究一些合适的药膳。
裴沐开始发现,自己的一日三餐绝不重样,天天都有些新鲜心思,就算是同样的食材,也要用不同手法烹制出来。
“就凭姜公子这手艺,出去做厨子,肯定也能做天子的厨子呢。”丁先生这么和裴沐嘀咕过。在姜月章之前,他原本才是这一家子的大厨,结果被姜月章的厨艺收服,时不时就念叨着夸他几句。
不光是丁先生,阿灵也在抗拒中渐渐对他生出敬佩之情。她原本就崇拜姜月章的医术,只是因为裴沐的缘故,十分讨厌他,但姜月章教她实在很用心,细致又懂因材施教,还为了手把手教她,每十日对外接诊,叫阿灵在边上多多学习。
阿灵倒是还能忍住,尽量不与裴沐多谈论姜月章,可她偶尔还是会忍不住嘀咕:“师父看着年纪也不大,怎么就知道那么多呢?难道术士都是这样厉害的人?”
有时还会说:“又有人上门打听师父啦。”
裴沐便问:“打听什么?”
“打听师父有没有成亲。”
“那你怎么回答?”
小姑娘眨眨眼,理直气壮道:“我说师父没有成亲,可是心里有人,而且他脾气不好,谁敢叫他娶心上人之外的人,他一准翻脸,肯定就不给治病了。然后,就没人敢当着师父的面打听啦!”
裴沐笑了半天,又若有所思:“阿灵……也希望我同他和好么?”
“不。”阿灵却用力摇头,小脸严肃,大大的圆眼睛清亮如荷叶上的露珠,“阿沐怎么样开心,就怎么来。我就是不要师父去关心、喜欢别人,更不要他和别人在一起。”
裴沐怔了怔,好奇道:“为什么?”
“因为他就该对阿沐死心塌地。”阿灵哼了一声,显出几分从未消失的愤愤,“他欠你的,他就该这样!”
裴沐沉默半天,才笑叹一声:“阿灵,假若你路过一个快渴死的人,心生同情,给了他水和食物,他对你感激涕零,发誓说要用命还你,你要是不要?”
“我……我要不要都可以,可如果他这样说了,那就要做到。”阿灵有些困惑,“做人要讲信义,是不是?”
“我是不要的。不论他怎么说,我都是不要的。”裴沐平静地说,“我救他,是我自己想救,若要他为我肝脑涂地,岂不成了买个奴隶?他即便报答我,也不该是拿他的命和人生来报答。于我而言,看他今后自去挣出一番成就,倒是更高兴。”
阿灵皱着小脸,想了很久,最后泄气地一垮肩:“那也不一样。你又不是随便给了点水和吃的,你是给了……给了心头血呀!他还那样对你……哼!不能原谅!”
裴沐失笑:“最后如何,说到底也是我自愿,与他何干?”
小姑娘又困扰半天。忽然,她灵光一现,瞪大眼问:“阿沐,你这样冷静,难道是因为你不再喜欢师父了?你不喜欢他了,才一点不怨恨他,对不对?”
裴沐笑了笑。
她握着调羹,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早已冷掉的银耳羹,将瓷碗碰出“叮叮当当”的碎响,就像一首心不在焉的小曲。
“这个嘛,”最后,她模棱两可地说,“喜不喜欢的,谁知道呢?”
当天傍晚,冬日的星空降临之际,外出采药的姜月章才匆匆而回。
他风尘仆仆,似乎去了很远的地方。一回来,他先是为裴沐诊了脉,又问她今天有没有好好将药膳吃完,并成功检查到了半碗被偷偷倒掉的赤小豆甜汤,于是自己跟自己生闷气,觉得是他没把汤做好。
接着,他又回去检查阿灵的作业。
原本,按照习惯,他就该自己回去休息了。可这一夜,他从阿灵那儿听说了一些事,突然又折回来敲裴沐的门。
裴沐裹着厚厚的新制毛皮斗篷,才一开门,就被他紧紧抓住了手。
他这两个多月来克制着,这还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失态。
“进去说话。”姜月章冷着脸,将裴沐有些冰凉的手握在掌心,又扭头看了一眼墙角的符文,皱眉道,“怎么手这么凉?阵法失效了?”
裴沐脊背绷直。她试图抽手,但没成功。
“……今天我不小心用剑划了一下,没来得及补。”她说,“你放开。”
这阵法是姜月章补上的,用来徐徐调节阴阳,还有保持院内温度的功效。
“外头这么冷,风又大,进去再说。”他拉着她往屋里走。
进屋之后,“嘎吱”一声,门关上了。
裴沐的屋子布置不多,还有些乱,却显得很舒适。临窗放着书桌,窗户支开,露出一弦清爽的月亮。
“什么事?”裴沐终于将手抽出来,退后一步,和他保持一点距离。
姜月章看着她动作,嘴唇抿起,静默片刻。
半晌,他才说:“我无论为你做些什么,也是我自愿,与你无关。”
裴沐淡淡道:“我没说与我有关。”
他倏然握紧双手,片刻后再深吸一口气,方才维持住情绪,说:“我不会在意别人,更不会与别人成亲,若非必要,其他人我看也懒得看一眼。我在这里,都是因为你,我想要的人生……就只要能看着你便好。其余什么成就,都无所谓。”
他说着说着,到底有些激动起来,不觉往前走了一步。
裴沐立即又往后退一步,肩背绷紧;这是一个随时准备反击的蓄力姿势。
姜月章僵在原地。
他僵在苍白的月光里,自己又比月光更苍白。他蠕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垂头压抑着咳嗽了几声。
这段时日以来,他总是这么时不时咳嗽一会儿,有时严重了还会咳血。可问他,他又说无碍。
裴沐皱起眉:“你自己就是医者,还是多注意些……”
“……阿沐。”他哑着声音,终于流露出一丝压抑许久的迷茫和悲哀,“我总以为你恨我,当你不愿意被我碰,连靠近也很抗拒,甚至一开始都不大爱用我做好的药膳……我总以为你恨我。”
“我早已做好了被你憎恨的准备。你恨我,实在太正常……是我该,我知道我活该。”他又低低咳了两声,雪白近乎透明的长发不停颤动,像一场下不完的雪。
“但有时候,只是有时候,”他苦笑一声,“我又觉得……也许,你终究是有几分记挂我的……只要有这么一点点,就足够让我满足,对我来说那已经很多了。阿沐,你告诉我,哪怕一点点……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的挂念?”
裴沐静静听着。
她脸上露出一种犹豫不决的神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告诉我。”他专注地望着她。
“……好吧。”裴沐妥协了。她又停了停,竭力按住自己紧张的肢体,这才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一直到离他不到一步远。
她伸出手,握成拳,放在他面前。她的手握得很紧,手臂也绷得很直。
“姜月章,你看,在你面前我放松不下来。”裴沐平静地说,“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一看到你,我就会想起你是怎么骗我的——甚至不需要我自己回忆,我的身体就能想起,你是怎么通过拥抱我,来骗我。”
他愣住了,像是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
他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过了很久,他才艰难地说:“所以,你……”
“是,我不信你了。”裴沐也微微叹了口气,放下手,重新退后,“只要离你太近,我就会不自觉紧张,手里没有剑,我就不安心。懂了么?在你面前,我感觉不到任何放松的余地。”
“……我让你觉得危险。”他怔怔道。
“是,你让我觉得危险。”裴沐说。
青年茫然地看着她。他现在不光是比月光更苍白了,还比月光更轻盈、更虚幻;那淡淡的银光落在他雪色长发上,像一场雪,随时会将他掩埋。
慢慢地,他露出一个微笑。这个笑容好似凄楚至极,却又像终于看清事实、彻底绝望后,才会有的死水般的安心。
“好,我知道了。”他轻声说,“阿沐,我不会再让你这样紧张,你别怕……”
他顿了顿,低低重复:“你别怕。”
那声音分明低沉平静,但听上去……
……却像他快哭了一样。
……
打那之后,除了必要的问诊,姜月章就不大出现在她面前了。
就连药膳,也是做好之后叫别人送来。
他最多只远远看她一眼。
近来,为了避免邻里闲话,他换下来那身西南风情的服饰,改成了中原样式的白衣宽袖。一头长发半盘,只挽了一根黑檀木发簪。
风一吹,他的衣袖与长发一起纷飞,好似传说里的天神凌空飞去。
唯有五日一次的针灸,他不放心交给别人,便依然自己亲自操作。只有这时候,他才会费点心,重新将头发编成长辫、放在身后,再用极细的金针,专心致志地为她点穴。
冬季将要过去,春日即将到来,但朝云城属北方,天气依旧寒冷,风也仍然刺骨。
唯独裴沐的院子里暖融融的,房里更是舒适,便是开了窗,再只穿一件单衣,都不觉得凉。
她趴在床上,昏昏欲睡。
每当针灸时,除了他本人的影子,他都安静得宛如并不存在。
过去,裴沐都不大和他说话。
这一天,她却有点起了别的心思。
“姜公子。”
针灸完后,她仍是趴着,只侧个头,抱着枕头,看他静静整理药箱。听她叫他,他就放下手里的东西,回头嗯了一声。已经尽力淡漠了,却还是透出一点温柔,就像这屋内的暖风。
“听阿灵说,你们研究的那一味药需要用一种罕见的草药,得去西南的山里才找得到。”裴沐问,“你们都要去?”
“是焚霜草,恰巧在我过去隐居的地方。”姜月章淡淡说完,又犹豫一下,还是没忍住,安慰道,“你等些时日,我很快就将阿灵带回来,不会有危险。”
裴沐笑起来:“不,我是说,我也要去。”
他一怔,旋即皱眉:“不行,你的身体……”
“我又不是什么下不了床的柔弱病人。”裴沐不在意道,“在朝云待了大半年,我也有些腻味了。去西南走一走,正好开阔心情。”
姜月章还是不同意,但他的不同意也好、不高兴也好,在裴沐面前向来是不管用的。
所以,他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但同意归同意,他却陡然如临大敌起来。似乎原本是打算轻装简行的,一旦确认裴沐要去,他就又是布置车架、又是打点行装,药材带了一大堆,连食材都不放过。
阿灵偷偷跟她说:“光是锅,师父就带了三口——三口!说一个熬汤,一个熬粥,还有一个就用来单独煮熟肉食,将血沫撇去,才有风味!”
小姑娘心有余悸,拍着心口:“阿沐,我觉得师父疯了。”
裴沐忍来忍去,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他那个人就是这样,真想要做什么事,就挺疯的。”
阿灵歪头瞧她,一直瞧得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阿灵,你看什么?”
小姑娘慢吞吞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之后,他们三人便乘车往西南而去。
开了春,天气回暖,处处积雪融化,河里的冰也浮浮沉沉。一些人在河边捉鱼,笑闹起来,颇为热闹。
到出了城,再渐行渐远,属于人类的热闹少了,属于自然的热闹就多了。
裴沐有心想要自己走走玩玩,却被姜月章勒令待在车里。她也不跟他争,就趁他做饭不注意时,偷偷跑出去玩。
姜月章被她搞得大为头痛,可又不忍心说,就去训阿灵。
次数一多,小姑娘就哀怨起来:“下次再也不跟你们一起出门了!”
可说归说,她其实也跟姜月章一条心。这两个都是医者,自然觉得裴沐这个“病人”要妥妥帖帖、安安分分,这才是个好病人。
虽然一路走走停停,但有术士的力量作用,到了桃花开盛、樱桃花也进入最好花期时,他们已经来到了西南。
西南向来被视为未开化之地,有几个小国,大多却是山里的村寨。他们的服饰同姜月章以前穿惯的那套风格类似,看着豪爽而健美。
到了西南,姜月章自己也换回了那套服饰。
阿灵作为纯正的中原人,心里很觉得这是“有伤风化”,可又碍于师徒名分,不敢僭越,就默默和姜月章保持了距离,也不多看他,大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气节。
裴沐偷偷笑她半天,可小姑娘振振有词:“我都十一岁了,虚岁都十二了,都能定亲了,当然要避嫌的!”
裴沐笑个不停:“他的年纪,都能当你父亲了!”
姜月章比裴沐大了十一岁,若忽略他死亡八年、时间停滞的事实,算他三十六岁,的确是能做阿灵的父亲了。
小姑娘一听,很不服气,不假思索道:“师父怎么能是我父亲?那这么说,阿沐莫非算我母亲?”
此言一出,两人都是一怔,半晌无言。
恰恰这时,姜月章的声音从车外传来,还是清清淡淡:“吃饭了。”
车内的两人面面相觑。阿灵揪着自己的发梢,犹豫道:“阿沐,你说……师父听见没有啊?”
裴沐倒是很快淡定下来,还有心思笑她:“听见会如何?”
“听见了,我是不是就是大逆不道,背地里非议师长。”小姑娘吐吐舌头,“算啦,反正非议得也够多了!”
她想开了,高高兴兴跳下车,又伸手来扶裴沐,很有个小小医者的风范。
裴沐一手扶着车框,望着前方那个人。
青年长辫垂下,背对她在小溪边忙碌着什么。他手臂赤礻果,原本缠在小臂上的绷带没了,露出一些青色的纹身图腾;腰腹细而结实,背部有漂亮的沟壑。
一切都和他们最初的旅程一样,连他腰间的金链装饰也差不多。
裴沐看了好半天,看到阿灵轻咳几声,小声提醒:“阿沐,阿沐,你差不多就行了啊,我觉得师父都被你看得僵住了,不敢转身。”
的确,青年站在河边的背影是有几分不自在。
裴沐摸了摸下巴,忽的笑眯眯起来:“还缺点东西。”
“……缺?”阿灵糊涂了,“缺什么,调料么?”
裴沐一笑,拍了拍她的头,却是并未回答。
“吃饭吧。”她拉着阿灵,步伐轻快地走了过去。
……
采集焚霜草的过程十分顺利,不像当地各种传闻一样,充满危险。
不过,这也可能是由于……采集的人是姜月章的缘故。
焚霜草长在高高的悬崖边,常伴有一种危险的妖兽——丹腹妖蟒。这种蟒蛇体型娇小却迅捷如电,还素有狡猾之名。它们通常五到十条结为一群,以焚霜草为食,会消灭一切试图靠近焚霜草的生灵。
姜月章打算采摘九十株焚霜草——其实只用得上十来株,但他总是想万无一失、有备无患。
结果,几座山头的悬崖上都多了几排烤蛇干。他还特意带了几条下来,来阿灵惊悚的目光下,来问裴沐要不要尝尝蛇羹。
他刻意站得远一些,手里拎着长长的蛇,那蛇还没死透,不时一弹一弹。
裴沐也有点发愣:“怎么没死?”
青年异常淡定:“新鲜才好吃,且药力最强。这是那一群里的头领,焚霜草吃得最多,也最补。”
“哦,那就,”裴沐眨眨眼,“吃呗。”
他点点头,走开去处理了。虽然什么都没多说,但那背影看着有些高兴。
这天晚上的蛇羹果然滑嫩软糯,还加了西南特有的香料,吃得阿灵都忘记了害怕。裴沐安安静静地吃,抬眼看见他正盯着自己看,目光隔了飘飞的火花,有些怔怔,像在怀念什么,渐渐便露出一点恍惚的笑意。
裴沐问:“你怎么不吃?”
他呆了呆,先是低头去握勺子,然后又忽然抬头;“阿沐,你……”
却又停下了。
裴沐耐心地等着,看橙红的火光映在他雪白的头发上,还有他背后那些黑沉沉的山脉轮廓,以及朦胧的星空。
姜月章也望着她,露出一点清浅的笑。他问:“这附近有一种琥珀蜜蜂,酿的蜜很好,还总在紫蝶兰附近——现在正是花期。明天……你想去看看么?”
阿灵缩在边上,一点点捂住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裴沐抿了抿唇。
“……好啊。”
她低下头,也微笑起来。
可惜,第二天是个雨天。
他们借住在一个曾受过姜月章恩惠的村寨里,倒是并不担心淋雨。不过,当裴沐咬着刷牙的青柳条、到处找她装水的陶杯时,她碰巧看见姜月章站在门口。
他望着天空,神色竟像有些忧郁,口中还喃喃:“我竟然忘记观测气象……”
看着懊恼不已。
裴沐没忍住,噗嗤笑了,差点把嘴里的柳条咬碎。
总之,那一整天,姜月章都显得兴致不高、心情不佳,连带都不大有兴趣教阿灵。
不过,小姑娘也不在乎。她在村寨里跟当地的小孩儿交上了朋友,今天正好去人家家里玩。
裴沐在房里走来走去,发现姜月章一直蔫蔫地坐在廊边。他们住的是高脚竹楼,从廊边望出去,便是一片云雾霭霭、青山隐隐。
他懊恼又不肯说出来的模样,实在很有趣。而更有趣的是,当裴沐试着走近两步,他还会自发地挪一挪,避免她挨他太近。
而每次挪一挪之后,他看着就更沮丧了。
裴沐试了几次之后,跑回房间,抱着被子一通狂笑。
而后,她就探出头:“姜月章,姜月章!”
他倏然起身,扭头看来,雪白的发辫在阴沉的光线里划出一个亮色的弧度。
2kxs.la
“你来!”裴沐招手。
他迟疑片刻,走过来,又谨慎地停在门外。还是裴沐催促几声,他才走进她房里。
人虽然是进来了,却很守规矩地站在中间,负手而立,身姿笔挺,俨然是随时准备被赶走的姿态。
裴沐忍不住又笑。她坐在桌边,拍了拍桌上的酒壶:“来,陪我喝酒。”
姜月章一愣,蹙眉道:“不行,酒还是……”
可裴沐已经倒了一杯,顾自一口咽下。
青年一噎,浅灰色的长眉蹙得更紧。他想要上前,又犹豫,可这一犹豫,裴沐就已是第二杯酒下肚。
这下,他再顾不上其他,压着怒火走来,伸手夺她酒壶:“胡闹!饮酒多少伤身……!”
裴沐拉住了他的手腕。
室内忽然很安静,姜月章的动作也停滞了。
裴沐抓着他的手腕,呼吸有点急促——紧张的。但她忍着这种心跳加快的不适感,仍旧固执地抓着他。
“我想了很久。”她说,“虽然你和阿灵那样努力,也不肯对我说清实情,可我究竟能活多少年,还是说不准,是不是?”
他的身体结结实实一颤,手里的酒壶当啷落地。一瞬间,他露出狼狈之色,矢口否认:“不,我一定……”
“没关系。”裴沐用力抓住他的手掌,借力站起来,“既然我活多久是一件说不好的事,那就将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我想……姜月章,我面对你的时候,还是会觉得紧张,也会不安。”
“但是……”她深吸一口气,在他有些颤抖的目光下,她试着靠近过去,慢慢抱住他。她先是环着他的腰,过了会儿再将脸贴上他的肩颈,再过一会儿,她搂住他的脖子,试着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姜月章一动不动——一动也不敢动。他甚至不敢拥抱她,只能任由她动作。
“但是,我想试一试……我想试着重新相信你。”
裴沐闭上眼,开始吻他唇角。她在这里辗转许久,停留许久。
“这么多年,我还是只爱过你一个人。”她轻轻笑起来,有点感慨,也有点认命,“既然这样,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当我还能看见你的时候,我想试着……和你在一起。”
她终于做好了足够的准备,鼓起勇气,克服身体本能的微微颤抖和绷紧,想要去吻他。
但是顷刻间,他的吻已经降临。
比之记忆中任何一个吻都不同,他已经隐忍太久、绝望太久,骤然爆发之际,所有的感情、渴望、不可置信、欣喜若狂……还有那淡淡的绝望和悲哀,都凝聚在这个吻里。
不止是吻。
当他竭力安抚她身躯的颤抖时,渐渐地,这就不再只是个吻。
咔哒——
窗户关了,门也关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
裴沐一直觉得他的性格太隐忍,但这一次,她发觉隐忍的成了自己。
但她越忍,他就越不想让她忍。骤雨成了缠绵,最后又化作无边无际的痴缠。他将所有的狂热都在她耳边吐露,反反复复地没个完。
作为医者,他对人体了解太多,搞得裴沐都快后悔了。
所以,当他试着问:“我们回朝云城就成亲好不好?”
她木着脸:“不好。”
他的回答是又一个吻,再用拥抱和体温重新将她淹没。
“……成亲,成亲成亲……”
他才低低地笑起来,有点得意,更多却是万分的满足和痴意。
“阿沐,”他抓起她的手,轻吻一下,“我的小姑娘。”
“我永远的、唯一的……心爱的小姑娘。”
……
五年后,也就是扶桑历二百五十三年,朝云城里办了一场葬礼。
自那之后,便没人再见过那位风华绝代的白发医者。
有人说在海边见过他,有人说在深山见过他。传说他四处行医,不收分文,明明做的是妙手仁心之事,却像幽魂似的绝望。
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死气沉沉,像是渴望死亡,却又不敢主动寻死,便只能这么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又过了五六年,他的消息消失了。或许是死了。
不过那一年,朝云城里的某个陵墓,也的确被人动过。
六年后,朝云城里的罗神医名满天下。她研究出了一种珍贵灵药,能大大消除女子的弱势。
可惜,灵药贵重,唯有贵族、豪商能用。
后来,天下战乱,灵药渐渐被各国王室控制,不能够被平民所接触。
百余年后,齐国少年皇帝一统天下,结束了扶桑四百年的治世。
至此,大齐帝国的历史翻开新的一页。
而开国皇帝名为——姜月章。
41、结局(1)
姜月章曾经自信, 他是世界上最了解“何谓生”的人。
生命为何物——他自幼学医术、学术法,有记忆以来就与人体打交道。他见过无数死亡,又将更多人从濒死之际拉回人间。
因而,他必定是世上最明白如何让生命存续下去的人。
随着年岁增长、见闻广博, 他越来越确信这一点——他即便不是天下唯一的、最好的医者, 也必定是最好的医者之一。
他出生和隐居的西南一带, 气候潮湿,山脉与河流纵横, 人们被组合成大大小小的聚落,散布在各方,艰辛地生存着。
这里的居民比任何地方都知道自然的伟大、生存的艰难。
他猜, 也是因为这,这里的人们对于他这样独自生存、轻易就能越过天堑、随手可以挽回一条生命的人……大约的确是会充满敬畏。
他听过当地的传闻, 说他生而知之, 是天神下凡、神人转世。传闻越传越玄, 有模有样的, 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十足陌生,便暗自发笑。
但其实,他心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傲气。
他是被西南山脉中的灵兽养大的。无父无母, 不知道自己的来历, 但从记事起他就明白, 养育他的灵兽敬畏他,四周的山川水泽也悄然为他提供一切便利。
外界的信息总能自己传到他耳边,而古时流传下来的典籍、术法、医书, 则是他自幼拥有的玩具。
他在天地之间自由长大,时时刻刻察觉到天地生灵对自己的敬畏,最后便养成了冷漠高傲、目下无尘的个性。
他救人, 只是因为他想救,也是因为他想回馈天地。冥冥之中,他知道天下生灵是这世界运转的根本,而让世界运转——多少有些狂妄,但他知道这是他生来的职责。
西南一带对他还有个称呼,说他是山鬼。骑豹而来,身披藤萝,与天地山川同呼吸,在四季的风里静看轮回。
假如不是他自己动了心意,接受了虞国少师的请求,走出了西南山脉、去往繁华中原,那么后来的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只是……连他自己也说不好,如果可以选择,他更希望那一切是发生,还是不发生。
虞国少师听闻了他的名声,跋涉万里、披荆斩棘,跪在他的屋子外苦苦哀求,求他去千阳城救那个先天不足、体弱多病的孙子。
那一年他二十四岁,正好也对中原有些好奇,想知道天下有没有比他更厉害的医者、术士。
他去了。
少师的孙子患有一种挺有趣的疑难杂症——不错,在他眼里,所谓的怪病、绝症,都是“有趣”而已。他耐心地给那孩子针灸了几日,将他从幽冥边缘拉了回来,又留下调养的药方,便打算离开少师府邸。
公输老头——就是少师,不断恳求,说希望他能停留在千阳城。那老头给他许诺了不少,又说奉上丰厚酬金,又说帮他开医馆,还说给他引荐虞国国君。
他对虞国国君没有兴趣,便拒绝了,但提出:“听说申屠家的术士很厉害?”
这个姓氏,竟然让那据说是大人物的公输少师哆嗦了一下,明显犹豫起来。这反而让他更好奇了。
他懒得为难公输老头,便说:“也好,我在千阳待一段时间,总有机会见识一二。”
他就这样留了下来。
在千阳城日子很平静。起初他还有心思琢磨术士之间的比试,但很快,随着他神医名头越传越开,越来越多的病人涌了过来,他也就暂时没了术士比试的心思。
病人太多,他开始觉得有些为难、忙不过来,可十个病人里总有一两个有趣的,若让他放弃问诊,他也不大甘心。
有一天,他拎着药材,经过了某个街巷转角,听见有人在那里晒着太阳、给一群闲人讲古。
那人讲的是扶桑开国的历史故事,讲传说中的燕女是如何善良勇敢、聪明机智,将天地间的神木分为万万千,叫天底下人人都有了玄妙的力量,又讲燕女怎么喜欢小孩子,怎么去开设了天下第一个学馆,有教无类,无私地教导所有孩子。
那是他第一次这么详细地听说燕女的故事。
不知道怎么地,他也听住了。脑海中像能勾勒出一个朦胧的倩影,连她笑着抬头的模样似乎都异常生动。
回去后的第二天,他就收养了附近一个流浪的孩子。
接下来,他陆陆续续收养不同的孩子,有的机灵,有的不机灵,有的四肢健全,有的身带缺陷。
他就像找到了一个新的有趣游戏,兴致勃勃地玩了起来。
不过,于他而言是兴致勃勃,但许是因为他习惯冷淡待人、寡言少语,有时说话还挺刻薄,看在其他人眼里,就觉得他是冷着脸、勉强自己去收/养孩子们。
传来传去,就成了“姜神医虽然看着冷淡可怕,但他宁愿勉强自己,也不忍心孩子们流浪街头,真是个大好人”。
令他哭笑不得的是,接着他就多了个“仁心公子”的名头。
这世上有纯粹为了有趣而做事的“仁心公子”吗?姜月章自己也曾暗中忖度,要不要去澄清这个传言,不过,当他发现一个好名声能在中原给他带来许多便利后,他立即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下来。
他不是什么好人,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兴趣、利益,才去做出种种事宜,只不过恰恰这些事符合世人对“善”的期望,于是他就成了举世无双的大善人。
中原人,就是这般板正、可笑,不过……也算有趣。
后来,大约半年过后,申屠家的术士来过一次。那是申屠家的什么什么公子,虽然派头十足,却不是值得他费心记一记名字的人。
那人夸了一通他忙碌的医馆,之后便请他过府为某个大人物诊脉。
他倒无所谓,便拎着药箱去了。
那里应当是申屠家的某座别府,而那次诊脉本身也只是一次试探。他们先试探他作为医者的实力,后来又折腾了几次,来试探他作为术士的能力。
这样浪费了半年的时间,他们内部似乎才达成了一致,认为他是值得拉拢的人。
姜月章真是快笑出声了。那什么什么公子,实力不值一提,风骨更是没有,也配来和他谈拉拢、投靠?他只是想瞧瞧申屠家的手段,却不想与他们一道,为了无聊的名利地位而汲汲营营。
饭团探书
他们也配用他?
这天底下——谁配用他?
他一口回绝。
后来想想,还是他在西南待得太久、做事太过顺利,不自觉看轻天下人,也才会在之后中了某些人的诡计。
申屠家毕竟传承百年,家族中的神妙术法何其之多,而力量强悍者又怎会没有?
他见到的,不过是连嫡系也说不上的旁支血脉,与真正的嫡系相比,其力量、风姿,相差何止万里。
于是第二年年末,在一个千阳城里家家户户开始期待新春到来之时,他应公输老头的邀请,去赴了一局带毒的空壳宴。
申屠家主继承人申屠遐,在宴上布下天罗地网,先发制人、用尽手段,叫他第一次尝到了败北的滋味。
他甚至连申屠遐的长相都没看清。
等他醒来,就是无尽折磨。
第一次败北,败得太过惨烈。他输了自己的一切,连带整个医馆里信任他的人们。
他过去并不觉得自己多么在意旁人,但申屠家的举动无异于将他所有骄傲都踩进泥里。他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事实证明他不是;他以为自己有能力庇护所有人,就像当初在西南山川,他能轻松庇护一方,而命运告诉他,这不过是一场错觉、一次大梦。
错觉总会破灭,梦的最后也总是狼藉一片。
他被毒哑了嗓子,眼睛也刺得半盲,浑身上下都是酷刑留下的痕迹。他的力量仍然在,却只是徒劳地反复修补他的躯体,令他能够去承担更多折磨。
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软弱,寂静无人之时也曾渴望死亡。剧烈的痛苦让他生出绝望之心,但更多时候都让他发狠要一万倍地报复回去。
他开始在骨头上刻下符文。
以自己的力量为刀,悄无声息地、硬生生地在每一寸骨头上刻下符文。
这是能将人的灵魂困在躯体中的禁术,当他死亡之后,他就能摆脱生前遭受的一切禁锢,以亡者之躯、带着无尽怒火和怨恨,向申屠家讨回这笔债。
申屠家折磨了他半年,最后一无所获,便将奄奄一息的他丢进了深山老林。那里也有申屠家的房子,住的人很少,似乎是用来惩罚家族中犯大错的成员的。反正,他被丢进了那里。
他躺在潮湿老旧的木头屋子里,浑身脏污与病痛,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药,连人声也听不见,只能在每一次呼吸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那不是人能够承受住的煎熬。他发现,这样无声的、看似什么也不做的折磨,竟然更甚于黑暗地牢中的酷刑。
他只在那里躺了两天,就觉得快要疯了。
然后……
他就遇到了他的小姑娘。
无论再过多少年,姜月章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清晨。当他从似梦非梦的迷障中醒来,感到嘴唇清凉湿润,他下意识舔了一下,发觉那是带着一丝甜味的、干净的清水。
“喂。”
模糊至极的视线里,有个人坐在他身边,正细心地用清水为他湿润嘴唇。
“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
她的声音清澈爽脆,带着一点黄鹂似的稚嫩,又像秋日第一串浆果,在唇齿间咬破、感受着清甜滋润的丰沛汁水。忽然地,她让他想起西南,想起那里的雨雾、植被、动物的奔跑,想起春花与秋实,还有夏日泠泠的泉水。
他的心中乍然生出一点厌恶——对她还是对自己?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确厌恶这个事实:一个出现在申屠家中的人,竟然能让他想起对美好的回忆。
申屠,美好……岂不可笑?
他张开嘴,发出嘶哑难听、如尖刀刮过粗糙板面似的声音:“你……是谁?”
声音难听得让他生气。但为何生气?不知道。
她给他喂了一点水,而后是一点浓稠的蜂蜜——珍贵的蜂蜜。那种会让人齁住嗓子的甜蜜是他讨厌的,但在此时,这甜蜜显得如此让人珍惜与感动。
他察觉了自己的信息,于是心里那股阴郁的厌恶之情变得更甚。
“你是谁?”他闭上嘴,任由蜂蜜从嘴角流下。粘稠的液体粘在新旧的伤口上,如果吸引来蚂蚁蚊虫,就又是一场新的酷刑。
但他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就像他还是那个孤高自许的西南医者,不过抱着游览的心思来中原一看,谁也不能束缚他,更遑论让他如此狼狈。
“喂……你不要浪费啊。我拿到这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有点不高兴,用湿润的帕子给他一点点擦拭蜜浆。她的声音随着情绪波动而起伏,像阳光下忽远忽近的风,分明不大开心了,可动作却分外轻柔。
他心中警惕十足:这莫非是什么新的怀柔手段?申屠家什么都做得出来,这一家子就是天生恶毒的、卑鄙无耻的、下流至极的血脉。
他不愿意承认,他如此强烈的警惕和厌恶,只是在刻意压制内心的波动;那些波动如此细微,但他知道它们的存在。
“你……不要装了。”他用怪物似的声音发出讥笑,“申屠……败类……如何伪装,我都能……嗅出你们腐败的气味……”
她的动作停顿住了。
可惜他近乎失明,看不见她的模样,更看不清她的表情。
“哦,好。”
她的声音一下平淡下去,变得单调乏味。他本该安心,但立即,他就发现,哪怕她的声音陡然剥去了一切虚假的明媚、轻快,只是她的声音本身——依旧能让他想起天地间弥漫的雨雾,还有清爽的风。
他觉得懊恼,一时不想做声。
她被他拆穿,却还在仔细地为他擦身。脸和脖颈上的蜂蜜渍擦完了,她换了一块布,沉默地为他擦洗身体。
饶是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身体,也能感觉出她用了一块更柔软的布。不论是血渍还是污垢,她的动作都轻柔平稳,毫无迟疑。
沉默如模糊的光影,缓缓流动。
她开始给他上药。
终于,他再一次打破沉默:“你是谁?为什么做这些,咳咳……”
连咳嗽也会带来撕裂伤口的痛苦。他怨恨地、自我厌恶地想。
她在他喉咙上按了一下,止住了无力的咳嗽。这种手法他也会,而且远比她熟练。他暗想:她应当不是医者。
“我……只是申屠家的一个小丫鬟。我发现了你,你现在这个样子很惨,也很丑,我如果不管你,你很快就会死。”她的语气很平,情绪淡得几乎没有,唯有声音清越,像一张好琴被单调地拨响。
“呵……丫鬟……”多么可笑的谎言,连一点心思也不肯费的谎言。
他怨恨地笑出来:“我死了……不就是你们……所求的……”
她将他扶起,让他的头靠在她臂弯里,给他喂苦涩的液体。他尝出了里头有止血生肌的药,还有增补元气的药。都算好药,不可能是一个小丫鬟能拿到的。
她一勺一勺地给他喂药。
他狠狠地吞了下去,哪怕这是仇人的馈赠。他仍然想活下去,虽然他准备好了死后复仇的种种手段,但能活下去,当然就要活下去。
吞得太狠,他竟然呛住了。狼狈的咳嗽,将药汁喷了满身。
狼狈得可笑。他何曾想过,自己会有如此弱小可悲的一天——都是拜申屠家所赐!
“……滚!”他忽然暴怒起来,可连这暴怒也无力柔弱得可笑。他想大发雷霆,想用术法搅动风云,想用剧毒折磨敌人、让他们生不如死——
但现在——但那时,他连动一动都艰难,连抬手都是奢望。
她沉默地抱住他,任由他说着那些恶毒却又绝望的诅咒。
她听着听着,开始轻轻拍他的背。像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或者抱着弟妹的姐姐。
“……对不起。”她的语气依旧缺乏情绪,可惟其如此,那点失落和难过才像泥地里的珍珠,一眼便能发觉。
“对不起,”她轻声说,“我会更小心,不再让你呛住。”
他忽然就不再能说话。所有恶毒的、怨恨的话语,都忽然消失,像是阴暗的冰块,一瞬被阳光蒸发。
良久,他不知不觉问:“你到底……是谁……”
她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一个小丫鬟而已。”
刚才她这么说的时候,他觉得异常不屑,可现在,他忽然久违地想要笑一下。
他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她摇了摇头——他看不见,但能从她肢体的牵动中感觉出这个动作。紧接着,她自己也想起来他看不见,便说:“你肯定和我一样,也是申屠家的罪人,才会被丢到这个地方。”
他有些意外,费力道:“你也是……罪人……?你犯了……什么罪?”
她轻轻笑了一声,这个笑声有点得意、有点促狭,令她在他心中的形象陡然年轻起来。他靠在她怀里,还能感觉出一些骨骼的形状,这时他忽然若有所思:原来她的年纪实在不大,至多十五岁。
“我毁了自己的生育能力。”她有些得意地炫耀,“他们想让我生孩子,我不要,干脆就让自己不能生。他们很生气,打了我一顿,把我丢来这里反思。”
这情绪便一下生动起来,也让他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形象。其实她的声音大体还是平静的,举止也稳重,还出现在申屠家里,离“天真活泼”差得很远——但很奇怪,就像他当初一下子就能勾勒出燕女的形象一样,他也能即刻想出她的影子。
他甚至本能地去瞧了她一眼,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接近失明。他是看不见她的。
他心中莫名有些失落,但一开口,却是讥笑的一句:“违抗他们……还能存活……哪里可能是个小丫鬟……”
她不说话了。
他突然有点懊恼,但自己又立即冷冷地想:申屠家的人,卑鄙恶毒的血脉,有什么可在意的?
半晌,她忽然开口:“丑八怪。”
他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陡然生出一种被羞辱的暴怒:“你说……咳咳咳……”
她平静地说:“你不告诉我你是谁,我就这么叫你。好啦,丑八怪,你别生气了,再气下去,我瞧你都要把自己气死了。”
有时候,她说话实在是很气人。后来他无数次领略到这一点,并能够平和地、好笑地看待她的这点促狭,但在最开始,他着实是愤恨难当。
所以,他就不肯说话了。
她也不再吭声,只又给他喂了些流食,便走了。
他躺在地上,望着模糊的天光,以为她不会再来。那股子怒火褪去,他嗅着空气中残存的药香和蜜糖的甜香,渐渐有些出神。
长久以来,身体上的痛苦第一次离他远了一些,他重新回忆起吃饱穿暖、有人说话、干净的皮肤……回忆起这些曾以为无足轻重的细微感受。
她不会回来——当他意识到这个事实时,他竟然有点恐慌。
让一个人一直漂浮在痛苦中,和将他短暂地捞上岸、再重新扔下去,究竟哪一个更痛苦?他更宁愿选择前者,更宁愿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和妄想。
但不久后,他也说不好过了多久,反正是寂静的无数次呼吸,总之……她回来了。
她抱来了干净的被褥,还带来了绷带、衣物。他还没回过神,就被她抱起来,一声不吭地开始脱身上的衣服。
就凭她抱他时的轻松模样,就能断言她不是什么小丫鬟——谁家让小丫鬟多多修炼的?
他太过震惊,以至于被她扒下了上衣,才记着阻止:“你……做什么……!”
“换衣服……?”她停下来,有点困惑。
“你……一个小姑娘……”
他生平头一次脸红,说不准整个耳朵和脖子都红了。但在层叠的伤疤阻挡下,想必也看不出来。
她等了一会儿,似乎在等他将话说完。可他说不出,她就继续扒他衣服。
很快,她就将他扒得干干净净,连裤子也没放过。接着,她又一层层给他套上干净的衣物。
他僵硬地被她抱在怀里,忽然对人生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他该觉得羞愤的,是不是?但好像除了尴尬,还有被她看见残破身躯的无奈,他没有更多更激烈的情绪了。
他脑海中模糊地有个念头:若非拖着如此破败的躯体,或许……
或许什么?不敢想。
“哦……你在不好意思么?”她都彻底做完了一切,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又安慰他,“你身上的衣物原本也破破烂烂了,穿不穿都差不多的。”
他半晌无言,开始怀疑这小姑娘是否天生有点呆,才被申屠家扔到这里来。既然这么呆,还被勒令生孩子,想必不会是申屠家的嫡脉。
她又开始给他梳洗头发。
他隐约感觉到,她做这一切做得津津有味,有些像他面对病人时的模样。莫非她将他当成了一个什么游戏?说起来,他知道有些小姑娘喜欢玩娃娃,就喜欢给娃娃梳洗打扮、和娃娃说话。
她也将他当成了个娃娃?他思忖着。
“小姑娘,”他试着叫她,“你先前……为何要骗我?”
“骗你?”
“装作……咳咳……那副天真无邪的蠢样子……”他讥讽她,却不觉露出一点笑意。
她有点不高兴——肯定是不高兴了,不然她不会故意扯他头发。
“怎么就蠢了?”她嘀咕了一句,有些不好意思,又十分疑惑,“我就是看人家似乎都这样说话……普通人家的姑娘,不是这样说话的么?”
他怔了怔:“你在……模仿普通人?”
她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意兴阑珊:“是不像,算啦。”
他心中有些想法在涌动,但那些想法——说不上想法,就是一些细碎的、有些混乱的感触。等他回过神来,她已经铺好了被褥,将他挪上去,接着,她自己在旁边铺了一床,也趴在了上面。
他一下忘记了自己的诸多念头,有些诧异:“小姑娘……你要待在这里?”
她应当在点头,脑袋将枕头蹭出了细碎的响声。
“我不想一个人。”她坦然地说,“丑八怪,既然我救了你,你就要陪我。”
他默然片刻:“这是……代价……?”
他实在诧异:世上竟然有这般轻飘飘的代价?他陪她——竟然就这么简单?这究竟是谁的付出,谁的回报?
但她误会了他的惊讶,语气变得闷闷的:“我不管你高不高兴,反正,你就是要报答我。”
……真是个天真的、呆呆的、可爱的小姑娘。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可爱的姑娘——申屠家怎么能有这样可爱的姑娘?
在他意识到之前,这个想法就冒了出来,像水塘面上的荷叶,根本摁也摁不下去,固执地在他心上飘来飘去。
过了很久,他才笑了一声。
“呵,你这小姑娘……像个傻子……”
她冷静地回击:“丑八怪!”
但这一次,他一点都不生气了。
他开始跟他的小姑娘一起生活——是的,生活。在遇到她之前,他在申屠家的每一天都是苦苦煎熬,但遇到她之后,他重新找回了生活。
他们彼此都有默契,不谈论自己是谁,也不谈论自己的过去,更不谈论虚无缥缈的未来。他们只谈现在。
她会给他讲,现在是什么时辰、天光是什么样,今天是个什么天气、云多还是不多,窗外飞过的鸟长什么样,外头新开了什么花。
连蚂蚁搬家这样的事,她都能讲半天。
她的用词其实有些干巴巴的,讲来讲去也就是那样,像是根本不曾被仔细教导过文辞,但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听得很仔细,而且听得津津有味。
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几近失明、难以动弹,只能靠她去感知世界。但每当他这么冷漠地想着,又有一个声音幽幽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他就是喜欢听她和自己说话。他喜欢她在他身边,喜欢她清越的声音说出语气单调的词句,喜欢她抱着他,细心地照料他。
他喜欢她趴在他的不远处,睡着时呼吸起伏,感觉离他很近,那么近。
他喜欢……
他喜欢她。
他每每都叫她“小姑娘”。起初是真的这样叫,心里也这样叫,后来他只是在面上这样叫她,心里却说:我的小姑娘。
他的小姑娘,这是他的小姑娘。他想抱她,想抚摸她的头发和脊背,想亲吻她的脸颊和嘴唇,想要带她走,想要让她知道他本来不是这副孱弱丑陋的模样。
但这些终究都是痴念,是幻梦,是不能说出的狂妄自大之言。
凭他现在的这样,也敢肖想?
只有一天,当她在秋风里烤鱼,却又挫败地抱怨自己手艺难吃时,他忍不住说:“以后有机会……我来做。”
她有些惊奇:“丑八怪,你做饭好吃么?”
他有些想笑,心想总是比她那条烤焦了的鱼要好许多的。但他才堪堪笑出来,却又想起,自己和她大约是不会有以后的。
他沉默了。
她一无所知,顾自烤好了鱼,然后有点忸怩地过来,说她挑好了刺,可是味道不大好,问他要不要吃。
他说:“好。”
那烤鱼果真十分难吃,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烤鱼。但他认真地、细致地吃完了每一口鱼肉,夸她:“还不错。”
她便开心起来:“我知道不好吃的。丑八怪,你人真好。”
她总是“丑八怪”、“丑八怪”的这么叫,就像他也总是叫她“小姑娘”,叫得久了,这两个称呼似乎就褪去了原本的色彩,成为了独属于他们彼此的、单纯的符号。
他本也习惯了被这么叫,但那一次他突然就是不高兴了。他有些急切地告诉她:“我……原本不是这样……”
她想了想,也像有点兴趣似地:“那你原来什么样?啊……你别说话,让我看看。”
他近似失明,却终究没失明。他还能看见朦胧的光线,能看见她模糊的身影;他也还有感觉,能知道她捧起他的脸,在天光里仔细察看;她一点点抚摸他的眉眼、唇鼻、轮廓,不放过任何一点细节。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他突然害怕起来,怕她觉得他太丑、太不堪。他这副样子,能让她同情,却是绝无可能叫一个姑娘喜爱的。
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了。
“我大致能知道,你原来一定是很好看的。”她笑起来,“喂丑八怪,你眼睛真好看,眼尾还有一点上翘,像刀尖的一点……是从没沾过血的那种刀。”
她赶快补充了一句。
他是个大半的瞎子,他瞎得连自己喜欢的姑娘的模样都看不清。但那一刻,他眼前的世界陡然亮了。
他甚至有些晕眩,而被这飞驰的晕眩驱动着,他忘记了一切顾虑,只是尽最大的努力,去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纤细但并不柔软,手指有茧,肌肤温暖。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小姑娘,我想带你走。”他不顾一切,彻底忘记了自己那些幽暗的心思、暗自的打算。狂热的想法如藤蔓生长,像西南的丛林在雨后疯狂扩张。
她呆了:“可你的身体……”
他抓住她,简直像发疯:“你照顾了我半年,我多少积攒了一些力量。我有秘术,只要有人帮我,我就有把握带你走。”
他一定是疯了。多少次他告诫自己,不要相信这里的任何人;他熬过了多少酷刑,不曾给申屠家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他忍耐了多久、筹谋了多久,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力量,他原本准备用在复仇上。
但现在,他什么都不顾了。如果他有哪怕一丝机会可以带她走,他也会去做。
她呆了呆,突然来捂他的嘴,紧张地低声说:“你疯啦,不要将这种事说出来!你,你就不怕我害你?”
他盯着她,哪怕他看不见她。
然后,他缓缓地……舔了一下她的掌心。
她整个人剧烈地一抖:“你……”
他有点恶劣地笑起来,费劲地抓住她的手,再努力地试着,想拥抱她。她僵硬地跪坐着,然后,在他屏息凝神的等待中,她慢慢放松,轻轻地……靠在了他怀里。
像一只珍贵的蝴蝶,颤抖着落在他掌心。
“我喜欢你。”
他以为这句话是他说的,但他即刻反应过来,这低低的一句,是她在对他诉说。
刹那之间,他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仇恨,耻辱,谋划……这些都重要,也都还存在,但它们全都要让位了。在他的人生里,它们必须往后退,因为第一位的是他怀里这个人,是他的小姑娘。
他从来没有想过……当他过去在西南山林中漠视天地时,他不曾遇见过什么特别的存在;当他在千阳城中穿行,被人夸为“仁心公子”时,他也并无特别的感受。
但是在他人生的最低谷,他最不堪、最无力、绝望地陷在脏污的泥淖之中时,有个人努力将他拉起来,还对着他这副丑陋的样子,温柔地说喜欢他。
他欢喜极了,欢喜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只能拖着难听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对她承诺,等他们离开,他一定能设法让自己复原。他一定能让她看见自己原本的样子,一定能让她过上很好的生活。他会让她远远地离开申屠家的腐朽深渊,带她去真正体验普通人的生活,他们还会游历天下山川,一起走过所有美丽的地方……
那是他曾偷偷幻想过的场景,是他以为的妄想。他不知道自己竟然真的能得到她的应许,而当她一旦点头,他就彻底变成了个疯狂的傻子,情愿为了那个未来付出一切。
他将所有东西交给她,告诉她应该怎么办,并和她约好,十二个时辰之后,待她布置好一切,她就来找他,他们会一起走。
他在寂静之中等待,一时是温柔的喜悦,一时又担忧她是否会遇到危险。
然而,等来等去,他最后等来的却是申屠遐。
在那座寂静的山林房屋中,申屠遐冷笑着,毫不留情地揭露了他的计划,又嘲笑他痴心妄想。
“阿遥是我的妹妹,双生的亲妹妹!她那个人,确实擅长让人卸下防备,是不是?你的秘术我们都拿到了,多谢你了,姜神医。”
那一刻,他如坠冰窖。
来不及求证,来不及质问,甚至来不及太多地去心痛,他便被钉入沉重的棺木,以血玉封印,受咒杀而亡。
阿遥,阿遥,申屠遥……
他的小姑娘真的背叛他了?为什么他没有在申屠遐身边看见她?她究竟是愧悔而不敢面对他,还是说她其实已经先一步被申屠遐抓住并杀死,又被利用来折磨他?
不知道,无法知道。
当他再一次睁眼,已经是以亡者和怨魂的身份。
42、结局(2)
刻在骨骸中的符文束缚了他的灵魂, 封印的血液反过来被他吸收,成了无尽血煞。他的实力不如生前,但无边无际的怨气与恨意弥补了这一点。
他从棺木中爬起,视野中蒙着淡淡血光。怨灵的本质令他渴求活人的血肉, 但没想到, 第一次出手就失败了。
他承认, 他是有些惊讶的。纵然他的实力并未完全恢复,却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抵挡。
阴森的夜晚, 他的视线不受阻碍,所以他只需要一侧头,就看见了她。
她有乌黑的、发梢微卷的长发, 面容如无瑕的美玉,轮廓是柔和的, 眉眼中却又有一点锋锐如剑芒的凛冽之意。当她略略弯起眼睛, 漫不经心地笑起来, 没人能否认她美得晚风都要心醉。
那就是他爱的人, 是他爱的小姑娘——这件事,如果他早些知道就好了。
此后的无数次,当他梦回这一夜, 他都带着死水般寂静的心境, 沉默地想, 如果他早知道就好了。
然而,在真正看清她的那个晚上,他只是以为她是个太过俊俏的少年, 而她无意流露的施术习惯,又暴露了她申屠家出身的习惯。
此后,当他无意碰到她的手腕, 从脉搏的细微异常中判断出她是女子时,他的那个计划就大致成型了。
他是医者,自幼开始便接触许许多多的病患。他很早就明白,有的人病在躯壳,有的人病在心中。
阿沐便是病在心中。她表面上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实力高强、年轻美丽,似乎没有任何忧愁,但他很快就发现,她内心有异常脆弱的一面:面对他人的善意,她总是小心翼翼、手足无措,一副渴望又绞尽脑汁想要去回报的模样。
多可怜啊。那时,他带着一丝讥讽、一丝可笑,还有许多的恶意,这样高高在上地评断:裴沐是个渴望被爱又得不到爱的可怜人。
所以,当他确认申屠家在世上已经不剩多少血脉之后,他便明白,所有他对申屠家的怨恨、怒火,都要让裴沐来承担。
他要折磨她,要利用她,要将当年他所遭受的痛苦狠狠地还在她身上。
父债子偿、夫债妇还,这笔债,他必须从裴沐身上讨要回来。
……那时,他就是这样想的。他就是这样笃定地相信这一点,而后才有了接下来的种种。
折磨一个人,有无数的方式,而彻底击溃她的心防、让她自以为得到一切后又全部摧毁,就是最有用的一种。
他一步一步地实施着这个计划。
只是连当时的他自己也说不好,当她趴在他背上、天真地说姜月章你看那朵花真好看的时候;当她瞪圆了眼睛看他做饭,然后吃得心满意足,嘀嘀咕咕说自己做饭总是很难吃的时候;当她闭着眼吻他,带给他所有活人才有的感受时……
他究竟有没有一点心动,又究竟有没有一点心软?
可能有,也许有,该不该有可都还是有……是有的。他对她心动了,他心软了,当他抓着她的手,从指尖往上亲吻,就差最后一步就什么都做了的时候,他怎么可能还要骗自己,说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fantuankanshu.com
那时他其实隐隐有一份自我厌弃,他总以为自己爱他的小姑娘至深,可为何现在面对仇人至亲也频频动情、忘我地去吻她又抱她?
后来想想,他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多少年里他不曾对任何人动心、动意,唯独对于她,他总是很容易就欢喜,很容易就被她牵动一切心神。
他的心意早早就认出了她,每一次不自觉的喜悦与温柔,都是在无声地提示他那个答案——那个等同于真相的答案。
是他自己没有认出来。
当人的灵魂被束缚,当戾气与怨恨代替血液、支撑躯体行动时,报复就成了他一切的意义、唯一的目标。
假如申屠遐还活着,他必然会亲手将她千刀万剐。假如那个家族里任何动过手的人还在,他也不会放过他们。
可偏偏就在他沉睡的八年里,他们全都死了,只剩下无关紧要的一些人,报复起来有什么用?
只剩裴沐,他只找得到这一个申屠家的嫡系,而且还和申屠遐的血脉那么近。
他不恨她、不去千百倍地报复她,那要去报复谁?
难道他千方百计地复活,最后只能空荡荡地徘徊在这世间?最最起码,他因为那恶毒的血脉而失去了生命,他总要叫他们还回来——他总要复活吧?
所有的心软和犹豫,都被恨意与不甘淹没了。
当他从辛秋君那里确认,阿沐的确是申屠嫡脉,而且很可能是申屠遐的亲姐妹申屠琳之后,他就一心一意地将阿沐当成了申屠琳去对待。
再之后,就是一步错、步步错。他走向自己以为的终点,以为自己正在得到想要的事物,而实际上他只是一点点地在失去最重要的人,而他却茫然无知,反而自鸣得意、自以为是。
后来回忆时,连他自己都奇怪。他明明知道他的小姑娘是申屠遥,也并不能确定她有没有背叛自己,而假若是她活着,他是绝无可能故意欺骗她、伤害她的。
而申屠遥是申屠遐的双生妹妹,比任何人的血缘都近。如果他不会伤害申屠遥,为什么以为自己能凛然地折磨一个真正喜欢他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关于他自己,竟然有这么多的为什么,而他一个也回答不出。
在烈山之中,他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相。他以为自己算好了每一步,包括“申屠琳”的崩溃,包括她哭着求他原谅,可怜地、卑微地求他,说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
种种这些,都是他早已算好的。
但当这一切真正发生,他只是本能地按照计划去做,表现得很冷漠,其实内心依旧在犹豫。他痛恨自己的犹豫,以为自己对仇人动心,所以加倍地忽视了所有直觉的警告。
他忽略得很彻底,自我欺骗也很彻底,以至于当她怔怔地说出自己是申屠遥,问他是不是想让她去死时……
他太过震惊,一时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只不过凭着计划好的步骤说了一个“是”字,然后,然后……
他开始恐慌了。
所有被怨愤压制的情绪,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实一震,顿时雪崩似地爆发,瞬间将他淹没。他茫然无措,只能不断试图去问她,去问那个多年前他就很想当面问她的问题。
“小姑娘,你真的背叛了我?”
一遍一遍地问,而她则变得决然又冷漠,避而不答,被问得急了,就冷笑着承认。
她表现得很恶劣,对什么都满不在乎而只在意她自己,但他分明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当初他爱的那个小姑娘,并不是这样的人。
他试着去将她们做对比,他试着将记忆中那个模糊的人影换成阿沐的样子。然后他发现,纵然她表面变了太多,但那点倔强、善良,还有不自觉流露的一丝天真,其实都一模一样。
他害怕了。
他不能想象,如果自己计划的一切……以为是理所当然的报复,却成了深深伤害当初那个小姑娘的刀刃……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他实在太害怕。他发现,就算当年她是真的背叛了他,他也根本不想去报复她。所有她给他带来的安慰与快乐,都是真切存在的,哪怕最后她反手捅了他一刀,那又如何?根本不值一提!
当他执著地想要做一件事、想要一个人时,他会是个疯子。他自己知道这一点。
他想要他的小姑娘,那就随便她做过什么,他就是要她。
他实在该早一些想通这一点。
但每当人们说“应该”,就意味着实际并非如此。
他像个傻瓜一样,呆呆地跟着她,呆呆地愤怒又呆呆地失落。此前他以为自己在操控她的情绪,可陡然之间,他成为了被操纵的那一方。
他分明很想留住她。
他分明想告诉她,他从来没有怪过她,哪怕申屠遐那么说了,其实他也并不相信。
他分明想要说,他不要她的命,他只希望她好好活着。如果可以,将她送他的那只小陶猪留给他,这样他可以带着它重归坟墓,只是这一次,他会心甘情愿,甚至满心欢喜。
他分明……是想要这样的。
但他哪一样都没有做到。
那只小陶猪被摔碎了,她也不在了。
八年前他就什么都没能做到,八年后也依然如此。他看似手中握着无尽的力量,轻易就能伤害他人,可他真正想要的事物,却总是被碾碎成了微尘,再也找不回来。
他在烈山陵中曾隐约看到过一些画面,恍惚像是他自己。他看见自己握着象征大祭司的乌木杖,站在空旷的平台上,手中紧紧牵着一个人;还有夜月下的烈山,他站在高大的树下,低头吹奏古老的埙乐,吹一会儿之后便抬起头,有些紧张而渴盼地问另一个人,是否好听。
她总是在笑——阿沐总是在笑。
多少年前的烈山上,她总是对他笑,多少年后的现在,她也总是用笑容面对他。
他忽然就明白了。
他明白为何他们的命轨测算不出,为何烈山陵冥冥之中总是召唤他,他甚至想起来,为何他对一切都不曾在意,唯独当年在千阳城中,一听见燕女的故事便站住了。其实一切的一切都是暗示,告知他,他的命运系在谁身上。
但他忽略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曾细思,最后也就什么都错过了。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蠢物愚人,也是个卑鄙至极的恶人。
他利用她的脆弱,利用她的真心,将她伤得体无完肤,最后连命都没了。
八年前她救了他,现在她又救了他。这一切是谁欠谁的,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上苍总是要她因他而受伤、而付出沉重的代价?
他面对海浪,想了很久也想不出答案。
他已经活了过来,重新拥有了血肉之躯,拥有了活人才有的一切感觉。怨恨和戾气离他而去,但没了它们,他只是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真是……可笑至极。
所以,这般愚蠢、狂妄、自以为是到可笑的他……为什么她仍然选择了原谅?
不……她究竟原谅他了么?他不知道。
当他苦苦追着那一丝命轨的暗示,在千阳城中找到她时,也许……他内心里是不想要她原谅自己的。他竟然希望她恨他,这样她才愿意讽刺他、教训他、狠狠地报复他,也才……让他总算有一点点可以赎罪的机会。
他原本以为,她的确是恨他的。
他不敢让她看见自己,因为她看上去虚弱了太多,他怕自己吓着她,所以只敢悄悄跟在她身边。
她穿长裙的模样比他想象的更美,所有的首饰都不能衬托她的美丽。他近乎贪婪地在暗中窥视她,兀自将她每一刻的姿态都深深刻入心中。
但很快,他就按捺不住了。
他买下了她旁边的院子,却又不敢真正搬进去。每个夜晚,他都在等待能重新看见她的机会。
他以为自己能忍住,可当他看见她面对那只桃花流苏发钗而犹豫再三、终究放弃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根本不能眼睁睁看她失落。区区一支发钗算得了什么?她值得世上所有的美好事物,他恨不得将每一寸朝霞都送给她、铺在她脚下,如何能看她为一支发钗而为难?
等她离开,他便买下发钗,在第二天清晨,轻轻放在了她的家门口。
其实他预料到了她不会收,可真正看见她不在意的模样,他仍然感到深深的失落。
她是不喜欢么?他暗中想着,不敢去猜更多。
他只是一样一样、一天一天地送她礼物。
收一样——哪怕只收一样?他每天都这样盼望着,可每天等来的都是失望。
十天后,她抱起那些他精心挑选的礼物,毫不留情地扔进了水沟。
他站在阴影里,沉默地看着。
他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准备,但那一刻他仍然感到无尽的难过。他恍惚觉得自己就像那堆礼物,被她扔进了水沟,是她再也不要的东西。
心中一团郁气盘旋纠结,令他忍不住咳得出了血。郁结攻心,若不能解开心结,他必定落得个短寿的下场。
可他捂嘴盯着地上那摊血迹,却是觉出了淡淡的快慰。
只是终究是受了影响,他到底不小心——还是故意?——被她发现了。他很想解释,说自己并不会打扰她的生活,如果她不愿意,他就一辈子不出现在她面前……
可是,靠近她、亲眼见了她的面色之后,他就觉出了几分不对。
想来,缺失了心头血的修士……哪怕侥幸捡回一条命,身体也会大受损伤。
他一直都在观察她,远远地觉得她身体不差,这才放了心,可现在靠近细看,又发现了一些端倪。
他悄悄去问罗沐灵,就是阿沐一直带着的那个小孩儿。他不大想承认,其实他暗中有些嫉妒她。
得到的答案令他心中一沉,却也令他生出了一分狂想:如果,如果阿沐是故意对他说狠话?如果她其实还眷恋他……
他根本无法抗拒这个想法的诱惑。
哪怕她斥责他、重重地打他耳光,不让他接近,对他很少笑……他心中也还是抱着这个狂热的念头:她是不是总还有一点点挂念他?
那段时日他心中总是充满了混乱的思绪,一时希望她憎恶他、折磨他,这样他多少能赎罪,一时又妄想她还喜爱他,他们之间还有一些机会。
但其实……
不论是什么样的情形,他只要能眼里见着她,他就还能盼望看到明日的阳光。
他之所以能活下去,只不过是为着这一点“想见她”的念头罢了。
是,这相当可笑,他不惜践踏她而得回来的生命,现在却轻飘飘的、全无所谓,所有重量、所有热意、所有渴望,全都在她身上。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可是,她比他想象的好……她好像从来都比他想象的好,好太多,好得太多、太多。
当她坦言她本能地不能信任他时,他沉默着回房,沉默地对月坐了许久,而后独自清理干净地上的血迹。
他站在寒凉的月光里,悲哀地望着沉寂的夜空,第一次生出了“不如现在就去死”的念头。他是为着她而活下去的,那假如他的存在本身就让她不安,他究竟为何要活下去?
假如不是为着想要治好她这个念头,他说不定真的便自去了断了。活着真是了无生趣,若死了倒能让她安心些,他又何妨一死?
他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他为她而活着,守着她,却永远不能靠近她。他以为接下来的生活就是如此,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
但就在三个多月之后,当春风吹开桃花,他们在西南山脉中寻找药草,又看过西南特有的种种云雾景象,当他懊恼于自己犯蠢、不能如约带她出去游玩时……
她就重新来拥抱他。
颤抖着、僵硬地,却鼓起勇气来抱他。时光仿佛倏忽倒流,他看见了多年前那个满身疮痍的自己,还有那个小心翼翼靠在他怀中的小姑娘。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阿沐对他很好。
她便是这样温柔的人,一旦说了要重新和他在一起,就会全力做到。她重新让他牵手,重新来吻他,会笑嘻嘻地、促狭地来逗他,有时撒娇,便指使他做这做那。
她对他很亲密,亲密到了阿灵都有点吃醋的地步。
但只有他知道,她其实一直不曾真正忘却他带来的伤害。当他用最亲密的方式抱着她,细密地亲吻她时,她仍然摆脱不去那一丝颤抖。然而如果他要停止,她就会反过来,用力抱紧他。
她是真的很认真地想要去克服心中的恐惧。
可是,她也是真的克服不了。
而这样的姿态,比什么都让他心碎。她越是这样,他就越能明白她多爱他,也越能明白他伤她多深。他是生生将她的心挖出来揉碎了,现在想要她恢复如初——怎么可能?
她甚至还会安慰他,信誓旦旦地说下一次就好了。
当着她的面,他总是微笑,说好,然后他会找一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压抑着将胸中的淤血吐出,再悄悄清理干净。
但阿沐应该猜到了一些。她总是说,他自己就是医者,一定要保重自己。
他们成亲的那一年秋天,他在厨房里给她做桂花糕。她从他背后跑过来,一下子跳到他背上,差点将那一篓的桂花都打翻。
“姜月章!”她说。
他背着这团可爱的重量,知道她肯定又偷喝酒了。
“姜月章!”她又说,还抱着他脖子扭来扭去,扭得他险些想将她拖回房里去。
可惜他手上都是面粉。
“阿沐,你想要什么?”他只能哄她,不觉就带出无奈的笑,“我现在手里沾着面粉,不能抱你,你乖一些。”
“谁要你抱了……天天都在想些什么呢!”她哼一声,使劲打他一下。还挺疼。
他更无奈,心想他又不是那个意思,想歪的究竟是谁?
“姜月章,你瞧这个。”
她伸出样什么东西,给他看。那是一只白玉的小猪,用红绳拴着,憨态可掬,看着不大聪明的样子。
他怔了怔,心中忽然一阵战栗:“阿沐……”
“送给你的。这条绳子,我编的!你看,蝙蝠是蝙蝠,不像小鸡了,是不是?”她骄傲地炫耀,将玉猪晃来晃去,“我也有一个,我们是一对。”
他伸出手,又赶快缩回来,有点笨拙地去擦了手,才敢去接。那小小的玉猪躺在他掌中,红绳上歪歪扭扭的蝙蝠像是有个笑脸。它们都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低头看着,眼睛也不想眨。阿沐从背后来贴他的脸,亲密又充满依赖。
她说:“姜月章,你收下这个,就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那时想,有什么事是她非要送个东西才来要求的?不论是什么,这一刻,他都会答应。
他就说:“好。”
“那就说定啦。”她笑起来,轻快地说,“姜月章,你要好好活着,就算我死了,你也不可以寻死。你要帮阿灵一起,将她要的灵药研制出来。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你也知道,是不是?”
他的笑僵在了脸上,满心的柔情也顷刻结冰。
他捧着玉饰,却像捧着个什么沉重至极、烫手至极的东西,而他却不敢丢弃。
他沉默了很久,而她也没有催他。
“……好。”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麻木的,却还尽量想笑一笑、让她安心。
“阿沐,我答应你。”他说得有多温柔,心中就有多空洞,“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答应了。
答应她的事,就必定要做到。
他们成亲后,只过了五年,她便不在了。
他是医者,也是术士,他过去总以为,自己是最好的医者、最好的术士——至少也是之一。但后来的境遇证明,他既不是最好的术士,也不是最好的医者。
说是术士,可他保护不了身边的人,保护不了心爱的人,反而是她为他报仇、一次一次地救他。
说是医者,他想方设法也救不了她。他只是让她多活了几年,可这几年究竟是偿还的她,还是让他自己偷来了一些快乐的时光?
他还曾自信自己是最了解“何谓生”之人,后来死过一回,便以为自己也了解“何谓死”。他以为自己了解生,因为他轻易便能挽救生命;他以为自己了解死,所以他对死亡漠然以对,轻易便想夺走他人性命。
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了解。他根本既不了解生命,也缺乏对死亡的敬畏。
所以她才这样不放心他。
她走了之后,他成日里恍恍惚惚,甚至会出现幻觉,会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里、现在又是什么时候。
唯独在研究医药时,他能全神贯注,甚至呕心沥血地去做这件事。
有一次,他在院中呕血,阿灵在一旁看着。她忽然问他,为什么做旁的事都显得力不从心、活得浑浑噩噩,但对医术却能严谨精确,是不是因为他诚心于医术。
他觉得她的想法太缥缈,不由笑了一下。
“不。”他按住腰上从不离身的玉饰,又开始恍惚起来,似乎背上多了一团可爱的重量,“只是因为我答应过她,要帮你完成这件事而已。”
那时阿灵已经十五岁,和他初见的阿沐一样大。她有些像阿沐,促狭爱笑,也有些地方像他,譬如喜爱行医,有时还说话刻薄。
她听了他的话,就皱着眉,冷冷道:“这般小家子气,可不是我崇敬的师父。罢了,诚心于医术之道的人,有我就够了。师父你能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别辜负了阿沐的期望,就行了。”
他看看这个徒弟,觉得有点欣慰:“你这模样就有些像我了。”
阿灵瞪着他,不明所以。
他却是想起来,有一回阿沐同他说,阿灵既然同时像他们两个,那真是就像他们的孩子一样。于是,他也不觉会用这样的眼光去看她。
能有一个深受他们影响、像他们的孩子活下去,今后也许会做出一番成就,这件事让他很高兴。如此一来,仿佛就能证明阿沐并没有白来这世上一趟。
他的小姑娘是那样可爱的人,怎么可以白来一趟,什么都没留下?
当初的扶桑大祭司和燕女,他们的姓名也埋没在了历史长河中,可他们终究留下了名号与传说。他的小姑娘又能有什么?他总要让她也留下些什么。
这样一想,他便也能勉力振作一些。
他留阿灵在朝云城中继续精心研究,自己去走遍天下,去四处行医、积累经验,也去找寻稀罕的药物,带回朝云城,供阿灵实验。
他到处走,到处漂泊,自己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偶尔听见人们议论他,常说他像个没有归路的幽魂,像一具无欲无求的行尸走肉。
他想,也的确如此了。
他仅有的一点点怀念,是阿沐留给他的玉饰。每当他摩挲着红绳,想到这是她亲手编织,就仿佛能再一次握住她的手。
后来时间久了,红绳被磨损,他就不大敢总是触碰。他用一个锦囊将玉饰连红绳一起装上,放在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咯血越来越频繁。等有一次他在深谷中晕倒一整日,最后勉强爬起来时,他发觉自己视线模糊了许久,才勉强清晰。
这时他便知道,是时候了。
他并不感到恐惧或难过,恰恰相反,他只觉得欣喜。像长途跋涉的人在荒漠中走了太久,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只有自己的影子陪着自己,还有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终点和缥缈的信念。
现在,他终于看见了绿洲。
他回到朝云城,将新的医案、药物,还有新的构思带回去,尽数交给阿灵。他的语气大概让她明白了什么,她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发誓,我一定会研制出灵药……师父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违背对阿沐的誓言……我一定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
他想了想,不大熟练地摸了摸阿灵的头。他过去常看阿沐这样做。
阿灵哭得更厉害了。
他摇摇头,离开了那座院子,走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树。阿沐院子里的石榴树,还有他院子里的桃树,仍旧相依相偎,亲密不分彼此。
他不由笑了笑。
如果有来世……
他只希望,他的小姑娘能有一段真正幸福的人生,能始终为自己而活。
“阿沐,你现在又在何处?”
他站在朝云城的郊外,开启阵法,走入陵寝。墓室不大,不过一具棺木、几样简单的陪葬。
他望着她的棺木,在旁边放下一束绚烂桃花,如同自言自语:“小姑娘,你转世之时,会等我么?还是说,你已经喝了忘川水,早已将我忘记……”
墓室中,响起了低低的咳嗽声。他已经站不稳,不得不扶着棺木,倚靠休息片刻,才随意拭去唇边血迹,又有点费力地推开盖子,自己躺了进去。
“我很想你。”
他闭上眼,气息渐渐微弱。
“……真的很想你。”
43、鬼医:焉知死(1)
终结了三百余年群雄割据的局面后, 现如今,正是大齐帝国统一天下的第七年。
齐皇统一文字、度量衡,在短短时间内就推出了一套完整严密的律法制度,同时大量修建“直道”, 便于军队通行, 也便于皇帝本人巡行天下。
现在, 皇帝刚刚结束了第一次天下巡行,正在返回皇宫的路上。
目前, 他的龙驾正停留于中原名城——夙沙。
……
是夜,寝殿寂静。
有人正默默思索:
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裴沐躺在床上,陷入了沉思。
窗外夜色沉沉, 梧桐托着星空;雕花木窗滤下月色,接着是一段影子、一截暖融融的灯光。
犀牛望月铜灯在殿内安静照明, 火光稳定, 没有飘出一丝烟雾。传说上古时祭司们奢侈地用灵力照明, 现今即便是皇帝寝殿, 也只用普通灯火,所幸工匠有足够的技艺,令贵人们即便离开灵力, 也能生活舒适。
不错, 现在, 裴沐正是躺在皇帝的床上。由于当今天子又被称为“祖龙”,是以她身下的就是龙床了。
而她本人,此刻身着暗绿深衣, 腰带是人家特意找的云纹玉腰带,华丽精致,再配上额间明珠、发上鲜花, 再思及她本人俊美潇洒、皎如日月,笑若春风含情、怒似冰雪射月……
想来,她此刻真是活生生一个等待采摘的可怜美少年啊。
不错,美少年——裴沐虽是女子,多年来却以男装示人,更是凭着男子的身份,取得了一番成就。
但而今,她却阴差阳错,躺上了皇帝的龙床。她原本该早些发现不对,但将她献上来的人歪主意特别多,死活要搞什么情趣,所以拿冰丝带将她眼睛蒙住。
要不是裴沐一到这里就把蒙眼布扯了下来,她多半还傻呵呵地等着人家来“临幸”呢。
裴沐面无表情,合衣躺在床上,双手安然搭在平坦的胸前,目光平平地盯着寝殿的天花板。
不多时,外头珠帘晃动、脚步声响起。有人踏着云履而来,在空旷的殿内踩出回响。
随着他的到来,方才还寂静如无人的寝殿陡然有了响动,宫人们打帘的打帘、问安的问安、引路的引路。听到这一系列训练有素的声音,才让人恍然大悟“原来这里还有活人啊”。
“……听说,那姓程的商人给朕献上了美少年?”
一道冷淡低沉的声音,淡若冰雪,却不怒自威,令四周声响一瞬熄灭。
殿内鸦雀无声。
“怎么,朕巡行天下,他程氏不思厘清自家欠税,反倒来窥探龙床了?”
意味不明的一声冷笑,顷刻间就引动“呼啦啦”一大片跪地声。
他接着道:“去,通知本地郡尉,就说程氏豪商心怀不逊、妄图派人行刺朕,叫郡尉带兵过去,问问他程氏该当何罪!”
声音不高,语气冷淡,说出的内容却似寒风,叫人两股战战。
旁人肃声应是,再拜退下。
“至于这什么美少年,朕却要看看……”
他大步走来,带出“锵啷”一声,多半是拔剑了。
珠帘碰撞、床铃响动,轻红纱幔被一道寒光闪闪的剑光劈开。
皇帝的声音戛然而止。
裴沐伸出手,把掉在她脸上的纱幔抓下来,扭头看着来人,露出一个有点尴尬、有点讨好,但更多还是镇定淡然的笑容。
2k小说
“见过陛下。”她干笑着说,“夜深了……您饿了没,要用膳吗?”
皇帝眯起眼睛。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中花纹精美、寒气四溢的天子剑缓缓抬起,再缓缓搁在她的下巴尖。
裴沐保持微笑,一动不动望着他。
皇帝着实一副好相貌,五官挑不出一点瑕疵,线条精致又冷峻,眉眼都是略略向上飞扬的,如刀尖一点寒光,鼻梁较常人更高些,好似一把名剑中悬,更显凌厉。
本就是冷淡至极的相貌,再加上他性格也冷淡又严峻,这么冷冰冰盯着人瞧时,十个人里九个人得吓得打哆嗦。
而裴沐……大约就是那唯一没什么反应的一个。
她顶着下巴上冰冷的寒光,诚恳认错:“陛下,臣也不是故意被人送过来的。”
“哦?”他就用这么一个高傲的、尾音上挑的字表达了怀疑。
裴沐继续诚恳辩白:“臣原本追查着程氏,想抓出他们背后的人,就隐瞒身份、顺水推舟,假装答应为程氏邀宠献媚,其实是想深入敌人后方……哪知道,就被送到陛下跟前来了。”
“嗯。”他挑了挑眉,声音变得有点懒洋洋的,带着一丝危险的笑意,“然后呢?裴卿身为朕的中常侍,日日随侍朕的身边,焉知不是故意来爬朕的床?”
裴沐心里翻了个白眼,知道这位陛下那多疑的毛病又犯了。
她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地说:“陛下莫要笑话臣了,臣真不是故意的。要问臣是否真想爬陛下的床……那臣可不早就爬上了吗。”
皇帝仍是眯眼将她瞧着,还微微转动剑柄,让清莹的剑光映亮她如玉的面颊。
短暂的沉默后,他反手丢了剑,任那把被称为稀世珍宝的天子剑“当啷”一下砸在地面。
而在剑身彻底停止弹动之前,皇帝已经往床上随意一躺,再将他的中常侍往跟前一揽,翻身就是一个深吻。
与皇帝陛下冷淡端肃的外表不同,他的吻炽热又极富侵略性,每次都是一副不将她亲得晕过去誓不罢休的气势。
裴沐心中不服,努力对抗。
而对抗的后果,就是被陛下掐着手腕、摁在床上,亲个晕头转向,还要听他似笑非笑问:“认不认错?”
裴沐摆出街头卖的死鱼一般的神情,平平答道:“臣早就躺平任由陛下宰割了。”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此言极是。这不,这位旁人眼中心思莫测、雷霆手腕的陛下,当即就笑出声来。
“还是朕的中常侍会说话。”
说是笑,但他也只是眉眼稍微柔和了一些,像矫健的猎豹决定晒个太阳,暂时收起致命的尖牙利爪。
他招了招手,就有宫人蹑行而来,悄无声息为他除下鞋履、外衣,再重新挂上纱幔。他则打个呵欠,舒舒服服翻个身,将裴沐当个大娃娃似地抱在怀里。
裴沐心中松了口气。虽说这么些年来,她已经知道皇帝至多会亲她、抱着她和衣而眠,别的什么都不做,但每次她总还是有点担心的。
这可是大齐帝国的开国皇帝,十七岁称王,二十岁就统一了天下,称王称帝十年间始终说一不二。万一他真的来了兴趣,却半途发现她是个女的……
裴沐每每都得多寻思片刻:最坏,她总该跑得掉吧?论个人修为,她应当也不比皇帝差。
“裴卿。”
她立即回神,专心在皇帝身上:“臣在。”
“程氏情况如何?”
“回陛下,程氏乃夙沙名门、中原豪商,过去与陈国王室联系密切,不过其密藏陈王太子一事……臣以为,并不可信。”裴沐斟酌片刻,心中默默调整了一下用词。
“一者,程氏家主精明有余、胆略不足,而今大齐立国已有六年,律法森严、四海臣服,谁都知道六国余孽翻不起风浪,程氏何德何能,胆敢窝藏陈太子、挑衅陛下?”
“二来,臣探查得知,程氏不久前才与清河郡名门吕氏联姻,打通了东西商路,预备往来贩售茶叶、蚕丝、药材,正好获益于陛下的税负新政。从这一点而言,他们的根本利益也是在陛下这一边。”
“嗯。”他应了声,闭着眼,“还有呢?”
“还有……”
裴沐想了想,诚恳道:“还有,陛下年少有为、英明神武、学识天授、威震海内八方,区区程氏,必然为陛下神威所慑、又敬又畏,怎敢掀起风浪,给陛下添乱……”
他笑出声,抬手就揪住裴沐的脸颊,叫她不能再说话。
“胡言乱语的马屁精。”他略睁开眼,名家刀锋一般凌厉又好看的眼睛被几缕发丝遮挡,只露出带着微光的一点深灰色,似亘古星光。
“既如此,程氏应是谁推到前头来的障眼法。”他收了笑,淡淡道,“且不管这些,程氏瞒报税收总是属实。新律初推,这些商人得了朕的便宜,还想将此前欠税糊弄过去?就拿他们来开刀,也叫世人看看,朕的律法不只是一堆沉重的竹简……嘶!”
他说着,倏然蹙眉,面上浮现忍痛之色。
裴沐立即坐起来,自怀中摸出一个锦囊,从中拈出一粒小指指甲盖大小的金色丹药,喂进他口中。
他咬牙吞了,又来抓她的手,说:“背上……!”
她便试着摸他的脊背,沿着清晰的脊椎骨,一节一节地摸下去,到了腰上的某一点时,他长长地呻/吟一声,绷紧的躯体渐渐放松下去。
她就轻轻给他揉按那一点,又吩咐宫人送水。
“陛下,用些水罢。”
他闭着眼,嗯了一声,由着她扶起来,再歪倒在她身上,一口一口地喝水。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子——这话只能心里说说,务必不能叫他听见。
他靠在她肩上,呼吸吹到她这一侧,那剧痛过后放松的神态,一时竟给人以柔和的错觉,连那缺乏血色的嘴唇都是惹人怜惜的缘由之一。
谁能想到,这位冷漠威严、富有四海的陛下,其实少时起就饱受骨痛折磨?总是不知何时何地、什么原因,他身上的某块骨头就会剧痛发作,痛苦难当。
御医每月都诊断,但从来诊断不出缘由。皇帝每每便冷眼睨着御医,吓得人家抖抖不止。
不过还好,他从来不因此滥杀,不过骂一句“无能”,再挥手将人赶下去就是。
他是个绝不肯让人窥测自身弱点的性子,又多疑得很,即便多年骨痛,也只有就近伺候的宫人、几名御医、几个心腹,知道他有这么个毛病。
七年前开始,知道的人还多了个裴沐。
能够以丹药、按摩来为皇帝制止疼痛的裴沐,很快就成了大齐宫廷中的红人,得封中常侍,随时随地跟在皇帝身边。
因为太过貌美、与皇帝走得太近,她还被传成了“皇帝的禁脔”……不过,考虑到她常年睡在龙床上,跟皇帝滚过来滚过去,说她其实什么都没跟皇帝做,旁人也肯定不信,故而这说法也不算错。
禁脔就禁脔吧,好好干,也不失为一条大有前途的道路。裴沐自认坦率开明,对此想得很开。
她拍了拍皇帝的背,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宠臣,忧心忡忡道:“陛下的骨痛,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无事。”他淡淡道。
“怎么是无事?”裴沐语气忧伤,“自七年前臣初见陛下,陛下便不时受骨痛侵扰,竟至夜不能寐。陛下,听说那些隐居的术士有奇妙的法子,也许……”
“不准!”他的声音陡然凌厉起来,彰显出帝王的威严,“术士狡诈诡谲、卑劣不堪,个个该死!裴沐,再叫朕听见你说这话,便是‘蛊惑乱国’之罪。”
她眨了眨眼。
一个细微的、代表不屑的撇嘴,出现在这张宜男宜女、宜喜宜嗔的美丽面容上,接着,她笑了笑,眼波流丽,似慵懒的月光。
“臣知道了。”裴沐继续语气忧伤,“可陛下……”
“阿沐担心朕?”
缓了缓,他在她颈侧睁眼,伸手停在她下巴上。再往上,他慢慢抚摸她的面颊,拇指则停在她唇边。
“阿沐,朕知道你的好意。不过,朕早已决意,凡朕目之所及、耳之所闻,便决不允许术士出现。战国三百余年,皆因术士祸乱宫廷、蛊惑人心,朕而今一统天下,如何能见大好江山再毁于术士之手?”
他放缓了语气,虽还是声音淡淡,却换了个称呼,能听出些哄人的意思。这就算是帝王的歉意了。
裴沐对他笑了笑。这是个绝不出错的、讨人喜欢的笑。
“可术士与修士究竟又有什么不同?”她用一种天真的、有些好奇的语气询问,“陛下是修士,臣也是修士,满朝官员、万万百姓也是修士,我们与术士究竟有何不同?”
她的笑容和语气,显然讨了皇帝的喜欢。他眉眼更舒展,靠过来吻了吻她,再趴在她怀里,让她继续轻轻按背。
“自然不同。”他现下心情好了、身体舒坦了,也就能有耐心了,与她家常似地闲聊,“术士曾是各国豢养的利刃,从暗杀、偷袭、离间,到各国间的合纵连横,都有他们的身影。这些人,一来心术不正,二来身份也多有可疑之处。六国余孽贼心不死,便是仗着背后还有术士家族、门派的支持。”
皇帝很讨厌术士。他幼时在齐国,就因为术士告诉先王,说他会克父克母,他便被送往他国当质子。背井离乡,后来被人迫害而逃亡,很经历了一番生死之险,他自然恨极术士,登基后一直设法剿灭这些人。
“好,臣知道了。”
裴沐笑了笑,弯腰亲了亲他的太阳穴:“时候不早,陛下早些安寝罢。”
“阿沐不想听朕说术士的事了?”他撩了撩眼皮,似笑非笑里,那点多疑的毛病又流露出来了,“说来,阿沐七年前突然出现在昭阳城,这些年里,也不是没有人与朕嘀咕,说阿沐身份可疑,说不定便是术士之后。”
昭阳——齐国的首都。
裴沐微笑缓缓,动作、语气也都缓缓。慢——天然就被视为镇定的表现。
“其他人如何想,我却无所谓,我只想知道陛下怎么看?”她浅笑道,一下一下地给他按摩,“昭阳城里人人还说,我是陛下的男宠,天天给陛下侍寝,故而后宫空虚全都怪我,谁又知道,陛下从不曾对臣做过什么?”
皇帝握住她的手,坐起来,深灰色的长发披散着,掩着衣襟口露出的锁骨、胸膛。这模样略有些凌乱,却也令他眉眼中的冷淡化开更多,更衬出那点暧昧的打量。
“男宠?真是无稽之言。”他嗤笑一声,却是抬起她的下巴,嘴唇贴着嘴唇,在她唇上辗转调笑,“朕又没有龙阳之好。”
你没有——个鬼啊。
裴沐心中呵呵一笑,面上也同样保持微笑:“那陛下现在是在做什么?”
“只要抱着裴卿,便是没有丹药,朕的骨痛也能缓解许多。”他说得轻松随意,太过随意就显得极度自我,“何况裴卿貌美,成日对着也不讨厌。”
裴沐心中继续呵呵一笑,不过转念一想,皇帝也长得很是貌美,她对着也不亏,当即就释然了。
“睡吧,明日启程回昭阳。”
他再亲了她一下,挥手灭了灯,拉她躺下歇息。睡的时候,他还是把她抱在怀里,也不嫌热。
他呼吸安稳,闭着眼时就看出睫毛很长,但裴沐陪他经历过多次暗杀,知道他无论看似睡得多熟,夜里一旦有什么响动,那把天子剑便会立即将冒犯者斩于剑下。
裴沐便动也不动,望着天顶,心想:皇帝多疑得很,这都七年过去了,他还是时不时试探她,看来并未全然放下戒心。
她是不是术士?
真是笑话,她当然——
是了。
她侧眼再看了看皇帝的睡颜,觉得他果然十分貌美、看着不亏,这才心安理得地闭上眼。
皇帝——姜月章,这个人可真是个多疑的、自我的、讨厌的人啊。
七年前裴沐这么觉得,七年后的现在,她也还是这么觉得。
……
七年前,裴沐十九岁,姜月章二十岁。
姜月章十九岁的时候即将一统天下、登上皇位,改扶桑为大齐,接过“皇帝”这个称谓。
而裴沐的十九岁,则是蹲在师门里听师父的训话。
她出身昆仑派,听上去是世外高人,其实她的师门不过是昆仑山脚下的一个小门派,仗着背后的高山多有传说,而营造自己缥缈莫测的形象。
师门里有她的师父,两个师兄,还有一个师姐。连她在内,昆仑派一共就五个人。
更悲惨的是,裴沐十六岁的时候,她的大师兄下山历练,卷入了战争,不幸身亡;她十九岁的时候,二师姐下山历练,也卷入战争,不幸身亡。
师父他老人家在院子里哭哭啼啼,她和三师兄两个人就在院子里没心没肺地烧烤。
没法子,大师兄和二师姐都性格恶劣、狂妄自大,从小就对她和三师兄颐指气使、欺负来欺负去,他们两个死了,她和三师兄实在挤不出什么眼泪。
也就秉持“万物竞争才能有成”的理念、放任他们几个弟子斗来斗去的师父,才对他们每个人都挺有感情。
结果,他老人家哭得太伤心了,一病不起,眼看就奄奄一息。
裴沐和三师兄商量着,打算去昆仑山上找神草仙花,带回来给师父治病。
但师父阻止了他们,说那些传说都是骗人的,天神早就不管他们了。他说:“你们要真想报答为师,就去历练!”
她和三师兄异口同声:“还历练啊?死了怎么办?”
“……那就死了!我们昆仑派的术士,就要在九死一生中成材!”
老头子双目怒睁、慷慨激昂,然后就咳得没了半条命,吓得她和三师兄连连安抚。
唉,世人眼中的术士心思诡谲、手段迭出,谁能想到还有他们这样穷酸的。不过话说回来,术士一脉的气运延续三百余年,现在也的确尽了,今后是正道修士的天下。
没见连擅长观星测命的妘家,都改了“云”姓,四散避难去了?
谁还坚持要当个术士啊,出门还人人喊打的。
也就师父放不下那点自尊和感伤罢了。
可有什么法子?老头子再有诸多不是,好歹把他们几个孤儿拉扯大了,眼见他要驾鹤西去,裴沐和三师兄谁都说不出个“不”字。
按照昆仑派的传统,下山历练的弟子要抽签决定一个必做任务,再自己选一个自由任务。弟子之间,都不能告知对方自己的任务,因而历史上,在昆仑派人数众多时,弟子之间完全可能彼此敌对、相互厮杀。
所以说,世人觉得术士大多热爱搞事,其实说得也没错。
总之,裴沐抽到的必做任务是“辅佐天下明君”,那时候姜月章已经建立大齐帝国,她自然要去昭阳城辅佐他了。
她琢磨了一下,想起传闻齐国皇室收藏得有“千金方”。那是极其珍贵的灵药,由百余年前的罗神医研制,专门保护女子气血,防止月事、生育等事宜损伤女子身体。如果能持续服用千金方,女子修行的最大障碍就消除了。
可惜,千金方也的确要花费千金,普通人根本承受不起,而各国贵族、豪商也热衷将之藏而不宣,只奖赏给自家有天赋、够乖巧的女儿,以至于千金方诞生百余年,世间女子地位竟无太大改变。
裴沐自己算是很有天赋,乃极少数灵力强大、肌体强健,不受女子体弱影响的修士。
不过,身为女子,她还是不大喜欢这重男轻女的世道。
她觉得,反正自己要去辅佐姜月章,不如就定个目标,努力劝说齐皇,将千金方公布天下,最好再改进改进、降低花销,令天下女子真正受益。
就这样,等师父去世,裴沐和三师兄哭哭啼啼地埋了师父,就彼此告别,各自去做各自的师门任务。
顺带一提,三师兄抽取到的必做任务,是成为天下第一大商人。他这个人生性懒散,从小把裴沐也带得懒洋洋,现在非得去累死累活赚钱,真是让他难过死了。
但三师兄很会自我安慰,觉得他到底没抽到裴沐的任务,也就释然了。
虽说……按师门规矩,他们是不能告诉彼此任务的。可师父没了,他俩谁都对传承昆仑派没兴趣,有志一同地认为,术士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也挺好,所以就痛痛快快地交换了任务内容,还满意地发现不用自相残杀。
就这样,十九岁的裴沐祭拜了师父、告别了三师兄,一个人到了昭阳城。
她原本还似模似样地伪装了一下,打算说自己是个炼丹师,想先混进御医局里,也好找一找千金方。
谁知道,没等她把谎话说全,她就撞见皇帝骨痛发作,又糊里糊涂地被他抱个满怀,接着就被他如获至宝地拎走了。
裴沐听说过皇帝讨厌术士,就说自己是个孤儿,乃一名云游四方的炼丹师,听闻皇帝贤明,特来效命。
其实字字句句也算属实,不能算说谎。
皇帝一开始当然不信,暗中派人把她查来查去,也查到了昆仑山脉。然而,由于昆仑派实在太没落了,在当地村民眼中,他们就是几个穷酸修士,经常在村子里帮忙种地、打猎、搞搞水利,炼的丹药效果还不错。
有了村民背书,裴沐就顺顺利利地在宫廷里待了下来。
可惜,她满心想的是辅佐明君、公布药方、惠及天下,而事实上,她也的确勤勤恳恳地帮着出谋划策、调查贪腐、研究律法,算一个能干的官员。
然而,她明明干着九卿的活儿,却由于皇帝需要她时刻在身边,还天天被皇帝拎上龙床、抱着睡觉,最后,裴沐竟然只能当个中常侍,还成日里被人说男宠、禁脔、佞幸……
唉,这都是姜月章的错!
姜月章这个人,什么明君,真是讨厌死了!
回到现在。
裴沐越想越气、越想越不平,倏然睁开眼,扭头去瞪他。
他散着头发,睡着时也眉心微蹙、似在考虑什么为难之事,而纵然熟睡,他抱着她那股劲儿也分毫不松,跟铁圈箍人似的。
看着看着,裴沐的气倒是顺了不少。没有办法,姜月章的脸长得太好,身材也十分不错。假如这里还是民风豪放的昆仑山脉,裴沐说不定就把他抢回去成亲了。
不过,其实……
十年前,她的确抢过一次亲,而且抢的就是姜月章。
尽管,无论七年前或七年后,裴沐都觉得,姜月章这个人多疑、自我,讨厌得很。
但在十年前,当她十六岁初遇姜月章时,她不仅不讨厌他,反倒还挺喜欢呢。
44、鬼医:焉知死(2)
前夜寝殿里里外外伺候的人, 给砍了一批。剩下没被砍的,也无一不被降级、调职。
唯一没有分毫损伤的,只有皇帝本人,以及他的“男宠”——中常侍裴沐裴大人。
这是合乎情理的。毕竟, 这寝殿虽然只是夙沙城里的官员府邸——过去是陈国贵族的住处, 但既然被皇帝征用了, 那就算是皇帝的别宫。
区区一个程氏,想要送美少年来邀宠献媚, 竟然就能直接送上皇帝的龙床?
他们今天是送美少年,明日若送来个刺客呢?
这才是皇帝大发雷霆的最主要缘由。
至于裴沐本人,她既然被蒙着眼睛、满心是追查案件真相, 一无所知地给送了进来,自然是与此事无干的。
反正皇帝觉得和她没干系, 那就是没干系, 有也是没有。
但其他人可不这么想。放在其他人眼里, 这就是裴大人自己和皇帝玩了个情趣, 两人你侬我侬、分外尽兴,其他人却倒了霉。
于是,恨裴沐的人更多了。
有时裴沐自己私下琢磨, 都怀疑是否皇帝将她树成了个靶子, 用来分担朝臣的仇恨。
看, 当今皇帝后宫空虚、一个女人没有,子嗣的数量更是为零。碍于皇帝威严,臣子们没法劝皇帝立后纳妃、广开后宫、生育子嗣, 他们也不敢说这是皇帝的错。那谁来担责?怪裴沐呗。都怪“他”迷惑皇帝,才让皇帝沉醉“男”色。
还比如,为什么皇帝有时候心情不佳、暴虐杀人?啊哟, 因为裴大人又作妖了,迷惑帝心,才让皇帝干出了本来不应该他干的事。
至于裴大人为了执行皇帝的政令、与朝臣们斗智斗勇?那也是裴大人自己争权夺利,皇帝只是被裴大人迷昏了头、顺着“心爱男宠”的心意而已,实在无辜。
这么一想,她裴沐既能在皇帝病痛发作时当一剂良药,又能在他施政时当好一把刀,闲来无事还可以给他亲亲抱抱、纾解压力,顺带满足他的龙阳之癖、成为他不开后宫的借口……
裴沐暗自唏嘘:她可真是太万能了,宛如皇帝私人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皇帝砍了一堆人,却是只局限于特定的范围,因而夙沙城中风平浪静,并未因此产生什么动荡。
这平静的背后,也有裴大人一边暗中抱怨、一边勤勤恳恳给皇帝善后的功劳。
她花了一整天,分清赏罚、安抚人心,将事态控制在最小范围中,同时还不能忘记本职,记得给皇帝打点好行程。再过一日,他们就要启程赶回昭阳了。
这天夜幕降临,裴大人又辛苦一整天,总算能坐下来歇口气。她换了便服,晃到夙沙街上,看了一眼即将收摊的集市。
战争结束不过七年,民间积蓄被消耗一空。当今皇帝又不顾群臣休养生息的谏言,执意大兴土木,不仅帝陵持续修筑,还另外修筑宽阔大道、连接北方城墙、兴修水利,虽说长远来看都于民有利,短期内却是挤占了民生恢复的空间。
为了国家顺利运转,皇帝又下令,禁止民间酿酒,又限制每月肉食的数量,并将节省下来的粮肉收为官税,以供养各处劳役、支撑朝廷各项开支。
所以,即便是夙沙这样的名城,集市的内容也显得有些寒酸,饮食单调、滋味匮乏,别的手工艺品也无甚出奇之处。
裴沐一面慢悠悠地走,一面动手将板正的发髻松开,改用发带松松扎起。发带黑红二色交织,绣着金乌图案,针脚细密,乃宫廷绣娘出品。边角还落了个“章”字,以示这是皇帝陛下的所有物。
初秋暑气未退,傍晚的风算不得凉。几许天光顺着棚布落下,照在裴大人面上。
她神态慵懒,目光漫不经心地四处逡巡,掩住了内里那一点清醒与锐利。两旁行人每每望着她,有的看得发呆,有的甚至不觉撞了墙,还犹自不觉得痛。
也有本地豪族的人,目光一亮想要上前,却在看见她衣衫质地时停下脚步,神色变幻、若有所思。
裴沐不管这些,只顾自走去了一处卖各色鲜果、干果的铺面。
“药”字旗飘飞着,店里的掌柜的已经收好了东西,笼着手站在柜台后,一看就在等人。待见到裴沐的身影,掌柜便笑开了。
他拿出一个精心捆好的纸包,殷勤道:“裴公子,您可来了!这是您要的乌梅、山楂、甘草,都是上好的,特意给您留着。”
裴沐上前接过纸包,扫了一眼,暗里灵力流转又检查一遍,没发现问题,便笑道:“多谢掌柜。”
她正要掏银子递过去,旁里却有人脚步匆匆、着急忙慌地赶上来。
“我来,我来!”
这只手抓着银子,也不管是一两还是二两,反正按多的给塞了过去。
掌柜做生意的人,谨慎地没去接,先是看了裴沐一眼,见她点头,这才笑着接过:“客气,客气。”
来人不看掌柜,只反手又拭了拭额上的汗,对裴沐陪笑。
这是个青年男子,略有些矮,只七尺多一些,不过他身材挺拔,面部有些微凸,却也说得上俊郎。
其实裴沐也没资格说人家矮,因为她自己在别人眼里也就是七尺出头的柔弱美少年,比之皇帝陛下的八尺身高,那是万万不如的。
她拎上纸包,看了掌柜一眼,抬腿悠悠往外走了。
此时天色渐落、银河初起,微冷的星空下,她懒洋洋的微笑带上几分神秘意味,像一朵危险的花。
矮个子的帅气青年从店里追出来,紧跟在她身侧,绝不敢越过,却也绝不敢落下太多。他一面讨好地笑着,一面掩不住眼中惶急之色,连声道:“裴大人,裴大人,还请裴大人救我!”
他跟了小半条路,引得人人侧目,而裴沐视若不见,顾自悠哉地走着。半晌,她才慢吞吞地开口:“王铖,你知道,你前夜当值,却让程氏送人进去了,你没掉脑袋已是万幸,现在只是去职,还有何不满?”
天下人皆知,齐皇身边养着一支护卫队,称“穿云军”,里头个个都是精锐修士,多为贵族子弟。王铖便是其中之一。
王铖听她终于开口,笑容忙又谄媚三分,可怜地诉苦:“裴大人,前夜本来不是我当值,只是同僚有急事,临时托我代班,这才……裴大人,我也只是在偏门守着,从头到尾我根本没见程氏的人啊!”
裴沐停下脚步,哼笑一声:“代班?我怎么记得穿云军严禁自行换班?王铖,你平时在军队里头拉帮结派,陛下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只是去了你的职,你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别说你了,你们王家旁的子弟,怕是都会受这事连累。”
说得王铖脸色发白,这才知道自己平时所为都看在了皇帝眼中。
他深知皇帝手段酷冷、说一不二,又十分看重法度、厌恶违反律法之事。
若是陛下认真追究起来……
王铖顿时汗如雨下。
“裴大人,裴大人!”他急得只会重复这个救命词,“我去职好说,但我家里的父兄……裴大人,您千万救救我!”
他是家中旁支,若真因为他的事,连累整个王家,他能被家中活撕了!
裴沐优哉游哉地走着,优哉游哉地听着,手里的药包一晃一晃。
等走到了僻静处,她才偏头一笑。这笑里落着星光,如夜晚昙花盛放,一时之间,便是王铖心急如焚,竟也给笑晃了神,愣在原地。
裴沐笑眯眯说:“其实么,你说得也对,无论怎么看,前夜的事你都是倒霉的,何必带累家中?”
“啊……是,是!”王铖回过神,暗中一咬牙,当即摸出一枚玉璧。
这玉璧虽然不大,却是莹白通透、温润生光,打磨得也精致,纵然比不上传世美玉和氏璧,也称得上是一件珍宝。
见了玉璧,裴沐目光一闪,面上却还是笑着,瞧王铖怎么说。
“裴大人,这羊脂白玉玉璧,乃是我偶然所得。”王铖低声道,“听闻裴大人爱玉,我早想呈给裴大人一观,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现在却是碰巧,便来献给大人。”
这番说辞漏洞颇多,不过双方也只是需要一个由头而已。
裴沐便假作惊讶,伸手接过,随意看了看,笑道:“原来如此,果然好玉。”
信手揣在了怀里。
王铖见她收下,方才松了口气,继续讨好道:“裴大人,您看……”
“也不是什么大事。”裴沐一口应下,“我自会在陛下面前提一句,你且去吧。”
“多谢裴大人,多谢裴大人!”
在王铖的连连殷勤里,裴沐拎着药包,继续晃悠悠地走了。
她背后,王铖一直目送她消失,这才收了笑,又后知后觉地心痛起来,却也伴随着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感。
他暗想:怪不得宫中都说,一旦惹了陛下真火,除了原地等死之外,唯一的选择就是去求裴大人。
这位暗中被嘲讽为“人比花娇”的美男子,看着懒洋洋的,却是唯一能让陛下改变主意的存在。
……
晚间。
裴沐亲手熬制好了乌梅饮,又冻了碎冰,将温度调得凉而不冷,最后撒些早开的桂花,便用托盘盛了,悠悠端去了房里。
出了前夜的事,房屋内外的人都换了一拨,守备也显然加强,处处都是甲胄寒光。
裴沐穿行其中,却是不改悠哉。
吱呀——
她屏退宫人,自己推开了门。
铜灯照耀,屋内灯火通明。上首的条案背后,皇帝正拿一卷竹简看着。他没戴正式的冠冕,长发随意束了,斜洒在一边肩上;黑色绣龙纹和玄武纹的外袍披在他身上,露出雪白里衣,更显随意。
裴沐进来,他抬眼看了一眼,不说话,目光又回到竹简上了。
抱着竹简的太监伺候在边上,悄没声息地瞟了一眼裴沐。
裴沐说:“陛下。”
他还是不做声,顾自放下竹简,又招招手,示意太监递上下一卷。
裴沐看了一眼太监,说:“你下去。”
太监眼观鼻、鼻观心,装没听见。
皇帝没抬头,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殿内的灯火也似乎感受到了此间微妙的气氛,猛跳了几下。
裴沐看看皇帝,再看看自己手中辛辛苦苦熬好的乌梅饮,再抬头时就是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来陛下政务繁忙,容臣先行告退。”
说完,她也不等皇帝发话,端着盘子,转身就要走。
背后传来“啪”一声——皇帝重重放下了手里的竹简。
“裴沐,回来。”他声音冷漠,平静的语气里压着深沉的意味。
裴沐停了停,才转回身,却是先对太监说:“你下去。”
太监有些苦了脸色,垂首不动。皇帝又哼一声,摆摆手:“下去罢,东西放下。”
太监这才如蒙大赦,轻轻放了东西,垂首退出。
屋里只剩了这一高一低两个人。
皇帝等了等,没等来人出声,才缓了一些的脸色,当即又难看起来。他冷冷道:“裴卿就没什么要同朕说的?”
裴沐走上去,用胳膊肘将竹简堆拨开,将盘子放上去。
“臣做了乌梅饮,送来与陛下消食解暑。”
她还是那么皮笑肉不笑,语气平平的。
一点也不乖巧。
皇帝一眼都没看乌梅饮,脸色更沉:“没别的了?”
“哦,还有一件事。”裴沐假笑一下,自怀里摸出那枚白玉璧,反手扣在案上。玉璧碰出一声清脆的微响,玉光映亮了皇帝阴沉的眼眸。
fantuankanshu.com
“傍晚臣去外头拿乌梅时,王铖找过来,送了臣白玉璧,叫臣在陛下面前替王家美言几句。臣就收下了。”
她悠哉说完,皇帝的脸色就好一些了。
他略眯了眼,审视着她,淡淡问:“裴卿收了王家的礼,就想要左右朕的心意?”
旁边火苗猛地晃动几下。
冰冷的威压悄然蔓延。
每当这位陛下发怒时,人们才会慌里慌张地想起,他不止是一言九鼎的真龙天子,更是当今数得上的强悍修士。
多年来,那把天子剑下斩了多少亡魂,数也数不清。
面对此等威压,裴大人却是眼皮都没抬。
事实上,她干脆后退几步,再往地上一跪,恭恭敬敬一叩首:“臣知罪。臣原是想,陛下原也不会迁怒王家。王家两位将军驻守北方,向来治军有方,又忠心耿耿,因王铖一个旁支子弟,而迁怒朝中重臣,以陛下的英明,如何能做出这等事?”
“臣有罪。臣不该自以为能猜中陛下心意,就贪图王铖手里的美玉,还以为陛下也能猜准臣的想法。”她再一叩首,“臣将美玉献上,陛下要如何罚臣,臣都绝无怨言。”
她这么冷冰冰、一板一眼说话的样子,和“绝无怨言”可是一点边都沾不上。
皇帝坐在上头,起先还绷着神色,听着听着,眉眼就松弛开,可再看她叩首不起的模样,他就又重新皱眉。
只这回,他的神色有些咬牙切齿了。
“你……”
他瞪着裴大人,瞪了好一会儿。
片刻后,皇帝陛下露出悻悻的神色,一拍桌子,很有些郁闷地说:“行了行了,说你两句,你还跟朕生起气来了!朕要你的美玉做什么?拿走拿走!”
他抓起玉璧,“啪”一下丢出去,正丢在裴沐手边。
裴沐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玉璧,又看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一眼,还是板着脸:“陛下,臣不受嗟来之食。”
“你……!”皇帝一噎,神色立时不善,“裴沐——朕平时赏你的还少了?就为了个美玉,你就这么同朕较劲!”
裴沐低下头,暗自翻了个白眼。
姜月章——她呸。
皇帝久等不来想要的反应,更是生气。他怒而起身,大步走下来,不顾帝王之尊,半蹲在裴沐跟前,抓住她下巴,咬牙道:“你真要同朕赌气?”
裴沐心里再翻个白眼,一张俊俏得过分的面容也流露点冷笑——看着确实像赌气了。
“臣之前就为了程氏的事,在外头追查了大半个月,也没见着陛下。前夜刚回来,又为了守备的事忙了两天,昨夜一宿几乎没合眼,今早还颠颠地去订了乌梅,忙到晚上才有空拿,接着就在厨房精心侍弄了一个多时辰,才按着陛下的口味调好乌梅饮,满心欢喜得端了过来。”
裴沐一边说,一边心中打个寒颤:真是不试不知道,原来自己说起肉麻幽怨话来也能一套套的?师父,希望您在天之灵不要笑出声。
不过她表面姿态很是行云流水,做足了个冷笑含怒的冰霜样。
“谁知道,一来就看陛下给臣甩脸色!好,是臣活该,累死累活七年,也不过得个人人背后唾骂的佞幸男宠名头,谁都能嘲笑臣,陛下也对臣随打随骂。臣这便请辞,陛下乐意叫谁来代替臣的位置,就叫谁来……!”
被摁倒的时候,裴沐还有一些台词没有说完。她犹豫了一下,思考自己是甩开他,继续说完那堆肉麻兮兮的幽怨台词呢,还是就这么顺水推舟。
但这一犹豫,就被皇帝给顺利摁倒了。
她想了一下,觉得挣扎太麻烦,也就躺平任亲了。她毕竟还是要继续完成自己的师门任务,不好半途而废。
姜月章——呸!
每次他生气时,面上看不大出来,亲吻就格外激烈,时常激烈到了裴沐怀疑“这还不继续往后这不正常姜月章是不是不行”的地步。
同样,这一次她也被亲得有点头晕眼花,本能地去推他,却被他扣住五指、压在一边,继续唇舌纠缠。
终于,他愿意略略离开,让空气从他们交缠的呼吸里穿行而过。
“谁敢背后说你?”他声音带了一分嘶哑的情/欲,却还是舍不去那无处不在的威严和居高临下,“裴卿,你都被称为天下唯一能改变朕的心意之人了……你说,还有谁敢说你?”
哦——裴沐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来是这么个名号惹来的帝王多疑。确实,换了哪个国君、皇帝,大约都讨厌被人猜度心思,更何况是姜月章这深沉的性格。
理解归理解,该烦他还是烦。
裴沐假笑一下:“陛下说笑了,臣哪儿来那么大本事?臣即刻去找王铖,将玉璧摔他脸上,再自己在陛下殿前跪上三天三夜,好叫别人知道天威难测,臣也只是陛下掌心里的泥人,没什么能耐的。”
姜月章抿起唇。他嘴唇薄,天生缺乏血色,看着更是淡漠如冰雪,连怒气也是漫天的寒意。
他定定看着她。
好半天,他微微叹了口气。一点不悦与怀疑还残留在他眼里,更多却软化为了无奈:“好了,别和朕赌气了。裴卿……阿沐你啊,就是仗着朕偏爱你,对你予取予求,才给宠得肆意妄为。”
宠什么,宠物么?裴沐笑了一下,见好就收,偏头做出忧伤而乖巧的情态。
姜月章见她面容极白、发色极黑,小扇子似的睫毛垂着,也不知道是不是掩着点泪意。再看她侧脸轮廓挺秀,今年虽已二十有六,看着却分明还是当初那个惊艳昭阳的美少年。若非他强留,他的中常侍早该娶妻成家、位列九卿,而非倒在这里,被他亲得唇瓣殷红水润,玉白的脖颈上都印着吻痕。
他原本还有些愧疚,但多看几眼,那点愧疚又转化成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
长发散落、面容冷淡的青年皇帝按下冲动,再度吻了吻她的面颊,这才起了身,又一手拉她起来,折回去端了乌梅饮,浅浅抿了一口。
“……不错,是朕喜欢的口味。”他侧过脸,面上已是带了点笑,“罢了。朕知道你处事向来有分寸,不该管的事绝不会管,这回告诫你一二,下回莫要再犯。”
裴沐都快在心里将白眼翻上天了。她恨不得甩了姜月章的手,给他两耳光,再转身走人、天涯不见。
可惜她这人性子里终究有股倔强劲儿,既然决定要完成师父遗命、完成师门任务,那就一定要坚持到底。
况且,还有千金方等着她。七年都花了,皇帝跟前的红人也当了,现在放弃岂不可惜?
裴沐心思一动,便道:“陛下,天下正是需要用人之时,便是普通百姓无力修炼、不能开发灵力,至少也有点力气,可以务农养蚕、参军服役。”
姜月章喝了一碗乌梅饮,正自己倒了第二碗,慢条斯理地喝着。闻言,他瞟了裴沐一眼,似笑非笑:“裴卿又想提议,要改良并公开千金方,好叫女修也参与国事了?”
不等裴沐说话,这位年轻俊美的帝王就淡淡道:“不行。”
不错,这并非裴沐第一次提起。
也不是姜月章第一次否认。
“陛下……”
“裴卿,朕与你说过多少回,百余年里,试图改良千金方的人不是没有,但都失败了。况且,千金方所需的主药‘碧红丝’也同时是元神丹的辅药。碧红丝数量稀少,又无法人为栽培,每年朝廷也只能收上来不到十斤,统统要用于炼制元神丹。”
元神丹也是一种珍贵药物,用于修炼中的静心安神,还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向来是各国王室必备的药物。现在是大齐天下,姜月章身为天子,也自然而然地占据了这一药物的所有权和分配权。
他喝了最后一口乌梅饮,满意地勾起唇角,漫不经心道:“朕知道裴卿时刻都想为朕分忧,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千金方之事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容后再议……七年里,每次提到这事,姜月章的答案都是容后再议。起初裴沐还心怀幻想,以为自己只要再爬高一点、说话再有分量一点、立下的功绩更多一点,就能说服皇帝着手千金方的事情。
但现在,她已经基本放弃这个想法了。
指望男人站在女人的立场上考虑事情,主动去帮助改善女人的处境,果然是不现实的,即便那是天下之主。
裴沐心中,已经有个大致的想法渐渐成型。
“陛下说得是。”她也不再纠缠这事,转而露出一个诚恳又讨喜的笑容,试探道,“臣忽然有个疑问,陛下能不能为臣解惑?”
姜月章特别吃她乖巧的这一套,每每都能被哄得眉眼柔和、唇角含笑。
“解惑?也不是不可。”
他含着笑,忽地伸手一抱,就将裴沐抱了起来,又往床榻走去。不多时,两人就又在床上滚了几滚,都是微微气喘、面红心跳的状态。
裴沐无奈闭眼。还好姜月章有毛病,什么都不会对她干,也不会扒她衣服,不然她早露馅了。丹药虽然能改变她的外形、灵力属性,却不能真正将她的身体变为男子。
至于某些特殊生理特征……唔,总是有很多办法可以伪装的。不过姜月章确实问过,为什么她每次都“没反应”。
扯远了。
裴沐抬手挡住帝王的手,尽量端正神色:“陛下,臣的问题还没问。”
“裴卿尽管说。”姜月章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放在唇边一亲,又来吻她耳廓,语气很是敷衍了事。
裴沐眉毛抽动几下,竭力保持微笑。很好,那么修正一下,姜月章是很吃她乖巧的这一套,但每次都有点并发症状——这人会变成一个亲吻狂魔。
“陛下,臣曾说过,臣的理想是辅佐陛下成为天下明主……”
姜月章往她唇角亲一口,又单手撑着脸,淡笑瞧她:“朕如今不是天下明主?”
这种陷阱问题,裴沐自然不会踩中。她伸出手,试着去抚摸他的头发;这位青年帝王有一头罕见的深灰色长发,与他的深灰眼眸相配,都盈着点点星光,摸起来也很顺滑舒服。
这种时候,姜月章总还是比较有情趣的。他不会说她僭越,只摆出懒洋洋的、很是受用的模样,任由她来抚摸他的头发。
“在臣眼里,陛下自然是天下明主。”裴沐放柔了声气,“但臣也知晓,陛下雄心壮志,对如今的状态,总是有些不够满意的。”
姜月章眯起眼。他有一双优美又凌厉、刀锋似的眼睛,眼尾略略上挑,更如刀尖一点寒芒。
他瞧了裴沐片刻,忽地一笑:“还是裴卿了解朕。”
他翻个身,躺在她身边,伸手来把她搂进怀里。
“朕而今说是富有四海,实则北方胡族虎视眈眈、南部越人贼心不死,若不能除去南北强敌,大齐而今的和平,便只是镜花水月,倏忽便可消失。”
裴沐若有所思:“这么说,只要灭了胡族和越人,陛下就能满意一些了?”
“至少是能按那群吵吵嚷嚷的大臣说的,安下心来,让民间休养生息了。”姜月章吐了口气,显出一点紧绷后的疲惫。
裴沐挪了挪位置,给他揉按太阳穴。她做得驾轻就熟,心不在焉地想自己的事。
很好,决定了。
第一步,尽快研究出千金方的代替方案。姜月章还是太小看她了。
第二步,设法搞定胡族和越人。
第三步,带上改良版的千金方——走人!
对了,临走前一定要狠狠骂姜月章一顿,让他这么有自信!
姜月章却忽然睁眼:“裴卿在想什么?”
裴沐心道,这人难不成是在她心里安了个眼睛和耳朵么!她便随口道:“臣想要千金方的全部药方,自己试着研究。万一有了成果,也好给陛下一个惊喜。”
惊喜——比如她带着药跑路。
其实千金方的内容她知道,昆仑派毕竟有些底蕴。不过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头,来消除姜月章的怀疑。
姜月章却是面色古怪起来:“裴卿研究……?”
裴沐一见他目光,登时有点不乐意,提醒道:“陛下服用的丹药,也是臣炼制的。”做什么,瞧不起她的炼丹师身份?
皇帝轻咳一声:“也就只有这一味丹药了。裴卿炼丹,还是……”
在裴沐默然的目光中,他忽然失笑,略略摇头:“朕只是想起了初见裴卿时的情形。”
裴沐一怔:“啊,那时候……我记得。”
姜月章更笑起来。这是他偶尔才流露的微笑:冰霜似的眉眼如春溪化冻,浅浅柔和潺湲流出。
总是给人以温柔的错觉。
他的声音也变得像是很温柔:“那时朕才定都昭阳,含光殿、英华宫都还在修葺,朕住的紫云殿距离御医馆不远,也是心血来潮,才去了御医馆,想看看新招揽的炼丹师都有些什么本事。”
他握住裴沐的手,有些温存之意。
裴沐叹了口气:“哦对,那一次……结果,就被陛下看见臣出丑了。”
皇帝也像被带入了那段回忆,嗤一声笑出来:“是了,裴卿当时险些炸了御医馆的炼丹炉,将一群御医气得胡须倒竖,结果见了朕,他们又吓得战战兢兢,没点骨气。”
裴沐心想,就你这随手砍人的暴脾气,也能怪人家没骨气?
她暗自腹诽,却被姜月章理解成了不好意思。
他更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若非如此,朕也不会注意裴卿,更不会叫你来跟前答话。再之后朕病痛发作,也就不能随手将裴卿抓过来。种种巧合,岂非天意要让朕知道,裴卿便是能解朕骨痛的良药、良人?”
裴沐忍了忍,终究语气平平提醒他:“陛下,那时你叫臣过去,分明是想处罚臣。当时陛下都开口吩咐,要让人打臣五十棍了。”
姜月章笑容一滞。
他难得有点讪讪,又想藏起这份讪讪,就板起脸:“裴卿是在怪朕?”
怪你怎么了,还要经过你允许啊?呵呵,呸。
裴沐微笑:“臣不敢。”
“……口是心非的小狐狸。”姜月章突然恼了,瞪她一眼,“好好好,是朕错了,回头再补偿你一份美玉。你不就喜欢那些东西?”
裴沐心里有点腻味。她不想去接这个话,便柔声笑道:“臣的确不怪陛下,因为臣第一次见陛下时,就觉得很欢喜。”
姜月章很吃她的乖巧,更吃她的肉麻。
不过,每次他明明是很受用了,却还要先摆出怀疑不信的姿态:“哦?朕有这样大的吸引力?”
……好烦哦,好想一巴掌拍他脸上哦。
裴沐继续微笑:“陛下是臣的太阳。”
皇帝凝视她片刻,喃喃道:“油嘴滑舌。”
却又闭眼一笑:“罢了,朕姑且当你说的是真的。”
殿内灯火熄灭。
裴沐在黑暗中睁着眼。
姜月章以为她说的是七年前,她刚去御医馆、谋求朝中一个职位的时候。若是那时,她当然已经是烦死了他的心态。
但十年前,当她在山林里遇见那个被术士追杀的少年,顺手将他救回去时,她的确对他一见钟情。
她犹自记得……
那一年,他们两个人,一个中毒、一个受伤,互相搀扶着,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时笑一时哭,互相颤声对彼此说……
——“喂,你可别死了啊。”
45、中常侍的意思不是侍寝
十年前。
翻过虞国西部的茶陵山脉, 就到了被中原人视为“未开化之地”的西部。
中原人觉得这里荒凉陡峭、不适合生存,向来将这里视为罪犯的流放之地。
但吊诡之处在于,他们又将最西部的昆仑山脉视为一切的起源,视为天神的故乡, 对此处充满了向往和憧憬。
但对真正生活在昆仑山脚下的人而言, 这座高山与别的山并无不同, 顶多是看上去更高、更冷、白雪更多。
裴沐就生长在这里。
而在十六岁的这一天,她忍无可忍, 选择离家出走。
起因是她大师兄的死讯传了回来,师父很是伤心,二师姐也很伤心。可她无论如何伤心不起来, 倒还暗地里挺高兴。
大师兄那个小时候就会欺负她、还被她撞见过强迫别的女孩子的人渣,死了有什么好可惜?
可二师姐与大师兄情深意笃, 更是臭味相投——都不是好人。她哭得厉害, 又见裴沐在边上冷冷地站着, 顿时大为生气, 出手要教训她。
裴沐哪肯由着她?两人就打了起来。
结果师父这回也认为是裴沐不对,指责她没有同门之谊,又罚她去昆仑山上静坐思过。
裴沐一气之下, 就离家出走了。
她一口气跑到了茶陵山脉附近, 但还没有到达中原。她毕竟从没去过那么远、那么不同的地方, 又听说那里天天打仗,心里就有点犹豫。
正是那时候,她碰到了姜月章。
那是个冬天的上午, 细密的风雪缠绵在天地间,一切都是白茫茫的。
裴沐坐在一棵覆雪的青松上,晃着腿思考, 自己是现在打道回府,还是再待几天、让师父后悔一下。
当阳光在雪地中漫射,她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闹,还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凌乱的呼吸声。
她在树上站起来,就远远看到从茶陵山脉上,冲下一队气势汹汹的人马。他们身边光芒流转,裴沐一眼就认出来,他们是一群术士,而且杀人颇多、煞气极重。
在他们前头,是一名孤零零的少年。
他手里握着凝血的长剑,胯/下骏马已经累得快要扑地,却还是咬牙坚持着,分明是一匹有灵性的神驹。
隔了远远的距离,裴沐也能看到那个少年的模样。
他深灰色的长发凌乱披散,脸上带着血痂,表情又冷又狠、充满凶煞之意,却不掩那份惊人的俊美。甚至,因为那份拼了命的凶狠,他就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孤狼一样,显得更加迷人。
至少,裴沐一下就看入眼了。
少年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当她拜入师门前,也是孤零零地在山林中游荡,遇到野兽和盗匪就摆出拼命的狠辣势头,就那样才能一天天地挣下命来。
她那时也还处于跟师门吵架的余怒当中,头脑有些发热,不仅一眼看中了那个逃命的少年,她还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难得看到这样好看、这样符合她胃口的少年,又孤零零一个人,那她要是救了他,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将他带回去,叫他给自己当夫君了?
他们两个人一起,一定能让二师姐哭着低头,从此昆仑山上就只有她能称王称霸。
裴沐立即做了决定:救他!
她小时候是个和自然搏命的野孩子,后来在昆仑派,也是成天听的“物竞天择”的道理,故而心里很有一股狠劲儿。
何况她天资不凡、修为上佳,便是面对一整队术士,她也有信心能拼上一拼。
就这样,十六岁的裴沐拎上自己的九环刀,兴冲冲地上去救人了。
搏杀的过程暂且不论,那少年见到她这天降救兵如何惊讶,也不必细说。
总而言之,她拿出了西部未开化人民的狠劲儿,拎着刀,拼死拼活地将那队术士杀了个精光。
而她自己,也挨了无数攻击,内伤外伤一并受下,最后就站在一群横斜的尸体之中,将刀狠狠插/进雪地,“呼哧呼哧”地喘气。
那少年的马也被敌人杀死了,他自己还中了毒,脸色白里泛青,分明已经疲累至极,还不忘用一种警惕的目光盯着她。
裴沐由着他盯。反正她是易过容的,看着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清秀少女,他恨也不能恨她真正的模样。
“……你是谁?”他声音沙哑,中气不足,那点警惕就像个虚弱的、张牙舞爪的山猫似的,“你为什么救我?”
当时裴沐是一名豪放的西部少女,还会在喜欢的人面前逞强。她撑着刀,努力摆出一个自认帅气的姿势,大胆发言:“我看中你了,想让你当我的夫君!夫君有难,我当然要全力救你!”
姜月章那时也才十七岁,尚未成为齐王,面皮也还有点薄。一听她这样讲,他就给震住了,而后就慢慢红了脸——气的。
“你竟敢如此羞辱于我……”
“羞辱,为什么是羞辱?”裴沐也挺累,还扭着身子翻找药物,闻言大惊,“难道……你觉得我长得很普通,配不上你?”
少年姜月章一噎,突然开始咳嗽,还越咳越厉害,最后干脆一口黑血呕出,斑斑驳驳地洒在雪地上。
裴沐一瘸一拐地走上去,手里拿着丹药,肉疼地递给他:“夫君,吃吧,能解毒止血的。”
“……谁是你夫君?!”姜月章咬着牙。
裴沐翻个白眼,觉得夫君真是特别难搞,话特别多。她干脆一巴掌将丹药拍进了他嘴里:“快吃!”
姜月章一口气呛住,青白的脸憋出一层薄薄的绯红。
不过他盯着她,那种狼崽子似的警惕和敌意却渐渐消失了。
“……多谢姑娘。”他看了一眼满地尸体,犹豫一下,“你也伤得不轻,快些吃药的好。”
裴沐幽怨道:“你以为我不想?可我出门匆忙,就带了那么一颗好药,唉,你中毒,严重许多,给你吃罢。”
他蓦地睁大眼,愣愣道:“只有一颗?那你怎么给我……”
“快吃!”少女裴沐脾气不大好,觉得他磨磨唧唧好烦,一点没有生死之间那股狠辣劲儿了。她拽住他的衣襟,凶巴巴地凑过去:“你再不将药吞下去,我就亲你了!”
少年立即抿起嘴唇,深灰色的眼睛因为中毒而略有失焦,却还是很漂亮,像雪云漂浮的星空。
他定定看她,苍白的嘴唇忽然泛出了一点笑意。
“也好。”
他就着她的手,靠过来亲上她的嘴唇。
凶巴巴的裴沐一下愣在原地,由得他将咬碎的半颗丹药递了过来……她甚至还感觉到了他的舌头,很软,有点凉。
她当时从没有过男女相处的经验,只是嘴上来劲儿,真被亲了一口,就立即变成了个大红脸。
她“咕咚”一下咽了丹药,憋了半天,小声说:“你,你……万一你把毒性传染给我怎么办!哼,看在你是我夫君的份上,我就……就勉强和你生死与共吧!”
她觉得自己说得挺惊天动地、挺感人至深的。
谁知道那少年愣了愣,“嗤”一声笑出来。
他笑了几声,又像觉得头晕,便略略靠在她身上,手臂将她揽着,也算个支撑。
“咳……后头还有贼子追杀。”他低声说,“姑娘,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裴沐点点头。
两人相互搀扶着,在雪地里留下两串脚印。不多时,风雪忽烈,掀起纷纷雪花,遮蔽了他们的踪迹。
裴沐本想带他去村子里休息,但他坚持不能见到外人,所以,最后他们去了山上一座废弃的猎人小屋。裴沐前几天就是在这里歇息的。
她翻出自己采摘的药物,给自己止了血,又生起火,加热甘泉水,送到姜月章手里。
少年披着她做好的厚实毛皮,歪倒在一片,闭目休息了一会儿,就半睁开眼,看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裴沐是个很皮实的修士,也是个很皮实的术士。她不大会用那些杀人的、阴私的术法,所有天赋都用在了野外生存技能上。
是以她在暖和的地方待了一会儿,自己的身体就恢复了不少。她再将熬好的山药粥塞给那脸色发白的少年,安慰他说:“你等等,我去外头找解毒的药。我是炼丹师,我可厉害了,一定能帮你解了毒。”
姜月章却摇头。他抿了一口山药粥,动作略略顿住,而后默不作声地放一边,又握住裴沐的手。
爱阅书香
“这是稀有的剧毒,轻易不能解开。不必太担心,待我修为恢复一些,便可以自行压制。”他简单说明情况,又对她微微一笑,“你浑身是伤,还是先休息罢。”
裴沐被他笑得有点头晕,想起他的唇舌,又有点羞涩,便乖乖坐下了,还很自觉地将他揽在怀里,让他靠着自己休息。
嗯,她这个做妻子的,一定要保护好柔弱的、人比花娇的夫君,这是西部的传统。
姜月章被她搂着,试图挣扎,却没挣扎出来。
他无奈道:“姑娘,我是男子,你不必……将我像个柔弱女子似地对待。”
裴沐惊讶道:“你当然不是柔弱女子,你是我夫君啊。我拼了命救你的,当然要好好保护你。”
“姑娘……”
少年姜月章怔了怔,忽然低声问:“你想保护我?”
“是啊。”
“为什么?我们素不相识……”
“都说了我喜欢你,你是我认定的夫君,我不保护你保护谁?”裴沐说得理所当然。
真是的,都说了几遍了?她心里有点怀疑,这个漂亮夫君是不是脑子不太好,可转念一想,脑子不好有什么关系?漂亮给抱就行。她就又乐滋滋起来。
他却顾自愣怔半天,又失笑,喃喃道:“还从没有人试图保护我……还是这般拼了命地保护。连我那些随从都……呵。”
他冷笑几声,带出一丝阴狠。
裴沐听出他不高兴,就摸摸他的头,又将他身上的毛皮给笼厚实了一些,安慰道:“别伤心,以后我来保护你、心疼你,谁若惹你不开心,我就打他!等你好起来,也要帮我教训我讨厌的人。嗯……这就是所谓的夫妻共患难!”
她说得可严肃了。
却惹得姜月章笑出声。他还笑得挺厉害,最后倚在她身上,差点要把她给压在地面去。
“你叫什么?”他忽然问。
裴沐正犹豫,要不要提醒他压着了自己的胸……那里再平,也是少女的胸啊!可他一无所觉的样子,若她说出来,岂非自证一马平川?
她脑海中天人交战,说话就心不在焉:“我叫……归沐苓。”
姜月章虽然虚弱,却还是立即察觉了她话语中的细微停顿。他立刻问:“归……哪个归?这是你的真名?”
裴沐回过神,有点心虚:“就是归来的归。真名么,呃……算是。”
“算?”
“哎呀,你好烦。”她别扭地说,却还是说了实话,“师父说这是我原先的名字,不过我更喜欢师父给我起的名字,所以一直用哪一个名字。”
姜月章立即问:“那你本名叫什么?”
裴沐又犹豫了一下。师门有训,不得轻易告诉别人真名,虽然这是她认定的夫君,可他们还没拜堂成亲,说不说得呢?
最后,她还是说:“你先叫我阿沐,之后成亲了,我再告诉你。”
他嗯了一声,也没有反对。裴沐心中估摸着,这个漂亮夫君脾气应当还不错,不是什么一言不合就大发脾气的小屁孩。
她问:“你叫什么?我怎么称呼你?”
“姜月章。”他言简意赅,“至于怎么称呼……”
他轻笑一声:“叫我夫君不就好?”
裴沐顿时惊喜:“你同意啦?”
“……你都舍命救我,又真诚待我,我为何不同意?”他咳了一声,有点刻意,似乎在掩饰害羞,“你是第一个待我这般好的人,若我的妻子是你,我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后顾之忧?”裴沐好奇道,“你要做什么么?我还想,你同我回师门成亲呢。”
他撑起身,单手抚摸上她的脸颊。两人靠得很近,他眼中认真的情绪也十分清晰。
“阿沐,我还想回去试一试,所以现在不能同你回去。”他认真地说,“但我保证,你若愿意同我走,你就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室。”
“走……你要去哪里?啊,是了,看你模样,一定是哪一国的贵族出身。”裴沐迟疑道,“我听说,中原贵族都有好多妾室……”
“我不要妾。”姜月章干脆地承诺,“我若失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连你也娶不了,还有什么妾?若我成功,也全因阿沐今日救我,那我的妻子,除了阿沐还能有谁?”
裴沐被他说得欢喜起来,觉得漂亮夫君真是好会说话、好会哄人。
“好啊好啊。”她高兴地应下来,“那我同你一起回去,一起去做你的事。反正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帮你!”
姜月章望着她,抿唇笑了。
他十七岁的时候,还没有后来那样漠然、冷淡、有威严,也没有后来那么霸道和说一不二。那时候,他还是个会脸红、会微笑的少年,会干脆利落地许下承诺,也会大胆地来吻她。
那是个青涩的吻,唇舌的触碰也只有一点点,丝毫没有后来的熟稔和情/欲。
但那是裴沐记忆中,最美好的一个亲吻。
而后来……
他们几度遭遇追杀,最后她拼着命将他推开,自己掉下悬崖。
十六岁的时候,裴沐会为了喜欢的人付出一切。她很认真地将他作为夫君对待,到自己落崖、听见他凄厉的呼唤声时,她心中想的也是“我不后悔”。
落崖侥幸不死,她也想着要回去找姜月章,但这时,师父和三师兄来找到她,强行将她带了回去。
他们带她回去,又听说了他这一路上的种种。
最后,师父说:“你们不能在一起。”
裴沐很生气,质问为什么。
师父说:“姜是齐国王室的姓。齐是大国,乃最有可能统一中原的国家。那小子约莫就是那个被放逐的小公子,这回回去是要夺位的。”
裴沐还是很生气,大声说:“他当齐王,我就当齐王后好啦!以后他若是当皇帝,我就当皇后,他若是什么都不是,我跟他当一对平凡夫妻,也很快活。”
“不行!”师父严厉起来。
“为什么……!”
师父打了她一耳光。
三师兄在一旁沉默地看着。
半晌,师父叹了口气,面容一瞬沧桑:“阿沐,我说过,你原本姓‘归’。‘归’与‘妫’同音……就是燕国王室的姓。”
“十三年前,燕国内斗,燕穆王残害姐妹、任用奸佞,以致国内怨声四起。齐国趁虚而入,灭了燕国。”师父缓声道,“阿沐,你是燕穆王最小的女儿。在燕国,虽然已有二百多年没有出过女王,但按燕国律法,你仍然有资格成为燕王。现在妫氏血脉凋敝,你就是唯一的燕王。”
“所以,齐姜就是你的仇人,你要光复燕国,不能同那姜月章在一起!”
裴沐听得目瞪口呆。
而后立即抗议:“我根本不认识那群人!师父你也说了,燕穆王自己就是个人渣,我才不认他……!”
师父又给了她一个耳光。
裴沐委屈极了,心想等她身体一好,立即就抽空跑掉,去中原找她的漂亮夫君。谁要管这些上一辈的恩怨?总不过是你打我、我打你,谁还是个无辜的好人么?
但师父了解她。
一回到昆仑派,师父就让她见了原先燕国留下的人,有幕僚、护卫、大臣什么的。
他们说有个什么六国联盟,算起来,现在有的人里,裴沐是血脉最高贵的一个。
裴沐也才知道,原来师父的几个弟子都多少有六国血脉,而所谓大师兄“不幸战死”,其实也是因密谋伐齐,被刺杀而死。
十年前的那个时候,天下尚未统一,齐国也只是一个强大的国家,其余几国还在苟延残喘,手里都还各自留有力量,不是普通个人能够轻易反抗的。
裴沐心里再不情愿,可一旦被迫曝光于六国联盟的视野里,她也就身不由己。她很清楚,若有违抗,她必定会被这些心怀怨怼、掌握残余力量的人给杀了。
她假作答应,同他们虚与委蛇,心里却没有一刻忘记与姜月章的约定。
她忍了三年,忍到自己十九岁,忍到二师姐死了、师父死了,忍到齐国统一天下。
忍到,她即便远在昆仑,也听说了“齐王姜月章称帝,定都昭阳”的大事。
借着师门任务的机会,她与六国联盟的人说,自己要去姜月章身边埋伏,伺机夺了他的位,改齐为燕,并恢复各国国号。
六国联盟的人名义上是她的属下,实际他们双方互相猜忌、各有忌惮,裴沐真正能信任的人并不多。
他们考虑过后,同意了,但提议说,当今天下还是男子更容易出头,而齐皇也更偏重于招揽优秀的男子,委以重任。
因而,裴沐若要前往齐皇身边,就该女扮男装,一步步获得齐皇信任,将权力夺取过来。
裴沐敷衍了事,一律说好,心里却想:你们管我?
就这样,她终于能去往昭阳,去见她心中的夫君。
十九岁时,当裴沐终于再一次见到姜月章,很快就发觉他变了很多:自以为是、多疑、手段暴戾,让人生畏。
饶是如此,她起初也还是打算坦白自己的身份。
但立即,她就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六国联盟的人并不真正相信她,所以他们给她下了毒。每三个月,她必须从他们手里拿到解药,否则就会暴毙身亡。
裴沐不得不按捺下来,一边应付姜月章的疑神疑鬼,一边应付六国联盟的压力。
但她天性里就很倔强,六国联盟越是要百般控制她,她越是要反抗。她虽然不知道他们给她用了什么毒,但她好歹是一个不错的炼丹师,还被师父赞叹过“根骨上佳”,她自己暗中研究,也一点点有了眉目。
三师兄在外经商,主要的生意里就有药材、丹药,裴沐与他暗中联系,也算有个支援。
一开始,裴沐是不得不瞒着姜月章。
但很快,随着他作天作地、颐指气使、狂妄自大……反正一个接一个的毛病,裴沐就烦死他了。
何况,姜月章还总是冷不丁来试探裴沐一下、敲打她一下,对她彰显一下“帝王的威严”……
裴沐更烦他了。
她觉得,要是他们真成亲了,姜月章成天就这副狗样子对着她,她也迟早要踹了他,同他和离。
因此,渐渐地,裴沐也就干脆老老实实扮好她的男子身份,懒得去在姜月章身上耗费一颗真心了。
反正她瞧他对“裴大人”亲亲抱抱,也开心得很,多半早就忘了当年的她。
姜月章——呸!
要说她对姜月章还剩了一点什么怜惜……
那也就是当他骨痛发作时。每次他痛起来,身体微微蜷缩、白着脸靠在她身边,软软地将头枕在他身上,任由她在他身躯上来回抚摸……这时候,他不再高大而威严,而会显出天生的清瘦,微凉的肌肤贴着她,还像他少年时一般温柔。
只有这时,裴沐才会短暂地原谅他一会儿,真心地帮他缓解疼痛,期待他早日康复。
……
那些多年前的往事,起初裴沐还时不时想一下,后来随着时间流逝,她渐渐也不太想起了。
但现在,当她跟随皇帝巡行的车架,回到昭阳城里,她望着气象宏伟的、崭新的首都,又不觉想起了过去。
这可能是因为姜月章就歪在她身边,手里抱着他的通天冠,安稳地睡着,也不管外头夹道欢迎的百姓欢呼。
也可能是因为……
她不觉瞟了一眼自己的衣襟。在她怀里,有一个锦囊,上头记载着三师兄悄悄传递给她的信息。
——此前裴沐研制出的千金方的替代药方,已经拿去试验过了。
而试验的结果……
“成功了。”她望着几重纱帘外朦胧的街景,怔怔说道。
“……什么成功了?”
姜月章在她肩上醒来,懒洋洋地半睁着眼,侧头就亲她的脸颊。
裴沐回头对他一笑:“恭喜陛下巡行凯旋,此番巡行成功,值得庆贺。”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年轻的帝王在她唇上一啄,含笑道:“裴卿真是会说话,每次都哄得朕开心。”
裴沐保持微笑。
开心,是啊,能不开心么?
等她再在宫中拿了碧红丝,设法公布改良后的千金方,设法让姜月章全国推行,她就终于能离开了。
至于北胡、南越之患,她不在昭阳城,反而更好操作一些。
总之……
再过不久,裴沐就打算假死脱身。
想到这里,她面对姜月章的笑容都要灿烂几分。
“陛下,”她问,“假如臣死了,陛下会伤心么?”
姜月章原本懒懒地带着点笑,突然之间,那浅笑就结了冰,冻在他眉眼上。
他也不作恼,只眯眼盯着裴沐,伸手掐住她的下巴。
“裴卿要死,也要先问问朕同不同意。”因为平静和笃定,他语气中的冰冷也显得更为突出,“若朕不同意,就是掀翻幽冥,朕也要将裴卿拉出来。”
裴沐垂眸一笑。
“臣知道了。”
知道了——以后你自己发疯,她就不奉陪了。
46、简在帝心?
姜月章允了裴沐研究千金方。他这个人有一点好处, 就是极重承诺,说到做到。
拿着皇帝的手谕,裴沐晃去御医馆,就能被领去守备森严的宝库, 看一眼千金方, 再领一点点碧红丝。
御医馆的医令就是当年给裴沐出题考试、眼睁睁看着她炸了炼丹炉的那位, 现在一看皇帝手谕,老头儿心痛得胡须都倒竖起来。
虽然他不敢说什么, 但那满脸皱纹的模样,简直就是把“暴殄天物”写在了脸上。
裴沐觉得这老头儿很好玩,也知道他心不坏, 便安慰道:“您放心,我一定研究出改良版的千金方。您家里不是还有几个孙女?到时候免费给她们送一份。”
白胡子医令用“你在做什么梦”的眼神瞪着她。
裴沐假作生气:“您这是什么表情?我都能给陛下奉上丹药, 如何就不能做其他的了?”
一说到这, 医令也没了脾气。
这群御医馆的老头子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因为他们很清楚裴沐炼丹都用了什么材料, 甚至也知道丹方。
但是,他们炼制出来的丹药就是没用。
其实,裴沐自己也不太清楚其中缘由。她的确不曾藏私, 不明白为何别人炼的丹药就是不行。
不过, 细说起来, 大齐上下唯独她能够缓解皇帝病痛,这一点也给她带来了许多便利。她反正于心无愧,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一状况。
裴沐告别了冥思苦想的医令, 捧着自己要的东西,占了御医馆一间房,顾自研究起来。
但是, 这只是表面功夫。
她自己在昭阳城中有府邸,虽说不常住,但府中炼丹器具一应俱全,这里才是她真正研究秘方之地。
无论是改良后的千金方,还是她自己身上的毒/药,都是在她府中完成。
裴沐独自站在屋里,四周弥漫着清苦的药香。她用药杵缓缓磨了些粉末,眼角余光瞥见门外鬼鬼祟祟的人影。那都是医馆里的医生,他们总担心她再炸了炼丹炉,又疑心她身上有什么炼丹的秘宝,所以每次都小心窥探。
虽然鬼祟了点,但这群人都是医疯子,没什么坏心眼,裴沐并不讨厌。
她一面笑,一面将几味药磨好了,再捻一小撮放入口中。
猛烈的药性冲入血脉,遇上潜伏的毒/药,顿时相互牵扯起来。
裴沐痛得蹙眉,沉默地忍着。她研究多年,终于找到了方法,只要定期服用药物,就能慢慢将她体内的奇毒转化为假死药,不过……的确是有点痛。
可和自由相比,这点痛也不算什么。
她做完一切,又用碧红丝等珍贵药物随意炼了两炉丹。她目光专注,动作熟练如行云流水,轻重之间宛若抚琴漫弹。
有一件事,裴沐的确没有说谎,那就是……她真的是一个很有天分、很厉害的炼丹师。
当年炸了炼丹炉,其实只是一个乌龙。那时候天下初定,但各地文字、器物称谓并不统一,而裴沐所在的西部,对药物的称呼更是与齐国不同。
她不小心要来了错误的药物,炼丹炉没炸才是神迹。
但这个乌龙,阴差阳错反而成了她的保护/伞。
人人都知道,裴大人聪敏能干、善于揣度帝王心思、长袖善舞,修为还算不错,运气好能炼炼丹,其余都是个废物。
人人也因此都认为,裴大人是只有小聪明的佞幸、小人,虽然不敢得罪,却并不真正值得放在眼中。
姜月章是这么想的,六国联盟的人也是这样想的。
对于被所有人看轻这件事……
裴沐微微一笑,灭了炉火。她引出丹药,随意看了一眼那滴溜溜转的元神丹——这珍贵的丹药,即便是大齐最顶尖的炼丹师来炼制,成功率也是三炉取一。
而裴沐,只不过随手为之,便有整整一炉。
她漫不经心弹了弹丹药。
灵力蔓延,顷刻将一炉丹药化为灰黑药渣,宛如炼丹失败的产品。
她含笑想:被人看轻,才是好事。
惟其如此,才便于她操控一切。
……
裴沐在御医馆有一搭没一搭地忙碌,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
医生们偷偷摸摸围观了一段时间,确定这位裴大人完全是心血来潮、突发奇想,来浪费好东西玩一玩。他们聚在一起叹息心痛了半天,也就散了。
有什么办法?裴大人得宠多年,乃御前第一红人,整个大齐宫廷中横着走,就算自己摔着、磕碰一下,陛下估计都得将那儿的石板拆了,打上百来棍,来安慰裴大人。
谁没事去触皇帝的霉头?
裴大人要玩,就让他玩罢。
于是,裴沐就顺顺利利地将日子混了下去。
皇帝性情严苛,还有些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却着实是个勤政的明君。他除了晚上就寝时一定要抱着裴沐睡,其余时候都在阅读奏章、检查各地送来的报告,又要安排边防,每天都要从早忙到晚。
裴沐烦他归烦他,但心里对他也不少尊重和敬佩。她自忖,若要让她这么为了一大群人,劳心劳力至此,便是给她至高无上的位置,她也懒得做。
如此一想,六国联盟真是痴心妄想。就她接触到的那群人,一个个要么是做白日梦的无能之辈,要么是满心争权夺利的小人,就是她自己,她最多能管好一个门派,对如何安定天下、改善民生,却是毫无见解。
姜月章或许不是一个好的夫君,但一定是一位好的帝王。
就冲这一点,裴沐也不会真的对他做什么。当年中原连年战争、饿殍遍野的惨事,她也是听说过的。好不容易四海安定,再去搞姜月章做什么?把自己变成千古罪人么?
百姓才不在乎谁统治呢。谁能让他们不打仗、吃饱饭,那就是好皇帝。
也是为着这,裴沐当面奉承姜月章的话,也多少有几分真心。
既然是真心,就更能讨了皇帝的喜欢。
从初秋到深冬,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段时间忙碌依旧,也寻常依旧。
要说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那就是长平公主又和离了,回到宫中住了一段时间。
这位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同胞姐妹,比他大两岁,迄今为止已经三嫁三离,且每次和离时,都会将前夫抓花脸。
这一次,她又是气冲冲地回来,住进了紫云殿里。
裴沐去看她时,紫云殿里的地暖将空气熏得昏昏然,公主裹着绫罗绸缎,倚在榻上,由着侍女给她修指甲。那指甲实则已经很尽善尽美了,可公主闲着无聊、无事可做,只能找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消磨时间。
老实说,裴沐有点看不惯这种富贵闲人。
她向来秉持的理念是,该偷懒的时候要偷懒,但人生中若只剩下懒散,那还不如死了强。
她看不惯,开口也就不客气:“公主殿下若实在太闲,不如出去卖卖珍奇异宝,得来的善款要么给了慈幼局去接济穷人,要么拿去支援边防,哪一样都比您在这儿哭丧着脸强。”
长平公主柳眉倒竖。
她生气地瞪着裴沐,片刻后,却又自己泄了气。
“裴大人!”她声音好听,娇柔婉转,“你总瞧不起我,陛下也瞧不起我,我这么伤心地回来,你们也不安慰我!”
快三十岁的女人,却还是娇滴滴、不知世事的天真模样,噘嘴发脾气也做得自然而然。
不过,长平公主也不是个蠢人。以她的脾气,换了谁说这话,她都得大闹一场,但她深知裴沐得宠、有实权,不敢和她对立。
就只能这么撒娇似地闹一闹。
若裴沐是个男人,大概骨头都酥了,可惜她不是。
她哼了一声,板着脸问:“公主殿下这回和离,又是为着什么?”
长平公主一下来了劲,控诉道:“亏那苏丞桅还是廷尉之子,真不是个东西!他明明同我承诺了只有我一个人,转头却跟人去狎妓,裴大人你说,我是陛下的姐姐,我若是忍了这口气,岂非打了陛下的脸?”
裴沐不客气地翻个白眼:“少拿陛下说事,他才不会管这么些琐事。”
长平公主幽幽道:“好吧,你同陛下朝夕相待,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句话却有些奉承的意思了。
裴沐哼道:“说苏丞桅狎妓,臣怎么听说,殿下自己先同什么什么美少年好上了?”
“那是丁记商铺的少东家,他很是能干……”长平公主本能地为情郎分辩一句,这才讪讪道,“我……我是公主,多喜欢几个人,怎么了!”
裴沐听得大摇其头。
“臣瞧着,公主殿下是太闲了。”她叹了口气,放缓语气,“实在不行,殿下专心修行,不也很好?殿下金尊玉贵,早早就用千金方调养过身体,修行起来并无寻常女子的障碍……”
“我不要,修行多累啊。”长平公主打断了她,一派天真地说,“况且,我又没有陛下那样有天赋,费力不讨好的事,我才不要做。”
裴沐忍了又忍,还是有点动气:“殿下,多少平民女子想要千金方调理,也不能够,殿下身为公主,受了全国的奉养,还是该学着更多承担一些责任……”
“哎呀,不要不要,裴大人你真讨厌!就因为我是公主,所以我就该衣食无忧,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然,怎么我是公主呢?其他女子如何,又关我什么事?”
说得裴沐眉心乱跳。
长平公主犹自不觉,还笑着上前,为她奉上一盏花蜜水。这蜂蜜也极为珍贵,听闻要西南百姓冒着生命危险采集,才每年得一点。这位殿下却是随意饮用,每天还将喝不完的蜜水全部倒掉,毫不知民力珍贵。
她对裴沐讨好道:“裴大人,你帮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让他再帮我指一个美男子做夫君,好不好?以前我还没出嫁时,你就对我很好,现在也一定不忍心看我孤苦伶仃一个人,对不对?”
裴沐失望地看着她。
七年前,当她初识长平公主时,正是她第一次和离后。那时的长平公主也是天真如少女,却懂得体谅别人,也会说一些边防消息、民间见闻,思考远方的一些事。
七年下来,这位公主却是全然变了。那点心气磨灭,也不再关心自己以外的事。
“裴大人……”
“公主殿下,”裴沐忽然说,“臣有时觉得,像千金方这样珍贵的、有用的事物,与其作为贵族的奉养,还不如分给那些真正渴望上进、真正愿意努力的人,对这天下更为有益。”
1200ksw.net
这冷冰冰的话,刺得长平公主一阵不舒服。到底也是当惯了人上人的公主,她也拉下脸:“裴大人,你不要仗着自己受陛下宠爱,就这般放肆!”
“实话实说罢了。”
“你……你等着,陛下能宠你七年,难不成还能宠你一辈子!”长平公主发了脾气,一把将杯盏摔了,那珍贵的玉器,连同珍贵的、耗费了无数人力的蜂蜜水一起,洒了满地。
“等你失宠那一天,本宫一定头一个上门道贺!”
道贺?唯有寄生于别人身上,菟丝花一样毫无独自生存能力的人,才会将别人的“宠爱”当成天大一样的事。
裴沐不由冷笑一声,摇摇头,拂袖而去。
身后,长平公主又砸了一通东西,那“叮铃哐啷”响着的,也不知道代表了多少人的辛苦和努力。
裴沐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勤政的皇帝,固然是好皇帝。可这些毫无产出的贵族,看着实在太过冗余。
她披着厚厚的斗篷,冒着寒风,也不去英华宫看皇帝陛下,顾自出了宫,回了自己的府邸。
青黑色的皇宫在她背后沉默伫立,宛如传说中的神兽玄武,不声不响,光是庞大的身躯就足以昭告威严。
而裴沐,则背对那份威严,越走越远。
她没有坐车,只顶着漫天风雪,在长街上行走。她看见昭阳城的民居,看见街上的行人,也看见角落里冻得缩成一团的无家可归者。
她回到府邸,吩咐管家:“去,给这条街上的乞丐都发些厚实的棉衣,再悄悄给他们一瓶元气丹,不要叫别人看见。”
管家应了,又迟疑道:“大人,库里的用度不多了……”
“不多了么?”裴沐有些意外,沉吟片刻,解了腰间锦袋,塞给管家,“若是不够,就去银号里将钱取了。今年冬天太冷,慈幼局那边也管不过来。”
“是。”
管家应下,又忍不住感慨:“真是……外头人都说,裴大人这些年肯定敛财颇多,家里堆满金银财宝,谁能知道,您家里根本清水似的,多的钱全拿出去接济百姓,还不让别人知道……”
他很有点为主人不平。
“何必让人知道?到时候给我扣个‘收拢民心、心怀谋逆’的帽子,我可吃不了兜着走。”裴沐不以为意,反笑起来,“去吧,换身衣服,别冻着。”
“是,大人。”
裴沐继续往府内深处走去。
重重大门在她身后关闭,隐秘的阵法运作,打开通往密室的通道。
她走到地下,四周明珠亮起,以为照明。
其实管家说的也不对。她这些年里,借着宠臣的名头收受了不少东西,一部分的确是都拿去接济百姓了,但还有一部分,全被她挪作他用。
至于具体的用途么……
“——王上。”
裴沐站住,略略侧头。
一名浑身罩在灰色衣袍里的人,正站在密室通道里,对她行礼。
她淡淡道:“起来罢。药拿来了么?”
每隔三个月,裴沐需要取得解药,否则就会毒发身亡。每一次,六国联盟的人都是这么神神秘秘地出现在她府中,大约以为这样可以显得他们神出鬼没、手腕通天,好吓吓她。
也不想想,他们要是真的厉害,至于像老鼠似地被齐皇追得东逃西窜?连皇宫也不敢进去,真是可笑。
那人奉上一只锦囊,却又在手里握紧。
“王上,您已经在昭阳城花费七年时间了。”他状似恭敬,实则冷冷地、带着威胁地说,“您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对那大逆不道的齐王下手?”
“急什么?现在对齐王下手,你以为我们就能接管天下了?”裴沐不耐地呵斥,“我花了这么些年,将你们一个个塞进齐国的重要位子,你以为这很容易?”
那人瑟缩一下,却又坚持:“正因如此,我们的准备已经足够充分了……”
“怎么,我的计划还要详细对你说明?我养的那只军队状况,是不是也要对你一一细说?”裴沐回过身,居高临下望着他,“联盟之中,该知道的人,什么都知道。你一个小喽啰,问得这么详细,莫非是给齐国收买了,才来打探消息?”
这帽子普通人接不住,那人也终于低头退缩了。
“既然联盟的诸位大人知道,臣自然没有疑问。是臣僭越了,请王上见谅。”
裴沐一把拿了锦囊,哼道:“滚,我不想看见你这以下犯上的小人。”
密室里的明珠暗了又亮。
面对空空如也的通道,裴沐站了一会儿。
她掐了几个法决,变换防御阵法,又转身拍一下墙壁,进了另一间密室。
到了这里,她才放松下来。
她将锦囊放进一个抽屉里。这抽屉里塞满了类似的锦囊,其中的解药一颗都没动过。若是让六国联盟的人知道,她竟然已经能够不靠解药而存活下去,大概会大惊失色。
“哼……一群自以为是的蛀虫、蠢货。”
裴沐嘟哝着骂道,不觉就学了姜月章的语气。
她找出一只机关小鸟,铺平一张丝帛,沉思片刻后,落笔写道:
——三师兄,见字如面。一月过后,元月五日,按计行事。
她再落了印章,才将丝帛塞进机关小鸟的口中。小鸟拍拍翅膀,消失在阵法光芒里,去往千里之外。
裴沐望着小鸟消失的位置,又掐指算了算今天距离元月五日还有多久。
……不到四十天了。
还有不到四十天,她就要告别姜月章,也要告别昭阳城。
饶是她谋划已久,此刻,她多少还是有些惆怅。
“姜月章……唉,你便好好当你的皇帝罢。”裴沐唇边露出一点微笑,透出十分的怀念,“今后我在离你很远的地方生活,一定时不时会想念你的。”
……
次日。
裴沐正在宫殿长廊中慢悠悠地走着,去看鹅毛大雪如何落下,将一切覆盖得银白发亮。世界如此白茫茫,所有烦心事都像被掩盖。
却有太监小跑而来,喘出白气,着急忙慌地冲过来:“裴大人,可算找到您了!”
“怎么了?”裴沐认出这是姜月章身边伺候的人。
“裴大人,您快去英华宫吧!”太监哭丧着脸,“陛下昨晚没见着您,今天也没见您去问安,原本就心情不佳,现在又……正大发脾气呢!”
省略下去的话,是说姜月章又骨痛发作了。
“……陛下是小孩子吗,一天没见到人就发脾气?”裴沐忍不住嘲笑了一句。
太监不敢接话,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走吧。”
到了英华宫,老远就听见“哗啦啦”的声音,走进去一看,果然无数竹简都被那位发脾气的陛下给扔到了地上。
宫人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姜月章歪倒在榻上,十二冕旒的帝冠给扔到一边,黑色的外袍也皱了起来。他散着长发,抓住扶手的手用力至极,指节发白,脸上也有冷汗滚滚而落。
阴云笼罩在他身上,仿佛雪地里乌云滚滚、电闪雷鸣。真是再俊美好看的脸,也架不住那副阴沉的神态。
裴沐才一进去,就有竹简朝她飞来,蹭着她耳畔飞过去,“哐”一下砸在门柱上。
引路的太监吓了一跳,“噗通”跪下了。
裴沐摇摇头,也不问好,就径直走上前,将浑身紧绷的皇帝搂过来,也拿出丹药喂他。
姜月章的牛脾气犯了,倔强地闭着嘴,不肯吃,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
裴沐嘴角抽搐一下,问:“陛下这是病情加重,嘴也张不开了?”
年轻的帝王勃然大怒:“裴沐,你好大胆子……!”
裴沐咬着丹药,低头就亲了过去。唇舌纠缠间,她顺顺利利地将丹药递了过去,还趁着皇帝无力反抗,主导了这个绵长的吻。
这次接吻的感觉就不错了,裴沐很满意。
但皇帝陛下不大满意。他脸色很黑,眼神很冷,苍白的嘴唇抿出一个不高兴的形状。
他吃了药,又被裴沐找着了病痛点,一下下地按着,立刻就缓了许多,绷紧的肌肉也慢慢松弛下来。
“都下去。”
他先是吩咐宫人。
待得众人如蒙大赦地退走,他就开始跟裴沐发脾气。
“裴沐!”
“是是,臣在。”
裴沐拿出了哄小孩的耐心。
皇帝听出来了。他更生气了。
他拍着椅子斥道:“朕是对你太宠爱了!”
“是是。”裴沐继续哄,“那陛下要如何,将臣下狱,还是施以酷刑,或是干脆斩首?”
“你……!”
姜月章噎住了。
他瞪着裴沐,沉着脸,似乎在思索对策。片刻后,他翻身将人压下去,捧着她的脸,狠狠亲了下去。
裴沐被他亲得窒息,几次去推,都被他禁锢了动作。她有点恼了,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却听他一声哼笑。
姜月章将她抱起来放在腿上,一点点往下亲吻,在脖颈上流连,只差一点就要拉开她衣服了。
但是,他停下来了。
就和过去每一次一样,他按捺住,然后推开她,转过身自行解决。
实话说……
裴沐有时候被他撩拨得很郁闷,如果不是碍于身份错位,她简直想将他拖过来强行这样那样了。作为西部人,她就是这么豪放。
而不是像现在,她只能看着姜月章的背影。
“……裴沐。”
“臣在。”
“昨夜你为何不在?”
“臣不乐意在。”
“……听说长平惹你不快了。”
“臣哪里敢和公主殿下不快。”
裴沐懒洋洋地回答。
姜月章转过身,有点气闷地看着她。
“裴卿,”他重复了那句话,“朕实在太宠你,才让你这般目无尊长,放肆至极。”
裴沐也望着他,诚恳道:“是,陛下宠的。”
他定定看她一会儿,忽然笑了。那份掌控一切的闲适随意重新回到他身上,令他重新成为高高在上的帝王,而不是……
……而不是一个面对心上人闹脾气,不知道怎么办的、苦恼的普通人。
“嗯,朕乐意宠。”
姜月章捏了捏她的脸,笑道:“长平就那没出息的样子,随她去吧,裴卿不喜欢,就不理她。只一样,下回不能再为了旁的什么人,来同朕闹脾气了。裴卿,朕虽宠你,但朕的忍耐也是有限的。”
裴沐想问,可你还是会让她肆意妄为,让她随意浪费、毁坏东西,让她坐享千金方这样普通人如何努力也拿不到的事物,却不肯费工夫去改良、推广千金方,是不是?
她想问,因为她是你的姐妹,所以她跟你一样尊贵,要排在普通人的疾苦之前,是不是?
但她什么都没问,因为她早就知道答案。
她只是状似温顺地嗯了一声,靠进姜月章怀里。这一回,换成姜月章轻轻来拍抚她的脊背了。
在这沉默的时刻,她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们是平凡的夫妻,他也是平凡的、真诚待她好的普通人。就像十年前她曾期许的那样。
“陛下,臣想问您一个问题。”裴沐轻声问,“这么些年了,您为什么不碰臣?”
亏她当年还很认真地考虑过,如果姜月章要强上,她该怎么在掩饰身份的同时,跟他这样那样。她连药物都考虑好了,谁知道竟没有用武之地。
是她还不够好看么?多多少少,裴沐觉得自尊心有点受伤。
姜月章原本一下下拍着她的脊背,倏然,他的动作僵住了。
这不是裴沐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但以往他总是避开了。
这一回,他却真正回答了她。
“……朕曾同人有过约定。”姜月章的声音变得有些恍惚,像进了一个迷离的、遥远的梦,“那时朕还不是皇帝,连齐王也不是,且命悬一线、前途未卜,但那个人却愿意豁出性命来救朕。”
“我答应过她,这一生只娶她一个人。纵然她已经不在了,我却也不会违背诺言。”
他笑了一声。这笑声温暖中带着天真,是属于少年的真诚与炽热;如此年轻,与现在的帝王截然不同。
裴沐愣住了。
“……啊,”好半天,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喃喃道,“那陛下……一定很喜欢她了……”
“是啊。”他有些愉快地回答,话也突然多了起来,“旁人眼中,她也许没那么漂亮,却是我心里最美的女人。那时候她年纪也不大,胆子却是一等一的,一个人拎着刀,就敢冲出来救我这个陌生人,还傻乎乎地说要和我成亲……真是个傻子。”
他顿了顿,像是叹了一声气,声音也低落下去。
“真是个傻子……为了救我,自己丢了命。”他怔怔地,不知道是在对裴沐说话,还是在对记忆中那个少女说话,“你说,怎么能有这么傻的姑娘?她明明可以一个人逃走,却不肯。或者,哪怕我们能再多撑一会儿?再多撑一会儿,援兵就到了,我就能带她回去,能娶她……”
裴沐沉默了很久。
她轻声问:“陛下还喜欢她么?”
这回,轮到他沉默了。这好像是个很难的问题,让他想了许久。
“……她像是朕年少时的一个梦。”终于,他开口了。当他对裴沐说话的时候,自称又换回了“朕”;一点冷冰冰的距离,无声无息地横亘在他们之间。
“那个梦永远不会实现,也就永远不会有遗憾。所以,她永远都是朕这一生最心爱的人,也是朕心中唯一的妻子。”他的语气很有些温柔,“如果朕忘了她,那谁还会记得她?”
那记得她的人可就太多了。裴沐默默想。
不过,她到底是有些感动的。好吧,也算她没有白救姜月章,虽然他现在变得很讨厌,但年少时,他终究是她可爱的漂亮夫君的。为他掉一掉悬崖,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忍不住问:“那臣呢?陛下更喜爱她,还是臣?陛下……莫非将臣当作了那位姑娘的代替品?”
姜月章久久不言。
裴沐抬起头,正好姜月章也垂眸看她。
年轻的帝王蹙着眉,深灰色的眼眸冷冷的,如两点寒星。
看不见的霜雪笼在他面上;一片肃杀之意。
“裴卿,你要知道,那是朕的妻子,无人可以替代。”他勾了勾唇,却是毫无温度,“朕宠你,只是为了回报裴卿的医药之能,至于别的……”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指尖冰凉。
“裴卿,你算什么,你要分清。”
裴沐:……
不是就不是,非要说这么难听?
裴沐面无表情,刚刚还有所松动的决心,重新固若金汤。
狗男人,去死吧。
47、十年消磨
这一年的十二月, 三天两头就下雪。
昭阳城银装素裹,不少贵人们开心极了,觉得风景美妙,很适合喝喝小酒、看看雪景, 再抚琴击筑, 唱和一些歌功颂德的诗句。
不错, 虽然民间禁止酿酒,以便节省粮食, 但按照大齐律法,有爵位的贵族依旧能尽情享用美酒。
像长平公主,就在紫云殿里寻欢作乐, 叫宫人们打雪仗、堆雪人给她看,还雕了许多雪灯, 送去英华宫, 讨好那位陛下。
而真正奔波政事的官员们, 还有各地贫苦的百姓们, 却都在为了这过于寒冷的冬天而发愁。
各地粮仓已经开了一回,但这几年里,国家也没有积蓄下多少粮食, 是以各地都有贫民冻死、饿死的消息传回。
唯一能庆幸的是, 由于人人都有灵力, 纵然无钱开发太多,体质也算得不错,努力熬一熬, 大多数人还是能熬过这个冬天。
因为日子难熬,许多人便卖了儿女,还有人重新干起齐律明文禁止的“典妻”一事。所谓典妻, 就是将自己的妻子借给家有余钱、余粮的人,为其生育子女、操劳家务,而丈夫得一笔钱,之后再将妻子领回来。
裴沐就在昭阳城里撞见了好几次。
每一次她都大发雷霆,气冲冲地阻止,再问那些妻子、女儿们,愿不愿意拿了她的钱,去独自生活。
有人愿意,但也有人离不开那懦弱的夫君,因而拒绝了她的好意。还有人问,能不能夫妻一起被她买下,去她府里当仆人。
裴沐并不介意多养几个人,但她不得不拒绝。
她在昭阳城里待不了多久了,现在仅有的一些人,她都筹划了许久如何安排。如果仓促再收仆人,到时候他们恐怕只能是一死。
旁的官员安慰她,说好歹只是买卖,而不像过去打仗的时候,许多人易子而食,那才叫人间惨事。
同僚感叹说:“昔年燕女扶木,使天下人人得享神力,可世上的土地、粮食,便只有那么多,哪里能真的让每个人都好好修炼?连活下去都难。若燕女、大祭司他们,能再让天下粮食也取之不尽,那就好了。”
裴沐摇摇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从前力量稀少,便有燕女分享力量;曾经女子势弱,才有千金方的诞生;过去三百余年,天下割据,方有今日大齐之统一。那么,今日粮食不足、资源不丰,岂不就是我们要竭力解决的事?”
同僚有些惊讶。他看了裴沐片刻,失笑道:“都说中常侍裴大人是……但其实我们这些共事的人都明白,裴大人是一位有抱负、有能力的好官员。可惜……”
后面的话,就不该讲,也不敢讲了。
裴沐笑笑,望向远方。
她站在宫墙上,望着白茫茫的昭阳城,还有白茫茫的更远方,思索着:的确,分明人人都有了灵力,却因为食物不足、资源不足,而使得只有少数人丰衣足食、随意修炼。
可就是那少数得到供养的人里,不少人也毫无上进之心,对百姓疾苦漠不关心,如长平公主,还有那些在深宅大院里弹琴作乐的人。
那么,她能做些什么?
在不去掀起战争的前提下,她能做些什么?
不得不说,裴沐虽然是带着私人的目的而前来昭阳城,但七年官吏生涯下来,她也有了很大改变。从一名不知世事的西部少女,到不自觉担忧民间疾苦的合格官员,她已经不再能对眼前的悲苦视而不见。
也正是因此,哪怕她有时会心软,会有些怜惜那一无所知的帝王……
但她的决心,也依旧没有改变。
他有他的天下要稳固,而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去完成。这偌大天下,从来不真的属于某一个人,更不只是谁的理想。
从来都是生活在这世间的人们,通过自己的努力去雕琢这世界。
姜月章如是,她如是,这天地间挣扎的众生……亦如是。
……
十二月末,朝廷上一片忙碌。
新年要举办祭天祭祖的仪式,也要重新商定年号,并决定来年的一系列国策,是以从皇帝到官员,再到宫中每一个服侍的人,都忙了个昏天暗地。
这一年年末,皇帝还打算颁布一项商量已久的新政。
“统一划分修为境界?”
裴沐披着一身寒气而来,脱了斗篷交给宫人,自己捧着热热的米酒喝了,又拿眼睛觑着皇帝。
“正是。裴卿以为如何?”
姜月章正站在一副地图前,手里抓着天子剑,用剑柄在图上点来点去。
他穿着便服,头发往后拢着,也没有用什么装饰,柔滑的灰色长发乖顺地垂着,又有蓬松如云的质感。
裴沐看得心痒痒,很想伸手去摸一下,心不在焉地回答:“哦,也好。”
这回答实在敷衍,而她的目光也实在直接,皇帝不能不察觉。他有点不快:“裴卿,朕同你说话。”
裴沐咬着酒杯的边沿,无辜地望着他。
她仍是穿着黑色的官服,式样简约、颜色肃穆,却又围着个白绒绒的围巾,头上也戴着白绒绒的帽子,衬得她脸小而精致,英气的眉眼多了几分天真和可爱。
看得皇帝心中发软,那些许的不快立时烟消云散。
姜月章缓下神情,招手道:“来,看看。”
裴沐走过去,但又避开他的手臂,笑道:“臣身上有寒气,别凉着陛下。”
“朕又不是什么病弱的孩子。”他不以为意,仍是一把将她揽过去,又指着地图,“看,这便是大齐的江山,北至招摇山脉,南至彩云岭,西到昆仑山脉。有史以来,从未有一个国家能统治如此广阔的疆域。”
他是个冷淡的性子,但谈到这里,也显出了意气风发之态。
裴沐仔细看着地图。虽然不够精细,但大致的山河地貌都呈现在图中;方寸之间的图画,代表的却是无尽江山。
她点点头,认真道:“陛下十分了不起。只是……这与统一划分修为境界有何干系?”
“裴卿,说你聪明,怎么这时候却迟钝起来?”皇帝揉了揉她的脑袋,顺手将那顶毛茸茸的白帽子取了又扔一边,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动作颇有些宠溺的味道。
“你说,朕统一文字、度量衡又是做什么?”
“自是为了尽快确立大齐的名号,收拢人心,也便于教化民众、统一管理……啊。”裴沐恍然,心中微惊,“陛下是想将天下修士都纳入大齐治下?”
“正是。”姜月章淡淡一笑,“自四百余年前扶桑开国,便有许多自诩高明的修士,隐居于山野之间、超脱于官府之外,乱世时闭而不出、独善其身,等世道太平一些,又出来传他们所谓的道,蛊惑人心、抢夺百姓。”
“这些修士,不事生产、不服兵役,还用着朕的子民,吃着朕的食粮,却连一个铜板的税负都不出,朕岂能容他们逍遥?”
他冷笑一声,显出几分杀意:“且先厘清修为境界,招安愿意为朝廷出力的修士,再以修为境界、朝廷爵位,区分修士贵贱。接着,诏令百姓,若要跟随那些不受封赏的野修,便与北胡、南越等而视之,官军见之则斩!”
杀气腾腾。
自战国以降,齐国就以军队强悍、纪律严明而闻名。若真让姜月章的计划执行下去,等他收拢一批修士后,恐怕还真能将大齐制度推广到天下修士之间。
这倒也不能说是坏事。不过……
裴沐侧头看他:“陛下,若真有那样一天,您会愿意推广千金方么?”
姜月章略略一怔,失笑道:“怎么又说到千金方了?裴卿莫非有什么心悦的女子,才这般关心女修的处境?”
他微眯了眼,流露多疑与审视的意味。
裴沐一挑眉,半开玩笑道:“就许陛下有少年之梦,臣便不能有?”
“不能有。”他断然一句,神色已是有些阴郁,手里更愈发用力地握住她的肩,“裴卿,朕从不与别人分享。人或物,都从不分享。”
裴沐心想:你不爱分享,难道我就爱?
再一转念,便是让姜月章收服天下修士又如何?现有的局面就是千金方珍贵,只少数女子能得到,得到了还不一定能发挥作用。到时候,这位皇帝陛下肯定又要说什么事有轻重缓急、容后再议了。
她心中冷笑一下,方才那点温存情意倏然淡了下去。
但她面上分毫不露,甚至更笑得灿烂,全然是一副享受陛下宠爱的模样。
“臣只有陛下。”她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所以,陛下,答应臣一件事吧?”
姜月章被她哄得好了些,任她来亲。但他的眉眼还是蒙了一点阴郁,垂眸时颇显冷淡,不改那点怀疑:“裴卿有何事?”
“若臣真能改良千金方,陛下便将之推广天下,也算全了臣的努力,好不好?”
裴沐环住他的腰,直视着他的眼眸。她看见他眼中深沉的情绪,也看见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显得那么小,都快被他那些复杂的思绪淹没了。
半晌,他勾起唇角。
“若裴卿真能做到,朕为何不广而告之?这能大大缓解人力的不足,乃一宗值得庆贺的大好事。”
他微笑起来,还点了点她的鼻尖。他眉眼仍是冷淡,却倏然吹来一股暖风般的多情意,好似冰雪染了春色,亲昵、温暖、柔和。
再不见刚才的阴沉。
“这么理所应当的事,也值得裴卿这么郑重其事?便是不说,朕也会去做。”姜月章含笑道,“傻瓜。”
……这人真是阴晴不定到了极点,而且肉麻起来还挺可怕。
裴沐心中打了个哆嗦,差点没能把柔情款款的假象给维持下去。
啧,能当皇帝的男人,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首先,别人就没办法这么变脸如翻书。
零点看书
她提了一口气,正要再陪他做戏一会儿,却不防鼻尖一痒。
裴沐赶紧往旁边转头。
“啊……阿嚏!”
她大大打了一个喷嚏。
这事放别人身上,叫“御前失仪”,但放在裴大人身上,却只会让皇帝关心。
“着凉了?”姜月章蹙眉,伸手去拉她,口中又教训,“叫你多穿一件,怎么还只穿了官服、披个斗篷?是朕亏待你了,没给你赏赐棉衣还是怎么?叫御医来看看……手还这样凉!”
他拉住她的手,将她两只手掌都捂在掌心,眉头皱得更紧。
关心之色,并非作为。
每次都是这样。总是在裴沐有点烦他、讨厌他的时候,他又显出几分好来。
她心里叹了口气。好吧,她也并不讨厌被他这样紧张、关心。总归是不剩多少时间了,干什么不开心些?
裴沐便温声道:“是臣疏忽了。不需要御医,臣自己就是炼丹师,回去用两帖驱寒散便可。只是,臣既然患病,那今夜……”
“回去休息罢。”姜月章摆摆手,“最近事情多,今夜朕要处理奏章,本也休息不了。知道你待宫里其实不痛快,病了就回去歇着……等会儿,叫人送你回去,就坐朕的车。”
她暗想,你原来也知道不痛快?
“陛下见谅,臣告退。”
裴沐披上斗篷,背过含光殿的灯火,往夜色与雪色中而去。
她隐约感觉到皇帝在看她,但她没有回头。
她正散漫地想着:若姜月章知道,她的“风寒”是因为体内药物作用,而最终会让她在七日后“身亡”,他会如何?
无论如何,总归是脸色不大好看吧。
……
第二日,裴沐没有上朝,更没有进宫。
她着了人去告假,说自己病得起不来床。
其实也差不多。药物作用下,她生了高热,脑袋晕乎乎的,看人都有点重影,只想捂在暖和的被子里睡到地老天荒。
姜月章不会因为这点事同她生气,顶多发发小孩子脾气,怪她不保重身体。
虽说这是她第一次“告病休假”,但相处这么些年,裴沐自问还是能把握住他的脾性。
然而,就在下午,她就被打了脸。
因为姜月章并没有发小孩子脾气,而是亲自上门了。
裴沐不大清楚,皇帝的突然到来是不是引起了府上的惊慌失措,因为当她迷迷糊糊醒来时,姜月章已经来了。
于她而言,是漫长的睡眠后慢慢苏醒,先是察觉到落在眼帘上的光,当眼睛真正睁开,就觉得屋子亮堂堂的——冬日的阳光被冰雪折射,照得满屋都是。视野中恍惚有个人影,正坐在床边看她。
“……姜月章?”
裴沐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顺口就喊出了他的名字,还打了个呵欠。
他正伸手摸她的头发,闻言一顿,而后是一声低低的笑。
“小狐狸,果然没少在心里犯上。”
虽像斥责,却并没有真正的恼意,反而很温和。
裴沐真正醒了过来。
她的视线变得清晰,于是姜月章的脸也变得清晰。他身着常服,长发柔顺地垂落在一侧,素日淡漠的眉眼,在午后的冬日阳光里,也像温软了许多。像寒星泡在阳光里,化开了。
“陛下……?”她心中一惊,本能地开始思考自己府里的布置是否足够严密。
“行了,又开始装了。”姜月章又笑一声,眼睛略弯起来,像冷冷的尖刀被柔情缠绕。
他伸手来扶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又皱眉数落:“怎么还这样烫?就说叫御医来看,你非得逞强。”
一旁宫人无声无息地递来药汤。
姜月章接过,用勺子舀了,来喂她。
裴沐鼻尖一动,就嗅出这药的成分。普通的伤寒药,吃了没什么用,但也不会有坏处。非要说有不好的地方……
“苦,不要。”她别开脸。
高热有些影响她的神智,降低了防备,释放了平时不会流露的任性和随意。
他愣了愣,耐下心:“裴卿,乖,吃了药才能好。”
“不吃,苦。”裴沐执拗地别着脸,坚持拒绝,“一勺一勺地喝,更苦。”
姜月章拿药的手顿在半空。
旁边的人更静,室内鸦雀无声。
“……那你要如何。”他叹了口气,将勺子放回去,竟仍是耐心,“乖乖喝药,然后吃一粒蜜饯好不好?”
“不好,蜜饯压不住,味道更奇怪。”裴大人相当坚持。
“……阿沐,乖一点。怎么一发热,倒成了个孩子?”他哭笑不得,“那调一碗蜜水,喝了药,朕再喂你甜的蜜水,这样可好?”
在他回头吩咐人去准备蜜水时,裴沐就在认真思考。
“嗯……好吧。”她勉强答应了,扭回脸,却还是有点嫌弃地瞪他一眼,“你好烦哦。”
连阳光都不能做声,屏息凝神地一点点移动。
姜月章盯着她。他的浅笑消失了,眼神幽深,但片刻后,他却是重又低声笑起来。
“朕就知道……裴卿是个口是心非的小混蛋,平日在心里,还不知道怎么说朕的。”他搁下碗,拧了拧她的脸颊,稍稍用了点力,就留下几道红印。
裴沐皱眉瞪他,挣扎了一下,却是软绵绵的,一点用也没有。
她此时只穿着薄薄的中衣,乌黑长发散乱落下,额头一层薄汗,白腻的面颊晕了一点不正常的绯红,又添了几道印子,更像海棠著雨,少了凛然,更多娇艳。
看得姜月章喉头滚动,垂首去亲她面颊,不觉已是有些情动。
裴沐却觉得他好烦。
她推他,板着脸:“陛下离臣远一些,莫要被臣传染风邪。”
……这小混蛋。姜月章咬牙。
他招招手,示意宫人将蜜水拿来,再全部退下。
轻微的窸窣响动后,室内就只剩了他们二人。
“喝药。”
姜月章也板起脸,一勺勺地喂她。没想到,这人本来还挺乖的,喝到最后一勺,却是用力咬住了勺子。
他一抽,竟然没抽动,愣了一下。
裴大人盯着他,咬着勺子,露出了一个傻兮兮的、得意的笑容:“嘿嘿。”
姜月章:……
确定了,孩子傻了。
皇帝面无表情,碗一放,伸手一捏她的下巴,顺利将勺子抽出来。
裴沐不笑了。她愣愣地望着他。
忽然,她扁了嘴,眼睛红了:“你这个坏人,就会欺负我,呜呜呜……”
竟然捂着脸开始哭了。
姜月章:……??
饶是再心思深沉,此时他也不禁震惊又茫然,乃至思索:莫非裴沐的确将脑子烧坏了?
怀着这样的怀疑,他抓着她的手,强行挪开,认真地看了看她的脸。哦,原来没有眼泪,这人是假哭。
姜月章安下心来,松了口气:还是那个狡猾又爱说谎的小狐狸。
“行了,别装了。来,喝了蜜水,你口里不苦么?”他摇摇头,没发觉自己脸上已是带了宠溺的微笑。
裴沐的确怕苦,所以她立即抬起头,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将蜜水咽了下去。完了咂咂嘴,她还是皱着脸冲他抱怨:“苦!”
“……还苦?真是个恃宠而骄的小混蛋。”
姜月章盯她片刻,倏然将她抱紧,摁住她的头,便是一个长长的深吻。
“……这下好了?苦也好,风寒也罢,都尽数给朕了。”
呼吸交融之间,他温暖的嘴唇流连不去,微凉的鼻尖蹭着她,声音虽还是淡淡的,那一点笑意却十足分明。
裴沐听着他的声音,感觉着他的温度,慢慢闭上了眼。她的思绪像漂浮在一锅煮沸了的水上,也像风筝飞得太高、太靠近太阳,即将融化。
“姜月章,你不可以这样,你再这样,我又要很喜欢很喜欢你了。”她发现自己拉着他的袖子,对他颐指气使,语气还特别严肃。
他却只当成情人之间的戏语,便故意调笑:“哦,原来阿沐过去不曾很喜欢朕?那些剖白,也是谎言?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该当……”
裴沐想了想。她很认真地想了想。
而后,她微微一笑,有几分天真地、愉快地说:“那臣以死谢罪。”
“……小狐狸。”他收了笑,蹙了眉,不怎么高兴地捏了一下她的脸,“病中莫开这样的玩笑。本就体虚气弱,再瞎说,小心召来邪运。”
裴沐笑起来,不去反驳。
她只是靠进他怀里,双手抱着他,低声说:“姜月章,你吹个埙乐给我听吧,我知道你会。我见你吹过的。”
“……朕没带。”
“我有。喏,就在那边抽屉里……你自己拿一下,我是病人,快。”
他起身去拿了,又坐回来,一边擦拭那只黑亮的埙,一边无奈道:“看在你生病糊涂的份上,朕不与你计较。下回不能再这样放肆了,听到没有?还指使起朕来。再这么下去,裴卿真要无法无天了。”
裴沐一下躺回床上,扯着被子蒙了头:“哼!!”
特别重的一声“哼”。
姜月章:……
“……裴卿?”
“哼!!”
“……阿沐?”
不吭声了。
他盯着那团拱起的被子,觉得自己此时该生气,否则帝王威严何存?真是惯得裴沐太过放肆了。
但事实上,他坐在冬日朦胧的阳光里,怀里还留着属于她的热度;所有这些光明的、温暖的感觉,都像一捧温泉水,无声流淌,却又切实存在。
令他的心也格外软。
“……好了,不说你了。”
他终究妥协了,捧起埙,看了看,又若有所思:“还是名家手笔。阿沐也会吹埙?”
她终于肯将脑袋露出来,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觑着他,比珍贵的水晶更闪亮。那张漂亮的、少年气十足的脸还是板着,硬邦邦地说:“不会。我就放这儿,等什么时候让陛下给我吹一曲,不行么?”
……这人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他都没计较。
姜月章忍住叹气的冲动,也有些许惊讶,还有淡淡的迷惘:为何裴沐这般放肆了,他却并不如自己想的那样发怒?
且不说发怒了,他就连半点不悦都没有。恰恰相反,他竟然,竟然……还有些高兴。就像终于有一层透明的、厚实的墙倒塌,从背后露出了一点真实——他渴盼已久的真实。
……渴盼?渴盼什么?
他忽然不敢细想。
只捧了埙,放在唇边。
片刻后,一曲悠长的乐曲响起。
古老的、呜咽一般的声音,竟然也能奏出如此平和的乐音。这些看不见的音律在阳光里飘飞,与尘埃共舞;它们飘飘摇摇,飞出窗外,飞向更高的天空、更远的地方。
不知何时,裴沐已经走下床。
她走到床边,望着远方。
“真好听啊。”
她回过头,对他微笑。
“姜月章,谢谢你。”
——这么些年里,终究还是带给了她不少成长,还有许多美好的回忆。
……
新年伊始,元月元日。
英华宫彩灯高系,处处流光溢彩。群臣赴宴,歌舞乐起,正是一年中难得的宫廷华宴。
正是舞乐正浓、酒酣耳热之际。
群臣之中,却有人暴起发难,手中兵刃竟然逃过了殿前解兵的检查,直直刺向齐皇。
殿内大乱,众人高呼“刺客”,可所有人的兵刃都已经卸去,而刺客却不止一人。
其中还有隐匿多年的术士布置环境,俨然要将齐皇一击毙命。
齐皇虽然修为高明,但他饮下的酒水中被预先下了药,是以竟然左支右绌,很快受了伤。
就在众人大呼小叫之际,本该抱病在家的中常侍裴沐裴大人,忽然出现。
裴大人一改平日里给人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印象,握着雪亮刀光,拼命护在齐皇身前,一人扫清刺客,自己却受了伤。
齐皇大惊失色,着人救治裴大人,自己更是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刺客被下了诏狱,严加审问。
一夜之内,以刺客口供为中心,谋逆范围迅速扩大。无数钉子被拔/出来,而“六国联盟”这个阴魂不散的庞大组织也清晰地浮出水面。
一个个官员被揪出来,下了狱。
这个组织被一层一层地,向上剥开。
而最后,最终浮出水面的……
英华宫中。
裴沐披着外衣,手里拿着一卷帛书。
她长发散落,面色是失血后的苍白,眉眼却是异常沉静。
她手中是一份名单,而她正用毛笔一个个地勾去上头的姓名。如果有人能仔细察看,会发现上面的名字,正与这几日被下狱、诛杀的六国叛逆,一一对应。
“统一的、安定的国家,只需要做事的能吏,不需要更多的争权夺利。”
她含着一丝笑,笔尖挪到最后一个姓名上。
这个名字……正是她自己。或说,是她在六国联盟眼中的、真正的姓名。
——归沐苓。
朱砂红的墨迹,在上面打了一个叉。
而后她卷起帛书,用旁边的烛火引燃。
帛书燃烧,渐渐成灰。
外头脚步匆匆,像无数身披甲胄、手握刀盾的人赶赴而来。随着大门被人踹开,刺眼的雪光射了进来,照得那人只剩个轮廓。
饶是如此,也能察觉那冲天的愤怒。
那是被至亲之人背叛、难以置信的狂怒。或许,也含着一些痛心?
裴沐漫不经心地揣摩着。
“裴沐……不,还是说,我要叫你归沐苓,亦或燕王?”
他抬手止住身后的兵士,独自握着剑,一步步走来。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他的眉眼渐渐清晰,那股阴郁与暴怒也前所未有地清晰。
裴沐坐在案后,单手撑脸,手边一个铁盒,里头是一堆帛书的灰烬。
她终于能不再摆出一副忠臣的面貌,也终于可以摆脱那让人腻味的、佞幸的卖乖模样。她终于能站起来,堂皇地直视着他,彻底展露骄傲,甚至还有一点对他的轻视。
“姜月章,你总算发现了。如此迟钝,看得我都替你着急。”她轻蔑一笑,“一别十年,你竟然真的没有认出我。”
“归沐苓,你竟然真的忍心这样对……朕便是再对多少人下过狠手,对你从来也是真心。”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眼中仍有愤怒,但那点点星光却陡然熄灭,甚至显得他目光有些空洞。
“……罢了。”
他目光空洞地、有些茫然地看着她,里面有无数的失望,还有无尽的疲惫。
“拿下吧。”他招了招手,垂下眼,手里的天子剑颓然垂下。
“将……归沐苓下狱,不日……朕亲自问斩。”
48、心心念念
大齐八年, 元月四日。
这也是裴沐下狱的第三天。
令她惊讶的是,长平公主竟然跑来看她。她本以为这位娇滴滴的公主是来嘲笑她、对她“道贺”的,谁知道,公主却满面沉重。
“裴沐, 你要死了吗?”公主问得相当直白。
裴沐诚实地说:“应该是。”
结果公主显得更沉重了。她呆了一会儿, 喃喃说:“可陛下那么喜欢你, 应该舍不得处死你吧?”
裴沐好笑道:“殿下,我犯的是死罪。”
公主又呆了一会儿, 忽然问:“你真的是个女人?”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她沉默了很久,最后才说:“那我明白你为什么看不起我了。在你眼里, 我有最好的资源,却坐享其成, 一点不去努力……”
她咬住嘴唇:“陛下说要杀你, 就要杀你, 那我, 我……”
裴沐安慰道:“只要殿下不像我一样作死,就没事。”
长平公主摇摇头。她看了看牢房的环境,开口叫人去拿些被褥、吃食来, 却被狱卒冷冰冰地拦下了。
“公主殿下见谅, 陛下吩咐过, 任何人不得送东西给裴大人。”
狱卒一板一眼,将公主气得脸色通红。但片刻后,她又脸色发白。
“裴大人, 你瞧,我果然……靠着我自己,我其实什么都做不到……”
公主握住栏杆, 盯着她,眼睛有点发红:“我其实一直记着,当初是裴大人一直陪着我、安慰我……你,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我会尽力帮你完成的。”
裴沐惊讶地看着这位殿下,半晌,她摇头笑道:“是我小看殿下了。我没有什么愿望,殿下保重自己便好。”
“保重……”
公主喃喃一句,重重点头,显出一种下定决心的神色:“好,我会保重。”
长平离开后,牢房里又恢复了寂静。无人与她说话,那寂静就是无声的压力。
裴沐默默忍耐着。总归也忍不了多久了。
她的待遇还不错,单独一间牢房,狱卒对她也客客气气的。她寻思着,应当是她受宠时的余威犹在,这些人还摸不清该怎么对待她。
这样也不错,免去皮肉之苦。
她被穿戴上手镣和脚镣,没什么事做,就坐在牢里发呆。她有一个小小的窗户,能看见天光。当她望着外头云聚云散时,她恍惚会有种熟悉的错觉,以为自己曾经陪谁一同看过类似的景象。
但她明明从来没有经历过。
牢里没有餐饭,只以每日一粒元气丹作为代替。如此,既饿不死,又能防止恢复力量逃跑,还能免去五谷轮回之扰。
裴沐会自己在牢里走一走,尽量伸伸胳膊、踢踢腿。每当这时,门口看守的狱卒就会面面相觑,露出犹豫的神情,像是思考要不要阻止她。
每隔一会儿,裴沐会问他们:“哎,姜月章说要将我亲自问斩,他定好什么时候没?”
如此大胆肆意的问题,狱卒当然不敢回答。
裴沐就只能自己无聊地转来转去,又安慰自己:忍到明天就好了。
她已经能感觉到身上的热度,察觉到头晕;心跳也在变慢。她的身体……正在为了次日的假死而全力以赴地做好准备。
她现在只希望自己的布置顺利,能让她“死”后被安安生生地运出去。
如果姜月章一直不来,那正好乐得清闲,她也不用费心理他。
但这一天晚上,姜月章来了。
他毕竟还是来了。
牢里很冷,不像宫里有奢侈的地暖。裴沐有些昏昏沉沉地靠着墙,身上时冷时热。她听见身后有动静的时候,窗外正好有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她忙着对流星许愿“希望明天一切顺利”,也不管民间传说扫把星只会带来霉运。
所以,她没空转头,更没空搭理背后的人。
那人在外头站了许久,才哑声吩咐:“都下去。”
护卫担忧:“可陛下,裴逆凶狠……”
“退下!”他陡然暴怒起来。
人们噤声而退。
裴沐听见了,不禁笑了一声。她勉力回头,轻声说:“你对他们好些,人家也是真的关心你。怎么你们当人上人的,总对旁人这样趾高气扬?”
夜深了,牢里亮了灯火。不是那种精致的无烟灯,就是普通的灯火;每当寒风吹过,那小小的火焰就瑟缩几下,摇摇欲坠,看着真是可怜。
姜月章的面容就被这微弱的灯火照亮。可他也只被照亮了一部分,在动荡的光影之下,他看上去反而更加阴沉了。
他直直地盯着她,面无表情,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归沐苓,你背后还有谁在指使。”他开口说话,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将你知道的六国余孽全都说出来,朕可以饶你不死。”
裴沐心想,还说什么?她知道的那些不听话的刺儿头,不都给她设计,一一拔除了么?这些天多半已经血流成河。
至于剩下的那些听话的人么……
她微微一笑,正想说什么,张口却不住一阵咳嗽。
“咳咳咳咳咳……”她捂嘴咳嗽,手上镣铐碰撞作响。
——当啷。
姜月章不觉抓住了冰冷粗糙的金属栅栏。
他握得那么紧,光影明灭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矛盾而凄厉的神情。就像是他必须如此用力地抓住什么,才能勉力阻止自己开口。
但裴沐只垂首掩唇,不曾正眼看他。
“……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可说的。”她总算顺了气,声音有些虚弱,“姜月章,你杀了我吧。”
“你……!裴沐……归沐苓,归沐苓!”
他勃然作色,重重一捶栏杆,敲得四周一片金属回音。那回音跌跌撞撞跑出了好远,像很寂寞似的。
“朕,朕……我想了你那么多年,你究竟有没有心?!”他咬着牙,终于忍不住满心愤恨。那阴郁的怒火朝她汹涌而来,却又像是他对自己的怨恨:为何到了现在,还是忍不住来看她,忍不住来质问她?
……就像他期望得到什么不同的答案一样。
裴沐靠着墙,略睁着眼,平静地望着他。此时分明是她为阶下囚、他是堂上人,可不知怎么地,她却怜悯起他来。
“姜月章,我不也陪了你这么久?当年为你落崖是真的,这七年的陪伴是真的,那我真心假意,又有何关系,咳咳……算起来,我觉得自己还亏了呢。”
她轻笑一声,又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帝王死死地握着栏杆,浑然不顾掌心被刺破,鲜血滴滴流下。
“呵,呵呵……好好好,你是说,朕还占了你便宜不成?”
他禁不住地冷笑,怒火被推高到了极点,连那点心痛都全都烧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裴卿啊裴卿,你看着朕为你伤神、为你后宫空虚,放纵宠爱于你……你心中必定很是得意了?”
“你拿着朕的赏赐、用着朕给你的便利,都做了些什么?全都拿去养那些六国余孽,好去颠覆朕的江山,甚至要取了朕的性命——是不是!”
哐啷——!
盛怒之下,他扬手砸来一样什么东西。裴沐实在虚弱,避之不及,只能勉强躲一下,面颊却还是被那样尖利的东西擦出了血痕。
……那是一个铜质烛台,一头尖尖,若方才她给砸了个正着,恐怕脑袋上得开个血洞。
“嘶……”
裴沐摸了一下脸,摸出一点血。因为疼痛,她微微蹙了眉,这才抬眼看着姜月章。
然后,她又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姜月章攥紧双手。他也像愣住了,那些愤怒都倏然冻结;他盯着她脸上的伤,略睁大了眼,却还没能仔细看,就见她转了个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阿沐,我……”
他怔怔开口,却又立刻闭嘴。那句本能的关心、慌乱的歉意,几乎都要脱口而出——还好他按捺住了。
又因为这种止不住的关注,而使他更加怨恨自身的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住平静,还有那状似冷漠的表象。
一阵窒息般的寂静过后,他终于让自己的声音彻底冰冷下来。不要流露愤怒,所以也不要流露其他更多。
“你们在大齐布下的网,已经被尽数拔起,剩下小鱼几只,假以时日,也会被挫骨扬灰。”他漠然道,“至于你,归沐苓,朕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他细微地顿了顿:“你说实话……当日在殿上,你为何要挡在朕的身前?”
裴沐这时已经很困了。她被药力牵扯着,实在很想睡觉,而且她知道这会是漫长的一梦。
人在太困的时候,如果被人强逼着说话,心情就不会太好。她也是。
所以她冷冷地、不耐烦地回道:“牺牲几个刺客,做一场戏,就能赢得你的信任,原本是极为划算的事,谁知道那几人这么扛不住刑!我失算了。好了,你满意了?”
她压下喉咙里的痒意,不叫自己咳出来。
他站了很久。
“……这就是你的答案?”
声音柔和,冰冷,像一滴幽冥的忘川水落下,叫人骨头发寒。
裴沐嗤笑一声,如同不屑一顾。她屈膝坐在狭窄的床上,抱着膝盖,将头埋下去。
见状,姜月章低低笑了一声。那声音里密密麻麻,全是冰冷的愤怒。
“很好,燕王果然有骨气。”他转过身,却又停下,侧头时长睫如阴云,掩盖着无尽恶意,“他年黄泉相见,还望你莫要忘了今日的所作所为。”
“来人,传我谕令,三日后午时,于英华宫前,将归沐苓问斩。”
裴沐没有回头,还凉凉地多问了一句:“哦,不对我用刑么?”
“……没有价值的罪人,不配让朕费心。”
话虽如此,他却还是在狱中多停了一停。那僵硬的背影,宛如一个沉默的等待的象征。
xiaoshuting.org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等到。
所以他最终沉默着走出去,走出诏狱中的阴冷,将裴沐独自留在身后。
而反过来……也同样如此。
大门落下,宛如隔绝了两个世界。
裴沐一直竖着耳朵,倾听背后的动静。当那声关门的巨响传出,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姜月章这人真难搞。”她嘟哝一句,又怔怔片刻,却兀自露出一点微笑,“哎呀,还等着我后悔求饶么?他那样子真傻,像是只要我说一句‘我是被逼的’,或者‘我其实后悔了’,他就会立刻打开牢门,将我放出去一样。”
她认真思考半天,自言自语说道:“我差一点点就心软了……如果他不用烛台丢我的话。唉,也不能全怪他,要怪,就怪我们选择的道路不一样罢。”
细碎的话语,落在静默的风里。
寒冷侵袭的夜晚,裴沐渐渐闭上了眼。
她失去了意识。
……
英华宫内。
长夜烛照,暖意融融。
偌大宫殿内,唯有皇帝独自坐在龙椅上,其余空空荡荡,一个人没有。
姜月章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他望着前方。
四方的铜柱微微亮着红光。那是修建宫殿时就精心布下的法阵,能取水加热,循环时便能形成源源不断的暖意,使殿内温暖如春。
他眼前止不住地浮现那一幕——他今晚看见的那一幕:寒冷的诏狱中,阿沐衣衫单薄,歪靠在墙上,止不住地咳嗽,声音异常虚弱。
她原本就生着病……
心中又有一个严厉的声音冷冷呵斥:那是心怀不轨的叛逆——那个冷血无情的女人,竟敢欺君罔上!三日后她就会死,会被毫不留情地砍下头颅,那还在乎什么!
可是,她一定很冷,她脸上还被他丢出去的烛台划伤了,不知道疼不疼……他并非故意为之……
裴沐,裴卿,阿沐,归沐苓……
他为何没有早些想到……
可是,早些想到又能如何?大齐与六国余孽之间,本就只能你死我活……
他摇摇头,试图用朝政之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刺客,六国余孽,残党,归沐苓,归沐苓,阿沐,阿沐……
姜月章倏然捂住脸,压抑住咽喉里翻涌的痛声。
——不,不,想点别的。
譬如……
他刚刚才召集群臣、听过今日的汇报,又吩咐了接下来的安排。
此时,姜月章还穿着全套的朝服,头戴十二冕旒帝冠。透过一道道摇晃的玉石珠串,他眼前的世界像是被切分成无数细小的碎片,以至于他恍惚分不清虚实真假。
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他想着这几日的情况变化。
良久,他突然喃喃出声:“不对劲。”
不对劲。
六国余孽隐忍布置多年,手中暗棋无数,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丢城弃地、溃不成军?纵然被抓住了线头,但他们也应当迅速弃车保帅,这才是最正常的反应。
怎么可能从几个刺客延伸出去,就能抓出这么一大串的人?范围太大,而且这速度未免也太过迅捷。
快得就像是有人从中牵引一般……
有人从中穿针引线?
怎么可能,又能是谁……
不,等等……
姜月章忽然愣住。
而后,他陡然站了起来。
几日里昏昏沉沉、被太多情绪淹没的头脑,直到现在才蓦然清明。
归沐苓……他十年前遇到她的时候,谁能知道会有今日?难不成她那时候就能知道他是齐皇,开始布局?不可能。
就算她真是狠心忘了当年,就要来骗他、取他性命,那她不如直接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岂非更加容易得他信任?
可从六国余孽的供述来看,她根本没有告诉过他们,她年少时就与他相识……
她是故意的……她是在帮他铲除余孽?她是受他们逼迫的?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说!
姜月章突然愤怒至极!
他抓起什么东西,看也不看,用力往前丢出!
那东西重重地砸在台阶上,“哐啷”地滚下去,最后静止在地面不动。他盯着那一团玩意儿,才发现那是他的玉玺,现在已经被他摔破了一个角。
这种象征皇权和国运的东西给摔碎了一个角,是很了不得的事。
但现在,就是这样了不得的事,也不能平息他心中无来由的戾气和愤怒。
他双手紧握,青筋突出,恨不得冲回诏狱,亲手将那个女人掐死!
好玩吗——好玩吗?!她究竟在想什么,又究竟在做什么?玩弄他的情绪——很好玩吗?!
为什么?
她是不是生他气,气他不信她,干脆就赌气,顺水推舟由得他误会?
他心头如同燃起一把烈火,烧得他满心暴虐,却也……像是烧去了什么沉重的负担,让他浑身为之一轻。
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他就知道,阿沐不可能背叛他。她当日坐在那里,分明是早有预料,却不逃跑也不挣扎,那副冷冰冰的神态也一定是因为生他的气。
不错,她一定是太生气了,因为他竟然气昏了头、下令抓她,还对她发火……
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旦察觉这个可能,就一心一意地当作了事实;他的心情开始不断轻盈起来。
姜月章恼怒地一甩袖子。
阿沐,这小混蛋——这该死的、爱赌气的、口是心非的小混蛋!她有没有想过,要是她真的被他处死,那要怎么办!再怎么赌气,也不能用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来玩笑!
他气急了,不由重重地喘了几口气。
“来人!”他厉声喝道。
殿外阴影中,立时走出一队甲胄俱全的兵士。
“将裴沐带上殿来!”他顿了顿,又很生气地补充了一句,“记得给她拿件棉衣、披件斗篷,再叫个御医上来侯着——发什么呆,去找医令!”
那小混蛋还敢跟他赌气,也不想想就她那病歪歪的样子,真出个什么事,有她好受的!
先把身体养好,再来分说……不,他大约还得先将她安抚好。真是头痛,早知道她就是自己喜欢的姑娘,他浪费这么多年干什么?小混蛋,小骗子。
皇帝陛下的思绪已经飘远了。
他已经开始回忆小混蛋喜欢吃什么,并打算吩咐厨房去熬些银耳羹,还要让厨子记得加点补气血的红枣、枸杞……
他顾自想着。
这时,却有人匆匆奔来。
连滚带爬、惊慌至极。
“陛、 陛下!臣万死,臣死罪……裴、裴大人他……!”
高高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寂静。
姜月章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什么?那小混蛋怎么了?
他直勾勾盯过去,等那人汇报。但不知道怎么地,被他盯着,那人竟然瘫软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不得不自己问:“她怎么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里不自觉有一种期待:什么都没有,是不是?也许是饿了、渴了、冷了,闹脾气了,或者再坏一点,试着越狱、自己跑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是不是?
他望着来人,一直望着。时间好像突然静止。
直到对方跪伏在地,颤声说:“裴大人……去了……!”
去了……
什么去了?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能理解。他还在迟钝地想:她去哪里,能去哪里?
这宫殿这么大,昭阳城这么大,外头这么冷,还下着雪……她能去哪里?
“去了……这是何意,她去了何处?”他有点困惑地问。
这殿内的暖意在消失,像潮水褪去。他一步步走下台阶;人们在下头跪了一地,好像外面的人也跪了一地。
他们瑟瑟发抖,在无声地恐惧着某个事实。
可是,他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好恐惧的?
“去了何处,找回来便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见自己笑了一声;不以为意的、笃定从容的轻笑。
“莫非以我大齐军队之能,还有去不得的地方?她就一个人,再跑能跑哪里去?抓紧去找,能找回来就好。”
没有人做声,没有人应答。
四周一片寂静,天地间也一片死寂。这样安静,静到他能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硕大的、鹅毛一样的雪落下来,那声音竟然还有点吵。
太响了。
太静了。
他不经意想起,就在前几天,她还在病中撒娇,非要让他吹埙给她听。唉,她也不早说。早说的话,他就算日日为她吹埙,又如何?
他还忘了问,她有没有什么很喜欢的乐曲;什么乐曲他都能吹。纵然不会,等他看看乐谱,练习几日,也就会了。他吹埙是很有天赋的,那是他年少时仅有的一点娱乐。
所以……
“她究竟去了何处?”姜月章不悦地皱眉,拂袖往外走,“再这样磨磨蹭蹭,就要捉不住她的踪迹了。那小混蛋会跑得很……”
“陛下……”
有人颤声说道:“裴大人已经……没了。他……她在狱中,我们并不敢动……”
这时候,他刚刚走出殿外。
飞起的屋檐伸出好长一截,遮了雪,却遮不住风。漫天的风卷着漫天的雪,纷纷扬扬往他面上扑来。
从白玉台上往外看,只见下头星火点点,远处也有一点一点的灯火。近处的是皇宫,远一些的是昭阳城,是他的子民。
他站在台上,仰头望去。乌云涌动着,一颗星星也没有。
他还在认真地思索:这样漆黑的夜晚,她能跑哪里去,能跑多远?太冷了,至少多穿些衣服再走。
至少再……
他的身体晃了晃。
“陛下……陛下!”
他推开匆匆来为他撑伞的宫人,直接从白玉台上跳下去。他知道诏狱在哪里,他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
走直线,这样最近。道路上的雪日日都清扫,只薄薄一层,庭院中的雪倒是很深,让他想起十年前的山野,想起她靠在他怀里,还要笑嘻嘻地、没脸没皮地来叫他“夫君”。
他在往前走。
然后是跑。
他想要快一些,更快一些,这样或许还能追上她。
她真是个任性妄为的小混蛋,当年独自凑上来,说喜欢他,就非要让他当夫君,后来面对追兵,她说要让他活下去,就固执地豁出了自己的命。
后来到了昭阳城,她竟也狠得下心,什么都不告诉他,就那么心安理得地扮演着“裴大人”。她就那样跟在他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他。
难道……该生气的不是他?
他只是,只是想生一下气……他不能够生气么?他就是觉得,如果她肯早一些将自己的处境告诉他,他一定会设法帮她脱困,然后就会将她娶回来、让她当皇后,更不会说什么“你要分清自己是什么”的混账话……
她为什么非要自己扛着?她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他只是不知道她是谁,他只是……
他往前跑。
冬日里落光了叶子的树木,一棵接一棵地横亘在他面前。他一样样地经过它们,经过这些鬼爪似的黑影,就像走着一条通往地狱的道路。
诏狱就在前方,幽魂似地伫立着。大门洞开。
他突然觉出一阵心惊肉跳,又突然胆怯,不觉停下来,等了等。
他等了等,再重新迈步朝前。
他走过积雪,走过宫墙,走过无数茫然跪下的人们。
他走过阴森的诏狱大门,走过长长的、阴冷的通道,一直走到那间屋子里。
火光燃烧,但毫无暖意。这里真冷……怎么会这么冷?
他怎么就能这样放任她……待在这种阴冷的地方,还拖着一身的病?
他难道不知道她生病?他难道不知道她那倔强不肯低头的脾气?
通往那间牢房的门,已经开了。
一道道的栏杆披着黯淡的火光,在地上、墙面上,都投下黑沉的影子。它们切割了世界,也将她隔绝在那局促寒酸的小房间里。
突然地,他觉得很奇怪。阿沐在哪里,他为什么没有看见?
他紧紧盯着那里,觉得自己什么都没看到。那里空无一人,是不是?她一定已经走了,她那么机灵又骄傲,肯定很生他的气,然后自己跑了……
所以,蜷缩躺在那里的人又是谁?
“阿沐……?”
他一步步走过去。
黯淡的光影移动,他感觉自己像活在阴影中的野兽:他走去哪里,就将阴影带去哪里。
他走进牢房,走近那个蜷缩的身影,就也让阴影笼罩了她。
她还是穿着那件单薄的中衣,连床被子也没有,冻得脸色煞白。这么看着,她显得异常小巧,身形纤薄得可怜,蜷缩起来、蹙眉闭目的样子……一定很冷吧?
所以,所以……她只是太冷,生了病扛不住,晕过去了吧?
“……阿沐。”
他跪坐下来,小声叫她。她不说话,他犹豫了一下,有点担心将她吵醒。
“太冷了……别在这里睡。”他不大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当他伸出手,将她冰冷的双手握在掌中时,他的手也在抖。
“阿沐,别睡了,回去再睡……你着了凉,再这么固执下去,就得落下病根了。”他竭力笑了笑,轻柔地将她抱起来,搂在怀里。
她白着脸,一动不动,面上的伤口成了小小的血痂,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用颤抖的手指按住那个伤口。
“痛不痛?”他小声问,又觉得委屈,不由喃喃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太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你做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什么都让我猜,你心思这么多,我怎么能都知道?”
什么都没有。
今夜是下弦月,月光正经过窗外。淡淡的、苍白的月光,照得这小小的牢房愈发寒酸,也愈发阴冷。
他用力抱紧她。她身上也很冷,一点温度都没有。
“阿沐。”
他固执地等了一会儿,才垂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耳朵。他贴在她耳边,温柔地叫她:“阿沐,醒一醒。”
“我不生气了……你也别生气了。我不怪你,以前的什么事都不怪你了。你大可以冲我发火,使小性子,也可以怨我,怎么样都行。好了,别气了,起来吧。”
“阿沐……”
他闭上眼,任由泪水滚落。
“你真是……好狠的心……”
三日后。
昭阳城外,有人以术法窥探城中景象。
过了一会儿,他收起术法,苦恼地长叹一声。
“小师妹啊小师妹,你真是给我出难题……你光说让我把你挖出来,但你没告诉我,这皇帝有毛病,他他他……”
“他不肯让你发丧下葬啊!”
那他挖个什么?挖个空气啊!
只能去偷“尸体”了好嘛!
49、惊变
在无数个意识朦胧的、细微的瞬间里, 姜月章会觉得对不起阿沐。
是阿沐,是归沐苓,是多年前那个单刀冲入敌阵、为了他连命都能不要的少女。
而不是睡在他身边的这个人。
在无数个细节里,姜月章会沉默地、痛苦地承认:是的, 他对不起阿沐。
他违背了对她的誓言。
违背了他说过的, 只会娶她一个人、喜爱她一个人的誓言。
因为他对身边这个人动心了。
再如何掩饰、如何否认, 如何通过告诫他也告诫自己的方式,来划出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 他也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的的确确,对裴沐动心了。
身为帝王,对臣子心动。
身为男人, 对另一个男人心动。
身为守誓之人,对誓言之外的人心动。
他真是……
让他自己也看不起。
……
姜月章遇到裴沐那一年, 也是大齐初立的那一年。
昭阳城刚刚被定为首都, 皇宫还在修葺, 有一半的地方都没有完成。那座黑色为主的宫殿阴沉沉地、威严地伫立在天地之间, 谁能想到,皇帝其实只能住偏殿,其他宫人更是只能先挤在一边?
没有办法, 天下初定, 一切都是忙碌、快速又仓促的。
最重要的是颁布能通行天下的制度, 迅速将齐国之治转化为天下之治,先初步令江山稳固。这些才是当务之急,宫殿住所之类, 算得什么?
同样的,他的骨痛虽然磨人,却也并非不可忍受之事。
况且, 这骨痛还是那一年留下的后遗症。自从他亲眼目睹心爱的少女坠崖、为他而死,他就患上了这摆脱不去的骨痛。
曾有术士说,这是“前世之因”,是前世的他自己的誓言束缚。姜月章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却又出于某种说不分明的好奇,问那术士,那会是什么样的誓言。
术士说,那是必须去保护什么人、绝对不能伤害什么人的誓言,通常在主仆之间使用。能够延续到今生,那施术之人的力量真是让人敬畏。
姜月章觉得这个说法很可笑。他是帝王,年纪轻轻便一统四海、富有天下,谁敢让他做仆人?便是前世,那也是大不敬。
他觉得术士招摇撞骗,挥挥手,将他赶走了。
几个月后,为了清理六国余孽,大齐展开了一场追捕,无数心怀不轨的术士、修士落网。其中,也包括那个为他看病的术士。
姜月章十分恼怒,觉得自己果然被骗了。
当时就该杀了那胡言乱语的术士。
这一次,术士被杀了,其他很多人也被杀了。为了震慑天下,他采取了残酷的做法:令军队监督,让罪人们自己挖出巨大的坑洞,再将这四百余名罪人反手绑起,统统扔进坑中,活活掩埋。
活埋他们的时候,旁边还在烧毁大量竹简。那是六国的史书,还有许多记载着阴私术法的竹简。
火焰将竹简烧得“噼里啪啦”,一个个爆裂、焦黑,最后被彻底毁灭。术士们也在怨恨的诅咒中被黄土掩埋,最后成了坚实的平地。也不知道坑填平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彻底死去。
他就是这样厌恨六国余孽,也就是这样厌恨术士。
他总是认为,是他们挑起战乱、蛊惑人心,还在大齐建立后,不断试图给他找麻烦。
——蠢货,蛀虫,无能又烦人的老鼠。
统统都该死。
这是他心中从未动摇的认知。
但也就因为这认知太坚固,他根本不会费神去细思。实际上,在焚书坑士这件事完成之前,他已经在着手处理其他事了。
那据说惨烈的现场,他根本没有去看。为何去看?哪里值得看?
他只需要思考、做决定,其余一切,自然有人代劳。
身为统治者,无论是否天生心硬,都会在后天里被培育出“冷酷”这一特质;因为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对于亲眼见到的、亲手触及的事物,才会真正有所感触,但如果只是高高坐在殿上,对自己看不见的人和事指指点点,那就什么主意都想得出来。
看不见的人,就不是人;听不见的哭泣,就不存在。
作为帝王,他只需要保持理智,保持冷酷,保持与所有人的距离,确保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脚下、忠实地执行他的命令。一个庞大的帝国要真正按照某个人的心意运转,那就只能将那一个人的心意视为心意,而其他人都只是执行这份心意的工具。
只有他一个人是人,其他人都是也只能是棋子。
这就是帝国运行的本质。
否则,就会产生种种问题。
也因此,帝王必须是多疑的。他必须对每一个人保持怀疑,无声地告诫所有人“忠君爱国如何重要”,还要随时考验他人的忠心。
像宫中养的乐队,奏乐之时,每一声响都要按照计划发出;每一个音调,都要在奏乐人的控制之下。
帝国就是一支永不完结的乐曲,而帝王就是永不停歇的奏乐人。
因此,“多疑”并非贬损,而是对一位帝王的夸奖。
即便姜月章由于少时的经历,性格比常人更多疑、更冷酷一些,这也不算什么。只要具备雄才大略,稍微多疑一点,反而更加有利于国家。
他是如此理所当然地、坚定地相信着这一点。
因此,当他在御医馆里见到那个炸了炼丹炉的年轻人时,第一反应也是怀疑:十九岁的炼丹师?太年轻了。炸了炼丹炉,这得是多差的能力,那他是如何通过御医馆的初选的?谁的关系、人脉?他来历为何,有何居心?
他还记得自己同她说的第一句话——同裴沐说的第一句话。
“那是谁?举止不端,罚他五十棍。”
他其实忘了自己当时是真的生气还是如何,但周围人突然就跪倒了一片。御医馆里鸦雀无声,盛夏的阳光将庭院中的树叶照得翠绿刺眼,方才还尖叫的蝉鸣也熄灭了。
那么,好吧,既然天地也都噤声,他应当是有些生气的。那一年他二十岁,修为却已经十分高明,发怒时会引动风云,也让无数沉默降临。
而无数沉默之中,她是唯一的例外。
她原本背对着他,对着那被炸毁的炼丹炉,有点呆呆似地。等他一出声,她就扭过头,脸上还有一点黑色的硝烟痕迹。
可那点痕迹,丝毫无损于她的美貌。
……他记得自己的心跳。
热烈的阳光从茂密的枝叶间漏下,斑驳地落在她身上。她的肌肤是白玉般的晶莹细腻,轮廓柔和如好女,但眉眼又有刀锋般凛冽的锐意;鼻梁很高,鼻头却小巧,嘴唇的形状在似笑非笑间,还有一点润泽的光。
黑如檀木的长卷发像模像样地梳起来,却还是落下不少碎发,显出几分不爱打扮的散漫随意。
强烈的阳光。
强烈的美丽。
年轻剔透、不辨男女的美丽,如传闻中的山水精灵、飞仙神明。
他几乎是用全部的力气,克制住了那一分本能的、代替叹息的呻/吟。他的心在跳,骨头在发痛,却又是一种暖洋洋的痛,是克制不住的、战栗一般的……
……让他分不清的感觉。
那个人是谁,是谁?他着了魔一样地想。
她眨了眨眼,眼里明亮的光也眨了一眨。那些细碎的光影、若有若无的笑意、天真的好奇……它们全都交汇在一起,水波一样地编织又荡漾,在他们之间折射强光,看得他头晕目眩,喉头都发涩,几乎不能说出话。
“我……草民不是故意的。”
她的声音也介于男女之间,是少年般的清亮明丽。
她就那么无所畏惧地、脊背挺直地走过来,一双凛冽又美妙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她每眨一次眼,就让那些水光晃动不止。
晃得他心尖发颤。
他只能勉强说:“过来。”
过来——近一些,再近一些。可近一些之后要如何?
不行,不可以……他曾经立过誓。他发誓将所有柔情都留给一个人,而那个人早已逝去。
所以,不可以。
这只不过是一张脸,是仓促的偶遇,是肤浅的欲念。这只是一个空有皮囊的美人,甚至还是个男人,这个人什么都不是,是卑贱的庶民,是不知来历的陌生人,不配、不如、比不上、何德何能……
她走到他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陛下。”
……她真美啊。
他战栗地、魔怔一样地想:这个少年,美丽得太过了。这样一个出众的美人,怎么可能是山野间寂寂无名之辈?每年都有人去天下寻美,可为何谁都没有找到他?如果早些找到,如果,如果……
早些找到,能如何?
一瞬间,违背誓言的压力、负疚、自我谴责……统统化为令人窒息的束缚,牢牢捆绑住了他心中那无数魔怔的念头。
……这只是欲念而已。他严厉地呵斥自己:只不过是欲念罢了。
他也二十岁了,生命中从没有过女人,所以乍一看见符合他胃口的人……少年……
只是欲念。
都怪裴沐长得太不辨男女了!他怎么能,怎么能……
她微微抬起头,露出一点大胆又狡黠的表情,声音却还是那样无辜乖顺:“陛下?”
……住口。闭嘴。不要说,不要眨眼,不要笑。
欲念,欲念,全都只是欲念。
他反复劝自己,本能地、无意识地劝自己;他罗列出无数理由,编织出无数借口,在这短短刹那间去极力地贬低她,最终才能勉强克制住自己。
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强迫自己相信:不错,裴沐只是他的欲念。
就这样,他信了。一厢情愿地相信了这个他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苍白虚弱,却伫立了此后多年的借口。
后来,裴沐曾问他,如果初见之时,他不是碰巧骨痛发作、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发觉她竟然能克制他的骨痛,从而被留在他身边……那他会怎么做?
“陛下真会打臣五十棍么?”
她问的时候,正被他摁在身下,衣领都给拉歪了,露出一截清晰的、单薄的锁骨,还有晶莹玉润的肌肤。他盯着那一小块皮肤,心不在焉,忍不住俯首去亲,再吮出一小块红印。柔滑细腻的触感,真想让人继续……
他忍耐着。每回亲昵时,他都不得不忍耐;所有冲动,都只能通过亲吻释放,不能有更多。
“陛下……陛下!”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远离她,甚至移开目光不看,才能维持住自己从容的外表。看似的从容。
他回答:“裴卿那时胆大妄为、技术粗疏,竟当着朕的面捅了那么大的窟窿,还来问朕会不会真的打你?裴卿,你能只被打五十棍,就该庆幸了。”
她懒洋洋地躺在榻上,乌黑的长发衬着雪白的肌肤,眼里映着灯火,每一次眨眼仍旧能织起水波,一直晃到他心里;是水波,却烧起干渴的大火。
这小狐狸露出狡黠的笑,目光透着一点让他咬牙暗恨的清醒:“你骗人。你肯定不会打我,也不会杀我。”
他觉得自己必须不高兴,因为他要维持帝王的威仪。所以他眯起眼,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裴沐,你是否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她刚刚还在笑的——现在其实也还在笑,可他一说完,她眼里那惹人的波光就倏然熄灭。她抿了抿唇,像是有点受伤。
他心中突然一跳,又一烫。是后悔……可他不该后悔不是么?他没有心动,没有在意,所有此刻的亲密和肌肤相贴,都只是因为欲念。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俯身下去,又在最后关头错开,只将她抱进怀里。他紧紧抱着她,用一种极度暧昧却仍还不算越界的方式,耐心而细致地倾泻心中烧不尽的火焰。
这是欲念……只是欲念的火,和欲念的发泄。
他没有背叛誓言……他没有。
但当一切都归于平静,他熄灭灯火,像野兽珍藏猎物那样抱着她;当他盯着边上摇晃的纱幔,盯着窗外隐隐约约的星光,这时他却克制不住地想:对,他不会杀她,不会打她。
当时初见,她是那样带着一点笑意回头,比盛夏的阳光更明媚、比最炽烈的火焰更滚烫,一眼就撞进了他眼底,烧得他心发烫。
他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心摔在地上?
他明明……
不能再想了。
无数个类似的时刻,他总是能用最后的神智,成功制止那份狂热的追逐——狂热得近乎带了痴念。他告诉自己,他没有心动,所有的拥抱和松懈,都只是人类的欲望使然。
当人类暂时向兽性的欲望投降,顺从野兽一样的欲望去为所欲为,那么人也就成了野兽。而野兽是不会心动的;野兽只有欲望。
他在黑暗中闭眼,而每一次的这种时候,他也还是会紧紧抱住她。
尽管,他总以为这是裴沐,是盛夏偶遇的美丽少年,是“他”。
……
人一旦害怕什么,就会极力去否认什么。而越是靠近他所害怕的事物,他的否认也就会越发激烈。
因此,他总是时刻不停地审视着她。
他审视着裴沐,不停地怀疑,不停地假设:她的身份来历有问题,她的目的有问题,她的能力有问题……
或者,她说的某句话有问题,做的什么事有问题。
有一段时间他怀疑她怀疑得很厉害,恨不得每一句话都掰碎了去细细查看,非得找出她的问题不可。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贬低她,可以将她推开,可以告诉自己“她也不是那么好”。
bidige.com
她辛辛苦苦为他炼制好丹药,耐心地去教御医馆的老学究们如何去做,却总是失败,他冷眼旁观着,怀疑她是故意藏私,于是有意无意出言讽刺。
她百般解释,后来大约看出他诚心挑刺,她就闭口不言。但那一天,她当着他的面,拉着御医馆的医令,将同样的药材分成两份,然后同时炼丹。
这还不算完。等炼好了,她将丹药拉出来,让他察看两者有何不同。
他看不出来。
而且说实话,他望着她被烟火熏黑的脸、冷冰冰的神情,其实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不,他并不担心伤了她的心——怎么可能,他又没有心动,他只是觉得,只是……
她犯了倔,这样不高兴,之后床笫之间也不大会有乐趣吧?
不错,他一定就是担心这一点。他只是担心这点浅薄的欲念。
“好了,裴卿,够了。”他沉下脸,试图用威严压倒她的气势,“朕知道你没有二心,下去……”
他话都没说完。
她已经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她竟然在两炉丹药里各抓了一把,全都塞进了自己口中。
“……裴卿!”
丹药入口即化,她已经是“咕咚”一声给咽了下去。从头到尾,她都用那双水波荡漾的眼睛瞪着他。
而后她不顾他的呼唤,自己转身跑到了殿外。
那是个冬天——也是一个下雪的夜晚,她一口气跑到殿外,直直跪在了雪地里。
单薄的身影,远远看去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倔强地跪在雪地里。
他心脏深处有什么东西猛地抽搐几下,疼得他想发怒。
“你这是做什么?!”
他气极了,大步走过去。一路上的宫人、臣子,全都“呼啦啦”跪了一片,他恼得很,心想怎么别人都能乖顺地臣服,就裴沐要犯倔、要和他卯着来?
“起来!谁允许你跪在这儿的!”
他伸手去拉,可她竟然推了他,还使劲儿打了他一下。真是胆大妄为,她不怕掉脑袋?
她看上去好像真的不怕。她还在愤怒地冲他张牙舞爪,喊道:“我吃了药,就在这儿跪一整晚,众目睽睽,我也没法再做别的!要是丹药真有什么问题,我就死在这儿,也不用给我收尸!”
他目瞪口呆。
从来没有人这样吼过他,这样的气势……刹那间,他竟恍惚分不清时空,还要以为这是当年的茶陵山脉,面前气势汹汹的是那个他发誓珍爱的少女。
连周围的雪都这么像。
可分明不是。分明不是……对不对?
他回过神,陡然就为了自己的错觉而恼怒起来。他怎么能对着裴沐想起她?她是他少年时最珍贵的梦,谁也不能同她媲美。
他突然就愤怒了。如果说刚才的愤怒还夹杂着一点好笑,现在的愤怒就是真的愤怒。
尽管……这愤怒真正朝向的,其实是他自己。
“你要跪,便跪着罢!”
他冷冷说着,拂袖而去。
那一夜在落雪。宫中四处悬了灯笼,红彤彤的,照得地上的雪也红彤彤。
他沉着脸,吩咐宫人不准进来打扰,也不准去理裴沐。当时英华宫还在修缮,他自己一个人睡在紫云殿里,突然发现床格外大,也格外空。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推开窗户,看见星斗移转,发现已经是后半夜。她已经跪了超过两个时辰了。
他僵硬地站了一会儿,突然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他觉得身上有点疼,多半是骨痛要发作了。第二天他还有早朝,今夜骨痛的话,明日处理政务说不得会出差错。
连外衣都没披,他转身就走,而且越走越快。
黑洞洞的天和地面红彤彤的灯火交织,衬得连接天地的大雪越发茫茫。他走过冰冷的走廊,远远就看见台阶下一个人影。她还是直直跪着,笔挺如剑,动也不动。
他的心又开始抽搐,骨头也好像真的开始疼痛。
“……裴沐!”
心在痛,骨头在痛,连带太阳穴都突突跳着,让他整个头都在痛。他忘了自己走过去时,都愤怒地数落了什么、数落了谁,但他记得她有点迟钝地抬头,嘴唇冻得有些发紫,脸上带着一点惊讶和淡淡的迷惘,似乎连他是谁都分不清了。
他身上疼得更厉害。
“都愣着做什么——叫御医!拿斗篷……算了,滚!真没用,朕自己来!”
他一把将她抱起,转身走回殿里。她那么冰凉地靠在他怀里,所幸还有呼吸。
那一年……是了,那是他们相遇的第一年发生的事。那一年的冬天他们第一次爆发激烈的争执,她跟他赌气,可靠在他怀里时,还有温热的呼吸吹拂到他颈上。
那一次,她好像还说了什么。
当她迟疑着来拥抱他,委屈得眼睛都红了、却坚持不肯掉眼泪时,她似乎低低地说:“姜月章,你不要再这样怀疑我了。你再这样对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然后,他说了什么呢?他回答了什么,还是他根本没有回答?
多年后,他想起这件往事,记起那寒冷的冬夜、明澈的星空,记起她低低的声音、含泪的表情,却唯独不记得他自己说了什么。
兴许,他什么都没说。
因为他总是觉得,他并不爱她。
……
他渐渐发现,裴沐性格倔强极了,而且还有很多桀骜不驯在里面。
她面上对他恭敬又顺从,被他抱着的时候更是会露出甜腻腻的、叫他忍耐得愈发艰难的模样。
但是,她绝不肯真正臣服于他。
有时他们争执,她气极了,就会背过去小声说“姜月章你好烦”,还以为他不知道。有时她是被他撩拨得情动,迷蒙时叫他的名字,像一只突然变得傻乎乎的小狐狸,还不知道自己漏了马脚。
他理当生气的,是不是?谁敢直呼帝王的姓名,谁敢僭越那根看不见却又切实存在的君臣之线,谁敢真的在皇权之下悄悄抬眼,对他眨眨眼、再笑一下?
她这样,弄得他一点都没有帝王的威仪。旁人看了会怎么想?有她这样一个能左右他情绪的人在……
不,她怎么可能左右他的情绪。只不过是他多留了一些余地、多给了一些优待。这是帝王的特权,是皇权凌驾于所有人的特性;如果他不能以权谋私,在律法之外去容纳自己的欲念,那这权力又有何滋味?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有点魔怔了。
从他遇到裴沐的第二年起,在无数次辗转反侧、内心煎熬里,他已经有点魔怔了。他千方百计,想要说服自己她只是他欲念的承载体,另一方面又一次次放下底线、一次次推翻自己设定的规则,去满足她、纵容她、给她更多。
他给她地位,给她钱财,给她宠爱,但与此同时,他又不肯真的对她好声好气、温柔相待。反而,就像他不断对自己强调的那样,他也反反复复地对她暗示,说她只是个宠物、玩意儿,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如此上心、如此牵肠挂肚,如此恐惧于自己会违背当年誓言、背叛当年那个少女的人……
对他而言,究竟是什么?
他不知道,但他将自己的想法贯彻得很好。
甚至是太好了。
早些年,她对他还有些小性子,会撒娇,会说漏嘴喊他“姜月章”,会在庄严肃穆的祭祖场合,放肆地对他偷偷笑一下,还趁别人不注意时来踮脚亲一下他。
有时候她还会傻里傻气,跟他说:“陛下,我会保护你。”
他总是笑,不以为意:“裴卿能保护我什么?”
她的一切都是他赏赐的,她怎么能以为自己有保护他的能力?
他的轻慢令她不悦;她气鼓鼓的,又成了一只怄气的小狐狸。
“我一直在保护你!”她生气地说,竟然是真的有点生气,“姜月章,你就不能更相信我一些么?你好烦啊!”
又开始说这些任性大胆的话,真是不怕掉脑袋。
他就会摸一摸她的头,俯身从她的嘴唇亲吻到脖颈,确认这颗可爱的脑袋还好端端地待在她脖颈上。
她曾经是那样率真、大胆、炽热如火的人,笑起来比盛夏更明媚,眨一眨眼就能让他心旌摇荡。
但到了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开始,她就不再这样做了。
她变得沉静,也变得能干。他时常能听某位朝臣说到“裴大人的功劳”,他知道她既能明察秋毫、听审刑狱,又能解律释法、修订律令,还长袖善舞,叫朝中人人夸她。
还是个怜悯百姓的性子。她拿的俸禄、贪的赏赐,大半都散给了慈幼局,还有城里城外贫苦的民众。他都看在眼里,而且,也很满意她默默做事、从不自夸也不邀功的态度。
其他臣子哪有她的能干、她的懂事?表面嬉笑怒骂、大胆放肆,其实心里有杆秤、有底线、有格局,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样样都清楚。
他的阿沐,真令他很有些骄傲。
这样的阿沐,哪怕是皇后也做得……不,这只是个比方,是随口的举例,他肯定不是认真这么觉得的。
他总是这么摇摇头,将那念头甩开。
他的阿沐的确值得更好的前途。
但每当有臣子试探,说是不是该给裴大人一个别的职位、叫她发挥所长时,他总是断然拒绝。而且,他还会是很不高兴地拒绝。
这些人都在想什么?是,阿沐是能干,可如果她离开了皇宫,那他怎么办?他……
与往常一样,他总是能够及时地扭转心中念头:阿沐如果离他太远,他骨痛发作时怎么办?他想要抱她的时候怎么办?这天下都是皇帝的,她也是皇帝的;一切运转,都首先要满足他。
她是他的欲念,是他至高无上的权力的一个符号,所以他不准她离开。
但有时,他也会不经意地有些苦恼:他如此限制她的去路,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有怨言?
如果她怨他……又怎么办?
她十九岁那年来到昭阳城,此后一直在他身边。按着大齐的情形,她早该成家,早该有自己的后代,早该在新年夜里与家人团圆、举杯欢笑,而不是在他怀里仰首承恩。
但一想到那模模糊糊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裴沐与其他人一起笑意融融”的画面……
他心中那把阴郁的、妒忌的火焰就无限蔓延,还淬了毒,如同能将整个昭阳城都烧穿。
他想得入神时,手里“咔嚓”一声响——竟是生生捏碎了手里的玉盏。
“……陛下这是做什么?”
那是个新年夜,她抱着一大堆东西匆匆过来,惊讶地出声。
他回过神,见她已经扔了手里那些零碎玩意儿,皱眉跑来,抓住他的手,心疼地说:“你怎么这样对自己,都出血了……碎片都扎进肉里了!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说着就去拿药箱。和那放肆的数落相反,她动作小心翼翼,温柔细致地为他清理伤口。垂眸时的面容,显得那么温柔,仿佛天下只有他一人对她重要。
他心中的毒液倏然蒸发,所有的妒火都消失无踪。他心满意足地望着她,甚至有些后悔刚才怎么不再用力一些——扎进去的碎片更多,她就会更心疼一些,也会清理得更久一些。
这是他的,他的……
什么?
不管是什么,反正都是他的。
他问:“阿沐先前去了何处?群臣宴你不在。”
“臣去宫外了。”
“为何?”
她有些奇怪地抬眼,语气仍旧恭顺:“新年有夜市,臣想去看看热闹,前几日与陛下说过,陛下同意的。”
哦……但他忘了。
这是一件怪事,他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他皱眉想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那时她坐在他怀里,他根本心猿意马,满眼都是她的体温和香气,其他什么都是敷衍。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朕知道。”
她笑了笑,像是看穿了他,可她什么都没说,只抱起药箱,走去一边。
他望着她的背影,有些怔怔。她怎么什么都不说了?他还以为她会嘲笑他几句,或者撒娇似地抱怨几句,说不定还会叫她“姜月章”。过去她明明会这样,过去……
那已经是几年前了?
他突然就有点心慌。
那时,他们已经在英华宫。这座宫殿远比紫云殿更气派、更高大,冬季温暖如春,还有无数精致的灯盏,将夜晚装扮如白昼。
但每次他们两个人单独在这里,他总是觉得这里太大了。太大,显得空旷,也像他心里空落落的,似乎随时都能在这里弄丢她。
“裴卿!”他猛地站了起来,差点就要失态地追上去。
“……陛下?”
她回过头,有点困惑,却还是那么温顺。英华宫的光影落下来,上头的青鸾铜灯投下精致的影子,正落在她脚边。
他心里模糊飘过一个想法:如果裴卿是女子,穿皇后的装束也一定好看……
这个想法太过荒谬,也太让他战栗,所以被他迅速地、本能地丢到一边,拒绝想起也拒绝细思。
可他还是在审视她。
不是怀疑的审视,不是带着抗拒、敌意的审视。他审视她,以一种男人看待情/欲的目光,仔仔细细地审视她。
因为是新年,她换了红色的便服,头发也松散地扎起,用的是他送的发带。鲜亮的、用金线绣了图样的大袖长袍,衬得她肤色愈发洁白,眉目也多了一丝艳色,而那多年沉淀下来的宁静和温柔,竟也丝毫未被掩盖,反而与那夺目艳色融合,令她如神人降世,浑身都在发光。
他简直是头晕了。在一点醉酒似的晕眩里,他凝视着她。
他走下台阶,走去她身边。她一动不动,唇畔却像有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将她抱起来,藏进梁柱高大的阴影里。这里很温暖,也有足够隐蔽的角落。他将她放在桌上,去吻她,又将她双腿分开。
“喂……姜月章!”
她的声音陡然紧张起来,放肆地叫他名字,还挣扎着踢腿;那点温顺消失无踪。
这模样极大地取悦了他。
誓言还在,可他不会违背誓言。他只是想……
“你不想快活一下?”他喘着气,去她耳边亲吻又调笑,手里动作不停,“别动,让朕来弄……”
“不不不……不要了!”
她脸色涨得通红,像鲜花怒放。
她越急,却只让他越想再动作多一些。
她给逼得没办法,才推他说:“臣……臣不行!臣反应不了!陛下不要白费力气了!”
他愣了。
虽说以往玩乐时,他也注意到她从来没什么反应,却没想到……
“你……身有残缺?”他收了手,迟疑道,“是天生,还是……”
“天、天生的!治不好,就是、就是治不好!”
她大概觉得屈辱,逼得眼睛都红了,说话还结巴。这副样子真让他心软。
“……好了好了,无事,不用也行。”
他将她搂过来,拍着她背。她在怀里埋着头,微微发抖,大概是真的委屈极了。
他想要安慰她,却又不大会安慰人,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算安慰。他暗自苦恼了一会儿,还是尽力去哄:“阿沐有什么想要的,朕都给你。金银?美玉?珍馐佳肴,还是绫罗绸缎?”
她搂住他的脖子。一个温柔亲昵的象征。他感觉心脏是一团暖汪汪的春水,正被她无限搅弄,又无限地化开。
“我……臣想要……”她抬起头,“陛下,大齐正是用人之时,多少女子给浪费了才华,不如着手改良千金方,推而广之吧?”
她的语气中带了一丝试探,而这试探立即引起了他的警觉。
身居高位者,最忌他人试探。哪怕是日日睡在身边的人,也不行。
他面上带着笑,心中却陡然清明——或说,是他自以为的清明。
他吻了吻她的面颊,缓声道:“裴卿,这不是你第一次提起。朕的理由早已同你说过,你这是强求朕去做了?”
她盯着他。她的眼仁极黑,像两颗清澈又幽邃的黑水晶,静静地望着他,每每都要让他动用许多意志力,才不至于心软改口。
但立即,她垂下眼。
她也松开手,从他怀里离开。他本能地想留,却又觉得不悦:分明是她不乖,怎么反倒显得他颇多留恋?
一来二去,他竟然恼了起来。一恼,声音不觉也冷下。
“此事容后再议。”他有点不耐,加重语气,“裴卿,你勿要仗着朕对你纵容,就没了自知之明。”
阿沐垂首,身形很稳,声音也很稳:“是,臣僭越了,还请陛下恕罪。”
他该满意的。可不知怎么地,他心里又有点慌慌张张了。他想起早年的那些争吵,想起她愤怒地喊“姜月章”,还气冲冲地跑出去、倔强地跪在雪地里,不是他亲自去接,她绝不肯起来。
而不是像现在……
哪里都挑不出错,却跟个挑不出错的假人似的。
他心里不是滋味起来,却自己也觉得自己太反复无常:这?
?也不好、那样也不好,那他要她怎么样?
还是……他要自己怎么样?
这个问题,过不了一年就能知道答案。
过不了一年,他就会明白一切真相,但在明白之外,他又会增添许多的茫然、许多的不解。他会不明白,为什么她当年要易容,后来又为什么对自己真正的身份绝口不提;他会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是那么倔强,死撑着什么都不解释,也不肯对他低头。
他会不明白,她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情,沉默地夹在六国与他之间,沉默地为他清理除去那些障碍,最后在寒冷中沉默地死去。
过不了一年……
他就会像现在这样,披着帝王的朝服,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宫殿里。
他身边有一具水晶石棺,里面是她沉睡的模样。她睡得那么沉,才以至于别人都误会了她,以为她没了气息,是不是?
其实她只是生病了,生病的人总是要多睡一些,或许会睡得很久,但没关系,他可以等。
他等了那么多年,又有什么等不下去的?
他等了……
他真的等了很多年么?
十七岁那年,他在山野中被人追杀,然后遇见十六岁的阿沐。他们在一起一个月,然后他许下誓言,说此生只有她一人。
二十岁那年,他在昭阳城中遇见阿沐,以为是初遇,其实是重逢。第一眼见到她,他的心脏就在飞快跳动。
他骨痛发作、只有她能治;他只对她一人动念动情,所以强留她在身边,留了整整七年。
十七岁,二十岁到二十七岁。
一个月,七年。
他一直都爱她。
当他坐在这空荡荡的宫殿里,茫然地抬着头,觉得自己在等什么,可仔细一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yqxsw.org
大概,是等她醒来吧。
等她醒来,叫他“姜月章”。也许她会哭,也许不会。如果她要生气,要失望,要拂袖而去说再也不要他了,他也都能理解。
他会拉住她,告诉她自己不是故意的。这么多年里,他只是以为自己在和当初的誓言抗争。其实早在重逢那一天,他就在她面前溃不成军,但他不敢承认,所以一直假装苦苦抵挡。
她成了他抵挡自己的工具,而他一无所知。他错了,他很后悔。
然后他想问她,为什么不说清楚。如果她说,如果她信他……
……啊,信他。
这么些年里,他表现出了哪一点,值得她相信?
他是帝王,多疑是他的本能。每十句话里,就可以埋下一个试探的伏笔。
他谁也不信,他天生多疑。他不信她,所以她也不信他。
——姜月章,你就不能相信我?
当年她还会哭着骂他,尽力恳求他,后来她就再没有那样做过。因为她看透了、明白了,唯独他一个人还在自鸣得意,以为自己玩弄帝王心术,可以掌控每一颗人心。
“……你在惩罚我么?”
他怔怔片刻,才发现这是他自己的声音。这英华宫果真太空旷,他的声音都有回音,假如没有另一个人接话,这里显得何其荒凉。
“阿沐,你在惩罚我么?”他喃喃地问,又不禁地想,可惩罚他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打他、骂他,这样来得更痛苦,是不是?
“等你消了气……就会醒过来吧?”
他叹了一声,很有点语重心长:“你这个人,连惩罚别人都不会。惩罚不是这样的,哪有让自己难受来惩罚别人的?要是我不在意你,你不就白白吃苦了?等你醒来,养好了身体,我就教你该怎么做。你总不能白白地,白白地……”
他捂住脸。
帝王冠冕滚落在边上,他的朝服上也已经落了尘埃。当泪水滴落,上面就洇出清晰的痕渍,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我错了。”
“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
“我不该那样对你。”
“御医馆发现你留下的药方了,原来你真的改良了千金方,我会即刻着手推广。”
“你还不愿意醒么?还生气么?”
“是我不好。”
“我应该早早承认自己的心意。”
“我应该表现得更可靠一些。”
“我应该更尊重你一些。”
“我应该……”
他弯下腰。
很疼,他浑身都疼。分不清是心脏抽搐,还是骨痛再次发作。多久没有体会过了?有她在的时候,他总是很快就能结束这样的痛苦。
“……回来吧。”
他哽咽着,不知道对谁说。
“让我永远也好不了,就这样痛苦一辈子……你哪怕再多跟我说一句话,就一句……”
“不要这样……一声不吭就丢下我啊……”
50、“安眠”
——寒冷的水滴悬在她鼻尖。有点痒。
这是裴沐醒来时的第一感受。
她还没有来得及睁眼, 就感觉一大团冰雪生生压下,刺骨的冰寒争先恐后往她皮肤里钻。
“……好冷!!”
她猛地坐了起来,因为动作太过迅速,不由一阵头晕。
这是哪里?她的意识在缓慢地回流, 血液也在缓慢地加速, 好让心脏逐渐恢复正常的律动。
她环顾四周。
首先, 这里是一间屋子。看摆设、用料,应当是村镇上的民居。
其次, 窗外亮着,是白天,有雪, 冬天尚未过去……
在观察的过程中,裴沐原本无神的双眼, 渐渐恢复了神采。
而后, 她缓缓转头, 看向身侧。
那人手里端着一盆新鲜的冰雪, 无辜地看着她,还露出一个讨好的、小狗一样的笑容。
刚才,正是这个人将大团冰雪倒在了她面上。现在她脖子里都还是寒气, 头发上的雪沫被热气暖成水, 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是的, 就是他。
“嘿嘿,小师妹,你看, 多亏我机灵,给你浇一浇冰、灌一灌雪,你才能顺利醒来……啊啊啊啊别打!”
盛着冰雪的陶盆“砰”地一下打翻在地。
裴沐先是扑过去愤怒地打了他一拳, 然后就紧紧抱住他,将头埋在他胸前。
他下意识躲了一下,又硬生生站住,温柔地来回抱她,又拍拍她的头。还像小时候一样。
“小师妹,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将你偷出来,你不说谢,也不能打我吧。”他很不认真地抱怨,语气慢悠悠的。
“谢谢三师兄。”裴沐没有抬头,抽了抽鼻子,“三师兄,你……”
“做什么,很感动?我明白……”
“你的胸,好像又变大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
三师兄双眼放空,手里一下下地重复抚摸的动作,笑容里却带着一股凛然杀气:“小师妹,三师兄今晚可能给你投毒,你做好准备。”
“好的三师兄,所以你的胸可以分我一半吗?”
三师兄:……
当天,他们就收拾东西,离开了这个村镇。
三师兄带她换了两次方向,又易了两次容,等他们远离昭阳城足有上千里,他们的行程才稍微放缓了一些。
宽阔平坦的道路上,轻捷的马车飞快奔驰。这是一辆一看就坚固、稳定、昂贵的马车,边角缀着装饰,还打着“张记”的旗号。
张记——近年来声名鹊起的豪商,主要做药材生意,往东西两头跑。
马车内。
裴沐撩着车帘,看了一会儿窗外,确定无人跟踪也无人窥探。
她放了手,才扭头问:“怎么走得这么急?之前那许多搜查的士兵……是来找你的?”
“你总算问了——那些都是来找你的!”
三师兄缩在一边,用厚实的被褥将自己裹成了个球,脚边还贴着暖炉。
他先是气咻咻地翻了个白眼,又不客气地骂:“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功夫把你偷出来?你早跟我说那皇帝是个疯子啊,你早说了,我一定不帮你——太麻烦了,耽误我睡觉!”
裴沐乖乖低头认错,才问:“怎么回事?我以为只是费些手脚去挖个墓,怎么……”
三师兄盯着她,盯了很久,而后长叹一声。
“那也要先有墓可挖啊,小师妹。”
他解释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死’之后,那疯子皇帝一门心思地认定你没死,而且不准宫里往外透露任何消息,何况发丧和下葬?他用一口水晶棺将你装起来,就放在英华宫的寝殿里,白天在外头处理国事,空了就回去,寸步不离地守着你的‘尸体’。”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画面,竟是打了个哆嗦,露出后怕之色。
“这些消息,还是我通过你留下的机关布置,才勉强窥探得到的。皇宫被他治理得水泼不进,我本想悄悄去偷了你出来,一时竟然无处下手。”
裴沐呆了呆,一时也说不出心中何等滋味,只轻声问:“然后呢?”
三师兄哼道:“然后,我等了几天,眼看那皇帝是铁了心不肯放手,我便借着我们以前商量好的方法,用术法开了一个临时传送甬道,自己亲自跑到宫里去找你。”
“我特意挑的白天,皇帝在上朝,寝殿里没人——他不准别人进去,只让他们守在门口。幸好如此,我才能偷偷摸到棺材边上,打算抱起你就跑。”
“哪知道,那狗皇帝竟然在棺木上布置了机关……他他他,他把天子剑跟你放在一起,就在你边上!你说他是不是疯了?我一推棺木,那把剑就往我面上狠刺过来,吓得我……差一点,我就是你没头的三师兄了!”
三师兄说得气急败坏,又隐隐有些后怕。裴沐也想得到其中凶险,只能继续低头认错,连连道歉,承诺会好好补偿三师兄。
“后来呢?”
“后来,还好你三师兄我虽然懒,却也学了点真本事,总归是带着你跑了。”
三师兄说得有点得意洋洋。
裴沐跟着一笑,却又忍不住低声问:“我想到他会难过,可怎么这样疯?将贴身佩剑放棺材里,这不就是,不就是……”
三师兄看她一眼,没好气:“是啊,按大齐习俗,这就是陪葬的意思。等他死了,要跟你躺一起。可他不是还没死?你伤心个什么劲。”
“不是……咳咳……”
裴沐轻咳两声,才继续说:“他曾说过,他一日存活于世,天子剑便一日不离身。若哪天将剑解了放一边,一定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活不长,提前让剑给他看看墓里情况如何。他这是……”
“哦,意思是起了死志?他要跟你殉情?看不出来,还是个痴情种。可怎么这样痴情还能惹你伤心?还不如我们昆仑山下的大小伙子们。”
三师兄一撇嘴,刻薄劲儿就写满了眼角眉梢。
裴沐摇头:“他虽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可他是个好皇帝。三师兄,别说他了。”
“怎么就是好皇帝了?明明是狗皇帝!”三师兄继续气哼哼。
裴沐被他小孩子似的怄气表情逗笑了。她想了想,伸手再一次撩开车帘,让金色的阳光尽数落下。
她指着窗外,指着那宽阔笔直的道路,还有沿路的车马、房屋。
“三师兄,看,这叫‘直道’。当大齐尚未建立,齐国就在境内修建这样的道路。从七年前开始,这样的路开始在全国各地修建。有了它们,不仅军队能自由往来,商队也借了便利,可以货通有无,也才让贫瘠之地的人们有了依靠商贸往来而致富的可能。”
三师兄刻薄挑刺:“直道多了,打仗也更容易了。商人可以往来四方,可经商的人多了,谁去耕田?何况修路也很费人费力。他还不止修路,还修陵寝、修水利、修防御工事——北边修长城不就死了许多人?”
“是,的确如此。也一直有朝臣认为,虽然道路和城墙都该修,但他太心急着去将这些事做好了。”裴沐并不反驳,甚至微微一笑,“但三师兄,别人这样说也就罢了,你是知道北胡情形的人,你难道能说,北方的防御不该管?城墙不该加固?”
北胡,北方,那长长的城墙以北……
三师兄沉默了。
半晌,他点头:“你说得对。好吧,那算他姜月章还有些本事。”
裴沐仍望着窗外。她以一种认真严肃的目光,仔细地望着窗外。
其实这风景并不好看,房屋也灰扑扑的,很贫瘠,与昭阳城中无法相比。而既然昭阳城里都有典妻、卖子这样的惨事,其余地方必定更多。
这远远不是一个繁华的、让人向往的美好世界。
但就是这个灰扑扑的、初步安定下来的世界,是他们真实所处的地方。这偌大帝国正在成型,其中的方方面面,有姜月章的心血,有她的心血,还有无数官员、百姓的心血。
“他是个好皇帝。”裴沐突然开口,而且又重复了一遍这个评价。
她凝视窗外,语气平静:“他每天只睡三个多时辰,白天黑夜批阅的奏章加起来能有一石之多。除此之外,他还要上朝,要亲自过问大大小小的事情。旁人都以为,他这样的皇帝必定奢华至极,但其实他也就是格外看重那座陵墓,他心里有点不服气,觉得自己比旁的国君、比以前的天子都厉害,那陵墓务必不能输给他们,所以是修得奢侈了一些。”
“但在其他用度上,他并不铺张。每日两餐,一荤一素,再加一碗糙米饭。中途饿了就随便用点什么垫一垫。有时太忙,饭也不吃,用两粒丹药就对付过去。”
“不爱绫罗绸缎也不爱装饰,成天就朝服、常服,再加两套便服,其余都没了。他其实挺喜欢吹埙的,有一次很喜欢一个名家做的埙,但因为太昂贵,他竟然没舍得买。我买了,原本想送他,可是他太烦了,总是惹我生气,我每次就都想,下次再送吧。”
“性格实在很糟糕,好好的话也不会说,总是动不动就生气,莫名其妙给人脸色,完了又觉得后悔,可拉不下脸道歉,就围着你转来转去,问你要不要这个、要不要那个。真是讨人厌,道个歉像能要他的命,就以为自己是皇帝,谁都要让着他。”
三师兄轻声说:“小师妹……”
“修为虽然高,身体却总有点小毛病。说我不爱吃苦,其实他才是不爱吃苦,所以我给他的丹药都特意加了甘草,乌梅饮也总是做得要更甜一些……”
“小师妹。”他加重了语气,坐直了身体,“不要哭了。”
裴沐直直坐在窗边,专注地望着窗外,泪水簌簌而落。
这个冬天很冷,处处都是积雪。但太阳出来了,春天不远了。
再寒冷的过去,也都过去了。
三师兄又叹了口气,犹豫片刻,自暴自弃说道:“算啦,如果你真的心疼他,想回去……那就回去罢。这么折腾一遭,看成锻炼身体好了。”
什么锻炼身体……
裴沐揩了泪,忍不住噗嗤一声。
“不了。”
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小半张脸都掩在茸茸的毛边领子后,只一双眼睛沉静清澈。天光落下,正好照亮了她的眼神。
——尽管带着不舍和悲伤,但那是一种平静而坚定的眼神。
唯有真正下定决心的人,才能拥有这样的眼神。
“三师兄,我们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你们都在等我,而我也早已决定去走自己的路。而他,我和他……”
说到这里,裴沐停下了。
她望着窗外,整张脸都被阳光笼罩。
“我们的道路不一样。他是皇帝,有皇帝该去做的事;而我,就要去做那些皇帝不会做的事。我曾尝试过,以为自己能够和他一起,创造一个和平的、美好的国家,但最后我确定,他要的国家和我想的不大一样。”
“嗯,不一样……”
三师兄抱着暖炉,思考了一会儿。他慢吞吞地说:“唉,你们这些聪明人,一个个怎么都有这么大的志向?像我,被逼着经商,还有了成就,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更多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笑了一下,眼神温和包容:“不过,如果是小师妹的事,我就愿意帮你。我反正没什么自己的想法,干脆就把你的想法当成我的想法,这样也不错。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好。”裴沐也对他笑一下。他们多年交情,是没有血缘的亲人,彼此都清楚对方愿意为了自己拼命,因此更多感激的话都不必多说。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眼里浮起一层困惑:“三师兄,你说你被天子剑攻击,那一定是被他发现了……我清楚他的修为,必定是能将三师兄摁着揍的,怎么你还成功了?”
三师兄:……
“什么摁着揍……别以为你是我小师妹,我就不打你啊!今晚就投毒!”
他愤愤片刻,又换了一副得意模样,有些兴奋地说:“当时那把剑一出来,我就知道要糟,幸好甬道没关,我打算直接跑。谁知道那皇帝来得太快……唉,好吧,他的修为是比我要高那么一点点,我确实打他不过。”
“不过,我也料到了。所以我在去之前,就提前准备好了尸体,还准备好了化尸散。赶在皇帝露面前,我先把你丢进甬道,再用化尸散将那尸体烧得面目模糊、看不出个形状,正好能当面丢到皇帝面前。”
爱阅书香
三师兄是用毒高手,说到这些东西就两眼放光:“那皇帝一看那具破破烂烂的尸体,当场就疯了,所以给我抓住了空隙。我掉头就跑,还哈哈大笑说这就是背叛六国联盟的下场,死无葬身之地!哇那场面,特别惨烈,特别有意思,我研制的化尸散果然特别厉害,我果然特别聪明……”
裴沐静静地望着他。她真诚地想:姜月章讨厌术士,说他们总是四处挑事,其实不是没有道理的。
三师兄说得眉飞色舞。
然后突然顿住。
“小师妹,你你你,你别哭了啊……好好,我知道我做得有点太过分了,那不也是没办法……真是,你别哭了啊,唉……”
二十日后,他们抵达了空桐。
这是大齐西北的一座城市,西边是崆峒山,北边是骊山,都是颇多神仙传说的名山。
空桐原本是怀国的边塞重城,在大齐统一后,这里自然而然也成了大齐的边境。从这里再往北,越过骊山,就是北胡的地方。
北长城也经过这里,向东穿越漫漫黄沙、起伏山脉、大片森林,构成了大齐的北部防御线。
其实北长城并非全部由大齐修建。各国原本就各自修有城墙,大齐所做的是将这许多城墙修缮并连接起来。
在北部防御线上,位于西方的空桐是相对最繁华的城市。
而它周边的山川,也天然提供了隐蔽的环境。
比如能布置阵法,隐藏下一个门派,和许许多多的人。
“张记”旗号的马车在城中官军那里登过记,便与商号的本地店铺取得联系,留在了空桐。
至于马车中的人,则继续往西,进入了崆峒山。
走在山道上,处处冰雪,霜风凛冽。但再经过法阵、进入宗门山谷后,就见冰雪融春。虽无春夏之景,却好歹算是能住得下人、种得了地,不算太冷。
山谷中已经有了俨然气象。
简朴的屋舍齐整干净,块块田地都是被精心打理的模样。耕牛卧在一旁,几个小孩儿围着空闲的农具摆弄,还有一群少年手握木棍,跟着人似模似样地训练。
见了裴沐二人,人们先是投来警惕的目光。紧接着,一部分人陡然激动起来。
“王上?”
“王上!”
“张大人!”
三师兄站住,清清嗓子,摆出似模似样的威严样子,训斥道:“说过多少次了,在这里要叫我张长老。我身边这位,也别叫王上了,以后都叫掌门!”
人们显然不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说,便爽快道:“张长老,掌门!”
而那些叫“王上”的人则是迟疑片刻,先去看裴沐,看她点点头,他们再恭肃道:“见过掌门!”
“好。”裴沐站出一步,“看见你们都在,我就放心了。今后前事休提,都作为崆峒派的一员,在这里安心修炼,庇护一方。”
“是!”
人群散去。
青山秀水间,三师兄得意一笑:“我寻的崆峒山,还不错吧?”
“岂止不错,分明是很好。三师兄,这七年里……辛苦你了。”裴沐说。
“这么见外?”他摆摆手,不以为意,“谁让你是我小师妹。我们从小就要好,昆仑派又只剩我们两人,当然要彼此扶持。好了,别说废话,你自己到处转转,有事却随便找那些绑了红色袖带的人问。我要去睡觉了……唉,真累,我真讨厌出门。”
他嘟嘟哝哝地,披着斗篷,迫不及待奔向了自己的住处。
裴沐莞尔一笑:三师兄是个懒人,但和她一样,他也是遇到了事便会认真做,有空时才尽量偷懒的那种懒人。
她也一路舟车劳顿,此时却毫无困意,就在山谷中到处转悠起来。
山谷中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所谓的“六国余孽”。
七年前,裴沐被六国联盟逼迫着,女扮男装去了昭阳城。在这七年间,她假装妥协、为他们做事,其实是将那些最激进、最和她对立的人,分散去当了大齐的官员,她自己则手握名单,只等时机合适,就将他们连根拔起。
但是,大部分组织,就算再固若金汤,也不可能人人想法都相同。何况,六国联盟并非真正坚固的联盟。
其中有不少人与裴沐类似,都并不真的憎恨大齐,也没有光复母国的志向。也有一些人,虽然嘴上说着“反抗”,其实心里充满迷茫。
裴沐用了七年时间,暗地里将这些人收拢过来,之后又安排他们去了三师兄那里。借着“张记商号”的名头,将这群人转移到西北边境。
用她积攒的金银财宝,还有三师兄贩卖药材、丹药得到的利润,他们顺利将这批人养了起来。
不仅养了起来,还顺带将路上什么流离失所的孩子、遭遇不幸的女人、被抛弃的老人……全给捡了回来。
没办法,这群人还有个特点:跟裴沐一样,都挺心软的,见不得别人太惨。
结果一来二去,崆峒山里就有了上千号人。
这要是白白养,那三师兄再能赚钱、裴沐再能炼丹,他们也养不起。
不过,这年头的人大多也很看重脸面、骨气,自己也不肯吃白饭。他们在这里耕田织布,勤勤恳恳地劳作,自己养活自己。
起初,裴沐并没有想好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是想要尽可能多地帮一些人。
但渐渐地,随着她为官、为政的时间延长,她有了自己的理念、主张,一个朦胧的想法萌芽,而她的计划也一点点完整。
她托三师兄,设法带这些人修行。她会不断研制丹方,交给他,而他负责将丹药变成利润,换来更多资源,好让山谷中的人安心修炼。
当年,三师兄很惊讶,问:“小师妹是要振兴昆仑派?师父泉下有知,一定能高兴得活过来!”
裴沐却说:“既然在崆峒山,那就叫崆峒派吧。我们不需要继承谁的历史,我们去自己开创历史。”
就这样,崆峒派诞生了。
而又过了四年多,直到现在,裴沐才真正踏在了崆峒派的土地上。
她看见属于崆峒派的人们,看见他们不算强壮、却足够健康的身体,看见玩耍的孩子、读书的女人,还有认真修炼的男男女女。
她看见兄弟姐妹,看见父母子女,看见情人夫妻,也看见气急败坏的老师在追逃学的坏学生。
在崆峒派,不分男女老少,谁想读书、修炼,谁就去做。
之前千金方的实验,也是这里的姑娘们站出来,说愿意冒着危险,去搏一个未来。哪怕她们根本没有真正见过她,她们也愿意站出来。
“……掌门,您就是掌门吗?”
裴沐的思绪被打断了。
她正站在一座小桥边,观察水流中的游鱼。这时,有几名少女靠近,脸上都带着兴奋的、又有点畏怯的表情。
她们期待地看着她:“您就是掌门吗?真好看,真威严,和我们想象的掌门一模一样!”
裴沐笑起来,温和地说:“看来我暂时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我很高兴。”
“啊……没有没有,我们早就说,不管掌门是什么样,都不会影响我们对您的敬重。”少女涨红了脸,有点着急地解释,“我们来,就是想跟您道谢的。”
“道谢?”
“嗯!我们以前都是一个村子里的,我是阿莲,这是阿翠,她是阿容。”最年长的那个姑娘,胆子也最大,说话活泼伶俐,“我们都是原本家里遭了灾,被父母卖出去的。原本在夫家,我们天天挨打挨骂……您看我眼睛上,这块疤就是被婆婆用火钳烫的。”
阿莲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但很快,她又笑起来。她笑起来很可爱,眼睛弯弯的,全是笑影。
“后来夫家被抓去做劳役,我们无处可去,差点被村里的男人给……幸好,这时赵姐姐救了我们,把我们带来了崆峒派。”
“赵姐姐?”
“啊,就是学堂的夫子,我们都偷偷叫她赵姐姐。虽然很严厉,但赵姐姐对我们很好,好像母亲一样呢。”
阿莲眨眨眼,突然紧张起来:“掌门,您千万不要告诉赵姐姐,我们说她像母亲……她其实就比我们大了五岁。”
旁边的姑娘弱弱道:“可是赵姐姐特别厉害,就是像母亲……”
“嘘!!”
望着三个姑娘各自生动的表情,裴沐忍俊不禁,笑出声。
“好,我不说。”她挨着摸了摸她们的头,“你们都在读书识字?修炼了么?”
“有的,有的!我们都很努力,也都用了千金方!”女孩儿们雀跃道,“那千金方是掌门改良的对不对?真的好厉害,吃了之后,肚子再也不疼了,打人也有力气了!”
“……打人?”
“对,我们要和学堂男孩子打架的!他们可讨厌,不过我们不怕,我们姑娘也能打!”
哦,原来是小孩子之间的事。裴沐点点头,语重心长:“很好,被欺负了、不高兴了,都别忍着,打回去。不过,自己也不能欺负别人。凡事都要讲道理。”
“是!”
“好!”
“我们都听掌门的!”
女孩子们高高兴兴地走了。
裴沐目送他们远去,这才回过身。她看向那头的树下:“出来吧。”
片刻后,那棵冷杉树下,走出一个人影。她身形修长,神情板正中带着一丝凌厉,眉眼间斜斜一道疤,破坏了她原本秀美的容貌。
“见过掌门。”她一板一眼地行了个礼,“偷听掌门训话,还请掌门责罚。”
裴沐走过去:“你就是她们说的赵夫子?”
“是。属下叫赵衡烟,出身赵国,过去也是六国联盟的一员。”她仍是一板一眼。
“六国……哦,原来是赵国的公主?衡烟,我听说过你。”裴沐恍然,若有所思,“听说你嫁给陈太子。陈国也曾是逐鹿中原的大国之一,若非被齐国灭亡,你现在很可能就是皇后。我还以为你必定恨我,怎么也在这里?”
赵衡烟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她沉默片刻,微微摇头:“陈国灭亡,乃是天意。至于陈太子……”
她抬起头,让面上那道长长的疤痕更加显眼。
赵衡烟平静地说:“掌门请看,属下面上这道疤,就是陈太子亲手所为。”
“那年陈太子求了有名的刺客,要他去刺杀齐王。宴请刺客时,他为了讨好那人,将弹琴宫女的双手砍下……那个宫女,是我的贴身侍女,从小和我一起长大。”
赵衡烟深吸一口气:“我听说之后,愤怒地前去找他,却反而被他用长剑在脸上划了一道。他还说,我若再有反抗,便亲手杀了我。”
“世人都说,陈太子诚心求那刺客去行刺,而刺客也回他以忠义,是可流传千古的美谈。可在我而言,他们……都只是一群畜生。”
“从此我便知道,再是如何尊贵的女人,也只是男人的附庸。我们或许可以借着权势,轻易夺走奴仆的性命,但对身边的男人,我们仍然无能为力。”
“所以我站在这里。”
她退后一步,跪地三拜。
“掌门,我看见你研制的千金方,就知道你不同于所有人。我希望跟着你,我想看一看……我想看一看,你能创造出怎样的世道。”
裴沐站着,坦然地受了这一礼。
她抱起双手,食指点着下巴——这是她思考时惯有的一个动作。
突然,她冷不丁问:“赵夫子,你以为我是要去推翻大齐的统治?去自己当皇帝?”
赵衡烟抬起头。她没有说话,神情却有点疑惑,像是在问:难道不是?
裴沐微微一笑,伸手将她扶起。
“起来吧。既然入了崆峒派,就按修士礼节即可,平时不必叩拜。修士的膝盖……不是用来跪的。”
她转过身,望向东南方——昭阳城所在的方向。
她的视野被山谷阻挡,被千万里遥远的距离阻挡,但当她凝视那个方向,她眼前倏然又浮现了那无数房屋、街道,那黑沉沉的宫殿,那宫殿里的灯火……还有那个好像永远都在忙碌的帝王。
“掌门……”
赵衡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掌门,那我们……究竟要做什么?”
裴沐对她一笑。
“我们要去当好一股‘活水’,不让这律法严谨的天下,因为太过严谨、太过求稳,而陷入停滞不前的泥泞。”
她语气温和沉静,却自有一股不容违逆的意志。
“至于具体要做什么……你之后跟着我,总会明白的。”
这番话说得不清不楚,仔细一想,却又像另有玄机。
赵衡烟皱眉思索,也不知道她自己想到了什么,那眉头渐渐舒展,神情也渐渐阔朗。
她问:“掌门,我们会救那些人吗?阿容,阿翠,阿莲……还有当初我那被砍了手的贴身侍女,我们会一直去救这些人吗?”
裴沐望着她的眼睛。
“如果不是为了救这些被‘律法’和‘大局’忽略的人,我们又是为了什么站在这里?”
赵衡烟躬身一拜:“属下遵命。愿为掌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裴沐点点头,对着远方淡淡一笑。
很好。
她最喜欢赵衡烟这样的人了——这么板板正正、严肃认真的可爱之人,最好忽悠,最适合抓来干活了。
裴沐,一名出身大齐中枢、出名长袖善舞的前任官员,如此欣慰地想。
51、番外:不可心动
西北比中原更冷, 山里又比山外更冷。
二月下旬,雪仍是飘着,山里处处都是琼枝玉树。
硕大的雪花砸落下来,在即将飞进山谷时, 有隐约的灵光一闪。霎时, 冰雪消融, 化为丝丝水流,悄无声息往两边流开。
隐蔽的山谷里处处绿意, 虽然萧瑟,却更像南方的冬天,而非西北的寒冬。
清晨, 学堂里已经书声一片。另有几间屋子,专门用来堆放竹简。
年轻的掌门身披大红金丝白狐绒披风, 手里抱着个暖炉, 站在高处, 俯瞰山谷中的一切。此时, 她正偏着头,听书声琅琅。
听着听着,她就对身边人笑道:“‘六国余孽’便有一点好, 大多出自王室, 知道诗书重要, 怎么也要弄点竹简回来。这样,就不愁没有启蒙的书册了。”
“还是因为掌门提醒,我们才有意收集这许多竹简。”
赵衡烟一身青袍, 似未经雕琢的天然美玉,面上疤痕也不掩清秀风姿。她神情端肃,一板一眼汇报情况。
“遵照掌门谕令, 崆峒派门规已经初步制定。本派设掌门一人、内门长老五名、客卿长老七名,一众弟子先入启蒙堂,再分为药、农、工、侠四部,并设四名部首、四名副部首,分管四部,直接听命于掌门。”
她说完,略犹豫一下,含蓄道:“掌门,我们而今人虽不少,但大多都只当得弟子,只有六国出来的人,勉强可以胜任门内部首,却也无法填满长老的空缺……”
“不必在意。”裴沐说,“现在填不满,以后总会填得满。这天下还有很多人生活在罅隙之中,需要一个制度以外的栖息之所。慢慢来。”
“是。”
赵衡烟点点头,继续汇报:“另有一件事,是关于工部弟子苏逢的。”
“苏逢?就是前段时间捣鼓织布机那个人?”裴沐脑海中浮现出一名青年的模样,“他怎么了?”
“苏逢前不久研究织布机时,浪费了许多麻布、丝绵,当时还被张长老骂了一顿。”赵衡烟先解释了一句,才说到重点,“结果,他用那些东西做出了‘纸’。就是这个。”
她掏出一个竹筒,从里面倒出一张薄薄的、发黄的东西,再小心地展开。
裴沐接过一看,见这东西还被用墨书写了文字。它轻薄柔软,虽然有些脆弱,墨色也略洇开,却并不影响辨认文字。
她稍一思索,便惊讶挑眉:“纸……这样东西,若拿来代替竹简、记录文字,不知道方便到哪里去。日后读书识字,乃至传法传道,也便利太多。这东西成本多少?”
“按苏逢的计算,本派现有桑田十亩,麻地三亩,每次收获后,用剩余材料造纸,大约能得一石左右的纸张。”赵衡烟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他说,如果再多些田地和人手,他能造出更多,而且可以尝试将纸张改进得更好。”
“让他做。”裴沐断然道,“正好,我同三师兄决定将骊山也并过来,其中一些小门派,我们一起收来,不愁地方和人手。”
赵衡烟迟疑道:“掌门,现在当务之急,是否先让农部的弟子更多生产粮食……”
“衡烟,你这是治国理政的想法,却不是我们崆峒派该有的想法。”裴沐笑了,“你可知道,我们崆峒派最紧要的任务是什么?”
赵衡烟认真想了想,思索回答:“掌门说,我们是要当好这天下的‘活水’,又特意设了四样分工,我猜……我们是要壮大自身,首先获得生存下去的力量,而后尽力去救助百姓,行侠仗义。”
“也对,却也不对。”
“这……还请掌门赐教。”
“求人不如求己,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裴沐望向学堂。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山谷——这一派稚嫩的,却是崭新而充满希望的景象。
“你说的那些事,我们自然要做。但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去研究‘术’。”
“术……是术法么?”
“不,是人人都能用的‘实用之术’。”裴沐拿起手里的纸,对着阳光观看。在明亮的天光里,这发黄的纸张纤维明显、薄厚不均,上面的墨汁也氤氲散开,但作为前任官员,裴沐十分清楚,相比笨重的、无法记载多少内容的竹简,她手里这看似不起眼的纸张,可以掀起多大的波澜。
“衡烟,这就是‘实用之术’。苏逢的法子不需要用到多少灵力,便是没有修行的普通人,只要掌握了方法,也能制造这东西。”她缓声道,“同样地,农部的主要任务不在我们自己生产多少粮食,而在找出方法,培育更好的种子、设法增长粮食产量。他们一旦成功,再将种子推广开去,就能养活更多的人。”
“工部去研究营造,研究更多节省人力的器械——他们最近研究的犁是不是效果不错?这也是不需要灵力,就能使用的东西。对了,记得吩咐下去,让苏逢找他们,看能不能用器械将文字印在纸上,手抄实在太慢,浪费人才。”
“是!”
“药部,研究灵丹,却更要研究无需炼丹炉就有良好效果的药物。天下又非人人能炼丹,可人人都会生病,若一味重丹轻药,只不过是让平民百姓更加无力反抗王公贵族而已。”
“还有侠部……”裴沐想了想,忽然失笑,“算来,他们可是最单纯了,只需要加强自身武力,保卫好崆峒派的成果,防止别人抢夺。衡烟,对侠部,一定要做好每日教诲,要让他们多和其他部的弟子交流,没事就去帮帮忙,出了力,最后成绩也算他们一份,否则我怕他们修武不修心,最后反而欺负同门。其他几部也是。千万要让四部齐心协力,不能内讧。”
“所谓‘活水’,不仅仅是我们去帮助别人,更是要让天下人人都有能力,自己帮助自己、为自己做主。甚至,我希望有朝一日,人人皆做得官员、做得皇帝,他们可以选择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而非生来苟且,就一世苟且。”
裴沐出神片刻,又摇头自嘲:“我真是想得太远了。”
“……是!不,不是,我是说,我明白了,我一定会按掌门的教诲去做!”
赵衡烟竟然呆了一会儿,才慌慌张张、磕磕绊绊地回答。
裴沐有些奇怪地看去,却见这情感内敛、性格严肃的属下,竟然红了眼睛。她讶然道:“衡烟,你怎么了?”
“我……属下,属下无事。”赵衡烟别过头,按了按眼睛,“属下只是想……世上能有掌门这样的人,实在太好了。属下能跟随掌门,也实在太好了。”
裴沐一笑,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脊背:“傻孩子。”
其实,她也只比赵衡烟大三岁而已。
曾经的赵国公主、而今的崆峒长老,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裴沐还想鼓励她两句,却被突如其来的寒风一吹,不由捂嘴咳了两声。
“掌门,让药部的人看看吧?”赵衡烟立即担忧起来,神色变得异常严肃。她那副如临大敌的神气,似乎立刻就要冲去药部,将部首拖过来,不立马给掌门治好就不准走。
裴沐一边笑,一边摆手:“没事,只是点经年累月下来的小毛病,我一直在调理。”
“可是,掌门……”
“走吧,再去看看农部的情况。”
崆峒派不断发展壮大。
三月,山谷内的丹师做出了第二版的改良千金方,在维持药效的前提下,进一步降低了丹药的成本。与此同时,他们还开发出了能够快速止血、消炎的外伤药。
裴沐让人带着止血外伤药前去任城,与驻城的戍边将军王翥取得联系。
赵衡烟问:“掌门,为何不推广千金方?”
裴沐当时正专注察看苏逢改良的纸张,闻言笑笑,说:“衡烟,你知道,虽然我们重视千金方,但在为政者眼中,它虽然昂贵,却并非必须之物。”
“属下明白。您是说,王翥不会将千金方放在眼中?”
“是此时此刻,他尚未将千金方放在眼中。”裴沐纠正道,“但我们知道改良后的千金方的价值。所以,我们要等一个时机,让它充分被人重视。”
“时机?”
“不会太久。”
裴沐放下纸张,望向北方。从山谷向北远望,视线被山体阻挡,但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却像看到了什么重要的场面。
“衡烟,我们不会等太久。”她重复道。
很快,三师兄代表崆峒派,带着药物去了任城。
任城距离崆峒不远,是大齐北部最大的城市,也是戍边大将军王翥的驻扎之地。
王翥是贵族嫡枝出身,治军有方,深得皇帝信任。裴沐之所以派人去联系他,一方面是为交易伤药,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给崆峒派上下一个合法身份。
大齐是一个律法严明的国家,其中一点就体现在身份管理制度上。按照律法,崆峒山里这数千老少,都是抛弃了原本身份、违法脱离户籍地的“黑户”。
今后要在国内往来,没有一个合法身份,会产生诸多不便。
而按照律法,大齐共设二十级爵位,十八级及以上爵位者,才能一次性发放千人以上的户籍身份。
王翥军功卓著,是关内侯,为第十九级爵位。
三师兄抵达任城后,传书回崆峒,说王翥要求面见崆峒掌门。
裴沐看了信纸,一哂:“三师兄这是在跟王翥炫耀我们的纸张了。衡烟,给我磨墨。”
“是。”
赵衡烟一面细致磨开墨汁,一面问:“掌门,您真要去见王翥?”
“见什么?不仅不见,还要激昂言辞斥责他一通,便说我们是知道北方军情紧急,将士们急需伤药,才紧急赶来边关。若王大将军要把我们扫地出门,我们就去找更东边些的李大将军。”
“这……属下听说王翥为人骄横,若是张长老将他惹急了,会不会……”
“王翥此人,惯于以骄横做掩饰,实则是个心思缜密又舍不得功勋的人。他知道我们的伤药厉害,不会真的将这功劳拱手让人的。况且,既然他看见了我们的纸张,必定知道我们手里还有更多好东西。”
裴沐微微一笑:“看着吧,他舍不得的。”
果然如此。
七日后,三师兄回到崆峒派,带来了数千身份证明,甚至还有一枚玉符,说是“朝廷招安门派”之认证标志。
裴沐便想起来,姜月章曾说过,要统一修士的修为境界划分,并招安山野门派。
fantuankanshu.com
想不到,她的崆峒派倒是急急忙忙成了第一批被招安的门派。
她把玩着那青玉玉符,出神片刻,一笑:“也好。”
……
三月下旬,北胡来犯。相比往年,他们这次的进攻气势汹汹,集结大批人马,疯了一样地攻击大齐的北部防线。
“唔……这是什么?”裴沐站在崆峒山上,摆弄着手里的金属长管,不断调整,“我看看,是这么弄的?前面……呀,还真看得挺远!”
工部部首站在一旁,掩不住一脸兴奋得意:“正是!这件灵器是我们的最新发明,只需要不多的灵力,就能激发符阵,再利用水晶材料本身的特质,还有……”
赵衡烟轻咳一声:“王翠花,讲重点。”
名字十分接地气的工部部首挠挠头,讪讪道:“哦,哦,就是,我们叫它‘千里眼’,反正可以看得很远。可惜,做一个太费事,没法像纸一样大量产出。”
“无妨,先用着。继续研究,总有一天能……咳咳咳……”
裴沐一阵咳嗽,随侍的赵衡烟赶紧递上丹药,又忍不住说:“掌门,您这几天夜里别熬得太晚,您体内余毒未清……”
裴沐咽了药,摆摆手,又对傻愣愣的工部部首一笑:“听说你们最近在做守城的器械?”
王翠花点头:“对,还没做出来,不过肯定快了!还是那帮小孩儿没上几天学,帮不了太多,什么都得我们几个人来管。掌门,您可一定要活久一些,才能帮我们培养更多小孩儿……”
“王翠花!”赵衡烟怒了,一眼瞪过去,“你怎么跟掌门说话呢!”
王翠花一脸无辜,声气弱弱:“我就关心一下掌门啊……”
“……你这个二愣子!”
“怎么就二愣子了……”
裴沐笑得不行:“好了衡烟,别为难她了,他们工部醉心技术,没有坏心。”
“就是,就是!你看掌门多好!”
“你……!”
在她们的争吵声中,裴沐望向东南方。她忽然问:“衡烟,大齐军士伤亡如何?”
赵衡烟立即撇下王翠花,严肃道:“因为有我们拿出去的伤药和器械,听说任城的情况要比往年好,但其他地方……北方连年战争,青壮男子被消耗太多,城中大多是老弱妇孺,境况堪忧。”
裴沐点点头:“那便让三师兄再出马一次,拿上我们的千金方……改个名字,叫‘暖宫散’。这一回不通过王翥,让‘张记’的商铺去卖。成本价,卖的时候,再叫几个伶俐的伙计去吹嘘一番这药的好处,记得提一句能让女人面对北胡也有反抗之力。”
赵衡烟先点头,才反应过来:“掌门,这就是您说的时机……?”
“不全是。”裴沐唇边的微笑多了一丝神秘意味,“且看着吧。”
……
到了五月下旬,北边战事仍在继续。
“张记”在北方布置多年,商铺林立,迅速将暖宫散兜售出去。虽说已经是成本价,但大凡药物,都不算便宜,因而买的百姓不多。大量购入的,反而是本地富户、权贵。
王翥忙着打仗,无暇他顾。
况且,他还要忙着将崆峒派送出的伤药、守城机械图纸,全都献给后方——昭阳城的那位陛下。
不久后,听说王大将军得了赏赐,不过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道谕令。
——朝廷要推广改良后的千金方,争取在最短时间内,提高女修的战斗力,也好支援边防。
任城一带的推广事宜,就理所当然被交给了王翥。
王大将军拿着谕令,想了一会儿,忽然汗如雨下。
他不顾战事紧急,竟是带了一队人马,亲自赶往崆峒山。
他到达这座名山入口时,正是夜晚。
崆峒山,后山。
山谷内万籁俱寂,大多数人已经睡下。
掌门所在的小院里,一道人影独坐月下。
赵衡烟来报:“王翥正在山门求见掌门。”
裴沐正望着天空中的弦月。
这是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她的屋子边上有一棵桃树,桃花开得极好,浓艳芳菲,在月色中又少了妖娆、多了出尘之意。
她刚才捡了几朵桃花,正放在掌中观看。
“千金方……终于来了。姜月章终于还是做了这件事。这遵守承诺的样子,倒从来十分可爱。”她对着掌心花朵说话,声音中带着怀恋。
赵衡烟静静等着。
裴沐丢了桃花,说:“告诉王翥,他大可以放心推广千金方,在战事结束之前,我们会暂停售卖暖宫散,也不会对千金方发表一个字的意见。”
赵衡烟想了一想,也明白过来:“原来王翥是怕我们捣乱?”
“他觉得我们背后有人,担心自己被卷入宫廷斗争里去。毕竟,是他给我们这上下数千人发放的身份证明。”裴沐一声轻笑,“再和他说,我们对大齐皇权没有兴趣,只对守护民生有兴趣。信不信由他,不过我们正在着手研制对付北胡奇毒的解药,今后少不了合作的机会。”
“北胡的奇毒……?”赵衡烟又困惑了。
裴沐怔了怔,才恍然:“啊,我没告诉你?北胡近年来战力愈发强横,是因为他们与妖族联盟,混了妖族血统进去。妖族虽然不复上古风光,但颇有些古怪的玩意儿,对人类威胁不小。”
“妖族……!”赵衡烟一惊,“针对他们的奇毒?属下并未听说药部有……”
“我有。”裴沐安抚地笑笑,“别担心,北胡的问题大齐皇宫早已知晓。这解药我也研究好几年了,原本是想让……罢了,衡烟,去给王翥回话吧。”
赵衡烟如实将话带去了山门。
王大将军立在马上,稍微松了口气,却又不甘心没见到掌门。他皱眉左思右想一会儿,便决定将崆峒派的情况如实报给后方,连同自己当初那份贪功的心思一起。
毕竟,那位陛下的心思太深,不是可以糊弄的。而且听闻,年初那件事之后,陛下更是……
也不知道想到什么,战功赫赫的王大将军竟是生生打了个寒颤。
他策马掉头,又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崆峒山。
高山戴着月色,在星空下静默伫立。这千年的山川,过去总笼罩了许多缥缈的神仙传说,谁能想得到,有朝一日,这里竟真像被神仙点了似的,源源不断流出许多神奇的好东西?
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
“走!”
一行人重又往任城奔驰而去。
崆峒山谷中,赵衡烟回到掌门所在的院落。
“……掌门,属下仍有一事不明。”她回完了话,又忍不住问,“掌门难道知道朝廷要推广千金方?而且,难道我们的暖宫散就真的不售卖了?分明我们的药效果更好。”
赵衡烟十分困惑,也对暖宫散的停售感到遗憾。
裴沐有意教她,耐心引导:“衡烟,你可知道,朝廷那改良过后的千金方是哪里来的?”
“知道,是掌门留下的。”
“那为何现在朝廷愿意乖乖推广?”
“难道不是因为战事吃紧、人手急缺,还有,还有……”
赵衡烟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是崆峒派内少数知道裴沐与皇帝陛下关系的人。
“你以为是因为姜月章伤心我的死,要完成我的遗愿?或许有这方面的因素。”裴沐笑笑,“但是衡烟,我们做事,不能将结果寄望于别人的选择。”
“别人的选择……”
“我,咳咳……当初我离开皇宫之前,设法毁了宫里的碧红丝——所有的。”裴沐端起茶,抿了一口,咽下喉咙里的痒意。
赵衡烟一下瞪大了眼:“所有碧红丝?那岂不是,元神丹也……”
“不错,碧红丝产量稀少,既是原本千金方的主药,又是元神丹的辅药。我毁了宫里的碧红丝,他们今年连元神丹都没了,修炼时若心浮气躁,也无法用药压制。”
在赵衡烟惊讶的目光下,裴沐又抿一口茶水,淡定自若:“宫中无药,却也并非大事——谁敢去怪皇帝?毕竟,千金方从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女人从来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赵衡烟听懂了这一言外之意,不由紧抿嘴唇。
“但北方战事来了。去岁的冬天格外寒冷,这就意味着长城以北比我们更冷。他们的牛马冻死大半,草地上也种不出粮食,不南下掠夺,有何方法?”
“大齐军队虽然强悍,却经不住连年消耗。这时候,我们在北方发放暖宫散,吹嘘能让女人也成为战力、补充军中消耗,必定会第一时间引起朝廷注意。”
“若他们再不推广,这北方就要被我们这来历不明的门派收拢了。姜月章最恨野修,他讨厌一切逃脱朝廷法度的存在,所以便是为了对抗我们的暖宫散,他也一定会及时将药拿出来。”
赵衡烟从前也是精通宫廷斗争之人,可惜限于身份、视角,她的想法更细巧、更偏向后宅勾心斗角。但她无疑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总是一点就透的。
她恍然道:“原来如此!这样还有一个好处。过去,大多数人不愿意给女儿用千金方,现在朝廷出钱出力,就能引导百姓产生‘女儿有用’的观念。等战事结束,我们再重新推出暖宫散,必定能比之前卖得更好。而有了我们的刺激,朝廷也不能懈怠,必定只会更加用心地推广千金方——除非,他们将我们剿灭了,可我们是经过招安的,又有自保之力,并不好惹。”
“正是。”裴沐笑眯眯,“衡烟果然是聪明人……咳咳咳咳……”
她正想再喝一口茶,却不妨被属下抢走了茶杯。
赵衡烟沉着脸,再端端正正地递上一碗银耳羹,严肃道:“这是属下方才去厨房热的,能止咳,还能暖身。掌门日常服药,茶水还是停了的好。”
裴沐接过银耳羹。温度正好,入口也软糯香甜。
她细细喝了一碗,这才望着赵衡烟的眼睛,温和道:“衡烟,崆峒派的未来,还在你们身上。”
良久,赵衡烟才微微点头,双目已是微微泛红。
……
七月。
都说寒冬过后必有酷暑,今年的夏天也的确格外炎热。
本该渐凉的七月,现在却仍是处处暑热。
由于天气实在严酷,北方战事暂时停歇。艳阳高照的边塞,依旧显得荒凉,却有了久违的和平。
崆峒山下的空桐城,也趁机热闹了几天。女人们做完了家务,倚在门口闲聊,聊来聊去,便聊到了千金方的事。
“你吃了吗?”
“吃呀,朝廷说好,也不算太贵,吃了之后,真是有力气多了,精神也好多了。”
“是啊,我还想给我家幺女再买一些。”
“你家幺女?吓,上回不是还说,要省钱给儿子去习武?”
“我……我再想办法省省钱。不是说,以后女儿也能打仗,也能保家卫国?”
“那都是没影的事儿。再说,养儿才能防老……”
随着千金方的推广,一些人的想法开始转变,但更多人只是随波逐流,而并无多大感触,也不打算做什么改变。这就是传统和习惯的力量。
但是,改变终究在一点一滴地发生。
至少,空桐、任城……这些北方的城镇里,开始出现了一些修士的身影。
他们帮着官兵守城,也帮着百姓耕地,还会拿出许许多多有用的东西,讲话也有条有理,一听就知道是读书识字的人。
此时,在任城。
王翥大将军正在府中会客。
外头干热得要起火,阳光亮得能刺瞎人眼,而他本人也急得嘴角燎泡,可面前摆着茶水,他却又动也不动。
他只顾着忍下火气,面上做了几分哀求之色,对一旁的客人客客气气地讲道理:“张长老,你们崆峒派来边塞半年,我可曾为难过你们?现在这事,我实在是遮挡不过去,才来同你们商量。”
张长老是一名年约三十的青年,五官颇为艳丽,一眼过去恍惚分不清男女。他坐在条案后,面对大将军的威势,也神色自若,还笑道:“大将军言重了。只不过您也知道,我们掌门从来是不见人的。”
“张长老,这回却是真的不行了。”王翥加重语气,因为怎么说都得不到个准话,他心里也有点不耐,动了些真火,“我这次不是同你们商量,而是告诉你们,崆峒派掌门这回出面也是出,不出面——也得出!”
张长老——裴沐的三师兄,细细瞅了瞅王翥的神态,收了笑,也收了那有些懒洋洋的、随意的姿态。
“王大将军何出此言?”他正色道,“这半年里,我们的人一心一意为边防做事,除却成本消耗,不曾同您、同百姓要过任何回报。我们掌门不出面,一开始就同您说过,您也是同意的。”
他觑着王翥变幻莫测的神态,试探道:“将军,究竟发生了何事?”
王翥沉默良久,咬牙似在权衡什么。
最后,他长叹一声:“这件事,我本来千万也不该说,说了就是掉脑袋的。”
三师兄一怔,忽然微微色变:“难道……”
王翥却已是下了决心。
“三日后,龙行至此。祖龙巡行,点名要见崆峒派掌门。”大将军沉下脸,阴沉道,“张长老,崆峒派若再有违逆,便是真仙再世,也保不住你们!”
三师兄的脸色彻底变了。
“这……”
正僵持着,外头忽然传来淡淡一声:“他要见,便见吧。”
大将军府邸守卫重重,何人能犯?
王翥勃然变色,腰间佩剑已是琅然出鞘。转瞬,剑光直指门外。
“何人胆敢偷听?!”他大喝一声。
顷刻,四周兵卫集结,森然刀光齐齐而出。
转眼之间,这方才还一片祥和的院落,已是冷光烁烁、杀意纵横。
连落座的三师兄也被人用刀剑指了。
可他只是叹了口气,露出百无聊赖之态。
门外,原本静候他的崆峒派弟子,却是取了面上的易容/面具。
这是一名淡蓝长裙的女修,体态修长、肤色晶莹,乌发微卷,面具后的脸更是兼具凛冽英气,与柔和秀美。
她望着室内,神态宁和,眼角眉梢还略有一丝笑意。只是嘴唇略有发紫,令她脱俗的美貌蒙了一层淡淡的人间病气。
王翥用剑指着她,本是凶神恶煞、满怀敌意,接着,他的眉毛忽然跳动了几下。
一丝回忆的神色迅速闪过,接着,这点回忆的迷惑就被极致的震惊——乃至惊恐,所替代。
“裴,裴……难道是,裴大人?!”
当啷——
他手里的剑落了地。
裴沐歪了下头,有些好奇了:“咦,我还以为姜月章是猜到了,同你说了,你才这般迫人。怎么,他原来没说?”
“没,没,陛下只说非见掌门不可……”
“哦,那兴许他也并不确定。”裴沐不在意道,“罢了,早知道瞒不了他太久。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他。早晚都是要见的。”
她环顾四周,又对那汗如雨下的将军微微一笑。
“王将军,这几日先住你这儿,便叨扰几天了。”
52、裴掌门
三天后。
王大将军府中处处光亮, 一尘不染;四下仆人们静默不出声,却又忍不住地偷偷去瞟门口。
佩剑的军士层层列开,交替巡视。但从大堂门口往后,军士只着甲胄, 不配兵刃。
堂中瓜果陈列, 冰盆堆积, 结合阵法,维系酷暑中的一小片清凉。
人人都站在堂中, 屏息凝神。
唯有一人坐在条案后,手捧一杯温热的清水,再拿一本轻薄的纸书。看几页书, 再啜一口水。
王大将军守在门口,心神不宁。每隔一会儿, 他就要让人去检查一下瓜果有没有坏, 再看看冰盆是否需要换。
次数多了, 那喝水看书的人就抬起头, 说:“王将军,正是战时,你这样费心接待, 他大约不会很高兴。”
王大将军浑身一个激灵, 猛地回头。八尺多高的壮汉新修了胡子, 露出高鼻阔口,一双铜铃似的鼓眼睛睁大了,竟生生给他看出了三分可怜兮兮的感觉。
“裴大人……啊不, 裴掌门,那我怎么办?现在立刻将冰盆收了?”他苦着脸。
裴沐淡定道:“你现在收,待会儿他来了, 也看得出细节,反而又显得过分谄媚了。就这样吧,憨一些,他最多说你两句,不会如何。”
王将军立马松了口气:“多谢裴大人……啊不,裴掌门指点。”
完了,他还挤了挤五官,竟真的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就是裴沐看了,也不能说这不是一个憨厚的老实人。
她很有点佩服王将军:上马可打仗,下马可官场,活该他晋升快,四十岁就给封了关内侯,之后说不定能有封地,当个彻侯也不是不可能。
她这么随便一想,就又低头看书。这书是崆峒派新制好的,这次谈判的要点全在上头了。
这副沉静端凝的模样,惹得王大将军心中嘀咕:这裴大人,怎么临到头了还这么沉稳?她不怕陛下怪罪?呃……裴大人似乎是不用怕的。那她就没有一点点的不忍?年初宫廷事变,陛下把自己关起来,关了整整七日,朝臣都不知道是不是该准备后事、拥立新王了。
这件事连远在任城的他都听说了。
这裴大人怎么一点都不动容哪,是不知道,还是……
王将军暗自摇头,收敛心神,准备去府邸门口,恭迎圣驾了。
他却没发现,身后那静静看书的裴大人,却是看了好半天,手里的书连一页都没翻过去。
……
裴沐看着书。
大堂内只剩了她,还有三师兄。衡烟也在。他们都是崆峒派的使者。
至于王将军的幕僚、裨将之类,都在外头恭候。皇帝要来么,谁敢大剌剌地在屋子里坐着等?
她想着这些琐碎的事,不防被身后的人戳了一指头。
“喂,小师妹。”三师兄小声问,“我们等会儿要跪拜皇帝吗?”
裴沐回过神:“不跪。”
三师兄是个胆大包天的性子,还曾经当面耍弄过皇帝,但四周氛围太肃穆、太紧张,搞得他也有点紧绷起来。
他想了想,有点犹豫:“小师妹,我知道皇帝对你十分特别,你要如何,他肯定都没意见。可是……你不是还要整个崆峒派和皇帝合作?既然如此,我们的态度是不是该……”
他经商多年,深知大齐与过去的六国不同,隐约是将官员视为第一、商人视为贱业,故而也习惯了放低姿态。悄悄暗算皇帝可以,可要当面对抗,他心里还是很不自在。
裴沐笑起来。
她回过头,看看一脸纠结的三师兄,再看边上面无表情、忠心护卫的赵衡烟。她瞧了瞧这两人,并不直接解释,却道:“我看衡烟有些想法,不如让衡烟来说?”
赵衡烟有些意外。她看了三师兄一眼,得到对方点头,才用一如既往端肃的态度,说:“是,那属下就说一说自己的见解。在属下想来,正是因着掌门期望整个崆峒派与大齐皇权合作,而且是长久合作,我们才不能叩拜皇帝。”
三师兄一怔:“哦,怎么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有大齐的臣民,才需要叩拜大齐皇帝,而作为臣民,理应听从皇帝号令。但,我们崆峒派虽然身处大齐境内,却并非要听从皇帝的命令,而是按照本派理念行事。”
赵衡烟虽还是一板一眼,但说到这里,眼睛却隐隐有些发亮:“若皇帝是明君,能够护得百姓安稳,我们自然尽心尽力,只去钻研各项技术。可若皇帝昏庸无道、夺掠民间,那……”
裴沐轻咳一声:“好了,衡烟。”
后面的话,就不是能在这里说的了。
三师兄瞪大眼,有些骇然地盯着她们。
他虽然恣意惯了,对王室、皇权,却还是有一分天然的敬畏。他以为小师妹耍了皇帝一次、他自己又耍了皇帝一次,已经是叛逆到极点的行为,可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小师妹心里想的,却远比耍弄皇帝更加,更加……
更加什么?
他也说不好。
却觉得莫名有些恐惧,却又止不住地心潮澎湃。
他这才真正意识到:小师妹要的崆峒派,是完全超脱于皇权的存在。而不是像过去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虽有各种学说,终究都是期望当政者采纳,而学派的目的,也终究是为了做官、治世,要么就干脆信奉黄老无为之治,什么也不做、躲避在一旁便好。
“小师妹……我这才明白,其实当初六国联盟并没有看错你。你真的有野心,只是太庞大,大到他们……到了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三师兄动了动干涩的嘴唇,由衷地说。
裴沐失笑:“哪有那么夸张……”
呜——
低沉的边塞号角吹响了。
属于北方边境的苍凉音调,吹出的却是昭阳宫中的官乐。
这曲调是裴沐熟悉的。每当她站在朝上,和群臣一起等待那位陛下出现,耳边就会响起这样的声音,还有太监长长的唱喏声。
而今再次听见,竟还有些怀念。
这一怀念,她就晃了神。也可能是她潜意识里有点心虚,才故意让自己晃了神。
总之,当她再一次侧过头、望向门口时,那个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那里。
在洞开的门前,背着明亮的、炽热的天光,还有乌鸦鸦跪倒的人群,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他不动,别人也不敢动。连王将军都只能跟在后头,垂着首,后脖子上的汗珠被太阳晒得晶亮。
裴沐自己都有点奇怪,她怎么还能这样仔细地观察四周的一切。
就好像她必须将一切无关紧要的细节、环境,都给一一看过,这才能做好足够的准备,郑重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好像也明白这一点——还是说,他其实也需要做这样不知所谓的准备?反正,当裴沐站起身,终于迎向他的目光时,他也才低低地吐出一口气。
那低低的叹息,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人群上方。此时分明那么多人,一瞬间却都像不在了。
但下一刻,他便跨步走进室内,姿态平稳、面无表情。艳阳天里处处酷暑,他那清寒的神态,却仿佛能让阳光也冻结。
姜月章冷漠地收回目光:“看来,这便是裴掌门了。”
在众人簇拥下,皇帝大步往上首走去,真称得上是龙行虎步、大袖当风。
他也从裴沐面前经过,目光却只望着前头,一点余光都没过来。
裴沐望着他。
而后笑了笑。
待皇帝落座,她才行了个礼——平辈修士彼此问候的礼,并稳稳地笑道:“崆峒派掌门裴沐,见过陛下。”
大堂之内,针落可闻。
王将军抬起一双鼓眼睛,悄悄地、飞快地打量了一圈,然后赶快看回地面,心中默念“眼观鼻鼻观心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皇帝坐在最上头,脊背挺得笔直。他穿着便服,是少见的银灰色,与他松散束起的深灰色长发相得益彰,显得格外清爽。
他像是瘦了一些,面上锐意更甚,连那分缺乏血色的苍白,也只像覆雪的刀剑,冷厉迫人。
他直视着裴沐的目光,也凌厉得惊人。
但他的声音却过分平静,语气也过分平淡。
“都坐。”他抬手一按,冷淡吩咐,“闲话少说,朕听闻崆峒派有事禀奏,便都直说罢。”
王将军抬起脑袋,走出来,恭恭敬敬试图发言:“陛下……”
“你闭嘴。王卿是崆峒派的人否?”
姜月章一眼看去,目光如剑,刺得王将军肩膀一缩,立马成了个哑巴的鹌鹑,轻手轻脚地给退了回去。
“裴掌门,你说。”
他直直盯着裴沐。
裴沐坐在位置上,坐得稳稳的。
一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更别提跪拜行礼了。
四周的空气里,微妙地漂浮着“诚惶诚恐”的意味。
她却像一无所知,还笑盈盈地:“好,陛下爽快,那我就直说了。”
“今后,崆峒派的一切成果,都愿意献给朝廷,让朝廷使用。当然,我们自己也会用。”
“作为交换,崆峒派希望陛下能答应我们以下几点要求。”
“第一,赦免崆峒派门人,不再追究其过去之身份、行为。自然,今后若本门有违反大齐律令之事,但凭官府追究。”
“第二,允诺崆峒派门人出世修行,不理俗务,不拜朝廷。”
“第三,允许崆峒派在大齐境内传播一应研究成果,所获利润上税几何,按当时大齐税负最优惠政策来计算。”
“第四……”
姜月章面无表情,手指敲了敲桌面。
“裴掌门,你该知道这些要求过于大胆。”他开口打断她,语气仍是冷淡,“莫非,你是要建国中之国?”
这是一项十分严重的指责,更何况说出它的人是当今天子?
以王大将军为带头,四周“呼啦”一下跪了一片——所谓帝国,就是在迎合帝心这一能耐上,已臻至化境。
这样一来,安然端坐的裴掌门,还有她身后两名直挺挺站着的崆峒派使者,就变得格外显眼。
虽然……以裴掌门那独一无二的美貌、悠闲自在的姿态,再加上皇帝目不转睛的凝视,她原也就很显眼。
这位显眼至极的掌门,微微一笑:“陛下说得太严重了。本门山野小派,有什么能耐建国?只是收留了一些生活困顿、却有一技之长的人,叫他们能靠着手艺混饭吃罢了。”
“生活困顿,为何困顿?”姜月章眉峰一扬,似有讥笑。他仍是目不转睛,也仍是凌厉逼人,冷冷道:“恐怕都因为尽是些六国余孽、百家遗族吧!”
他冷哼一声。
崆峒派中,除了出身六国联盟的人,还另外收留了曾经的各家学派弟子,如墨家。工部部首王翠花就是墨家弟子。他们各有所长,都是心灵手巧的人才。
裴沐才舍不得放过这些人呢。
在皇帝的逼视下,她含笑自若:“哎,谁都可以改过自新么。我能向陛下保证,他们都只想钻研技术,对旁的事毫无兴趣。陛下与其纠结他们的身份,何不物尽其用,将他们的产出转化为大齐的利益?”
“哦?”他不动声色,又扬了扬眉。
“王将军呈上去的东西,如伤药、纸、各样农具,乃至暖宫散,陛下想来都已经看过了。我们还有些新的东西,能让陛下过目。”裴沐闲闲道,“衡烟,将东西呈上去。”
小书亭
“是,掌门。”
赵衡烟有些紧张,姿态有点僵硬,却还是维持住了沉静的姿态,端端正正地将早已备好的事物拿了上去。
上头的随侍护卫想接过,皇帝却摆摆手:“让她拿过来。”
他多盯了裴沐一眼,才去看那托盘,淡淡问:“这是何物?不,你下去。裴掌门,你来说。上来,给朕演示。”
赵衡烟略退开一些,看了一眼裴沐。
裴沐对她微微点头,自己站起,从容而上:“也好。”
赵衡烟退下了。
沉默之中,那守在皇帝身边的护卫也悄悄退后几步,尽管他们仍是警惕地握住了刀柄。
皇帝却只看着她。
目不转睛地,眼神灼烫地——只看着她。
裴沐视而不见。
她拿起托盘中的东西,挨着介绍。
“陛下请看。第一样东西,是崆峒派改良过后的纸张。相比此前陛下所见,这纸更均匀、更坚韧,遇墨不晕,是书写的上佳材料。”
“第二样东西,是种子,分别是小麦和棉花。这种小麦一次收获的产量较其他种类能多三分之一,且对环境的适应力更强。至于棉花种子,是我们偶然从海外所得,不同于本地木棉,其产出的织物蓬松洁白、柔软轻便,是制衣的好材料。”
裴沐说时,皇帝也凝神听着。他面上浮出微微惊讶的神色,显是想到了什么。
“陛下必定想到了。”裴沐便笑,“北方苦寒,若能以棉花制衣,就可大大增强军队的御寒能力,便相当于增强了我大齐战力。”
姜月章盯着她,没有说话。
“……第三样呢?”他忽然主动拿起了托盘里的东西,一个铜黄色的长管,“这是何物?”
“这是‘千里眼’,目前而言还不能大量制造,只先给陛下赏玩。它可以……”
姜月章把玩两下,已是找到了符阵开关。他无师自通,自己拿起来看向远处,又调试了几下。
“哦……原来如此。能看得很远,需要的灵力也几乎能忽略不计,如果可以再安装上灵石,即便从未修行的人,也能运用。”
他放下千里眼,漠然评价:“若能在军队中推广,的确有用。即便只是让将帅佩戴,也可增进指挥之力。不过,你说不能大量制造,那目前是有多少?做一样,又要花费多少?”
“陛下英明。我们目前只做了三只,每一只平均耗费一百三十二两白银,若加上做坏的,成本要提高到一百八十七两。”裴沐笑眯眯地说。
姜月章摇摇头:“太贵了。”
裴沐立即承诺:“若能继续研制,必定可以改进。我们短时间内就改进了纸张,还改进了千金方,也就是暖宫散,足以看出我们的实力。陛下,这便是崆峒派的价值,我们能为大齐提供源源不断的有用之物。”
“的确如此。”姜月章面无表情,“那朕直接将你们收为官造,岂非更加方便?为何还要答应你们的一二三四?”
皇帝的讥讽,换回的……
是一声嗤笑。
满堂俱寂。
刚才,人们还因为这两人的流利对答,而放松了一些,还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热闹。
现在,因为裴掌门的一声嗤笑,他们却是重新深深低头。
裴沐转过身,指了指这群人,轻声笑道:“陛下,你看,这就是大齐的臣民。你说,这些人里,难道没有发明创造的人才?可为何他们做不出来这些东西?”
姜月章沉默片刻,淡淡问:“为何?”
“因为他们大量精力,都花在了害怕得罪上司、得罪皇帝这上头。剩下的精力,还要思考如何迎合上下,如何升官。你不能怪他们,因为人人都要生活,而且要好好生活。可在大齐,要想活得好,就要去当官、去杀敌、去博得一级又一级的爵位。”
裴沐收回手,平静地望着皇帝陛下的眼睛。这双深灰色的、冷凝如冰的眼睛,也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像用最寒冷的冰,冻了最热烈的火焰。
她诚恳道:“陛下,你可以强行收了崆峒派,但一旦你这样做了,崆峒派就会变得和所有其他人一样。不再有源源不断的主意,也就不再有源源不断的发明。”
他哼了一声,嘲讽道:“如此说来,裴掌门能让他们做到的事,朕却做不到?”
“不。”
裴沐一口否定。
她认真地看着他,看着这一国之君、王朝之主,沉声道:“就是先有陛下在,百姓才能脱离朝不保夕的乱世,也才能让我们制作的东西发挥作用。术业有专攻,我们只是想在陛下的疆域里,尽自己的所能,让百姓过得更好。”
“我们并不是在做陛下做不到的事,”她更挺直了脊梁,如同一个庄严的宣告,“而是在与陛下一同做事。”
他冷冷道:“一同做事?裴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我的胆子向来很大。”
裴沐噗嗤一笑,神情柔和下去,语气轻柔却也坚定:“陛下,我们纵然殊途,却可同归。”
姜月章略抬着脸,沉默地望着她。
片刻后,他偏过头,捏了捏鼻梁,有些疲惫似地闭了闭眼。
“何晏礼。”
他喊了一声,就有随行的大臣出列。那是大齐的左丞相,端方沉稳、思虑细致,向来得用。
“臣在。”
何晏礼端端正正地站着,略垂着眼,目光不偏不倚,好似对方才室内的凝滞气氛一无所知。
“方才裴掌门说的三样条件,你都记着了?”
“回陛下,臣记着。”
“重复一遍。”
何晏礼就一一地说了,竟是一个字也不错。
姜月章略一点头:“这三样,朕答应了。至于旁的,你去与他们崆峒派掰扯,底线你该清楚,最后出了结果再拿给朕看。”
裴沐听他说完了话,才回头道:“三师兄,衡烟,你们去与何大人谈罢。他这人面上老实,其实心眼儿多得很,你们别给他骗了。”
何晏礼眉心抽抽,到底忍着没抬头。气人。要知道,从前在朝上,他就和这裴大人不对盘,而今裴大人成了个姑娘,也还是和他不对盘。
姜月章坐在上头,又一一吩咐了一些人。无非是些军情汇报、人手安排的事。
裴沐觉得自己现在听,不大合适,便想告退。
可姜月章跟能听见她想什么似地,已然是偏来目光,冷冷道:“你站着。还有,叫你的人去偏厅,跟何晏礼一起去,好生谈妥条件,别给朕偷奸耍滑。”
“哦。”
裴沐神在在望天,装傻。
“掌门……”赵衡烟小声叫她。
“你们去吧。”裴沐挥挥手,慢吞吞看了一眼旁人——那些人都在往外走,一副迫不及待要清场的模样。
赵衡烟不大情愿,却被三师兄拖走了。他似乎是因为化尸散的事情而分外心虚,巴不得赶紧逃跑。
很快,室内就只剩下裴沐和皇帝两个人。
王大将军过分贴心,连门都给带上了。
明亮的天光被阻隔在外,连同滚滚暑气一起。室内冰盆犹在,顾自散发着凉意。
皇帝陛下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裴沐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再退一步。
再……
“你若再退,朕现在就毁约。”姜月章平静地说。
裴沐:……
“陛下一言九鼎,这不大好吧……”
“不好?”
他忽然站了起来。
“你倒说说,朕还能有何不好?”
那袭银白色的衣袍也随他翻飞而起,好像一只优雅的仙鹤展翅。他几乎不穿这样的浅色,现在穿一穿,竟也很好看。
裴沐有些恍神地想。
她站在原地,看着姜月章朝她走近。
他仍是面无表情的、目光淡漠的,但那淡漠只是一种掩饰,而随着他越来越近,他眼里那股沸腾的、爆裂的情绪,也就愈发惹眼。
“假死?”
“化尸散?”
“一声不吭地跑了半年?”
一声比一声高。
也一声比一声愤怒。
他迫近过来,如阴影罩在她身上。
裴沐必须微微抬头,才能与他对视,也与那片阴郁的、激烈的火焰对视。
“你很高兴?很开心?”
姜月章攥住她的肩。
他一反众人面前的冷漠沉凝,面容忽地扭曲,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朕是不是像你掌心的泥人,随你揉搓,随你折腾?”
他咬着牙,双目微赤,声音像是带着恨意:“你就这么狠心——这么狠心!你就定要想方设法折磨朕?你知道你‘死’后,朕还将你的尸身保留下来,自欺欺人说你没死……你一定很得意,是不是?是不是!”
他手指倏然收紧。
“你哪怕直接出走?你哪怕直接走!你不是很能干?你既然都能直接派了人,将你从宫里带走,你怎么就非要生生将朕的心挖出来,再踩在脚下?”
“你怎么就……”
声音突然停滞了。
他闭上眼,苍白的嘴唇止不住地发抖。
“……你怎么就能这么恨我。”
他低低地、迷茫地说。
近似癫狂的声音倏然低落,像尚未飞到云霄的鸟,颓然坠落在地。
他的头颅也垂下了,额头几乎抵住她的额头。他明明攥着她的肩,却根本一点力气没用,如同已经耗尽了力气,再也不能用出丁点。
他就这样垂首站在她面前,声音嘶哑,带着哽咽,还有无尽的迷茫。
“姜月章……”
“……阿沐,你不要恨我。”
他却像陷入了魔怔,颤着声音,委屈到了极点,却又不大敢直接要求人家原谅,就只能一遍遍地、小心翼翼地问:
“你怎么就能这么恨我?”
“你不要恨我……至少,不要这样恨我,好么?”
裴沐叹了口气。
她静静站着,也安静地听着。
她望着室内昏昏然的光,感觉这个人的体温慢慢传到她身上。
“……我不恨你。”她不觉说出这句话。
安静的空气,袅袅的、冰化开的白烟。她像是忽然从这平淡的景象里汲取了力量,恍惚已是抬手抱住了他。
不觉地,裴沐也有些哽咽:“姜月章,我不恨你。你虽然很烦,很多时候都很讨厌,我生气的时候恨不得揍你一顿,可是……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我只是……不太能够相信你了。”
她也有些惘然。
换他沉默了。
而且沉默了很久。
“不信……无所谓。”
他忽然说。
趁她一怔,他便试探着,一点点将她抱进怀里。当他发现她没有反抗,就一下子用力抱住她,抱得死紧,像是要生生将她揉进身体里去。
“没关系……没关系,阿沐,没关系。”
他像是被突然释放了什么情绪,埋首在她颈侧,急切地说:“对不起,阿沐,对不起……你不信我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甚至你不原谅我都没关系。我只是,我只是……”
他又顿住,而后竟忽然笑了一声。
他喃喃道:“我只是太高兴了。”
高兴……什么?裴沐不解。
滴答——室内像有滴水的声音。
再听,却分明什么都没有。
那……那微微的凉意是什么,那股冷风又是什么?
错觉?
裴沐居然稍稍打了个哆嗦。姜月章怎么突然显得不太对劲?
他却还带着笑:“阿沐,看到你的时候……我真的太高兴了。别的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其实知道你要什么,我已经想明白了。”
这含着脉脉柔情的声音太过温柔,温柔到了诡异的地步——都不像他了。
“崆峒派,合作,还有什么?什么我都给你。但我又知道,你想要的不是那样的结果——不是我为了你去妥协的结果,而是更稳固的联盟,是不是?所以我还是像个好皇帝那样,和你商讨。这样一来,旁人也无法多说,更不能轻视你和崆峒派。”
……?
裴沐有点懵。姜月章怎么了?
“姜月章,你怎么……”
“嘘,嘘,我明白。”他又顾自轻笑一声,吻了吻她的耳垂,“其实对我而言,如果能就这么一直抱着你,哪怕当个昏君又如何?烽火戏诸侯这样的事,我也愿意为了阿沐做。”
裴沐瞪大眼,那种怪异的感觉更明显了:“你……”
“听我说,阿沐,别急……也别怕。我不会如何。”
他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你要我当好皇帝,我就当。你要去领着崆峒派做事,就去。我不会拦你,还会全心全意地帮你。其实这天下有什么意思?拿来讨你欢心,我才乐意。”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姜月章,你可能受的刺激有点大。”裴沐去拉他的手,摸索他的脉搏,“我给你看看吧,开点丹药……”
他由着她动作。他甚至给她一种感觉,好像……她这么去触摸他的肌肤,让他很满意、很高兴似地。
裴沐摸着他的脉——毫无问题。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她再去分辨他的表情。
他神情还是淡淡的,却含着一丝笑意,目光如柔和春水,每一点波光里都映着她。当她这么看过去时,他面上笑意便陡然加深。他还来啄了一下她的嘴唇。
“真好。”他轻声说,“我真蠢,是不是?明明只要你在我怀里,高高兴兴地、平平安安地,我就心满意足了,究竟为什么要做那许多无谓之事?”
他的不解是真心的,笑意也是真心的。
却让裴沐有点头皮发麻。
她不由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我不想做什么。”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动了一下,看着居然有点天真,“阿沐,你要我做什么就是什么。你想回来,我就让你当皇后,你不想回来,那也可以。我早就培养好了太子的人选,回头将位置交给他,我就一直在这里陪你。”
“你……这,你还是别……”裴沐一时说不出话。
她不说,姜月章说。
他宛如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此时在认真检讨自己:“我过去太多疑,不能让你信我,这是我的错。我否认自己的心意,待你不够好,也是我的错。你不信我,实在应该,就算那么折磨我,也是我该受的。”
“阿沐,你是觉得,既然以我们这样的关系,都不能信任彼此,那唯有白纸黑字的契约、规定,才能将一切固定下来,是不是?所以你要崆峒派与朝廷正式订立条约,确保我们不在了之后,合作也能继续。”
“……不错。”裴沐回过神,“凡事寄托于个人的想法、关系,实在不可靠,也实在令人费神。不如定下规则,从此大家照章行事,免得争来争去,浪费了做事的时间。”
“是。我重视律法,便是这样的缘故。”他带着浅淡笑意,“只是我也未曾想到,原来我的阿沐可以做出这许多的成就。果真是我限制了你,才导致你离我而去。今后……”
裴沐深吸一口气。
“姜月章。”她神情严肃起来,“听着,我不管你到底有什么想法。你既然是皇帝,那就好好去做,不准半途而废。”
他的笑意僵在脸上。
“阿沐……”
“不行。”裴沐坚决得近乎冷酷,“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我不信你,却也很相信你。我相信你是好皇帝,是明君,所以我才能放心地运作崆峒派。若不是你在那个位置上,我不会这么快就将这么多成果散播出去,我……咳咳咳……”
她有些激动,不防引动了体内沉疴,一时只能偏头连连咳嗽,说不得话。
“阿沐?!”
姜月章为她轻拍脊背,又忙着拿来清水,仔细喂她。
但忽然,他神色微微变了。
“等等,难道这是……毒?”一种心慌意乱的情绪,打破了他原本的笃定。他已经猜到什么,方才还带点笑意的脸,倏然苍白至极。
“难道说,你其实……”
“……好了,好了,别慌。生死有命,怕什么?”
裴沐拍拍他的手。这一回,轮到她安抚他了。
她对他浅浅一笑:“何况,你的境况不也没有太好?”
他一怔,本能地偏了偏目光,待看到自己肩上落下的几缕发丝,他才恍然道:“你发现了。”
他原本有一头深灰色的罕见长发,如淡淡星光笼罩,可此时,在他耳侧垂落的,却是几缕白发。
裴沐温柔地摸了摸那雪白的发丝,轻声问:“都白了么?”
“嗯。”他毫不在意,“我以为你死了,就这样了。稍微掩饰了一下,不过我不大擅长这个。”
他说完,出了会儿神,忽然也微微笑起来:“也好。便是你活不了多久,又有什么好怕?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室内安静。
两人站在一起,握着彼此的手。
他又低低道:“阿沐,我给你带了礼物。”
她一怔:“礼物?我还以为,你并不确定是我。”
“我是不确定,可我想着,万一呢?我多希望有这‘万一’。”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温柔道,“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昭阳城里的零碎……你往年都爱买些,今年我替你买。”
裴沐抱着他,埋首在他怀里。她曾两次离开这个怀抱,但最终,最后,她还是拥住了这个人。
她想,那便这样吧。
“我带你出去逛逛,如何?”她忽然笑问,有点兴致勃勃,“就我们两个,我来给你易容。就这半天,趁着休战……你只是姜月章,我也只是裴沐。不是皇帝,不是崆峒派掌门,我们出去逛一逛,好不好?”
“好。”
他根本没有犹豫,只摸了摸她的头,心满意足,甚至太过满足,以至于不得不叹口气:“今天过后,哪怕我死在路上,也没有任何怨言了。”
53、崆峒派
“你要这样……不行, 不对,你这样看上去还是太显眼了。”
任城,将军府邸外。
围墙落下的阴影里,裴沐拉着姜月章, 一直试图帮他调整走路时过于目中无人的姿态, 以及过于锐利、高高在上的眼神。
姜月章则显得有点困惑。
他已经被换上了一身寻常衣物, 像个普通的富户公子,连头发也被裴沐设法染成了黑色, 再以简单的布巾扎起来。五官并未过多调整,只修饰了细节,却一下子显得不那么俊美, 也不那么显眼了。
问题在于,这位做惯了人上人的皇帝陛下, 只要走动起来, 或是淡淡瞥去一眼, 立刻就能显出那份与众不同的凌厉气势, 还有理所当然的高傲淡漠。
任谁多看几眼,都能明白,这人必定拥有不同寻常的身份。
裴沐一直忍不住地笑。
她端详了这位陛下好一会儿, 才在他有些无奈的注视下, 开玩笑道:“不若你换个女装试试?这样便是再鹤立鸡群, 人家也只当你是哪家的尊贵女公子了……喂!”
姜月章原本负手听着,却忽然来亲了她一口。裴沐本来还在笑着打趣他,被他含笑一看, 自己又有些脸热了。
“干什么,明明在外面……”
姜月章拉起她的手,从容背后隐有一丝笑意:“我还有一个法子。我夫人花容月貌, 有倾国倾城之色,这么出门在外,我哪里放心?当然要紧张一些、对别人凶一些,才是正常。”
裴沐啼笑皆非。她此时一身灰扑扑的衣裙,头脸都掩饰过了,纯然是一名普通人,这也能说花容月貌?
她睨着他:“能说出这般不着调的话,我夫君定然眼瞎。”
“不瞎。”他淡淡一笑,“无非心悦而已。”
两人忽然陷入了沉默。
半晌,裴沐才低低“嗯”一声,有些恍神地想,这倒是很像十一年前了。如同他们昨日还在那边雪野里,然后略去了所有这些年的波折,直接站在今日,才能有这样平和又两情相悦的一天。
“姜月章……”
她想说什么,又停下了。
他却握紧她的手:“我明白。”
两人相视片刻,不再多言,只向城中走去。
……
任城算是北方最大的一座城市,但在北胡的阴影笼罩之下,这里处处都能看见防御工事的痕迹。
这座城市的民风也远比中原粗犷,人人都配刀剑,说话声音能震天,带着一股“老子就算明天死了也值了”的凶狠劲儿。
虽然只是战争中途偶得的喘息时间,这座城市却也抓紧时间,释放出自己的热闹。
集市拉起来了。尽管并不多么繁华,商品也大多粗糙,饮食更是十分单调,可集市里无论是卖东西的还是买东西的,都拿出十成十的精气神,讲价讲得豪气,吵架也吵得来劲。
烟火气十足。
裴沐就逛得津津有味。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还停下来听别人吵架,听得也是津津有味。
姜月章不看集市,就看她。他专注地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似乎这样就能获得足够多的趣味。
每当她回头说:
“你看这个!”
“这个的形状好像一只鸟!”
“他们说这是任城的特产!”
他就笑笑,问:“要么?”
她毫不犹豫:“不要!”
次数多了,集市上的摊贩就不高兴,板起了脸。这里的集市不大,人们大多彼此认识,加上民风剽悍,几个摊贩一对眼神,就酿出了点特别凶狠的意味来。
姜月章瞥了他们一眼,眼睛里压下一片阴云。这阴云是嫌恶,可这嫌恶也只是淡淡的、冷冷的,并不多么严重,好似只是一个惯于求全之人,因为在纯净的美玉边看见一块污渍,便打算随手擦去这点污垢。
至于“污垢”本身会如何,关他什么事?
当裴沐正蹲着地摊前,挑挑拣拣一个妇人卖的宝石手串——其实就是一些彩色的、大致打磨了一下的石头,姜月章便侧过头,往一个隐蔽的地方看了一眼。
皇帝微服,身边又怎么会真的一个人都不带?
那一处阴影里,有人点点头,悄无声息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夫君!”
裴沐出声叫他。
姜月章立即回转眼神,唇边已是略略带出一点笑:“嗯。”
“你带钱了么?”
皇帝陛下的微笑……忽然僵硬了。
他垂着眼,与蹲在地摊前、手里已经拿了好几串石头手链的夫人,面面相觑。
那摊主也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姜月章缓缓地眨了眨眼。
在一阵微妙的静默之中,他的目光往边上漂移,试图重新去搜寻隐藏在阴影中的贴身护卫……
可是,却听裴沐噗嗤笑了出来。
“你的表情,可真是……”
她一边笑,一边自己拿出一只布袋,从中倒出三十枚半两钱,笑吟吟地递给摊主,这才拿着手串站起来。
接着,她将所有手串一气全给戴在了手腕上,又来挽着他的手,带他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她还是笑个不停,简直乐不可支,就差东倒西歪地趴在他身上了。
她越笑,姜月章就越茫然。
到出了集市,他终于忍不住:“阿沐,你笑什么?”
裴沐停下脚步,装模作样思考一番:“让我想想……刚才,你发现自己没带钱时的表情,简直像天要塌了一样。我还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神情,噗……”
她又忍不住笑了。
姜月章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但是,他喜欢看她笑。
所以他也就笑了,摇头说:“天没塌。”
“我当然知道没有……”
“但是,”他认真说,“我以为你不在的时候,天塌了。”
裴沐笑声一停。
她仔细看他的神情,以为自己会看见悲伤的余韵——但是没有。当阳光覆盖了他的眉眼,金色的暖光里,他的目光仍是清淡的,却也异常专注和温柔。
她笑不出来了。
“你啊……”
她叹了口气。却也只是一瞬,她就又拿出了振奋的姿态,宣布说:“集市看完了,我们去山里走走。”
说罢,也不等他回答,裴沐就拉着他往城外去了。
任城里的不少居民都注意到了这一对夫妻,也都因为他们面生,而多看了几眼。但谁也说不出,这对夫妻是何时从众人视野中消失的。
也许,只有某条巷子里的几个军士知道。
他们正躲在影子里,肩上扛着刀,脚边横七竖八躺了几个地痞流氓。
这些地痞都是与当地摊贩认识的,时常做些无赖勾当,而就在刚刚,他们还气势汹汹,想去“找那对外乡人夫妻麻烦”。
现在却成了各自呻/吟、小声求饶的伤员。
几名军士用刀柄打晕了他们,还快活地搜刮了地痞的钱包。他们有了额外收入,心情也十分美妙,都小声说笑起来。
有胆子大的,兴致勃勃议论:“按咱们陛下的性子,竟然不是直接将人杀了了事?”
另一个胆子更大的,笑着说:“有那位大人在呢,哪里肯看着平民出事?打一顿得了。”
“也是,那位大人过去虽说满身流言,其实宫里谁不知道,裴大人最是心善,从来不叫陛下打罚宫人的……”
“嘘!”小队长狠狠剜了他们一眼,骂道,“想死自己去抹脖子,别拉着老子!长胆子了,脑袋不要了,谁都敢议论了?”
几名队员一凛,纷纷低头。
……
但是,被军士们畏惧的那一位,现在根本已经彻底忘了先前的事。
他正站在骊山的入山口,仰头望着这座微微泛黄的高山。
西北气候干旱,便是盛夏里,山上的植被也远不如南方青翠。树木矮而壮,小小的叶片集结在一起,却还是挡不住山上发黄的泥土颜色。
“骊山?”姜月章露出了一个代表疑问的神色。
裴沐拉着他,往山里走:“对,骊山。”
他略眯了眯眼,这个神情又很像昭阳城里的那位多疑的陛下了;习惯总是很难改的。他有点怀疑地说:“骊山难道没有并入你们崆峒派?”
裴沐答道:“并入了。”
姜月章就停下来,哪怕裴沐拽他,他也坚决不走:“我不去。”
裴沐回头奇道:“你不爱爬山?还是你是小孩子,来都来了,还要闹脾气?总不能叫我抱你或背你?”
皇帝陛下清清冷冷地站在那儿,一双眼睛也清清冷冷,像突然下了雪。但他的倔强却和任何一个小孩子一模一样。
“我不去。”他重复了一遍,有点恼怒似地,“你们崆峒派的地方,要我进去做什么?万一之后出了什么事,不是平白让你怀疑我?”
“又不带你去要紧地方,就在山里走走,我怀疑你做什么?”
姜月章还是不肯动。
最后裴沐威胁说,他要是不走,她就立刻翻脸、永远都不再见他,他才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
却是木着一张脸,略垂着眼、目不斜视,走得还特别慢。跟个受委屈的小媳妇一样。
裴沐则领着他,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兴致勃勃地说这里是骊山哪个景点、那里是骊山哪个景点。像个完全不管妻子心情好坏的粗蛮丈夫。
这两人就以这样一幅别扭又奇怪的模样,逐渐进了山。
山里凉爽一些,草木摇落青影。一点细细的山涧蜿蜒而过,就算这山上的水源。
裴沐在山涧边打了水,洗去了自己的伪装,也顺手帮她受气的“小媳妇”洗了脸。
姜月章也不管,反正由她去做,他自己只顾从始至终垂着眼,神色严肃,只看脚下的路,心想千万不能不小心窥见什么崆峒派的机密。
每当裴沐跟他介绍某某景点时,他就飞快地瞥一眼,“嗯”一声,然后重新看脚下。
可是,他都这样严阵以待了,却不防一转弯,就听见前方清脆的笑闹声。
接着,就是一声惊喜的呼唤:
“——掌门!!”
皇帝陛下陡然僵在了原地。掌门?崆峒派的弟子?
裴沐却轻松地挥挥手,已是强行拽他走过去,对那群年轻的男男女女笑道:“你们在这里修炼?”
这群崆峒派的弟子叽叽喳喳:
“我们侠部是来玩战棋的,他们药部来看上次新种的药。”
“农部说沙土也能种吃的,正在那边捣鼓呢!掌门,要不要叫他们?”
“还有工部,他们说来一起看看,正好试一试新的小水车……呀,来了来了!”
皇帝陛下木然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恨不得将耳朵捂上——如果不是因为两只手都被裴掌门拽住的话。
他这副奇怪的模样,当然引起了弟子们的关注。
他们好奇地开口询问:
“掌门,这是谁?”
“咦,掌门牵着他的手……”
“掌门,这就是掌门夫人吗?”
“不对,应该叫掌门夫君吧?”
“啊?是这样的么?”
裴沐一本正经点头:“对对,这就是你们的掌门夫人,是不是很好看,就比我差那么一点点?”
弟子们凝神细看,最后钦佩点头:“是啊,掌门真能干,能娶到这样好看的夫人!”
小书亭
姜月章:……
饶是他尽量不去听,却也不由思索了一下:让阿沐去带这帮崆峒派的弟子,莫不是会带出一群不着调的人来?
裴沐正想说什么,却又止不住低低咳嗽几声,还有些停不下来,不得不摸出一粒药吃了,才算好。
姜月章本已轻快一些的神色,立即沉下了。他抬手将她揽过来,沉默着,轻柔地给她喂了些水。
弟子们望着这一幕,也担忧道:“掌门……”
裴沐摆摆手,声音有些不稳,却还是笑道:“好啦,你们不是在玩战棋?去接着玩,正好也让我夫人瞧瞧你们的厉害。”
年轻人们彼此看看,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
“好!”
“我们定要当着掌门的面赢了这一局!”
“胡说,是我们赢!”
他们纷纷往前跑。
裴沐则拉着姜月章,走上了旁边一处高地。这是一处高低分野,那一边就是一块平地。
姜月章本是毫不在意四周,但看清平地中的情形时,他却一怔。
平地里划出了巨大的棋盘,中间一道象征河流的浅沟,两边则是齐整的方格。弟子们分别在两边列好,作为棋子;两边都各有一处高台,上头分别站着一个人,应当是指挥者。
两边的“棋子”们有男有女,这一局的指挥者也分别是一男一女。
人人都神情严肃,显然很把这棋局当真。
姜月章多看了两眼,就不觉被吸引了注意力。他是帝王,却也是亲自打过天下的开国之君。他一眼就能看出,这战棋根本就是一次小型的战役,连“棋子”都各有分工。
他专注地看了一会儿,还思索道:“这分工似乎并无定式?是按照他们本身的能力来指挥?这却与普通棋局不同了……哦,这边作为战将的,竟是女修?实力确实能入眼,按照我划分的修为境界,她应当属于……”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好像才回过神,才发觉自己刚刚在注意什么、分析什么,于是神情僵硬了。
裴沐却始终微笑着看他,柔声问:“怎么不继续了?我也想听听你的分析。”
“……没什么好说的。”皇帝陛下淡淡道。他面上那本能的感兴趣、思索的神色,如冰雪消融,只剩一片淡漠。他也移开了目光,再不去看场上的形势,只顾凝视怀里的人。
“回去了罢。”他忽然说。
隐隐还有一点祈求之意。
裴沐却像没有听出来。
她看了一会儿弟子们像模像样的搏杀,等到胜负分出,她大大夸了他们一通,又同他们暂时道别,才笑着看向他。
“走,我带你再看看别的。”她轻快道。
姜月章却是面色更白。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像让他听出了什么恐怖的意味,以至于他整个人都变得惨白,原本还藏了些欣悦的、温柔的眼神,也一并黯淡下去。
但他还在尝试求她:“阿沐,我们回去罢……没什么好看的。”
她充耳不闻。
姜月章握着她的手——不,此时此刻,分明是她紧紧抓住了他,而且显得过于冷酷,竟然丝毫不允许他逃脱。
“阿沐……”他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她却还在笑。
她与另一边的弟子们打招呼,又兴致勃勃听他们介绍他们的最新成果。听完了,她就来跟他介绍。
“这是我们的农部弟子,给你看的种子便是他们的成果。他们还说在研究一种块茎,如果能成,是可以当饭吃,能救命的,又方便存储……”
“这是工部,他们奇怪的想法很多……哈哈哈,好好好,是奇思妙想。他们很会花钱,常常失败,时不时还弄得自己灰头土脸,不过,他们也能做出惊人的好东西……”
“这是药部,唔,现在他们都没我厉害……好,肯定会超过我。上次给你们布置的任务,有好好完成吗?”
姜月章麻木地听着。
他几乎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反应。
他只记得,自己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听见她的声音。那带着笑的、欣慰的、轻快的、充满期待的声音,于他而言却别有一种力量,像是能够将他摁在水里,一直摁,直到他沉入深海、溺毙其中,她才肯罢休。
他等了很久。
终于,这漫长的介绍结束了。
太阳向西移动,染了一点黄昏的蜜色,也像一勺蜂蜜浇在山坡——看似是甜蜜的颜色,其实却是天光将尽的危险预兆。
他抬起头,望向夕霞铺染的天边。
裴沐与他并肩站着,看这漫长的一天慢慢结束。
“天要黑了。”她说。
“……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阿沐,你原谅我罢。”
“我没有怪你。”
“但你在折磨我。”
“这不是折磨。”
他茫然地想,这怎么不是折磨,怎么可能不是折磨?
她带他来崆峒派,逼他看这些人有多大潜力、做出了多少成就——多少有益于百姓和大齐的成就,不就是为了提醒他,他是个皇帝,他还有事要做?
更可笑的是,他竟然真的在一瞬间被吸引了心神。皇帝的本能。
“阿沐……”他试图解释,比如他丝毫兴趣也无,比如他其实昏庸得很,一点看不出这许多人才的价值。
比如,比如……
她却回过头,也抓起他的手。她是最好的炼丹师,也精通医药,能够凭借脉搏就探知他的真实情况。
他想动,却挣扎不开。她其实没有用力,却像已经取走了他所有力气。
他只能惨淡地站着,听她说。
裴沐也就真的认真阐述:
“发乃血之余。姜月章,你气怒攻心、郁结在怀,是很伤身,但这不是不能调理好的。我给你开些药方,慢慢吃着,你最少能再活十年。”
十年?
十年!
“我不要活十年!”
他突然发怒了,低低的声音像野兽龇牙的咆哮。
“裴沐你听着,我不会活十年——除非你跟我一起活!你活多久,我就活多久,你不准第二次抛下我……!”
她将他拉过去,抱在怀里,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无声的抚慰。
他却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别这样。”他睁大了眼,颤抖着抱她,“阿沐,别这样。你答应我了不是么,你答应我……”
“我从来没有答应你。”她平静地说,“我只说过,我相信你是个好皇帝。”
——好皇帝,就要做一个好皇帝该做的事。
“你看见了我们崆峒派,你明白他们的价值,是不是?”裴沐叹了口气,像哄孩子一样地哄他,也耐心地安慰他,“姜月章,你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有足够的谋略,还有一群能干的臣子、无数能征善战的将士。”
“我原本是想帮你……咳咳咳咳……我原本想帮你解决了北胡和南越的事,可时间不够了,我只能留下这样一群人,你好好待他们,一定能……”
“……我不。”他倔强起来,在她耳边咬牙,“裴沐,你要是敢让我单独活着,我就杀光你的人,再杀光所有贤臣。我会让佞幸当道,我会毁了这个国家,毁了你所有的心血,我会……”
“你不会。”裴沐淡淡道,“姜月章,你要答应我,你会帮我做完剩下的事。”
“……我不要。”
“姜月章!”
“我不要!”
“姜……咳……!”
他陡然僵硬了。
他感觉到温热的、湿润的液体,在他胸前缓缓淌下。
“阿沐……阿沐?!”
他惊慌起来,去拉她,却只觉得她在自己怀里一歪。他再低头,只看见她面容青白、呼吸急促,唇边挂着发黑的血液。
她却犹在盯着他。
“姜月章,你答应我……”她死死拽住他的衣襟,眼里也带了泪,“这是我好不容易带出来的人,是未来的希望,你要答应我,咳咳咳……你要……”
不知不觉,他也落下泪来。
他曾经以为那个飘雪的夜晚就是他一生最痛苦的时刻,后来又以为眼睁睁看“她”的尸体被毁去时,才是剜心刺骨的疼痛。
现在他才明白,那种迅速的、毫不留情的死亡,竟然已经是仁慈。他起码能自己决定自己的下场,是不是?
而不是像现在……
“好。”他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他竟然还笑了一声,“我答应你。我好好吃药,好好活下去,好好……当一个好皇帝。”
……而不是像现在。
她盯了他片刻,而后微微笑起来,轻声说:“姜月章,你真好。我过去常常觉得你对我很坏……但其实,撇开所有那些细节,你对我真的很好。”
他垂下头,吻了吻她唇边的血迹。在这一刹那,他心中涌起一个有些冷漠的愿望:如果她身上的毒能通过这点血传给他,那就好了。
但这并没有发生。他仍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这颗心脏,顽强得让他愤怒。
“阿沐,你还有什么要求,我全都答应。我……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你能不能答应我?”
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说:“至少今天晚上,你能不能活下去?”
她怔了怔,笑了:“好。这只是看着严重些,不会立刻如何的。”
他有点放心,也略略一笑,又问:“明天晚上呢?”
“应该也可以。”
“后天晚上?”
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贪心。
她眼睛弯起来,像被逗笑了,开口时却是有些哽咽:“姜月章,我并没有故意想丢下你。其实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努力活下去,每一天,每一天……我会努力等下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到来……”
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但即便如此,剩下的时间,他们也无法一直在一起。
一个好的皇帝,在安抚好边疆战士之后,就要回到昭阳城,去处理堆积的政务,去关心边塞以外的地方。
而一个好的崆峒派掌门,也不会丢下自己的门人。她要关心他们,要看着他们,要思考门派的未来走向何方。
所以,他们都只能等而已。
在她活着的时候,等下一次见面的时机;在她死了之后,他就一个人去等最终时刻的到来。
她等的时间并不长,但他等待的时间,却无疑会漫长许多。
即便如此……
“阿沐,我想同你成亲。”
他搂着她,望着星斗陈列的苍穹,像个突发奇想的傻子。
她笑起来,低声说:“姜月章,你怎么突然变笨了?十一年前,你不就已经是我的夫君了么?”
他怔了怔,恍然道:“这样么?”
“……是这样啊。”他又叹气说道,“我好像浪费了很多时间,想想有些可惜。”
只有开头和结尾是纯粹的、专注的喜悦,其他的辰光却都浪费了。
所以这十一年显得太短,像露水消失的一瞬,忽然就没有了。
大齐八年,崆峒派与大齐朝廷签订合作条约。这是历史上第一个门派与王朝之间签订的协议。
其后五年,崆峒派的弟子活跃于大齐境内各处,为人们带去了各式各样的器具,包括新的种子、农具。
在此期间,他们也为大齐抗击北胡而做出了极大的贡献。有了他们发明的器械,大齐将北胡赶出了骊山以北的北穹草原,又一路往西,将他们驱赶到了苏兰山脉以西。
没有人知道,崆峒派的第一任掌门是何时去世的,因为崆峒派一直拒绝承认他们的掌门去世。他们总说,崆峒派存在一天,掌门就活着一天。
但史书记载,大齐九年,齐皇曾生了一场重病。
大齐十六年,齐皇在第六次巡行途中突然病逝,这让当时的朝廷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混乱。
在权力争斗过程中,原本定好的太子被暗杀,匆匆被推举上位的新皇,却是个昏庸无道、任人唯亲的昏君。
大齐二十一年,国内处处揭竿起义。
五年后,曾经强盛一时的王朝被攻陷了首府。
起义军建立了一个新的王朝,名为“陈”,但是,由于崆峒派的技术流入民间,使得各地权贵都积蓄了不小的力量。
这导致新的中央王朝根本无力镇压四方。
很快,陈朝也被推翻了。
天下再次陷入分裂的局势,长达百年。
这百年里,曾经活跃一时的崆峒派,也因为理念不合,而分裂为好几派。
他们有的依附于一方豪强,试图辅佐建立一个新的统一王朝;有的专注于研究技术,去帮助民间的百姓;有的躲在山林里,不问世事,后来形成了新的隐世门派。
因为战乱、动荡,许多曾经的技术都失传了。
但种子、农具,一些基础的药方,仍然顽强地流传下来,并被后人不断改良,焕发着新的生命力。
百年中,虽然没有建立一个统一的王朝,各地却形成了世家,也不断建立了地方上的小朝廷。
由于中原的混战,曾被驱赶出去的北胡,多年后卷土重来,侵入北方。北方部分世家南渡,加入了南方的世家联盟,而北方则经历着艰难的民族融合。
大齐覆灭一百五十年后,北方建立了一个名为“北齐”的朝廷,统御各大世家。
南方则形成了庄园经济,世家力量强横,所建立的南朝只是一个政治联盟,真正做出决策的,是各大世家。
南北对峙局面,就此形成。
另一方面,南方的女修更加活跃,政治上也出现了不少女性官员、领导者。
而北方依旧维持着古板的重男轻女思维,北齐朝廷与北方世家,都维持着嫡长子传承的习惯。
世俗局面之外,也隐隐形成了独立的修真界。无心政治的修士们自成一派,一心修炼,不理俗世。
不过修炼是要钱的。所以很多有名的修士,也是世家子出身。
这时候,北方出名的修士里,就包括了姜家的幼子,剑修姜沐云,小名阿沐。
姜沐云活了二十年,最大的烦恼是——
她的兄长,是个“弟”控。
54、谈判
那段时间, 姜月章最期待的就是每个月收信的时刻。
阿沐给了他一只机关小鸟,蓄满灵力之后,可以即时创造出许多看不见的、微小的传送法阵,从而将信由一方传递给另一方。
她解释说:“这是昆仑派传下的秘术, 是从上古大祭司使用的术法改良而来。传说大祭司能凭借星空的定位, 就实现千万里的传送, 现在人们的力量已经不足以这样做。但有这机关秘术,还是能设法用一用。”
他听了后, 每当回想起这一点,心中总不免遗憾:若他也有上古大祭司那样的实力,无论多远的地方都能随心而动, 那他一定天天都去找她。
然而,在这天神远去的世界里, 能拥有这样一只并不完美的机关小鸟, 已是足够的幸运。
每个月, 从第一个子夜来临之时起, 他就会时不时去看看案头。
英华宫后方寝殿,最靠近床榻的案头上,那只机关小鸟就停留在角落, 光滑的、尖尖的木头嘴对着窗外, 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也盯着外头, 像一个呆呆的盼望。
通常在五号或者六号,小鸟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张开嘴,吐出一封信, 还有一些别的什么零碎玩意儿。有时是彩色的石头、羽毛,有时是她抄录的民间诗歌,有时是她亲手画的、线条稚拙的画, 有时是她亲手制作的小东西,比如一只精巧的水车模型。
她会在信里告诉他,她最近跟着工部学了一些什么知识、做了一些什么玩具,或者她听四部的部首吵架、抢接下来的预算资金,听得直打瞌睡,还是被属下拉了一把,才没在大庭广众下栽跟头。
他常常会看得笑出声。她的信就像她本人一样妙趣横生,带着股讨人喜欢的促狭劲儿,有时抱怨,那也是懒洋洋的、不认真的抱怨,只让人心生爱怜,想要将她搂进怀里,好言劝慰一番,叫她不要如此辛苦。
但他只有轻飘飘的信纸。
他就将这信翻来覆去地、一遍又一遍地看。他喜欢在阳光正好时读她的信,让金色的暖光将信纸也变得温暖,这会让他觉得亲切,令他想起她的手指如何温暖,还有她笑起来时如何像一只淘气又暖洋洋的、火红的小狐狸。
她的信里,总是一开始杂七杂八地说很多自己的事,像是在竭力让他看清她的生活状况。信里还会夹杂一片秋天的枫叶,或者春夏盛开的、被压扁了的干花。冬天没什么可以寄的,她就用白纸画一个裹着披风的小人,小人缩着脖子、眯着眼睛,对他一个劲地笑。
接着,她会问他很多问题。
她问他最近好不好,可曾好好用餐、好好吃药,最近睡得好不好,天凉了有没有加衣,天热了有没有太贪凉。
他很爱看这部分的内容。
他会托着下巴,盯着那大段的文字反复看,一会儿想她真是有好多的问题可以问,一会儿又有点刻薄、有点任性地评价她,觉得她真是絮絮叨叨的,要是她回来当皇后,说不定是齐国历史上最能絮叨的皇后。
他觉得自己挺坏的,明明那么喜爱她,还是要嫌弃她啰嗦。
但有一次,伺候他的人端来晚餐,打断了他的独自沉思。
“陛下,”尚食令轻言细语,笑容里是恰到好处的、挑不出错的恭敬,“每次陛下望着裴大人的书信,总是十分高兴,叫奴婢们看了也十分欣慰。”
高兴?
等尚食令带着人退下,他自己往铜镜里一看,才发现,原来即便是铜镜里模糊的倒影,他脸上的笑也不容忽视。
简直笑得像个刚定亲的傻小子。
他摸了摸唇角,一时有点懊恼:这成什么样子?要是叫阿沐瞧见,一定又要好好嘲笑他一番,指不定还要说出什么调皮的话。
可这么想着想着,他就又笑起来。
当他去细致地描摹她的样貌、举止,哪怕只是虚假的想象,他也乐在其中,永远不会厌倦。
他给她回信。
一个个地回答她那些啰啰嗦嗦的问题,再学着她,说自己最近做了什么、有什么想法,最后还是学着她,也问她好不好。
他总是一边回信,一边笑。他想,她哪里来的那么多事要说?他的生活就单调许多,无非是处理这个人、处理那件事,成天地看奏章。虽说纸张已经渐渐推广开去,但竹简仍旧在使用,他不得不两种奏章一起看,还是挺累的。
他一边这么有点抱怨地想,一边就不停地写。等回过神,他往往会发现,原来自己回信的内容加在一起,竟然比她写的更长。
这是否说明他比她还要啰嗦?那他大约并无资格去嫌弃她。
那就不嫌弃了。他们差不多,所以在一起刚刚好。
除了这些啰啰嗦嗦的内容,他们有时还互相给对方写诗。
这样肉麻的行为,是她先的。
她想要搜集民间的诗歌,还鼓动他也派官府的人去采风。为了让他重视,她就不停地给他写诗。
她写: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又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再写: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他看得好笑,回她,问:阿沐要求哪个淑女?
下回她来信,就特意浪费了一整张纸,大大地写一个“汝”字。
看得他更好笑。
民间采风、编纂诗集这事,原也该做。他笑过了,就让吩咐下去,让官员着手去做这件事。
结果下一次,大约是初春时,她的来信里又抄了一首别的诗。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他看了两遍,忽然想起来,上次自己在信里说他近来偶感风寒,昏沉了两天。
她在关心他,也是表白心意。他本该高兴,却忽然酸涩起来,还生了一股闷气。
思君?什么思君?从来只有信过来,人总是不来。连她那个经商的同门都来过昭阳城,她却一次也不回来。
还加餐饭?她是生怕毁约,生怕他不肯活下去,在提醒他要遵守诺言?
他知道自己这想法有些不讲道理,但一股邪火烧来烧去,无处释放,最后就化作笔下恶狠狠的几行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他气怒,想:她若能长长久久活下去,难道他不愿意一直看着她?
还不是……还不是!
写了这诗还不够,他又用其他句子组合在一起,大大地生了一回气。做惯了帝王的人就是这样,有时太气了,就不管不顾,只自己怎么顺心怎么来。
他写完了,狠狠将信塞进机关小鸟的嘴里。小鸟眼中光华一闪,吞下的信件就消失无踪。
他盯着小鸟,又闷闷地生了会儿气。生气时,心里也想着她。
可想着想着,他却又心酸起来。他走出宫殿,站在栏杆边,抬头去望三月的星空。他其实没有什么特意要看的,只是眼角余光瞥到了青龙的犄角——那颗星星总是非常明亮。
他恍惚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似乎曾与阿沐一起看过。但仔细回忆,当她还是“中常侍裴大人”时,他们从未并肩看过星星。
那大约只是错误的感觉。
微凉的夜风一吹,清寒的星子一照,他发热的头脑就清醒过来,心里那股邪火也散去了。
他忽而后悔,想,他们每个月只有一次通信的机会,他怎么就浪费来和她置气了?还是莫名其妙的火气,若是她生气了……
他大大地懊悔起来,披着外衣忙不迭地就往回跑,可跑过去了,才又想起来,那信件既然已经寄出,就追不回来了。
他呆呆地站着,沮丧得恨不得拿剑劈了这黑沉沉的宫殿——什么皇帝,当得真没意思,心上人见不着,连封信都看不见。
万一她生气了,不肯回信了怎么办?
接下来的整整一月,他都被这个想法折磨,患得患失、煎熬不已。
好不容易到了四月,从第一天开始,他一有空,就盯着案头那只机关小鸟看。
从一号到十号,小鸟安安稳稳,一丝动静也没有。
没有信,没有礼物,没有诗。什么都没有。
他感觉心越来越沉,一直坠到了深渊。那几天他连看奏章都是心神不宁,无时不刻不在面临一个诱惑:干脆违背约定,去北方找她。凭什么他就要乖乖听她话?她这么跟他闹,他怎么就只能受着?
……就是只能受着。
初夏的夜里,他捧着小鸟,心思不定。他要不要先寄一封信去?送些礼物,说些好话……可万一她只是有事耽误了,过几天就送信来了呢?那他这个月不就没法回信了……
等一等,她会不会是出事了?出事了也无法寄信来。
他悚然一惊,竟然直接跳了起来,右手还去抓剑柄。
也是这时候,外头有人匆匆前来,叩拜问好,又长呼:“陛下!”
是护卫长,本来守在英华宫正殿外的。
被打断了思绪,他本能地不悦,沉下脸道:“何事?”
护卫长恭恭敬敬说:“裴大人来了,求见陛下。”
谁来了?谁求见?
一时间,他竟怔怔不能理解,还想,哪个裴大人?朝臣里还有谁姓裴,谁又会深夜前来,却能使动护卫长前来禀报,而不是被棍子打出去?
“裴……”
他喃喃一声,大步往外走:“知道了,退下吧。”
夜色被英华宫暖黄的灯笼照着,水波似地荡漾。他走在这片柔软的、粼粼发光的夜色里,呼吸也像进了水,是一种温柔的、缓慢的沉溺感。
他犹自不能相信,头脑也还有些发懵。
直到真的在殿前看见她。
她穿了一身白色的长裙,手里提着红彤彤的灯笼,乌黑的长发绾成柔雅的发髻,正在朦胧的灯光里抬脸看他,盈盈而笑。
“姜月章!”
她清脆地喊了一声,将周围人都吓了一大跳。她却觉得好玩似地,故意又叫了一声:“姜月章!我来找你,你开不开心?”
不等他说话,她就“噔噔噔”跑上台阶,随手将灯笼塞给边上的宫人,飞扑到了他怀里。
她抱起来是温热的。又软又暖,骨骼走向清晰,像只轻盈的小鸟……或者小狐狸?随便吧。
“姜月章,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你竟然还朝我发火。我怕你太生气,气坏了自己,只能赶紧来看你啦!”她笑出温暖的吐息,又亲密地抱着他,大大方方地将脸贴在他边上,亲昵随意得如同从未离去。
他觉得自己像喝醉了。明明一口酒都没沾,却醉得厉害。
他不能记得自己是怎么吩咐别人离去,又是怎么抱着她,一时惊喜而温柔,一时怨怼又委屈,和她说些不知所云的话。
他只记得她一直在笑,一直来亲他,温暖的身体一直在他怀里,一点不肯走。
不肯走——不走就好。他反复地、发狠地想,回来了就不要走了。
既然回来了他怀里,就不要走了。
英华宫的寝殿里明烛高照,珠帘低垂。一层层伺候的人都退下了,一重重的门也都合上。
他在床榻上抱着她,也一层层地占有她。她一开始还是笑的,还来同他玩闹,渐渐就笑不出来,只攀着他,声音像呜咽,却又旖旎动人得多。
他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诱惑她:“阿沐,别走了。和我待在一起,你不快活么?”
他一点点地吻她:“在这里,你一样能知道、能安排西北的事……多少便利都有,你不必一直待在那里。”
他不记得自己说了多少好话,哄了她多久,又求了她多久。来来去去,都是过去他从没想过自己能说出口的讨好言辞。
但即便他都这样了,她还是什么都没答应。
她只是靠在他怀里,轻轻抚摸他的脊背,最后才低声说:“你知道不行的。”
他就沉默了。
“……阿沐。”
“嗯。”
“你对我太狠了。”
她听见这句话,像是有些意外,怔怔地看他。而后,她的眼圈红了,眼尾带一颗晶莹的泪珠,却又倔强地不肯掉下去。
fantuankanshu.com
她就那么倔强地把他看着。
他闭了闭眼。无数沉郁的心绪纠缠直至沸腾,令他心里那股邪火再度滋生、摇曳。他咬着牙,忽地翻身将她重新压下,发狠地沉下去,又用一个吻堵住她的惊呼。
“……你对我怎么能这么狠?”
“你就是仗着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就是知道我会为你守约到底。”
“你就是……”
她抱紧他。
就像当年初见,像此后的日夜,像每一次激烈的争执过后……她在这时紧紧抱住他,颤抖着声音,那隐隐的呜咽带着多重意味,在他耳边缠绵。
“我等你。”
她哭泣一样地对他承诺。
“就算我先去了幽冥……我也会等你。”
“我有时做梦,看见混乱的场景……可每一次我都在幽冥等你,你知不知道?”
“姜月章,我会等你。”
他以为自己是愤怒的、激昂的、带着宣泄和惩罚的。
但突然之间,他就只能在她身边变得温柔、更温柔,像春阳流经初生的藤蔓,只能是炽热却安静的。
他整颗心都软下去,再也掀不起丁点怒气,连怨恨也成了没踪没影的尘埃。
他抚着她的脸颊,自己都惊讶于此时的平静。他终于恍然,原来他要的其实不是什么切实的、贪心的、奢侈的东西,而只是,只是……
他小心地同她确认:“你会等我?阿沐,你真会等我?”
她握住他的手,含泪微笑:“无论多久,我都等你。所以你别着急……好不好?”
“……好。”
他答应了。
原来他要的所有,其实只是一个承诺,哪怕那是一个比传说更缥缈的承诺。
对他而言,竟也够了。她给出一点点,他捧着这一点点,也就再也不能奢求更多。
他抱着她,和她说很多的傻话。他过去写信的时候,已经觉得自己啰嗦至极,可等见了她,才知道自己还能更加啰嗦。
他问,她答。他说话,她听着。他让她说,她就一边说一边笑,打个哈欠,又突然调皮地来扯他的脸。
他不记得自己因为她而笑了多少次,又想了多少次:她在他怀里,真好啊。
大齐九年的四月,她在皇宫待了半月。珍贵的、被他死死抓住又百般品味的半个月,一点一滴他都牢记心间。
也许是因为太用心地去记着每一时刻,临到她要走时,他去送她,看夏天的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裙摆,想起她来的晚上抬头一笑,恍惚竟觉得那是前世的事,而他们已经相守过了一生。
他便想,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没有了。
他一句一句地叮嘱她,说来说去,都是要她好好照顾自己。
她都答应了。
最后他问:“你同谁一起回去?”
她也乖乖回答:“和三师兄一起。”
他突然又恼了:“成天都和他在一起,你存心让我伤心?阿沐,我身边连个近身的宫女也没有!”
她愣了片刻,却一下笑出声,一副乐不可支的可爱模样。
“你都在想什么?”她靠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低低地、甜甜地和他解释,“三师兄情形特殊……你没瞧出来,他的身体其实是女人的身体么?”
他呆住了:“女人?可……”
却又想起来,这小狐狸当年女扮男装,也是一点不露马脚。
他犹自不信,怀疑道:“那你怎么叫他‘师兄’?”
“他就是师兄。”她理所当然说,“三师兄虽是个女人的身体,但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男人,所以我就按他认为的来对待他,这有什么不对么?”
这可哪里都不对,哪里都大大超出了他的认知。
他为难地想了片刻,最后决定,既然那“三师兄”本身其实是个女子,那就是个女子,什么认为不认为,都不作数。也就阿沐这傻乎乎的小狐狸,才总是太体贴别人的想法。
他有点吃味:“你对别人的想法这么在意,怎么却不来体贴体贴朕的想法?”
她看着他,眼神柔和起来。
“姜月章,对不起。”她轻声说,“可我实在没有法子了。”
他凝视着她的一颦一笑,忽然觉得心中最后那点郁郁也烟消云散。真神奇,他想,只是她轻飘飘一句话、三个字,他却陡然获得了平静,再也不觉得意难平。
有什么可纠结、可痛苦的?她说会等他,她说对不起他,她会因为他生气,就千里迢迢、星夜兼程赶来哄他。这已经够了。
她给他的其实从来不是一点点,而是很多——太多太多。难怪他觉得满足。
阿沐离开的那一天,是大齐九年的四月二十五日。
他将这个日子牢牢记在心中,隐约也盼望着,下一回她何时来?如果今年她都再没有时间,那等他空了一些,可以抽空巡行,首先就去西北找她。
但他再也没有等来第二次见面。
这一年的十一月,一个不怎么寒冷的冬天,西北传回了她病逝的消息。
她那古怪的三师兄千里奔来,送回了她的遗物,还有给他的一封信。那不知道算男算女的人,带着泪,将东西给了他——其实无非是一小箱子零碎,是她平日里爱用的。
“小师妹非要我带回给你,说希望你别那么难过……她还说,如果你想留她葬在一起,也好。可是,可是……”
他在她的箱子里翻出了机关小鸟,和他那个是一对。他盯着小鸟的眼睛,平静地问:“可是什么?她人呢?”
“可是……她身上的毒太霸道,又被她自己调整过,她气息一没,身体就也即刻被毒药腐蚀干净……”
“小师妹……什么都没有留下了。”
她的三师兄捂住脸,泣不成声。
他站在那里,花了一些时间去理解这个事实。然后他想,有个人在这儿哭哭啼啼,真是烦人。
真是可笑。忽然逝世,尸体被药物腐蚀干净……这些事,他原本不已是经历过一遍?
现在只是过去的演练重现,又有何好悲伤或痛苦的。
他便冷冷道:“知道了,你退下罢。”
她的三师兄大吃一惊,好像还骂了他一顿,又和旁的大臣吵了一架——大约是这样的吧,他记不大清了。
他什么心思都没了。
他安静地、正常地生活,井然有序地处理着一个好皇帝该有的日程。
他上朝、听朝臣吵架,又一个个地骂过去,然后做决定。
他批阅奏章,定期询问大小事务的推动情况,还要时刻注意国内民生、边境状况,别一不注意让天灾人祸降下,那就又是一片人间惨事。
他也不时听一听关于崆峒派的汇报,知道他们做了这件事,又做了那件事。有时他们也给他惹祸,一群没脑子的、不顾后果的、只知道沉迷于奇巧之术的匠人——唉,谁让她看重。不过那些东西,有一些确实也挺有用的。
他是如此正常地继续自己的生活。
所以,他也不明白,为何周围的人表现得那样担心。
连那个胆怯的、没什么出息的同胞姐姐,长平公主,竟然都鼓起勇气来找他。天知道她唠叨了些什么,但最后她居然敢跟他拍栏杆,大叫说:“你这样子,对得起裴大人的心血吗!你是想让自己明天就死吗?!”
出息了,长进了。
他在风雪中回头,有点诧异:“你同阿沐相熟?”
长平被他看得瑟缩了一下,旋即又昂起头,微微颤抖着,说:“反正裴大人不会开心你这样!”
“我哪样?”他是真的有点奇怪,想,他还活着,这还不够?还要如何?
长平跺着脚,像个市井泼妇,尖叫道:“你已经在风雪中坐了一天一夜了,你要不要命——要不要命!你是皇帝,肩上担着多少人的命,你不要,他们也要啊!”
他更惊讶了:“这是阿沐教你的?倒还会关心民生了。”
他稍稍花了些心思,想了一想,想起这两年长平的确有所改变。她不去热衷于挑选丈夫,而是去打听崆峒派的一些消息,还捐了些钱、物资,给慈幼局那边。
这也是一个被阿沐影响的人。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觉得这个同胞姐姐忽然变得顺眼了一些。
想完了这一点,他接着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在风雪中坐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
他惊讶地站起来,抖落满身冰晶碎雪。他抬起手,从头发、眉睫上,都抹下了细细的、冰凉的雪沫。旁边还倒着很多伞、披风、暖炉,这都是哪里来的……哦,想起来了,旁人要给他加衣、挡雪,都被他随手扔出去了。
眼前已经是白茫茫的世界。
本来不大寒冷的冬天,在她死后,却下了这样大的雪。
他叹出一口白气,觉得有些抱歉:“朕不是故意的。朕既然答应她要好好做下去,怎会食言?朕只是……”
他抬首,望见北风卷着冰晶,打着卷,跌跌撞撞从屋檐上掠过。是不是阿沐曾笑话过,说他的宫殿看着气派、广阔,其实还是挺寒酸的?她说下次叫崆峒派送些烧砖瓦、做雕梁的技术过来,帮他将宫殿修葺得好看些。
宛如昨日才发生的对话。
他对着被白雪淹没的世界,喃喃说:“朕只是想着她的事,稍微想得久了一些而已。”
他回到寝殿,翻出她的信,放在床头。
每天入睡前,他都看一遍。随机地挑,挑到哪一封就是哪一封,反正每一封都好看,都有她的温度。
他还给她立了个衣冠冢,天天从寝殿去正殿上朝时都能看到,回来时也能看到。种一株桃花树,不适合亡者,但适合她。想了想,他又吩咐下去,让删改一些工程,好加快陵寝的完工。那座帝陵修了很多年都没修完,他以前总是挑剔,还觉得不急,自己肯定能活很多年,现在他有点心急了。
这话吩咐下去,宫人哭哭啼啼,表着忠心和担忧。他却只觉得他们很吵。原先他说不定还要打几个人,现在他也懒得动了,就听着。
日子沉默地过着。
他也沉默地当着一个皇帝。毕竟,除了当皇帝,他也没什么别的事可以做,没什么别的人可以成为。他再也不是一个人的丈夫,更从来不是谁的父亲;他没有父母,没有后代,只有一叠信、一个木箱,还有一座空荡荡的衣冠冢。
他日复一日地当着一个皇帝。
有不知道哪里来的谄媚之人,说知道海外有真正的仙人居住,还有长生不老的仙丹,愿意为了他去寻找。
他连嗤笑都懒得,只将人打了一顿后赶走。他没杀那小人。她死之后,他倒是没那么容易动气了,要是她在,大约还要调笑他一番,说他可真是会对她发火。
那谄媚的小人在他这里碰了壁,却被其他宗室给收罗过去。他也理解,所谓长生不老,总是充满了诱惑。若不是阿沐在等他,他说不定也会心动一二。
只是现在,他连每次用玉玺盖章,看上面落下的“既寿永昌”几个字,都觉得十分腻味。当年他怎么就非要挑这句话?看着烦人得很,又改不了。
开头几年,有些不长眼的人,还试着给他敬献美人。这是他少数会动怒的事,为此还杀了几个人,才止住这股风气,还有那些蚊子嗡嗡似的议论——无后、后继无人、国家隐患……
不错,他这么孑然一身,便是皇帝当得再好,后头出点什么事,这偌大帝国可能就烟消云散。看着强盛的大国,其实忧患颇多,他知道。他还知道,他选定的继承人是个聪明温厚的孩子,有些像阿沐,可他缺少了为政者的心狠手辣,恐怕驾驭不了波澜诡谲的朝堂。
可是……
这关他什么事?
他已经尽力去守约了。他为了守住那个约定,已经竭尽全力,再没有多的精力去考虑其他。
光是逼自己活下去,就已经很艰难了。
还要他如何?
“阿沐,你说,我是不是已经尽力了?”
有时,深夜里,他会独自坐在台阶上,带一盏灯笼、一只埙,对着夜空自言自语。时不时他会看一眼台阶下,觉得说不定那里就会出现一个人,她会提着灯笼、穿着白裙,抬头盈盈而笑,然后扔了灯笼,跑来扑进他怀里。
这样的妄想,自然从未成为现实。
他也就只能看着星空,自言自语,说一些没人应答的胡话,竟还乐此不疲。
常常地,他还会吹埙。年少时他吹埙,是因为在异国当质子,步步惊心、心里苦闷,这能随身携带的乐器,就成了他唯一的娱乐。
后来当了皇帝,忙起来了,埙也不怎么吹了。偶尔几次,还是同她在一起时,兴致来了的所为。她从没说过自己喜欢听,直到那次她生病,他才明白她原来很喜欢听他吹埙。
现在他用的这只乌溜溜的埙,就是原先她那里的。她当时说自己买来收藏,其实他后来想了想,就想起来,这分明是有一回他没舍得买的名家之作,她偷偷买下来,必然是想送他。
她在信中也曾抱怨,说要不是他狂妄自大、总惹她生气,她肯定早就送他了。
那些年月里的种种,当时以为自己占了理,做得理直气壮,现在回头想来,都只觉得轻狂可笑,却也不乏怀念。
他吹着埙,吹了很久。
幽幽咽咽,如泣涕之声。
每一夜,每一月,每一年。
她死之后,他一滴眼泪都没落,只是时不时吹一段埙乐。后来有人背地里在哭,说听见这乐声就要哭,而且越哭越厉害,他琢磨不清这究竟是实话还是奉承话,干脆也就不去想了。
他只是认真地当着皇帝,认真地吹响埙乐。
认真地去过一年又一年。
她在等他。他希望当他们重逢时,她能再一次对他笑,夸一夸他,说这些年里他做得很好,没有违背他们的约定。
他希望……
他在她去世后,苦苦支撑了七年,这时间足以长到令她满意。
快死的时候,姜月章正在路上。
这位陛下已经没什么意识,只是紧紧抓着旁人,一遍又一遍地吩咐:“不用带我回去……将我葬在西北,葬在离崆峒山最近的地方。”
等到很多年后,曾经强盛的帝国风流云散,曾经详细的史书被战火焚尽,连那个至高无上的名字,都因为种种奇异的缘故,而被彻底隐去……
人们都还在争论一个千古未解之谜:
在那高高的、壮观的封土堆下,在那座前所未有规模的帝陵之中,究竟有没有葬着齐皇?
有人说他早已在那里安眠,也有人说,他死在路上,被葬在北方某处高山旁,如同野鬼孤魂,无人祭拜,连位置也丢失在漫长的光阴之中。
他留下的庞大帝国的尸体,一直横亘在史书里,但他本人所留下的信息又如此之少,与那神秘的崆峒派初代掌门相差仿佛。
因此,对于他,后世许多人都只记得一个皇帝的名号,还有那枚著名的传国玉玺,上头刻着“既寿永昌”那几个字。
他的确追寻过这个目标。
却没有人知道,在他生命的后期,他只剩下一个与“既寿永昌”截然相反的愿望。
55、“你要当好皇帝”
距大齐覆灭一百七十年后, 以姜水作为分界,南北对峙的局面稳定下来。
南方各大世家组成了政治联盟,称“南朝”,而北方各大世家拱卫中央皇朝, 称“北齐”。
而今, 南北双方虽偶有龃龉, 但政治格局大致稳定,民间交流也较为频繁。
所谓的“民间”, 也包括修真界。
修真界并非另一个世界,而是指不关心政治的修士们所组成的圈子。这个圈子里有南朝人,也有北齐人, 甚至有遥远的西方和海外来客。
修真界的成员主要互相交流修行方面的事情,时不时也组队外出冒险, 或接受他人的雇佣、赚一笔佣金。
这些修士大多颇有资财, 又专心修炼, 因而寿命通常比平民长许多, 大多能活到九十岁左右,长一些的甚至有一百二十岁、一百三十岁的。
自然……相比传说中的上古、天神,这般寿数也就不算什么。
既然拥有的不算什么, 修士们就很想拥有一下“算什么”的东西, 比如——追寻长寿之法。
是以, 修真界最热闹的活动之一,就是听闻某某地方出现了某某宝物、可以延年益寿、原地飞升,于是一干修士们拎上武器, “呼啦啦”地一拥而上。
每一次,传闻都被证明夸大其词,但修士们还是乐此不疲。
其中就包括……
“姜沐云——危险!!快跑!!”
北齐境内, 云亭山脉。
连绵山林覆着白雪,被吵闹声震得窸窣摇动。林梢,一只飞天白额虎发出震天怒啸,双翼展开、俯冲而去,追得下头一群修士四散奔逃、狼狈不已。
他们神色惊慌,不时还回头看后方,眼神焦灼。那害怕的劲儿,似乎不止是担心自家性命。
在他们身后,有一名轻盈灵动的少年。他个头不算太高,身姿也有些过于纤细单薄,但手中一把白虹长剑气势万千,舞动时剑光流动,竟有风生水起之势。
被唤作“姜沐云”的少年,独自应付着这凶恶的白额虎。
剑光展开,拦截住白额虎的去路。
“别管我,你们先走。”他头也不回,声音清脆,气息平稳,似乎还有余力,“我一人能够应付。”
同伴们面面相觑,都发现对方有些为难:这,姜沐云的身份在这里,他们要是真敢丢下他跑了,到时候这小公子出了什么事,那姜家……
可那白额虎确实凶暴非常,竟有元婴一级的实力,实在不是他们这群筑基修士应付得来的。那姜沐云好歹是金丹后期高手……
筑基、金丹、元婴……这都是一百多年前,齐皇颁布的境界划分,每个境界之间的实力都相差很大。这套划分沿用至今,人人都用得很习惯,生死之际也能本能地去判断敌方修为境界。
逃是不逃?
一群人正犹豫不决。
却在风声赫赫、虎啸震天之中,听见一声冷哼。这声音不大,却格外有穿透力,针刺一样扎进他们的耳朵,疼得他们忍不住弯腰。
“谁……!”
“敌人?!”
众人更是惊慌。
然而,那与白额虎缠斗的少年,却是身形略略一滞。而在那张背对众人的漂亮面庞上,也露出了心虚又无奈的表情。
她——的确,这看似男子的少年,实则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只不过,在场众人,包括她身后那位生气的大爷,都并不知情。
而她真正的名字,其实也不叫姜沐云,而是叫裴沐。什么姜沐云——这不过是记录用的一个官面姓名罢了。
“唉……”
裴沐才叹了一声,余光就见一片茫茫白气倏然而过。这白气夹杂着无数冰晶,自她身边擦过,猛一下扑到白额虎面上,顷刻扩张,将它整个包围在茫茫白雾里。
完了,裴沐想,这人果然生气了。
一转眼,刚刚还凶猛异常的白额虎,就在她眼前被冻成了冰雕。
接着,一缕半透明的魂气自老虎头顶飘出,又朝姜沐云身后飞去。
——采魂术。
这是有魂师直接将这白额虎的魂魄摄了过去。出手便轻易取了元婴期白额虎的性命,可见这魂师的强大。
裴沐如此认真地点评了一句。
就仿佛她在心里拖这么一会儿时间,就可以把这一遭躲过去似的。
可惜,身后那人不会让她的妄想成真。
“阿沐。”
淡淡一句,音色如古琴优雅,又有如冰似雪的清寒。
区区几个字,就让这冬日山林更冷了许多,真不愧是他。裴沐由衷地感慨。
她磨磨蹭蹭地转过身,期期艾艾一句:“哥哥……”
那不远处的萧瑟林地间,正站着一名青年。他年约二十五六,身着大袖天青色道袍,除却腰间一块红绳系的白玉佩、发上一根青玉簪之外,一无所饰,但光是这雨过天青般颜色的料子,就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华贵。
虽是一身素净,可正因这素净,才更衬出他风神秀彻、意态风流——虽说他其实没什么神情波动,可这丝毫无损于他皎洁如月的俊美。
他光是站在那里,就是一段高雅琴音、一截潺湲溪水、一场春日飞花、一段竹林清雅。
此刻,就是这样一名高雅美丽的世家公子……正盯着裴沐不放。
他打量得如此专注,简直像是用目光一点点地将她剖开,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
“可有受伤?”他淡淡问。
裴沐有些讪讪:“我没受伤……”
他轻哼一声,却伸出手:“过来,靠近我瞧瞧。”
边上几名逃出生天、形容狼狈的修士看看这一对兄弟,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壮着胆子开口:“姜公子,我们,我们可没有抛下阿沐……”
话音未落,他突地一个激灵,生生打了个寒颤。
姜公子只拿眼角余光瞥了他们一眼,高挺俊秀的鼻子里发出一声“嗯”,而后便再无下文。
他只凝视着自己的幼弟,将人拉了过来,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最后才微不可察地松口气,口吻却还是冷冷淡淡:“看来是健康得很。你倒是出息,家里叫你外出送个信,你却敢偷偷跑来云亭山脉玩。”
裴沐忍不住分辩:“我不是偷玩,我是……”
她扫了一眼同伴们,突然闭口不言。
同伴误会了她的意思,忙替她解释:“姜公子别怪阿沐,她也是听说云亭山脉出了能治疗百病的神草,才特意来寻。”
“神草?都是无稽之谈。”
姜公子摇摇头,紧握住幼弟的手,道:“阿沐,随我回去。”
不待她答话,他便施展了术法。
刹那间,淡淡白雾生出,倏忽围绕了二人。片刻后,这片山林中再无两人影子,唯有柔柔阳光落下,照在那白额虎被冻僵的尸体上。
哗啦——
这尸体也碎成了一堆冰块。
望着这一幕,那群死里逃生、本该放松下来的修士们,莫名又抖了抖。
“不是说那位姜公子芝兰玉树,光风霁月得很?我怎么觉得,他怪可怕的……”
“想来是担心阿沐罢……”
“或许……听说阿沐是给姜家收养的,那姜公子却是嫡长子,没想到他们关系竟还十分要好。”
“大约这便是兄友弟恭。对了,姜公子大名是什么来着?”
“你不知道?他叫姜月章。”
……
裴沐还来不及阻止,就觉眼前一花。再看过去,眼前哪里是冬日山林,分明是石堆山水、幽径蔓回的深深庭院。
——熟悉的姜家院落。
“咳咳咳……”
还有这熟悉的咳嗽声。
她登时恼怒起来,想也不想便转身过去,急急伸手去扶他,又抱怨:“哥哥,你逞什么强?你魂术再强,这般百多里地带我回来,也耗损身体得很,你……唉!你说一声,我自己回来便好。”
冬日阳光柔和,整个院落像泡在温热的蜜水里。走廊靠里的门开着,里头有一张床榻,一人躺在上面,盖着深紫色的卷草纹锦被。
这人苍白瘦削,虽不掩神清骨秀,可正因其风姿难掩,其病弱之态就更让人心生怜惜。
而且,如果仔细观察他那双深邃优美的眼睛,还会发现在那深灰色的眼珠上,蒙了一层很淡的翳。
这瘦削虚弱、双目半盲的青年,竟然正是刚才还神采奕奕、高傲淡漠的姜家嫡长子。
此时,他歪在病榻上,靠在裴沐怀里,由她小心地喂一杯蜜水。这般柔弱顺从的姿态,那里还有半点方才的风姿?
原来姜家嫡长子天生半盲、体弱多病,不能像常人一样修炼。可他性格倔强要强,便去找了魂师的功法,专门修炼神魂。
神魂修炼极其困难,过程也非常艰辛,可偏偏叫姜月章修炼成了,还修炼得异常强大。
强大的魂师能灵魂出窍,以虚为实,呼风唤雨、瞬息千里,统统不在话下。
可惜,姜月章神魂再强大,也还是受限于柔弱的躯体。
他今天从百多里外的云亭山脉中,将幼弟瞬息带回,身体一下就吃不消了。
更何况……
“……你上次着凉还没好,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哥哥,你听见没有?你魂术再强,也不该这样浪费。难道你还怕我回不来?你……”
“是,我怕你不回来。”
他忽然说。
裴沐一怔:“哥……”
她垂头望着他。
她体弱多病的哥哥原本靠她怀里安静听着,并不反驳,甚至那淡漠至极的面容上,隐隐竟还有一丝笑意。
可现在,他却凝视着她,声音清淡依旧,却显出十足认真:“阿沐本说去送信一趟,不出半月就回来,可你已走了十六天,我一感知,你果真跑到其他地方去了。你说,我不亲手将你带回来,如何能放心?”
他又用模糊的视线去看了一眼她的手腕——那里挂着一串明黄色的珠串,这是养魂木做的,上头有他的术法,能让他随时感知她的位置。
他说得理所应当,裴沐却是听得渐渐瞪大眼,最后哭笑不得:“哥哥,我说半月左右,这才十六天……”
“是已经十六天了。”他不容置疑道,圈着她腰的手臂紧了紧,“出了半月,你就该在家中陪我。”
霸道任性,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还是小霸王那样的。
裴沐更是无奈,却又好笑。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她知道哥哥就是这样的性格,大约是没什么玩伴,太寂寞,才总是紧紧抓住她不放。
而她也总不免多怜惜他一些。
“好好好,我不说哥哥了。”她摸了摸他散落的长发,也是深灰色,漂亮得像夏季的星云,“今日的汤药,哥哥用了么?”
“苦。”他说。
这就是没喝药的意思了。
裴沐招招手。
从屏风那一头,立即就有侍女膝行而出,轻巧柔软地对她行了一礼。
裴沐吩咐道:“将公子的药拿过来,还有,再兑一碗蜜水,用桂花蜜调。”
饭团探书
“诺。”
片刻后,药和蜜水一同送上。她哥哥屋里的仆婢都是一等一的,训练有素、行止无声,猫儿似的。
姜月章就一直懒懒地倒在她身上,还用两只手臂将她环抱着,连汤药来了也不肯放。
裴沐熟练地哄了他几句,才顺利抽出手,又一勺勺地给他喂。
他吃药倒从来很乖,并不反抗。
裴沐一边喂,一边忍不住说:“哥,你这样喝药很苦的,不若一气喝了,再喝蜜水,最后含一粒蜜饯,口里便不苦了。”
“不要。”他垂着眼,咽下一勺苦涩的汤药,神情淡淡,“我就要阿沐喂我。”
裴沐无奈:“我还不是为你好?”
他唇角略勾,仍是慢条斯理:“为我好,便继续。”
真是个大爷。
不过裴沐也早就习惯了。
用过汤药和蜜水,姜月章有些恹恹的,没什么食欲,便叫侍女只备裴沐一人的饮食来。
“一条煎鹿肉、一道糖藕、一道鱼羹、一碟盐菜蒸豆腐,一碗粳米饭,另外再拿一碟葡萄干,挑果肉厚的来。”
他吩咐完,又掩唇咳了几声。
裴沐给他顺气,又乐滋滋地说:“哎呀,都是我爱吃的!”
姜月章低笑:“傻子。就是知道你爱吃,我这里才常年备着的。你爱吃什么,我难道不知道?”
身为姜家嫡长子,他有一个自己专门的小厨房,想吃什么就让人做什么,食材也应有尽有。
裴沐笑眯眯,不吝夸他:“我就知道哥哥对我最好了。”
“自然,谁能有我了解阿沐?”他拉了她的手,含一丝浅笑,眼中却闪过阴郁之色,“所以,下回别再乱跑了。况且,你去云亭山脉做什么?莫非还真信那些传说?”
裴沐嘟哝了几声。
姜月章没听清,疑道:“什么?”
“……哎呀,哥!”裴沐有点不好意思,“我就觉得,万一有呢?大不了我白跑一趟,可若真有神异的草药,能治好你的眼睛和身体,我怎么能错过?”
“虽然,相信这些是有点傻……”
她觉得丢脸,深感有损自己的少侠英名,不由有些垂头丧气。
姜月章却是怔住了。忽而,他微微一笑,整个冷淡如冰雪的眉眼都欣悦起来,连那无数刀锋似的细节,也像被冬日暖阳泡软了似的。
“阿沐原是为我?是了,我早该想到。怪哥哥不好,哥哥不该说你。”
他的态度竟是陡然一变,和颜悦色许多,却又语重心长:“可即便是为我,阿沐也不能让自己陷入危险。我赶到时,正见那白额虎往你身上抓去,真是吓我一跳。”
这时候,裴沐的餐饭上来了。
她坐到一边,一边豪爽地扒饭,丝毫没有清贵优雅的世家子风度,一边敷衍应道:“知道了,哥。”
姜月章看出她敷衍,也不生气,还给她倒水,叮嘱道:“慢些,别噎着。”
裴沐抬头对他笑一下,继续埋头苦吃。她在山林里跑了半天,的确也早饿了。
姜月章始终望着她。他一直含着微微的笑,眼神专注异常,这目光若是叫陌生人见了,恐怕会脊背微凉,可被他注视的人早已习惯,并不觉得有异。
“阿沐。”他忽然道。
“嗯?”裴沐立即抬头。
他感觉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坦荡一如她本人,没有丝毫躲避。就像这阳光,始终无畏地洒在他身上……还有心里。
他被她看着,感觉到了极大的满足。
“没什么。”他温柔地说,“慢些,别噎着。”
她笑起来:“哥,这话你刚才已经说过啦。”
“哦?那么,以后每一餐,阿沐也过来用。你那里没有小厨房,伺候的人也没几个,哪里方便。”
“哥哥哎……我早就差不多都在你这边吃了。”
“那干脆直接搬过来,你的东西本也不多。”
裴沐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哦,平的,那没问题了。
“我还是自己睡吧。哪有成年的弟弟跟着哥哥住的?”她放下空碗,拿清水漱了漱口,又往嘴里扔一粒葡萄干嚼着。
姜月章蹙眉,淡淡道:“你搬来,便有了。谁还敢说什么?”
裴沐干笑,打着哈哈,心想以哥哥的心细程度,她要是真搬过来,说不定很快就被他发现女儿身,到时候那可怎么收场?总不能爽朗一笑,说不好意思啊哥哥,你这么多年以为的弟弟其实是妹妹,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继续生活?
那多不合适。
何况……
兄长略眯了眼,半盲的眼眸却有格外锐利的目光:“阿沐不愿搬来,莫非有事瞒我?”
裴沐的小心脏心虚地跳了两跳:“我能有什么事瞒着哥哥?我们自幼在一块儿,什么事哥哥不知道?”
他仍是用那蒙着阴翳的双眼,审视着她。
片刻后,他才缓了神色,含笑道:“阿沐说的是。”
不等裴沐松口气,他却又说:“我生平最讨厌别人骗我,所幸,阿沐却是世上唯独不会骗我之人。”
他口气异常笃定,更还透着十足亲昵。
却又让裴沐的小心脏,心虚地跳了几跳。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就扯开了和他瞎聊天。
“哥哥,这次我出门,遇到了南朝来的人。他们说,在南朝,称呼哥哥都是叫‘阿兄’,还说‘哥哥’这说法是从北胡来的,真的么?”
“南朝?他们惯来是有这个说法。”他想了想,有些轻蔑地笑笑,“不过都是些不能考证的自夸言辞。若非地理非人力能改,他们怕是都要说,齐皇陵在南朝了。”
他刻薄起来也是很刻薄的,逗得裴沐哈哈笑。
她笑得开心,他听得分明,神色不由更温柔许多,又说:“便是真的,那又如何?阿沐叫我‘哥哥’,我听着觉得好得很,谁能说三道四?”
裴沐连连点头,连声叫了好多次“哥哥”,叫得他唇边浅笑不断,神情明朗不少。
裴沐笑闹完,又想起一件事:“不过他们说,南朝很有些奇异的研究、药方,我想抽空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给哥哥用的……”
“不许去。”
姜月章本能说完,自觉口气太重一些,那股子阴郁也太明显一些,便立即补救。他放柔声音:“阿沐,我知道你为我好,但南朝太远,你一来一去至少两月,那我怎么办?”
裴沐心想,你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子,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但她知道这话说了,她哥必然生气,于是做冥思苦想状,答道:“那我背哥哥一起去。”
他完全没想到这个答案,一怔,第一反应竟是:“那也……”
顿了顿,他才硬生生改口:“那也不行。况且南朝也不比我们强到哪里去。”
裴沐哼了一声,随手拿一粒葡萄干给他塞嘴里,愤愤道:“那你说怎么办?这也不行,那也不要,莫非哥哥就放弃了?我想看看哥哥好起来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姜月章被她哄得开心,眼里光华连连,好似能将那薄薄的阴翳都融化。
“莫急。我早已派人查明,若能找到当年齐皇留下的天子剑,就能得到其中留存的力量,洗髓易骨、重获新生。”
他咬了葡萄干,顺手将她手掌握在掌心。他垂首望去,模糊的视野里,她手腕挂着养魂木珠串,纤长的、有点单薄的手指就躺在他手心,一根根可爱极了,让他很想仔细扣住、慢慢把玩。
但这动作有些太过,他拿不准阿沐是否会吓着,进而心生反感乃至警惕。
他一直琢磨着,又觉得唐突,又舍不得放开,便显得心不在焉。
裴沐没注意他的奇异神态,只顾回忆关于“天子剑”的种种传闻。
她犹疑道:“天子剑有齐皇留下的力量,这我也听说过……可它真的能帮上哥哥?”
“能。”他头也不抬,说得笃定。
裴沐也就信了,开始思索线索:“可天子剑失落已久,自齐皇山陵崩,天子剑就没了下落。而且,世人一直传说,得到天子剑的人就能重新一统天下,所以很多人都在找……便是有了线索,我们也很难悄悄拿过来。”
“的确艰难。所以,尽力而为便可,若真找不到,便是我活该这么废人似地过一生。”
姜月章声音很淡,情绪更淡。
裴沐却像心被针尖扎了一下地难受。她哥哥是魂师,灵魂化虚为实时的模样多么皎然,哪能就屈服于这病弱之躯?
她闷闷道:“哥哥别难过,我一定给你找回来。你说要天子剑,我就找天子剑,你要是说别的有用,我也都去找。总归你别放弃。”
姜月章听了,抿出一点笑意。
他小心翼翼地合拢双手,将她的手掌放在其中,满足得几乎想叹气。他仍然没有抬头,因为他知道,如果此时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必定会看出端倪。
他只能用最温柔的声音问:“阿沐,便是我一生就这么残废着,你也不会离开我,是不是?”
裴沐爽快道:“我能去哪里?哥哥在哪儿,我就在那儿。”
他面上笑容在扩大,声音不改温柔:“那娶妻如何,生子如何?”
裴沐心想:我要是娶妻,那肯定要被新娘崩溃哭诉骗人,然后一顿好打。
她诚实地说:“不娶妻,也没兴趣生孩子。我在哥哥身边有吃有喝,好好修炼,不是很快活?”
姜月章的身体微微一颤。他双手紧了紧,一瞬似乎很想改变动作,但他到底忍住了。
“好,”他只低低说,那低垂的眼眸里,汹涌着阴郁的温柔,“阿沐同我永远在一起,再没有旁人的。”
……
三天后。
姜家幼子姜沐云,被家主扔进了祠堂,说不跪满三天三夜,不准出来。
起因是:因为她到处乱跑,引得兄长心急去找,动用魂术,结果病上加病,又倒下了。
“唉,大冬天的,好歹给个火盆啊……”
裴沐跪在祠堂里,唉声叹气。
老实说,她觉得自己挺倒霉的。她虽然的确是临时起意去的云亭山脉,可也是为了给哥哥找药,而哥哥来找她、还动用魂术,这事儿实在不是她能管的。
可他是真的因此病倒了。
想想这事,裴沐就还是老老实实跪了祠堂。谁让那是从小到大对她最好的哥哥呢。
更何况,姜家收养她、培养她,原本也是为了给哥哥当护卫。什么幼子,都只是听着好听,其实就是嫡长子的护卫。
整个姜家里,就只有哥哥是真的关爱她,拿她当手足看。
为他跪,也没什么。
只是碰巧今夜下雪,祠堂里阴冷得很。几点烛火幽幽照着一堆牌位,毫无暖意,只显得更加阴森寒冷。
饶是裴沐修炼有成、寒暑不扰,也不由哆嗦了几下。
她背后的祠堂大门紧闭着,中间的缝隙里漏过来几缕雪风,吹在她背心上,又是多一分的寒冷。
她正琢磨着,能不能把案台下的那蒲团拖出来,背在背上做个挡风护心甲……
却听外头有人惊慌道:“公子……公子您不能进去!公子您还病着……”
而后是一声虚弱却暴怒的:“滚!”
砰——!
祠堂大门被人硬踢开了。
追随姜公子的人手踢完了门,便恭恭敬敬退到一边,还顺带将看门的给拎走了。
本该卧床休息的姜公子,披着厚实的毛皮披风,手里拿着同样厚实的外衣,苍白的面容因为激动和疾病而泛着一丝反常的红晕。
他大步走来。
天光昏暗,裴沐很怕他看不见摔倒,立即跳起来去扶他:“哥哥你怎么来了!天这么冷,你病着,怎么能来吹风……”
“我不来,叫别人欺负你么!他们竟敢……咳咳咳……”
他死死攥住她手臂,面容阴沉得近乎扭曲,那股子暴怒却又被病弱限制,不能畅快地发泄出来。
于是,他显得更阴郁了。
“公子……叫小公子跪祠堂,是,是家主吩咐……”
他唇角抽动,露出一个森冷的笑。
“好。”他冷冷道,“那我便在这里陪着,你们自去禀告家主罢!”
说完,他手一挥,后头他的人就乖巧地将门关上。
他头也不回,已是忙着将手里的披风给裴沐披上,还摸索着来给她系带子。
裴沐还怔怔地把他看着:“哥哥你……”
“……这便好了。这是火绒狐的毛皮做的披风,御寒极佳。还冷不冷?”
他凝视着她,面上泛出点柔和的笑。
不知道是否祠堂里光线太阴森,照得他的眉眼也阴沉沉的。
裴沐叹了口气,再露出个笑:“不冷了,谢谢哥哥。”
他静静望着她,尽管他在这昏暗的环境里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阿沐,今次是我疏忽了。我不会叫他们再做出这样的事来。”他的声音里似乎潜伏着一层别样的冷酷,“我保证。”
56、天子:既寿永昌
祠堂很冷。
裴沐一直觉得, 姜家的祠堂之所以这么冷,是因为姜家实在太大,还喜欢在庭院里种种树、堆堆假山、挖点弯曲的流水,以贴合当下“幽微自然”的玄妙审美。
她不懂那些玄妙审美, 只觉得像这样在家里搞得到处都是树, 实在太幽冷了点。
何况还这样大的雪。
她披着兄长带来的披风, 倒是不觉得冷了,可新的、更严重的担忧产生了:这么幽冷, 兄长的身体又孱弱得很,他怎么能一直待在这儿?
起初,她握住姜月章的手, 又频频去看祠堂大门。在她想来,兄长是姜家嫡长子, 家主怎么可能真的丢他在祠堂待着?万一出了什么事……
谁知道, 门外就真的毫无动静。等来等去, 她也只等到雪风从缝里钻来, 吹得祠堂里阴森的烛火跳动几下。
她只觉姜月章的手冰冷异常,他整个人也像支撑不住似地,大半重量靠在了她身上。
她在年轻一辈的修士里, 是令人瞩目的天才剑客, 身体强健, 因而并不觉得吃力,反而觉得兄长太轻飘飘了一些,更让人怜惜。
“他们做什么, 怎么就扔了哥哥在这里?”
她忍不住生气了,又伸手去探身边人的额头。他正一手牵着她,一手摁着她的肩, 头也偏来靠在她脖颈边,呼吸有些发烫。
他比她高半个头,这姿势不免有些别扭,可他靠得很安稳。
祠堂里只有一点光,但足以让裴沐清晰地看清四周。她将姜月章推开了一些,才方便去摸他额头。感觉片刻后,她觉得他体温还算正常,才松了口气。
姜月章被她推开,眉心便是微微一皱。他原本闭着眼,此时就睁开来,因为看不见东西,他眼神显得空洞,可这点空洞又牵扯出额外的诡异阴森,尤其当他正直直盯着某人的时候。
等发现幼弟是在探他额头,他才重又神情舒展,唇边也略勾起些许笑影。
裴沐并未发现他这细微的神情变化,或说她看到了,却没多想——从小到大,她哥一直这样。一直生病的人么,又是美玉有瑕、宝树生尘,他难免多思多虑、敏感细腻一些。
她只是愤愤道:“不行,我要去找家主!哥哥是嫡长子,他们怎能这样待你……”
姜月章含着那一点笑,柔声问:“怎样待我?”
“就是,虽然哥哥自己闯过来的,但他们应该马上找过来,立即把你带走,好生照料你,最好找个大夫来看看,以免病情加重!”裴沐不假思索,气道,“怎么,难道家主还同哥哥赌气不成?”
“谁知道?我也不在乎。我说是嫡长子,不过一介废人,家主的心思,早就是向着继室的孩子了。”姜月章说得漫不经心,但越是漫不经心、毫不在意,就越显出他对生父、对同父异母弟弟的十足冷漠。
“哪里会这样!哥哥……”裴沐有点急,想安慰他,可再想想这几年里家主的表现,她心里也有点发冷。
姜月章却只顾看眼前毫无血缘关系的幼弟,还略垂下眼帘,抿了抿苍白的嘴唇。
一瞬间,这位姜家嫡长子就显得清寒柔弱,好似冬日飞雪中一朵即将凋零的花。
“阿沐,若我真被家主放弃,你还认不认我这哥哥?”他叹了一声气,长睫微颤,盛着一段冷森森的微弱光影,“我先才说了要护着你,但再一想,就我这病恹恹的模样,连能活多久都不一定,还能有什么旁的能力?”
他看似颓然,实则在那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略有空洞却又深邃沉郁的眼睛。他在观察幼弟,如同熟练的猎手。
裴沐微抬着头。她本来又急又气,可听他说完这几句伤感的话,她却是一愣,再眨眨眼。
忽地,在兄长屏息凝神的安静等待里,她竟是“噗嗤”一声笑了。
“哥哥你,哈哈哈……”
她禁不住笑得眼眸略弯,洁白细密的牙齿也露出来,整个面庞更添几许柔和。
姜月章不防她是这快快乐乐的反应,不由一怔,暗地里就有点恼:“阿沐,你笑什么?”
裴沐睨了他一眼,有些得意洋洋:“我知道哥哥在装可怜!哥哥,你好歹装得再深沉些,做这么小可怜的模样,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这人怎么想的?他虽然从小敏感寂寞,却从来都高傲得很,对旁人看似客气,实则都不大瞧得上。就算是家主——这么说有些不恭敬,可就算是对生父,她哥也实在谈不上恭敬孝顺。
怎么可能突然如此患得患失、可怜巴巴?
骗子。
不待兄长有所反应,裴沐就伸出手,大大方方地拍了拍兄长的头。嗯,他匆匆跑来,头发都没扎,柔顺的长发摸着手感很好。她忍不住多摸了两下。
姜月章一动不动,神色略有变换,思索着对策:是承认骗她,还是不承认?哪一个能让她更亲近些,至少别疏远?
“阿沐……”
“好啦,好啦,哥哥不用补救,我就是知道你在骗我。”裴沐摸着他的头,更是得意,只差长个狐狸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
“可是哥哥,你要知道,不论你身上发生什么——是被家主厌弃也好,被姜家放逐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事,你都是我哥哥。你好,我会跟着你,你不好,我更加不会抛下你。你别担心了,我们还是快点想办法换个地方,你可不能一直待在这么冷飕飕的地方……”
她的兄长一直听着。
他神情惯来是淡淡的,此时这样微垂着眼,便更显淡漠。
但那唇边的笑意,却是不容错认。
那笑容比平时更盛,也更……
说不上来。反正有点怪怪的。
裴沐还在得意忘形地摸他头,却忽然被他捉住了手腕。她被他牵着,感觉他的手指在她掌心摩挲了一下,又往上摸去,好像想要扣住她的手,但最后,他收回冰凉的手指,只是握着她的手腕。
他抬起眼,眼神仍是略略空洞的,看着却很温柔。只是或许祠堂光影太诡异,映在他眼里,就也显得有点森然。
“好,哥哥知道阿沐的心意。”
他声音也清冷温柔。
就是用词似乎不太妥当……
没等裴沐想清楚,他忽地点了一点她的唇角。
她面上被风吹得冷,反而显得他指尖有了暖意。倏然的一碰,像蜻蜓点水而去。
“……哥哥?”
他收回手,微微地笑:“我模糊还以为有一点水珠,却是高估了自己。阿沐,去看看门外,我的人回来了没有?”
看错了啊。裴沐点点头,不疑有他,转身去察看门外情况。
在她身后,她的兄长略垂了头,望着那点过她唇角的手指。他的确看不清,可他也本不是因为看见了什么……不,他至少能大致辨清幼弟的轮廓,不是通过“看”,而是因为他早就将那讨喜的模样深深刻进心底,永远不会忘怀。
他回忆着刚刚刹那间的触感,心跳竟是加快了一些;血液在流动,一部分分去心脏,一部分分去指尖——全部汇聚于他刚刚碰到那点柔软的地方。
他抬起手,将指尖放在唇边,轻轻一吮。
“哥哥,你的人回来了!”
前方,她扒着门缝看了,兴高采烈地回头。
姜月章放下手,对她微微一笑,若无其事道:“好。”
……
那一夜,等牵着兄长回了屋,又指挥着一群人匆匆将他照顾好,裴沐自己坐在床边,再摸一摸他的额头、脸颊,拉了他的手发现体温回升,这才能长吁一口气。
她打算回屋休息,但姜月章拉着她不放。
“阿沐,留下陪我。”
那脸颊微晕、娇弱无力却又固执己见的样子,真像个生病撒娇的孩子。
裴沐耐心哄他:“哥哥,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我不。”
“哥哥……”
“今夜太晚,将就睡罢。”他拍了拍身侧,示意她过去。
云淡风轻,理所当然。
北齐的床榻受外族影响,加高加大,完全能容纳三四个成年人并排而躺。如姜月章身下这雕花红木床,就是其中典型。
他盖着明黄云纹的厚棉被,长发铺散着,模样苍白柔美,眉眼却又是天生的高傲凌厉。只不过,在屋里柔暖的灯光下,这份凌厉化开了,全成了慵懒随意。
一众仆婢伺候在一旁,静默无声。
裴沐看看他,又看看他的身侧。
其实她外出修炼、寻宝时,倒也不拘和男性同伴并排休息。野外么,哪那么讲究。
可在家里,还是和哥哥一起……
她就是觉得怪怪的。
她走过去,弯下腰。
姜月章才勾起唇角,却见面前这人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的脸颊,又给他掖了掖被子。
“哥哥,晚安,明天见。”
说完,她一转身,轻快地离开了这屋子。
姜月章盯着她那轻盈的背影,神色有了几分阴沉。
四周仆婢将头埋得更低,无人敢出声。
“……哼。”
这位公子轻哼一声,到底阖上眼,吩咐人熄灯,自己睡了。
只是在暗夜里,他又侧过身,悄悄一舔指尖,而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才真正放任自己进入沉眠。
……
有了姜公子那么一场闹腾,裴沐的禁闭自然也关不下去了。
她还听说,原来那一夜,兄长的人匆匆去禀报家主,却是被夫人以“家主已经休息”为由给拦了下来,这才耽误许久。
听说家主因此颇为动怒,既生气长子任性,也生气夫人擅自做主,很是拍了一通桌子,还把裴沐叫去骂了几句——结果因为长子顶嘴,他更气了。
北齐惯来是大家长做主。他这位家长雷霆震怒,家里自然也就安分了一段时间。没人再刁难裴沐,更没人敢惹姜月章这家中一霸。
但裴沐琢磨着,这样的安分终究是暂时的。
现在的姜夫人是继室,出自琅琊杨家,又与家主育有二子二女,自然极有威风。这样威风的女人,却只能看着前头夫人留下的病弱儿子占了嫡长子位置,哪肯甘心?
唉,其实裴沐这几年也发觉,家主的确有了别的心思,连寻找药物医治嫡长子这事,家里都怠慢了,只剩裴沐还孜孜不倦。若非北齐是嫡长子继承制,便是姜家家主,也不能挑战整个北齐的传统,恐怕哥哥早被人赶走了。
思来想去,还是要找到天子剑,或者别的什么灵丹妙药,治好哥哥才好。
随着冬天过去,春暖花开,姜月章的身体也好了一些。
院子里第一朵桃花开放时,裴沐正在树下练剑。她先与姜家的部曲对练过,又自己玩了些技巧,将剑气分成无数条,一一去钻桃花树的空隙。这是很有效的控制灵力的方法。
她练得专心,一回头却看见姜月章。他站在那里看她,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156n.net
“哥哥?”
裴沐擦擦汗,大步走过去:“咦,哥哥你穿成这样,是要出门?”
正是阳春,风暖日和。姜月章披了浅黄外衣,宽衣博带,长发也以明黄发带束起,令他那因苍白而更显冷峻的面容柔和一些,也更多了点明亮的气色。
他站在廊下,看她走来,便从侍者手里拿了帕子,来给她擦额头上的汗,又轻哼道:“汪家的曲水流觞会,你忘了?”
裴沐一愣,旋即心虚起来:“啊……”
姜月章捏了捏她的脸颊,催促道:“好了,快去换身衣服。”
裴沐苦了脸:“哥,我不想去。反正人家也没给我下帖,我不去。”
姜月章一怔,神色就有点沉:“阿沐……”
“不去,不去。他们那些曲水流觞的规矩,我才不懂。作诗也还勉强了,可那些人偏偏爱清谈玄思,绕来绕去,我实在不懂,还不如就自己练剑、看看功法,便是赏赏桃花,也比在那儿坐卧不安强。”
裴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得相当坚定,也满是嫌弃。
末了,她又有点撒娇地说:“哥,你也不去,不好么?”
她问了这一句,姜月章眼中的阴云才有所减轻。
他认真考虑片刻,蹙眉道:“汪家专程下帖请我,从去年到现在,我已经推了好几次,这回总该去瞧一瞧。”
他盯着裴沐。
“阿沐……”
裴沐忧伤地看着他,半晌,才幽幽怨怨地说:“唉,若是哥哥一定要我去,我也就去罢,左右不过是难受一会儿……”
她这样不情愿,却又表露出愿意为他委屈自己的模样,当即就让姜月章神色一柔。
接着,他又为难起来:“难受一会儿……今春的曲水流觞会,放在汪家麓山的别馆那里,从琅琊城过去,一来一回,得要七八天。”
裴沐立即垮了脸:“啊……”
姜月章迟疑一会儿,到底叹了口气,再捏了捏她脸颊:“罢了,不去便不去。阿沐好好在家里等我回来,哪也不能乱跑,知道了?”
裴沐当即眉开眼笑,一口应下:“好,哥哥一路平安!”
她一转眼就笑得这么高兴,气得姜月章又使劲捏了几下她的脸,又叮嘱了一大堆话,概括而言就是这不可以、那不应当。
裴沐熟练应答,面上乖巧真诚,实则神游天外。
就这样,姜公子闷闷不乐地走了。
裴沐则继续开开心心地练剑,还不时出去逛逛琅琊城热闹的街道,与同辈交流一二,再带些小礼物回来,给家中的姐妹、侍女。
她惯来对家中女孩儿很好,哪怕是姜夫人所生的两个女儿,因为她们都被教导得才情满腹、性情娴雅,高洁而不高傲,裴沐很是喜欢她们。
过了两天,她收到了一封信,信是从南朝那边寄来的。
她打开信一看,心脏就怦怦跳起来。
原来这是南朝那边的“广识会”友人寄来的信。
广识会是一个结构松散、成员遍布南北的修真界组织,其创始人据说是一百多年前崆峒派的弟子。在崆峒派分裂后,这位弟子秉持着集思广益、交流学识和技术的理念,创立了广识会。
这个组织来去自由,气氛很好,裴沐也是其中一员。不过,也因为结构松散,北齐和南朝的情形差距挺大。
南朝的广识会更活跃,有许多杰出的女修,而北齐的广识会要沉寂许多,成员几乎都是男修,而且学识大多平平,武斗实力却高超。
写信的友人是南朝修士,是裴沐在之前一次游历中结识的。裴沐曾托他在南方多多注意可洗筋伐髓,或是治疗天生目盲的药物。
这回友人来信,就说到南朝修真界要办个交易会,许多人都要参加,其中就有南朝很有名的炼丹师、药师,说不定能有裴沐想要的东西。
裴沐看了随信附上的名单,其中几位炼丹师的大名,便是她在北齐也听过。
她一下就兴奋起来。
再一看信中所说的交易会时间,居然就在五日后。原来南北虽然允许民间交流,但所寄信件、物品,还是要经过严密检查,因而耗费时间长久。这信是一个多月前寄出的,现在才到裴沐手上。
五日后……如果现在即刻动身,御剑而行、星夜兼程,还是能赶上。
但哥哥那里……
裴沐只犹豫了片刻,就做了决定。她当即写了一封信,告诉姜月章自己去南朝给他看看能不能找到合用的丹药,而后将信一封,再往姜月章房中一搁,便拿起剑,兴冲冲地出发了。
走前,她自然也没忘记同家主他们说一声,毕竟要去南方,还是得有官方出具的通行文书。
家主虽然日渐对长子感到失望,却还没完全放弃,也就很欣慰裴沐的积极举措。他对这收养来的幼子也还有几分感情,便收起了前些时日的不满,温声嘱咐几句,痛快地给出了通行文书。
裴沐轻装简行,只带了自己的剑,除了银钱和文书外,再带了一些丹药、外伤药,这便要出发了。
温暖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院,忽然又迟疑了一下。
她抬起手,看着手腕上的明黄色珠串——养魂木手串,是她哥哥送她的。这手串据说能静心安神,可裴沐知道,它最大的用处其实是让姜月章在她身上定了一个“标记”,因此他才能迅速感知她的位置。
不过,距离越远,他感知起来也越费力。
按她哥哥那个性子,知道她去南朝,肯定要用魂术来定她的位,说不定又跟上次一样,发疯似地灵魂出窍,跑她身边。可南北这么远,他那么一折腾,身体哪里吃得消?
想到这里,裴沐就干脆褪下了腕上的珠串,回到屋子里,好好将它收进了小木匣里。这匣子是她自己闲来无事做的,共有五层,里头堆的全是她哥送的小零碎,每次看着,她都觉得开心。
合上木匣,又上了锁,防止别人破坏她的东西。裴沐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自己可真是机智极了,是个为兄长考虑的好弟弟……呃,还是好妹妹?
想不清,反正差不多。
这下,她才潇洒出发。
……
两个月后。
五月的琅琊城,正处于一年中最明媚的时候。从城外护城河边,到城中大大小小的道路,都是各式各样的花。世家清幽的宅院除外,毕竟这花开得太热闹,就俗了,实在不够清雅洁净。
就让这俗气的热闹留给平民,留给普通的修士,这便很好。
裴沐就觉得很好。
她刚从南朝回来,带着虽然不十分满意,却也还算欣悦的收获,另外还有一小包裹的礼物,都是她精心挑选过的。漂亮精巧的首饰、有趣的诗书话本,是给家中姐妹,也可偷偷塞给关系好的婢女;正经的书画卷、典籍,是给家主的。她才不给其他兄弟,她只喜欢小姐妹。
至于她小心收好的丹药,还有千挑万选出来的、最好的一幅字,那当然要给她哥哥。
她穿过飘花的琅琊街道,高高兴兴地回了姜家。
“小公子……”
“小公子……”
仆婢们同她问好,却又有点欲言又止。
裴沐奇道:“你们怎么了?”
一个婢女小声提醒:“您快些去看看公子罢!”
这姜家里,称呼谁都要加个排行,唯有一个人例外。
裴沐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尖。其实她当初选择留下那串养魂木手串,便猜到了哥哥会生气。
她赶紧说:“等我去给家主问个好,就去看看哥哥!”
她在正院那里绕了一圈,奉上礼物和好话若干,乖巧听训。谁知道,连家主都叹了口气,捧着礼物,吩咐说:“去看看那孩子吧。”
这下,裴沐更觉出……情况或许有点严重。
不至于吧?他能有多生气啊?她不是给他留了封信,好好解释过了么?
裴沐有点纳闷,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多说说好话、用礼物多哄哄他,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一溜烟过去了兄长的院子。
整个院落清幽异常,竟无人声。连阳光落到这里,被那深深草木一遮,都多了不少凉意。浅浅的池塘里,有睡莲安静开着;青蛙不叫,蝉也不鸣。
魂师的力量……
裴沐站在门口,探头往里看,“咕咚”咽了口唾沫。
好像情况真的有点严重……
那要不……改天再来?
她踌躇半晌。
算了,如果她回来了居然还不来看他,那他可能得把自己气死。
裴沐大摇其头,深吸一口气,秉持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精神,勇敢地迈步走进了兄长的院子。
“哥哥,我回来了,我来看你了。”
她站在屋子门口,试着往里看,脸上已是挂起了讨人喜欢的笑容。
屋子里静悄悄的。仆婢们跪坐在门外,见了她来,他们都露出松一口气,却仍是不免担忧的神情。
而且,他们竟然不跟她打招呼。在哥哥这里,这可是从来没有的待遇。这只能说明……
裴沐揉揉脸颊,恨不得拿面铜镜出来,看看自己笑得够不够可爱。
可惜她手里没铜镜,只能琢磨着让自己笑成一朵花,轻轻往里移动。
“哥……”
——啪。
什么东西落在她脚边。
裴沐低头一看。这竟然是她的养魂木珠串,就是她小心收起来的那一串。此刻,它躺在她脚边,上头原本光滑油润的木珠,一颗颗都有了裂纹。
坏掉了。
而且是被人刻意弄坏的。
她一下抿起唇,有点笑不下去。心中一股怒火升起来,还有点委屈。
至于么?她明明很爱惜这珠串的……
她有点想转身走开了,可转念一想,她哥从没这么生气过。
大概是真的太生气了,才这样的吧。
裴沐叹了口气,勉强还是露出个笑。
“哥哥,你别生气了,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走之前也给你留了信。”
她绕过屏风,走进光线幽昧的室内。
靠近庭院那一侧的门给关上了,室内也没点灯,就由着漏进来的暖色天光弥漫,略微照亮了室内的陈设。
还有榻上倒着的那人。
他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毯子,宽大的衣袖从边缘垂落,连同长发一起,如深深浅浅的流水。他并不起身,只露出点锐利又精致的棱角,衬得他周身气氛更加冷肃。
“哥哥……”
“滚。”
裴沐一愣。她哥从没对她说过重话。
她有点不适应,皱了皱眉,还是忍着气,笑着走近,又哄:“哥哥,我从南朝的交易会上买了很好的丹药,还给你带了礼物,你起来看一眼,好不好?”
他不说话,却缓缓撑起身。那双半盲的深灰色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像蛇。
裴沐觉得后颈的毫毛有些竖起,像危险的预兆。可是哥哥能有什么危险?
她笑眯眯地在榻边坐下,伸手捧给他礼物:“你瞧,只是南边产的抹额,颜色和织法都很新颖,中间镶嵌的翡翠也通透漂亮,我觉得很适合哥哥……”
——啪。
又一声。
裴沐有点呆愣地瞧着他。
原来方才一刹那,姜月章抓起她手里的礼物,狠狠就扔了出去。那可怜的抹额被翡翠的重量带着,倏然飞往一边,又重重撞上了桌角。
只一瞬间,那颗她精心选了好久的翡翠就给摔碎了。
姜月章却从头到尾没看一眼。
他只盯着她,面容隐隐有些扭曲,咬牙切齿:“姜沐云,我让你在家等我,你分明答应了!你跑了也就算了,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丢了我给你的手串!”
裴沐也真正沉下脸。她感觉心里的怒火在飞速上涨,也在飞速啃噬她的理智。
“……哥,”她勉强说道,“你要是现在跟我道歉,我就原谅你。”
“我道歉……?”
这张苍白清俊的脸已经彻底被阴沉占据,更甚至,因为愤怒太过,他还扭曲着笑了几声。
“——我还和你道歉!”
他暴怒着,抬手又摔出个什么东西!
“姜沐云——你怎么敢!我没你这种不听话的弟弟!滚,你给我滚!”
裴沐咬着牙。
她用力盯着他。
“……好,那我就不再是你弟弟了。”
她顷刻站起身,头也不回地飞快往外跑去。
身后静了片刻,却突然有重重的碰撞声响起,像是什么人惊慌地摔倒在地,连带将那长榻也给带得翻到了。
——“等等……阿沐,等等!哥哥不是这个意思,回来,阿沐,阿沐……!”
裴沐没回头。
她抛下身后的混乱,还有那不停歇的、惊慌至极的喊声,以及虚弱的咳嗽声,一气跑远了。
57、姜家兄弟
姜公子生气了, 而且气得不行——这是姜家上下最近都能感觉到的一件事。
这下可坏了。
要知道,姜月章姜公子,可不是一位好脾气的世家公子。他在人前端秀优雅、沉稳内敛,又因为身体不佳, 从不做狷狂之态, 便是恶了谁, 也不过拿那双清寒的眼眸冷冷睨去一眼,断不会与人撕扯。
但这满府的人, 谁不知道这位的脾气?他任性得很,说一不二,谁要是不按着他的心意来, 他能一边低低地咳嗽,一边动动手段就让府里翻了天。
也因此, 连姜夫人都不敢惹他。前段时间她昏了头, 结果吃了亏, 现在安分极了。
都以为姜公子心情该好了, 谁料到,小公子又与他起了嫌隙?
这可真是罕见。谁不知道,小公子姜沐云最是体贴兄长?从小到大, 小公子哄着兄长吃药, 想方设法寻来好吃的、好玩的, 就为让兄长解闷,甚至还胆子大到偷偷背兄长出门逛街,回来被家主好一通骂, 他当面唯唯认错,结果一转身,没事人一样, 还是笑嘻嘻地去找兄长了。
姜公子对这个弟弟也是宝贝得不得了。什么吃的用的都紧着他,弟弟要什么给什么,除了看管得严厉一些,有时任性发发小脾气,别的再没有可挑剔的。
这样两个人,怎么就能吵了架,还一吵就吵得这么凶?
谁也想不通。
谁也不敢问。
也问不出来。毕竟,连家主去劝,都不起作用。
头两天,姜公子还矜持着。
在他想来,他的宝贝弟弟自己不守诺言也就罢了,在他训斥他时,他竟敢丢下他这个兄长,转身就跑?真是翻了天了!
更何况,他当时一心急,慌得整个摔在地上,也没见弟弟回来。
姜公子那高傲又敏感的心,哪里受得了?一下子,他原本那点慌乱劲儿,就被更旺盛的怒意取代了。
他待在自己院子里,阴沉着脸,等着弟弟来给他认错,顺带还想好了许许多多质问、斥责弟弟的“金玉良言”。
就这么过了两天。
姜小公子毫无踪影。
姜公子不免疑心起来:弟弟难道出去了?不可能,门房没说弟弟走了,而且外头护卫还说,天天都能与小公子对练。
这时候,他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于是那点微微的心慌重又上来。
他还是矜持着,继续等弟弟来给他道歉,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想要训斥弟弟,而是想,只要阿沐过来好好道歉,多说些好话,他也就勉强原谅了。
又过了两天。
还是没等到。
门房还来禀告他,说姜小公子开始早出晚归,似乎跟几个修真界的少男少女一起,说说笑笑地去修炼和游玩了。
姜公子僵在原地。
他当时正坐在走廊边,面前是一盘围棋残局,上好的乌木棋盘被夏日阳光照着,温润生光,可他面对着这上好的东西、上好的棋局,却根本心思不定,漠不关心。
他只是紧紧盯着来禀告的下人,手指将一瓶丹药握紧,细弱的骨节都泛白。这是弟弟当日回来带给他的药,他一粒都没吃,还等着他来好言好语,他才能将吃药当成给弟弟的奖励。
可现在……
“……阿沐走了?”他绷着声音,好容易绷出这句话。
偌大的庭院,无数的仆婢,竟没有一个人敢回答这简单的问题。
只有姜公子喃喃的自问,飘荡在阳光明丽的庭院里:“阿沐竟丢下我……同别人出去了?”
他犹自不信。
却又不得不信。
他顷刻就暴怒起来,扬手就想将手里的药瓶摔出去,最好摔个粉碎,就像她带回来的礼物一样——
但下一刻,他生生控制住了自己。
他侧过头,盯着院墙。分明是个半盲的人,却有专注得过分的眼神,瞳孔好像还闪着阴沉的光。
他狠狠盯着外头,似乎想要直直看到弟弟与别人说说笑笑的场景,然后用目光将那些人全都杀死。
姜公子紧紧咬着牙,咬得嘴里都是血腥味。
“他……阿沐,他说何时回来?”他深吸一口气,将声音压得平淡冷漠。
“小公子说……过了夕食才回来。”仆人将头埋得低低的。
姜月章愈发阴沉。他几乎要忍不住刻薄一句:姜沐云根本是他的护卫,怎么敢如此任性,丢下他就跑,他还真以为,真以为……
他紧绷绷地在走廊上坐着,心里反复地、来回地想:真以为!
阳光将走廊照得很热,风也很热。但对姜公子来说,这样的炎热只是温暖宜人。
片刻后,他吐出一口气,颓然地垮下双肩,双手紧紧握住那南朝风格的丹药瓶。
“去,着几个人去街上。”姜公子垂着眼眸,神色阴郁,“叫‘宝珠阁’选些上好的翡翠,再叫‘织云阁’选些新鲜的好料子,拿来配翡翠。另外,再叫‘万木春’拿点他们收藏的养魂木过来,挑最好的,若是敢耍滑头,我就叫他们今后在琅琊城待不下去。”
他声音平淡地吩咐完一系列事情。
边上的人一一应了,又想了想,小心问:“公子,织云阁那里的料子配翡翠,是要……”
姜公子沉默片刻,有些闷闷不乐地说:“做抹额!”
……
裴沐生了几天气。
然后,她自己就宽慰了自己,变得没那么生气了。
一来,怒气伤身,她天天生气做什么?多练几下剑,跟朋友出门散散心,也就好了许多。
二来,她完全清楚,哥哥就是那么个脾气。
——她名义上的兄长,姜月章姜公子,根本不是什么世人夸赞的清高傲岸、光风霁月、风度翩翩佳公子,而是有一副阴沉沉的、小心眼的、霸道任性的狗脾气。
什么芝兰玉树,除了光鲜的皮囊,其他都是装的,装的!
他对她,就像小孩子对待最心爱的玩具,非要紧紧抱在怀里,死抓着不放,谁若敢抢,他能一口将人家咬死。
他太珍爱她这样“玩具”,珍爱到想把她抱在怀里勒死,都不愿意松手。
哪怕,她是为了他着想,才要稍稍离开片刻,他都不许。
如有违背,他就会变成一只愤怒的火炬,非要逼着她低头、道歉,他才能勉强满意不可。
以前他也是这样做的,只不过他心思深沉,还挺狡诈,所以便是生气,他也只以一种和缓的方式发出,譬如拉着她唠叨半天,半开玩笑地言语敲打一顿,或者就闷闷地闹几天别扭,要她花样百出地哄了,又做出许许多多的承诺,他才能恢复成为那优雅体贴的好哥哥。
像这回大发脾气、口不择言、乱摔东西——他还是头一次这样失态。
裴沐承认,她着实是被伤到了。
以前他虽然同样阴沉霸道,好歹面上和和气气,她也就能自我欺骗,乐观地想,姜月章是个好哥哥。
可现在,他自己将假象全都打碎了。他看不上她为他奔波得来的药品,也看不上她精挑细选的礼物;他只是揪着她对他的违背不放,还直言说她不是他弟弟……
是,她的确不是。他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裴沐一直记得,自己是八岁那年被带到姜府来的。养母说实在养不起她了,正好姜家要收养一个天赋好的男孩儿,去给嫡长子当护卫,养母就大着胆子给她伪装了,把她送过来。
所以,按照北齐的律法,她出身庶民,血脉万万比不上高贵的姜公子。
姜月章对她好,无非是自幼相处的情分,哪里能真将她当手足了?若真是手足,哪里会行事只看自己心意,不顾别人感受。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多宝贝那些礼物——那是她在姜府里为数不多的、属于自己的一点点东西,怎么就忍心弄坏了,还摔她脚边?
太伤人了。
就算要打碎别人的幻想,也没有这样凶狠的。尤其还是他来打碎。
裴沐挺伤心的。
想来,她不怎么气了,却更伤心了,也不知道这样是划算还是不划算。
她自幼寄人篱下,心思其实也免不了细腻敏感的一面。这么真真正正地一伤心,她哪里还肯主动低头?
她不哄了,谁爱哄谁去吧。堂堂姜公子,还怕找不到一个新玩具?
大不了,她就当一个弃子,被姜府发配出去,去山里挖挖灵矿、灵草,也不是不可以。她受得住。
既然下了决心,裴沐就很沉得住气了。
她完全不在乎姜府里的主人们怎么想,顾自早出晚归,顾自修炼,晚上再盘点一下自己积攒的银钱,寻思着今后被发配出去,钱能不能够用。
结果,到了第六天,就有人来敲她小院的门。
裴沐开门一看,认出那是姜月章身边的护卫,叫若尘。
若尘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也不说废话,见了她,就将手里捧着的匣子打开。
院门口挂的灯笼在夏日夜风里晃动,投下晕色暖光;匣子里的东西借着这点光,晃出温润清亮的波光。
也晃了晃裴沐的眼睛。
她眨一眨眼,发现匣子里是一条抹额,抹额中间镶嵌着一颗上好的翡翠。看水头,看翠色,比她买的那颗只好不坏。
她盯着那条抹额。
若尘闷声闷气:“小公子,这是公子让人赶制出来的。”
裴沐面无表情:“哦。”
若尘眨巴眨巴眼,继续闷声闷气:“料子和翡翠,都是公子让人精心挑的。”
裴沐继续面无表情:“好,我知道公子富贵,随手都能拥有好东西,所以他瞧不上我选的礼物,实在正常。我看过了,知道了,你请回吧。”
说完,她“砰”一下关上了门。
门口的护卫呆了呆,回过头,眼巴巴看着那边高大的柳树。
月色下,一道瘦削的人影倚在那里,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又望着紧闭的院门,紧紧抿起了唇。
很有几分懊恼。
到了第二天清早,裴沐还想出门,却被门房拦下了。
门房一脸为难,赔着笑:“小公子,公子吩咐了……”
裴沐了然,也不为难下人,很平静地说一句“我知道了”,便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2k小说
回去的时候,她的院子门是开着的。门口不远处的大柳树枝条垂落,青影摇动,摇出一片慵懒之意,像个戏谑的看戏女子。
裴沐白了一眼柳树,沉下一口气,板着脸走了进去。
她的院子不大,却也样样俱全,还有一棵很好的桃树。她自己在桃树下面摆了竹制的桌椅,闲来坐那儿看书、玩牌,也很有意趣。
此时,桌椅那里,却有人霸占了她的位置。
那青衣垂地、发带飘逸的美貌公子,不是姜月章又是谁?
他正把玩一只小小的丹药瓷瓶,垂眸的侧脸沉静优美,又抬眼望过来,苍白的嘴唇略略一抿,竟显出几分脆弱。
“阿沐,”他说,“来,过来哥哥这里。”
裴沐站过去,端正神色:“见过公子。”
他眉心猛地蹙起细纹,声音也有了波澜:“公子?阿沐,你叫我什么?”
裴沐仍是板着脸:“属下本就是公子的护卫。”
“你……!”
刹那间,他像是要恼怒,却又即刻自己平复下来。他站起身,自己走来裴沐面前,将手中的丹药塞给她。
“喂我。”他克制着,声音绷紧了。
院子的门……被悄悄关上了。
裴沐捧着瓷瓶,发现这正是自己千辛万苦带回来给他的那一样。
她也不推拒,因为护卫就要有护卫的样子。
她认真辨认了一会儿,又打开瓶盖轻轻一嗅,沉思道:“这是内服的‘清心明目丸’,还有一样是‘冰瑚散’,要化成膏药,包在绸布里,外敷在眼睛上才行。公子可拿了冰瑚散来?”
姜月章听着她说话,先还露出了点清淡的笑影,但随着那声“公子”出来,他便重新紧紧绷直,活似一张单薄的弓。
他咬了牙,放低声气:“阿沐,莫要再生哥哥的气了,好不好?哥哥那天口不对心,实在是因气得太过,不是真心那样说的。”
他向来我行我素,何曾这般低声下气?还带点委屈。
看得裴沐有点心软,却也还是不大相信。
“……真的?”她怀疑地问,又忍不住哼了一声,“公子若是担忧属下一走了之,也不必如此。属下被买进府里时,就说定了是公子的护卫,因此不论公子如何,属下都必定尽心尽责。”
言下之意是,姜月章大可不必拿兄弟之说来哄她。
姜月章听出来了。
他眼中有阴暗的火焰一跳,伸手就攥住她的手腕,发狠道:“无论如何?我能如何?你以为我在哄你?你以为我拿你当什么!阿沐,我……”
那冲动的、幽暗的、被死死压在心底的话,险些就要冲出来了。它们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在一起,冲破了他那颗阴暗的心脏防线,冲破了一层层黑色的血液,一直朝着光明所在的地方奔去,差一点——差一点就要说出来了。
却在紧要关头,被他重重一咬,给咬了回去。
姜月章舌尖一扫,在唇瓣上扫到一点血腥味。这点血腥味反而让他痛快了一点,尽管只是一点点。这点身体上的疼痛,总是能暂时切断心中那股求而不得、甚至不能说出口的痛苦。
他逼迫自己露出一点微笑。
也逼迫自己变得温柔,拿出个好兄长的模样。
“阿沐,哥哥何曾骗过你?”他长叹一声,握住了她的手,强忍住想摩挲她掌心和指尖的冲动,“那天实在气昏了头,其实话一出口,哥哥就后悔了。你怎会不是我弟弟?从小到大,哥哥一直……一直都将你放在心里。”
最后那句,他到底没有忍住,稍稍修改了用词。
裴沐盯着他。
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受了委屈、伤了心,若一直被冷落在一边,自己闷着,说不定也就闷着了,但若有人好言好语地来关心,这人说不定反而就要红了眼睛,好好哭一通。
裴沐没哭,但她又感觉到心里那股委屈劲儿了。她抽了一下手,没抽出来,又听他声音温柔极了,心里就更委屈了。
因为委屈,她反而有点凶巴巴起来:“你骗人,你摔了我的东西!我一不顺你意,你就不高兴,就像对个玩具似的!”
“玩具?”姜月章一愣,心想这话从何说起,谁会对个玩具天天夜里想着……!
他心里有鬼,忽然就不自在起来。
他一迟疑,裴沐就更凶巴巴:“你看,被我说中了!”
姜月章回过神,沉下脸:“谁说你是玩具的?谁若敢胡说八道,我不会轻饶。”
裴沐板着脸:“你根本不管我的想法,只想抓着我不放,这不是玩具是什么?”
“……抓着你不放,就是玩具?”
姜月章气笑了。他心里有把火在烧,脑子里也有火在烧,烧得他耳边嗡嗡作响、神智全无。
隔着明媚的阳光,他这双半瞎的眼睛也能看见一些幼弟的模样,他能看见乌黑的头发、雪白的脸、再模糊也见得秀丽的轮廓、纤细的身体,还有被他切实握住的手……
——火在烧,烧得他心中滚烫。
他听见自己冷笑一声,像是怒火发泄——但他自己知道不是,这只是他的理智自我投降的预兆。
因为他一把将幼弟拉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他终于将这个模糊的、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人,紧紧抱在了怀里。他按着这颗可爱的脑袋,让他去听自己的心跳——他能不能听出那里火焰燃烧的声音?他的胸腔里除了这背德的火焰在永无停息地燃烧,已经别无所有。
“……怎样抓着,像这样抓着?”他听得自己又冷笑一声,这一次是为了掩饰那颤栗的心满意足,“好了,我抓着你了,你变成我的玩具了没有?”
他心中有一个让他心驰神往、意乱情迷的幽暗想法:若将他变成玩具,就能这样一直抱着,又如何不可?若他是他的玩具,是他的玩具,是他的,他的……
裴沐当然不知道姜公子那些狂乱的念头。但她能听见他的心跳。
她听见他的心跳急促,心中不免又软了一点。她在心里叹气,怜悯地想:唉,他身体果然不好,稍一激动,心跳就这么快,心音也不稳,真是柔弱。
没人会对柔弱的事物产生警惕。反正裴沐不会。
她其实已经原谅了他很多,只是还有个心结过不去。
她由他抱着,还顺手环着他,像是回拥,实则是给他拍背顺气,口中则继续凶巴巴:“好,不是玩具,那你做什么毁了我的养魂木手串?你送我的,我天天戴着,都有七年了,你却毁得彻底,这是哥哥会做的事么?”
她不知道,她口里的“哥哥”已经彻底被这个近似情人相拥的举动,给冲昏了头脑。
姜月章现在激动得心怦怦跳。仅仅是一个简单的举动,却激发了他无穷的联想;从这个亲密无间的拥抱出发,他一时幻想他将幼弟娶回来,摆在房间里,成天四目相对、情意相通,一时又幻想他受不了自己这个哥哥的扭曲情感,逃得远远的,还有了心爱的女子。
最好与最坏的幻想同时发生,在他脑海里来回涌动,恰似冰火两重天,占据了他所有心神。他一时狂喜,一时狂怒,一时又悲伤彻骨。
所以,他只能分出一点点神思,喃喃回答她的问题。
“……我不是故意的。”
他恍惚说道:“我从麓山回来,发觉你不在,又发觉你竟是将手串扔在家里,自然大为生气。那手串是你贴身带得最久的东西,我就用它来推算你的位置,想用魂术去找你,却因体力不支,总是算不准确。”
“我一时心急,反复推算,养魂木承载不过,便裂开了。”
他平平地叙述完这段。
一听他不是故意的,裴沐心里最后那点不舒服也就烟消云散。她开始高兴起来,觉得原来自己想岔了,其实哥哥虽说脾气不好,可对她还是真心诚意的。唉,她怎么能把他想得太坏?
通常而言,女孩儿的自我要求会更高一些。裴沐虽说女扮男装多年,却也有这一项品质;她一旦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兄长,也不顾自己的伤心、委屈都是真的,立即就感到歉疚。
“原来是这样,哎呀,哥哥你也不早说……不过,谁让你朝我扔东西发火,也不能怪我误会……”
这样不好意思的哼哼唧唧,就是歉疚的体现。
裴沐只以为自己是在忸怩道歉,顺便赖在兄长怀里撒个娇,享受一下亲情的安抚,却不知道……
她在他怀里软声哼唧几下,再抱着他蹭几下,险些让她兄长倒抽一口气。
姜月章僵着身体,火烫了似的,忽然将她推开一些。
“……既然是误会,说开便好。”他走开一些,重又坐到椅子上,姿势却有点僵硬,还别过头不看她,“阿沐,你去屋子里找找。”
裴沐是个快快乐乐的乐天性格,忧伤去得很快,此刻已经完全雨过天晴。她也没觉得兄长推开她有哪里不对——难不成还一直抱着?——所以,她只是笑眯眯问:“找什么?”
姜月章的姿态僵硬得很奇怪,睫毛不停颤动:“你自己找……是个惊喜。我重新拿养魂木做了手串,藏在你房里,快去罢。”
“啊,都说出来了,怎么能是惊喜?”
话虽如此,裴沐还是更高兴了。她不疑有他,立即抬步往房里去。
她在屋子里转悠了半天,最后在被子里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深红色锦囊,打开之后,正是一串养魂木珠串。这是一串深黄色的,比上一串成色更好,术法也更精细。
这也理所应当,七年前,她哥哥也才十九岁,魂术用得还没有那样好。
裴沐将手串戴在腕上,对着阳光,美滋滋地臭美了一下,又怀念了一会儿以前的珠串。不过,既然是哥哥无意弄坏的,那就没什么了。她过去还想过,她外出冒险、战斗时,也可能将手串弄坏,所以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要人是对的,那就好。
她磨蹭了半天,这才又走出屋子,回到院子里。
令她一惊的是,姜公子趴在那张桌子上,一动不动。
裴沐第一反应是:哥哥晕过去了。他刚才心跳就很快,一下子体力不支,也很有可能。
她立刻着急了三两步冲过去:“哥哥!我抱你去大夫那里……”
趴着的人动弹两下,抬起了头。他侧头看她,长发散落,俊美的面容依旧苍白,却又浮了一层薄薄的、古怪的绯色。
他望着她,目光有些放空,瞳孔也有点散了。吓了裴沐一大跳。
“哥哥,你方才是晕过去了么?”她弯腰看他,为他拂去面上碎发,又轻柔地摸了摸他的面颊与额头。
姜公子一直望着她,目光迷离。
“阿沐……”
他先是低低唤了她一声,眼里迷离的雾气这才慢慢散去,映照出真实的世界模样。就像他刚刚凝视的是一个幻影,是一个潮湿的梦境。
“……无事,不用找大夫。”姜公子直起身,低笑了一声,“手串看见了?可还喜欢?”
“喜欢!我原谅哥哥了。”裴沐爽快地点头,“哥哥这几日都没服药吧?快来,我帮哥哥弄。不过,如果你没带冰瑚散,那还是去你那边。”
“帮我弄,去我那边……”
他缓缓重复了这一句,神情和语气都有点古怪。
突然,他猛地扭过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似的长叹。
“我一定是疯了。”他喃喃道。
却又有一丝奇异的、满足的笑意。
58、娇纵
姜公子与姜小公子和好了。
府里太平了。
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 觉得这个五月总算是真的明媚起来。
姜公子的院落里,连青蛙都能自在地“呱呱”了。睡莲懒懒地伏在水面,一道流水从池塘蜿蜒流出,在院子里曲折前行, 经过两岸充满野趣的石头、草丛, 也经过小小的木桥。
流水映出蓝天, 也映出姜小公子屏息凝神的姿态。
裴沐站在流水不远处,弯着腰, 小心翼翼地将绸带绑在兄长眼睛上。
“哥哥,你感觉如何,会太凉么?”
“嗯……还好。”
荫凉的石榴树阴下, 姜月章正躺在一张绿漆莲花纹长椅上,一只手搭在身前, 一只手随意垂落, 隐在月白的衣袖中。
一条略厚的深蓝丝绸带子蒙住了他的眼睛。
这里头是裴沐从南朝带回的“冰瑚散”, 每日外敷, 配合“清心明目丸”使用,据说能渐渐治好天生的眼疾。
下人都离得远远的,石榴树下只有这兄“弟”二人。
裴沐坐在一边的高脚椅上, 托着下巴看她哥, 念叨说:“这可是南朝许芸舟丹师的药方, 还好我去了那个交易会,她可是很少很少出面的,我跟她说了哥哥的情况, 许丹师说,用这个药方,她有六成把握能治好哥哥的眼疾, 若是哥哥身体能调理好了,把握还更高。哥哥,你好好用药,我也会找来能让你健康起来的药……”
姜月章听得一阵轻笑。
“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啰嗦。”
他在某个词那里细微地停顿了一下。为了掩饰这种停顿,他抬起手,准确地抓住了弟弟的手腕,并进而搭上了她温暖的掌心。
“阿沐。”他唤道。
“哥哥。”裴沐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她注意到,正好有一缕阳光穿过石榴树的枝叶、红花,落在了兄长的手背;小小一块金色光斑,衬得他肤色白得像雪。这是冷冷的白,将血管都衬成了淡蓝紫色,指节细长,关节不突出却很清晰,像竹子。
她看着看着,有点心不在焉。
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哥哥的手这样好看?
这只好看的手捏了捏她的手掌。他手指向里收时也好看,像竹林被风吹着,倏然地一动。
兄长含着一丝浅笑:“阿沐又想什么?告诉哥哥。”
裴沐没好意思说自己看他的手看得发呆,就含糊说:“没什么。”
姜月章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这是一个忍耐的细微标志。他侧着头,一直“看”着弟弟,声音变得更柔和、更平滑;像一条蛇匍匐在草丛里,不动声色地滑过来。
“真想知道阿沐心里的每一点想法。”他重又露出一点微微的笑,半开玩笑地说,“哥哥一直看不清阿沐的模样,就恨不得将阿沐揉碎了掰开,一点点地摸索过去,似乎才能明白阿沐具体是个什么形状。”
这话说得有点可怕。
裴沐抖了抖,想象自己像只野鹿一样,被剖开肚腹、取出内脏,再剥了皮,倒挂在架子上,晾成肉干……
“哥哥,你真是太血腥了。”她真心实意地感叹道,“好像下城那边的屠夫和猎户哦。”
姜月章:……
他那风花雪月的心思,好像突然沾染上了人间的尘土。
他弟弟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未免太接地气了。
“阿沐……”
他板起脸,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就听弟弟一声笑,又来摸了摸他的额头。阿沐的指尖是一种常年握剑而带来的粗糙感,每每都令他安心。
“哥哥,你睡一会儿吧,也到了你的午休时间了。”弟弟说。
姜公子觉得,这声音、这嘱咐的语气,真是温柔极了,还很甜,让他的心都整个软下去,连那点酸楚都不算什么了。
“……嗯。”他不肯放了这只手,仍然紧紧握在手里,“阿沐也休息一会儿。”
裴沐笑道:“我不困,我守着哥哥。哥哥下午不还有事?我见你那几个幕僚在别院候着了。”
哦,幕僚,对,朝堂上那些事。姜公子有些懊恼,恨不得任性地说,让幕僚都回去。可他终究还是有自制力的。况且,为了和阿沐在一起,有些事也一定要去做。
他只能不情愿地接受这件事,又想了想:“阿沐可要参与下午的议事?”
裴沐一听,有些心动,又犹豫:“家主说过,不许我听哥哥的事……”
“你不用管父亲,你想来,便来。难不成我那些幕僚比你可信?”姜月章轻哼一声,心想姜家在朝堂上的许多事,不还是他在拿主意。
裴沐觉得她哥哥真是霸道任性,可这一回,她却因此被哄得高兴起来。她想了想,笑眯眯道:“下次罢!我今天下午和同伴约了要出门,五姐也一起。”
她说的“五姐”是姜滟云,也是姜夫人生育的小女儿,按族里序齿,行五。她比裴沐大一岁,所以裴沐叫她五姐。
“五妹?”姜月章想了一想,兴趣缺缺,“哦,又是你们广识会的小聚会。真没意思,你觉得那比与哥哥在一起好?”
他对弟弟身边的人际交往、种种动向,可谓了若指掌。
裴沐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实在是从小就这样,她早习惯了。她笑嘻嘻地说:“当然还是哥哥好,可我都跟人说好了。哥,你就自己先议事嘛。”
对付她哥,向来是软的比硬的有用,哄的比闹的有用。裴沐对她哥的这性格,也可谓了若指掌。
果然,姜公子勾起唇角,像只被挠了下巴的大猫。
“嗯。”他矜持地应了一声,又命令道,“夕食前回来。”
“好,好好好。”裴沐干脆伸出手,捂住他的嘴,“哥哥不许说话,快睡,午休时间快没了。”
他发出闷笑,气流吹到她掌心。温热的、微润的气流,像一个无意的舔舐。
——舔舐。
裴沐一愣: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形容?
有点,有点……
……有点怪怪的。
她瞪大眼去瞧他,尽管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瞧什么。
但是哥哥的眼睛已经被深蓝色的绸带遮住了,看不见那双有点朦胧的深灰色眼睛。只有他高高的鼻梁像云亭山脉一般挺秀,又突然切出一个锐利的断崖,便凭空多了几分杀伐之气;嘴唇是秀气的,但有点薄,又因为苍白无血色,显得很薄情似的。
但明明能对人很好……
……还是对她很好?
裴沐看着看着,脸颊就有点发热。她还握着哥哥的手,而且能感觉到他的力度缓缓松开——他快睡着了。
但她却有些舍不得放手了。
她望着这张病弱的、俊秀的睡颜,努力将心中的小泡泡、小云朵——还是什么东西?——给统统按下去,按下去,全部按下去。
她在心里对自己嘟哝:不可以这样!这是哥哥,不可以这样!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是伦理上的兄妹,这种心思是不可以的。一旦被世人知道,她会连累哥哥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而且……他还说了,很讨厌别人骗他。要是他知道,她瞒了他十多年……
唉。
裴沐忧愁起来。
她严肃地告诉自己:就这样守在哥哥身边,看着他,就可以了。
……
下午,琅琊城浸泡在强烈的阳光里,热意将空气都蒸得微微扭曲。
街头无家可归的乞丐们,会尽量往那些漂亮富贵的房子靠拢一点,因为有钱人都会在墙上刻印调控温度的阵法,让家里舒适宜人。乞丐们靠拢一些,如果能侥幸不被凶狠的下仆驱赶,他们也就能分润一些清凉的好处。
琅琊城的结构,属于北部、东部富贵,南部多为平民、普通商户,西部则相对贫困。
但广识会在琅琊城的聚集点,偏偏就在西部。
这还是裴沐的提议。
她十五岁的时候,在别的地方加入了广识会,并很积极地表态,说愿意在琅琊城也建立一个据点。而之所以选择在西城,是因为其一,修士们都有自保能力,不怕西城的贼人,只有贼人怕他们的份;其二,在西城建立广识会,多少能带动这里一些小生意,也算给西城的穷人一点救济。
裴沐一直对西城有感情。她虽然不是琅琊人,但小时候与养母一起过得贫困,很明白穷人的苦处。到她自己有了能力,不论多少,她也总想做点什么。
此刻,她就与姜滟云一同走在西城的街道上。
姜滟云比她矮一些,也穿着男装,但不掩轻盈的身段。她戴着一只帷帽,垂着半透明的白色轻纱,其下隐隐露出清秀的面庞。
姜滟云继承了姜夫人的容貌,清秀婉约,相貌柔和可亲,很符合此时对女子的审美。
不过,她的性格很爽快。这种爽快不是泼辣,而是说话做事都干脆清爽,比很多男人都有决断。
姜夫人宠爱这个小女儿,允许她修炼,也允许她加入广识会,不过,出门还是得遮蔽容貌,算是对世家贵女尊严的最后维护。
她与裴沐关系很好。
“阿沐,你终于肯舍得离开大哥了?”她声音柔和温婉,语气却调皮,“前些日子你们闹别扭,可将我吓了一跳。我都想象不出,大哥能怎么生你气,他明明连看你摔一下,都紧张得不得了。”
裴沐腰上悬着剑,走在她身边,活脱脱就是一个潇洒俊美的少年,也像个忠心耿耿的护花使者。
“前些日子么……反正都过去了。哥哥下午议事,我又同你们约好了。”她耸耸肩,笑嘻嘻地看姜滟云一眼,“怎么,五姐吃醋了?放心,我既然说了要来,就不会失约。”
姜滟云半真半假道:“我还真吃大哥的醋,做什么总是占着阿沐?”
她靠近来,在裴沐耳边悄悄说:“要是阿沐真是男子,我就嫁给阿沐,才不要大哥呢。你说,我烦不烦他?”
裴沐无奈地将她推开,笑叹道:“五姐,你小心别人看见我们这样。我是无所谓,可我怕世人说你闲话。那些老学究、长舌妇的嘴,厉害得像刀子。”
姜滟云不在乎,还学着她耸耸肩,故意粗声粗气:“我是男人,我现在做的事,和那姜滟云有什么关系?”
两人绷着表情,对视片刻,都忍不住笑出声。
……
裴沐很喜欢姜滟云,因为她们不止是姐妹,更是朋友。也是因为……姜滟云是唯一一个知道她真实性别的人。在她养母去世后,姜滟云便是世上唯一一个知道“裴沐是女人”的人了。
而且,从裴沐八岁进姜府开始,姜滟云就知道这件事。
因为,就是姜滟云帮她瞒下这事的。
当年,养母无力再抚养她,又知道她很有修炼天赋,就将她乔装打扮一番,送到姜府,巴望着她被选上,进府里过好日子。
但是,她那时小,养母又是平民,哪里知道世家的规矩?所有人待选的孩童进去了,首先都要验身,不是她那粗糙的伪装可以遮掩过去的。
偏巧,那一年,裴沐不小心走错路了。姜府很大,她茫然地转来转去,就遇到了姜滟云。当时,姜滟云也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却已经被教导得很是灵秀剔透。她见了裴沐,三言两语就套出她的话,知道她是个女孩子。
或许出于同情,或许出于寂寞,或许就是单纯的“想帮一下女孩子”这样的想法,总之,九岁的姜滟云悄悄给裴沐塞了一块能伪装身份的幻觉玉符,帮她度过了验身的这一关。
幸好,姜府也没有查得非常严格,毕竟他们也想不到,会有人将女孩儿送来。他们只要是身家清白、好修炼、聪明的孩子,足够胜任嫡长子的护卫一职,这就可以。
因此,在姜府中,两个人一直存在一份别样的亲密。
像现在……
“阿沐,阿沐。”
姜滟云拽了她的袖子,轻轻摇动,撒娇说:“以后等我嫁人了,你可也要想办法,常来看看我。”
裴沐一听,有些意外:“嫁人?”
“是啊。”姜滟云叹了口气,有些郁郁,“母亲已经同我说了……我今年二十二岁,实在不能再拖下去。等嫁了人,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来,能不能再去广识会玩玩。”
由于灵力的存在,人们的寿命较古时长许多,而好吃好喝养着的世家子女们,便是不认真修炼,也能轻松活到七八十岁,因此人们约定,男女二十才成年。
而为了督促婚嫁和繁衍,从一百多年前的大齐开始,律法又规定,婚姻嫁娶的最晚年龄是男二十八岁、女二十四岁,过了这个年龄,就要苛以重税。
2kxs.la
世家联姻是很重要的手段,因此对世家来说,税收不重要,当年的儿女们不成婚,这才是要心急的。
姜滟云叹气道:“母亲说相看一年,明年出嫁正好。唉,阿沐,你要真是个男孩儿,我一定哭着闹着都要嫁你。你对我多好啊,我们能一起吃喝玩乐,一起读书修炼,一起到处冒险,还能做很多有意义的事。”
她畅想了一会儿,又不免叹了口气。不可能的事,越想越伤心。
索性不想了。
裴沐却在思索:“是了,婚嫁……五姐,不若我去问问哥哥,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子?哥哥虽然并未出仕,但我知道,他在朝堂上还颇有影响力。你要真不想嫁人,哥哥也许有办法。”
“真的?”姜滟云眼睛一亮,却又迟疑,“可是,大哥很不喜欢我们几个人。”
裴沐明白她的迟疑。
姜滟云是姜夫人的女儿,母女感情深厚,与外家杨家的往来也密切。而姜夫人与姜月章的关系实在称不上好,杨家与这位姜家嫡长子,也因为政见不同,而很有些龃龉在。
自幼,姜月章就很讨厌姜夫人和她生的孩子。
或说,姜府的兄弟姐妹里,他只看得上裴沐一人。
因此,姜滟云虽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关系却十分淡漠。
裴沐夹在两人中间,也只能尽量周全双方。她也不敢许诺,只说:“我尽量试试。若实在不行,五姐,你务必要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若是所托非人……”
她凝眉苦想了一会儿。
姜滟云反倒被她逗笑,轻轻打了她一下:“你想什么呢,便是个我不喜欢的人,为着姜家和杨家,那人也不敢如何。况且,你还能做什么?你也寄人篱下,还……我的处境,比你好多了。”
裴沐立即昂首:“我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若五姐不开心,我一定提剑冲进去,五姐说打谁我就打谁!”
姜滟云更被她逗得发笑。
气氛轻松起来,此事也算说定,不再提起。
两人到了广识会,与同辈们友好地打了招呼。广识会的据点,原先就是西城几个铺子,他们这群修士大多世家出身,各出些钱,买了铺子,打通之后再装修一二,就是广识会的据点。
他们都是一群热情的年轻人,也大多有些为国为民的心思。这六年来,他们在这里为西城的居民讲学,教他们读书认字,到冬天还会拿些家中不要的棉衣棉被出来,算是赈灾。
广识会里有本地县令、郡守家中的子弟,常常与官府再通个气,一起赈灾,这就免了被说“笼络人心、居心不轨”的隐患。
一群人志同道合,相处起来向来愉快。
可今天,一踏进广识会的院子,裴沐就发觉气氛不对劲。
广识会的同伴们一个个露着怒色,齐齐瞪着院子中央的几人。另外还有两个年轻修士倒在一旁,像是被打伤了,正被人搀扶上药。
院子中间的人则是满身嚣张,为首的年轻公子还装模作样摇一把羽扇,做一副风流潇洒的样子,得意道:“如何,你们谁还敢来和我斗?”
“宇文驰,你欺人太甚!”一名广识会的青年怒道,“你今日无故打伤齐修、敦和,以为我们就会这么算了?便是宇文大将军再厉害,也没有叫你一人就骑到我们所有人头上的道理!”
宇文驰,宇文大将军的儿子?
裴沐与姜滟云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了对方眼中的微妙情绪。
宇文驰则得意洋洋笑道:“我怎么了?我只是按着你们的规矩,选择挑战而已。我的人赢了你们广识会的人,这是我的本事,你们扯上家里,是不是输不起?”
青年一噎:“你说什么?我们的规矩明明不是这样……”
原来广识会一直有条规矩,说如果有人对广识会的什么做法不满,可以带人挑战,五局三胜,赢了,广识会就改。
这是平息争议的处理,而绝非是为了让赢的人入主广识会。
显然,宇文驰在胡扯。
可这胡扯的宇文驰还很理直气壮,顾自喝道:“五局三胜,我再赢一场,你们就得听我的,以后这广识会就是我说了算!”
广识会的人纷纷怒斥:“胡说,我们的规矩不是这样的!”
“你胡搅蛮缠!”
“宇文家难道要得罪琅琊城所有世家?!”
一群人群情激奋,竟是连门口的裴沐和姜滟云都没注意。
裴沐沉思片刻,将姜滟云往旁边推了推,示意她躲远一些:“五姐,宇文驰性子混,你又不擅战斗,别让他瞧见你。”
待姜滟云退了,她才走上前。
边走,还边拔/出腰中的剑。
她的剑是名家所铸,名为“清霜”,剑出如霜似雪,剑鸣若冰风呼啸,清澈寒凉,不容忽视。
霎时,院中便卷出一片淡淡霜雪,连阳光也像冻结三分。
人人不由都看过来。
广识会的人们眼前一亮:“沐云来了!好了,我们赢了!”
宇文驰则有些狐疑,显然吃不准她的实力。
“宇文公子,你欺负他们一群只会读书写字、清谈长啸的人,有什么意思?”裴沐笑道,“要比,就来与我比。”
宇文驰眨巴一下小眼睛,立即退后一步,躲在身边高壮修士的背后,嘴里却叫嚣:“好啊,来!古泰,上!”
那高壮修士肤色铜黄,扁鼻阔口,耳朵上戴着很大的金环,一副北胡旧部的打扮。他得了吩咐,狞笑一下,倏然便朝裴沐扑来!
广识会的人们高呼:“沐云小心,那人力气大,还会咬人!”
宇文驰幸灾乐祸,还颇为嫉恨地呼道:“古泰,给我咬了他的鼻子!”
——叫这人生得那么漂亮!
裴沐执着剑,见古泰眼中瞳孔竖起、唇边獠牙露出,浑身力量邪异,身边环绕黑风。
“妖?”她依旧笑眯眯,“怪不得这般嚣张。可是,你们也不想想……”
清霜剑轻轻一点,剑尖乍然放出一朵雪花。
紧接着,万千雪花纷纷扬扬,如梦似幻,整个笼罩了院落。
雪花飞在古泰的身上、脸上、眼睛上、獠牙上。
它们遮蔽了他的视线,也遮蔽了他的感官。
顷刻之间,古泰骇然发现,自己的世界成了一片纯白——
不,不是一片纯白。
在纯白中央,唯有一点极亮的光芒,猛地朝他刺来!
——砰!
高大的混血修士,突然自己往旁边一滚,重重撞在地上,生生将獠牙磕断。
滴答——鲜血淌下。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一看,只看见那漂亮得过分的少年,拿着雪亮的清霜剑,含笑指着古泰的后心,一脚还踏在他身上。
“力气果然大,自己就将牙磕断了。哎哟,看着真疼。”裴沐侧头一笑,冲宇文驰戏谑道,“你刚才说什么,咬断谁的鼻子?定是你自己了。”
她若有所思:“不然,我来帮你一把?”
宇文驰神色大变,甚至两股战战起来。
有人发现了,鄙夷道:“竖子,堕了宇文大将军的威名!”
时人崇尚名士风度,向往的是两军于门前苦战,主人还能在后方气定神闲地弈棋,最好等赢了之后,再哂笑一句“小儿辈大破贼”,这才足够高贵。
而宇文驰这样,赢了就得意、输了就发抖,实在是最被人瞧不起的。
“你,你们……”
宇文驰咬咬牙,忽然转身就跑,边跑还边放狠话:“等着瞧,我回去告诉父亲!”
“——我要让父亲拿着天子剑,叫你们全都知道好看!”
广识会一群人原本还在嗤笑,听了“天子剑”三个字,却是齐齐一凛。
等宇文驰跑得没了踪影,裴沐将古泰打晕了往边上一丢,就被其余人围拢了。
一群人议论纷纷。
“沐云,你听见了?他说……”
“天子剑。”裴沐接话一句,沉思不语。
姜滟云陪在她身边,拉着她确认一番她没受伤,才也跟着揣测:“天子剑,是说当年齐皇的天子剑?怎么可能?那剑失传近一百八十年,都说是与齐皇陪葬了,宇文大将军怎么能得到?”
旁人也七嘴八舌一通猜测。
有人就迟疑道:“当年大齐覆灭,传国玉玺被毁,天子剑就被视为齐皇唯一传承。都说,谁若得到天子剑,谁就是能一统天下的正统。北齐早有传闻,说宇文大将军有不臣之心,只是苦于并非正统,不能起事。难道……宇文驰来走一遭,就是为了放话说出天子剑的消息?”
又有人反对:“就算是真的,宇文大将军怎么会让宇文驰那蠢人来做这事?况且,现在就放出天子剑的消息,对他有什么好处?又不是……”
——又不是马上就要逼宫了。
众人忽地齐齐一默。
他们都想起来,宇文大将军镇守南北边界多年,不日就要归朝。
而他身后带来的,可是足足三千精兵,更不提边界那十万雄师……
有人小声问:“陛下的身体,是不是……”
“可是,还有太子殿下……”
“殿下不过年十三……”
人们又打了个寒颤。
裴沐这时说话:“这事我们决定不了,都回去,跟家中说一声罢。”
众人齐声应是。
今日的广识会,便就这么散了。
姜滟云也心神不定。回了姜府,她便匆匆去找姜夫人,大约是要将这事与杨家那头通个气、
裴沐则去了姜月章的院子。
人人都担心天子剑是正统的象征,唯有她听了,却是立即想:哥哥能用天子剑里的力量,哥哥能恢复健康了!
她的心脏就一通狂跳。
裴沐去到院子时,他们议事尚未结束,她等了一会儿,与兄长的幕僚们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跨进那流水弯曲的清雅庭院。
姜月章正望着一局棋,此时耳朵尖一动,再侧头一看,便露出一点满意的笑。
他挥手屏退了下人,笑道:“阿沐果真早早回来了。”
“哥。”
裴沐招呼一声,靠拢过去,低声将天子剑的事说了。末了,她便有些激动,悄声说:“要是真的,我就潜去宇文大将军那里,将天子剑偷出来……哎哟!”
她被兄长扯住了脸颊。
姜月章松了手,模糊觉得她脸颊被扯出了红印,又心疼,赶紧去揉了两下,结果因着那柔润的触感,他自己心痒痒得很,依依不舍地放了,又赶紧去拉人家的手,把人拉到身前坐好。
“急什么。”他拍拍她的手背,做个云淡风轻的模样,“假的。”
裴沐一怔:哥哥这么肯定?
姜月章唇边露出一点神秘的笑:“真正的天子剑,其实就在皇宫之中。阿沐别急,我已经想好要怎么拿,不要你冒险。”
裴沐狐疑道:“哥哥你确定?皇宫里……那皇帝怎么不拿来用?有了这个,还怕别人夺了正统?”
“天子剑在一处术法开辟的空间中,轻易得不到。”
“那哥哥你是怎么知道的……”别是被人骗了吧?
裴沐才嘀咕完,就又被兄长敲了敲头。她假装抱怨几句,其实露出了笑脸。她乐观地觉得,既然兄长都说有法子,那一定就有法子。再过不久,他的身体就要彻底好起来啦。
身体好了,眼睛也能彻底好。等他什么都好了,就是一名翩翩佳公子,好看极了,魂术又厉害,一定……
……一定谁都想将女儿嫁给他?
裴沐脑子里蹦出这个想法。
突然之间,她好像没那么开心了。
兄长因为身有残疾,便是再被夸赞,也不是各家考虑的联姻对象——他们总觉得他说不定哪天就没了,将女儿嫁给他,倒要白担一个“巴结姜家”的难听名声。
可要是他好了,谁会不愿意有他这样的夫婿、女婿?
裴沐心中那被她摁下去的小小气泡,又“咕嘟嘟”开始冒,但这一回是酸的。
她有点低落。当然,总体还是为他高兴的,但是……她就是有点低落。
姜公子似乎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阿沐,若我要娶妻,你希望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忽然问。
裴沐怔了怔,老老实实答道:“我希望那是个哥哥很喜欢的人。”
裴沐发觉,他的神色一下子就柔和了。这反应……难道哥哥已经有喜欢的人?
这么一想,她心里的酸泡泡就“咕嘟咕嘟”冒得更厉害。她只能苦中作乐地想:唉,人生苦短,他高兴就行。
姜公子倒真是高兴极了,只觉得这几乎就是心上人对他心意的回应。
他含蓄道:“若是我很喜欢的人,便是不娶亲,能一直看着,就很好。”
啊……他这样说,是喜欢上了哪个不能喜欢的姑娘?难道是有夫之妇?这……不太好吧。
裴沐纠结不已,小心翼翼劝道:“哥哥,那你千万只是看着啊,人家说,拆散夫妻会有不好的结果的……”
姜月章有些茫然,再一思索,就知道弟弟想岔了。他哭笑不得,却又觉得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很可爱,不由多听了一会儿这苦恼的、柔和的、令人发笑的劝解。
他听了还一会儿,才安慰道:“好了,傻子,我不曾喜欢什么嫁过人的姑娘。”
裴沐长吁一口气:“啊?那你不早说。”
说到婚嫁,她又想起来一件事,就趁机道:“哥哥,五姐不想嫁人,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姜月章神色一淡,冷道:“怎么,你喜欢她?”
……啊?
裴沐摸不着头脑:“五姐向来关爱我,我当然喜欢她了,她就像我亲姐姐一样好。”
姜公子本来脸色黑着,听得最后一句,好歹缓了过来。他才开始考虑这事:“五妹……她多半是要同汪家联姻的。”
“汪家……这,能不能不联姻?我记得他们未娶妻的几个公子,都平平得很,配不上五姐。”裴沐皱了眉,央求道,“哥哥,至少找个出彩的人家,行不行?”
“……哪有这样简单,我们需要稳固与汪家的关系。”姜公子顿了顿,若有所思,“阿沐,若五妹不嫁汪家,我便要娶汪家的女儿,你选一个罢。”
裴沐怔住了。
59、“姜公子”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细密编织的竹帘垂落在走廊两侧, 滤去阳光的刺目,只留下一片清凉。
走廊中,坐着乘凉的几人。
一名鹅黄夏衫、头戴金步摇的女人,正拿着一把丝绢团扇, 轻轻摇动, 遮了唇边的笑意:“我猜, 阿沐一定两样都没选。”
裴沐坐在一张圆凳上,嘴里咬着一颗葡萄, 含含糊糊地说:“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
姜滟云一身天蓝衫裙,长发垂髾,一脸好奇地问:“阿姐, 你与阿沐在打什么哑谜?”
“你问阿沐呀。”鹅黄夏衫的妇人又轻笑起来。她名叫姜潋云,是姜夫人的大女儿, 也是姜滟云的同胞姐姐, 只比姜月章小两岁。
裴沐挠挠脸颊, 有点讪讪道:“我就说, 我谁都不想委屈,那干脆委屈我自己,我带了五姐跑掉, 以后仗剑天涯好了。”
姜潋云忍笑:“然后呢, 大哥如何反应?”
裴沐假装观察外头的小鸟, 半晌才嘀咕:“哥哥当然生气了……唉,谁嫁娶都不行,哥哥到底要如何?”
“大哥那人, 看着柔弱,实则掌控欲太强了些……”姜潋云沉思着,扫了裴沐一眼, 收了话头。疏不间亲,她与这幼弟关系虽好,却好不过他与大哥,有些话还是不该说。
姜府上下,都知道小公子是为了大公子才收养的。这两个人总归拆不开,能如何?反正姜公子就是那脾气,小公子也乐意顺着,就随他们去。
裴沐听明白了,摸摸鼻子,爽朗一笑:“没事,哥哥气不了多久,况且就算他生气,也不会对我如何。倒是五姐的婚事……”
哥哥生气,那就气罢。他那性子,如果不是自己愿意,谁能逼他娶亲?五姐与他又不同,没法自己选。他也好意思拿自己和五姐比。裴沐暗中嘀咕:小气!
“五妹的婚事,汪家……”
姜潋云想了想,便淡淡一笑,为他们分析道:“汪家与杨家是多年同盟,姜家虽未表态,但若五妹真在这时候嫁过去,其实也就表明了姜家的立场。既然大哥说联姻是必然之举,那就是了。”
姜滟云也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多说一句:“唉,要是让我选,我倒真愿意同阿沐一起走,天下哪里都看看,而不是困在这琅琊城里……唉!”
话音刚落,就被她阿姐用团扇敲了敲头。姜潋云嗔道:“你这孩子,难不成要抛下母亲,抛下阿姐,抛下姜家和杨家不要?白养你了!”
她又点了一下妹妹的额头,再看裴沐,神情一肃:“阿沐也是,还是别再说些玩笑话,勾得这傻孩子心动了。她也好,你也罢,连我在内,我们这些人生来受父母、家族大恩,怎能不担起责任?”
姜家三娘姜潋云,嫁为人妇已有五年。她嫁的是余家六公子,两人感情平平,却也算相敬如宾。她虽然序齿行三,实际却是姜家这一支的长女,素来很有家族意识。
长姐训话,其他两人只能乖乖点头。
但裴沐点完了头,还是意不能平,惋惜道:“可是,便是为了家族,就不能有别的办法?五姐也修炼,还擅长织锦裁衣,做出的衣袍是上好的法器,琅琊城最大的铺子都争着要,她就算不嫁人,也是多出色的人……”
姜潋云却不以为然:“那又如何?堂堂世家贵女,绣花怡情可以,怎能将闺中作品贩与外人?”
这下,不服气的人成了她妹妹。姜滟云有点憋气,辩驳了一句:“真卖了又怎样?在南朝,没有对女人的这么多限制,听说他们还有女官员,也有好多女修做生意,一点都不妨碍……”
她是广识会的一员,见识广博,虽然没有机会亲自去南朝一游,却听了很多那里的状况。
姜潋云倏然冷了神色,横来一眼:“那我们这里是南朝,还是北齐?”
这话就有些太严重了。
姜滟云立即噤声,不敢再说,只嗫嚅道:“姐姐……”
姜潋云冷冷地看着妹妹,又缓缓看向裴沐。
正当裴沐以为自己也要被姐姐骂一顿时,却见姜潋云缓和了神色,还轻轻叹了一声气。
她挥了挥手,示意仆婢都离远些,等周围没人了,她才低声道:“你们这两个傻孩子,有些话,也是敢当面说的?便是在府里,也要谨言慎行。”
姜滟云懵懵懂懂,裴沐却因为自幼行事方便、见多识广,心中便立即一动。
姜潋云观她神色,赞许一笑:“阿沐机灵。好了,五妹,你也大了,别总是没心没肺,也要学着关心朝堂之事。我们虽是后宅妇人,可朝堂风云,也与我们息息相关。”
后宅妇人……
姜滟云有些受不了她姐的用语,也就忍着没吭声,神情却倔强起来。
姜潋云不理她,顾自道:“你们可知道,朝堂上一直分为两派?十年前开始,今上便一直想颁布政令,希望能够仿效南朝,改革举荐制,尝试定期考试来取得人才,还想着要不限男女。”
裴沐隐约听说过这事,却没有这么详细。她思索道:“若这样政令能通行,朝堂被世家把守的局面就能打破,可今上想了十年,都没成功,恐怕阻力不小。”
姜潋云微微点头:“官位就那么多,谁家肯让出?但是,也有一些世家,是支持今上的。北齐与南朝多年对峙,如今眼看着南边的实力要超过我们了,到时候真打过来了,还争抢什么?谁都是输家。”
“所以,这些年里,渐渐有世家愿意支持今上,包括我们的外家杨家,还有将要联姻的汪家,都被称为‘改革派’。”
“而反对的一方,则被称为‘守旧派’。守旧派里最激进的,就是宇文大将军。”
“宇文?”
天子剑?
裴沐微惊,顷刻间想明白了:原来宇文家与皇帝的根本矛盾在这里!
她喃喃道:“难怪一直有听风声,说朝廷想收回兵马,却无力撼动宇文家在军中的影响力……”
姜潋云又点点头,神情严肃:“我们几家加起来,私兵也有四五万,且我夫家余家、汪家,都在南北边境拥有一定影响力。如果改革派能齐心协力,还怕他宇文一家猖狂?”
她又去看妹妹,问:“五妹,现在你知道,我们为何要与汪家联姻了?你说,你情不情愿担起这责任?”
姜滟云是头一次清晰地听见这段分析,一时听得心潮澎湃。她眼睛亮亮的,显出一种甘愿为理想献身的激情:“好,如果真能让北齐的女子也能当官,只不过是联姻,我怕什么?”
她姐姐微微一笑:“好孩子。”
裴沐在边上看着这姐妹俩,心里却有点犯嘀咕:怎么觉得,三姐在使手段?虽然她说的也不能说不对……
但是,几家联盟、反对宇文、支持改革——这件事,怎么就非要牺牲女孩儿才能做了?就不能做点别的利益交换?玩政治,联姻是一种手段,可也不必非得联姻吧?
让一个有本事的女修去当后宅妇人……听上去,反而是一种浪费。
裴沐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假如是她自己处于五姐的位置……
那还不如上阵杀敌!
但是,也正如三姐所说,是家族给了他们这一切。如果不是姜家养她长大,她恐怕也没有上阵杀敌的本事。
因果恩情、家族情义与个人的想法、愿望,孰轻孰重……还真是想不明白。世人都说“舍生取义”,如果真能用命来换义,不想服从家族安排就干脆一死了之,那倒还简单得多呢。
裴沐对兄长的性格,实在非常了解。
正如她所想的那样,姜公子也就生了大半天闷气,到傍晚时便好了。
而且,许是前段时间的冷战让姜公子学乖了,他生怕再和弟弟闹僵,巴巴地派了人来,要裴沐去他院子那边吃晚饭。
傍晚暑气散去,晚霞瑰丽而柔软,映得琅琊城的天空华美异常。
裴沐穿花拂柳,到了兄长的院子。
快到的时候,她望着前头那攀爬藤蔓的院墙,却忽然冒出个促狭的主意。她脚下一拐弯,飞快绕了一圈,跑到了院子的另一边。按布局来说,这个角落很靠近兄长的房屋,爬了满墙的铁线莲。
夏天是铁线莲开花的时候,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挤挤挨挨,开得十分热闹,花瓣是尖尖的,像修真界会用的一种镖。
每到花开的季节,姜公子就会着人在这附近摆上桌椅,赏花、用餐,颇为风雅。
这时候,兄长应该就在这里。
裴沐爬上了墙。
她藏在厚实的叶片丛里,顶着满脑袋的花和叶子,悄悄探出个脑袋,往姜公子的院落里窥探而去。
姜公子的院落刻有防御阵法,防止外人侵入、窥探,但阵法对拥有“通行印证”的人无效。裴沐就有。
所以,她顺利地看见了院子里的情形。
越过墙边垂落的藤蔓、花朵,越过青色的桌椅板凳,越过草丛和石头,一直看到前方的屋子边缘。
兄长坐在廊上,正与一个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说话。那人裴沐认得,是兄长最得用的幕僚——苏沁。
饭团探书
兄长正在吩咐什么。
“……宇文恺要去,就让他去。按计划布置好,我们才是收网的人……谁?!”
裴沐一听就知道不好——她不小心撞见哥哥议事了。他既然没叫她,就是不愿意让她知道。
而她也无意探知兄长的谋篇布局。她向来是个很乖的弟弟。
但现在……她真的是无意的啊!
一股轻灵的风拂过来,瞬间锁定了裴沐的位置。这是姜公子的魂术,轻灵却强大。
“……阿沐?”
姜月章一脸意外地站起来。
裴沐趴在墙上,尴尬地笑笑,正想开口解释,不防被花挠了挠鼻尖,大大地打了两个喷嚏——
“——阿嚏!阿嚏!”
她揉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解释:“哥哥,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本来是想给你个惊喜……”
姜月章完全不生气。实际上,他从抬头看见她的那一刻起,一直冷淡的神色就染上了温度。
夕晖落在他眉眼上,像盛夏晚风吹起,还醺着如梦的花香。
他招了招手:“道什么歉?又不算什么事。阿沐,过来。”
他的幕僚苏沁看了裴沐一眼,知机告退。
裴沐翻下墙,朝苏沁的背影看了一眼,又见兄长并无芥蒂,不由好奇地问:“哥哥,我听见你们说宇文恺?”
宇文恺——宇文大将军的名字。大约半月后,他就将抵达琅琊城。
姜月章望着她走近,一面淡淡地笑,一面轻描淡写:“宇文恺最近太嚣张,连我的产业都敢碰,总要给点教训……咳咳……”
他别过脸,捂唇轻咳起来。
裴沐立马抛下了宇文恺的事,上前给他拍背又喂水,关切道:“哥哥,你今天的药用过了么?是不是今天风吹太多?”
入夏以来,姜月章已经很少咳得厉害,最多不过轻轻几声。
但现在,他却又是有些柔弱的模样,呼吸急促、两颊泛晕。裴沐来扶他,他就顺势倒在她身上,放了衣袖,却来握她的手,口中还说:“无事,大约是方才议事,话说得久了些。”
裴沐狐疑了一小会儿。她观察着兄长的脸色,有点疑心他是装病,骗她同情。
不过……装病就装病,她也假装不知道,就能多抱一下哥哥。
裴沐高高兴兴地做出了决定,只觉自己此刻宛如话本传奇中的侠客,探入美人香闺,与美人执手互诉衷情。
就差拍着胸脯保证“美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拿来”。
而对姜月章来说……
其实,他还真不是装病。
但他也还没虚弱到不能自己站立的地步,只是乐意就这么和弟弟亲近着。
两人各怀心思,竟就这么在花开繁盛的庭院角落站着,静静看夕霞一点点下沉。
半晌,裴沐开口:“哥哥。”
姜公子带着满心的柔情,以及风花雪月的绮思,温声应道:“阿沐。”
裴沐满脑子话本传奇,一不留神脱口道:“哥哥真好看,我想带哥哥私奔。”
姜公子:……!
裴沐说完这句大胆的话,自己又立马怂了,打着哈哈掩饰:“我开玩笑的,哥哥不要当真。”
姜公子:……!
他有些不高兴,那寒泉古琴似的声音一冷,淡淡道:“这也无妨,不若我带阿沐私奔,也是使得的。”
实际上,在他的计划里,若是原本的法子不成,他就真要带弟弟远走高飞。总归无论如何,他都要跟这个人厮守在一块儿,甚至无论对方愿不愿意。
裴沐一听,竟然很有点怀春少年被姑娘扔了花的羞涩,忍不住浮想联翩,又赶紧按住自己:这是你哥,你在想什么!
她不敢再心猿意马,便命令自己去想些别的。
偏巧,她一想别的,还真就立刻想到了。
——她想起了今天姜潋云的话。
“哥哥,三姐回来省亲,白日里我们——还有五姐一起——在说话。”她先解释一句,而后便大致说了说姜潋云那番关于家族责任、恩义回报、联姻的重要性的话。
姜月章静静听着,面上浮出嘲讽之色。但很短,也很淡,如流星划过天空,不足以被弟弟捕捉。
裴沐说完了,就问:“哥哥,你怎么想的?”
姜月章反问:“阿沐如何想?”
裴沐不会对哥哥说假话,就闷闷道:“我觉得,三姐说得对……像我从小在姜家长大,吃了府里的饭、穿了府里的衣,用府里的东西修炼,才有如今的成就。那姜家叫我回报,我肯定不能拒绝。”
姜公子立即拧眉。
他思索片刻,伸手拍拍弟弟的肩,叫他看着自己。
对着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见其中映着他自己的影子,姜公子心里升起一丝满足,才缓下神色,说道:“阿沐,你要知道,我从十七岁开始,就参与家里的事务。”
“十七岁……九年前的事了。哥哥真厉害。”裴沐立即夸赞。
姜公子心里又舒服一些,面上都有了笑影。他含笑道:“我做的事情,足以涵盖阿沐的一切开支。九年前,阿沐十二岁。所以,从那时候开始,阿沐受下的‘恩义’,应当算在我这里,与姜家没什么关系。至于十二岁之前……我为家里带来的益处很多,足够还了自己的那份,再给你也多还四年。”
……嗯?能这么算吗?
裴沐疑惑道:“可是,为什么哥哥要帮我一起还?”
姜公子理所当然:“你是我弟弟,更是为我才进府,是我的人,自然就是我来给你还。至于你……阿沐,你要还,也只能还给我才对。”
这几句话,其实已经是很含蓄的表白了。至少姜公子是这么认为的。
因此,姜公子面上稳重,其实心脏又开始怦怦跳。他期望弟弟能问一句“什么是你的人”,这样他说不定就能更进一步告诉他……
果然,弟弟露出了沉思之色。
在姜公子矜持的等待里,裴沐经过认真的思考,得出了结论。
她恍然大悟,并立即对兄长肃然起敬、感佩不已。
“哥哥啊,你真是太不容易了!”她摇头晃脑,“那么多幕僚,都是你的人,难怪你要殚精竭虑参与朝堂事务,不然怎么养得起!”
姜公子:……
裴沐夸赞得真心实意,却只换来兄长沉默,没有让他欣悦而笑。她等了又等,不由疑惑:“哥哥?”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姜公子正在思索一个严肃的问题:他到底为何会将这么个憨憨放在心上,还只放了她一人?
想不明白。
都是憨憨的错。
姜公子面无表情伸出手,揪住憨憨的脸颊,往两边轻轻一扯。
“哥哥唔……?”
对着弟弟无辜的眼神,姜公子露出了一个森森的微笑:“傻子。”
气死他了!
两人闹了一会儿,又一同吃过晚饭。照例,样样都是裴沐爱吃的菜。
兄长体贴她起来,真是没有任何可挑剔之处。每次吃饭的时候,裴沐都会觉得很感动。像此刻,她一边埋头嚼嚼,一边就在心里冒出许许多多开心的小泡泡。
哥哥真是又貌美、又聪明、又贤惠,要是能娶回来,有这样一个夫人,多好。裴沐美美地幻想了一会儿,突然醒悟了:对哦,如果哥哥是女子,像“她”这样处处完美的女人,岂非男人梦寐以求的妻子?那这样一个完美的女人,脾气坏一点、霸道任性点、掌控欲强一点,有什么关系?
没有,没有关系!
一旦想通这一点,兄长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倏然就变得十分完美,再也没有瑕疵。
裴沐感动地望着哥哥。
姜公子身体弱,胃口向来不佳,已然是搁了筷子,只笑着看弟弟的模样。见他望过来,他便柔声道:“怎么,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裴沐用力摇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在想……我要是娶妻,就想娶哥哥这样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
姜公子:……
个憨憨。
气死他算了。
但再思索一二这话中含义,姜公子又心跳加速。
他一时不知该生气还是该欢喜,再看那憨憨——他说完这么一句话,惹得他心里七上八下,居然自己又埋头吃得香甜,好似方才不过随口玩笑。
姜公子磨了磨牙,恨不得现在就说一句“好,我娶你或你娶我,如何都行,你安安分分同我厮守一生”。
……却又不敢。
太过在意,总是患得患失。
又因为患得患失,就想将这个人抓得更紧。
姜月章左思右想,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真是个傻子。”
也不知道是说弟弟,还是说他自己。
渐渐,晚霞已尽。
天上虽还有一层薄薄的蓝色亮着,日光却已经彻底消磨;姜府里的灯笼处处亮起,这院落里的灯也都亮了起来。
夏季天热,为了减少人心烦躁,灯笼被特意弄得朦朦胧胧的,柔和极了;这柔和的光落下,笼在桌边两人面上。而两人彼此看着,都觉得对方肌肤如玉、眉眼如画,在灯光里真是好看极了。
裴沐心里的小泡泡不停冒出来,怎么摁也摁不下去。
她还想和他说话。
“哥哥……”
他应了一声,目光也专注地凝聚在她脸上。
小泡泡越冒越多,简直要将她淹没了。
裴沐清清嗓子:“哥哥既然说,我要还,也是还哥哥,那哥哥想让我怎么还?”
——很喜欢这个人,对他已经很好,还能怎么好?她都想不出来。
姜公子眼眸微亮,心中波澜也是一荡,却又即刻隐忍住,只装成没事人,平静地说:“你就一直陪着我,同过去一样就行。若能再听话些,就更好。”
听话……
真是哥哥对弟弟的口气。
裴沐心里的小泡泡“啪啪啪”破开。
她恹恹应了一声。
姜月章觉出她情绪陡然低落,以为她是不愿意,立即脸色一沉,生硬道:“怎么,不愿意一辈子陪着哥哥?”
“不是。”裴沐顿了顿,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就心不在焉拿了白天的事来说,“我就是在想,也不知道哥哥在朝堂上是哪一派的,有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果真?姜月章并不真的相信,又暗恨弟弟不说实话。
如果他的心思能化为双手,一定死死捂住这个人,不让他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可惜不能。
所以他只能压下不悦,淡淡道:“我无所谓派别,只是按着自己的想法做事。你别听三妹说那些话,她一介妇人,眼界不宽,也不想想,这么多家,利益盘根错节,怎么可能真的只有两派?大多数人都是为自家打算,面上找个由头而已。”
裴沐一怔,真正从那患得患失的情绪里苏醒过来:“啊……原来如此。确实,世家总是很现实,哪里那么多大义……那哥哥,你想做什么?”
姜月章凝望着她,忽地微微一笑。
“当最大的赢家。”他语气清淡,却不掩心气和自信,“阿沐,你别想太多,好好听哥哥的话就行。我总归是能护住你,不叫你出事。”
护住她……
三个月后,裴沐相信,兄长也许是可以护住她一辈子,但是……
也许,他也只会护着她。
九月下旬,霜降过后,琅琊城出了一件事。
——姜潋云死了。
她与夫婿余六公子去城外观赏红叶,归来时马受惊了,夫妇双双坠马而亡。
60、心动
——滴水之恩, 当涌泉相报。
唯一的问题是,究竟要涌多少的泉,才算报完了恩义?
在报完之前,个人自己的想法、愿望, 又究竟算什么?
两个半月前, 也即七月上旬, 宇文大将军宇文恺率军回到了琅琊城。令城中世家倒吸一口气的是,他带回来的并非传闻中的“三千精兵”, 而是一万大军。
三百精兵随他入城,其余军队在城外驻扎。
北方的世家们虽各自豢养得有私兵,却和南方自给自足、占地广阔的庄园不同, 不能直接在家中养军队。因此,他们的私兵大多在琅琊城外, 遍布北齐境内, 不在眼前。
远水救不了近火, 如果宇文恺真要做什么, 这城中娇贵的世家们无疑就是案板上的肉。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人人也都在猜测:莫非宇文恺真就要逼宫?失传的天子剑真在他手上?
但是,出乎他们的意料, 宇文恺第一时间进宫面见天子, 据说他“执礼甚恭”, 没有任何骄矜之举。
辅佐司掌礼节的官员,小宗伯袁衡,斥责宇文恺“拥兵自重”, 宇文恺也没有任何怒色,反而笑着解释说,他是听闻琅琊城中有人竟对陛下有不臣之心, 一时心急,才带了人快马加鞭回来,要“清君侧”。
清什么君侧?
第二日,便有三名重要官员,在上朝途中被宇文恺的人伏击袭杀,当场死亡。一同遭难的,还有“不幸被卷入这场争斗”的小宗伯——袁衡,也就是前一日才在朝堂上把宇文恺骂得狗血淋头的士族官员。
而更巧的是,这统共四名官员都属于改革派的重要人物。他们是皇帝的心腹,一直坚决要求执行改革、开放官员选取和晋升通道。
都是些有胸怀、有抱负的人。
哪怕是与他们对立的保守派,即便恨他们恨得牙痒痒,却也没想过当街袭杀这种事。
这种原始而野蛮的行径……不是世家习惯的争斗手段。
满城震动之际,宇文恺却施施然拿出一堆改了死者私印的文书、通信,证实说,这几名官员内通南朝,是“北齐的叛徒”。
很多人都怀疑那证据是宇文恺伪造的,却谁也没有定论。
听说,当今天子看了所谓“证物”后,当朝呕血昏迷,宫中急召太医会诊,而那宇文恺还大笑不止,环顾左右,说陛下是被这些叛徒伤了心,叛徒们真是罪该万死。
士族们群情激奋,尤其是改革派。他们猝不及防失去四个核心人物,可谓元气大伤。
他们这群人,虽说平日里勾心斗角、各有各的盘算,却唯独不能丢了名声和风骨,因为这两样东西是他们统治的正义性所在,也是多年来他们能够与皇权博弈的关键。
改革派吵闹着要联合起来,给宇文恺施压,务必要讨要个说法。毕竟,就算最坏的结果发生,宇文恺篡位,他要治理国家,难不成就靠自己?
总是离不开他们这些世家的。
改革派的首脑们奔波起来,还试图说服保守派一起参与。
但是,他们失败了。
所有属于保守派的世家,都保持缄默,并且容忍了宇文恺的放肆行径。
改革派这才回过神:原来宇文恺早就压下了保守派内部的声音。这一次事件,对改革派而言是突然发难,对保守派而言,却是预谋已久!
短短半月内,北齐皇宫宣布皇帝需要静养,颁布旨意,以宇文恺为天官冢宰,恢复天官冢宰总领五府之制度。
也就是说,到七月中旬,宇文恺便堂而皇之开始摄政了。
一系列变故,看得改革派目瞪口呆。
他们试图控诉宇文恺假传天子旨意、挟天子以令诸侯,却根本无需宇文恺亲自出马,其余保守派的世家就你一言我一语,悠哉哉地将他们给驳了回去。
据说宇文恺私下宴客时得意无比,说:“对付这些中原世家,还得用他们自己人的嘴皮子!”
宇文恺出身北胡,与这些本地世家作风十分不同。
一时间,宇文大将军春风得意、风头无两,大有一举成为无冕之王的势头。
而在这牵连无数人命运的大局面前……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那场伏击袭杀的事件里,死去的人并不仅仅是那四名官员。
那一天里,还有两名结伴上街采买东西的婢女,被杀红了眼的士兵一刀杀死。当她们的主家发现她们时,她们的尸体都被不知道谁给糟蹋得不成样子。
那是姜家的婢女,却并非哪位主子贴身伺候的人。她们长得不美、牙齿不整齐、皮肤不细白,说话的声音也并不优美,所以只是厨房里打杂的小丫鬟。
她们惨死,满府的主子没有一个人在意。只有她们朝夕相处的几个友人哭了一哭,还有就是……
裴沐抱着她的剑,站在偏门门口。她向城东望去,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房屋,一直看到宇文府邸那飞起的檐角。
她站了很久。
直到姜公子来找她。
“阿沐。”
那天还下着雨,夏天的雨总是密集猛烈,打得人浑身湿透。姜公子站在雨里,旁人为他撑伞,为他披衣。
在他的示意下,侍者走上前,为浑身湿透的小公子也撑起一把伞,再披上干净柔软的毛巾。上好的棉布,价格不菲。
裴沐回过头。她脸上雨水纵横。
灯光被雨水晕开,由此也将世界晕开。世界是黑白二色的水墨画,朦胧清淡,一切都看不分明。
“哥哥,”她轻声说,“你知道她们的名字吗?”
姜月章静静地望着她。
她如同自言自语:“红鱼,绿雁。她们不大会做菜,所以才一直是最下等的丫头,但她们一个做绿豆汤很好喝,一个总能挑选到最新鲜、最好的菜。这也是本事,是不是?”
姜月章轻轻叹了口气,走去她身边。
他偏头低低咳嗽几声,才按住裴沐的头,略微弯腰,平视着她的眼睛:“阿沐,你要听哥哥的。”
“你不能现在去找宇文恺报仇。”他声音淡淡,却不容置疑,“接下来的时日,你尽量不要与那一头碰面,实在撞上了,也要退避。”
裴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姜公子伸出手指,捧了捧她的眼角。他心中滑过一个细微的念头:弟弟的眼睛,有时候真是太过清澈了。
他继续说:“你记住,唯有中庸才是取胜之道。宇文恺得意太过,便注定不能久长。哥哥对你保证,他一定会身首分离、身败名裂。”
裴沐仍是定定看着他。
片刻后,她点点头:“好,我相信哥哥。而且,我也不想给家里带来麻烦。现在宇文恺锋芒正盛,我不能去硬碰硬。”
她认真地承诺,也像认真地劝解自己。
姜月章勾起唇角,再去牵她的手:“走罢,回去换身衣服。”
这是七月上旬所发生的,一件不起眼的、注定不会被载入史册的小事。
到了八月初,又发生了另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那天,裴沐刚刚去到城西,就发现广识会的据点前正围了一群士兵,看衣着,他们正是宇文恺营中的人。
老百姓害怕地远远躲开,又都忍不住好奇,悄悄窥探着。
士兵们正将广识会里的东西一一扔出来,连招牌都取下来砸烂了。而广识会的子弟们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却都一脸忍耐,敢怒不敢言。
裴沐走上前:“发生什么了?”
同伴们将她拉到一边,低声同她说了缘故。原来,宇文大将军说广识会是南朝的组织,不能开在琅琊城,必须立即拆除,否则便是通敌叛国,格杀勿论。
围观的人群里,突然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叫:“求求你们不要扔我们的书……唔唔……”
那孩子迅速被大人捂住了嘴。
原来,广识会一直将此地当作半个学堂,教西城的人读书识字。书本笔墨昂贵,百姓们买不起,就都用学堂的,大家都很珍惜。
裴沐盯着地上那大堆被破坏的东西,忍耐地握紧了手。
同伴低声道:“沐云,别冲动。”
她说:“我知道。”
这里是众人多年心血,眼睁睁看着被毁,谁也不好受,却谁都明白,这时必须忍耐。
最多在心里暗恨: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这时,却见军队往两边让开;从广识会里头,走出一个摇着羽扇、满脸得意的人。
是之前曾被裴沐吓破胆子的宇文驰,也是宇文恺最宠爱的庶子。
他穿着华丽长衫,小眼睛四下一转,便锁定在裴沐身上。他“嘿嘿”几声,大摇大摆走来,还装模作样地围着广识会的人们走了一圈。
有人当即怒道:“宇文驰,你做什么?”
宇文驰哼笑道:“我来看看,之前风光的广识会有没有后悔?早知道有今天,你们当初不如乖乖让我当广识会的会长,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裴沐瞥他一眼,移开目光,神色淡淡,并无反应。
宇文驰更来劲了:“姜沐云,你不是厉害得很?今天怎么哑巴了?装得这么清高,其实谁不知道你只是姜家收养的?说是养子,其实就是个家奴!也不知道你们姜家的族谱上,有没有你的名字?”
裴沐面无表情,还是不说话。
就有同伴听不下去,为她辩驳:“我们修士何曾管俗家出身!何况,谁不知道沐云与姜大公子情同手足,要你多嘴?”
宇文驰立即揪住话眼,不依不饶:“情同手足,那就不是手足!区区一个家奴、贱民,也配与我这样人作对?”
“你……”
人们憋着气,说不出话。这群在广识会里混下来的修士,大多是世家幼子、庶子,因为仕途无望,本人也没什么野心,才乐得当个闲云野鹤的修士。因此,他们吵架都很笨拙。
而且……在他们心里,其实也没有觉得宇文驰说错。人人都知道,姜沐云并非姜家血脉,只是他们自诩修士,不该理会这些门第之见。
辩不过,那就走。
有人扯了裴沐的袖子,愤愤道:“沐云,我们走,休要与这种小人一般见识!”
裴沐点点头,准备先行离开。
宇文驰却不乐意就这么结束。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立即有士兵上前,拦住了广识会的去路。
“宇文驰你……!”
裴沐拍了拍同伴的肩,平静地看向宇文驰:“听闻宇文大将军驻守边防近十年,是北齐第一大功臣。”
宇文驰得意道:“不错,你也知……”
裴沐顾自问:“那么敢问,堂堂宇文大将军、天官冢宰的军队,究竟是守卫北齐的卫国之军,还是当街无故戕害士族子弟的宇文私兵?”
宇文驰一噎:“你……”
裴沐等了一会儿,见这纨绔草包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应对言辞,便点一点头:“宇文公子好好想想,我们便不奉陪了。”
他们离开了西城。
路上,一群人将宇文家一顿痛骂,勉强解了点心中郁气。又有人笑着夸赞裴沐,说:“看不出来,沐云不仅修为高明,还有雄辩之才!”
“是啊!”
“刚才宇文驰的脸色,真是好笑!”
还有人向往道:“我家哥哥说,姜家大公子便是这般临危不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功夫,我原先还将信将疑,而今见了沐云,就也能想见几分大公子的风采了。”
裴沐这才微微露出笑意:“我只学了点皮毛,可不敢与哥哥比养气和才学。”
不知道谁无意说了句:“由此能看出姜大公子真是敦厚之人,不仅叫沐云修炼出一身好本事,还教他读书习字、处世之道,天底下真没有更好的兄长了。听闻大公子身体欠佳,沐云定会护着大公子,让这样一个好人长命百岁,对吧?”
裴沐笑起来,认真说:“是,哥哥对我恩重如山,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我会用这条命护着哥哥。”
众人齐齐称赞这兄友弟恭、恩义双全的佳话,认为这足以记入史册。再笑闹一番后,人们便各自回家,准备闷头不出,祈祷家中父兄早日将宇文恺赶走。
至于第三件小事……
八月下旬,宇文恺上姜家提亲。
他们指名道姓,要为宇文驰娶姜家五娘,姜滟云。
姜家虽然从未表明政治立场,但他们的姻亲杨家、余家,还有现在正与姜滟云议亲的汪家,都是改革派。
姜家怎么可能答应?
若说名声是世家的脊梁,那联姻就是世家的血管。他们正是通过代代联姻,来微妙地结盟,从而影响了历史的进程。
且不说姜滟云正在议亲,就说宇文恺的北胡出身、宠妾灭妻的作风,姜家这样的百年世家就断然不会将女儿嫁给他家。
更何况,那还是个庶子!姜滟云是何等人,是姜家家主的嫡幼女,标标准准的世家贵女。
要是姜家答应了,岂非将百年的名声都扫了地,日后被天下士族唾骂倒了脊梁骨,死后都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笔趣阁小说阅读网
姜家家主眉头都没抬,只听了个开头,就断然拒绝。
宇文家的人退了回去。
第二天,他们却又来了。
来人是宇文府上的大总管,乃是宇文恺亲兵负伤退下所担任,故而深得宇文恺信任。他少了右边小臂,却仍是目光炯炯,步伐中不掩当年杀伐之气。
他一笑,就像老虎咧嘴。
“……家主说,八公子配贵府五娘,许是高攀了些。”大总管和和气气地说,眼中精光一闪,“不过,府上的姜沐云小公子……实不相瞒,我们八公子见了之后,惊为天人,不如贵府就把小公子给了我们罢!”
姜家听得目瞪口呆。还能这样?谁会求娶……求娶一个男人?
大总管又立即解释:“自然不是娶妻,我们八公子还要传宗接代。就是接姜小公子回去,慰藉一二,也就足够了。”
言下之意,便是领回去当个玩物了。
男风、娈童,这并非什么新鲜事,反而还颇为流行,被视为风雅之事。不少皇族、世家子,私下都豢养得有貌美男宠,琅琊城里还有烟月馆,里头都是清秀美丽的小倌,也是许多男人喜欢流连的地方。
姜家在场的人,一个个气得面色铁青。
便是姜小公子是养子,既然冠了姜家的姓,就断然没有送出去给人亵玩的道理!
而且,真要答应了……
姜公子能把整个姜府翻过来。
姜家家主当即就拍了桌子,指着大总管的鼻子,将他痛骂了一顿。
大总管神色自若,坦然听之。末了,他只悠悠说了一句话:“姜家可听说过当日小宗伯袁衡袁大人的事?”
小宗伯袁衡,七月被宇文军队当街袭杀的官员之一。
满堂俱寂。
小宗伯——不是小官了。不……当日身死的四名官员,哪一个是小人物?可脑袋落地,也如砍瓜切菜的容易。
姜家家主神色变化不定。若宇文家强求的是姜滟云,他拼死也不会答应,因为名声比命重,可对方强求的是姜沐云……
大总管又循循善诱:“我们八公子只是要人,不拘什么名头。就是姜小公子忽然得了什么急病,从此再不能抛头露面,我们八公子也不会计较。”
这是在暗示说,弄个由头糊弄世人。姜家嫡脉的婚嫁糊弄不过去,可一个平民出身的养子,名字又没记在族谱上,其实……并不是没有操作的可能。
姜家家主更是犹豫起来。
最后,他说:“让我考虑一下。”
大总管笑道:“我们家主愿意给贵府三天时间。您慢慢考虑。我先告辞。”
姜家家主在堂上呆呆坐了一会儿,猛然醒了神。他吩咐左右:“不准将今天的事告诉公子。”
他说的“公子”,自然是指嫡长子姜月章。
仆从们垂首应是。
家主又抬步去了后院,找姜夫人商量。
姜夫人原先听说宇文家求娶幼女,气得差点晕厥,在心里翻来覆去将宇文恺骂了无数次,再骂宇文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是痴心妄想。
她知道今天宇文府来人,气哼哼地等在房里,想着要是夫君糊涂、要将滟云许给那无赖子,她拼了命不要也得护住幼女。
不想,姜夫人等来等去,却等来个让她也目瞪口呆的消息。
“……他们要沐云?!”
姜夫人愣了半天,犹豫起来:“那……当然能不答应是最好,可听他们的口气,若是不答应,竟是要……”
她想了半天,又问:“我们的人,够不够抵挡那些兵的?”
家主已经在心里反复推算过了,每一次都是沉重的结果。他缓缓摇头:“不够,差得太远。”
姜夫人不说话了。
半晌,她又低声说:“可是大公子那里……”
她与姜月章向来彼此疏远客气,且她还很忌惮那人。她心里清楚,姜家这些年来之所以能在朝堂上稳稳当当,很大一部分是那大公子的功劳。他虽然是个病秧子,可心思深沉得吓人,姜夫人还偷偷想过,指不定就是他生得太妖孽,才要用身体康健来抵,才能平衡。
家主好半天没说话。
“我觉得,那孩子如果知道了,说不定……”
姜夫人等了好久,只等来丈夫的吞吞吐吐。她心里烦躁,催道:“说不定什么,大公子会如何?他手里要是有什么牌,就都拿出来,这可不是藏着掖着的时候!”
家主苦笑道:“要是让他知道了,指不定会真叫滟云嫁出去!”
姜夫人骇然。
“他敢!”她柳眉倒竖,怒声震动屋子里的每一寸空气,“以嫡女嫁与奸臣庶子,邀宠献媚?真这么做了,姜家何以立足!”
家主面色苍白。分明谈论的是自己亲子,他神色中却隐有恐惧:“我如何不知?可你不知道那孩子的能量,他……”
姜夫人愤怒至极:“他要是真有能耐,就现在去解决宇文逆贼,那我倒真心服口服!拿嫡妹去填,算什么本事?!”
家主却还是摇头:“这时候动手,无异于以卵击石,没见这城中大家大族,谁都闷不吭声……”
姜夫人呆呆片刻。
她仔细地观察着丈夫的神色,甚至从未有这么仔细过。她凝视着这个男人,倏然意识到:这个丈夫,现在是靠不住的。她要保住女儿,必须靠自己。
姜夫人从来不是什么聪明人,但在该聪明的时候,她也能抓住那一丝灵光。
她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不找大公子,直接去找沐云。”
家主一怔:“什么?”
姜夫人十分冷静,甚至冷静得近乎冷酷:“沐云是个好孩子,他和滟云的关系十分要好。我很庆幸,我虽然不大喜欢沐云,却从没有阻止滟云与他亲近。”
家主有些明白过来。他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以至于说话也艰难。
“你是说,让沐云……”
“这原本就是该他自己做的选择,我们本不该越俎代庖。”姜夫人冷冷道,“况且这姜府之中,能够动摇大公子的人,除了沐云,还有谁?”
“夫人……”
“沐云不会不管滟云。他是个好孩子,他知道姜家对他有大恩。这么多年,姜家对他这么好,难道他就白受着,当个白眼狼?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姜夫人越想越清晰,甚至抬手理了理自己微乱的鬓发,露出一点从容的笑意。
她望着丈夫那受惊的、无能的面容,笑着,柔声夸奖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夫君,你说呢?”
……
一切正如姜夫人所想。
姜府着人回了宇文家。偷偷地,在夜里,不叫世人看见。
八月,天气转凉。
又是秋雨,天色昏暗。
裴沐坐在窗边,反复擦拭一把匕首。她平静地想:实在不行……那过去之后,是马上杀了宇文父子更好,还是忍一段时间再做?
如果马上杀了,引起军中哗变,且不说世家,城中无辜百姓必然遭灾。
她向来以为自己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想到有一天,她的举动能影响许多人命运。这究竟是阴差阳错,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修行上,她自幼被夸为天才,但在面对这复杂的世界时,她感到了自己的平庸。
她想得出神。
屋内烛火跳了跳,她才发觉门口站了人。
姜公子手里提着一样东西,静静看了她不知道多久。他的背后是一片绵绵秋雨,而他的面容如水墨氤氲而成,初看柔雅细致,再看又能觉出无数锋芒。
他瘦削如竹,随意披着深青色外衣,长发散落,眼眸深邃。
裴沐站起来,露出一个笑:“哥哥,我正想找你。”
他淡淡反问:“找我?正好,我也有事找你。”
隐有一丝讽刺。
裴沐走过去,将他拉进屋中,再关上门。飘满秋雨秋风的世界,也随之被关在门外。
她想再点亮多几盏灯,因为兄长眼睛不好,光线暗了便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拉住了她,冷声道:“担心我是个瞎子?托你的福,药吃了几个月,我这残废也能看清多一些东西了。”
裴沐不生气,只无奈一笑:“哥哥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刺人。找我什么事?”
姜公子死死盯着她。从前他的世界是一片模糊,什么细节都只能靠他自己揣摩,现在他还是看不清,却总算能在很近的距离里看清弟弟的容貌。
……比他想象过无数次的样子,更美。
美得让他心脏灼痛:一半因为无望的爱,一半因为被背叛的愤怒。
“你……”
再开口时,他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像被戾气灼伤:“姜沐云,若我不做些什么,你是不是就要跑了?”
“……哥哥何出此言?”
姜公子咬牙切齿。他心脏一阵阵地收缩、绞痛,那种领地被人侵犯、世界秩序差点失控带来的焦躁与愤怒,让他几乎失去神智。如果他的身体有更多一些力量,他说不定会扑过去把这个人咬死——咬他的咽喉,吸干他的血液,彻底让他不能离开自己。
他竭力抑制住这病态的疼痛。
然后,姜公子将手里的东西拍进了弟弟怀里。
“拿去。”他冷冷道。
裴沐低头一看:“这是……怎么像是皇宫里的折子?”
姜公子面无表情:“皇帝手谕,姜家五娘才情过人、深明世情,令其即日进宫,辅助太子太傅,为太子师。”
如果这手谕宣布出去,将震惊整个北齐,因为从来没有女人能当太子的老师。
裴沐也大大吃了一惊:“哥……”
姜公子还是面无表情,声音里带着戾气和嘲讽:“你满意了?五妹进宫当太子的老师,宇文恺再嚣张,也不能再做什么。至于什么当街袭杀……他敢对姜家做什么?姜沐云,我叫你不要去惹宇文家,不是叫你送上去给人家践踏!”
裴沐被他一顿嘲讽。
“哥……”
姜公子继续冷嘲热讽:“你还有什么花言巧语?你以为这姜家上下,有什么事真能瞒过我?你找我何事,打算叫我什么都别做,然后你姜沐云冲上去,牺牲了自己就能保住这家子?你就要眼睁睁看我……咳咳咳……”
他激动太过,掩唇咳个不停。
裴沐赶紧送水又拍背,还拿出她这里常备的药丸,给姜公子喂了。等他终于好了,苍白的脸上已是一片潮红。
他还是怒视着裴沐。
裴沐回以无辜的眼神。
姜公子等了好一会儿,竟然连一句好声好气都没等来,当即大怒,气势汹汹质问:“你有什么话说?!”
裴沐小心地瞅瞅他,给他轻轻拍背:“哥哥,你慢些,别又犯病了。”
接着,她才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跟你说的,的确是这件事……不对,也不完全是。”
姜公子冷笑,认定弟弟花言巧语,于是继续保持冷脸:“说完。”
裴沐诚恳道:“我是想着,把事情原原本本跟哥哥说了,如果连哥哥也实在没有办法,我就只能用我的办法了。我没有哥哥足智多谋,只有一身本事,到时候去了宇文府中,趁夜杀了他们,再去军中杀了关键将领,把一应信物全都收好,再赶在消息传出之前,叫人拿着信物过去,将边境上的宇文心腹都给拆散,各个击破……”
她反省道:“我也知道,这个计划全在我自己实力高低,实在冒险。不过我远远见过宇文恺,我觉得我能打得过他。至于之后,当然还要借助哥哥的力量……”
这下轮到姜公子眨眼了。
他是知道宇文恺实力的。按着境界划分,宇文恺是元婴后期,又身经百战,一般修士连近身都做不到。
“你一介金丹修士……”
裴沐挠头:“不是啊哥哥,我前不久已经进阶了,是元婴修士了,而且可能因为根基不错,我是元婴中期,我琢磨着我再努努力,仓促冲击一下元婴后期也不难。”
金丹,元婴……这些齐皇当年定下的修为境界划分,自然不如书本中传的那么神乎其神,有移山倒海之能。但是,即便如此,这也足以说明裴沐的修行天资。
姜公子听得有点发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弟弟竟然有这样的能耐。而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么说,弟弟要从他身边跑开,岂非也易如反掌?
姜公子心中警铃大作。
“姜沐云,不可骄傲自满。”他严肃道,“好了,不说这事了。”
他企图结束话题,不让弟弟察觉自己的震惊和担忧。
裴沐却说:“我还没说完。”
姜公子不情愿地问:“什么?”
“我其实还想着,如果哥哥不同意我的计划,我就告诉哥哥一件事……不,两件事。”她笑起来,笑意轻盈,一派明朗,“这两件事会让哥哥吃惊又生气,对我失望之下,就不会管我了。”
姜公子心想,不可能。但他好奇。
他板着脸:“说。”
裴沐靠近过去,拉着他的衣袖,望着他的眼睛。
“哥哥,我有一件事骗了你很多年。其实我是个女人。”她平静地说。
姜公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呆呆站着,又呆呆眨眨眼。堂堂姜大公子,忽然成了呆头鹅。
他太呆了,以至于面上反而显得沉稳淡定:“还有呢?”
“第二件事……”
裴沐抿了抿唇,严肃地问:“哥哥,我喜欢你,我能亲你一下吗?我想着,要是哥哥能允许我亲你一下,我就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姜公子更呆了。
然后他叹了口气。
唉,这个梦做得真是太真实了,以至于他都混淆了真假虚实,在梦里跟弟弟置气。醒来后还得去找他,跟他说说姜滟云的事如何解决。
于是,姜公子继续板着脸:“知道了。好了,你可以消失了。”
他要从梦里醒过来了。
裴沐:……?
……好吧,果然被拒绝了。
她有点忧伤,又觉得不出所料,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平静感。
“那哥哥……”该说什么?她想了想,没想到,决定继续想。
两人相对沉默。
窗外秋雨飘摇。
过了很久,姜公子才缓缓开口:“你怎么还没有消失。”
裴沐叹气:“哥哥这么不想看见我?好吧,虽然这里是我的房间,但我还是先让给哥哥。”
她抬腿打算走。
姜公子愣愣看着她,忽然抬手捉住她的手臂。他呼吸变得急促,有些发狠道:“反正是梦里,我怕什么!”
裴沐:……?
她眼睁睁看着兄长的面容放大,然后……
……然后,是一个吻。
她呆在了原地。
一时之间,她想的不是兄长呼吸原来灼烫、他的嘴唇很柔软、这个吻如何由浅而深……
她想的竟然是:外头的雨声,真吵啊。
第二个想法则是:哥哥说得对,他总是能护住她,连带她想护住的人一起。
她心里的泡泡不停地冒,一个比一个开心。
……
一个月后,裴沐再回想起那一天,觉得自己很傻。
她早就该明白,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兄长,都不是天下无敌的人。他们再强大,也有不能做到的事情。
没有人可以保护所有的人,哥哥也不例外。
所以,姜潋云和她的夫婿死了。
表面上是个意外,但姜家人明白,那是宇文家的怒火发泄。他们在无声地警告:动不了你们,还不能让你们难受?
九月下旬的这一天,姜夫人和幼女都戴上了白花。这其实不合礼制,但她们实在都太伤心了。
姜夫人哭得几度昏厥,也失了神志。她冲到裴沐面前,用力推搡她,哭喊道:“都是你,是你——你怎么就那么金贵,一点委屈不得?!”
“姜家养你这么多年,你怎么忍心看着你三姐遭难啊……我可怜的潋云,可怜的潋云!”
“你这个白眼狼……你去死,去死!”
61、恩义的分量
其实, 在八月份,当姜夫人将当前的局面告诉她之后,裴沐仔细想了好几天。
——她自己去宇文府,还是牺牲五姐?
肯定不能牺牲五姐。
她肯定要护住五姐, 这件事根本不需要思考。宇文驰那种货色, 怎么配得上五姐?而五姐又不擅长战斗, 嫁过去了岂不是被人磋磨?
所以,只能是她自己。
但这不代表她乐意自己被磋磨, 所以她想出了那个冒险的计划。实力是她最大的凭依。
唯一的问题就是兄长的态度。
姜夫人看准了她的心性,却并未摸清她的性格。裴沐并非那种傻乎乎的、一心想牺牲自己结果让至亲痛苦的人,她十分明白, 哥哥不会愿意她离开,也不会乐意她将这种重要的事瞒着他, 所以她一定会将这件事告诉哥哥。
可问题是……假如他知道了, 逼急了他说不定真会把五姐扔出去。
裴沐很清楚, 她哥哥真能干出来这事。
左右都是难题, 让她很是冥思苦想了一番。
最后她决定,想要让哥哥别捣乱,首先就将事实告诉他, 然后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好法子。如果哥哥说没有, 那她就想办法说服他, 让他同意自己的计划。
不过,这还是不够保险。在裴沐的计划里,她自己要担上很大的风险, 因此,以兄长的掌控欲,他极有可能一口回绝。
怎么办?
那就只能上杀手锏了。
裴沐决定:万一真到了僵持的地步, 她就设法让兄长对她失望至极、感情冷落。这样,他一气之下,就不会太管她了。
那怎么样让他失望?
她便想起来,哥哥曾说过,他生平最讨厌被人欺骗。恰好,裴沐就是那个骗了他很多年的亲近之人。
如果这样还不够让他生气……
那她还有最后一招——她就直说,她喜欢哥哥。这种丧心病狂、骇人听闻的乱/伦背德之事,任谁知道了都会大为震惊。
他多半会觉得她很不要脸、很扭曲,而后即刻离她远远的。
当时,裴沐下了决心之后,就苦中作乐地想:这大约说明她果真极有战斗天赋,就连喜欢一个人,竟都能当成刀剑使出去。
她生性乐观,如此想定之后,很快就释然了。
当她想起哥哥,她心里的小泡泡还是会一个接一个地冒,但是它们都不再激动,也不再忽上忽下、忽快忽慢。
她仍然思慕兄长,可与之前不同,她已经没有空闲再想入非非。而今形式凶险,有太多事情比个人情爱更重要。
这些前后的思绪起伏、心情波澜……
在那个秋雨天的吻之后,裴沐也都老老实实对哥哥说了。她实在是个实诚的弟弟……啊不,妹妹。
可以想见地,姜公子不大高兴。他一想到,原来“弟弟”也曾为他羞涩忐忑,并不止他自己为她心思起伏、夜梦婉转,他就恨不得抓着她使劲摇几下,让她赶快把那样的状态找回来,最好天天对着他羞涩微笑,再来主动亲亲他。
姜公子很不甘心。
他们并肩坐在床榻上,看窗外雨雾弥漫,也染得室内清幽。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比摇曳的烛火更温暖。
“那你怎么又什么都同我说了?”他终于能如愿以偿地扣住她的手,一根一根地握住,像将她整个人握在手心,却还是觉得不够,于是继续盘问她的所思所想。
姜公子侧头看她,面上似笑非笑,问:“阿沐不是想着,若我不能解决这些事,又不肯赞同你冒险,才要同我说实话?”
裴沐知道他在逼问,却禁不住发笑,和气地说:“我就是觉得,哥哥对我仁至义尽,我如果再瞒着哥哥,实在太不是人了。”
姜公子立即哼了一声,带着几分怒气:“你也知道?”
裴沐还想再哄哄他,却见他靠过来,又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啄。他亲完了,也并不离开,那薄薄的、灼热的呼吸涌过来,清冷动听的声音也涌过来。
他低声说:“你要是早同我说了,我何必忍到今天?你这傻子……”
他一下一下啄她的面颊,像是一次细密的领地巡行。裴沐被他亲得耳朵发热,也很想回亲他一下,但她才略转过头,就被他吻了过来。
“哥哥……”
他轻笑一声:“还叫哥哥?不过,若阿沐愿意,也无妨。作为闺中情趣,也颇让人心动。”
裴沐有点惊讶,轻声感叹:“哥哥你……你居然是这种人。要是让别人知道姜大公子的这一面,肯定惊掉下巴。”
她不期然想到,自己那些同伴是如何推崇兄长,还说他光风霁月……真是被骗了。
姜公子握住她的手,在唇边一吻,淡淡道:“别人如何想,与我何关?只要阿沐欢喜,我便心安。”
他身形清瘦,苍白的面容总是带着淡淡病气,眉眼里的矜傲却半点不损。裴沐过去总是觉得他柔弱,现在……
现在,她还是觉得哥哥很柔弱。这么风一吹就倒,万一被人盯上了,他的魂术又能支撑多久?
她担心起来:“五姐进宫给太子当老师,固然是好事,可宇文家会善罢甘休?哥哥你这番动作,是不是将自己暴露了?万一他们……”
姜公子本想说什么,神色一动,临出口的话却生生改了意思。
他眼睫一垂,便天然带出一点病人特有的柔弱,语气还是清淡矜持,不叫人觉察异样:“为了阿沐,我便是损伤一些,也无碍。”
“这怎么行?”
果然,裴沐大为紧张。她握住姜公子的手,像个炽热真诚的小太阳,诚挚许诺:“哥哥别怕,我会保护你。今天开始,一直到宇文恺被拉下马,我一定寸步不离哥哥,哪里都不去,真要有什么事,我舍命也护你!”
她还是习惯性叫“哥哥”。
出于某种不可为外人道的、有些卑鄙的心思,姜公子并没有出口纠正,反而静静听着自己心跳,感受着那点背德的窃喜。
他微微地、温柔地笑起来,正好也趁这个垂眸的片刻,按下面上流露的阴郁的满足。
“嗯,哥哥知道你的心意。”他堂而皇之地、故意地使用了这个称呼,声音柔和得过分,“阿沐就暂且与哥哥在一起,哪里都别去,有什么事都听我安排,可好?”
裴沐虽然没明白来由,但她脖颈上的毫毛又立了立。她心里想,哥哥肯定又犯小毛病了,唉,他这有点阴森的性格,大概也只有她受得了。
她心安理得地给自己戴了顶高帽,接着很开朗地答应了:“嗯,我都听哥哥的。”
“不过,”她又想起来一件事,立即犹豫一下,“哥哥,我想再去看看三姐。虽说‘祸不及出嫁女’,可宇文恺一点规矩都不讲,我怕万一……”
姜公子漫不经心道:“我会着人送封信给三妹。她只要老实待在家里,哪里都别去,熬过三个月,便无须再担心。”
三个月……
裴沐试探着问:“哥哥有什么安排?”
“安排太复杂了,说出来口干。你都听我的就行。”姜公子漫不经心,随口说道,“总归不会出差错。”
——不会出差错。
裴沐心里其实还是有点不安,但她决定相信哥哥。哥哥对朝堂的事了解远胜于她,还能不声不响弄来皇帝手谕,敢断言宇文恺三个月后就风光不再,她如果非要犟,岂不给他添乱?
裴沐思索了几遍,最后认定,听哥哥的话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她听了。
很快,姜滟云接了旨意,去宫里给太子当老师。她本人对此很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她连汪家也不必嫁,虽然宫里肯定束缚多些,但也总算能让她发挥所长。要知道,她除了绣花织布,书也读得很不错,也的确在广识会增长了不少见闻。
临走前,她还高高兴兴来拥抱了裴沐,又小声跟她说,姜夫人实在不开心,或许有时会忍不住讽刺裴沐一二,请她千万不要与她母亲计较。
裴沐轻笑道:“行啦,夫人也是想为你好,只是你也有自己的想法。五姐,进宫多保重。”
另一头,给三姐姜潋云的信也送了过去。不止是姜公子的信,还有家主和姜夫人的。他们都不傻,也知道出嫁的女儿说不定会被盯上,也都千叮万嘱,让她不要出门。
姜潋云很快回信,说听家里人的。
裴沐总算放下些心。
整个八月到九月,她乖乖地待在姜公子身边。除了她修炼、姜公子单独议事的时间之外,他们成日里都腻在一起。
大多数时候,他们相处和过去差不多,总是一个哼哼着耍小脾气、要她哄,一个面上无奈、其实心甘情愿地哄他。
但他们还多了很多其他时候。有时他们只是静静地待在一个屋子里,各自做自己的事,也都很安心;还有些时候,他们说话,说着说着,就开始说些奇奇怪怪的、不像他们自己的傻话。
ahzww.org
姜公子丝毫不在意让人看见他们亲昵,裴沐却有所顾虑。她心里挂念着五姐,不想闹出什么事,让别人说姜家门风不正,连累五姐在宫中受气。
姜公子知道后大为吃醋,指责她只喜欢五姐,不喜欢他。
他还乱发脾气,抱着一个小枕头,愤怒地使劲捶:“姜沐云,你是不是念念不忘五妹,我只是她的代替?你……咳咳咳……”
裴沐怜爱地看着他,心想就他那点子小力气,也就能捶捶小枕头,如果换个大的,他指不定都捶不动。
她淡定地给他拍背、喂水,又解释说:“五姐对我的确很重要。”
如果一个人生气就能让自己鼓起来,那姜公子此时可能已经鼓成了太阳那么圆。
他气鼓鼓地盯着她。
裴沐依旧淡定:“哥哥,我同你说过,要不是五姐帮我,我小时候过不了府里那一关。我记得那一年特别冷,可是之前的农田收成又不好,南北还在打仗,哪里都是苛捐杂税,所以养母才卖了我。”
她回忆着,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一年的风雪。那时她还小,空有灵力、毫无技法,在雪里缩在养母怀里,两个人一起瑟瑟发抖。
“后来……因为五姐帮忙,我在府里留下了,养母也得了一笔钱和粮,熬过了那个冬天。”裴沐露出追忆之色,“我记得,那时候我很想她,天天扒着门缝往外看,想着她会不会回来接我,或者哪怕看看我。”
“我没有等到她回来,却看见街上冻死的孩童。有几个我在府里见过,有几个我曾在街上见过,他们都是被人伢子领着,去各府里卖的。许是资质不好,没被选上,就被大人丢了罢。”
裴沐深吸口气:“你看,哥哥,若不是五姐,我也会是那些冻死在街上的人之一……”
姜公子听着,渐渐消了怒色。他握住她的手,低声说:“若我那时便知道……罢了,你要顾虑五妹,便顾虑去罢。”
日子平稳地度过。
琅琊城里,各方相安无事。宇文家什么动作也没有,就仿佛那场恶意的求亲并未发生。
但这样的平静,反而让人有些疑心。
到了九月下旬时,便发生了姜潋云的事。
明明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不要出门,为何她还与夫婿一同去城外赏枫?这个问题,姜家人怎么也想不明白。
姜月章连夜派人去查,隔了一日便得回消息。
“……说是余家的幼子贪玩,背着家人跑了出去,结果被路过的野修劫了,朝余家要赎金。余家其他几个公子都日日上朝,唯有一个余六公子无事,他们家就叫余六公子夫妇前去赎人。”
他的幕僚垂着头,一板一眼,平淡地回报。
“我们再去查探,那野修已经消失了。但现场发现了一些痕迹,应是军中/功法留下的,不是普通野修。”
“宇文恺……一定是宇文恺!”
姜家家主气得胡须颤颤,思及长女乖巧,心痛不已,一时落泪难言。
姜夫人更是直接昏过去了。
姜滟云得知这件惨事,匆匆与太子告了假,奔回家中,确认噩耗后也是瘫倒在地。姜家家主打起精神,将她一通骂,说她这样跑回来实在危险。
“已经没了个三娘,要是你也,你也……我的三娘啊!”
一家人哭成一团。
唯独姜公子冷眼看着,心里只觉得他们既吵又蠢,那姜潋云也是不听劝的,真可谓自己找死,就是没得带累他的阿沐伤心。
裴沐站在一旁,垂头不言。
等姜夫人醒来,一看了她,就冲上来一顿怒骂。她不仅骂裴沐,也骂姜公子。
——母亲,不要这样,这不关大哥和阿沐的事……
姜滟云戴着白绒花,也是双目含泪、满脸憔悴,却还极力拉着母亲。
姜夫人却因悲痛太过,陡然焕发了奇大无比的力量,让她幼女也险些拉不住。她尖声冲裴沐嚷嚷:
“……你们都没有心,没有心!一个身为大哥,却不先护着亲的妹妹,心心念念就护着个外人,一个家奴!你们……!”
姜公子坐在高背椅上。他是满堂吵闹里,唯一一个坐得稳当的人,此时手里捧一盏清水,慢条斯理喝着。
听了姜夫人的怒骂,他本是眼也不抬,却在她骂出“家奴”二字时,他抬手便将玉盏给用力一砸。
——当啷!
好清脆的一响!
玉盏摔得粉碎,也惊得姜夫人那双去推搡裴沐的手,不由自主跳了跳。
“三妹的事,怪谁?”姜月章轻咳两声,语速缓慢,语气却冰冷,像要将人冻僵,“先怪她自己。难不成我们没告诫过她,让她务必不要出门?”
姜夫人被他声音一冻,勉强找回一点神智,立即就尖声辩白:“我的潋云有什么法子!那是余家最宠爱的幼子,被人绑了,夫家要她去,她哪能不去?还不都是你们——要是姜沐云肯去了宇文府里,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都是……”
姜公子讥笑一声:“都是?我瞧着,都是因为你生了三妹,却又教她事事听夫家的话,才教成这拘泥又天真的‘贤良’性子,才有今日!”
姜夫人浑身一震!
她呆呆半晌,掩面痛哭。
姜滟云扶着她,低低劝慰。
姜家家主觉得长子说得太过、太不分长幼尊卑,便勉强喝道:“月章,你都说些什么!快向你母亲道歉!”
姜公子闻言,便垂首望着地面,淡淡道:“母亲黄泉有知,恕孩儿还不能一命呜呼,去下头跟您问好。”
姜家家主差点被气个倒仰。
姜公子却不再搭理他们,只侧头对那个心尖尖上的人招手,还说:“阿沐,他们伤心得失了智,莫要理。三妹的事,同你没有半分关系,真要计较,五妹不也没嫁人,高高兴兴去了宫里?”
他对着裴沐说话,语气柔和极了,但那话里话外对旁人的漠然,却也明显极了。
不远处,姜滟云因他那冷漠的意思而浑身一颤,怔怔看来。她喃喃道:“是我不好么?”
竟就失了神。
裴沐注意到了。
她收回目光,先走到姜公子身旁,握了他的手,并弯下腰,柔声道:“哥哥,谢谢你维护我。我……我自己知道,我心里也并不认为自己有错。这世上,哪有谁该替谁遭罪的?”
姜公子正要表达一下自己对这回答的满意,却还没来得及矜持一笑,便见她收了手,又扭头去看姜滟云。
“所以,哥哥,这事也实在不能怪五姐。”裴沐平静地说,“要怪,只能怪那不择手段、穷凶极恶之徒。没有受了害的人,却要相互怨怼的道理。”
她声音略抬高了。
姜滟云听见了,姜夫人也听见了。
她们彼此握紧了手,与她对视着。姜夫人依旧没能摆脱那悲痛欲绝带来的迁怒,而姜滟云则是始终怔怔,面上带着难解的愧疚。
这会儿,居然还是姜家家主先反应过来。
他立即往这里走了几步,急道:“沐云,你要做什么?你不能冲动,凭你一个人是断断杀不了宇文恺的……!”
裴沐说:“我能。”
一时间,四周安静如死。
姜公子笑容未起,阴郁便生。他沉眉不悦,加重语气:“阿沐!”
然而,姜公子不高兴了,姜夫人却反而被他的不悦之言给唤醒了。这披头散发的贵妇往这边走了两步,又倏然停住,两只熬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裴沐。
“果真?”她问,“你能杀了宇文恺——你要去杀了宇文恺?”
姜家家主看得心惊胆战,连声道:“不要轻率,不要轻率!”
在场的女人们,却没一个理他。
在场的男人……也没有。
姜公子在拍桌子:“阿沐,过来!”
裴沐却背对他,认真对姜夫人答了四个字:“我能,我要。”
姜滟云紧紧攥着母亲的手臂,攥得那昂贵的绫罗皱出难看却真实的纹路。她与裴沐目光相接,多年来的默契,让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阿沐,你要……”她盯着弟弟——不,妹妹。
裴沐微微点头:“嗯。”
家主有点生气:“你们打什么哑谜?!”
姜公子其实也没听明白,但他聪明绝顶、心中有无数计谋,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
想通之后,他神色更是难看:“阿沐,我让你回来。”
这是真生气了。
裴沐回过头:“哥哥……”
姜月章冷冷瞧她,再缓缓起身:“哥哥是怎么同你说的,你又是怎么答应的?我让你听话,你难不成答应我的,就能不作数?你说恩义都欠了我,难道也不还了?”
他又看向姜夫人,讽刺道:“夫人,这小混账连答应我的话都能不算,你还指望她遵守对你的诺言?”
姜夫人盯他一眼,没吭声,又去看裴沐。
显然,她根本不信姜公子。她只顾看裴沐。
家里谁不是相处多年,谁还不知道谁了?
姜公子焦躁起来。
“阿沐!”他语气变得凌厉许多,眉毛深深蹙起,“我不是说了,不需要等多久,便可以……”
“哥哥,我自然是要还你恩义的,但我想要按着自己的想法来还。”裴沐平静道,“离你说的时间还有两个月。第一个月里,三姐就没了,剩下两个月,还会发生什么?不说别人,连你也不是绝对安全。我不想再等了。”
“这回宇文贼能诱出三姐,下回焉知会做出何等事?谁没有自己的弱点?那一万军队就在城外驻扎,他们要做点什么都很容易。”
姜公子沉默了。他恨不得将这不听话的姑娘打晕了,拖回去,藏起来,不到期满就不准她醒。
可惜他做不到。
他只能盯着她,心里本能地算计起来,能不能早一些,如何……
裴沐坦然接受他的怒视。
姜公子的眼睛已经好了许多,不再如以往一般空洞、朦胧,于是那锐利的神光变得更加锐利,像能化为两只尖尖的小箭,愤怒地将她浑身上下戳个遍。
小箭……
她失笑了。就哥哥这柔弱的身板,真给他几支箭,他也不能将她身上扎出个洞,除非她自己愿意。
这么凶巴巴又无可奈何地瞪着她,反而显得兄长很可爱。
半晌,姜公子一拂衣袖。
“好了,我知道了,我来安排!”他恼怒不已,大步过来,一把将心上人拉着,死死扣住她的手,“但是,你们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盯着家主。
家主一脸莫名其妙,还有点无辜。
只见姜公子面无表情,严肃说道:“事成之后,我要娶亲,就娶阿沐,这一生就娶她一个人。答应了,我就做,不答应,我总有法子摁住她,不让她折腾!”
62、回报
十月, 以琅琊城为中心,北齐境内忽然兴起一阵流言。
——天子剑出,桃花树下;祖龙居所,永镇山河。
起初, 权贵们都觉得可笑, 因为这浅薄俗气的措辞, 一看便知道是才学粗疏之人信口胡说,扯了天子剑当噱头, 与三流话本无异。
却没想到,正因为这噱头、这浅薄却朗朗上口的特点,这几句话迅速在民间传开。
田野间、村镇中、船舶上……四处,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津津有味地分析话语中的含义。
在有意无意的引导下, 人们迅速得出结论:这就是说, 那传说失踪的天子剑, 其实哪儿也没去, 就好端端待在当年齐皇陛下的宫殿里。
当年肃穆宏伟的英华宫、紫云殿……早已在战火中被昏了头的军队给烧毁,但谁都知道,当今北齐的皇宫, 就是在原址上兴建而成。
而天子剑, 就是正统。
这岂不是说, 现在北齐的皇室,就是天命所归?
有人犹豫:“可不是说,天子剑在宇文大将军手中……”
对话的人就不屑:“那是谣言!天子剑么, 肯定该在天子手里,不然叫什么天子剑?”
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但凡大一些的城镇里, 就都被这流言席卷。街头巷尾的人们都摇头晃脑、信誓旦旦,发誓说天子剑一定早就被皇帝陛下给拿在手里,所以天下迟早是北齐人的。
至于流言的中心琅琊城,更是连高坐庙堂的大人们都听说了这件事。
他们自然不信民间俗语,但问题在于,这些人都读过史书,正史、野史都读过,知道那么点一鳞半爪的“真相”,因此……他们仔细想想,居然也觉得这“流言”很有道理,很可能就是真相。
天子剑……真的就在皇宫中,从未离去?
那北齐的沈氏皇族,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
十月下旬,借着太子殿下的十四岁生辰,宇文大将军向今上提议,说要在宫中宴请百官,以为太子贺。
谁都知道这只是个借口。太子殿下的生辰只剩五天,哪朝哪代哪国的太子,庆贺生辰竟然这般寒酸?
何况,太子早就向皇帝上奏过,提议说为了体恤百姓、爱惜物力,他的生辰不要大操大办,而皇帝也准了。
宇文恺大大咧咧上来,说要太子办宴席,就办?还要将百官都请进宫里?
他到底要做什么?
士族官员们面面相觑,心中都充满愤怒,但这愤怒又带着三分心虚。因为陛下“龙体欠安”,两月多都没上朝,政令只从后头的寝殿发出……谁知道皇帝究竟如何了?
尤其是改革派的官员,他们与宇文恺水火不容,更是紧张。
一番抗争后……
还是宇文恺如愿以偿。
皇帝下令,十一月初三,在九华殿设宴,五品及以上的官员,不得缺席。
这得有七十余人了。
各家各户回去之后如何反应,不得而知,但在十一月初三这一天……
九华殿中。
“……一切都按我的吩咐行事,听到没有?”
姜月章看了一眼前头宫人匆匆的场景,回头命令道。
“知道了,哥哥,你都反复说了十多次了。”
裴沐站在一旁,整理衣裙,又对着镜子摆弄头上的钗环。她生涩地弄了半天,那根金钗还是歪的,她不由抱怨:“这女子梳妆,怎么比练剑还累。”
她一袭浅粉色女子宫装,装饰俱全,耳边缀着两粒明珠,腰间还插了一柄绢扇,正是宫中贵女的打扮。
五姐给她捧着铜镜,神色沉静。这段时日以来,她消瘦不少,目光却更明亮,将以前的娇憨都洗去,只剩坚定。
听裴沐这样抱怨,她抿唇一笑,轻声道:“阿沐是从来没做过女子打扮,才会这样觉得。真要论起来,当然是剑道更难。”
“她不能做女子打扮,怪谁?”
姜月章轻哼一声,走过来,自然而然为裴沐理好了头上装饰。他的视力已经与常人仿佛,只略差一些,对细节还是模糊,但要细细给心上人装扮,还是足以做到。
姜滟云知道这位大哥就是这么个冷情刻薄性子,并不计较,只又回头望着前头忙碌的景象。
裴沐也望过去。
透过垂落的竹帘,夕阳之色落入殿内,将无数陈旧又华贵的装扮照得金碧辉煌,却又带了沉沉暮气,像血色侵染。
北齐的宫殿,兴建也有一百余年了,其中种种陈设,虽然每年都有加减,大致却是不变。再被凄艳夕晖一照,看起来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阿沐,你说……今晚会顺利吗?”姜滟云喃喃道。
裴沐抽出被人紧紧拉住的手,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她的声音很平静:“五姐,已经到了现在,就不要再想别的了。”
姜滟云将自己的裙摆攥得变形。半晌,她回头说:“阿沐,等一等还是我去吧。三姐的仇不是你一人的,我不能就在一边等……”
裴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姜公子开口。
“说什么笑话。”他沉下脸,那天生的阴郁冷漠便再也不能掩饰,“五妹,不准添乱。要是你这么沉不住气,我就将你扔出去,你干脆看也别看。”
姜滟云捏着拳头,深深呼吸。
“我不添乱。”她咬牙道,“阿沐,大哥,你们保重。”
……
临近开宴,灯火亮起。
冬季夜晚来得早,冷星烁烁、夜色清寒,但九华殿内外却是灯火辉煌,还有丝竹乐响。
除了上首的龙椅外,其余地方都坐满了人。
无论官员们心中如何想,面上还能做出个沉稳模样,装得临危不乱,才算不负世家教育。
裴沐一直盯着前殿的入口。姜公子陪着她。
“哥哥,你说,宇文恺会带几个人?”她若有所思,“按着规矩,他不能带兵刃和军队入殿。但他既然敢逼着皇帝开宴,自然就要做好将在场之人一网打尽的准备。”
姜公子身体不好,不能久站,就在一旁特意给他的软椅上靠着。他手中把玩着一串深黄色的养魂木珠串,正是他之前送给裴沐的。
此刻,裴沐却不能戴,因此只好由姜公子暂时拿着。
后头只有他们二人,姜公子褪去了那刻薄阴沉、却还说得上淡定自若的伪装,变得焦躁。
他压着火,怒道:“他必然会带军队来,你以为我没想到?我在宫里布了大阵,这计划原是要等阵法成了,才做的,那才是轻松无比又万无一失!现在大阵未成,只能靠你我冒险,你当我不担心?我能如何,你甚至连这手串都不能戴——就为了旁人!”
一连串怨念深重的指责倾泻而来。
裴沐转过身,怜爱地摸摸他的头。唉,当一个人无能为力时,除了狂怒还能如何?哥哥真是可怜极了,她不但不觉得生气,还想好言好语安慰他。
她也就真安慰了:“哥哥,别气了,你想想,事成之后不久,我们就能成亲了,你怕什么?”
姜公子一噎,凌厉的眉眼不由一软:“你……唉,也要事成才行。阿沐,听好,若一击不中,不要恋战,迅速退开去,听到没有?”
“知道了哥哥,你都说了十几遍了。”
裴沐很是稳重,甚至比平时更稳重。她修剑,最讲究的就是心外无物、人剑合一,因此越是到关键时刻,她越能心中清明。
她一直凝神望着殿外。
那些晕黄的灯光、隐约的台阶和屋檐、天上的群星……
人们谈话的声音、丝竹乐声、宫人行走的声音、风吹过不同物体时的声音……
裴沐忽然说:“来了。”
过了一会儿,便听前头太监扬声报出:“天官冢宰、镇南勇武大将军,宇文恺宇文大人,到——”
满堂声响,为之一静。
紧接着,一声粗犷大笑响起。声音之大,似能震动云霄。
“我也来为太子殿下庆生——怎么都不说话了?继续啊,该说的说,该弹琴的弹,还有什么跳舞的、作诗的,都来都来,不要拘谨!”
宇文恺大步进殿,言谈之间,仿佛自己才是此处主人。
众人脸色十分难看。
当他们发现,宇文恺竟是一身戎装、腰间刀剑俱全时,脸色就更是难看,还白得吓人。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竟然带着足足二十名装备齐全、精悍凶煞的亲兵,大摇大摆入了殿。
有人鼓起勇气,从席间站起,颤声道:“宇文大人,今天是太子殿下生辰,宇文大人缘何凛凛然,如要上阵杀敌的模样?”
他大约是想厉声斥责,却因现实的自己与理想的自己差距太远,语气更类似诚惶诚恐的询问。
因此,宇文恺也就爽快一笑,和颜悦色:“没办法,边境守了小十年,习惯了身边有人。况且,我这亲兵都跟自家兄弟一样,今天来吃好喝好,少了谁都不合适嘛!”
那二十亲兵齐声大笑。
殿外,竟然也有震耳欲聋的笑声响起。
官员们探头一看,才发现……宇文恺带来的何止是这二十人,根本是将那城中三百精兵全带来了!剩下的人,都在殿外站着呢!
安静。
死一样的安静。
宇文恺享受了片刻这用畏惧凝结而成的安静。
而后,他突然用力一拍桌子,直将那沉沉的红木高桌拍得四分五裂!
“怕什么?!”他神色突地一厉,“本将军行事,还要和你们解释?让你们各说各的话,让那弹琴跳舞的都上来——怎么了,聋了?”
满堂更静。
不是在座的一个个都视死如归、不怕宇文恺的威胁,也不是说他们不想赶紧软言求饶……实在是这一个个高官,都是世家里精心教导出的人才,深知风骨比命重。若此时丑态百出,就算今天能侥幸捡回一命,今后也会被人戳脊梁骨、骂得羞愧欲死。
所以,宇文恺越是将局面弄得难看,他们反而越不能退。
实在不是不愿意退,而是宇文恺将他们退的台阶给抽走了。
宇文恺虽然实力强悍,可他毕竟出身北胡,又一直与中原世家格格不入,因此总是不能理解这些世家的幽微心思、无声规则。
他只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
他眼睛一眯,宽而扁的鼻子皱起来,就是一个狠辣的表情。
恰在这时,终于有人救场。
“——宇文大人率领部众,为孤庆贺生辰,实在是孤之幸。”
一名少年从后走出,身边宫人簇拥,一袭锦袍绣着龙纹,令其身份昭然欲揭。
他仿佛没察觉殿上的怪异气氛,温和笑道:“既然人都来了,那就快去殿外布置酒席,怎能让宇文大人的兄弟们受委屈?”
官员们如抓住了救命稻草,齐刷刷一拜:“见过太子殿下。”
这少年正是北齐太子。他面容白净俊秀,神态温和可亲,有些消瘦,却是少年人长身体时该有的模样。
宇文恺阴狠的目光转了过去,又流露几丝精光。片刻后,他又洒然一笑,抱拳道:“原来是太子殿下。还是殿下会做人。”
笔趣阁
这就算是行礼了。
这历史上,有一个叛逆算一个叛逆,大约都没有宇文恺这样无礼。
但是,太子仍是笑吟吟的,温厚极了:“宇文大人无须多礼。还有其余大人,也都快请起。”
他自己走到九华殿最靠近御座的地方,在早已布置好的席位后坐下。而最上面的御座,却是空空荡荡。
据说陛下已经病得起不来床,才连太子生辰都不来。
陆续落座声中,宇文恺大步走到前头,在最靠近太子的地方坐了下来。他身上铠甲撞得“哐啷”直响,听得人心中发寒。
更不提那一串跟着他的亲兵。
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好似现在就要扑上去,让太子殿下血溅当场一般。
有人都快晕过去了。
太子也有些白了脸,却还是维持着镇静。
宇文恺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放在唇边又不喝,一双精光烁烁的小眼睛,就那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太子。
……从太子身上,一直打量到他身边垂首伺候的女子身上。
这粉衣女子虽也是宫装,却显然打扮得华贵许多,连头上绢花也是花瓣颤颤、精致艳丽。她半边脸蒙了轻纱,却也能见眉目温婉秀美,那若隐若现的面容,也被那分朦胧衬得更加美好。
宇文恺忽然一笑,像头狼咧开嘴。
“太子殿下好福气,竟有这样的美人相伴。”
太子殿下脸色微白,像是有些担忧,却还笑道:“宇文大人误会了,这是孤的老师,姜侍郎的嫡幼女,姜家五娘。”
宇文恺并不意外,反而笑容加深:“哦,就是那个被陛下一眼相中,指给太子的姜五娘?”
——当。
一声轻响。
女子将手里玉盏往桌面一放,蹙眉不悦:“宇文大人说话慎重!我是太子的老师,正经受了殿下的拜师礼的!宇文大人是以何身份,能够对殿下师长出言不逊?”
宇文恺被怼了。
他怫然不悦,却也知道,这些世家子、世家女就是这种清高的脾性,尤其那种没当过官的,更是不懂做人。
啧,这些中原狗的德性!
“说得这么清高。”他哼笑一声,眼睛又转去紧盯着太子,阴阳怪气,“殿下可知道,你身边这女人,可是我那庶子未过门的媳妇儿,结果她非要逃婚,才跑到宫里来的!殿下可不要看她长得漂亮、架子端得好,就给这女人骗了,哈哈哈……”
一众士兵齐声大笑。
女子面色微红,气得浑身乱颤:“你胡说……”
太子殿下也是隐隐有些维持不住笑容,只能僵硬道:“宇文大人,还是喝酒罢!”
宇文恺拿起酒壶,晃了晃,往旁边一丢:“姜五娘,把你手边的酒给我。不然,万一有毒怎么办?”
“……宇文大人这是何意!”女子瞪大眼,“你这是污蔑……”
宇文恺却是不耐烦,只挥挥手,就有人上去将两边的酒换了过来。他刚刚是看着姜五娘给太子倒了酒,然后太子又喝了的。
他拿了本属于太子那一桌的酒,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感叹道:“还是宫里的酒好喝!”
又盯着姜五娘:“你,喝酒!”
姜五娘满面屈辱。她看了一眼太子,露出忍辱负重的神情,抬手揭了面纱。
以时下的眼光来看,姜五娘是最受世家喜爱的那一类姑娘。她温婉美丽,又足够柔和,不具备任何攻击性,笑起来还讨喜得很。
但宇文恺是北胡人,喜欢北边高鼻深目、奔放火热的美人,对中原世家女实在没什么兴趣。
他只是想羞辱她。
宇文恺看她喝了酒,就又说:“这就算喝酒了?那点马尿!姜五娘,过来,给本将军敬酒!”
“你……”
太子及时出声,有些哀求地望着宇文恺:“宇文大人,算了……”
“嗯?”
宇文恺重重搁下酒杯,似笑非笑:“年纪大了,听不大清声音了,太子殿下方才说什么?”
啷——
一众兵卫,尽皆拔刀。
他们身后,士族官员们全都紧紧盯着这一头,却无一人敢站起来。
——因为他们背后,有更多声利刃出鞘的清鸣。
宫人、伶人……也都缩在自己的位置上,抖个不停。
这时候,姜五娘深吸一口气。
她站起身,走到宇文恺身前,又重新坐下,神色已是恢复平静:“宇文大人不必如此,我来就是。”
宇文恺盯她片刻,才一笑:“这便是了,听话!好,本将军喝一杯,你也喝一杯。”
说罢,便仰头灌下一杯酒。
姜五娘咬唇片刻,也仰头饮下一杯。
宇文恺注意到,她手指略略颤抖,显然心中并不如面上平静。他心中更舒服了些,得意地想:就知道这些士族只会装模作样,其实骨头都是软的!
接下来,就是饮酒不停。
姜五娘不胜酒力,已是摇摇欲坠。
宇文恺喝得有滋有味,心思已经移开了。羞辱这女人不过顺手为之,他今天主要目的还在太子身上。
“……殿下。”
这虎背熊腰、浑身凶煞的男人,摇着酒壶,状似不经意道:“我听说,那天子剑就在宫里?不如拿出来,也让我开开眼界。”
太子捏着筷子,动作停在半空。他面前案席几乎没动,一副隐忍的难受样子,现在一听这话,他终于维持不住镇定的假象,脸色白了。
“宇、宇文大人,”他竟是轻微结巴了一下,神色有些惊惶,“你不会也信了那传言吧?那实在是无稽之言,父皇从未跟我说,有什么天子剑……”
宇文恺自是不信,只又抬头喝了杯酒。
他嘿嘿一笑:“殿下不知道,不代表陛下不知道。我很多事也不会跟我那儿子讲——不成器的东西嘛!不如我们一同去问问陛下,不就知道了?”
他一边说,一边喝酒。
他的头盔放在一旁,每次仰头,都露出脆弱的咽喉。
姜五娘已经是满面红晕,支在一旁,却还被宇文恺不时逼着喝一杯。
太子殿下望着这一幕。
他双手紧握,屈辱怨恨之色一闪而过。
宇文恺注意到了,却并不在意。他知道太子本就是装出来的淡然,乳臭未干的小东西嘛——装得不到位才正常。
“父皇他龙体欠安……”
宇文恺立即打断,不满道:“我们就去问一声,陛下能如何?几句话的事!还是说……”
他仰头再喝一杯酒,咽喉又露出一次。
“……还是说,其实陛下被人囚禁,根本不得自由?”
他眯起眼,意有所指:“太子殿下是不是很想早点坐上那把椅子?”
太子吓了一跳,气怒道:“宇文大人不可胡言……”
“那就让我去看看陛下!”宇文恺森然道,“否则——我就要清君侧了!”
清君侧——
他还敢说,清君侧?
他能怎么清君侧?
是了,将今日殿上不服之人都杀了,对外宣布清君侧,主谋还是太子,不就是了!
要是再给他拿到天子剑,那不正好自己当个正统?
一瞬间,人们脑子里不约而同滑过这一系列结论。
太子殿下也像被骇住了。
他呆呆片刻,汗如雨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时,最轻松的人,反而是喝醉了的姜五娘。
她脸色酡红、目光迷离,动作摇摇晃晃,显然已是醉得厉害。
她还抓着空酒壶,胡乱在半空晃:“酒……倒一杯……宇文恺,你怎么敢让我……为了殿下……”
宇文恺耳里飘进这些醉酒人的胡言乱语,不屑一笑,漫不经心仰头喝酒,心里还想:这就不行了,真是……
……真是什么?
来不及想了。
因为剑光太快。
剑光太快,也太亮;雪白的一抹,生生刺进人眼底,像要将一切都斩于剑下。
刹那之间,他的亲兵没反应过来,外头的精兵也没反应过来。他眼里还映着太子那惨白僵滞的神情,还有——
——没有了。
铺天盖地,全是剑光。
……元婴后期?还是剑修?
琅琊城里,什么时候多了个元婴后期的剑修!
宇文恺双目暴睁!
他大喝一声:“你敢——”
余音犹在回荡,
眼前却已是血液飞溅——他自己的血。
但是,宇文恺不愧是征战多年的大将军。不,他在成为大将军之前,还是身经百战的小兵、身经百战的队长、身经百战的统领。
生死之间,他是绝对的掌控者。
千钧一发之际,宇文恺捂着被割开的喉咙,猛地将身体往后一扯,再拽着退路上最近的一人,狠狠掼了过去!
一退,再退。
剑光破开那空中的身躯,却被甲胄阻挡了很短的刹那,宇文恺才发现那是自己的亲兵,但他丝毫没有动摇。
顷刻之间,他已经从后头宴席上捉住一人,死死箍在身前,作为人质。
滴答、滴答——
他捂着咽喉上的伤口,又痛又怒,还满怀不可置信。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个剑修……那个宫装模样、一举一动全然是世家贵女的“姜五娘”。
不,她已经不是姜五娘了。
此时此刻,她手执长剑,剑气如霜、清莹寒彻,每一丝寒气都是纯粹的剑意,却又因为太纯粹而满是杀机。
气质变了,脸也变了。不再温婉秀美、一派岁月静好模样,而是兼具少年英气与女子秀丽。明艳却又沉静,宛如雪地里屏息开出一朵艳色独绝的花。
这个陌生的女人……绝不是姜五娘。
她是谁?
二十名亲兵重重叠叠护在宇文恺身前,却也重重叠叠倒下,轻松如风过草丛,而她甚至没有靠近。
仿佛天要杀你,难道是天对你有杀意?不,杀你就是杀你,和阴晴雨雾变化一般,没有任何特别的意味。
——杀你,就杀了。
……这人的剑意,竟然到了这般地步。元婴后期的剑修——这怎么能是一个元婴后期的剑修!
宇文恺嘶声怒道:“不准过来,不然我就杀了他!来人,来人,将殿里的人都绑了——还有你!你不是姜五娘……你,你究竟是谁?!”
对方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手里的剑光稳得可怕,眼神也稳得可怕。那沉静的目光,根本不像看着敌人,而只像看着路边的一根野草,而她就是要削去这根野草,如此而已。
两人僵持着。
“……来人!”
宇文恺听不见殿外那几百士兵的动静,心中知道不好。他咬牙掏出个什么东西,糊满鲜血的手使劲往后一甩——一枚信号弹闪着刺眼的白光,极快地冲出殿外。
这是军中通讯的法子,一旦亮起,城外大军就会遵令而动。他们会踏平琅琊城,并且也会通知南边的大军赶赴过来,彻底奠定局面。
作为大将军,宇文恺深知,再厉害的修士也抵不过千军万马,元婴后期的剑修也一样。
然而……
他耳朵不断动着,却一直没听到弹药爆/炸的声响。
他的心不断下沉。
短短片刻间,他能倚仗的竟然就只剩了自己,还有手里的人质——可这人质究竟有多少用,他实在不能乐观。
他喘气如牛,直勾勾盯着那个女人。
“你到底是谁……?”
有人在他背后冷哼一声。那是个男人的声音。
“我妻子的名字,告诉你干什么。”
那人语气平淡,却就是让人听出满耳朵的嘲讽:“你的军队不会来救你。宇文恺,还不束手就擒?”
对面拿剑的“姜五娘”目光一动,平静开口:“哥哥,你要是有余力,就将人救出来,我好动手。”
那男声沉默了片刻。
再开口时,有些微妙的咬牙切齿:“没有了……!”
裴沐微微点头。
她满心怜爱:唉,哥哥也就能困住普通的士兵了,干什么还要逞强。
她剑身微侧:“那你让开些……”
剑光。
漫天的剑光。
“……我自己来解决他。”
63、无能为力姜公子
那一天的战斗, 最终以宇文恺身死为结局。
其中几经波折,也死了几个官员、死了几个宫人,死了好多宇文恺的士兵,也死了好多宫里的羽林军和刀斧手。
至于裴沐……
她其实不太记得最后发生的事。
当她对敌时, 她的心中只有她自己的剑。
她只记得宇文恺不愧是经年的元婴修士, 一发现自己身处绝境, 反而凶性大发。他提着那柄杀气极重的刀,一刀比一刀疯狂, 将四面八方的空气都震得响动不断,又被切分为无数尖锐的气流。
她自己,则是前不久才仓促突破到元婴后期, 无论综合实力、战斗经验、出剑气势,都比宇文恺差上一丝。
究竟她是如何赢过宇文恺, 如何接招又出招, 如何尽量避免伤害人质却终究不能保下每一个人……
如何在宫殿坍塌前, 用剑风将所有人都甩出去, 而自己用身体死死将宇文恺压下,用剑刃切断他的头颅……
这些战斗中的事,她也只记住了大概。
因为当宇文恺身死、她终于能将沉浸的心神找回, 再抬头时……模糊的视野里, 只有外面漆黑的、星子闪烁的夜空, 还有最后一根梁柱砸下时所带来的迫顶的黑暗。
隐隐约约,她听见了兄长的声音。他在叫她。
她模糊知道自己应该竭力逃出去,不然可能会被废墟压死, 但是……
……但是,她没有力气了。
她只剩最后一点点意识,还能自由地、漫无边际地飞舞。
她想:到了现在, 她还是更习惯叫他“哥哥”,这可真是有悖人伦。
接着,她就失去了所有意识。
……
当裴沐再一次醒来时,已经是七天之后。
之所以明白时间流逝,是因为她耳朵里听见丫鬟们的声音,她们说:“裴姑娘已经昏睡了七天,要是再不醒,公子兴许要疯了。”
裴姑娘?裴沐有点奇怪这个称呼。
她原来是姓裴,但被卖进姜府里后,便再也没人叫她“裴沐”,她也只是自己在心里回忆一下这个名字,作为对童年的怀念。
这几个丫鬟的声音,似乎也是姜府里的人,怎么叫她“裴姑娘”?
裴沐很好奇,很想问。
于是她就睁开了眼睛。
“为什么……”叫她“裴姑娘”?
一开口,裴沐才发现自己声音微弱低哑,嘴唇也干得让人不禁想一气喝一缸水。
——啊,裴姑娘醒了!快快,去叫公子!
她有点不习惯这样孱弱的自己。她正要坐起来,立即就有人来扶,又将软垫塞过来让她靠着,又有人拿了微甜的清水来喂。
裴沐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上缠满了绷带。她原本为了掩饰女子身份而做下的伪装,在她耗尽力量、昏迷不醒时,已经全部消失。尽管胸前还是起伏不大,却能明显看出是女子身段。
她抬起手,有点费力地握了握拳。肌肉无力,骨头也有点痛。
她迟疑道:“我的修为……”
“裴姑娘别担心,大夫说了,您是伤得太重,身体忙着自己修复伤势。等仔细养一段时间,就会尽数恢复。”
扶着她的丫鬟抿唇一笑,说话温柔又伶俐。
裴沐觉得她眼熟:“你是……紫萦?”
紫萦更是一笑,笑得唇边一粒小酒窝,甜甜的很可爱:“是,婢子从前在大厨房打杂的,总被人欺负,后来多亏小公子……多亏裴姑娘说话,就去了五娘子处服侍点心。每回您来,五娘子总叫我做上一碟豌豆糕给您。”
裴沐恍然地笑笑,有点不好意思:“原来是这样,难怪五姐那里的点心总是特别好吃。你们……怎么叫我‘裴姑娘’?”
紫萦道:“这是公子吩咐的。”
裴沐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怎么改回我原先的……”
“——同姓不婚。不改回来,你要怎么同我成婚?”
门口的厚帘子给人掀开,裹着白狐裘、披着大斗篷的姜公子走了进来,没好气地回了她一句。
裴沐眨眨眼:“哥哥?”
“……还叫‘哥哥’?”
姜公子急急走了两步,却又站住,将斗篷脱了丢给旁边的下人,却是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旁人抱了他满是寒气的斗篷,行了一礼,知机地退下了。
门一关,屋里就只剩了他们两个。
今天的姜公子似乎暴躁非常。
他就站在原地,距离裴沐的床榻只有几步远,但他一脸外露的阴郁、愤怒,就那么直直地瞪着她。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他反复将这句话说了好几遍,藏在大袖下的手在微微颤抖,“我怎么跟你说的,你怎么答应我的?”
“我明明说过,一击不中就退开,不要恋战,不要让自己陷入险境……你是怎么做的?”
裴沐努力回想了一下,很诚恳地回答:“我其实不太记得清了……是不是宫殿塌了?哥哥,你和其他人有没有事?五姐呢?太子……”
“你还关心别人?!你也不看看,躺了七天的人究竟是谁?”
姜公子简直出离愤怒了。
他像一头焦躁的困兽,有无数多的怨怼要喷发、有无数多的破坏的欲望,但是——
但是,他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
他在忍,忍着不要做出什么事。
他站在原地,手握紧又松开,抬手又放下。果然像一头困兽,正在笼子里愤怒又无可奈何地原地转圈。
“你,你……”
他这样满面怒容、眼神阴郁,还反反复复“你”来“你”去,看着哪里还像琅琊城齐齐夸赞的风神秀彻佳公子?
裴沐安静听着。
她注意到,哥哥眼中布满血丝,看着也像瘦了些。他本来就瘦,这几个月里好不容易养得壮了一点,这下又都给回去了。
她有点心疼。
“哥哥你过来,我瞧瞧你。”她招手道,“怎么瘦这么多?”
这句话很平凡,也很平淡,就像任何一家人会有的寻常问候。
但是,姜公子却愣住了。
他睁大了那双漂亮的眼睛——虽然满是血丝,但那双眼睛仍然是漂亮的;眼尾略长、向上微挑,秀丽优美,却又有刀锋似的凌厉。
“……你这个人。”
姜公子将这句含义不明的话呢喃了两次,才缓缓走过来,又缓缓坐在她床边。
裴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又仔细抚摸他的眉眼、面颊、下巴尖。最后她确认,他是真的瘦了。
“得养养。”她严肃地得出结论,“认真养,药不能停,饭也要尽量多吃些。”
他面无表情,用眼也不眨的方式,也在仔仔细细观察她。他也沉默地由着她动作、听着她说话。
裴沐觉得他很乖,就继续叮咛:“如果胃口实在不好,就先喝点乌梅饮,你不是最喜欢那个?乌梅开胃。不过也别喝多了,不然会反酸,说不定还会牙疼。”
姜公子仍是静静听了。
他闭了闭眼。冬天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纸张,落在他眼睑和睫毛上,也将那一小块苍白细腻的肌肤照得微微闪光。
但当他再次睁眼,那片深灰色的雪云就吞噬了那些光。
他幽幽道:“阿沐,你这人……就不能想想自己?就是不想你自己,你就不能想想,我当时眼睁睁看你要被埋了,有多心惊胆战?”
他面上流露出一点天真的迷惑:“你真的喜爱我,可你怎么对我这么狠心?答应过我的话,全不算数;我说的话,你也全不听。你怎么,怎么……”
他像在费劲地思索用语。
裴沐则在努力思考解释:“我……”
却听姜公子喃喃道:“你是这么一个心里有太多人、对我十分狠心的人,我怎么却独独要你?”
他长叹一声,显出些许疲色,往裴沐靠了过来。他扶着她,也拥抱着她,还将头搭在她身上,像是依恋万分。
裴沐低声说:“哥哥,对不起。我当时就想着,一定不能放过宇文恺……而且,你当时用了魂术,又腾不出手,如果宇文恺脱困,你一定会第一个被他攻击。我不能让他伤害你。”
姜公子用力将她抱着,低声说:“是,其实我也知道。我只是在无理取闹,像个无能的小孩子。阿沐,我是在生自己的气,气自己真没用,关键时刻竟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帮不上你一点点。”
“哥哥哪里没用,明明计划是哥哥定的,军队是哥哥压制的,还有宫里陛下、太子同意配合计划,也是哥哥的功劳。”
裴沐立即摇头:“哥哥有谋略、有手腕,就该着眼大局,而我就是擅长武斗,所以要冲在最前面。况且……对不起,哥哥,是我没全部按照你的计划行事。”
当日针对宇文恺,按照姜公子的计划,应该是裴沐伪装成姜滟云,陪在太子身边,伺机刺杀宇文恺,也能防止宇文恺突然发难、以太子为人质。
而假如裴沐一击不中,她就该立即护着太子退开,宫中的羽林军会立即上前,先消耗一阵子宇文恺,让他疲累过后,再由裴沐一击必杀。
换言之,就是用羽林军的无数人命,去换宇文恺的一点疲惫。
但是,裴沐却没有退开。反而,她尽量将旁人都扫开,不让宇文恺伤害他们。
小书亭
她低头认错:“哥哥,这是我不对。我也没想到,当我真的处在那个局面下,分明自己还有余力,却要眼睁睁看别人争先恐后牺牲……我实在做不到。我的剑道是知难而上,如果袖手旁观,就算只有一段时间,我也做不到。”
“哥哥,你要生气的话就生气吧,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都没有怨言。那个时候,我就想着杀了宇文恺,别让他害更多人了,我……”
她还在认真检讨,却被姜公子捂住了嘴。他力气很小,但这个动作又很沉,沉到让她一下消了音。
“哥……”
“别说了。”
他没有抬头,只是低声道:“阿沐,别说了。是哥哥不好,其实哥哥早就知道你是何等样人,却一直十分任性,只想让你按我的想法行事。”
他深吸一口气:“我……以前其实想过很多次,我这病秧子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可阿沐这样的天才,说不定能活一百余年。我早早离开了,阿沐呢?那么长的时间,阿沐还会遇到很多人,难不成就一直没一个心动的?”
“哥……”
“嘘,嘘,听我说。”
姜公子轻轻地、一下下地抚摸她的后颈,动作极度温柔,语气也温和沉静。
但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却陡然显出几分诡异。
“我就想,阿沐一定不能喜欢别人,更不能和别人在一起。阿沐要一直陪着我,一直眼里只看着我。”他轻笑一声,“所以,我曾经决定,等什么时候我发觉自己要死了,就给阿沐也下个套,叫你随我而去,这样我们死后还能葬在一起,生生世世都不分离。”
“哥哥,可是……”
他却又拍拍她的背,不搭理她的话,像是自言自语:“很自私,很病态,就跟我这个人似的,对不对?我也知道,可我就乐意这么自私,谁让我只有阿沐——谁让我只想要阿沐?天底下多少繁华、多少众生,我就想要这么个你,也并不多么过分吧?”
“但是……”
他更低了头,将脸埋在她肩颈里,声音也沙哑起来。
“但是,当我在宫中,见你被宇文恺伤得吐血,见你险些被埋在无数砖瓦木块下头……当我第一次发现,我的阿沐也不是那么强大,你也会受伤、会真的丢了命……”
“我忽然就意识到,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让你去死。”
也许是因为那微微的湿意,哥哥觉得太丢脸了罢,才不肯抬头。裴沐怔怔想,这样的哥哥,真是……
真是什么?惹人怜爱,让人心疼,还是应该让人悚然——毕竟他有过那种自私的想法?似乎都有一点,但又不全是。
她只能轻声问,带着一点迟疑:“哥哥……不希望我跟你一起死么?”
他猛地抖了一下,也许因为那个“死”字。
“不希望,我也才知道,其实我不希望。我只想要你活着,活得越久越好,哪怕我自己活不长。”他低低道,“我更想要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活在这世上,去做你想做的一切事,不要再受到束缚。什么姜府的养育之恩,什么我的恩情……全不要了。为我们活了十多年,还不够么?你就是阿沐,是你自己。”
“至于我……我活着的时候始终爱你,也曾被你爱过,直到我死,应当也是被你爱的。我还有什么可求?没有了。”
姜月章终于抬起头,面对着她,露出一个微笑。同方才那温柔却有些诡异的笑相比,这个笑竟如清风朗月,带出一段清爽自然之意。
纵然长发有些凌乱,纵然有些清瘦过分,但这个模样才是当之无愧的琅琊城姜公子,是当得起一句“芝兰玉树、明珠生辉”的世家子。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阿沐,你愿不愿意与我这个病恹恹的人成婚?”
这样真诚的、温柔的、有些迟疑的模样,再也不像那个阴郁刻薄任性又霸道的兄长了。裴沐应该感动的,可她……
她居然有些想发笑。
或说,她以为自己想笑,但其实她一开口,就带了点呜咽。
“哥哥,你现在说这些干什么?”
她揉了揉眼睛,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刚才,就是刚进屋的时候,做什么站那么远?”
姜月章不防她避而不答,就愣了一下,却还是温顺答道:“你睡了七天,不知道外头下了雪。寒气重,怕你凉着。”
裴沐点点头:“我猜也是这样。”
他有些迷惑,就那么看着她。披散长发的样子,像一只忘了剪毛的大猫,有种毛茸茸的、无辜的可爱。
其实,在她眼里,哥哥总是可爱的。无论是凶巴巴嚷嚷、捶着小枕头发脾气,还是这样温柔诚恳,都是可爱的。
病弱的,健康的;装模作样的,阴晴无常的。
都是她喜欢的哥哥……是她喜欢的人。
裴沐摸了摸他的头。实在忍不住。他真是太让人怜爱了。
“哥哥,你总说我是个傻子,其实你才是个傻子。”她笑话他,“就像你会为我着想,不叫寒气过来一样,我难道不是一直为你着想?我难道没有说过,我一定会想法子将你治好?你的眼睛差不多已经好了,唯独受困于先天体弱,之后只要你身体好起来,就彻底康健,哪里是病秧子?别这样说自己。”
——分明你就是个小可爱。
裴沐暗想。
姜月章恍然,笑了笑,有些无奈:“阿沐总是这样乐观。眼疾其实不算什么,但这身体……我不仅是胎里出来的虚弱,更因为修炼魂术,神魂太强大,有进一步加重了躯体负担。就算南朝那几位强大的丹药师,应该也无能为力。”
“我知道。”
出乎意料,裴沐却相当淡定:“我去南边给你找药时,就问过许丹师了。她告诉过我,她治不好哥哥,而如果她都治不好哥哥,天底下恐怕没人能治好哥哥。”
姜月章刚才觉得自己明白了,这会儿却又不明白起来。
他只能再一次迷惑地望着她。
这呆呆的样子将裴沐逗笑了。
她有点得意地炫耀出真相:“可是,没人治得好哥哥,不代表没有其他法子。那次我整整花了两个月才回来,是不是?还惹哥哥生气了,我们吵了一架……但其实,我是去拜访南边有名的魂师了。”
魂师,就是专修神魂的人。与普通修士不同,魂魄之道艰涩无比又奥秘无穷,故而魂师数量稀少,且各自精通的领域不尽相同。
裴沐笑眯眯道:“我运气一直很好,所以头一个拜访的魂师就给了我法子。他说,有一种术法叫‘同生契’,是从上古时期的‘夺天之术’演变而来的,能够将施术者的气血分出去一半,这样两个人的寿命就差不多,而且这个术的优点在于,只是分享气血,所以就算一方意外身故,另一方也不会受牵连……”
姜月章越听,眼睛瞪得越大。
越是瞪着她,他的神情也渐渐变得越加凶悍。
片刻之后,他那清风朗月的温柔、真诚稚拙的可爱,统统消失了。
他重新变回了那个暴躁阴沉霸道小气的兄长。
“姜沐云——裴沐!”
他一把抓了她的肩。怒气腾腾,简直要将他整个人给撑得圆鼓鼓。
如果愤怒能燃烧,那此刻的姜公子就是一颗鲜红明亮的太阳,还是盛夏正午的那种。
裴沐一脸无辜,很像一只叼了骨头开开心心去给朋友炫耀的小狗,却被对方抢了骨头,还没来由一通吼。
她试图安抚他:“哥哥,你冷静一些……”
“我不冷静!你气死我算了!”姜公子的愤怒快要能够照亮整个世界。如果不是他没什么力气,裴沐又还虚弱着,他说不定可以将她整个拎起来,倒过来使劲晃,看这样能不能将她脑子里的水给倒出来。
“你气死我好了,你就开心了!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想明白自己要什么,我就想要你活着,你竟然,竟然……!”
他气得都结巴了。
唉,堂堂姜家大公子、琅琊城一枝花,怎么就结巴了?这要让人知道了,佳公子的名头就保不住了。
裴沐感慨不已。
姜公子也凶狠不已:“听着,不准用术——听见没有,这次你不准再给我阳奉阴违,听到没有!”
裴沐被他吼了一顿,嘴里炫耀用的骨头掉了,也不大高兴:“明明是哥哥说要我陪你一辈子的。而且,哥哥还说我欠你恩义,要好好偿还……”
“我说了你还够了,你是没听见还是故意气我?你定是在故意气我!”姜公子继续愤怒到发光,咬牙切齿,“你给我发誓,用剑道发誓,说绝不会将这个术用在我身上……别人也不行!”
他又赶紧补上最后一句。
裴沐更不高兴,一口回绝:“我不发誓。”
姜公子:……!
“你真要气死我?”他难以置信,偏头捂唇咳嗽几声,声音虚弱起来,“阿沐,你真是要气死我……咳咳咳……”
裴沐望着这一幕,十分冷静。
实际上,她简直太冷静了。
不仅冷静,还冷酷无情。
冷酷无情的裴姑娘看了半天,冷冷说:“哥哥,不要演戏了。早在我从南边回来的时候,就悄悄给你用了‘同生契’。怕你发现,我还一点点地用出来,花了两个多月才完成。你最近是不是身体好得多了?”
还装病想骗她心疼?
演,让你演。
姜公子:……!!
堂堂姜公子,略放下衣袖,傻傻看着她。
再次化身呆头鹅。
“可是……我也是魂师,你别骗我。”他试图垂死挣扎,“不管什么术,都需要结合另一方的精血,才能施加,不然就要有联系极其密切的物品……”
裴姑娘继续冷冷道:“哦,你是说你送我的养魂木手串吗?是的,为了随时能找到我,哥哥耗费心血,又在上面用了自己的精血,又刻了神魂相连的术法,实在不能更加密切了。”
姜公子:……?!!!
他呆坐着,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想通这件事。
裴沐很淡定地与他两两对望,中途她还自力更生,给自己倒了杯水喝着。
好一会儿,姜公子动弹了一下。
“所以……”他费劲地理解着,“我们今后会活差不多的时间,也会在差不多的时候死?”
“是,只要不出意外,我们死去的时间不会超过七天。”裴沐回忆了一下,“根据那位魂师的说法,我们每人应该都有五十年好活。不短了。”
姜公子略垂着头,闷闷不乐。片刻后,他伸手戳了一下裴沐。
“你收回去。”他闷声闷气,“阿沐,你收回去,你去活一百多年去。”
裴沐无奈:“哥哥,这术收不回去的,亏你还是魂师。”
姜公子继续闷闷不乐:“那我去将南边那个多事的魂师杀了。”
裴沐:“……哥哥,不要无能狂怒,乖。”
姜公子捂住脸,从指缝里漏出一声长叹:“是,我是无能极了,竟然要让喜欢的人来保护我……”
裴沐撇嘴:“我也在保护我喜欢的人。我一个男人……啊不是,我是说,我一个剑修,就是要保护柔弱的心上人。”
唉,当男人当惯了,自己都忘了事实如何了。
姜公子还是不大开心。
不过,虽然不大开心,但他很快又来拉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他眼眸垂落复又抬起,长长的睫毛一动,在她手背上投下一点亲密的影子。
“最后一件事。”
他目光中无数情绪沉淀下去,变得沉静清寒,也专注无比。
“阿沐,我们何时成婚?”
64、宴非好宴
北齐建安四年, 逆贼宇文恺因犯上作乱,在宫中被诛杀而死。死后,宇文家被迅速清算,边境十万大军被拆分、重编, 其中宇文恺的亲信部队被以“谋大逆”为由, 下狱斩杀。
三月后, 先帝大行,谥号“益文”。太子登基, 时年十五。
新帝登位,第一件事便是为此前被宇文逆贼杀害的忠臣平反,并大量任用“改革派”官员。
守旧派遭逢重创, 无力再起。改革成为大势所趋。
北齐着手改革官制、增开科考,又复兴古时商路, 以增加国库税收。虽然并未完全取消举荐制, 却也令寒门学子多了一分期望。
此外, 北齐还根据一些“重要臣子”的建议, 在工部下新设“天工局”,仿效百多年前的崆峒派,培养专才, 为朝廷研究农耕、武备等重要议题, 提供支撑。
而尽管新帝、少师再三挽留, 这“重要臣子”提完建议,看新帝收拾完残局、一切初初步入正轨,就推拒了为官邀请, 准备离开琅琊城。
走前,姜公子将跟随自己多年的幕僚都安排好,又把最得力的苏沁直接推举到了新帝面前, 令这些人能够继续发挥才华。
他还和心上人举行了一场小小的婚礼,只让最亲近的人——主要是新妇最亲近的人——参加,此外便是高远的天地送上无声祝福。
这一走,就是十年。
十年里,姜滟云待在宫中,作为新帝最信任的人,与他一起克服种种困难、为家国发展而日夜操心。
有时候,她会收到远处送回的信件,有时候则是一些只言片语的传闻。
天下青山秀水,哪里都出现过他们的踪迹;险峻的高崖和荒凉的沙漠里,也听说过他们的事迹。
有人说,北齐有一对神秘的夫妻,实力莫测、来去潇洒。男的吹笛,声声直入心魂,可洗涤尘污,也可迷惑神智;女的用剑,剑意空阔洒脱,一剑可如惊雷赫赫,也可如清风自由。
他们一个俊美出尘、疏淡秀逸,一个明丽活泼、豪爽亲切。
姜滟云常收到他们托人带回来的东西,有时是人才举荐,有时是民风采集,更多时候是新的器具、农作物。都是朝廷用得上的。
他们还去了南朝,于是宫里又多了不少南边的东西。
还有很多是给姜滟云的礼物,都是精巧或有趣的小东西。她知道,这肯定都是阿沐选的,那个大哥才不可能对别人这么好。
不知不觉,十年过去了。
当初娇憨的闺中女儿姜滟云,如今已经官至祠部尚书,专司礼仪,是极清贵的职位。
但是,对如今的职位,她本人却没有那么感兴趣。虽然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做着该做的工作,但在空暇时间里,她看着那成堆的礼制考证、解析,还是觉得无聊极了。
真不如以前那些工作。虽然也劳累,却是实实在在利国利民的事。
还不如阿沐她在外面潇洒快活。
因此,祠部尚书姜大人,最近的兴趣重心完全成为了收取信件。
更让她感到高兴的是,从信的内容来看,那两个一走就是十年的人,终于要回来了。
这一天,姜滟云结束了一天的编纂工作,揉着脖子,踏过夕色如烧的宫中长廊,去前殿找自己的信。一应送往宫里的信件,包括加急件,都只能送去前殿。
虽然再晚一会儿,也会有宫女为她送来,但反正她都要回府了,不如顺路自己去拿。
“姜大人。”
“姜大人。”
一路上,宫女和太监见了她,都很是乖巧地行礼。
这一幕其实已经持续了十年,但最近……熟悉的景象,却令姜滟云有些烦躁。
她胡乱点点头,加快了脚步。
前殿边上的耳房里,太监正仔细理着信件。姜滟云一踏进去,那机灵的小太监就笑开了花,殷勤小跑过来,双手将信件奉上。
“姜大人,您的信。”小太监殷切道,“没有署名的。”
没署名的信就是阿沐的信。这是惯例。
姜滟云笑着点点头,又打赏了一点碎银,就站在耳房里,迫不及待将信封撕开,抽出信纸。
然而,信上的字迹既不是阿沐的,也不是记忆中愈加陌生的大哥的。
姜滟云想了想,觉得也不算奇怪。有时候,那两人忙着研究遗迹、应对惊险,就会草草写个大概意思,再找人对着内容,重新润色并誊写一遍。
这回的信,显然也是这么个方法来的。
虽然有些遗憾不是她亲手所写,但总归信是阿沐的。
姜滟云就继续往下看。
这次抄信的人显然没什么才学,字迹僵硬板正,用语也干巴巴的。幸好内容是阿沐会说的:她又和姜公子去了哪里哪里,遇到了什么,一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还有什么有趣的见闻,以及值得注意的民生之事……
一直到这里都十分正常。
姜滟云仿佛也被信件带去了那遥远广阔的天地里,每天都见识不同的风景、遇见不同的人。她看得渐渐唇边带笑,心情轻盈不少。
但忽然,她的目光凝住了。
因为她看见了后面的那句话。
——“……和离了后,不日启程回琅琊,盼五姐一切安康。阿沐,留。”
……和离?
和离!
谁跟谁和离?
阿沐还能和谁和离?
姜滟云惊得差点将手里的信纸撕碎了。
阿沐要和大哥和离?那个大哥竟然会愿意?他们怎么,怎么……
正是在姜大人心神最为激荡时,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
“……啊!”
多年养气、沉稳不少的姜大人,竟是惊得陡然跳了起来,还情不自禁叫了一声。
她一惊一乍,也将身后那人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姜师何故受惊?可是收到了什么坏消息?”
沉稳的、年轻的男声,就算充满关切,也不觉带出淡淡的帝王威严。
这声音也是姜滟云听惯的,近来却也总是令她心中微沉。
她收起惊色,也克制住心中烦躁和迷惘,转身低头行礼:“见过陛下。”
视线中,是北齐皇宫光滑却陈旧的地面,还有皇帝暗红色的衣摆。
皇帝笑了笑:“朕早说过,私下里,姜师不必多礼。这信可是裴先生他们送来的?”
虽然他这么说,姜滟云却还是规规矩矩应答一番,又迟疑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将阿沐的事说出来。
皇帝察觉了她的犹豫。
“姜师,朕与姜师携手多年,难道姜师还不信朕?”他放软声气,“如果真有难题,朕也来帮姜师出出主意。”
每次他软言好语,听上去就像撒娇。这总是令姜滟云想起来,其实皇帝年纪不大,今年也才二十五岁,还没过生辰。
她心一软,就温声道:“臣怎会不信陛下?阿沐她,是……”
她就大概将事情说了说。
皇帝听完,也有些惊讶。他蹙眉片刻,俊秀白净的面容显露沉思之色,才说:“裴先生与姜大公子成婚十年,许是遇到了什么不快。等他们二人回城,姜师亲自问一问,若事情还有可以挽回的机会,朕便再与姜师一同想想办法,可好?”
他有些期待地望着她,恍惚还是十年前那个瘦削却温和的少年。姜滟云心想,其实他已经是极为温和、极为体贴的皇帝了。
只是……
她暗中晃了晃头,摆脱那分起伏思绪,面上客气道:“臣也想再确认一二,多谢陛下好意。”
皇帝却又蹙了蹙眉,露出些许失望来,似乎终究没有听到期待的答案。
他微微摇头,欲言又止,却到底挥挥手:“罢了,姜师再想想吧。早日回去歇息,朕瞧姜师近来都瘦了。”
姜滟云再拜,恭敬退出。
她走出宫殿,走下白玉台阶,又忍不住回过头,仰望那静默的、端庄的、尊贵的宫殿。恰逢最后一缕夕晖落在那青黑的瓦片上,有些凄艳,像凤凰垂死时滴下的血。
可不是凤凰的血么?去年皇后崩逝,留下一个不满三岁的太子,那哀哀残阳,岂非正如幽魂啼血?
……她真是,都想到哪里去了。
姜滟云晃晃头,摆脱了这个有些痴痴的幻象,归家去了。
一月后,琅琊城迎来初夏。
姜滟云也迎来了她期盼已久的亲人。
她专程告了假,一早就去城门口守着,往路边一座,就托腮望着外头。随行的人想竖起屏风、隔绝窥探,她就不大耐烦地摆摆手:“来来往往的不是北齐官员、士族后代,就是北齐百姓,我身为官员,有何好避讳的?”
还当这是十年前,她上个街都得戴顶帷帽的时候?
“可……”侍从犹疑道。
姜滟云冷道:“退下。”
“……是。”
这点小小的不愉快,在她遥遥望见那驾特别的马车时,立即自行烟消云散。
那必定就是阿沐的车驾。
毕竟,天下有几个人会用一辆没有马或牛、自行前进、还要在车顶绑上一大堆“民间特产”的“马车”?
要不是车驾干净,简直像逃难似的。
姜滟云忍不住噗嗤一笑,想起来以前阿沐来信抱怨,说哥哥真是挑挑剔剔、娇娇弱弱,非说动物脏,不肯用动物拉车,宁可耗费灵力、灵石,也不准动物挨近自己。有什么法子?只能想尽办法哄他了,唉,谁让她就这么一个从小宠到大的哥哥?
当时姜滟云就笑个不停,心想真不知谁是男、谁是女,却又艳羡他们真是神仙眷侣。
笑着笑着,她的笑意却又僵在脸上。
怎么忘了,连这两个如此恩爱、相伴多年的人,都已经和离了……
她叹了口气,真心祈祷他们只是暂时吵了架、说气话,不是真的感情消磨、走向陌路。
不多时,那奇特的马车就到了城门口。
守城的士兵想上前检查,姜滟云已经走上前,由随侍拦住士兵们,自己则笑吟吟道:“阿沐,你总算回来了!整整十年,你怎么狠心就只给我寄些信……”
突然,姜滟云的话停在了喉咙口。
笑意也再一次僵住了。
因为车帘掀开,露出的却是一张淡漠如冰雪、疏远似流云的俊美面容。
十年过去,姜月章却像一点没变,仍是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衣袍、一根木簪挽发……不,他还是变了,变得健康多了,像明珠被拭去尘埃,变得莹润饱满、满眼生辉。
“……大哥?”
姜滟云晃了晃神,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睁大眼,很有些期盼地去瞧那暗沉沉的车厢:“阿沐呢,在里头?你们好了?”
她不说话还好,一提这事,姜月章陡然黑了脸。
他原本神色就冷淡,这会儿更是像沉沉雪天里掀起一场暴风雪,眼角眉梢的凌厉之意快要化为片片刀光,将世界削个粉身碎骨。
“她没跟我一起来。”
他声音优雅冷淡,可姜滟云怎么听,都觉得那是大哥咬牙切齿、一个个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怨念之语。
显然,姜月章心情坏极了。
姜滟云暗叹一声,刚刚那点星火似的盼望,也像被大雨兜头浇灭,只剩一点寂寥:原来是真的和离了。
她不愿戳大哥的伤心事,便勉强一笑:“大哥,你是回你原先的别府,还是回姜府?”
姜月章沉默了一会儿,面上寒色有所减轻:“我的别府还留着?”
过去在琅琊城里,他自己悄悄置办了房产,毕竟他那时很有点“金屋藏娇”的傻念头,还一念就是许多年。
姜滟云笑道:“留着,总不能让你们……让你回来,没个自在的落脚之处。”
姜月章点点头。他望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露出一点浅淡的、客气的笑意,声音也温和了一些:“好,多谢五妹,这份情我记着。”
爱阅书香
姜滟云却有些受宠若惊。若没记错,这是她人生中头一次收到大哥的真诚道谢。
她一边上了自己的车驾,走在前头为姜公子开道,一边又暗暗心想:大哥在外漂泊十年,没想到将性子磨得温和多了……不,是漂泊的缘故,还是阿沐的缘故?
想到阿沐,姜滟云又愁起来。
唉,她还是更想见阿沐。阿沐定然也伤心,说不定比大哥更伤心。他们和离了,一定也是大哥错得更多……不,全都是大哥的错,阿沐那么好,怎么可能有错?
短短路途中,姜滟云心思转来转去,很快就彻底下了审判。
因而,等他们来到姜公子当年的别府时,姜滟云已经板起了脸。作为朝堂上摸滚打爬的官员,她这么一沉脸,还是很有些威严的。
“大哥……”
她正要质问、斥责一下这冷漠寡情、任性无理、惹了阿沐难过的坏人。
却见姜公子负着双手,淡定往府里去了。
眼风都没给她。
姜滟云:……
她收回前言,大哥还是那么讨人厌。
算了,他们遇见这样的事,肯定也都伤怀。
姜滟云跟了上去,又挥退侍从。
这别府不算大,自然不能和姜家比,却也有假山池塘、流水清幽,多年来姜滟云一直记着叫人照看这里,因而林木成荫、鸟雀啁啾,屋顶的瓦片也在阳光下矜持发亮。
姜公子将这里打量一遍,满意道:“不错,很干净。”
姜滟云不禁又想起阿沐抱怨过他“不准动物近身”的事,轻声一笑。
姜月章睨来一眼:“五妹缘何发笑?”
姜滟云便将阿沐说的事复述了一遍。
听完,姜公子也露出柔和神色,在追忆中叹笑一声:“原来她还背地里说过我,真是……当面说我还不够么?这小混账。”
一字一句,满溢温柔。
姜滟云不由探究地看着他,试探道:“大哥,那……阿沐这次回来么?”
“……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姜公子的神色又阴沉了一些,郁郁道,“晚几天来,说要收拾东西。其实能有多少东西?不过就是为了摆脱我,自己好彻底松快几天。”
……好惨。姜滟云同情地摇头。大哥是掌控欲多么强的人,这样被嫌弃,一定很不好受。
看来一朝和离,阿沐对大哥也狠得下心了。感情这事,真是变幻莫测,也不知道阿沐有没有后悔过当年的决定?那分出去的气血、寿命,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她不会后悔吧。阿沐就是这样坦荡直率的人,从来向前看,不因过去而抱怨。
姜滟云出神片刻,又听一声叹息。
竟是姜公子叹的。
“五妹,你说,”他喃喃道,“我都为她改了那么多了,她怎么还嫌我烦?我果真让她生厌了?”
……不,大哥,应该说阿沐竟然能让着你、宠着你那么多年,这件事才是奇迹。烦你,其实才是正常。
可惜这话姜滟云不敢说,说了可能整座琅琊城都保不住了。
她又觉得大哥有些可怜,便劝道:“大哥,你若是想要挽回,不如做些事情讨阿沐开心?她一开心,你再同她道个歉、说说好话,兴许就没事了。”
姜滟云暗想:阿沐重情又心软,如果真是因为一时置气而闹得两个人分开,她必定也会难过。大哥么,他都被宠了这么久了,总该好好学学什么叫“做小伏低”。
姜公子自然听不见妹妹的心声。
不过,他眼睛一亮,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苦思半晌,他又苦恼道:“可这些年里,我无论送她什么,大的小的,她虽然都开开心心收了,却也没有特别开心。一时之间,我还真想不到该送什么……”
他沉思,姜滟云也沉思。
两兄妹站在院子里,一起苦思。
突然,姜滟云轻轻一拍手:“我有个主意!”
“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们离开前,阿沐提议说搜罗民间能工巧匠,设个‘天工居’,让他们各自发挥所长?”姜滟云笑道,“多亏她的提议,我们这些年里有了不少成果。其中一样是改良过的‘火/药’,他们又用这东西做了烟花出来,夜里放起来,五光十色,好看极了。”
“烟花?”姜公子偏头一想,“我似乎听说过,去岁琅琊城就试着放过?说是要给皇帝庆生,结果皇后没了,全国缟素,烟花也没放了。”
去年……
姜滟云笑容一滞。
姜公子敏锐道:“五妹?”
“……没什么。”姜滟云勉强笑笑,掩饰着,还是装得兴致勃勃,“我去宫里向陛下讨个情,分出些烟花来,大哥你试着给阿沐放些烟花看吧?”
姜公子却盯着她,目光十分锐利。过去他是个半瞎子时,眼光就时常令姜滟云心中一惊,现在他目光明澈,那清醒锐利就更不容忽视。
饶是已经官拜祠部尚书的姜大人,心里也跳了好几跳。
所幸,姜公子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带着那讨人厌的若有所思,点点头:“那便多谢五妹了。对了,这院子里种的是梨树?”
姜滟云没想到他话锋转得这么陡,呆了呆,才忙道:“是梨树,是大哥你们走后新栽的,花开时很漂亮……啊,不如,我着人铲了?”
梨,通离。大哥一个才和离的人,怎么忍心面对这满院梨树?
但是,姜公子只摇摇头:“不用,正好试试。”
看他淡笑模样,隐约……似乎还带了点满意之色?
而且,试什么?
姜滟云带着满腹疑问,却因为宫中来人宣召,她匆匆去了,也没细问。
五天后,阿沐回来了。
她给了姜滟云一个惊喜——直接在她下朝回家时,出现在她府邸门口。
早已历练得很沉稳的姜大人,当时一怔过后,居然惊喜得尖叫起来,扑上去就抱住了妹妹。吓得她后头的护卫还以为有刺客,险些拔刀。
“阿沐,阿沐!”她才一开口,本来是想笑的,却又哭出来,“你这人……你真是,你怎么才回来看我!”
裴沐搂着她,耐心哄了。她一身方便行走的劲装,长发高束,利落得很,活脱脱一个俊美潇洒、亲切阳光的青年修士,惹了一众羞涩少女投来羡慕目光。
两人回了姜滟云自己的府邸,嘀嘀咕咕了许多话。
好半天,姜滟云才平复心情,抹着泪,又关心道:“阿沐,你和大哥是怎么回事?”
裴沐眨眨眼:“什么怎么回事?你是说他先回来?我就多收拾了一些东西,信里跟你说过的那些。”
姜滟云认真看着她,试图寻找那藏在开朗外表后的悲伤和苍凉。
看了半天,她得出结论:嗯,阿沐还和当年一样好看……不,更加英俊潇洒,让人很想嫁给她。
她叹了口气,惆怅道:“唉,要是阿沐是男人,一切都解决了。你同大哥和离,娶我,我们去浪迹天涯……”
“啊?”
裴沐又眨眨眼,惊道:“我跟他和离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姜滟云:……?
两人面面相觑。
姜大人反应过来,赶紧将信翻出来,指着上头那行字:“……你看,不是说和离了?”
裴沐端详半天。
“哦,是这里啊。”她恍然道,居然哈哈大笑起来,又从怀里摸出个锦囊。锦囊一倒转,倒出几粒种子来。
“五姐,你瞧,这是我们新带回来的梨树种。东南那里的梨甘甜多汁,比北边的好吃许多,我们就特意带回来了。还有很多别的,我收拾了好一会儿,分别归类好,才晚了几天来。给你们的礼物,都先让他拿回来了,怎么他没跟你说清?”
裴沐一边想,一边觉得好玩,笑个不停:“我当时写的是‘我们带了梨种,离开后不日启程回琅琊城’,兴许是写得太潦草了,叫人把‘种’看成了‘和’,‘开’看成‘了’,句读又给断错了……”
姜滟云也眨巴了好几下眼,最后噗嗤一笑:“怎么,却是个抄写来的误会?天啊,我真是担心了好久,连饭都吃不好……阿沐,你真是!就会让我担心!”
她也笑个不停,笑得都出了一点眼泪。
“还好我没直接和大哥说,幸好!要是我真问他怎么与你和离了,大哥那性子,岂不是连鼻子都要气歪?那这琅琊城,说不定就真被他掀翻了……”
太好了——姜滟云欣慰地想,一切都是误会,阿沐和大哥还是恩爱的神仙眷侣。
……真是太好了。
她在笑,裴沐却不笑了。
她还皱起眉,忽然拉住姜大人的手。
“五姐,发生什么了?”她关切道,“别瞒着我。”
姜滟云收了笑,怔怔看她:“我……”
她心中酸涩难言。
“阿沐,你别笑我,我只跟你说。”姜大人长叹一声,终于再不掩郁郁之色,“你知道,我二十二岁成为今上——当时的太子——老师,距离今天已经有十年出头了。”
这十年里,她帮扶太子,自己也努力学习国事,磕磕绊绊,总算从青涩女儿熬成了老练的官员。
原本,她想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的。
但是……
“……去年皇后崩逝,陛下却并无多少哀色。很快,我被调离工部,成了清贵却不理俗事的祠部尚书。”姜滟云迷茫地说,“然后,然后……陛下就说,想让我当皇后。阿沐,你说,你……我将他当成弟弟一样疼爱的,也当成主上一样敬重,可他怎么,怎么……”
她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句子。
裴沐握紧了她的手,半晌,幽幽道:“五姐,若从个人来说,我实在不能给你建议……毕竟,我自己就是个不大好的榜样。”
她现在的夫君,就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
饶是姜大人心中郁郁,也被她逗得一笑:“你啊!好吧,从个人来说……若不从个人来说,阿沐,你说,我要怎么办?”
裴沐沉吟道:“你喜欢皇帝么?”
姜滟云一呆:“喜欢?”
“是啊。”裴沐奇怪道,“人家求婚,你总要考虑一下自己喜不喜欢他罢?”
“啊,这,但他是皇帝,我……”姜滟云艰难地想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得出结论,“我只将他当成弟弟,并无男女之思。”
裴沐点点头,又问:“那你想当皇后吗?”
“不想。”姜滟云这次毫不犹豫,“我只想当一个好官,做更多的事。”
裴沐点点头,郑重道:“好,五姐,既然你个人的快乐与皇帝无关,那我就直说了。你不该嫁给他。为了所有今后当官的女子而言,五姐,你不能当皇后。”
姜滟云豁然一震,如梦初醒。
她此前被个人私情困扰,却是忘了……对,此风不可长。如果她这个北齐第一位女官,最后是嫁给了皇帝,那让世人怎么看女子当官?
他们会说,这些女人是为了嫁给权贵,甚至为了勾引皇帝,才去当官的。
那她多年努力,想要改善北齐女子处境,不就白费了?
姜滟云忽地出了一声冷汗。
“你说得对,阿沐,你说得对……我怎么才明白?”她惊道,“我知道了,我会正式答复陛下,若他不肯,我便辞官明志,也不能去做这事!”
裴沐捏捏她的手,安慰道:“别慌。我也是这次从南边回来,知道他们律法里多了这么一条,才明白过来。他们前些年出的腌臜丑闻,就是这样……啊,五姐,我绝没有说你的意思!”
姜滟云噗嗤一声,嗔道:“我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靠在妹妹怀里。
“阿沐,能再见到你……真好。”
到了接近子时,裴沐才翻过姜公子别府的院墙。
没办法,宵禁了,她只能偷偷摸摸。
院中树影寂静,月色溶溶;池塘折射一滩银光,像大小不一的眼睛闪闪。
一道人影立在院中。
“怎么这样晚?”
姜公子手里捏着什么东西,有点不悦地质问:“阿沐,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裴沐走上去,勾着他脖子就亲了一口:“是啊,嫌弃你嫌弃得想再亲你一下,你给不给亲?”
姜公子矜持高傲地站了两息时刻。
“……给亲。”
地面两道修长人影簇拥。
裴沐又轻声笑着,将五姐那有趣的误会说了。
“……五姐以为我们和离,可将她担心坏了。”
姜公子怒从心头起,冷冷道:“担心死她算了!”
裴沐踩了他一脚:“不准你说五姐。”
“……哼。”姜公子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赌气道,“我特意仿着给你做的,你看不看?不看我扔水里了。”
“看看看。”裴沐哄道,“哥哥最好了,让我看看。”
姜公子这才一笑。
而后,火光亮起。
是无数的、星星点点的、闪烁不停的火花。
宛如夏夜萤火虫一般,却比萤火虫更艳丽;淡淡的彩光,不停从他手中的圆筒里流出。
裴沐低声说:“好漂亮。”
姜公子有点得意:“是烟花。我照着那些工匠的东西,自己改造了的。他们那些凡人法子,算得什么?还是用修士的法子,才更好看。”
裴沐牵着他的手,晃来晃去。
“哥哥,他们能不借助灵力做出好东西,才真正能惠及百姓。”
她顿了顿:“但是,哥哥特意为我做的烟花……我很开心。”
他们并肩而立,静静看着烟花。
正如无数个过去与未来的夜晚里,他们一起看过的每一样风景。
65、姜公子依然无能狂怒
姜月章这一生里, 有一个隐藏至深的恐惧。
——他害怕阿沐不爱他。
后来说到姜公子,无论是姜家的人,还是外头了解他们的人,总是说:“姜大公子疼弟弟。”
人人都知道, 姜公子最疼, 也只疼他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却只有姜府里的老人还能记得……
最初, 姜公子非常厌恶那个多出来的“弟弟”。
——他简直憎恶她。
阿沐是八岁被买进来的,那一年姜公子也才十三岁。
他娘胎里出来的先天不足、双目半盲, 还一直修习艰难的魂术、耗费不多的一点体能,因此尽管家里一直给调养着,他也始终比同龄人瘦小。
也总是病恹恹的、苍白的, 像一个活人世界里的幽魂。
那一天——他始终记得,正是他魂术进入一个关键阶段、困在瓶颈期的时候。
魂术是他那时唯一能引以为傲的倚仗, 因此, 魂术修炼受挫令他备受打击, 心里像日夜有一万只蚂蚁啃咬不停, 简直让他想暴怒地将四周一切都摔碎。
然而他太虚弱,没有那样的力量。
他顶多只能毁了自己的院子。
所有的仆婢,不是被东西砸过, 就是被荆条打过, 要么就大冷天的去罚跪。没人因此死亡, 但老实说,死了也无所谓——甚至他那时候兴许想,死了最好, 凭什么就他这么难受?
那正是他最憎恨这世界的时候。
就是在这时候,管家牵着小小的阿沐,来到了他面前。
模糊的视野里, 他大致能看见她的轮廓。她矮矮的、瘦瘦小小,穿着显眼的红色袄子,那好奇又清澈的目光停在他身上……
天知道为什么他这个半瞎子居然能分辨出“好奇又清澈”。
那孩子站在积雪的院子里,像个模糊的大灯笼。
姜公子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冷冰冰地看着她。
“这是谁?”他问管家。刚才管家其实已经说过一遍,但姜公子没耐烦听。
管家也习惯了,恭恭敬敬答道:“公子,这是府里收养的小公子,记在过世的柔姨娘名下。小公子跟着娘子们排辈起名,‘云’前一个‘沐’字,三点水的‘沐’。”
姜沐云。
他百无聊赖地想了想这个名字,又问:“他多大?”
“小公子八岁又四个月。”
不到九岁?他一怔。
姜公子很清楚,这种外头买来的孩子,先前都生活困苦,没什么好东西吃,长得迟缓,常常十二三岁还像八、九岁。可姜沐云不同;这孩子完全是一个富家养出的八岁孩子的体型。
而且……
明明外头铺着厚厚的积雪,姜沐云裹着红袄子站在雪地里,全没有一点冷的感觉。
姜公子修习魂术,对灵力感知十分敏锐。他心中一沉,本能地去试探……
……好暖。好亮。
在魂师的视野里,能同时“看见”人类的灵力,以及灵魂的光芒。
作为一个天生半盲人,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别人说的“太阳亮得能灼瞎人眼”是什么意思。那是暖橙色的、明亮异常的光芒,仿佛顷刻带领他走进了炎热的盛夏。
姜沐云——是一个修行上绝无仅有的天才。这个天才不仅拥有充沛的灵力、强悍的躯体,甚至还拥有强韧光明的灵魂。
他呆住了。
而他自己呢?
在这隆冬腊月,他手里和脚边都是暖炉,身上也裹得厚厚的。靠院子的门开了一半,因为他需要外面的天光,才不至于沦为个睁眼瞎。
姜沐云有健康的身体、极高的天资,说不定灵魂也不比他差……
那他有什么——他有什么?
一具残废样的身体!
他陡然陷入了愤怒。
这愤怒深沉暴烈,比有生以来任何一次愤怒都更加旺盛。
可是,或许就是因为太过旺盛,他反而没有像以前那样大叫大嚷、乱砸东西,发泄到浑身虚脱、力竭而倒。
他只是无比真切地感受着这灼烧人心的愤怒,感受着抱着暖炉的手指是如何一根根抠紧了镂空的花纹,感受着深深的愤怒和嫉妒融入血液、如毒/药一般流窜过浑身每一寸……
他嫉恨得快要喘不过气,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但是,他却忍耐住了这样的愤怒,甚至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
“沐云?原来是弟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矜持、冷淡而不失优雅,恰如那无数礼仪老师苦心教导过的一样。
他微微笑着,问:“将阿沐带到我这里来,是有何深意?”
纵然看不清,他也能感受到四周无声的惊讶。
谁都知道他那段时日阴沉暴躁,也许他们甚至做好了他用鞭子抽打“弟弟”的准备——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
姜月章在心中冷冷一哂,却也是第一次感觉到了不动声色的力量。原来,与其将愤怒尽数倾泻,不如深埋内心、让别人猜测不定,才更能保持自己的威仪。
连管家都惊讶得顿了一会儿,才有些欢喜地说:“公子,小公子修行颇有天赋,家主对他寄予了厚望。他的院子离您这里不远,平日里,小公子也都会尽量和您待在一起。”
就是说,姜沐云是家里专程买来,培养成他的贴身侍卫的。倒真是煞费苦心。
姜公子眯了眯眼睛,试图将那红袄子的孩子看得更清楚。然而,他看不清。这件事令他心中恶意更甚,他简直能听见无数恶毒的想法生根又开花的声音。
“跟我待在一起?那也很好。”他微微地笑,招了招手,“阿沐,来。”
——留在他身边,他该怎么折磨这孩子?真是需要好生思量一下。若是太简单、太单一,可就没意思了。
“红袄子”像是抬头看了一眼管家,得了示意,才迈着小短腿跑过来。
管家的声音都像皱了起来:“小公子,注意礼仪……”
姜月章立刻说:“不妨事。”
那“红袄子”就顺顺利利、球一样地飘了过来,像一朵滚圆的云——都有模糊的轮廓。
这滚圆的红云爬上了走廊,又继续飘进屋子,一直飘到他面前,仰头说:“公子。”
姜月章坐在躺椅上一动不动,只偏了偏头,说:“叫‘哥哥’。”
他灵敏的听觉捕捉到了远处的私语。他听见远处的仆婢低声议论,说公子好像一见小公子就很喜欢,对他真好,连三娘和五娘都只能规规矩矩叫“大哥”,还得不了这和颜悦色的好模样。
姜月章在心里露出一个恶意的笑:不做出一副亲切姿态,岂不将人吓出戒备之心?那就不好玩了。
想到这里,他愈发亲切,轻声细语:“阿沐,叫‘哥哥’。”
小小的阿沐盯着他,像是很认真地在观察他。“哥哥,你可以不要笑吗?”她那时候的声音也很清澈可爱,像只稚嫩的小鸡,“你笑起来,有点可怕。”
她说得认真极了。
却让四周所有声音都冻结了。
姜月章的微笑也冻结了。
可怕?
他心里那蔓延滋生的恶意,才抽了芽、蠢蠢欲动想开花,就被呼啸的寒风全数冻死。只剩不可置信:这团子怎么敢?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说出,怎么能说出……
……他怎么能觉出他心里潜藏的恶意?
刚刚才志得意满、觉得自己学会了“不动声色”这一能力的姜公子,感到了莫大的懊恼和羞愤。
一瞬间,他更讨厌姜沐云了。
他简直想用手里的暖炉砸破这个团子的脑袋。
琅琊城的姜大公子,从来不是个隐忍的性子。他院子里的东西都被他砸过好几轮,所以,如果他想要砸人,就应该立即动手。
但,也许是对“不动声色”的执念,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奇怪地,姜公子委屈自己,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他只是冷了脸,哼道:“不知好的东西……滚,咳咳咳……”
他本想将那个“滚”字说得很有气势,却不料肺里一阵难受冲上来,顶出一顿止不住的咳嗽。
下人熟练地给他拍背、送水,诚惶诚恐地给他掖被子,好像这样他就能立即好起来似的。姜月章对这些熟悉的方式、熟悉的虚弱……也一样厌恶极了。
然而他终究只能受着,因为他需要,因为他就是这么个破破烂烂的残废。
他简直是自暴自弃地任人摆弄,麻木地咽下那些辨不出滋味的药汁。
混乱而朦胧的光影里,却有一截小小的、红色的衣袖冒出来,像红云分了一缕,又轻轻摸上他的脸。
一点微酸的甜味出现在他口中,打破了麻木的苦涩。真像朝阳一点,忽地打破混沌。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那个清澈稚嫩的声音响起。
“哥哥,给你蜜饯。最后一个了,是最好的。我从五姐那里拿的。”
团子的声音还充满不舍,却又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可笑的大义凛然。
“对不起,我不该说哥哥笑得可怕,你不要难过了。他们说,我是要来照顾你、保护你的,一直要到你的病好起来。”
阿沐信誓旦旦地说:“吃了药,再吃蜜饯,很快就会好的。”
……这是哪里来的傻子。
姜月章觉得很烦躁,而且烦躁的原因和刚才不大一样,可究竟哪里不一样,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
他终于克制不住,暴露了心中阴沉沉的怒火:“滚!”
说完,他往后一躺,用被子蒙住了头。
再也不想看见这个讨人厌的红团子了!
却听红团子又小大人似地长叹一声:“嗯,生病的人就是比较脆弱,我明白。哥哥你好好休息,等你睡醒了,我再来看你。”
姜月章紧闭着眼,用被子捂住头,怒火中烧:“滚,再敢让我看见你,我就把你丢进池塘里淹死!”
周围静悄悄的。每次他发怒时,四周都是这种充满恐惧的氛围,像无数阴暗的荆棘。
唯独今日,这片荆棘里多了一只烦人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鸟。
“我会游泳的,我不怕!哥哥再见,下次我还给你带蜜饯!”
红团子开开心心地走了。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凭什么一个傻子能这么开心?凭什么一个贱民能有这种天赋、这种身体,和这种,这种……
这种仿佛不会被任何黑暗侵扰的光明?
姜公子想不明白。
他只是不断地想着,不断地愤怒着也不断地迷惑着,渐渐睡着了。
那时,就像后来姜府人人知道“姜公子唯独心爱弟弟”一样,姜府也人人知道“姜公子讨厌姜小公子”。
而且讨厌得厉害。
但没人知道原因。甚至让姜月章自己回忆,他也说不出,除了嫉妒阿沐身体好之外,他那时候到底都在讨厌她些什么。
但十三岁的时候,他就是讨厌她。
他明明知道,她本质上是他的护卫,除了学剑之外的时间都必须和他待一起,他却就是不准她靠近。
他不准她进屋,不准她出现在他视野范围,甚至不准她进院子。发怒的时候,还叫她滚出姜家。
但所有这些,好像都不能阻挠她。
她会自己翻院墙,自己满院子地走来走去,还说是趁机练习一下修行上的呼吸法。她会偷偷扒在门边看他,还会不屈不挠、一遍一遍地问:“哥哥,你要不要蜜饯?”
他总是板着脸,不理她。如果被问得烦了,他就说:“吃你自己的!”
可是,阿沐好像天生有一种只接收善意、不接收恶意的天赋,所以她也总是高高兴兴地回答:“我够吃的,哥哥不用给我留着。你要杏脯,还是桃干,还是都要?”
156n.net
每每都将他气得砸枕头。
起初,下人们都很紧张,生害怕阿沐惹他生气,又惹来一场雷霆震怒。但过了大约一月,他们都莫名其妙地放松下去。
……让人恼火的放松。
他们再也不试图阻止阿沐翻/墙,也不阻止她跑来跑去,甚至不阻止她跑进屋、给他塞蜜饯。他们像是突然之间就变成了阿沐的亲人,一个个都在偏袒她,由着她在他院子里胡作非为。
每一次,姜公子总是不得不咀嚼并咽下她塞过来的蜜饯,并生气地想:这群人真是无法无天,害得他竟必须向一个小团子屈服!
他总要叫他们所有人好看,尤其叫那个小团子好看。
在那之前,小团子则仍旧一无所知地、乐滋滋地在他身边转悠,还傻乎乎地说,等冬天过去、春天来临,就带他出去踏青,给他捉小青蛙看。
小青蛙?他为什么要看小青蛙?他一个世家子,为何要去看那些乌七八糟、肮脏泥泞的东西?
难不成真羞辱他是个瞎子、残废?
姜公子恼火极了。
火气飘摇、壮大,烧得他心中开满了恶毒的花。他冷冷地告诉自己:必须设法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团子。
姜公子要教训人,总能想出一万个方法。
于是,他略施手段,先是使人跟阿沐的剑术老师说,要他刻意刁难她、耗光她的体力,再往她常去的池塘边动动手脚,把栏杆弄断大部分。
一切正如姜公子所想。
阿沐到底不满九岁,再是天赋异禀,也被成心使坏的成年修士操练得疲惫不已,几乎连手都抬不起来。
当她出现在院子门口时,那摇摇晃晃、累得快走不动路的模样,连半瞎的姜公子都看得出。
他心中划过一丝异样,却立即涌上许多快慰和得意:这活蹦乱跳的小团子,也有今日这狼狈样子,比他这个残废还不如。
一月多以来,姜公子头一次觉得自己舒服了。
他露出一点微笑,矜持道:“阿沐,怎么这么累?是不是你偷懒,被老师罚了?”
这是一个很低级的明知故问,连恶意都显得很无聊。
但对幼年的阿沐而言,这已经很让她委屈了。
姜公子听她像是呜咽了一声,声音虚弱,又带着十分的委屈:“哥哥,我没有偷懒,呜……”
她忍住了那声呜咽。
姜公子心中那分异样又冒头了。不屈不挠、古怪无来由的异样——怎么就跟那团子似的?他陡然烦躁起来,并迁怒地想:一定都是团子的错!
他就坚定地推行了自己的计划。
“没有偷懒,怎么被罚?”姜公子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对了,我有个玉佩丢了,好像是下午在池塘那儿散布时丢的。阿沐,你去帮我找找。”
隔了距离,隔了天生模糊的眼睛,他看不清那团子的表情。他只看见她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像是发呆。
他暗自揣摩这发呆:是不愿意,是惊讶,还是委屈难过?这傻团子总算知道受挫的滋味了,别天天那么开开心心、没心没肺,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热情。
给点教训,是好事。
他沉默着。沉默就是最好的坚持。
团子大约也明白,总算低低说了一声:“好的,哥哥。”
那年冬天冷极了,虽然是一月末,却还跟以往的数九寒天差不多。院子虽然有法阵控制温度,不至于太冷,池塘却也结了薄薄的冰——这样反而更危险,因为一砸就会碎。
团子缓慢地、一瘸一拐地,往池塘边走去。一边走,一边低头仔仔细细看着。
“哥哥的玉佩,玉佩……”
身边的仆从似乎不忍心,低声道:“公子,小公子实在累……”
他偏了偏头:“什么?”
人们一下噤声不言。
时隔一月多,那阴暗荆棘一样的恐惧氛围又回来了。
这荆棘簇拥着他,仿佛将他也幻化为了其中的一根。
他统领着这无声的、尖锐的、阴毒的荆棘,衔着淡淡的笑,怀着满心的优越与快意,看着那以往健康的人,现在迟钝又疲累地在池塘边摸索。
他注视着,那小小的、模糊的团子,一点点靠近做过手脚的池塘。
近了,更近了——
他心中恶毒的荆棘在欢喜开花,但他却不如想象中得意快乐,因为那古怪的、说不分明的异样越来越盛,让他坐卧不安。
……不然,就算了?练成这样,也够了。
这个念头一下子冒出来,而且再也摁不下去。
姜月章忍耐片刻,终究烦躁地吐出一口气,开口说:“阿沐,算了……”一块玉佩而已,回来吧。
但也就在同一时刻,那团子身体一歪,偏巧整个人就撞上了那松散的栏杆。
姜月章来不及反应,只听“咔嚓”的碎冰响,紧接着就是落水的“哗啦”声。
四周也惊呼起来。
有人在尖叫:“公子!”
其实何须他们说?他自己已经猛地站起来,而且因为站得太急,虚弱的身体一阵头晕。
他却顾不上,连手里的暖炉也扔了,自己跌跌撞撞往那边跑。
“阿沐,阿沐!”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能惊慌失措,也能因为怨怒以外的缘由而声嘶力竭,“救人——!”
他吼叫着。
护卫冲上去,迅速将池塘里沉浮的团子捞了起来。她浑身都湿透了,身体哆嗦个不停,却还勉强留着意识,牙齿打着颤,说:“五、五姐……我要五姐……”
……五妹?
他一愣,心中不知道什么滋味。兴许是恼怒这团子不知好歹吧。
他就狠声道:“什么五姐五妹?姜沐云,你究竟是谁的弟弟?”
她却只哽咽说:“我要、要五姐……”
也不知道她和五妹是约好了还是如何,偏巧五妹就在那时来找她,还带着个点心盒子。一见这狼狈混乱的情形,五妹大吃一惊不说,还冲上来,不由分说就将她抢走了。
他的团子被人抢走了——意识到这一点,他险些喘不过气,只觉得天地都阴恻恻朝他逼压而来,竟然连这最后一点点东西都要夺走。
他想要冲上去,将所有人全部推开——最好全部杀了,然后把他的团子抢回来,抱在怀里永远都不松手。
但实际上,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一行人的背影。他就用不中用的眼睛,眼睁睁看着五妹带着他的团子,离开了他的身边。
团子还会回来吗?他突然觉得害怕极了。
不对,不对,他不该这样任由五妹带人离开。不可以,他要追回来。
他想要开口说出这句命令,但心神激荡之下,他却是再也支撑不起,猛地失去了意识。
对姜公子而言,昏迷并不陌生。
再次醒来时,已是夜晚。看不清漆黑的天空有没有星星,满院的浮灯倒更像人间的繁星,除了短暂和脆弱。
他从床上爬起来,推开厚实的被褥。守在床脚打瞌睡的仆人惊醒了,立即来扶他。
他问:“阿沐呢?五妹将他送回来没有?”
仆人答道:“傍晚时候,五娘子将小公子送回院子去了……”
他推开仆人,往外走。
“公子,公子?”
更多人醒了。有人追上来为他披上外衣,有人掌灯,有人劝说什么回去……乱七八糟、吵吵嚷嚷的无用之语。
“让开,我去找阿沐。”
他在黑暗中摸索,险些绊倒,又引来更多小心翼翼。这些千万分的小心簇拥着他,也簇拥着浮灯,将他带到了那傻团子的院落。
那院落不大,历来就是给庶子住的,而且是不大受宠的庶子。推开门,就是隐约的建筑轮廓,什么闲情逸趣也无。
他径直往前走,浑然不顾脚下磕磕绊绊。
“阿沐,阿沐。”他高声叫道,又抑制不住低低咳嗽,“阿沐,你在不在?”
过了会儿,有门推开的声音。是他的人去推开门。
从他看不见的黑暗深处,传出一声很小的、带着困意的应答。
“……哥哥?”
只是普普通通的两个字罢了。
只是他听过无数次、以为自己毫不在意的一个称谓而已。
只是……
他推开周围的人,跌跌撞撞扑过去,险些一头撞在梁柱上。
“阿沐!”
他被人搀扶着,却毫无自觉,只顾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他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阿沐,你有没有事?冻坏了没有?哥哥不是故意的,哥哥……”
——不,他就是故意的。他在说谎,因为他后悔了。
他依靠听觉和触觉,拼命将那暖融融的团子搂进怀里,紧紧不放手。不要走,不要走,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一点光明温暖,不要走。
他在想,也在说:“阿沐,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哥哥……”
幼小的阿沐动了动,又动了动。他以为她在拒绝,于是更加惶恐地抱紧了她。
但她只是有点费劲地抽出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亲密的热意,不可思议的温暖。
“哥哥,我着凉了,别给你染上。”她瓮声瓮气,带着鼻音,却在一下下拍着他后背,试着安慰他,“我病好了,再和哥哥待在一起……”
“……不!”他惶恐极了,以为这是个借口,“阿沐,别生气,哥哥以后都保护你,都保护好你,什么好东西都给你,你就是我唯一的弟弟,好不好?我……”
她搂着他,靠在他怀里,半晌才抽抽鼻子。
“哥哥,池塘好冷啊,修炼也好累啊。”她抽抽搭搭哭起来,“我真的没有偷懒,没有、没有犯错,哥哥不要不信我,呜呜……”
“哥哥知道,哥哥没有不信你,我只是……”只是故意想给你个教训。
真相,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太害怕,也太怯懦,更是自私而丑陋。
他只能颤声保证:“哥哥以后都相信你,对你最好,比任何人都好,行么?”
她抽噎着,点点头,却又抬头说:“哥哥。”
“……嗯。”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生病真的很难受。”她闷闷说,“我只是一点小病,就很难受,哥哥是不是天天都难受更多?他们说,哥哥的病要很久很久才能好,哥哥还要难受很久很久……我好难过,我以前都不知道哥哥这么难受,还一直说要哥哥好起来、跟我一起去外面。”
“哥哥,你肯定很讨厌我吧,对不起……”
他愣住了。
他茫然地、恍惚地呆在那里,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又到底该做些什么。
他好像只是去抱着她,摸索着碰到她的脸颊,摸了一手的泪,还有风寒带来的灼烫。
就是这些泪水、这点灼烫,刹那之间化为洪水和火焰,将他心中所有的恶意、荆棘、怨恨、嫉妒……全都烧光。
它们蒸发、消失,再也没有任何踪影。
他像抱住了个小小的、只属于他的太阳;小太阳照着他,只照着他,将所有温暖光明一股脑地塞进他怀里、心里,一直到那里满满当当全是她。
他抱着太阳,将脸埋进她的肩窝。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
有生以来,那是他第一次流泪。
66、并肩
渐渐地, 人们不再提起姜家兄弟过去的龃龉。
他们开始感叹,说姜公子与姜小公子兄友弟恭、和睦友爱,堪为世人之表率。
那时,他常常一边给阿沐擦汗, 一边冷笑一声, 嘲讽说:“表率什么, 表率买个孩子进来给嫡子卖命?”
人们就低头不言。
姜月章自知,他就是这么个难以讨好和琢磨的性子, 而且他自己很乐意这样;看人们因为他而惊慌或者恐惧,试探着想讨好他却又狼狈退下,他心里总是有种格外的痛快感。
除了对阿沐。
小时候的阿沐一直很乖, 练好了剑,就跑回来在他边上待着。她会乖乖坐在他身旁, 仰起脸, 让他摸索着给她擦汗。
当他对着别人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时, 她拉了拉他的袖子, 插话问:“哥哥,我是被买进来给你卖命的吗?”
他模糊看着她好奇的神色,听着那清澈的、毫无阴影的声音, 忽然有点心虚, 却强撑出若无其事:“你不是知道么?你本是来给我当护卫的, 现在是我弟弟。”
她却摇摇头,似乎笑了。那好像是个眼睛眯起的、大大的笑容。
“我是问,我是只——给哥哥卖命, 对不对?”她语气很快乐,也不知道在快乐个什么劲,“这不是很好吗?哥哥对我很好, 我也愿意对哥哥好。”
如果旁人说这话,他约莫会冷笑着讽刺回去,觉得对方是刻意拍马屁。
但是这颗小团子说出来,就是天真自然又体贴。
他笃定地这样认为。
“……好罢,就你会说话。”他捏了捏她的脸颊,挑剔了一下手感,不满道,“你多吃些好的,养一养。摸一下你自己,脸上的肉呢?都不像团子了。”
“团子?”她问。
姜月章自知失言,略咳了一声,耳朵莫名有点热。团子这样的称呼,似乎太幼稚了,不该是他这样的世家子所言。
“……你听错了。”他严肃道,“好了阿沐,吃饭了。”
那会儿他们都不大,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阿沐成天动来动去,长得飞快,没到一年,就不能再说她是个“团子”了。而姜月章自己,虽然不能和同龄人相比,但也勉强跟上了阿沐的速度,不至于被衬托得太瘦弱可怜。
但有时他摸着自己身上突出的骨头,还有无论如何努力,也只长出薄薄肌肉的细弱四肢,仍是感到了十二分的不快。
他常常细思:如果有朝一日,阿沐长得比他更高、更壮,该怎么办?他这个哥哥会被俯视、被鄙薄、被嘲笑么?
这样的想法凝聚成一条细细的小蛇,总是冷不丁咬他一口,叫他又气又急。
他甚至想:如果有一种魂术,能禁锢人的肉身,叫那个人再也不长大,永远都那么小小一团,那就好了。
这种可笑的愿望自然不可能成真,但是最开始那几年,为了这点隐秘可笑又卑鄙的心思,他是真的更加努力修习魂术。
修炼赋予了他更多力量。他的神魂日夜壮大,压迫肉身的同时,却也滋养了他的肌体,令他虽然病弱,却总算顺利地活过一年又一年。
阿沐也一年年地长大。
他看着她长高,听见她声音慢慢变化,褪去稚气,留下不变的清澈和开朗。
她的胆子也在变大,不再那么乖巧,有时候还会做出很胆大的事。
那是他十五岁时发生的事。
他当时正在闹脾气,因为给他看病的大夫换人了。他怒气冲冲,久违地开始砸东西,还叫人翻出长鞭,直指着父亲的贴身小厮,以及那个新大夫。
“谁准你们给我换大夫的?!”
小厮伺候父亲多年,十分沉稳,沉稳得无限接近不屑,简直令人生厌。他毫不畏惧他手上的鞭子,一板一眼答道:“温大夫去杨家的医馆坐堂了,抽不出空。公子勿急,黄大夫医术高明,也很擅长……”
“杨家?姜夫人的娘家?”他冷笑道,“好,都以为我是个残废、瞎子,不中用,是不是?咳咳咳……我拿着鞭子指着你,你也不怕——是不是!”
他用力甩出一鞭,期待听见一声清脆的响。然而,那长鞭最后无力落地,像一条死了的、软弱的蛇。
院子里一点声响都没有。
没人说话,但沉默就是最大的嘲笑和羞辱。
他感到血液疯狂地流动,冲击得他太阳穴“砰砰”直跳;这种气怒攻心的感觉十分熟悉,这说明他随时会晕倒,然后被人又一次灌下苦涩发麻的药汁——这个破烂的、不中用的身体!
他咬着牙,难堪地站在原地,忍着晕眩,抬手掐出一个法决。
魂术的法决。
“你真以为,我无法可用了?我……”
小厮终于惊了一惊,慌道:“公子!规矩禁止在府内用法术……”
惊慌好。惊慌起来、恐惧起来,才能让他感到顺心满意。他享受人们对他的恐惧,享受着这微薄的、虚弱的、纯粹竟由血脉而非实力带来的恐惧。
因为恐惧就是权力,是他最后还能控制什么的证明。
“……公子!”
魂术的力量四下激荡。
小厮被裹挟着扔上了天,又重重砸进池塘,不知道有没有碰到水底,又有没有砸断几根骨头。他仔细听着斜前方的巨响,琢磨了一下,遗憾地判断:应当没有受太重的伤。
可惜,他当时的力量还不够,不然他会将这院子里头所有沉默的人都扔开,最好用力摔死——他憎恨他们在他难堪时的沉默。
小厮在池塘中挣扎。池塘不深,但他恶意地用力量将他不断摁下去。可惜是四月,天气暖和,冻不死人。
有人颤声劝说:“公子,那,那毕竟是……”
他掐着魂术,忍下几声咳嗽,漫不经心问:“你也想下去?”
就没人说话了。
但他的兴致已经被破坏了。他才刚刚享受到控制别人的滋味,就被戳破了这个幻象;其实他很清楚,为什么这些人能看着别人羞辱他,却要劝他不去反抗?因为他父亲是家主,而他自己只是个毫无用处的病秧子。
连摆出去当装饰,都没人要。
他心中恨得滴血——带毒的血。那些毒一滴滴化为雾气,充满了他整个人,也充满了这座看似精致广阔的院落,一直到充满天地。他再次感受到那股骨子里的厌恶:对这个世界的厌恶,对这个看似磊落的豪族的厌恶。
他想用血中的毒铺满这里的每一寸角落,然后放一把火,把所有人通通烧死。
他太恨了。
池塘里,小厮挣扎的声响渐渐小了。而他冷冷地听着,觉得那池水中就晕满了他带毒的血。
这时候,阿沐回来了。
“哥哥,哥哥……哥哥?”
她背着剑,匆匆从外面跑回来,像一团腾腾的风,乍然吹满整个院落。
当她扬声喊出“哥哥”这两个字时,光明和热意也随之迸发,将一切怨毒都驱逐,也将一切刻骨的厌恶都驱逐。
“哥哥,这是怎么了?”
她飞快跑来,在池塘那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往里头看了一眼,低低发出一声惊呼:“啊!哥哥你别动,我来救人!”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也不想说话,就眯起眼睛,将那模糊的一幕收入眼底。
他看见模糊的阿沐拔/出长剑,小心翼翼地划破他魂术设下的禁制,又将那个快没气的人拉上来。
“有大夫吗?去找大夫……你就是大夫?太好了,他给你!”
那一年阿沐十岁,个头像十二岁,力气像二十五岁。她轻轻松松将那湿沉沉的人丢了过去,还连重物落地的声音都没有——这灵力控制,倒是巧妙。
巧妙得让他不快。
刚才褪去的厌恶,再次侵袭而来。
他一动不动,就眯眼看她,看她又跑过来。
“哥哥,他们惹你生气了?那个是不是家主身边的人?哥哥这样做,会不会让家主生气?”她像是在紧张。
他反问:“你想如何?”
让他去给父亲认错、认罚?承诺说自己从今往后安安分分当个病秧子,不争不抢,由得旁人欺负?
“哥哥……”
阿沐的声音有点苦恼,但很快,她就下定决心。她蹦上来,拉着他弯腰,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哥哥,你就跟家主说,是我干的。你让他们都这么说。这样,家主就只会罚我,不会罚哥哥了。”
他一震,心脏也跟着一抖。像是卑劣阴暗的心思被拿到阳光下,总是情不自禁发抖。
“……你说什么?”
阿沐急了:“哥哥,你怎么这时候笨了!要是家主生气,不给你看病、找药,那怎么办?你还生着病,不能受气也不能受罪,我皮实,我就算去跪一整天,也什么事都没有……”
她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但他没有听。他已经没心思去听那些了。
“阿沐……”
他用力搂住她,突然觉出身上的虚弱和疲惫。沉重的心思和魂术,消耗了他全部体力,他只是靠着心中那一口恶气撑着,现在恶气一泄,就站不住了。
但没关系,有阿沐支撑着他。这个小太阳,明明灼亮惊人,但靠得这么近,却一点不会将人灼伤。
……真奇怪。
这是他的太阳,他一个人的。
她还在叽叽咕咕。一个十岁的孩子,小大人似地指挥他院子里的人,有模有样地给他收拾残局,还很威严地吩咐他们,让他们说一切都是她做的。
他歪在她身上,听了一会儿这让人心安的声音,又喝了最后一碗温大夫开的药汁,才说:“不必了,如实报过去就行。”
“哥哥,你不要任性。”阿沐严肃地说。
严肃的样子一点也不讨厌,反而还是很可爱。对他来说,这真是个稀奇的体验。
他不禁笑了一下,说了一件无关的事:“阿沐,你从哪里回来?你身上有梨花的味道。府上没有种梨花。”
“啊……”
小大人立即心虚起来,忸怩一下,才小声说:“我偷偷出去察看线路了,哥哥,你千万给我保密!”
他有点纳闷:“线路?什么线路?”
她嘿嘿一笑,心虚又忍不住得意,将声音压得更低:“就是……哥哥,外面梨花开得很漂亮,最近集市也热闹极了,你最近身体不是好了许多?我想带你出去看看。”
“……出去?”他恍惚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原来他很多年都没有出去过了。连魂术,也是家里人找来了秘籍,他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他们原先都以为他是白费功夫,谁也没想到他真能自己练成。
思绪飘飞片刻。
阿沐还在唠唠叨叨地小声解释:“哥哥,我没有出去很多次哦,我没有偷跑出去很多次哦,我真的是为了带哥哥出去……”
……这不会说谎的傻团子。就算长大了,也还是个傻团子。
他忍不住又用力抱了一下她,甚至忍不住,偷偷亲了一下这孩子的脑袋。她头发上也是梨花的香气……啧,还有汗,讨厌的剑修。
小小的阿沐也搂紧他,还蹭了蹭他。汗更多了,讨厌的剑修,这团子怎么就偏偏要学剑?
2kxs.la
姜公子嫌弃地皱紧眉毛。
下一刻,他却说:“那我们现在就出去。”
阿沐呆了呆,低低“哇”了一声,流露出一种做坏事的兴奋感:“好!哥哥,我们配合一下,骗过他们!我背你,走,我可有力气了!”
姜公子嫌弃摇头:阿沐这会儿倒是又忘记被责罚该怎么办了,这傻子。
但是……
他定下心思:“好。”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五月,他趴在这小孩儿的背上,要很注意一些,才能避免足尖拖到地上。他们一路惊险,到底是出了府。
为了遮掩,阿沐还给他戴了一顶女子用的帷帽。他不大满意,阿沐就安慰他:“哥哥,你长得太好看了,我怕旁人把你偷走。你委屈一下,我们去看梨花,好不好?”
出了那幽幽大宅,阳光无所遮掩地落下,将她的后脑勺照得温热发烫。他将帷帽往后仰一些,才好自己将脸贴在她旁边,听见她的呼吸,还有隐约的脉搏、心跳。
一样一样,都是暖意。
他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好罢。”
只要有他的小太阳在,什么都可以是“好罢”。
他度过了很开心的一个下午,说不定是他出生以来最开心的一个。阿沐背着他,轻松又自在,还能一口气不停歇地跟他说:这里这里是什么好吃的、那里那里有过什么演出,这家卖豆腐的娘子十分好看,那边新婚的夫妇三天两头吵架却还是恩爱。还有那一家的公婆十分可恶、总是磋磨儿媳,她每次都要往他们出门的路上丢小石子打他们……
姜公子发现,自己根本不用担心看不清。别管他看不看得见,所有的事,她都能一股脑给他说出来。
琅琊城里种了很多梨树。到了秋天,它们都结出酸梨,除了穷人没人会去摘,姜公子更是只从下人口中听过只言片语的说法。
但他从没想过,原来夏天的梨花能开得这么漂亮。
纵然他只能看见模糊的一团光影、隐约的白色轮廓,四周的市井也只是深浅的灰色,但他还是觉得,梨花果然很漂亮,很值得来看一看。
风经过梨花枝叶,带出细密的沙沙声;自然的乐音跌进人间的嘈杂,又被悲喜同存的声响掩盖。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活着。活在这个人间,是真实的人,而身边也都是真实的人。
尤其是背着他的这一个。
“阿沐,”他说,“你说了这么久,去不去找杯水喝?”
她说:“好!”
背着他,立即去了旁边一户人家门口。他侧耳倾听,听见她笑嘻嘻地跟人套近乎、讨水喝,而人家对她的态度也很友善,将她真正当个小少年看待。
他们给了阿沐两杯水,其中一杯是给他的。
阿沐将他放下,悄悄揩了揩碗口,给他喂水,又小声说:“哥哥,我擦过了。你喝一口好不好?不然他们会伤心的……”
他向来爱干净,但那一天例外。
他端起碗,仰头一气全喝了。
阿沐发出了惊叹,她身后的人则发出了笑声。他们打趣她:“沐公子,那是谁,是你的小媳妇吗?”
他差点一口水呛着,咳了好半天。
阿沐一边给他顺气,一边淡定得出奇:“是啊。”
姜公子瞪着眼睛,虽然他根本看不清。
离开后,这孩子才不好意思地解释:“哥哥,说你是我媳妇,好解释得多。你看,你戴着帷帽呢。”
他只能无奈说:“知道了。”
并不以为意。
阿沐喝了水,立即又开始叽叽咕咕,精神百倍。他仔细听了,发现其实好多事她都说过类似的,原来民间也没有那么好玩。
但他还是一件事一件事地听,不时反问一句。他享受着这平淡的对话,比以往他享受恐惧要高兴得多;背心被太阳晒得暖,她的身上也很暖。
到了收市的时候,他们才往回走。街上清净许多。
“阿沐,”他思索许久,还是开了口,“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她顿了顿;“哥哥是指什么?”
“比如,我为什么脾气这么坏,生的病又总是不好,是个讨厌阴沉的残废,父亲却还肯忍着我。”他淡淡道。
阿沐停下脚步,声音绷紧,像起了怒气:“哥哥不是残废,哥哥也没有讨厌阴沉……哥哥就是生病了,很难受,才这样的!”
……傻子。
他摇摇头,却把她搂得更紧:“嗯。我小时候,三天两头就被大夫说活不过去,但每一次我都熬过去了。有一回我高热昏迷,半途醒来,听见父亲和姜夫人在外头吵架。”
“他们都以为我睡着,就算醒了也年纪太小、听不懂他们的话,所以说得毫无顾忌。但我听得懂。”
“我听他们说,原来当年母亲怀着我的时候,父亲在外面偷偷养了个小妇。那小妇的兄弟看我家是豪族,生了歹心。趁我母亲出门时,她兄弟绑了我母亲,冲父亲要赎金。”
“一番折腾后,母亲虽然人回来了,却惊吓之下小产,人也去了。那个被仓促生下来的婴孩,就是我。”
他叹了一声,有几分认真地为自己辩驳:“阿沐你看,我虽然的确是个天生的半瞎,却也并非无故体弱……”
他这个哥哥,如果可以选择,也并不希望成为一个不得不依靠着弟弟的无能之辈。
阿沐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竟然带着浓浓的鼻音。
“哥哥,你不要难过,今后我会保护你。”她狠狠一抽鼻子,“谁敢绑你,我……我就宰了他!”
气势汹汹。
却让他笑出声。
“好。”他摸了摸这傻子的头,“我也想好了,我不能这样下去。我要有足够的力量,才能护着阿沐,否则……”
“否则?”
他笑着摇摇头,按下那一分幽暗的念头:否则,阿沐就会离他而去。如果他太弱,总有一天,这个前途无量、能温暖所有人的孩子,一定会离他而去。
他不想……配不上这孩子。
从那以后,他就努力起来。
从前他也努力,但只是心无旁骛地修习魂术,而从那之后,他开始在旁的杂事上用心。
姜月章惊讶地发现,原来只要他肯动动心思,那些什么朝堂、局势、勾心斗角、收拢人心……做起来毫无难度。他的身体是个残废,可脑子毕竟不是。
到十七岁时,他已经能正式介入姜家在朝堂的布局。
到了二十岁出头,他差不多将父亲架空了。
姜公子回过神,发觉自己虽然还是瘦得让人不满意,可至少个头上去了,相貌应当也不差。
他有时在外面参加集会,饮酒吟诗清谈,做些风雅的面子功夫,不知何时起就有了些诸如“芝兰玉树”的夸赞。
甚至,哪怕他是个残废,也有人上门试探,想将庶女许给他。
他心高气傲,一口回绝。庶女怎么行?
何况,他也并不想成亲。
那时他还说不上来有什么心思,就是单纯的不乐意给自己找个陌生人。他有了自己的力量,又有阿沐在,他还缺什么?
他坚持不成亲,虽然尚未过最晚婚龄,却也引起了旁人注意。有一次他去参加集会,就有自诩与他交好的人凑过来,和他套近乎。
那人披头散发,手里还搂着个美貌女子,一副“风流名士”的作风。
“姜公子,听说你家连汪家的女儿都拒绝了?”那人笑嘻嘻的,“看你身边连个貌美侍女都没有,是不是不知道滋味?来,我这个送你!”
对方豪爽地将怀里亲昵的女人推出来。
他更厌烦了,退后一步:“不必。”
“这么洁身自好?”那人也不恼,还是笑嘻嘻,悠悠一点不远处的树林,“你看,及时行乐嘛!知道滋味,就放不过了……如果不喜欢女人,男人也可以嘛。看那儿,那儿,都是男人。”
他醉醺醺地,摇头晃脑:“男人的滋味,也不错啊……”
“……荒谬!”
他收回注视树林的目光,怒斥一声,拂袖而走,甚至直接用袖风将那人推下了台阶,摔得他“呜呼”不已。
此后,人们就都说他清高自持、霁月光风。
唯有他自己知道……当他隐隐听见那座树林中的淫/靡之声时,一刹那间在他心头闪过的人影,还有无数滋长蔓生的扭曲场景……
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
绝对不能。
但不久,也有人给阿沐说亲了。
……竟然有人给阿沐说亲。
他震惊非常,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原来阿沐也十七岁了。
为什么他才意识到?
他思索了一下,发现……也许是因为,阿沐很久没长个子了。他这个弟弟,明明小时候个头蹿得很快,后面却没什么动静,现在就一直保持比他矮大半头的样子。
姜公子对此很高兴。看样子,阿沐不会比他高,也不会比他壮了。
至于成亲……
他问过。他真的问过阿沐。他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卑劣……真的。
“阿沐,你想不想成亲?”他试探道,“若你有成家立业的心思,哥哥就……”
就什么,为阿沐寻一房合适的妻子?似乎应该这样。可然后呢?然后……
阿沐成家立业,就要搬出去,和妻子一起住,将来说不定还会有孩子。这样一来,他的弟弟会逐渐不再关注他……至少,不会再只关注他一个人。
——不会再只看着他一个人?
这个念头令他心中一慌,竟然当场愣在原地。
那他怎么办?
忽然之间,曾经意外听见的羞耻声音、远远那模糊的动态图像……再一次惊鸿一现,令他心脏狂跳。
不,不,这是不对的。
他想错了,他什么都没有想。
他藏着双手,将手指在掌心攥得死紧,喉咙也紧绷着,便只能呆呆不语。
阿沐也像很是尴尬。
“哥哥,我能不能不娶亲?”她干笑几声,“我,我还小!而且我……我不想离开哥哥。娶亲有什么意思?不娶不娶。”
……太好了。他猛地松了一口气。但是他究竟在紧张什么?
明明是松了一口气,却又即刻生出新的怀疑。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阿沐怎么有些慌张?莫不是喜欢上了什么人,却不敢说?没关系,哥哥替你去问。”
阿沐又干笑几声:“没有啊,我还是个孩子呢!”
嗯……
说得也是。
姜公子释然了:阿沐还是个孩子。
不错,因为他弟弟还小,所以他不放心他这么早成家立业。就是这么个缘故。
不过,如果说亲,都该看哪些条件?
那时,他已经习惯了事事考虑周全,不由盘算起来:家世,年纪,实力,相貌……
相貌?
姜公子心中忽地一颤,喃喃道:“对了,这么多年,我竟然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阿沐不解地“唔”了一声,却立刻凑近过来,努力将脸凑在他眼前:“那哥哥你仔细看看!”
“……离得太近也看不清。”
他无奈地将她推开,又顺手去摸她脸:“我摸一摸就知道了。”
她动了动,像有点不自在,他却没当回事,只专心摸着。
光滑细腻的肌肤。
额头饱满,往下是眉骨,还有毛茸茸的眉毛……长,细,整齐,飞扬。
眼睛……大,有点圆,眼尾是挑的,眼头有点尖尖的,想来会很可爱。睫毛很长,往上翘。
鼻子……
唇瓣……
好软。
他的指腹停在那柔润的地方。他有点惊奇地发现,这里还有些湿润,是阿沐刚刚喝了水,还是……
她动了动,像是想要别过头。那柔软的触感即将离他而去。
“……别动!”他喊道,声音却低,无来由地紧张。
她向来听话,就不动了。
他却更紧张,甚至悄悄吞咽了一下。为什么?不知道。
但他就是着魔一般地碰着那里,微微摩挲、勾勒形状,恋恋不舍地描摹,甚至想……
他猛地抽回手!
“……哥哥?”
“……我还有事!”
他慌张地站起来,后退一步,心脏跳得飞快,混杂着无数震惊、恐惧、难以置信,以及……
……以及,发自内心的欣喜。
就像当年他趴在她背上,第一次在琅琊城里看见雪白的梨花。他一直记得那模糊的华美,还有四周阳光的温度。
那是人类看见向往的、喜欢的事物时……本能的喜悦。
他退后,再退后。
“……哥哥小心台阶!”
然后摔下去。
他仰天倒在草地上,并未受伤,只是发呆。他看着模糊的蓝天和模糊的白云,身下是草地,耳边是她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
他不可置信地问自己,一遍又一遍。
感觉错了吧。
就算是他这种人,就算是他,也只是很珍惜这个弟弟,并不是想要、想要……
想不想要?
想要什么?
有什么不同?
“……我回去休息一下。”
他被人搀扶着,第一次推开了阿沐的帮扶,往自己的房间落荒而逃。
他将自己埋在床褥里,希望睡一觉之后一切正常。等到明天,他就又是好哥哥,虽然他本性自私、脾气扭曲、内心充斥许多恶毒的想法……但唯独对阿沐,他是真的盼这个弟弟好的。
他是真的……
那个晚上,做了一个无法启齿的梦。
第一个夜晚。
第二个夜晚。
到了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他开始注意一切和她有关的事。当她扶他时,她手指擦过的温度;耳边说话时,呼吸的传递;他装作体力不支,抱着她滚在地上,埋头时悄悄吻了她的脖颈——好想再往下,好想像梦里一样继续往下。
阿沐却只当他发病,对他更加温柔耐心。
……他这个兄长,真是当成了禽兽。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他比自己想象的极限更恶毒。
……他明明已经得到了太阳,竟然还想玷污她。
67、番外:涌泉以报(1)
人类与禽兽的区别, 在于克制。
姜公子尝试过克制。
他点熏香,学吹笛,描摹书画,弈棋修心。
清谈, 读佛, 论道。
在树下一站就是大半天, 试图从枝摇影动中感悟天地至理。
所有风雅又缓慢、极度耗费时间的事,他都耐下性子, 一样一样地去做了。
与幕僚议事时,语速都放慢了。说几句话,抿一口茶;没滋没味的香茶, 忍耐地浇灭内心的焦灼。
——他想见弟弟。
他想像以前一样,除了一点正事以外的时间, 全都拿去和她消磨。他想像以前一样急急忙忙地做完所有事, 就能去见她。
但是不行。
他要忍耐。
忍耐到……他能将那分不该产生的心思磨灭为止。
在此之前, 他不能再离她那么近。
二十二岁的姜公子, 竭力忍耐着内心的渴求,也忍耐着一切焦灼。
很快,琅琊城里越来越多涌出对他的夸赞。他那些装模作样、毫无意义的举动, 似乎恰恰合了世人对“风雅”的喜好。
他们赞叹道:“姜公子真如闲云野鹤, 是神仙才有的风姿。”
甚至有人给了他一个“闲云公子”的雅号。
姜公子每每都含笑听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 当他焚过香、抚过琴,双手收回宽大的衣袖中时,总是不得不死死掐住手掌, 经常能掐出血痕。
只有疼痛,才能提醒他,让他继续忍耐。
阿沐却像一无所知。
她只是感叹说:“哥哥现在好忙, 注意休息,别太累了。”
然后她又自己高高兴兴地去练剑、去逛街,带回一朵野花或者街上的什么玩意儿,回来丢在他屋里,还说是礼物。
谁要礼物?他只想要……
不,不。
忍耐,要忍耐。
但是到了暮色降临,他就再也没有借口逃避。宵禁伴随落日余晖来临,将一切闲人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至多只能再沐浴一番,而后披头散发坐在屋里,眼睁睁看天光带着世上所有人一同逝去,所以这世上只能剩下他,还有身边的阿沐。
她总是在他这里用晚饭的。他能驱赶她?绝对不能。他无微不至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照顾了这么些年,怎么能因为自己一点卑劣心思,就弃她于不顾。
至少在这点时间里,他必须和她在一起。
他总是直直地坐着,而她总是在旁边吃得津津有味。
已经离得很近了,她还非要跟他说话。
“哥哥,你多少吃一些……是是是,生病是胃口不好,但你多少吃一些。”她哄小孩儿似地,又拈一块桂花糕递到他嘴边,“哥哥要是不吃,我就硬塞了。”
他只能开口:“吃你的,别调皮。”
模糊的眼角余光里,她在打量他。她的眼睛总是很亮,亮到他这半瞎子也能准确察觉她的目光。
“哥,我觉得你最近不太对劲。”
她拖着凳子挪了挪,还嫌不够,干脆弃了凳子,直接坐他榻边。不仅如此,她还来拉他的手。
他应该叫她离开,但他说不出话。他快要不能呼吸,只能全神贯注辨别她带来的感觉:她坐下来时,不宽的卧榻略略一响;她的手指滑进他手心,纤细又温暖有力的手指将他扣紧。
她还靠近,近得他能听见她的呼吸。小小的暖风,吹在他赤礻果的皮肤上。
他简直克制不住想要呻/吟:别这样,别离这么近,离得这么近,他会忍不住……
她一无所知。
“哥哥,你最近是不是在躲我?”阿沐问得很严肃,“你从前去外头,都要让我跟着,现在聚会多了,我要去你都不带我了。我还是不是你的护卫了?”
每一个字的音调,都悦耳得让他心中颤栗。他不由自主抬了抬手,想要将她搂过来,让她在自己耳边吐露心声,最好像梦里那样,发出甜腻的……
姜公子一把捂住脸,又别过头:“你不是我的护卫……是我弟弟。”
他只能勉强说出这句话。
“哥哥!”
她有点急了,一气说了一大堆话。
但姜公子已经被她弄得神魂颠倒,根本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他正全力以赴地忍耐,拼命地忍耐、拼命地将那无数魔怔的念头赶出去——不可以,不行,不能,不应该……
“……哥哥!”
她误解了他的沉默,居然一下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他。她将头埋在他怀里,声音变得十分低落。
“哥哥,是不是我之前做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是我不够风雅、不懂玄思,让你被人嘲笑了么?”她迟疑地问,“你别生气,如果你需要,我会改的……”
她不知道,那一刻,被人视为“心思深不可测”的姜公子,几乎丢掉了自己全部的神智。他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他还呆呆地想:不高兴?厌倦?什么,他怎么听不懂?他漏过了什么?
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怀里有个人。
他只知道……自己终于抬起手,一点点地抱住了她。
——他的。
心中的魔障在翻腾涌动,叫嚣着将他淹没。那些恶念在他身体里盘旋,将好几个月里辛苦建立起来的防御,一瞬压得全数崩塌、化为齑粉。不费吹灰之力。
——这是他的。
他为什么要放手?
男人又怎么样,弟弟又怎么样?别说没有血缘关系,就是有血缘关系又如何?
他要这个人,他就是要。
“……我知道了。”她叹了口气,慢慢撑起来,像是在悲伤地看着他,“哥哥,你只是不再需要我了。现在有很多别的人可以保护你,那,那我……”
姜公子伸出手。
“阿沐,我刚刚有些累,来不及反应。是哥哥的错,哥哥不该同你置气。”
一旦下定决心,所有的痛苦和纠结也都随之消失。
他感到了久违的平静,也自然而然地露出一个欣悦的笑容。
阿沐看他一眼,握住他的手,重新低头,声音还是低落:“哥哥生什么气?肯定是那次,那个什么诗会,我答得不好,让哥哥丢脸了……”
“阿沐从不会让我丢脸。”他说,“你靠过来些……过来,再近些。你知道天黑了,哥哥看不见。”
其实有灯,还能看见大致的影子。但阿沐信了。
她靠过来,再靠过来。
姜公子温柔地、耐心地哄着,最后将人整个搂进了怀里。他紧紧抱着她,手指细致地去摸着她的头发、耳朵,去感受那忽闪的睫毛,还有秀挺的鼻梁和嘴唇……还是很软。
她终于觉得不大对劲。以她的实力,明明可以轻易挣脱,却维持着那有点别扭的姿态,小心翼翼问:“哥哥?”
他从容答道:“哥哥想回忆一二阿沐的相貌。”
“……哦。”她迟疑道,“那哥哥,你还没说,你到底在生我什么气?”
他又碰了碰她柔嫩的脸颊,到底没太过分,克制地收回了手。他冷静地告诉自己:不能让她察觉,不能让她警惕,这样她才不会抗拒自己的接近。
他搂着她,改为轻抚她的脊背;在每一次抚摸的开头,他都会似有若无地拂过她礻果露的后颈。
——她都有点毫毛竖起了,真可爱,这样只会让他想更过分一些。
但是,不急。
“哥哥怎么会生阿沐的气?哥哥是在跟自己生气。阿沐大了,哥哥本想给你看看合适的新妇,但是哥哥太无能,没有好人家愿意将女儿许来。哥哥无颜面对阿沐,才会逃避。是哥哥不好。”他柔声说。
所有的痴念和情意,都只能藏在每一丝温柔话语里。
她惊讶地“啊”一声,急道:“哥哥,我都说了我不娶亲了!哥你……哎呀,我这样的尴尬身份,也没必要耽误人家。我就一辈子跟着哥哥,给你当好弟弟,不行吗?”
他听出了她的抗拒。纵然那时他不知道她抗拒的真实缘故,却仍是感到了巨大的满足。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咀嚼:跟哥哥在一起,一辈子跟哥哥在一起。
如果一生都只有他们两个人,再没有第三个,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可在乎的?没有,什么都可以抛弃。
那……就是这样了。
最后一点犹疑也烟消云散。
姜公子激动得心怦怦跳。他只能暗自祈求上天,希望这破烂的身体别在这时晕过去。他想多抱她一会儿,哪怕就一会儿。
“一辈子?好,好……阿沐,阿沐。”他低声念出她的名字,又忍不住流露真心痴意,“阿沐,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她愣了愣,笑起来。笑声在模糊而温暖的世界里回荡。
“你是我唯一的哥哥,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她理所当然答道,“而且,哥哥对我也很好。滴水之恩,就要涌泉相报,这话我也是知道的。”
兄弟和报恩……么。
他闭上眼,仍在笑。
也好。
“也好。”他喃喃出声,“一辈子这样,也好。”
……
也好么?
他到底低估了人心的贪婪,或者……这只是他自己的贪婪?是他这颗卑劣阴暗的心,太过贪婪阳光,所以每每得到一点,就还要更多。
更多。
阿沐答应不娶亲,答应一生留在他身边。他以为自己该心满意足,自此就是岁月静好,是将情意全都压在心中的、他一个人的长相厮守。
但他错了。他没有满足。
夜晚的梦告诉他,他想要的远远不止。
他开始情不自禁地注意她,比过去更甚;他不仅贪婪地抓住每一个同她亲昵的机会,更是有意无意地制造更多。
他终于意识到,他想要这个人,不仅是单纯的“在身边”,而是更多的……想要。
欲望像刻在了骨头上;挥之不去的灼烫与渴求。
但他能忍住。
如果暴露欲望就会将她推远,那他能忍住。
谁知道,没过多久,父亲那边派人送来了一样东西,而对方不敢来见他,就直接交给了阿沐。
那是他二十三岁的初冬,一个清晨。那一天是他定下的休息日,无事可做,所以他还裹在厚实的被褥里,懒洋洋地等阿沐来找他。
阿沐果然来了,也带着那样东西。
“哥哥!”
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兴奋,还跃跃欲试,像小孩子撞见了新鲜有趣的玩具。
“哥哥,哥哥,家主那边送来了,送来了……!”
她在门口脱了外衣,露出一段纤细修长的身躯,还蹦来跳去,试图快一点驱散冬日寒意。但她实在兴奋,就反复说:“哥哥,哥哥!”
他被她吵得头疼,不得不拥着被子坐起来,却又不禁笑:“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阿沐跳完了,冲进来,又顺手拿过他一件裘衣,给他披在身上。
“哥哥,小心着凉。”她自然地说完这句,又继续兴奋蹦跳,却也神神秘秘压低声音,“哥哥,好东西!不过,你先让其他人都下去。”
言情小说网
到底是什么?
他也被勾起点好奇心,便挥挥手。
很快,室内就只剩他们两个人。
天光透过薄薄的纸窗,与屋里的暖灯一起,交织映出她的模样。尽管模糊,却也足够他看得心中叹息。他的阿沐真是好看。
“哥哥,这个!”
她塞过来一样东西。
是本宽大的、不算厚的书册,摸着纸张很好,却有些陈旧,也没有方便他读书的凹痕阴刻。
只是本普通的书册,有什么好激动的?
他眯眼瞧了,发现封面无字,再翻开,借着亮光勉强瞧几眼。里面竟然不是文字,而是不少图画;再翻几页,又发现画的都是些小人。
阿沐体贴地将灯盏凑过来,让姜公子尽量看得清楚些。不过她老是忍不住发出点气音,像在憋笑,“吭哧吭哧”的。
终于,姜公子经过努力,看明白了这书册。
他手一颤,整个人也跟着猛地一抖,抬手使劲将这烫手的东西丢了出去:“拿、拿开!!”
那竟然是一本春/宫图!
阿沐哈哈大笑。
“哥哥,别乱扔,好东西。”她跑过去捡了,又跑回来,嘿嘿笑道,“家主说了,这是成亲前必须知道的事情。哥哥你都二十三了,房里丫鬟也不要,家主担心也很正常。你瞧你,都害羞得结巴了……”
她还拎着那赤礻果礻果的书册,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得意洋洋。
“姜沐云!”他恼怒不已,恨不能将她抓过来,搂在怀里好一顿揉搓,才让她知道厉害。
她却更得意,坐在床边,自己翻着看,看得津津有味:“哎呀,原来是这样!哎呀,还能这样!哥哥,这真是好东西,别人的我也看过好几种,都没这个画得精致巧妙。”
他愣了好一会儿,险些没气晕过去。
“谁准你看的?!”
“都看嘛。好多人十几岁就成婚了,这些我们都分着看。”阿沐不以为意,还坏笑着凑过来,“哥哥,你没看过吧?我给你讲讲?要是你有需要,就……”
“……闭嘴!”
姜公子一把抢过书册,塞到自己后头,不准这人再看。要是阿沐看得多了,对女人好奇,也要去尝试一二,他该怎么办?
但是……少年人慕少艾、知好色,原也是天性。
他想到了这一点,心脏顿生一种被蚂蚁啃咬般的痛苦。
是,阿沐答应他不成亲,可总不能一辈子不对女子好奇……
“哥哥?你怎么了?”
她意识到他情绪不对,立即温柔起来,说:“好,我错了,我不该逗哥哥。不过这人伦大事,哥哥总要知道,你难道不娶亲?”
他冷冷道:“不娶。”
阿沐怔了一下,但似乎决定不和他争执,顺从道:“好,不娶,但哥哥总有需要嘛。十几二十岁的人……我太知道了,广识会那些……咳咳,我,我也会有!”
她莫名心虚了一下。
这其实是个破绽,但那时姜公子只顾着心脏发疼。他低落地想:果然阿沐也有,而且是对女子。
那他……
谁知道,下一句,就听她说:“哥哥要是不会,我来帮你。”
说着,她竟然已经上手摸进他的被子。
姜公子吓了一大跳,整个人猛地蜷缩起来:“阿沐!”
她还不死心:“哥哥不要害羞,大家都要学会,而且早晨不都会……么?大家都是男人,很正常的。”
他面红耳赤、心如擂鼓,手里紧紧捏着被子,不愿意让她发现自己藏起来的丑态。他开口还想拒绝,却忽然又闭嘴。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冒出来: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
让思慕已久的人给自己纾解欲望,难道不是正好?难道他的梦里,不是经常发生这样的事?
如果阿沐也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是不是说明……以后他都可以此为由,叫她帮自己弄一弄?
弄……
他竭力喘气,因为他快要呼吸不上来了。这个卑劣的念头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力,吸引了他全部的心神。
他松开被褥,尽量撑起来自己,又定定去看她。
“你真要如此?”他盯着她。
“哥哥愿意我就要。”她还傻乎乎地,继续兴致勃勃,很好奇似地,“咦,哥哥有反应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嗓子里的颤抖。
“那……”
他想要答应。
然而,世界却整个模糊起来。
他听见阿沐惊呼一声:“哥哥!”
这也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的响动。
……他太过心潮澎湃,竟然支撑不住,晕过去了。
他从没像那次一样,憎恨自己这随时会昏迷的破烂身体。
……
那次过后,他再没见过春/宫图,阿沐也再没有提起那样的建议。
她很愧疚,觉得是她玩笑没分寸,才让他晕了一回。
他试图隐晦地提醒她,却从来没有成功过。偶尔她明白了,还反过来劝他,语重心长地说:“哥哥保重身体。”
姜公子又是懊恼、又是愤恨,不知道捶坏了多少个小枕头。幸好他成年了,心思也总算够深,如果换成不懂收敛本性的少年时,他说不定能气得直接哭出来。
那就太丢人了。
但是,既然有了那一次的经历,既然他已经知道他们之间还存在某种可能……
他就再也丢不下心中的期望。
那隐秘的期望是病态的、扭曲的,淬了慢性的毒/药,一点点地发作,让人心中永远发痒,永远渴望。
他开始刻意去学一切古怪的魂术,去搜集一切稀罕的丹药。
旁人都以为他是为了治好自己的身体,才如此努力,其实……他是为了某个卑鄙的愿望。
他想要……
他想要,他思慕的人……用他的方式爱他。
——“哥哥,今年你想出去看梨花么?”
——“哥哥,我想听你吹笛。”
——“哥哥,你叫小厨房做银耳羹好不好?”
——“哥哥,我这次出门,给你带了礼物。”
他思慕的人从春风里来,也从夏日浓烈花香里来,秋天带着烤栗子的香气,冬日则是雪地里灿烂的红梅。
她无疑是喜爱他的,但这还不够。
在所有她喜爱的人或事里,他无疑是最被她偏爱的。但这也不够。
他想要她爱他,只爱他,用和他一样……那种从灵魂深处焚烧欲望的方式爱他。
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所有的,一切。
如果世上真有神,有上苍,那它也许听到了他这卑劣的期望。
所以,二十六岁那年,他得到了“双丝网”的药方。
这是一种药,却是极罕见的魂魄之药。它炼成之后无形无影,是两团相互交织的虚幻光焰,唯有魂师能操纵。
如果将两团光焰分别放进不同魂魄,就能让这两个灵魂彼此深爱。
拿到之后,他思考了很久。
他已经积蓄了不少财物,足够两人百年无忧。还有房产,琅琊城里的别府是一处掩饰,其他地方才是他真正备好的住处。
他虽然是个残废,但他魂术不弱,已经能够魂魄出窍、化虚为实,至少不会拖阿沐的后腿。
姜家不会允许他们在一起,琅琊城也不会,那他就带着阿沐去别的地方,他们自己相守一世。谁不同意,他就杀谁;如果阿沐不愿意,他们换一个地方就是。
天宽地广,他们何处去不得?
唯一可虑……无非就是她不愿意。
姜月章不知道,阿沐是不是真的能守着自己一辈子。他总是想:弟弟真会跟他走?即便走了,他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厌倦,会不会抛下他不知所踪?
阿沐那么厉害,他不是对手。她要走,他怎么留得住她?
所以……只有“双丝网”。
他要她爱他,而且永远爱他。
那是个春和日丽的下午,即便沉默地坐在院子里,也能嗅见外头的花香。不是梨花,是桃花。阿沐总问他,桃花哪里来的香气,他就会说,只是阿沐不能察觉而已。
这样琐碎的、重复的日常对话,他从不觉得无聊。
而如果用了“双丝网”,这些对话都会继续,所有两个人的日常也都会继续,所不同的是,他会得到更多、更多。
他想要那些“更多”。
“哥哥,你怎么一个人发呆?是不是等我?我回来了。”
她从外头回来,还带了一对野鸟,迫不及待跟他炫耀:“你看,我带回来一对鸳鸯,放在池塘里,也能热闹不少。”
鸳鸯?
他看了几眼。虽然看不清楚,但他还是能准确辨认出动物的魂魄形状。
他笑了一下:“傻子,那虽然是鸳鸯,却是两只鸳,可没有鸯。”
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比平时柔和很多。心虚。
她愣了一下,气愤道:“什么,难怪这一对便宜卖,老板骗人……唉,他现在肯定跑了!下次我要丢他小石头!”
她气哼哼一会儿,又不气了,兴致勃勃将鸳鸯放进池塘里。
那两只鸟像是受伤了,飞不起来,只能在池塘里待着。
姜公子盯着那鸟。他想:鸳和鸳。
鬼使神差地,他手指一动,将两点“双丝网”的光焰弹出去,分别没入那两只鸳的魂魄里。
在魂师的视野中,两团魂魄各自轻颤一下。随即光焰消失,看不出个所以然。
“哥哥?”阿沐敏感地回头,“你在用魂术吗?”
他顿了顿,含糊道:“我看看它们长什么样。”
她奇怪道:“可你不是说,魂魄的视野看不清?说看到的都是本质,和眼睛看到的不一样……”
他没回答,只笑了一下,然后说:“阿沐,过来吃点心,今天让厨房做了你最喜欢的桃花酥。”
阿沐立即奔了过来,将方才的小事忘在脑后。
而他一直盯着池塘,并亲眼看见,那两只同性的水鸟渐渐靠在一起,直到亲密交颈。
他微微一笑,抬手饮一杯绿酒。冰凉的液体,却让他心中火焰更烫。
喝了一杯,再一杯。
酒能壮胆,也能滋长卑鄙和邪恶。
他喝了许多。阿沐劝他几次,最后生气了,一把拿开酒壶:“哥哥再喝,我就把哥哥打晕了睡觉!”
他咳了两声,低声问:“那我便用魂魄来陪你。”
说完,他直接丢了肉身,现出魂魄。
他知道自己灵魂的模样很好看,因为每次阿沐都会夸。这一次她不高兴,所以没有。但是,没关系。
唯有这副模样,才足够郑重其事。
他伸出手,触摸她的额头。在这刹那之间,“双丝网”的光焰一团落入他自己的魂魄,另一团则落入她的灵魂;金色微光一闪而逝,被她本身的烈烈光明淹没。
他愣了愣,情不自禁生出疑窦:这到底是起效了,还是没有?
他愣神时,阿沐还抬起头,很疑惑地问:“哥,你在做什么?”
他不得不收手,心下懊恼不已:看来是没用了。
许是药力太浅,不能影响她。
不知道怎么地,他一边郁闷,一边反而松了一根紧绷的弦:这样也好。阿沐这样的孩子,不该被一点药物就操控了感情。
“哥哥?”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她身上。在灵魂的眼里,她的光芒比阳光更艳丽,一点一滴都是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他对她笑笑,难得不带任何欲念。
“阿沐,我们今年也去看梨花。”
那时候,他看见了光,看见了她,看见了熠熠生辉、欣欣向荣的万物的本质,只觉得自己那颗丑陋卑微的心也随之明亮。
但是,他错了。
不久之后,他就明白,原来“双丝网”不是上苍对他的回应。
而是一种惩罚。
——她是真的爱他,还是因为药力终于起了效果?
这个问题,他想了一辈子。
他二十六岁用了“双丝网”,也就在那一年,她对他吐露心意,也彻底依靠在了他怀里。她甚至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分享出来,只为了让他健康,只为了他们能长久在一起。
二十七岁,他们一起除了宇文恺,又看着新帝登基。等到春天,他们成了婚。
二十八岁开始,他们一起浪迹天涯。
他们去北地攀登寒风凛冽的雪山,也去南边见过炎热的风和蔚蓝无垠的海。
他们沿着当年齐皇修建的“直道”,去找过传说中的齐皇陵,又去拜访西北的崆峒山,仰望遗泽百代的先贤。
他们遇到过战国时代的不少遗迹,也收集了不少野史传说。他们曾听说,原先燕国的副都朝云城,曾是那位发明“千金方”的罗神医的住处,而罗神医的父母是一对恩爱夫妻,还在当地开了书院,教导了不少人才。
他们去南朝增广见闻,也去东海边看日出。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总是信誓旦旦,说这里就是扶桑旧部,那座山其实就是传说中的烈山,埋葬了古时赠予万物灵力的燕女,还有她的丈夫大祭司。
阿沐仔细听了半天,来他耳边嘀咕:“肯定骗人的,那座山没有那么古老,也没有传说中烈山的清气。”
他笑着听了,搂着她的腰,在她唇上一吻。
在他人生的后半段里,所有他年轻时压抑的渴望,都能尽数释放。他可以随时亲吻她,可以对她做更过分的事。
也可以只是单纯地将她抱在怀里,望过日出东方,也望过大漠圆月、高山湖泊。
每一刻,他都感到真挚的、从未褪色的喜悦。
但也同样是每一刻,他感到深深的悲哀和恐惧。
这些时光究竟是他应得的,还是他用“双丝网”偷来的?他不知道,也不敢问。
只能在心中一遍遍地想:阿沐是真的爱他,还是被迫?
有很多次,他几乎就要冲动地告诉她真相,但当她抬眼一笑,或者回头喊他,他清晰地看见她的模样,看见她眼里对他的爱意……
他就退缩了。怯懦。卑鄙。无耻。阴暗。
一年年过去,他看似真的成为一个光风霁月、高洁傲岸的世家公子,其实内里依旧肮脏,甚至比过去更肮脏。
可阿沐总是要来夸他。
“哥哥已经很好了。”
“哥哥不要总是苛求自己。”
“脾气不好有什么?哥哥对我一直很好。”
“哥哥其实很温柔,不会主动伤害别人。”
……她真好。
越好,显得他越卑鄙。他是个渺小如尘的卑微之物,却妄想留住太阳。所以他骗了她。
三十多年的时光,日日夜夜,他从她那里得到了多少爱意、享受了多少美好绮丽的光阴,就被那份不能言说的恐惧折磨了多久。
——她究竟爱他,还是一个欺骗来的假象?
后来,北齐的实力渐渐强大。随着粮食的增多、人口的增长,以及大量武器的研发,这个国家对统一越来越有野心。
阿沐开始感到忧虑。
姜滟云给他们寄信,也透露出莫大焦灼。她说朝堂上越来越多人觉得,是时候统一南北了。
阿沐苦闷地问:“怎么要打仗?”
他一边为她浣发,一边回答:“过去,南朝比我们产出丰裕。当时停战的主要原因,除了两边不想再消耗,也因为南朝想要将他们的各类商品输送过来,赚北齐的钱。这些年过去,北齐现在国泰民安、国库充盈,各地粮仓也堆满了粮食,自然不再需要南朝多少东西。此战,是北齐需要,也是南朝各大世家的共同愿望。”
阿沐惊讶道;“可我看南朝虽然富裕,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啊。”
他知道她懂了。她聪明,一点就透,只是不愿意在这些俗事上下功夫。
他肯定了她的猜测:“南朝被大大小小世家把控,百姓过得普普通通,利润全被各家得了去。”
阿沐叹了口气:“原来如此。那他们这样,有什么好嘲笑我们北齐是皇帝一言堂的?大家都差不多。”
但很快,北齐出了另一件事。
姜滟云过世了。
他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五妹操劳多年,早就积累下了大大小小的毛病。他们都知道,她过世就会在这一两年。
阿沐哭了一场,他也有些伤感。
但这伤感还没过去,北齐就又出了一件大事:为了姜滟云的死,皇帝竟然伤心得失了心智,非说是后宫宫妃、朝中大臣暗害了姜滟云,所以满朝地开始杀人。
他们赶回琅琊城时,皇帝已经杀得血流成河。剩下的人一起反抗,将他拘禁在了宫里,对外说皇帝失心疯,然后仓促推了一个幼年皇子上位。
皇帝早年封的太子,早已夭亡。后来他一直没有再封太子。
过去人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才明白,原来他竟然是对姜滟云还抱了一份期待,执著地等她。
可他一发疯,却是凭一己之力,生生将井然有序的朝堂搅了个天翻地覆。
朝野间议论纷纷,甚至有人都提出,是不是南朝说得对,皇帝不如世家共治?
这一讨论尚未展开,就被烽烟和战火淹没。
南朝没有放过这大好时机,悍然对北齐宣战。
时隔四十年,南北又开始了新一轮攻伐。
北齐开始大量吸收修士,半是强迫地命令他们为国家作战。还有女人。朝廷紧急修改律令,一口气将婚龄下调十岁,目的就是迫使人们早早生育。
包括原本的女官,有些被特许了不结婚、不生育的,忽然之间也被命令要尽快生育,否则就要罢官。
而在民间,也是掀起了一轮成婚生子的热潮。各地甚至发生了不少恶性/事件,都是有关强/奸的。
有官员抱怨说政令太过刚硬,应当徐徐图之;有人驳斥说,战争是要人的。
战争,本就是一层层人命垒上去的。
看起来,北齐已经做好了常年战争的准备。
阿沐原本还有些动摇,想要应召去为朝廷效命,但在她亲眼目睹过几次强/奸案犯无罪释放,只需要娶回被迫害的女子后,她就改变了主意。
“哥哥,我其实也不确定这样是对是错。”她对他说,“但我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做。”
他说:“好。”
他们离开了琅琊城,去了南北交界的地方。
阿沐在那里开办了一家书院,她负责教导修炼,他来教人读书。她一边守在边界,只要有南边的人来犯,她就将人打回去,但另一方面,如果当地官军来征召,她也坚持不应。
他默默守着她,陪她一起。
书院一开始只是收养一些无依无靠的孤儿,后来随着战火燃烧,流离失所的人们越来越多,来投靠书院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和阿沐一起,将这些人分了类,叫他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尽量自力更生。
渐渐地,书院范围越来越广。过了十年,这里竟然成了个镇子,大家都叫它“书院镇”。
在战乱中,他和阿沐竭力让书院镇保留最后一点安宁。
但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其含义正是:战争席卷一切时,没有人能真正独善其身。
终于,书院镇成了那块被盯上的肥肉。
甚至不是南朝官兵来入侵,而是北齐自己的官军盯上了他们。他们命令书院镇的人全部去服劳役,女子要全部拉去充当军/妓。
他们给了三天时限。
最后的一晚,他看见阿沐在看星星。
他走过去,为她披了一件外衣。
“哥哥,对不起。”她抬头对着星空,轻声说,“我原本以为我一生都会陪你一起,可现在,我要为了保护这里而死战了。哥哥,你可不可以……”
他摇摇头,平静道:“我陪你一起。”
她沉默片刻,没有拒绝:“好。我们活着在一起,死了也一块儿。”
他和她一起望着星空,又拿出一只埙。他年轻时吹笛,近几年倒是越来越?
??欢这古老的乐器了。
当他在星空下吹响埙乐时,隐约会想起一些画面;不大清楚,不算完整,却让他心中温暖又酸楚。
吹完一只完整的乐曲,他深吸了一口气。
“阿沐,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要告诉你,却一直没有开口。是关于‘双丝网’的……”
这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过去那么多年翻滚的恐惧,都在此时消失无踪,仿佛它们只是一个幻影。
她静静听完了。
“哥哥……”
她低低地说,隐隐哽咽。
他很平和地告诉她:“如果你要恨我,就恨罢。”
她却转过来,用力给了他一个拥抱。
“哥哥,你太傻了,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她哽咽说,“我不知道你的药有什么作用,但是我知道,我喜欢你的时间比那更早。”
“我是真的……真的,一直都爱你。从很久以前的过去开始,从你还是个阴沉沉的、乱发脾气的少年开始,我一直都很爱你。”
他刚才还是平静的。
忽然……却也有些哽咽。
“……是,我很傻。我应该更相信你,也更相信我们的感情。”他咽下泪意,笑着拍拍她的脊背,“但是,都没关系了。”
这一生……再也没有遗憾了。
按照后来的历法,以扶桑建国为起点,那是公元874年的时候。
姜水边上,一个叫“书院镇”的不起眼的小地方,却承载了足以记入历史的重量。
公元874年,北齐官军围剿书院镇,逼迫男服兵役、女入妓营。
书院院长夫妇宁死不从,死战不退,竟然凭借二人之力,为书院镇的一众老少争取到了逃亡的时间。
有一些人不肯逃走,也拼上一条命,与院长夫妇一同战死。
那围剿书院镇的军队,属于当时宛州镇戍军下的一只,做惯了盗匪行径。院长夫妇虽然战死,官军却也损失惨重,连领头的将军都死了。
至于从书院镇逃出去的人,他们南渡去了南朝,在南边落地生根。
这些人里,后来有的一手造起了新的世家,有的去朝中当了大官,最差的也做了商人。
他们有一个共同点,是自称“书院派”,并立志为院长夫妇报仇。这群人一点点将当年围剿书院镇的人找出来,不惜通过暗杀等方式,一层层地报复回去。
他们杀的人里,地位最高的是朝中九卿。尽管他并未指使谁去劫掠书院,但书院派的人坚持认为,他应该负责。
yawenba.net
他们的行为对北齐造成了重创,也是影响战争进程的一个重要因素。
公元929年,南朝取得胜利,令持续了将近六十年的战争落下帷幕。
再次统一的国家,带着满目疮痍,重新立了一个新的国号,名为“夏”。南朝的世家们延续了自己的统治习惯,以世家联盟的方式治国。
他们也按照过去的生活习惯,保留各自的大庄园,并大量囤积民间财富。当土地兼并达到一定程度后,大量中小富户破产,沦为庄园奴仆。
国内矛盾越发尖锐。
二百年后,公元1169年,国内多地爆发起义。
公元1178年,一名寒门将军横空出世,一手镇压了起义,一手压下各大世家,登基称帝,改国号为“燕”。
据他自己说,他是当年燕国贵族后裔,不过通常认为这只是一种自夸血脉的伪辞。
燕皇尽管称帝,但世家联盟作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博弈过后,燕国设立尚书省、恢复天官冢宰制,以天官冢宰统领百官。燕皇则大赦天下,开科举取士,不论男女。
究其原因,还在天下人人都有灵力、都可为修士,也就使人人多少都有武装保卫自己的力量,使种种间隙中的博弈成为了可能。
燕国建立后,没有逃过“三代衰落”的规律。从第四位皇帝开始,已经明显缺乏祖上的魄力和手腕,更缺乏相应开拓进取之心。
尚书省开始架空皇权,连最重要的天官冢宰之位,也换上了世家的人。
所幸,科举取士制度下,不少寒门学子进入了朝堂。他们天然是皇帝的拥护者,即便君王不成器,他们也能帮扶着对抗世家。
转折点在公元1396年。
经过了二百多年的和平发展,民间的技术、财富都积累到了一定程度,这使得更多人有资源、有时间专心修炼,造就了大量的自由修士。
他们不愿意为政,却也不愿意受人制辖。他们更多愿意经商,或者单纯精研一门技术,并以此为生。
这些人渐渐结成同盟,要求在政治上获取权力,至少是保障自身安全自由的权利。他们参照历史,给自己这派起了个名字,叫“崆峒传人”,以致敬崆峒派的开创者。
虽然谁也不知道崆峒派初代掌门的名姓。
他们更不会知道,时隔九百余年,他们真正成为了崆峒派掌门说过的那股“活水”。
在他们这支第三方势力的影响下,皇权本能的专/制、世家本能的土地兼并欲望,都得到了极大的遏制。
而对寒门学子来说,他们也有了皇帝之外的政治盟友选择。
经过了漫长的博弈,以及一代一代积累下的技术发展……
公元1779年,燕国二十一岁的年轻皇帝,宣布将在一个月后退位。
尚书省也早已改头换面,现在掌管最高权力的是由官员组成的“大臣会议”,和平民代表组成的“众民会议”。
因为新的国家将由官民一起治理,且众民会议的代表由定期选举产生,故而新的国家不再称帝国,而称大燕共和国。
而大臣会议的最高长官,过去在大燕帝国叫摄政王,在共和国里,将改称执政官。
虽然燕国的末代皇帝即将丢掉皇帝头衔,但旧朝的摄政王与共和国的执政官却是一个人。
他叫姜月章,是末代燕皇的死敌。
末代燕皇很严肃地鄙视他这个叛徒。
但最近,燕皇陷入了人生中除了退位意外的最大危机:
她,这个女扮男装的假皇帝,一不小心……
把摄政王给睡了。
68、番外:涌泉以报(2)
公元1178年, 大燕帝国建立。
公元1396年,由大量自由修士组成的“修士同盟”成立。他们广泛分布,与社会各个阶层做生意,传播、应用了大量技术。但是, 由于大量技术仍然使用灵力作为能源核心, 而提供灵力的灵石十分珍贵, 人力依旧是当时主要的生产力,掌握技术与人力的则是皇权、官员、世家、豪商。
公元1418年, 名门许家的一名子弟加入修士同盟,并与其他人一起创办了“书院银号”,这是第一个专为技术研发提供资金融通的银号。
一些共和国意义上的商号被创办, 创始人大多是权贵子弟。他们主要使用奴仆作为工人,也雇佣一些平民作为补充, 使用灵力技术生产、贩卖产品, 积累了大量财富。
公元1476年, 修士同盟宣布, 他们找到了提炼灵力、凝聚结晶物的方法,这种人工制造的晶石被他们称为“灵晶”,在许多小微技术上可以替代天然灵石。这大大降低了使用技术的成本。
修士同盟同时宣布, 秉承历史上崆峒派、书院派的一贯精神, 他们将向天下免费公布提炼灵晶、使用灵晶的方法。
史称——“灵晶革命”。
史书记载, 当时的修士同盟已经研发出了直接从人体提炼灵晶的方法,但他们担心这会危及百姓生命、动摇家国根基,因此并未对外公布这项技术。
之后一段时期, 基于灵晶的广泛应用,大量技术被革新、大量发明创造涌现而出。无数新商号涌现,技术、劳动力、财富, 都不再是权贵的专属。
一百二十年后,被称为“灵晶阶级”的新贵族遍布全国。他们占据了大量财富,但按照过去大燕帝国的律法,除了世家、官员子弟外,其余灵晶阶级成员仍然是平民,属于低贱的商人,负担苛刻的税负,且私有财产常常被官兵觊觎。
他们隐忍多年,培养出自己的官员、修士,最后联合起来,再与修士同盟结成盟友,悍然发动政变。
有趣的是,政变的几名领头人都出身百年世家,是名副其实的权贵子弟,但同时,他们也坚定地反对贵贱划分。他们闯入大燕首都永康、包围皇家所在的“明珠宫”,要求修正律法,并驱逐当时最具权势的几名臣子。
他们成功了。
这次事变因发生在仲春时节,被称为“仲春之变”,民间多称为“南风之变”,意指本次事变如南风和煦,几乎没有损伤百姓分毫。
政变的领头人成为了天官冢宰,并第一时间废除了律法中的贵贱区分规定,相应也将刑法中针对“贵贱有别”的处罚部分进行了修正。同时,个人私有财产将平等地得到律法上的保障。
当时打死侧妃的一名宗室,被判处斩立决,成为了第一个真正实践“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范例。
自南风之变后,两百年过去了。
在这两百年中,皇权不断被架空。从1650年起,皇帝就成为了一种象征,只享有名义上对天官冢宰的任命权。不过,大量财产仍旧掌握在皇室手中,尤其是对国内几大灵石矿的所有权,一直属于皇帝。
但大燕皇室虽然出了不少荒唐事,能当皇帝的——无论男女——大多都是聪明人。
他们明哲保身,不与官员争权,一心在民众面前扮演一个好皇帝,还将皇室的财富用来造福百姓,以此换得百姓对皇室的拥护,从而保住皇室的财产。
饶是如此,没有实权的平衡,终究也只是暂时的平衡。
1779年,大燕帝国的皇帝正式发布退位诏书,宣布将在一个月后,也即五月十八日,正式退位。
这名即将丢了祖宗基业的皇帝,时年不过二十一岁,从国姓归,名沐苍,生得乌发雪肤、唇红齿白,一副雌雄莫辨的极好相貌,因自幼在这明珠宫长大,有“明珠之明珠”的美誉。
每当他外出巡行,坐在飞天雅车里,风度翩翩地向民众招手时,总能听见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永康城里人人都知道,一年中的大小事务什么都可以错过,唯独皇帝巡行这件事,绝对不能错过。
无论男女老少,人人都爱这漂亮、友善、活泼又亲民的小皇帝。
可惜,只有宫里伺候的人,以及国会上那些逼得皇帝退位的灵晶阶级的后人们,才深深知道……
这漂亮的、总是笑眯眯的小皇帝,到底有多难缠。
而对此感触最深的,大概就是那位凌厉果决、板正冷漠的摄政王了。
四月中旬的这一天,皇帝栖居的养恩殿里,摄政王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
自然,位高权重的摄政王、将来共和国的执政官,姜月章姜大人,是出了名的冰雕雪琢的冷漠人,不会有“气急败坏”这种表情,但他一大早闯进来这举动,本身就说明了某种问题。
“陛下在何处?”
摄政王一路长驱直入,一直到了皇帝的卧室外头;往来宫人们尽皆垂首,不敢多拦。
他身姿笔挺、走路带风,一直都冷着脸,目光如蓄势待发的箭矢,紧紧盯着前方。
前方——
卧室那长长的、华丽的隔扇门紧闭着,没有任何动静。
门口守着一名梳妇人头、年约三十的姑姑,她相貌秀美、神情威严,正严厉地盯着摄政王。
“大胆——摄政王大人何故匆匆,竟至冲撞陛下!”她挺身而出,挡在皇帝门前,厉声斥责。
摄政王一路无视了其他人,脸色冰冷得可怕,却唯独对这名宫人缓和了一些神色,也停下脚步。
“贺尚仪,”他简单地点了点头,“我有要事求见陛下。”
贺尚仪面色十分难看:“要事?有什么要事,摄政王大人都不该不告而来!陛下尚未起身,大人请回。”
摄政王一动不动,冷冷道:“我有要事,烦请贺尚仪去里面跟陛下回一声,否则,我只能自己硬闯了。”
“你……!”
贺尚仪贺槿,乃皇帝贴身伺候的女官兼第一心腹,自来全心全意为其打算。看见摄政王如此无礼,她自然恨得咬碎一口银牙。
恨不得打死你,还回话?回你大爷!
两人门口僵持着。
而在那安静的、窗帘落下的卧室里……
透过厚重的窗帘,几缕天光照射近来。它们照亮床边的天空望远镜、桌面的山川模型、地面华贵的手工地毯和自动小飞车,一直照在那华丽的雕花围屏红木大床上。
小皇帝就蜷缩在上头。
他闭着双目,漆黑浓翘的长睫毛微微一颤,缓缓睁开,露出一双睡意迷蒙的眼眸。那对乌黑莹润、水晶一般的眼睛眨了眨,转向门口,又徐徐眯起。
一只雪白的手臂伸了出来,推开被子。
紧接着,小皇帝坐了起来。
雪白的短袍睡衣被睡得乱七八糟,襟口大敞,露出微微起伏的柔软胸脯,还有左心口上一个深红胎记,以及深深浅浅的淡红印痕。
被全国倾慕的小皇帝……竟然是个女人。
如果要问她自己,她会懒洋洋地补充一句,她的真名也不叫“归沐苍”,而是裴沐。
裴沐耳朵里听着外头的动静,面上没有任何慌张,也没有任何恼色。
她仍是睡意朦胧,揉了揉乱翘的微卷长发,又打了个呵欠,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痕迹,轻轻哼了一声。
“烦。”
一条细腻纤长的白色绸带被她从被子里捞了出来,随手往胸前一缠。绸带是灵物,立即自己缠绕几圈,将小皇帝裹了个严实。
随后,灵光一闪、一没,她身上的绸带消失无踪。
再一披上外衣、系上腰带,虽然还是矮了点、单薄了点,但看上去,小皇帝已然是一位肩宽腰细的合格男青年了。
才刚系好中衣的腰带,就听外面贺姑姑一声惊呼、一句怒斥,旋即就是一声“哐”——她的隔扇门给人用力推开了。
2k小说
天光洒入,照亮门口几步路。
“拜见陛下。”摄政王说着敬语,实则没有半点恭敬臣服之意,还冷冷训道,“日上三竿,陛下何故还留恋床榻?”
说罢,他大步走到窗边,将厚重窗帘“哗啦”一拉——
一切都变得堂皇明亮,无可掩饰。
这明亮天光也照亮了摄政王的模样。他年纪在二十八左右,高大挺拔,一身冷灰蓝色的利落劲装,以皮革、金属装饰,与传统朝服大相径庭。
不光是服装,连头发也剪短了,干净简单,发梢略碎,更衬出他容貌中处处都是锐意,令那份俊美更加凛然,好似要直直刺入人心,戳个窟窿出来才罢休。
这位年轻的权臣目前还暂时是摄政王,再过一个月,就将是新共和国的执政官。哪个朝代都是大权当握,也无怪他气质昂扬、态度凌厉,到处都横行霸道、无所顾忌。
裴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摄政王。
她并未开口,只是又打了个呵欠,而后掀开被子,赤足踩上了柔软的地毯。
“天亮了……朕也该起了。”
她懒懒地走过去,就那么经过摄政王面前,半点没有看他。
摄政王神色依旧冷硬,深灰色的锐利眼眸却略略一眯,目光不禁落在了皇帝身上。
他仔细打量着这道背影。
看似朴素的雪白中衣,其实是用每年上供的最好丝绸织成,光滑轻薄,却只穿一季,过了就扔。现在,那最新的中衣衣袍并未跟随世界潮流,而仍按着宫里传统的制式,一直垂落到皇帝小腿处,剩下一小截雪白柔腻的腿肚,连着纤细的脚踝,又连着纤巧的赤足。
小皇帝轻巧地侧身迈步,那漂亮的、浅粉色的指甲盖就露出一瞬,又重新被地毯的长绒淹没。
摄政王站在窗边,盯着这一幕,喉结微微一动,半晌未出声。
裴沐则对他视若无睹。
她顾自轻快地吩咐:“姑姑,朕的衣裳呢?今儿不去国会吵架,就不穿皇袍了,怪沉的。拿便服来,挑个鲜亮点儿的,今天天气好。”
贺尚仪站在门口,恨恨地瞪了一眼摄政王,再看小皇帝,又是满面慈爱:“奴婢遵旨,这就叫人来伺候陛下洗漱。”
裴沐“嗯”了一声,视线转而落到一旁矮几上。那儿放了一只青花瓷瓶,里面插满盛放的黄玫瑰。这是近年来培育的新品种,被机灵的商人赋予了特别的含义,在全国各地都十分畅销。
也就是说,很贵。
她信手拈下一片花瓣,放在鼻尖轻嗅一下,随口说:“都不香了。姑姑,叫人换一丛……捡些白的,别有瑕疵。”
玫瑰之中,白色最贵。这传统里不祥的象征,而今也被灵晶阶级们包装成为了高贵之物。
“奴婢遵旨。”
这时,摄政王回过神,终于开口了。
他蹙眉道:“目前国库吃紧,陛下还是以珍惜民力物力为上。一枝白玫瑰就足够永康城普通人家半年生活,陛下这一丛,怕是能让孩童从蒙学一直念到太学毕业了。”
裴沐转过半个身子,杏花春雨似的清亮眼眸一弯,似是带出笑意。阳光落在她面上,令那笑意成了金色。
“咦,皇叔是几时来的?”
她挑起长眉,故作惊讶:“怎么一大清早,却在朕的卧房里见着皇叔?咱们大燕宫廷什么时候有这规矩了,亲王都能随意窥探朕的卧榻了?”
摄政王姓姜,祖上是大燕唯一的异姓王,级别、待遇都与宗室亲王等同,且世袭罔替。按辈分算,小皇帝比姜月章矮一辈,自幼称他“皇叔”。
“陛下……”姜月章面色微沉,正要开口。
贺尚仪却忙中取闲,抢白道:“摄政王大人说有要事禀告,气势汹汹得很,奴婢看着,简直以为这明珠宫整个要被夷平了呢!”
“哦?要夷平朕的明珠宫?不得了不得了。”裴沐更是做出一脸惊色,“皇叔,想来……是这天要塌了,皇叔才斗胆僭越,想来为朕撑上一撑吧?皇叔真是忠君爱国之典范。”
她惊讶得煞有介事,面上笑意却如雨雾,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就是不知道这天何时塌?是今天,明天,还是十年后,百年后?”
姜月章被她连嘲带讽,蹙了蹙眉,却并未发火。
他只是紧盯着她:“昨天夜里,陛下在何处?”
裴沐尚未说话,贺姑姑脸色已经微变。这位宫廷沉浮多年的女官沉住气、压下神色变化,借着端水的机会,箭步抢上来,硬生生隔开了主人和讨厌的摄政王,再一盆水泼出去!
哗啦——
摄政王机警后退两步,没给泼上。
贺姑姑愤恨地瞪着他。
“窥探龙榻、查探龙踪,摄政王是要造反不成?”她语气凄厉,“陛下分明答应一月后就……你们,你们要是敢再羞辱陛下,我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拦着你们!”
姜月章脸色总算有些难看了。
但是,这难看完全是朝着贺姑姑的。
“贺尚仪,让开。”他语气冷得可怕,“让陛下回答我。”
平心而论,摄政王能坐稳权臣头把交椅,自然不是不讲道理的莽撞之辈。
但这个早上,他却像有些心浮气躁,那些平日里收敛起来的锋芒,此刻一根一根,全给露在阳光下,杀气腾腾、令人心惊胆寒。
贺姑姑就被这凛然杀气刺得有些腿软。
恰在此时,一只沉稳的手扶住了她的肩。
这手的主人扶着她,将她推开在一边站稳,而后自己站在原地,由宫女服侍着擦了脸,又穿上外衣。
接着,她推开上来为她束发的人,却拿了那檀木点螺钿的梳子,又对摄政王招招手。
“想知道朕昨夜在那儿?好啊。”裴沐笑眯眯的,又吩咐旁人,“你们都下去。贺姑姑,你也下去,把门给我带上。”
“陛下……!”贺姑姑一急。
“不必担心。”
她摆摆手。
贺姑姑咬咬牙,到底不能违抗,便带着人下去了,又轻轻合上门。
偌大的室内一时寂静,阳光下微尘起舞,照亮无数矜持名贵却陈旧的装饰,也照亮无数不算昂贵、却古怪新奇的潮流发明。
皇帝披着外衣。在阳光下,她乌黑长发、雪白肌肤,对比浓烈得令人炫目。
“皇叔,你过来。”
摄政王的喉结,又微不可察地一动。
他依言走过去。
明媚的阳光令万事万物都投下清晰的影子。他的身影也清晰地落在地面,短短的发梢相互交织着,贴身的劲装勾勒出挺拔修长的身影;当这个影子站在那长发长袍的影子前,恍惚就像一个时代站在了另一个时代前。
裴沐略靠过去,抬头凑近他耳边。
“昨天夜里……”
她气息吹拂,语气停顿;低低的尾音,如同一个暧昧的引诱。
摄政王僵硬地站着,双手握拳。他戴着一双细致雪白的手套,此时手套被捏得显出深深纹路。而且,他不知道,他现在瞳孔缩紧,像是紧张至极。
“……朕早早上床歇着了,还做了个美梦,梦见皇叔被朕扔下的花盆砸破了脑袋,真是笑死朕了。”
裴沐一口气说完,哈哈笑起来。
她倏然一推摄政王,见他愣在原地、眉眼间流露恼色,她就更是兴致勃勃。
“哟,生气了?”她绕着他,慢悠悠走了一圈,“朕一个将要退位之君,将来死了没脸去见列祖列宗的末代皇帝,都没为着皇叔的无礼而生气,皇叔有什么可生气的?”
姜月章的手握得死紧。
他笔挺地站着,只目光追着她动。好一会儿,他才克制着怒气,冷冷道:“陛下,说谎是没用的。”
裴沐含着一点微笑,注视着他:“说谎?这个么……”
她抬起右手,将那梳子换到左手,再仔细地挽了挽袖子,最后才扬起手——
啪!
一个耳光过去,打得摄政王头微微一偏,苍白的脸颊立即浮出一个浅浅红印。
他错愕地睁大眼睛,好半晌才回过头。
小皇帝已经不笑了。
这漂亮慵懒、好似永远优雅的青年,此刻虽仍带着微笑,目光却冷漠高傲、睥睨万物。
“姜月章,你记着,朕一天不退位,就一天是你的主子。朕就是指着黑的说白的,你也得给我应了。”
她又拍了拍摄政王的脸颊,笑容变得有些恶劣:“别以为共和国了,你就能踩在朕的头上?你以为,为什么共和国的国会还是得有一部分叫‘大臣会议’?这天下,终究摆脱不了我们大燕皇室的影响。”
摄政王冷冷地看着她。他有一双深灰色的眼睛,近距离看了,就能看见其中无数碎光烁烁,好似冬夜星空,肃杀至极,却也十分漂亮。
这漂亮取悦了小皇帝——谁让她向来喜欢好看的人和事?
她倏然一笑,将手里梳子举起:“好了皇叔,来给朕梳头吧。我们叔侄二人,可要好好相亲相爱,才能给天下百姓做表率。”
说罢,她也不管摄政王什么反应,顾自往凳子上一坐,背对着他,又懒懒勾勾手。
任何一个心高气傲的人见了,大约都会动怒一二。何况是刚刚才被赏过耳光的权臣。
然而,摄政王只是顿了顿,就走上前去。
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握着梳子,另一手拿起那把乌黑柔润的长发,缓缓梳了起来。
裴沐撑着脸,双目微合,只略略看着面前的镜子。水银镜清晰得很,一切倒影都纤毫毕现;她能看见摄政王身上的皮扣和金属徽章,那是过去大燕皇室颁发给他的奖赏。
她突然笑了一声:“给皇室卖命的狗,还能回过头反咬主人一口,也是怪有意思的。就是不知道,以后这狗还会不会再咬别的主人?”
摄政王手里的动作停下了。
他弯下腰,面容出现在镜子里;但他低头垂眸,镜子里只有他一点轮廓:深灰色的细碎额发、优雅的眉骨、高挺的鼻梁。
他正握着她的头发,目光也停在她的头发上。
“陛下,我告诉过你,说谎是没用的。”
他的语气显出一种奇异的克制,又带着一丝古怪的、不合时宜的沙哑笑意:“昨夜……我在你后颈留了吻痕。”
一片寂静。
寂静之中,小皇帝抬了抬眼眸,忽地悠悠叹了口气。她站起来,转过身,而后……
——啪!
摄政王再一次被打得头偏过去,而且这回更狠,红印更深。
“皇叔啊,朕也不想的。”小皇帝轻轻甩了甩手,唏嘘道,“可既然皇叔都当着朕的面发癔症了,朕不打这一巴掌,怕是皇叔就醒不过来了。”
姜月章抬起头,摸了一下脸颊,又揩了一下嘴角。一点红痕出现在雪白的手套指尖——他唇角被打破了。
他眯起眼,审视着小皇帝,眼里终于浮起一丝不确定。
小皇帝气定神闲,指了指门口:“皇叔发病,自去找御医,别给朕染上了。来人,送摄政王去御医馆。”
摄政王深吸一口气,大步往外走开,冷道:“不必。”
到了门口,他却又停了停,头也不回地说:“陛下,来日方长。”
小皇帝阴阳怪气:“不长了,一个月就退位了,朕到时候去做游山玩水的富家翁,最好一辈子别再见到皇叔——晦气。”
摄政王脖子上青筋迸起。
但他仍未回头,只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
贺姑姑立即进来,一下把门给关上。她回过头,急急想过来,却又停下,只关切地望着皇帝。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她们能确定摄政王离开了,裴沐才闭了闭眼。
她摸摸后颈,不大确定地问:“姑姑,我下半夜回来的时候……后颈有什么痕迹么?”
贺姑姑一听,眼泪就含着了。大概她脑海中已经彻底补完了一出“女娇娥被权臣强迫、不得不从”的大戏来。
“没有!”她狠狠摇头,“奴婢敢以性命发誓,陛下露在外头的肌肤,绝没有不该有的痕迹!”
宫中有秘药,能即刻消除跌打损伤留下的痕迹。不过这药用多了,会带出特殊的香气,因此裴沐不敢多用,只能处理一下容易被看见的地方。
裴沐终于松了口气,哼道:“姜月章惯会骗人,朕绝不上他的当。”
她松快下来,又亲昵道:“姑姑,说了多少次了,都要共和国了,就别自称‘奴婢’,哪有什么低人一等的?大家都是平等的公民。”
贺姑姑却如临大敌,含泪道:“奴婢永远是陛下的女官!”
裴沐无奈摇头,却也并不意外。这对话都重复上百遍了。
这时候,窗外远远传来一阵声音。是含混的人声,像隔了什么才发出来。
——大燕共和国的公民们,新的时代即将来临,腐朽的皇权专/制即将成为历史。相比旧时代的家天下,共和制度的优势是……
裴沐扒着窗户看了一眼,看见远处宫墙外,竖了一根高高的黑色细杆。细杆上有一个三角形的装置,就是它发出了声音。
“扩音仪?”她奇道,“什么时候装上的。”
贺姑姑也看了一眼,气道:“这些叛臣贼子——这就开始迫不及待宣传他们那一套了!肯定是摄政王叫人装上的,狼子野心,白眼狼!”
自从皇帝和国会谈妥了退位条件,国会就迫不及待地大加宣传起来。毕竟,皇室在民间很有声望,普通百姓并不理解有皇帝和没皇帝的区别,还为了以后看不见皇帝巡行,而十分不满。
全国各地都开始加装扩音仪,就为了宣传“共和的优势”。
裴沐想到刚才姜月章装模作样的模样,不由撇撇嘴。
她转身去床头柜那儿,拉开柜门,拿出一把灵晶火铳。这玄色火铳不长,只有成年人一个巴掌出头;铳身光滑发亮,略带一丝暗红,冰冷而杀气腾腾。
裴沐回到窗边,举起火铳,瞄准那三角形的扩音仪——
——嘭!
一击而中,扩音仪应声而碎。
宣传声也戛然而止。
贺姑姑低低惊呼一声,立即鼓了一下掌。
裴沐勾勾唇角,收起火铳,再拿出手帕,擦了擦冒着白烟的筒口。
“这下就清静多了。”
她摸了摸后腰,气哼哼地想:姜月章那个人,看着冷冷淡淡,折腾起来未免也太狠了……就知道他是个表里不一的奸臣!
69、番外:涌泉以报(3)
四月二十日, 天气明媚,阳光正好。
明珠宫的正门前,被改造出了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坪。过去象征皇权威严的丰碑被挪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共和国的雕塑, 还有许多造型亲民的花卉盆景。
这些, 都是当今的皇帝陛下吩咐的。
不仅是明珠宫前的广场, 永康城里其他皇家的资产,也都在皇帝的吩咐下, 改成了民众喜欢的公共区域。有芳草鲜美的观景区,也有装饰雅致的园林建筑;连永康城里最出名的“玉简书馆”,也是皇帝陛下的私人房产, 现在装满玉简、书册,开放给所有共和国的居民使用。
这天清早, 裴沐早早来到明珠宫前的广场, 站上了昨夜才搭好的演讲台。
在翠绿的草坪上, 白色的讲台十分显眼, 令远远观礼的民众也能一眼看见。她身上穿着明黄色的大礼服,制式和纹样都经过了改革,庄重不失清爽, 正与新时代的风潮相匹配。
裴沐拿着演讲稿, 一本正经地做着演讲。
——“……有鉴于此, 朕全心全意地支持共和制度,也盼望朕的子民一起,对即将到来的新国家、新政府、新领袖, 报以最大的欢欣与支持……”
裴沐能听见远处民众的欢呼。
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经由间隔竖立的扩音仪,一路远远地传出去。她一边用专门训练过的嗓音、语调, 不疾不徐地念出演讲内容,一边有些走神。
今天是四月二十日,距离退位大典的五月十八日,只剩不到一个月了。
她的目光悄悄转向,朝一旁的官员看去。
她的两边各有一群人。左边的人群衣着得体、精神焕发,神情也多有激动和兴奋,望着她的目光与普通百姓差不多,都闪闪发光。这些是众民会议的议员。
而右边的这群人……
这群衣冠楚楚、装饰细致的人们,就是大臣会议的议员,大多都是权贵出身。他们站在这里,代表的不仅是本人,更是背后扎根帝国多年的家族势力。
摄政王也在其中。他站在最前头。
姜月章仍是一袭冷灰蓝色劲装,肩上和胸口都别了全套的金属奖章,这些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在阳光里变得炫目刺眼。他正笔直地站在阳光里,鼻梁上架了一副棕色的水晶镜。
还挺紧跟潮流。
棕色的眼镜阻挡了裴沐的观察,但她能感觉到,摄政王正用专注的目光盯着她。
真讨厌,她暗想,这奸臣能装模作样戴个眼镜,而她自己贵为皇帝,却不得不为了亲民而忍受刺眼的阳光。
一边想,裴沐一边顺利结束了演讲,并笑容满面地朝众人挥手。
民众欢呼、尖叫,议员们也纷纷鞠躬行礼,呼道:“陛下万福!”
这片幅度不大的欠身,就是她——旧时代的皇帝——最后能享受到的全部尊荣。
裴沐笑了笑。她走下演讲台,顺手摘了脖子上沉重的挂珠,扔给了边上伺候的宫人,又在贺姑姑的陪同下,径直往宫门走去。
没走几步,她被人喊住了。
“陛下留步。”
裴沐回过头。
在颜色强烈的蓝天和绿草之间,一身冷冽的摄政王大步走来。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是一名拿着手杖、戴着官帽的中年男性。
裴沐认识这个人。
她看了一眼摄政王,移开目光,只对另一人笑道:“原来是佘大人。”
姜月章原本正要摘墨镜,但在小皇帝那浑不在意的一眼过后,他动作一顿,放下了手。隔着茶色晶片,他的目光若隐若现,像雾气,又像蓄势待发的匕首。
裴沐不理他。
被称为“佘大人”的男人察觉到了这微妙的氛围。他翘了翘修剪精致的胡须,露出一个亲切的、满意的、长辈模样的微笑。
“陛下与摄政王,怎么还是这样水火不容的?摄政王也是,你是陛下的叔叔辈,又比陛下大着六岁,该哄着陛下,就哄着点。”佘大人笑呵呵地说话,好似真正长辈和晚辈寒暄,带点亲昵的责备。
姜月章嘴角一动,说:“佘大人说的是,该哄的人……是要哄着。”
他的目光紧紧将裴沐捉着,像是野兽的尖牙利爪,把猎物摁得死死的。
裴沐瞟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佘大人,这你就别管了。有些人天生就是处不到一块儿去,譬如朕和皇叔,就注定容不下对方。要是早上三代,若非朕砍了皇叔的脑袋,就是皇叔砍了朕的脑袋。皇叔,你说是不是?”
摄政王一动不动,双手却悄然紧握。他冷冷道:“陛下的脑袋?还是安稳待在脖子上,多多浪费国库收入更妙。”
裴沐嗤笑一声,冲佘大人一摊手:“瞧,朕说错了?皇叔瞧不上朕得很,朕也嫌他烦。佘大人,劝一句,现在换人当执政官还来得及,可别让这种人毁了我们大燕皇室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天下。”
身处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佘大人敲敲手杖,无奈又慈爱:“陛下……”
“佘大人,好了。”裴沐高傲地一抬下巴,有些不耐烦,“咱们有话就直说了。佘大人来找朕,无非又是为了灵石矿的开采权,是不是?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朕从来不管你们谁去开采,只要钱到位,其他都不是事儿。”
佘大人笑呵呵:“陛下明知,臣说的不是‘那些矿’。”
“哪些?”裴沐微微一笑,明知故问,“佘大人说的,不就是那些被你们世代开采的……所谓的‘皇家灵石矿’么?”
自从百余年前发生了“灵晶革命”,大量廉价能源的普及应用,一方面使得技术快速发展,另一方面,也使能源含量巨大的天然灵石更加受追捧。
大燕帝国境内最大的几座灵石矿,至今都是皇帝的私人财产。
但从五十年前开始,这些灵石矿虽然名义上还属于皇帝,实则权臣们可以任意开采,只需要象征性地对皇帝付费即可。
传到裴沐手上,原本也是如此。她所能做的,无非就是继续收收钱,只不过顺便用这些钱,去买了几个没人关注的劣质小矿。
臣子们都以为皇帝是闲着无聊,花钱玩儿。
谁知道……
半年前,从皇帝的私人小矿里,却开采出了一颗璀璨无匹、能量惊人的极品灵石。
这轰动了整个燕国的上层。
经过考察,专家们认定,在那座不起眼的小矿藏中,竟然隐藏了两千年前的神代遗址。
神代——天神尚未离开的世界,比扶桑古国、轩辕联盟都更加古老的时代。
是真正属于神的力量。
这下,没人坐得住了。
譬如裴沐眼前的佘大人,他背后的佘家堪称帝国第一世家,先祖能一直往上追溯到一千年前,听说还是历史上“书院派”的成员。
裴沐心里撇撇嘴:呸,佛面蛇心、笑里藏刀,真给历史上的“书院派”丢脸。
佘大人又慢吞吞地笑了一下。他实在是个笑容亲切的老好人,一张油光水滑的圆脸,在阳光下发着油和汗的光。
他掏出一张精工刺绣的绢帕,细细地擦着油汗,也细细地说:“陛下就别和臣绕弯子了。臣说的啊,当然是有神代遗迹的那座矿了。”
四周安静。
阳光若无其事地漂浮着,四下的人们也竖起耳朵,假装做自己的事,实则用心听着。
神代的遗迹,极品的灵石啊……
谁能不关心?
佘大人不能,他背后的佘家不能,与佘家结盟的个个家族……也不能。
裴沐笑容不变,略歪了歪头:“要神代遗迹的灵石矿……如果朕说,朕不给呢?”
佘大人眯起眼睛。他有一双单眼皮的、不大不小的眼睛,这眼睛如果长在一张细白清瘦的脸上,或许还能显出几分优雅风韵,但长在他这张圆圆亮亮的面盘上,就像给啃了一口的月饼,开出两个细牙印来。
有点恶心。
“陛下,唉,陛下。”佘大人仍是老好人似地笑着,慢吞吞道,“陛下,您都要退位了,又何必如此?难道您不想在后半生,无忧无虑地徜徉在山水之间?”
ranwen.la
裴沐笑问:“难道朕不给,就不能徜徉?”
佘大人更加笑了。他没有说话,但他笑起来的模样,像一条脑袋肿胀的蛇。
这意思明明白白:佘家的势力遍布天下。一个退了位的皇帝,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富家翁,难不成……还真能保住自己那些财产?
裴沐看懂了。
别人也看懂了。
她的目光轻巧一转,落在旁边的摄政王身上。她直视着他,声气忽地放软,有些撒娇地说:“皇叔,你看,佘大人威胁朕,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佘大人忽然又眯了眯眼。他眼中精光一闪,旋即眼珠一转,盯住了摄政王。
姜月章纹丝不动,双手却悄悄紧了又放开。他长相冷硬凌厉,气质更是锋锐,此时唇角一扯,便像尖刀出鞘,带出十足尖锐的讽刺:“陛下这会儿知道叫皇叔了?晚了。”
佘大人收回了目光,笑容重新变得圆润可亲。
裴沐摊摊手,哼笑一声:“这不想着,为了皇室的面子嘛。可惜,朕却是忘了,皇叔这般的两姓家奴,哪里还记得旧主子的情?”
“好了,好了。”佘大人慈爱地打圆场,“陛下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回头叫大燕银号将契约书送到宫里头,陛下签个字,也就好了,不麻烦陛下。”
大燕银号,本是当年皇家所设的国立银号,而今听佘大人说来,却好似他自家的小金库。
裴沐仿若不觉,轻快笑道:“哟,佘大人还真替朕着想。既然不给朕添麻烦,那——”
她忽然话锋一转:“朕还是再考虑一二的好。至少,佘大人得给朕报个数吧?”
她抬起手,搓了搓手指。
佘大人终于皱了皱眉。
裴沐觑着他神色,挑眉道:“堂堂佘家,总不能白要朕的。还是说……佘家没钱了?”
佘大人面色微微一变,但立即被笑容掩盖。
“陛下尽会说小孩子话。”佘大人笑笑,立即转了口气,和和气气地应下,“那便如陛下说的,过几日臣将正式的报价书送到明珠宫,必然是不叫陛下吃亏的。”
裴沐见好就收,也悠哉笑道:“那便说定了。”
说罢,她继续走自己的路。
佘大人在她背后行礼:“恭送陛下。”
就算要退位了,她毕竟还是这天下之主。该有的礼节,再删繁就简,也得有。
裴沐略略勾起一抹笑容。
却听背后一阵脚步声。
贺姑姑跟在裴沐身边,一直装聋作哑,此时却神色一厉,回头便想斥责。
裴沐伸手制止,示意姑姑退下。
于是,摄政王顺利来到她身边。
他靠得很近,灼热的气息扑过来,将四月的天变成了五月……或是最酷热的六月。
裴沐嫌弃地睨他一眼:“起开,热。”
姜月章唇角隐约一勾,伸手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冬日星空般冷而亮的眼睛,深灰的眼瞳里仿佛旋转无数深邃的星云。
“陛下,我还有事要说。”
他垂下头,发梢几乎碰到她的耳朵。
裴沐抬手一打,被他险而又险躲过,只有指尖擦过了他的鼻尖。
两人走到树荫处,远离人群,也远离喧嚣。
“怎么,皇叔也想来分一杯羹?”裴沐懒懒道,“也行啊,将报价书送来。皇叔的话,按着佘家的价格翻一倍,也就行了。”
姜月章却说:“阿沐,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别总这么刺我。”
裴沐嗤笑:“皇叔若是只肯说废话,朕便走了。”
她要走,却被他抓住手臂。摄政王军权在握,自幼也在军中摸爬滚打,看似清瘦,实则劲装下的躯体极为有力,抓着她就跟老鹰抓小鸡似的。
裴沐略一皱眉,抬眼看去,只见姜月章也盯着她,平时清清冷冷、星月清辉似的一双眼,现在对着她,却灼热得像太阳。
他眼神灼烫,语气却又平稳克制:“阿沐,你要回避到什么时候?你下个月就不再是皇帝了。过去我不知道,现在既然……你知道,我一直没有娶亲。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不娶亲。”
“……朕不知道。皇叔要发疯,自个儿发去。”
裴沐用力甩开他的手,却又被他双手摁住肩。
姜月章弯下腰,视线与她平齐:“嫁给我,我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裴沐细微地磨了磨牙,只觉掌心发痒。
她瞥了一眼远处的人群,冷道:“皇叔确定要让人看着我们这样?倒是从未听说过,有人跟男人求亲的。”
摄政王心平气和:“男人?好,你不承认也无所谓。以男人的身份嫁给我,也可以。”
裴沐噎了一下,惊道:“这也行?”
他淡淡道:“我主持的《宪法大纲》,特意叫人删去了婚姻里‘男女’的说法,改成‘二人自愿’。所以,是,两个男人也不违法理。”
“……皇叔这么堂而皇之地公权私用,也亏得别人说你铁面无私、端方正直。果然只有朕看清了你这个奸臣的真面目。”
裴沐摇摇头:“就算如此,朕也不会乱/伦。”
摄政王立即说:“我们不同姓。”
裴沐的眉毛挑得更高。她有些真心疑惑起来,问:“皇叔这是怎么了,接二连三地犯浑?你到底是凭了什么,敢跟朕大放厥词?”
树荫落在他们身上。一点被漏下的阳光落在姜月章脸上,成了明晃晃的光斑;在这点耀眼的光里,他忽然一笑,眼里像开了春夏所有繁花,是前所未有的热烈。
他抬起手,抚摸她的面颊,拇指又落在她唇角,轻轻摩挲一下。
“阿沐,我再迟钝、再被你骗了这么多年,也不至于连跟自己上/床的人是谁都分不出。上回一个时辰太激烈了?是我不好,我当时意识不清醒,下次我保证让你舒服……”
啪。
毫无意外。
姜月章再一次被打得头偏过去,唇角也出了血。这一回,他却根本不管,只含笑回头:“阿沐,如果你打我一次肯亲我一下,我就站这儿让你一直打。”
裴沐收回手,又揉了揉手腕。
姜月章舔了一下唇角,仍旧带着笑,柔声问:“手疼不疼?我帮你揉揉。”
裴沐漫声道:“皇叔,这些淫/言秽语朕就当没听到。至于你脸上这个巴掌印么……你自个儿去跟其他人解释。”
她忽地面色一冷:“再有下次,朕一枪杀了你。”
说完,转身就走。
姜月章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半晌,他才抬手摸了摸脸,轻笑道:“长大了,打人还挺疼。啧,凶巴巴,怪可爱的。”
他将拇指放在唇边,轻吮了一下,眼睛仍是望着那道背影。
过了会儿,才有看戏的议员晃悠过来。
“摄政王大人,又和陛下闹得不欢而散?这巴掌……陛下可没留力。”
姜月章瞟了来人一眼,面上已是恢复了冷色。
“毕竟是末代皇帝,总想方设法维持自尊。”他冷冷道,浑然一副敌视皇帝的模样,“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那衣着光鲜的议员笑容满面:“您说的是。今后,可就是国会说了算……啊不,是您,还有佘家的大人说了算。”
姜月章平平地扯了一下唇角,声音毫无感情:“是。”
下午,明珠宫。
“姜月章这白眼狼!亏先太后待他那么好,最后的时刻都嘱咐他好好帮扶您,结果这没心没肺的东西,却给佘家他们做了看门狗!他哪里对得起先太后,哪里对得起您……”
贺姑姑愤愤不平了一整个中午。到裴沐午睡起来,又继续听贺姑姑将姜月章翻来覆去、里里外外骂了个遍。
裴沐正在看一张纸条。这纸条不知道哪儿来的,她看了两眼,随手就烧了,浑不在意似的。
她还严肃点头应和姑姑:“就是,就是!”
贺姑姑一边生气,一边服侍她,张罗来点心,细细给她布置一番。
宫里惯例,两顿饭之间还有一顿点心。
还不到晚饭的时候,桌上是三样点心碟:荷花酥、豌豆糕、夹沙粉团。
三样都是永康城里普普通通的点心,若非是盛在描金的珐琅盘子里,说是城里富户的点心也不为过。
裴沐瞄了一眼。
察觉到她的目光,贺姑姑脸上一阵发烧。
“陛下……是奴婢无能。”她羞愧万分,声音屈辱,“自打您宣布退位,御膳房那些贱人知道这皇宫要收归国会所有,心就朝着那头去了,一天比一天使唤不动……”
其实午饭就不大好,却好歹算是御膳房做的。可这三样寻常点心,原来哪里是能呈到皇帝面前的?
一看就知道,肯定是那群人不乐意伺候失势的旧主子,用外头买的点心随意打发了!
贺姑姑心疼自己看大的孩子,又想起先太后在时的排场,真是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没事,没事,姑姑别急。”
裴沐却不以为意,还笑着拍拍她的手,又挟起一块豌豆糕,有滋有味地吃了:“还不错啊,肯定是称意斋的手艺。别说,就得要普通的点心,才吃得出师傅的用心。来,姑姑,你也尝一块。”
贺姑姑被她拉着,缠了半天,好歹是破涕为笑。她咽了点心,却是更心疼这懂事的孩子,叹道:“唉,那些大臣,就晓得说陛下奢侈、陛下喜欢玩乐,却不知道,您平时最是体恤奴婢们。”
裴沐其实不大饿,就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点心,含糊道:“唔,这个么,再节俭的皇帝,也比普通百姓奢侈得多。”
贺姑姑嘀咕:“您又不是普通百姓。”
裴沐不接话,只笑笑:“而且姑姑,以后共和国了,没有奴婢了。你啊,以后当我是寻常家人就好。”
她私底下和姑姑相处,常常懒得“朕”啊“朕”的,觉得麻烦。贺姑姑说过她几回,无奈作罢。
贺姑姑板着脸:“什么寻常家人,那可使不得,陛下永远是奴婢的陛下。哎呀陛下,您怎么也一副共和好的口气了……可别给那些坏心眼的人教坏了!”
在贺姑姑心中,什么共和,都是奸佞小人谋朝篡位的阴谋!拿堂皇说辞欺负皇帝呢。
裴沐耸耸肩,也不辩驳,反正事实胜于雄辩。
她吃好了,抹抹嘴,往房间溜去:“姑姑,我歇会儿,晚饭不用了。我不起来,就别叫人打搅我……姜月章再来,拿我的火铳打他出去!”
她狠狠补充一句。
贺姑姑噗嗤一笑,应了下来,又得了裴沐眼色,心里有数,便庄严道:“陛下都安心交给奴婢。”
裴沐回头一笑,关了门。
她却没睡,只拉起窗帘,还撩起头发绑好,再从床底暗柜翻出一只箱子。
裴沐一一拿出衣饰鞋帽、化妆工具,对着落地水银镜捣鼓起来。
最后,她拿起一张轻薄的易/容面具,往脸上一扣。
昏暗的室内,一名容貌清秀、眉眼妩媚的女人出现在镜中。
裴沐再戴上一只黑色的眼罩,又对镜中的自己眨眨眼。镜中那身段妖娆的年轻女人一笑,也对她抛了个勾人的媚眼。
真是风流妩媚。
她摸了摸起伏的胸脯,遗憾嘀咕:“唉,要是真的就好了。”
可惜不是。
裴沐再拿出另一把白色的灵晶火铳,别在裙摆下的腿上,才将工具全收好。
她走到最靠里的衣柜处,打开柜门,取下里面的木板——
一个微型的传送阵法,赫然出现在眼前。
她闭上眼,自我催眠地呢喃道:“此刻开始,我是天琼院的大管事张芳意,三十岁,表面是赌场主人,其实背后另有主人。我为主人办事,在贵人中牵线,为他们打理资产、处理投资,每一笔都十分成功。”
“至于现在——”
她伸手一点,触及阵法中央。
——现在,抓着大鱼,要去收网了。
水波似的纹路闪动。转眼之间,世界已经不同。
广阔的地下世界,金碧辉煌、昼夜难分。镀金枝形水晶大吊灯在头上一排排地并列,室内摆满棋牌桌,四处都是兴奋到眼红的赌徒。
“张芳意”行走其中,裙摆摇曳,笑容勾人。
手下们簇拥而来,熟客们也对她拱手。
“大管事。”
“大管事今儿来得早。”
“大管事不来玩一把?”
大管事慵懒地笑着,手里接过属下递上来的旱烟管,徐徐抽了一口,再缓缓冲客人们吐出。
“不了。”她声音沙哑低沉,别有风情,“这些日子手气不好,不跟你们玩儿。”
旁人假作不满:“大管事这是不给面子?”
大管事再一笑,目光缓缓移向前方。
大门开启。
几名身着天琼院制服的人匆匆进来,跑到大管事面前,对她耳语几句。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大管事歉然一笑,翩然而去,连手里从不离身的烟管都递给了别人。
可见郑重。
人们望着她的背影,试探地问:“大管事是要见谁?”
又是一番往来试探。
但大管事已经走过一段曲折的走廊,到了另一个隐秘的房间。
守在门口的属下一礼,为她推开房门。
绕过花鸟屏风,不速之客赫然出现。
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排气质剽悍、腰佩火铳的军士。
纵然没有制服,那军营里磨砺出的气质,却也不是常人能比。
而在这排军士背后,是两名坐在椅子上的大人物。
手捧茶盏、意态悠然的,是圆脸细眼的中年男人。
那坐姿笔挺、目光如剑的,是深灰短发的青年。
裴沐一进门,就被那凌厉带煞的目光咬住了。
她不疾不徐,缓步迎上,略施一礼。
“叫二位大人久等了。您二位的到来,真是叫天琼院蓬荜生辉,佘大人,还有这位眼生的……”
大管事妙目一眨,眼波流转,盈盈地捕获了另一名不速之客的身影。
上午才见过的佘大人放下茶盏,没了亲切圆滑的笑,一派上位者的威严:“这位是摄政王。”
大管事掩口惊呼一声,含情脉脉道:“原来是摄政王大人,久仰大名。”
姜月章原本还用探究的目光盯着她,突然之间,他就失去了兴趣,淡淡地将目光偏向一侧。
大管事更是微微一笑,不得不垂下眼眸,掩饰住眼中那恶作剧的、愉快的光芒。
看,大鱼这不就来了。
70、小皇帝
现在是四月二十日的傍晚, 天边氤氲着瑰丽的晚霞。
但在隐秘的地下赌场,这里辉煌的唯有灯光和财富的声响。
贵宾厅里,黑檀木的赌桌上,骰子被摇得“哗哗”作响。
“张芳意”大管事坐在一头, 手里摇来晃去, 开衩长裙撩起一部分, 露出两条修长的、斜斜并在一起的小腿。
她单手撑着脸,含着一丝笃定而神秘的微笑, 不那么漂亮的面孔显得妩媚至极。
灯光勾勒出她诱人的侧影,看得一旁的佘大人都目光微动。
但长桌的另一头,直面她的摄政王, 却冰冷得不像个人。
摄政王坐得笔挺,好似仍然身处军营, 纯黑外套上的银饰反射亮光, 如无数细小锋锐的刀尖, 带着凛凛杀气。
他平淡地看着大管事, 似乎看着的不是个妩媚勾人的女人,而是一面纯白无趣的墙壁。
“大管事摇好了没有?”
他这样平静地问。极致的平静,像荒原上冷清的风, 还带了一丝威慑似的不耐烦。
面对这般肃杀, 大管事却只是懒散地、很新奇似地一笑。她长而浓密的睫毛一眨, 手里动作一停,又猛地往前一推。
“押大押小?”
摄政王看了一眼那只装了三只骰子的紫砂筒:“一柱擎天。”
“确定?”大管事笑盈盈的。
“开。”他叩了叩桌面。那一丝不耐更明显了。
大管事纤手一动。
三只骰子并肩而排,每一只都显示“六”。
“可惜, 摄政王大人却是输了。”大管事遗憾地晃了晃手里的紫砂筒。
“哦?”摄政王深灰色的眼睛略一眯,更显得眼尾锋利,“大管事, 有意思?”
大管事一脸无辜;“嗯?”
“出千,有意思?”
摄政王又叩了叩桌面。
顿时,四周响起某种短促的、整齐划一的声音。
只需要一个手势,周围的便衣军人就齐刷刷做出拔/枪的姿态。
杀气,霎时席卷了这间低调奢华的贵宾厅。
大管事身后的属下,都不禁瑟瑟发抖。
但大管事笑意更深。
她甚至还闲闲地对摄政王抛去了一个媚眼。
“摄政王大人,真凶啊。”她轻柔地嗔怪,低柔沙哑的声音天生一段暧昧之意,“人家又不要您的筹码,只是摇个骰子玩玩,您何必这样当真?就不能……”
她做了个暧昧的手势,笑得更妩媚:“就不能,只让人家开心开心?”
摄政王眉心略略一跳。
他移开目光,看向边上喝茶的佘大人,不耐更甚:“这都是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佘大人,我要走了。”
佘大人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此时却陡然一惊,立即道:“摄政王留步!”
这表现有些太过,堪称失态。
屋中的人都察觉了,一时安静下来。佘大人自己也发觉了。他细长的眼睛里闪过懊恼的神色。
大管事却不愧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她仿若未觉,只盈盈笑道:“二位大人今日驾临天琼院,是遇到了烦心事,来派遣一二?不如由我来做导览,领着二位一一体验一番?”
言谈中,大管事又含情脉脉地看了摄政王一眼,俨然一副痴迷、讨好的情态。
摄政王看上去则颇为腻烦。
佘大人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心想,听说这张芳意大管事出了名的妩媚玲珑,却谁也不沾,而今面对摄政王,还不是急不可待地想要讨好?看起来,天琼院背后的神秘主人,也未必真有多么厉害。
他再呷了一口茶,按下心中的急躁。他知道,自己最近心里事情太多,一时有些太过忐忑了。
佘大人定下心神,两只小眼睛一眯,露出个客气的笑容。
“体验就不必了。张大管事,我有一件事要办。”佘大人放下茶盏,“半年前我佘家在你这边投的钱,我要拿回来。”
投钱?
摄政王目光一动,看向佘大人,似乎有些惊讶。
佘大人则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眼睛却紧紧盯着大管事。
大管事挑起细长的眉毛,惊讶道:“那笔钱?佘大人,可我们当时讲好了,天琼院操持的这投资……”
“我知道,说好的是一年整。按理说我不该提前……不过,最近的传闻让人不安。”佘大人接过话,慢吞吞地说,“有人告诉我,天琼院这投资根本是骗局,是拿前人投的本金,来还后来人的利,拆东墙补西墙……”
“没有的事。”张大管事柳眉一竖,又一平,笑容里带了几分火气,“佘大人,您讲话,也是要有证据的。天琼院赌场开在这里,为客人们操持金银,也不过顺手为之。五年下来,可曾亏过谁?您这话,未免不讲理。”
“我却是有这个怀疑了。”佘大人今天还真不打算讲理,很有几分蛮横地说,“你们当初承诺过,若有差池,便是倾家荡产也赔钱。张大管事,而今我不要你倾家荡产,你只需要将我佘家投的五百万白银,连同半年利息,一并还来,我便不追究。”
张大管事面色变了:“佘大人……”
摄政王终于找着机会插话,问:“佘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天琼院的投资?”
他长眉微扬,做出一点讶色。他生得俊美非常,便是这一点神情变换,也显得生动昳丽;张大管事看他一眼,神色都柔和了三分。
佘大人心中嘀咕:长得好还真占些便宜。
他心里泛酸,面上却稳如弥勒佛:“摄政王,这却是你平时不爱官场往来的结果了。多少人都知道,这天琼院日进斗金,也不少能人,近年来还多了项油水丰厚的生意,就是给永康城里的大人们操持投资,那赚得……啧啧。”
摄政王更加惊讶,瞥了一眼大管事。
大管事柔柔地叹了一声气,似笑非笑,又像带了点哀婉地控诉:“佘大人,您这可就冤枉人了。我们哪里赚了许多?不过一点零头抽水,与佘家的生意相比,那是万万不如的。”
她谦虚完,话锋一转,陡然锋利起来:“是了,佘家生意遍天下,区区五百万两白银,也配被佘大人放在眼里?现如今却这样急地要钱,莫非……”
佘大人笑容一滞。
他知道,自己既然带着要钱的目的来,那话说得再漂亮,也掩饰不过去这行为本身的生硬。
他心中盘算一二,又打量几下大管事,和气的圆脸浮出一层阴影与狠戾。
他看了一眼摄政王,尤其是摄政王带来的那一队便衣军士。
这些精巧的灵晶火铳,威力并非一般人能够阻挡。就是元婴期的大修士,被火铳打几下,也得受重伤。
今日他特意带摄政王来,本身就做好了第二种打算。
此时,却听大管事含笑开口:“佘大人若是打着威逼强抢的主意,我奉劝您,还是打消得好。”
佘大人抬眼看过去,见大管事斜坐在宽阔的高背椅上,双腿交叠,手里有意无意摆弄着一只青金石符文。
那是一枚镂空的字符,好似一个扭曲的“盟”字,又设计得宛如两个相互拥抱的人。
那是……
佘大人忽而一凛,脱口道:“修士同盟?!”
修士同盟是一个组织,而且是一个非凡的、源远流长的组织。
他们自称是千余年前崆峒派的传人,一心沉迷修炼、钻研技术,不问世事。
他们有卓绝的战斗力,还有数不清的技术,以及几百年的技术为他们积累下来的财富。
传说,他们曾与大燕皇室签订过契约,约定他们不会干涉政事,而相应地,大燕也不能管他们修士同盟的人。
这群人特立独行,在各个领域都神出鬼没。去年皇帝的私人矿藏中发掘出神晶,竟然有修士同盟的人跑去偷了研究,事后又原封不动地还回来,将小皇帝直接吓得大病一场,一直说“幸好不是刺客”。
这件事被严密封锁,但佘大人是听说过的。
更重要的是,他听自己的父亲、前任天官冢宰,号称大燕建国以来最有权势的天官——佘相——说过,他说得罪谁也别得罪修士同盟。
2kxs.la
这天琼院背后的人……是修士同盟?
佘大人瞪大了眼。忽然,他面上浮出一股怒气:“不可能!修士同盟早有承诺,绝不会干涉大燕政事……”
张大管事无辜地说:“我们何曾干涉政事?佘大人,我们只是在好端端做生意,碰巧有些客人……是您这样爱民如子的大官罢了。”
她话语中的淡淡讽刺,现在已经不足以引起佘大人的愤怒。
佘大人现在忙着深深地失落。
既然天琼院背后是修士同盟,他又如何能强抢?即便现在抢了,回去他那老父亲也会亲自用鞭子抽他一顿,将他踢出来,让他向修士同盟求得原谅。
这个世道,天底下做生意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技术的重要性。
而永康城里的达官贵人,没有人不做生意。
想到这里,佘大人不免叹了口气,放软了身段,甚至还露出个笑:“张大管事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同天琼院商量一二。”
张大管事笑意深深,笑得妩媚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哪里的话。”
这个微小的表情细节,却让摄政王忽地目光一动。他旋即垂下眼帘,忽而却又看过去,深灰色的眼眸里有流星似的亮光一闪而过。
佘大人吁了口气,又说:“那五百万两……”
“也不是不能商量。客人的要求,我们向来放在第一位。”张大管事和和气气地笑着,“不过,佘大人,我斗胆问一句,您急着要现金……莫非是佘家的生意周转出了些问题?”
她若有所思:“说起来,去岁皇帝陛下的矿藏中发掘出了神代灵晶,当时我们盟主……啊,我是说,修士同盟的大人们说是从神晶中得到了灵感,宣布即将推出一项新技术,说是能够二次淬炼普通灵晶,使得人工制造的灵晶,也具有接近天然灵石的能源利用效率。”
她那“不经意的口误”,更印证了天琼院的来历。
佘大人面皮抽动几下,庆幸自己及时止损。
但听见张大管事的随口分析,他的表情又变得不自然起来:“大管事……”
“哦,我知道了。”大管事却轻轻一拍手,笑道,“那项技术要用到红蚕丝,这原料原也不算贵重,是用在织布中的。去年消息一出,市面上的红蚕丝立即被抬高价格,听说还有大商人出手抢购、囤货,可惜新技术推出的时间一再延后,囤货的商人一时给压住了。佘大人,那就是佘家吧?怎么,佘家的现金全砸上去了?”
佘大人哑口无言。
地下赌场里有专门的隐藏法阵,调控温度、气流,但在这温和清爽的环境里,胖乎乎的圆脸佘大人却出了一层薄薄的油汗。
而且,不仅如此。
他看见,摄政王还若有所思地看过来。这位年轻的异姓王、未来的执政官,虽然一直是佘家的盟友、代言人,但他手握军权,并非可以随意戏弄的对象。
“佘大人,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摄政王一叩桌面,“没钱——这可不太好办。”
佘大人顿时有些尴尬。
自来权钱相互吸引。佘家在佘相之后,再无政治上能接力之人才,不得不将主要精力放在生意上,也是因此,他们才不得已向外寻求政治同盟。
如今摄政王即将登上权力巅峰,佘家的资金却看着不漂亮,这无论如何有些说不过去。
但佘大人可不能认下这事,所以他仍是装得气定神闲:“摄政王哪里话?做生意的,谁没个周转期?佘家手头只是暂时没现金,却不是没钱。”
那批红蚕丝,可不都是钱?现在,市面上的红蚕丝价格虽然涨停,还小有跌落,但这次的新技术可谓是革命性的,佘家才舍不得现在就抛出红蚕丝套现。
等佘家获准开发皇帝的矿藏,再拿到修士同盟说的二次提炼技术,获利何止千万倍?
因此,对佘家而言,当前局面只有一个难点——如何让皇帝松口。
也就是说——钱。
佘大人一边盘算,一边看向张大管事:“大管事,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今天我来这里,无论如何要拿钱回去。”
张大管事闻言,也摆出情真意切的模样:“佘大人,我也不跟您说些虚头巴脑的,就明白告诉您,我们的资金都按照预期地在走,五百万两白银不是拿不出来,而是一拿出来,所有客人的投资都可能受影响。”
“所有人?”佘大人一愣,“这话从何说起?”
张大管事神秘一笑。
她正要开口,却看了一眼摄政王,露出几分犹豫。
摄政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又去看佘大人。
佘大人摆摆手:“摄政王靠得住,至于其他人……”
摄政王立即做了个手势。
待众人退下,屋里只剩他们三个,张大管事才清清嗓子,手指又有意无意开始摆弄象征修士同盟的符文。
“不瞒您说,我们的投资之所以回报可靠,也是因为背后……”
她指了指手里的信物,引来佘大人了然一笑。
大管事悠悠道:“去年的消息,既然您也记在心里,就该想明白,我们近期的投资是用去何处了吧?佘大人,我只跟您在这儿说一句,走出这门我也不认,您听好了,去年说的二次提炼技术,再过一个月,铁定就要推出了。”
“果真?!”
佘大人猛一下站起,双眼发亮,如同饥渴许久的人乍逢甘霖:“修士同盟的技术,终于要拿出来了?”
张大管事嫣然一笑,漂亮不足,风情上佳,引得摄政王都不免多看一眼。
“佘大人,这话我只说一次,该懂的,您必定都懂了。”她甜甜地说,“至于您现在要的五百万两么……我有个主意,就是不知道顺不顺您的耳。”
“佘大人,您先给我个准话,这回的二次提炼技术,佘家拿下的决心有多少?”
“无论多少,我们志在必得。”佘大人急道,“大管事直说便是。”
“那我便说了。那几位大人说了,这回的技术,还和以往一样,用竞标的方式售卖。您也清楚,这笔钱也低不了,好在可以拿别的货物冲抵。”
大管事站起身,袅娜地掩着赌桌边沿而行。她细致光滑的裙摆垂落,勾勒出一截大腿的形状,配合若隐若现的雪白小腿,诱人无限遐想。
“所以,我想……”
她走到摄政王边上,手指轻轻一点他平直宽阔的肩,略一弯腰,发梢拂过他的面颊,又顾自起身。
被她手指点住的瞬间,摄政王笔挺的身躯微微一颤。他眼中有什么情绪飞快明灭,神情像是恼怒,却又像软了几分。
他往边上一瞟,正好能透过垂落的发丝,瞧见那美好诱人的身段。
他神情又是一沉,倏然抿紧嘴唇,搁在桌上的手臂本能绷紧。
大管事察觉了他的变化,得意一笑,这才又对着佘大人说:“您不若现在就竞标。”
佘大人也顾不上酸大管事怎么只勾引摄政王,立即问:“现在?”
大管事点点头,信心十足:“佘家可以用资产做个抵押,到时候我们天琼院给您报价,等到交割时,我们将抵押权转让给同盟的几位大人,并且会说服他们,让他们不急兑现。等到佘家这边拿了技术、有了成品,最后资金回笼,再找我们将资产抵押权买回去就行。”
佘大人琢磨了一下,反应过来了。
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
说是资产抵押,其实相比其他竞争对手,佘家根本不需要实际出资,而是免费先拿到技术、投入生产,最后再将款项结清。
连利息都没有,比借款还划算。
唯一可虑的是……
佘大人已经心动,却又迟疑:“同盟的几位大人,果真不会立时兑现?”
“哎呀,佘大人!”
大管事一声娇嗔,同时引来了摄政王的侧目。这年轻的王爷陡然攥紧拳头,却又缓缓放开,只剩手背迸出的青筋,还残留了一些他真实的情感流露。
大管事却仍用那沙哑暧昧的嗓音,笑道:“您觉得,修士同盟的大人们,是缺钱呢,还是喜欢钱?他们啊,就喜欢看着自己的成果被快快地用起来,谁要是给佘家添堵,他们头一个不乐意呢。”
佘大人笑起来。说实话,他也这么觉得。修士同盟的行事风格,他们也都清楚。
但要用家中资产作抵押……一时半会儿,他还是有些下不了决心。
正在他左思右想之际,摄政王开口了。
“大管事,你这里投资的回报高不高?”他冷冷道。
大管事柔柔道:“摄政王大人有意?可这回的新技术,您是赶不上了。不过……我自己有些份额,若您实在想要,我转一些给您,也不是不可以。”
那暧昧的意味,都快弥漫出窗了。
摄政王一直冷冰冰,这会儿面对真金白银、女人风情的诱惑,终于还是动了心。他唇角一动,总算露出点笑影。
“那本王便承了大管事的情。”他接了这份讨好,语气仍是矜持,却也不免带了点暧昧。
大管事眯眼一笑,却是暗中磨了磨牙。要是可以,她说不定还想再磨一磨刀。
她转去看那头举棋不定的佘大人:“佘大人,您还有何顾虑?先说好,佘家如果真想顺利拿到新技术,可万万不能现在将五百万抽出来。否则,同盟的大人们一生气,谁也说不好他们会怎么做。”
佘大人苦笑出声,也不再掩饰,长叹一声:“大管事说的,我何尝不知道?可……现在还有一处,却是急需用钱。”
是小皇帝那里的要价。但这话,佘大人当然不能说出来。他也不傻,如果让天琼院知道,佘家其实还没能够拿下采矿权,那抵押报价还做不做,就又是未知数了。
张大管事闻言,沉吟片刻。
忽然,她提议道:“佘大人,那一头等用钱的人,不知好不好商量?如果好商量,您不妨也照着这头,用资产抵押了,给对方吃个定心丸?”
“又抵押?”
佘大人本能皱眉,不是很愿意。他经商多年,知道抵押是生意场中的常态,但他是个老派人,总还是不太放心。答应修士同盟这边的抵押,完全是因为新技术诱惑太大,而佘家也实在拿不出现金。
再抵押一次……
他找了个借口:“可是,同盟这边的新技术,说不定要抵押多少资产……”
大管事笑起来:“您怕什么?我听说,佘家与大燕银号关系极好——”
她比了个手势,妩媚的凤眼一眨,显得亲昵又机灵:“您给我们抵押了,再跟银号那头打个招呼,把记录藏起来,跟人家说这是头回抵押,不就好?总归,您又不是不给钱,谁会较真呢?”
资产抵押,是要在银号备案的。正常来说,拿到抵押权的人可以查阅资产做了几次抵押。
不过,如果是佘家和大燕银号这样的关系……
佘大人恍然大悟,立时笑起来,竖起大拇指:“大管事果然剔透人!怪不得将天琼院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算服了,服了!”
大管事盈盈一拜:“您谬赞了。”
双方再说几句客套话,大管事便笑道:“正事说过,咱们也松快松快?您二位既然来了,也别急着走,就在我们天琼院好好玩玩?我做东。”
这都是常见应酬,佘大人欣然应下。
摄政王也没有推辞。
佘大人还有点意外,调侃道:“都说摄政王铁面无私、正直不阿,看来今天是要打破这形象了。”
定下了方案,佘大人整个都神清气爽起来。
摄政王倒还是淡淡的、冷冷的,周身一派冰雪气息。但他也不是不会应酬,便笑笑,拿出一副自己人的态度,抱怨说:“佘大人还说本王?要不是为了争取众民会议的支持,本王何须处处克制自己?还说执政官,真是没有佘大人这般舒服。”
佘大人被他捧得高兴,更加笑呵呵。
天琼院的下人们流水般而来,个个都是笑容可掬的清秀人儿,连摄政王带来的那些军士,都有人陪伴。
摄政王今天转了性,也不去拘着下属。
但他却推了来伺候自己的人,一双优美却冷厉的眼眸,往那边的大管事身上一掠。
“你来。”
他指着大管事,勾勾手指,神情似笑非笑。
大管事原本正要走,此时懒懒一回头,发髻上的碎发扫过雪白后颈,带出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摄政王大人?”她柔声表示疑问。
摄政王走过去,公然揽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大管事示好多次,还肯将自己的投资份额转给本王。本王思来想去,还是不要拂了这番美意为好。”
大管事被他抱得紧,也不推脱,双手攀着他胸膛,接着又去攀着他的肩。
她抬着头,目光迷离:“那……摄政王大人且随妾身来。”
她再一笑,推开摄政王,却又拉着他的手,往另一头的房间去了。
他们身后,佘大人看得咋舌,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啧啧,看不出来啊,摄政王一出手,连这朵从不委身的花都给摘去了。”
虽然张芳意大管事不算漂亮,可那妩媚风情,多年来却也是勾得很多人心动,更不提她刚柔并济的手段了。若是可以,谁不乐意有这么朵知情识趣的解语花?
啧,长得好看,可就是占便宜。
佘大人大摇其头,感叹一番,顾自寻乐去了。
……
而在这一头……
大管事拉着摄政王,左拐右折,到了一处房间。
她心里憋着气,面上笑容却愈甜。
等进了深处的一间空屋,她空着的一只手就悄悄去摸墙上的机关……
但下一刻,她就被人从后箍在了怀里。他抱得太紧,炽热的气息喷吐在她身边,连带细密的亲吻一并落下。
“阿沐。”
姜月章蹭了蹭她,声音仍是清淡克制,却又隐隐带了一丝委屈:“你从没在我面前穿过这样的裙子。”
他控诉说道。
71、处境不易
毫无意外, 摄政王又挨了一下。
不过,因为打在脸上太显眼,所以裴沐这一次选择往他胸膛上揍一拳。
没客气。
姜月章没躲,直直站着, 闷哼一声。
他还笑:“这么不心疼我?”
心疼你个鬼。
裴沐略一撇嘴, 但这个撇嘴下一秒就转化为了一点慵懒妩媚的笑意。她维持着张大管事的模样, 凉凉道:“摄政王大人对着我叫其他女人的名字,真是叫人气恼。我虽然喜爱大人, 却也不愿当个替身,这便离开了。”
明晃晃的灯光下,裴沐转身欲走, 却被拦住。摄政王想来抱她,被她一瞪, 又乖乖停下, 只眼睛发亮, 高兴道:“喜爱我?真的?阿沐, 你再说一遍。”
裴沐:……
所以……他是因为认出了她,才摆出一副暧昧的样子?裴沐打量着他,心里像是顺气了些, 却又不是那么顺意。
她轻哼一声, 勾勾手。
姜月章就去端把椅子过来, 让她坐了,自己还想坐她边上。
裴沐靠在椅背上,瞟他一眼, 收了笑,冷道:“站着。”
她歪坐着,左手支在椅子扶手上, 雪白纤细的手背撑着脸。虽然是陌生的脸,但当她收起虚假的媚色,那份正直凛然之意便统治了她的眉眼,好似煌煌太阳。
这才是属于皇帝的神情。
摄政王眸色更加灼热。
他喉头一滚,嘴唇隐忍一抿,视线紧紧纠缠在她脸上。
“好,我站着。”
他含着笑,神态柔和宠溺,又干脆绕到她身后,给她轻轻捏起肩来。
一下一下,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小皇帝自幼给人服侍惯的,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姜月章的手艺必须定为一流。她放松了脊背,由着他动作,自己舒服地眯起眼睛。
“皇叔,你是怎么把佘濂骗过来的?”她懒得再装,声音变成了清澈的少年音,每个字都透出娇生惯养的任性娇气。
佘濂,就是佘大人的本名。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和语气,摄政王心中一悸,垂眸又见她后颈线条优美、肌肤细嫩,他便更是如同怀揣了无数小羽毛,连骨头都在发痒。
他心猿意马,难免停了停,才笑着回答:“骗佘濂有何难?不过是个仰仗父辈余荫的庸才。”
不自觉地,他语气中带了几分自夸,却又矜持着,状似随意地解释:“我催了他两回,让他赶紧将采矿权拿到手,这庸才顶不住压力,就跟我说了实话。我再引导他几句,他就主动提出要来拿回投资,还将我也带来了。”
他说完了,停下来,像是在等待什么。
裴沐知道他等什么,故意晾他一会儿,才不喜不怒地说一句:“皇叔做得不错。”
姜月章有点不满,面上却还笑:“只是‘不错’?方才我与阿沐配合,将佘家给套进来,难道不是默契非常?”
在裴沐与佘大人你来我往时,摄政王看似一无所知地坐在一旁,实则关键时刻插话,一方面给了佘大人关于现金方面的压力,另一方面他表明自己要入局天琼院的投资,也在无形之中令佘大人卸下更多防备。佘大人难免觉得,反正摄政王都和他们在一条船上,还怕什么?
佘大人自以为今日解决了一桩难事,却不知道,从头到尾,他都在这两个人的局中。
而摄政王的真实立场……
裴沐动了动身体,示意背后的人换个地方捏,口中哼笑道:“默契?这分明是皇叔的本分。皇叔既然是朕的人,自然要懂些眉眼高低。”
“否则,朕为何独独要选你办事?听好……嗯……”
她正要再敲打姜月章几句,不防某处格外酸疼的肌肉忽地被他按了一下,令她不由呻/吟出声。
一点娇嫩声音出来,令姜月章动作一滞。
裴沐登时一恼,当即眉毛一扬,斥道:“皇叔怎么伺候的?办不成事就一边儿去,别来碍朕的眼。”
她摆出这么骄横的模样,却只引来身后人一声笑。
“好,是我错。但走?不行。阿沐不都说了,皇叔是你的人。”
他弯下腰,声音分明清冷,却又显得暧昧至极,还低笑说:“嫌我伺候得不好?你让我多伺候几回,我不就会了?这不是你不给我机会。”
他话语中的惋惜,堪称情真意切。
裴沐面无表情,暗里磨了磨牙。
方才这人对着“张大管事”暧昧,她想磨牙;这会儿事实证明,他一直是对着她在暧昧,她还是想磨牙。
这可真是咄咄怪事。一定都是姜月章的错。
她略一侧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他靠得极近,短短的发丝垂落,令这张冷峻的面容也带了点柔和;这双眼睛分明清冷,此时却是情意灼热,像是能顷刻间将她燃烧。
裴沐移开目光,按下心中一瞬起伏的情绪,淡淡道:“姜月章,好好说话。”
摄政王却一心一意凝视着她,还忽地凑过来,飞快亲了一下她的脸,这才心满意足,有些撒娇似地:“阿沐,是你说我该让你开心开心的。我这不是照你说的做?”
他这话,对应的是刚才“张大管事”调戏他时说的内容。
裴沐垂下眼,又睁开。
姜月章还想来吻她,却被一只手挡住。
准确地说,是一只纤长的手指,做成持/枪的模样,抵住了他的额头。
“皇叔,不要让朕说第二遍。好好说话。”
裴沐神情冷淡高傲,怒意似雨云中蜿蜒的雷电,隐而不发,却不可忽视。
“还是说,皇叔打定了主意,不再将朕这个末代之君放在眼中?”
摄政王身体一僵。
他下颔绷紧,将所有情感都藏起来,只一双眼睛还紧紧盯着皇帝。
但在她冷淡的注视下,他终究步步退开,又来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恭顺垂下头颅。
“臣——遵旨。”
自从一百多年前的“南风之变”后,皇权萎缩,臣子对君王的礼仪也相应变更为单膝跪礼。而在共和即将到来的今天,宫中礼仪再度更改,变为普通的欠身礼。
唯有对皇帝最忠臣的臣子,才会行此大礼,屈膝以示顺从。
裴沐按着脖子,转了转酸软的肩颈,细长双腿前伸又交叠,一副全没正形的模样。
但越是这般从容悠闲,越是显出那份冰冷的居高临下。
此时此刻,她只是帝王
而叩拜之人,也只是臣子。
帝王一字一句问:“皇叔,朕问你,你幼时流落民间,是谁照看你,又是谁将你带回来的?”
姜月章跪地垂首,恭敬道:“回陛下,是先太后救臣于危难之中。”
裴沐又冷道:“在你回来后,是谁一直教导你、帮扶你?”
“回陛下,是先太后。”
“那么……”
裴沐挑了挑眉毛,两腿换了一下,双手在身前交叠成塔尖。她似笑非笑问:“在皇祖母去世后,又是谁一直扶持皇叔,给你资源、人脉,给你指明一条堂皇大道?”
这个问题问出的刹那,姜月章动了动,仿佛渴望抬头,但皇帝陛下的目光冷冷地压在他头顶,如有实质,逼迫他保持着恭顺的姿态。
“……是陛下。”他声音绷紧,像将所有感情也绷紧,“臣早已发誓,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死生不顾。臣这一生,都甘做陛下马前卒,任陛下驱驰!”
恐怕谁也想不到……
摄政王姜月章,未来的执政官,人人眼中的大燕皇室叛徒、大臣会议选定的代言人——从始至终,都是皇帝陛下的人。
“很好。”
裴沐站起身,走到摄政王面前。她的裙摆摇曳,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
一滴汗珠自摄政王额头滑落,像极了一声隐忍的叹息。
“皇叔,你记住,不论朕是男是女,不论朕出身血脉,成就你的人——永远是朕,没有第二个。”
小皇帝高高在上,声音冷如玄冰:“朕给你的,是你的。朕不允的,你永远都别痴心妄想。”
摄政王的手猛然攥紧!
他还撑着没有抬头,但发白的骨节说明了一切。
“皇叔,听见没有?”
……她竟然还这样问。
姜月章咬着牙,指尖深深嵌进掌中,才一开口,他却又古怪而短促地笑了一声:“陛下……呵,陛下以为,臣要什么?”
他缓缓抬头。深灰色的眼瞳仿佛野兽一般紧紧缩起,锐利专注得令人心中一紧,但是再仔细看去,那分明又只是人类的眼睛。
裴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姜月章没有起身,却挺直了腰。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目光也直直地刺过来。
专注之外,还绷不住地流露几许痴意、几分狂热。
“臣……只想要陛下。”他按住心口,声音止不住地柔软下去,“臣对陛下一片真心,如有半点虚假,叫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裴沐没有说话。
她的神情一动未动,身形也一动未动。
唯有双手,悄悄握紧。
“……皇叔,朕问你,你是如何认出朕的?”
她竟然选择直接跳过摄政王的表白,好似没有听到。
摄政王抿抿唇,执拗地盯着她:“臣也有问题要问陛下。前天夜里臣酒醉而归,在府中一时浑浑噩噩,对陛下……不敬,陛下为何又不推开臣?”
小皇帝的目光离开一瞬,很快又回来。
“朕行事何须向你解释?”
这好似冰冷无情的回答,却换来摄政王唇边一丝浅笑。
他眼神更柔和了,像夜空无数星云同时转动,星光如海晕开。
“臣斗胆猜测,是因为那一夜,臣在宴席上误饮了含有‘醉芙蓉’的酒。这种助兴之药威力非同寻常,如果不得阴阳调和,虽然也可独自忍耐,却会损伤根基,而臣又绝不愿意对陛下之外的人……”
姜月章的眼睛在灼灼发亮,声音也像透出欣悦的光。
“陛下分明是知道臣的心意,不忍心叫臣受伤,是不是?”
他声音放得轻柔至极,像是害怕惊吓了眼前的人,便一点点柔软如草叶,却又悄无声息向那只羽毛艳丽的小鸟收紧。
2k小说
“阿沐,你也喜欢我。即便没有我心爱你这般深……你总归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到这一句,他的神情已经彻底变得柔软。
摄政王仰望着她,神情近乎虔诚,又像一个屏息凝神、等待糖果降临的孩子。
裴沐手指动了动,刚像是要伸出去,却又立即收回,只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一个动作里,她眼中涟漪似的情绪就消失无踪。
“看来皇叔是不愿意告诉朕。罢了,下回再说。”她唇角一勾,笑眯眯的,话语中却没什么感情,“看在皇叔哄朕高兴的份上,就不同皇叔计较了。”
她旋身而走:“此间事了,稍后会有他人扮作‘张大管事’,皇叔且替朕周全,若有差错,唯你是问。”
摄政王略一怔,匆匆伸手:“等等,阿沐……!”
传送法阵微光一闪,皇帝陛下已是不见。
明亮的房间里,只剩摄政王一人,和中间一把空荡荡的椅子。
他呆呆片刻,懊恼地吐了口气,站了起来,又走到椅子那里。他先弯腰握住椅子扶手,而后又缓缓摸过椅背,定定片刻。
接着,他才自己坐上去,缓缓放松,闭眼感受她残余的温度。
“难道真是我自作多情……不,这傻孩子嘴上再怎么无情,实际她待我如何,难道我不知道?她到底给了我多少,我怎么会不明白。”
摄政王靠着椅背,喃喃自语。他伸腿交叠,闭目仰首,就像她刚才一样。似乎这样,就能让他离她近一些。
他按住心口,用力按住,似是要投过银制纽扣和纯黑布料,一直按住深处的什么东西。
“她在担心什么,是不信我,还是生我气?许是生我气了,之前我太激动,对她太放肆……”
摄政王自语半天,忽又苦笑一声。
“可是阿沐,你真会伤我心。”他抬手遮住眼睛,似乎灯光太刺眼,“你真是……太知道怎么伤我心了。”
“可我还是……唯独对你,我绝不会放手。”
三日后,四月二十三日。
这一天是先太后的忌日。
朝野上下,人人都知道皇帝陛下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架子,除了会花祖宗的家产、拥有极高的民间声望之外,再没有别的长处。
但也同样,人人都知道,皇帝陛下与先太后感情极其深厚。
皇帝九岁登基,先太后垂帘听政。如此六年,太后久病不治,临终前指定当时二十二岁的定海王姜月章摄政,辅佐皇帝治国。
虽然摄政王狼子野心,令太后一片苦心付诸东流,但皇帝陛下半点也不记恨先太后,只顾和摄政王咬牙切齿。
同样,摄政王虽然背叛得毫不留情,但对先太后还是存了些感念之情。
因此,每年先太后忌日这一天,两人都会前去皇家陵园看望先太后。
唯独这一天,这互相厌憎的二人会勉强按下仇恨,做出和平相处的假象。
皇帝起得很早。
贺姑姑知道她的习惯,这一天会格外沉默些,服侍也格外细致。
裴沐坐在桌边,一边读邸报,一边等着上早餐。贺姑姑亲自给她梳理长发。
她头发长,发梢一簇一簇地打着卷,得拿着仔细梳理,否则就容易扯得头皮发疼。
裴沐一目十行,扫过那条关于“传闻二次提炼技术即将公开竞标,红蚕丝价格再创新高”的新闻,以及“大燕银号出手,支撑红蚕丝生产规模进一步扩大”的喜气洋洋的报道。
“这年头,报纸什么都敢写,倒是挺好看的。”
剔透的晨光中,小皇帝忽然出声,清澈的声音似醉,也如笑:“可惜啊,几家邸报都是官营。上回太学生想办个自己的报纸,被佘大人那头驳回了罢?要朕说,就让民间自己办嘛,有意思的事儿肯定更多。”
贺姑姑为她一束一束地收拾头发,编成漂亮的发辫。她手工轻柔细巧,说话也温和慈爱:“陛下说得是。”
她总是这么说。
小皇帝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似乎也并不真的记挂这事。她动了动脑袋,随口道:“每回梳个头都这么久,不如朕也给剪了,凭什么摄政王就有个清清爽爽的脑袋,朕就这么麻烦?”
贺姑姑手里一颤,慌忙劝道:“陛下,使不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毁损,不然先太后得多心疼!摄政王……那么个白眼狼,如何能同陛下龙体相提并论,他死后一定下地狱的!”
她愤愤一句。
小皇帝听了,默然片刻,忽地轻笑一声:“也不知道死后谁下地狱。”
声音低低的,含混而过。
不多时,待贺姑姑巧妙地为皇帝编好长发后,宫人们也正好端来了早餐。
按着规矩,皇帝的早餐以往至少五碟,虽然内容日渐敷衍,总算排场还勉强说得过去。
谁知今晨,却只有一盘端来。
贺姑姑一见,柳眉顿时高高竖起。她快步走去,厉声斥责:“谁给你们的胆子轻慢陛下?来人,拖下去一人掌捆二十!”
皇帝近身伺候的几十人,都是定下来退位后要带走的,铁定是皇帝的人。因此,他们执行命令也毫不犹豫。
两名身体强壮的大宫女面带煞气,就要上前,将端菜的人吓得手里发抖。
“不,不是小的……是摄政王大人……”小太监结结巴巴。
说是小太监,其实宫内阉人制度废除已久,贵人们多用宫女,便是少量太监,也都并未净身,留着做些笨重活儿。
“慢着。”
皇帝摆摆手,一张瓷白脸蛋映在晨光里,美玉般光彩熠熠。她颇感兴趣地打量那盖了盖子的餐盘,招手说:“端过来吧。”
“陛下……!”贺姑姑急了,“怎能让那白眼狼如此侮辱您!”
“看看么。”
皇帝笑眯眯地,谁也看不出她的想法。
小太监战战兢兢将餐盘端上来。
这是个托盘,也不算小。盖子揭开后,就露出一碗雪白牛乳、一只撒了黑胡椒的煎鸡蛋、一小碟松糕、一小碟拌笋丝拼拌秋葵,最后是一杯漱口用的清水。
牛乳边上,还放了一小杯蜂蜜,可以自行增添风味。
裴沐眨了眨眼。
小太监轻声解释:“陛下,摄政王大人吩咐,说……说今后是共和国了,就算是陛下也、也不能铺张浪费……就按着新的餐饮潮流,做、做几样,就可以……”
贺姑姑在一旁,狐疑地打量着这盘子早餐。
你说它寒酸吧,其实样样精心,比之前那敷衍的几碟子饭菜看着更精致。可你要说它是好意……这么一小盘,哪里是皇帝陛下该享受的气派?
小皇帝的表情,也显得有些莫测。
她拿起一旁的银箸,慢条斯理地戳了戳煎鸡蛋,又戳了戳松糕。
终于,在小太监紧张的等待中,她说:“好了,既然皇叔一片真心为共和,那便如此。下去罢。”
言语中讽刺之意甚浓,却好歹是接受了。
小太监松了口气,行礼告退。
皇帝已经挟了一筷子笋丝,嚼得一边脸颊微鼓。
突然,她又出声叫住小太监:“哎,朕问你,是只有早餐如此,还是往后的一天三顿都这样?”
小太监略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道:“回陛下,按摄政王大人的吩咐,是都、都这么做……”
皇帝皱了皱鼻尖,像吃了个苦瓜似的。谁都看得出她不怎么高兴,却又不得不忍着。
“成吧。”
她埋头继续吃自己的饭,也继续阅读那份官营的邸报。
贺姑姑使个眼色,叫那不知所措的小太监退下,自己服侍皇帝。
“陛下,您再忍几天,往后啊,咱们见也不见那姜月章。这都是什么心机深沉的坏人。”她安慰道,“以后奴婢天天给您研究新的菜式,一样样必定都是祖宗传下的精华,可不是这些什么新潮流能比!”
尤其那牛乳、那黑胡椒,这什么东西……像什么话嘛!哪有燕窝鱼翅养人?
裴沐都含笑听了。
“姑姑说得对,他真是心机太深。”她真心实意叹了口气,眼中却泛出柔和笑意,“羞辱人,也不是这么个羞辱法。”
还特意挑着她喜欢的菜,真是……烦死了。
她要怎么办,还真得好好想想。
……
早晨还有些灿烂朝霞,过了一个多时辰,却浓云聚集,飘起小雨来。
裴沐让贺姑姑他们在一边等着,自己撑了伞,往陵园深处走去。
过往的朝代,皇帝都会修葺豪华的皇陵,以此彰显皇权威势,也祈祷死后尊荣。但近代以来,大燕皇室早已主动推辞了这份荣光。
一应皇室成员,都葬在明珠宫旁的陵园中。
这里实际是一座山,虽然经过了人为加高,却也还是称不上雄伟,只是一座普通的、看得出人工斧凿痕迹的秀丽小山。
雨雾弥漫在青翠林间,也浸湿了石板小道。
裴沐撑着伞,拾级而上,转过最后一个拐角,就看见了皇祖母的陵墓。
与她尊荣的一生相比,那实在是个太小的墓穴,若不是墓碑在那儿,无疑会被忽略。
但这是皇祖母亲自选定的地方。
墓碑前,已经有人站着。
他没有打伞,所幸边上有常青的松柏。针叶细密,阻挡了飘摇雨丝,但仍有几许湿意濡在他肩上。
冷灰蓝色的军装,在阴雨天里显得更冷;金色的肩章好像谁锐利的眼神。
裴沐望着他的背影。
这道背影是她熟悉的。当他们都还小的时候,她就经常看见他的背影,很多时候,她也曾经伏在这个人背上。
那都是皇祖母还在时候的事了。
他略侧过头,而后就是转身行礼。他欠身时,硬挺的黑色长靴在流水的白玉台阶上一碰,碰出一声硬邦邦的响,还溅起几点水珠。
“见过陛下。”
裴沐点点头,上前将手里的花放在墓前。
“皇叔比朕来得早。”
他们并肩而立。
姜月章垂手而立,手指贴着长裤中缝,站得标标准准。但在这个骄傲挺直的假象背后,却是一双眸光微动的眼睛;他悄悄转动眼珠,将身边人的模样尽收眼底。
她神态宁静,侧脸英气十足,却又不乏秀丽。唇角总是一点笑,眼角有一点妩媚的弧度,整个形状却更圆润些。如果她不故意板着脸,那这双眼睛就会显出天生的热情友善,像只机灵好奇的小动物。
他手指动了动。他们离得这么近,近得他一伸手,就能牵住她。
“皇叔。”
她突然开口,令他心中微惊,险些以为自己蠢蠢欲动的小心思被她看破了。
他观察着她的神情,沉声应道:“陛下请讲。”
“朕看过皇祖母,待会儿便要去佘府。”她没有看他,只是伸手抚摸那块冰冷的墓碑,“佘相要见朕。”
摄政王眉心一皱,神情跳动一下,这才冷声道:“佘相……三朝为相,德高望重,也难怪有底气叫陛下亲去见他。”
裴沐笑了一声。姜月章就是有这本事,板着脸,用冷冰冰的声音说出嘲讽万分的话。
“对于这一天,皇祖母早有预料,所以我们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佘相,佘家,还有大臣会议里那许多人……收拾起来,不容易啊。”
她将伞收起来放在一边,任由雨丝飘洒,自己蹲下/身,用手指去描摹墓碑上的头衔和名字。
但忽然,头顶一声开花似的响。
摄政王拿起伞,为她撑在头顶。
“别着凉。”他淡淡道,“越是不容易,陛下才越要保重身体。”
裴沐一怔,更笑起来。
“朕的确不容易。”她说,“但皇叔也不容易,朕一直是知道的。以前、现在,还有朕给你安排的未来,朕只以为你有那个才能,而哪个有才能的人不愿执掌天下?为了这个目标,再不容易也是甘之如饴。可朕却好似从未认真问过,皇叔,你到底想要怎样的生活。”
摄政王握紧伞柄。
“臣……臣要的,一直不曾改变。”他声音里带了一丝嘶哑,似乎竭力克制着某种情绪,“陛下知道的。臣告诉过陛下。”
裴沐安静了一会儿。
“皇叔,你能换一个吗?”她低声问,“你要的,朕给不起。”
青年眼中刚刚才亮起的火光,悄然黯淡下去。
但在火焰的余烬里,却生出无尽执拗。
“臣是个一根筋的人,认定什么,就只要什么。”他语气平静异常,也因此显得执著异常,“臣之所以当这个摄政王,无非是因为有人要臣当。臣所做的一切,也只是因为……这是那个人的愿望。”
小皇帝摇摇头,感慨道:“这可怎么办?你要是早点说,朕就换个人了……也不成,一直以来都只有我们两个人。别的人,总是不大合适。”
除了姜月章,还有谁能当这个摄政王?
而除了他,她还能全心信任谁?
摄政王垂下眼帘。他睫毛很长,每次垂眼时,因为掩去了眼中的锐利肃杀之色,就显出几分忧郁来。
“臣会一直等陛下。前几日……臣一时心喜、方寸大乱,对陛下多有冒犯,陛下勿要怪罪。”
裴沐笑道:“不怪罪,那是不可能的。”
摄政王:……
他抿起嘴唇,这个表情显出几分委屈来。但接着,他就深吸一口气,重新板起脸,克制地换了个话题:“陛下,早餐……可还合口味?”
皇帝噗嗤一笑:“皇叔真是个妙人儿,说话见势不妙,就赶紧逃跑。早餐么……嗯,虽然是为了羞辱朕而做的事情,其实吃起来还不坏。”
摄政王闷闷道:“臣不是为了羞辱陛下。”
他素来寡言,却绝非不善言辞,但在皇帝面前,他总是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得可怕。千言万语,最后不是说不出来,就是说得不对、讨不了她的好。
裴沐暗想,这真是个傻子,听不出来她说吃起来不坏么?
这么一想,她心中却又一软。
“皇叔,”她伸出手,“扶朕起来。”
摄政王方才还郁闷,此时却眼中光亮一闪。他确定似地看她一眼,这才小心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
雨下得比刚才大些,滴滴打在伞面上。世界一片敲击的响,唯有伞下是宁静的。
姜月章握住她的手,沉默地数着时间。他耳边仿佛能听到怀表的滴答声:一秒,两秒,三秒……
他等着她将手抽出去。
但她没有。
她还反过来握紧他的手。
“作为对早餐的回报,朕不妨告诉皇叔一个秘密,关于朕为何不能给皇叔想要的……”
她顿了顿,迎着他惊讶的目光,却忽然微微一笑:“不过,还是等朕见过佘相、一切布置完毕后,朕再同皇叔说清楚的好。”
摄政王眼神一动,显得若有所思。
他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忽然低头靠近,很认真地说:“所以,你果然喜欢我,只是为了别的缘故才不答应。”
裴沐:……
摄政王刚刚一脸认真,就在想这事?
只听他继续问:“阿沐,我真高兴。你能不能亲我一下?就一下。”
裴沐微笑。
她抬起手,摁在摄政王俊美冷厉的脸上。
“不能。”她冷酷地说。
72、天琼院
四月二十三日, 下午。
马车在永康成的道路上缓缓行进。
这是一辆朱红色的马车,描金贴银、龙马雕刻,极为奢华。虽然有些陈旧,但反而更显出累世的富贵豪奢。
雨后初晴, 杏花巷格外清幽。两旁花繁累累, 落红点缀在平整的路面, 不见泥泞,唯有幽雅芬芳。
马车停在最深处的一户朱门前, 从中先下来个盘发雅致、浅水蓝宫裙的妇女。
她蛾眉微蹙,看了一眼地面浅浅积水,又看了一眼朱门前装聋作哑的门仆, 面上闪过一丝火气。
尚未动作,车内的人却已经自行跳了下来。
“这杏花巷的花儿, 向来开得好。”
仿佛清幽画卷中霎时多了一束明亮的光, 而这光恰恰照在这人的面上。
皇帝陛下立在车前, 一点笑意令她的美貌更加夺目。她一袭浅云灰新式制服, 越发显得四肢修长、气质洒脱,一头乌黑微卷的长发绑成复杂的发辫,令这份雌雄莫辨的美丽显得更加精致。
凡是目睹这一幕的人, 无不呼吸略停。
皇帝本人则早已习惯这出场时的静默。
她侧头打量过来时路, 又去瞧那朱红色的大门。
正巧, 大门边上的偏门开了,从中走出的是一名长身玉立、清雅俊朗的青年。
他一身白色道袍,整个人像笼了层仙气儿, 可惜此时满面不悦,正回头同下人说些什么。
“……我说过了,皇权就是腐朽的象征!你们休想让我去讨好、迎接那个废物皇帝……”
腐朽?
废物?
“腐朽又废物”的皇帝陛下, 不禁挑起了眉毛,打量着那清傲不凡的年轻人。
她记得,这位是……
就在这时,白衣青年一个扭头,正和皇帝陛下对上了目光。
瞬时,他剩下的嘲讽之语,统统堵在了喉咙口。
他略睁大了眼,眼神死死黏在皇帝脸上。那震惊的、一片空白的神情……似乎说是“震撼”,要更加合适。
“你……”
青年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轻柔,而且是一种极其细腻的轻柔。
“你是谁?”
杏花巷的朱门前,只剩一片寂静。
裴沐笑了笑,没说话。
她身边的贺姑姑斥道:“无礼之徒,见了陛下还不行礼?”
“……陛下?”青年怔怔瞪大了眼,“你是皇帝?不可能,你这样的人,怎么能是腐朽无能的废物皇帝?”
裴沐嗤笑一声:“你如果少加些形容,我还信你一些。”
只听“噔噔噔”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圆脸细眼、满头大汗的佘大人就从青年背后冒了出来。
他满面愠怒,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发现了台阶下的皇帝陛下。
“……臣见过陛下。”
世人面前,佘大人向来做足礼数。他匆匆跑下来,欠了欠身,又回头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老三,下来,给陛下见礼!”
接着,佘大人又对裴沐歉然道:“陛下见谅,这是臣的嫡幼子,三郎佘源,自幼在外修道,给家里人宠坏了……”
“哦,就是那个不事生产、一心修道,但始终被修士同盟拒收,也没听闻有何建树的佘三郎?”裴沐悠哉一笑,“朕也有所耳闻。”
佘大人尴尬一笑。正要说些场面话,却听那白衣青年开口:“修士同盟不过碍于与大燕皇室的契约,不收权贵子弟进内门,却不代表我什么都没学到。”
他信步而下,看也没看自己父亲,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眸只顾瞧着裴沐。
若不是贺姑姑阻挡,他还想直接走到裴沐面前。
“老三!”佘大人低声斥道,有些挂不住面子。
佘源这才拱了拱手:“见过陛下。”
目光灼灼。
裴沐瞥他一眼,移开目光,懒散道:“佘相呢?别跟朕说,要这么个目无尊长的东西带朕去见佘相。”
东西……
佘源皱了皱眉,却又有些怔怔:“怎么连骂人都这样好看……”
佘大人听了,恨不得抽这不着调的儿子一巴掌。
他赶紧扭动肥胖的身子,自己插到二人中间,笑道:“犬子不成器,还是臣为陛下引路。”
谁知道,刚才还大义凛然拒绝的佘三公子,却突然说:“爹,爷爷叫我带陛下过去,就不劳动您了。”
他巧妙地推开佘大人,又用那种亮闪闪的眼神看着裴沐:“走,我带你过去。”
我?你?
贺姑姑也气着了,跟佘大人一起咬牙。
裴沐却只是目光一闪,笑道:“佘相还真是会跟朕开玩笑。好罢,赏你个面子。”
她扭头吩咐:“姑姑,你在车上等我。”
贺姑姑一怔:“陛下,这怎么行?”
“佘相说要见朕,就只会让朕进去。”裴沐有些阴阳怪气,“谁让朕只是个末代君主,佘相却是三朝老人、老当益壮?怕是皇祖母再世,佘相也好大威风呢。”
佘大人装聋作哑,却也并不意外。
一个无能为力的末代之君嘛,无能狂怒才是正常的。要他说,这小皇帝已经算养气功夫了得了。如果换成先帝,那位暴躁而短命的女皇……啧啧,场面怕是收不住。
佘大人漫不经心地想:一个个都没能继承先太后的风采,大燕皇室真是气运到了尽头啊。
暗色偏门再一开关,裴沐已经随着佘源进入到佘府范围内。
佘家的府邸,曾经是大燕开国的王爷居所。在寸土寸金的永康城,他们却占有一方秀美天地,府中幽木成林、水泽蜿蜒,处处鲜花、层层景致,又都通过巧妙的园林设计成了远近不同的奇观。
光是裴沐随意瞟过的景致、陈设,就不乏价值万金之物。
不过,按着律法,这处园林实则是属于大燕皇室的财产。当年的某一位皇帝将其赏赐给了佘家,这是一种尊荣的象征,但也只是尊荣。
园林的地契一直收在皇帝的私人金库里。理论上,如果大燕皇帝想要收回园林,随时都可以收回。
只可惜,皇权孱弱多年,人们怕是早就忘了这件事了。
也不知道佘家清点抵押财产的范围时,有没有想起来这件事?
想得有趣,裴沐轻笑一声。
也惹来佘源的目光。
这佘三公子不染世俗,说话和目光都无所顾忌,如山野中的清泉。
他问:“你在笑什么?”
裴沐没理他。
他也不恼,继续好奇地问:“你在想什么?”
“你当皇帝开不开心?”
“今后你不当皇帝了,打算去哪里?”
佘三公子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也像泉水一样“咕嘟咕嘟”。
最后,他又目光闪闪地问:“你不如同我一起去修炼吧?”
裴沐打量他几眼,琢磨着自己要不要打他一巴掌。她要打,肯定能打上,但佘三公子有修为在身,也不像摄政王一样乖巧挨揍。如果她非要打,却引起了佘家对她修为的怀疑,就是得不偿失。
想清这一点,裴沐不得不遗憾地放弃了这个念头。
啧,还是皇叔可爱,任打任骂。
她移开目光,连看也懒得看佘源。
白衣公子再仙气飘飘,未免也有些泄气。他生着一双凤眼,与生父相似,却更优雅,容貌也清秀细致,应当是像母亲更多。
他望着裴沐,忽然语出惊人:“我喜欢你。”
裴沐:……?
这是何等跳跃的思路?
却见佘源粲然一笑,兴奋道:“我明白了,这便是一见钟情。我下山之前起了一卦,卦象说我红鸾星动、命犯桃花,我还以为是出了错,今日才知道是应在你身上……”
裴沐挑起眉,又徐徐将眉毛放平。
她抬起手,从容地揉了揉手腕,和和气气地问:“佘三郎,你站着别动,行不行?”
佘源的兴奋被打断了。他一愣,还不及应一声,就见这娇弱漂亮的小皇帝扬起手,毫不客气地往他脸上来了一下。
——呼!
这动作不算多么利索,一看就知道小皇帝修为不精。佘源本能地往后躲了躲,只让皇帝的指尖擦过他的脸颊。
虽没挨上,他白皙的俊脸却还是多了几道细细红痕。
“娇弱”的小皇帝收回手,一脸高傲不耐:“一见钟情?根本是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再敢对朕不敬,下回朕一枪崩了你!”
说罢,她越过佘源,大步朝前走。
“等等。”
佘源放下手,快步跟上,声音轻快、充满喜悦:“你别生气,我让你打不就是了?我是真的喜欢你,不是有意冲撞。反正你也不当皇帝了,留在永康城也是受我爷爷和我爹的气,但你跟着我,我们一起逍遥山水、不理尘俗,多自在?”
他喋喋不休:“你叫归沐苍,是不是?我叫你小苍行不行?你……”
两旁佘家的下人们,都瞪大了眼瞧着这荒唐的一幕。
裴沐倏然停下脚步。
她一手按在门上,似笑非笑回头:“你还要跟着?”
白衣青年眨眨眼:“为什么不?”
裴沐耸耸肩,手上一用力,推开了门。
嗖——!
——哗啦!
一盏天青釉的茶具飞了出来,擦着佘源耳边过去,最后在绿漆的廊柱上撞了个粉身碎骨。
“佘源,滚下去。”
屋内传出一声平静苍老的呵斥。
佘源面色微微一变,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目的地。
这幽幽屋宅中的,正是他的爷爷,三朝相国、佘家之主——佘相。
他皱了皱眉毛,又看了裴沐一眼,不大情愿地退开:“小苍,我在门口等你。”
但这话才说完,就有绿衣粉裙的丫鬟疾步而来,莺声道:“三公子,四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四老爷就是佘大人,他在佘家行四。
佘源又皱了皱眉,为难片刻,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依依不舍道:“那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裴沐保持微笑:“你死的那天。”
说罢,顾自抬腿跨过门槛,一把甩上了门。
白衣青年望着那紧闭的门扉,又摸摸脸上的红痕,温柔又欣喜地赞叹:“真是直率热烈的性子,毫不矫饰,我定要好好珍惜。”
一旁的丫鬟:……
怪不得府里传言,三公子修炼把脑子修坏了,看来是真的。
佘源感叹完,也并不过多留恋,回身就走,一路去往了佘大人的地方。
佘大人正在前院会客。
院里大丛的玫瑰、月季,娇艳芬芳。装了灯盏的屋内一片明亮,镂空屏风在地面投下精致的图案。
xiashuba.com
佘三公子潇洒地走进去,对室内谈话的二人一拱手:“爹,摄政王大人。”
佘大人的圆脸一皱,哼道:“这时候倒是知道礼数了。”
抱怨的话语,透出一股亲密的父子情。他笑着对客人说:“这就是我们老三。他啊,脑子里缺根弦,却是个心思单纯的好孩子。他向来看不起我们这些俗人,唯独佩服你,才这么乖巧。”
摄政王在窗边负手而立,站如青松。他一直望着窗外的玫瑰,心中想着的却是某个人对玫瑰的喜好。
这会儿听了佘大人的话,他才回过头,冷淡的眸光又扫过佘源,这才略一点头。
温暖的阳光与柔和的灯光同时落在他身上。
摄政王浑身光芒熠熠,唯有深刻的五官、太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也成就了他那骨子里挥之不去的冷淡凌厉。
他开口道:“我听说佘三公子一直在修士同盟做事?”
佘大人笑道:“是。这次叫他帮我们打听过了,修士同盟的二次提炼技术的确要拿出来了。天琼院所说非虚。”
摄政王再颔首,平静道:“那资产抵押的事情,可以办了。”
“正是如此。”佘大人笑得很得意,“顺带地,那小皇帝那一头,也可以应付过去了……”
谁料,佘三公子突然插话:“小皇帝那一头?你们要算计小苍?不行,我不答应。”
……小苍?
佘大人费劲地想了想,才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老三,你说什么?”
至于摄政王……
他眉心跳了两下,眼睛略微眯起,眸光投过去,恰似刀尖一点回转,又折出尖锐杀气。
佘三公子却很雀跃,笑得一派清风朗月:“我对小苍一见钟情。等他退位了,我就带他出去游山玩水,只羡鸳鸯不羡仙,你们别打他主意。”
佘大人目瞪口呆,险些气得从椅子上跌下来。
摄政王就冷静得多了。
他什么都没说,一派冰冷的沉默。
最多,也不过是陡然掰断了佘家的窗框,如此而已。
……
对于前院发生的闹剧,裴沐一无所知。
她才懒得管那神经兮兮的佘三公子想什么又做什么。
她还有精神拿这事儿来嘲笑佘相。
“佘相与朕,倒是许久不见。”她笑道,“这佘三公子,传闻里是个清高优雅的翩翩公子,朕记得佘家还给他办了好几次论道会罢?想不到,却是这么个无赖。”
“佘相叫这无赖子过来,想必是要用他给朕一个下马威。可惜啊,却是个不着调的货色。朕年轻,气一气也就罢了,就怕佘相给气出病来。您这年纪,可经不得气啊。”
论阴阳怪气,小皇帝出生以来未逢敌手。再添她笑面盈盈、容色殊丽,更是叫人气憋在心里,想发发不出来。
佘相就发不出来。
室内光线幽暗,檀香焚烧,更令昏暗多出一种神秘气质。
房内只有大门口站着两个侍者、二道门站了两名婢女,其余再没有仆人。
窗边立着个满满当当的大书柜,又有一张黄梨花木的书桌,上面摆着笔墨,和几本摊开的书。
一名老人坐在书桌前,正对窗外,好似在闭目养神。
他须发皆白,身上是暗红长袍,绣着竹鹤图案。
皇帝进来了,他也没起身,甚至眼睛也没睁。
他只是幽幽叹了口气:“陛下啊,说的是。人老了,不中用了,也就能再多看顾自家后辈几年……顺便,也照看照看年轻气盛的君王。”
裴沐笑容不动,也不出声。
佘相掀了掀眼皮,这才投来目光。
他今年约有八十岁了,在修士中并不算很老,因此尽管皮肉下垂、皱纹明显,却还是能看出他五官端正俊朗、目光湛湛,年轻时也是一名美男子。
佘相注视着裴沐,一派若有所思:“这脾气,这气派……嗯,就看得出你皇祖母几分影子了。”
说完,他自己却又摇摇头:“可惜,不如她。一个个的,都不如她。她的丈夫是个废物皇帝,要她背后操持一切,轮到她的女儿,也是个废物皇帝。到了你,许是好一些,可惜庸才始终是庸才,好出的那么一线才华,也不足以保住你们大燕皇室的地位。”
这话说得太直白。
也太嚣张。
但他是以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理所当然到了极致,竟然反而显得极有说服力。
裴沐嗤笑道:“佘相的自作多情,可真是多年都好不了。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你跟朕的皇祖母有什么君臣之外的关系呢。”
这话似乎戳到了佘相的痛处。
他眉毛一跳,苍老平静的面容忽然多了几分阴郁:“想当年,她原本就该嫁给我。你们这些废物,也配得上她?只不过是埋没她的聪明才智。”
裴沐撇撇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朕的皇祖母先为太子妃,再为一国之后,而后是太后。她叱咤一生,为帝国鞠躬尽瘁,朕还真想不到,天底下哪有第二个位置,能让皇祖母充分发挥才华?”
她嘲笑道:“难不成是佘相的后宅大院?当个主母,管一群妾,相夫教子?佘相脸可真是大,怪不得佘大人也是脸圆圆,一看就是亲生的。”
这番尖锐的言辞,并未让佘相动怒。
或者说,他表面至少没有动怒。
至于那紧握椅子扶手、青筋突出的老人的手……
裴沐大人大量,就当没看见了。
她一脸骄横:“佘相,别兜圈子了。朕反正要退位,也不怕你们。你们要的采矿权,报个价吧,少跟朕花言巧语。”
佘相深深看着她,忽地失笑,摇头道:“陛下啊陛下,若不是知道你皇祖母宠爱你,我那会对你如此纵容?”
他躺回自己的太师椅,重新阖目。
“今日叫陛下来,也不过是因为她的忌日,我想看看她教出来的孩子。”
他轻声细语,最后才状似不经意地说一句:“至于采矿权,就按一千万两白银来算,独占给我们罢。这个价格差不多了。”
“一千万?”
小皇帝毫不动容,反而十分精明地挑剔道:“一次性还是分期?现金还是其他东西冲抵?”
“陛下会看到契约书的。”佘相眼也不抬,慢吞吞道,“至于怎么付……我记得,大燕皇室还欠了大燕银号的钱吧?”
小皇帝一愣:“朕什么时候欠大燕银号的钱了?”
佘相悠哉道:“这些年里,明珠宫的维护、修葺,陛下的一应支出,不都是大燕银号出钱?不过,我知道陛下的私库里钱也不少,要想还钱,自然随时还得起。”
“什么?那分明是国库正常支出……”
小皇帝瞪大眼,有些气急败坏:“你……大燕银号果然跟你们沆瀣一气!奸佞贼臣,你们不得好死!”
佘相装聋作哑,当没听到。
小皇帝骂了一通,心知无用,只得悻悻认下:“嘁……还不是你们说了算。罢了罢了,回头朕自己跟大燕银号说去。能有多少?左不过一百万两……总不会超过二百万。不过,朕欠他们的钱,干佘相什么相关?”
她眼睛一眨,狡猾道:“佘相将采矿权的钱给了,朕正好拿去还大燕银号,还有许多富余。”
小皇帝自以为聪明,但佘相唇边露出一点微笑。
“陛下能这样想,真是再好不过。不错,这是个方便快捷的聪明法子。”佘相赞叹一句,接着话锋一转,“因而,我已经这么办了。”
小皇帝的微笑僵住了,愣道:“什么?”
佘相闭着眼,云淡风轻:“我们家跟大燕银号有些往来,陛下也是知道的。正巧,我们有些资产押在大燕银号手里,不多不少,就有一千万两白银。我呢,就替陛下跟他们商量了几句。这么着,大燕银号愿意将那笔一千万两的抵押权转给陛下,相应地,也就不要陛下还那二百万两的维护费了。”
小皇帝想了想,气笑了:“好啊,在这儿等着朕呢。佘相当朕是傻的?有现钱不要,要什么抵押权,谁知道你们要赖账到几时……”
佘相只是擒着那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
小皇帝自己沉默了。
她想了半天,试探道:“佘相,咱们也别绕来绕去。你给个准话,这笔抵押真能兑现?”
佘相悠哉道:“我们先做给大燕银号的,难不成还能坑陛下?”
小皇帝咬唇思考起来。
佘相闭着眼,感受阳光落到自己的脸上。他感觉到了温度,感觉到身体内血液的奔流愉快而热烈,像是将他带回年轻的时候——年轻,无尽的精力和智力!智斗总是这样让人愉快。
他仿佛能听见小皇帝脑子里思考的车轮声:如果他有一笔上千万的对佘家的抵押权,那他退位之后,手里就多了一个筹码。佘家多少会顾忌这笔资产,再加上小皇帝历年累计的人望,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表面上看,这是一笔金钱交易。
背后的本质,还是政治博弈。
他知道小皇帝会怎么选。这孩子没有大智、耽于享乐,但从来不缺小聪明和莽撞的勇气。他会做出明智的决定。
果然,小皇帝开口了。
“那,既然佘相是帮朕省事儿,就这么办好了。”
小皇帝还装得有些气愤,但话语间的笑音已经漏了出来。
不错,对他而言这是一步好棋。
佘相微笑着,想:前提是,这孩子并不知道,这笔资产哪里都不会去,永远都在佘家待着,而且会一年比一年地增值,保他子孙百代荣华。
岂是这被逼退位的小皇帝能比?
一旦顺利拿到二次提炼技术,佘家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小老三那孩子虽然太不着调,在修士同盟里做得却还不错。
这么想了一圈,佘相体内那沸腾的、年轻人一般的热血,渐渐褪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老年人的疲乏,还有对往昔回忆的眷念。
“明天老四会将契约书送进宫,陛下记得收好了。”
佘相抬了抬手,就有奴婢悄然站在小皇帝面前,福了一福,做出送客的样子。
小皇帝轻哼了一声,却还是乖乖转身离开。
但突然,佘相又开口:“陛下,现在到晚上的时间,皇陵那头就暂时关闭了吧。”
裴沐略回过头,见那老人的面容呈现在阳光中;强烈的太阳让他每一根皱纹都纤毫毕露,是遮掩不去的老态。
——老,就代表了迟钝。
这位老人也用他那苍老迟钝的声音,自以为深沉地吩咐她:“待会儿,我要去看看阿瑛。”
先太后单名一个瑛字。
裴沐收回目光,平静地朝前走。
“佘相随意。”她无所谓地说,“你去看皇祖母,说不定她还挺高兴的。毕竟,你们年少时青梅竹马、品貌相当,她对你也不是全无感情。”
身后一片寂静,但老人却再一次悄悄握紧了椅子扶手。
“只不过,皇祖母从来庆幸,她嫁的人不是你。”
小皇帝愉快地、近乎恶毒地笑着,如此说道。
许久。
寂静的房内,响起一声瓷器摔破的响。
……
四月二十四日,皇帝在明珠宫内接见了佘濂佘大人,还有大燕银号的高级官员——林莳。
林莳是一名能吏,深得上峰器重,听说大燕银号与佘家的许多往来,都是经过她的手。
皇帝一边嘟哝着抱怨说佘家欺负她,一边很愉快地收下了价值一千万两白银的资产抵押契约书,并签发了矿藏的开发许可令。
银货两讫,两边都松了一口气。
四月二十五日,无所事事的小皇帝突然又任性起来,说要去西山别宫住几天,看山上看得热烈的凤凰花。
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小皇帝顾自带着人出了明珠宫,又一路出了永康城。
留下一众官员认命地工作。
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反正皇帝的权力已经交接得差不多,剩下的都只是个名头。等到五月十八日退位大典,皇帝正式移交玉玺,这个国家也就再也没有皇帝了。
人们都以为,皇帝一路顺利到达了西山别宫,在那儿舒舒服服住下。
连佘家埋在皇帝身边的探子,也是如此回复。
但实际上……
傍晚。
摄政王一整天的心情都不好。
他乘车回府,三言两语屏退了随侍的副官,又在门口护卫铿锵的问候声中,冷着脸走回府中。
他住的地方也是王府,却经过了大刀阔斧的改造。原本精巧的院落设计被拆了一半,给做成了演武场,剩下的建筑虽然没怎么动,树木却全被重新布置过,做成了防御阵法。
这些树木看似寻常,实则能够防止外人藏匿,必要时还能组成迷踪阵,困住敌人。
至于现在,阵法并未启动,一切也都如常。
摄政王也如常地板着脸,唯有眼神泄露了几星火气。
这火星不灭,恰如他内心跳动不止的愤怒之火。
这愤怒对谁?说不清,但他的确相当愤怒。
任谁今早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不顾他们“事成后说清”的约定、一个人偷偷跑了,又知道那个对心上人心怀不轨的小杂种,竟然一路追到了西山去……
谁能平静?
要知道,那天之后,他都还没机会私下跟她说两句话,还没问清佘家那小子是什么情况!
她怎么就跑了?!
难道……她也看上了佘家那个小白脸?
一想到这个可能,摄政王简直头脑嗡嗡作响、眼前一片血红,恨不得一刀切了佘家那群杂种的头!
但时候未到,他不得不在人前忍着。不仅忍着,还要装出一副“皇帝走了正好”的高兴态度。
现在他回到自己府中,终于能稍微放松一些。
一放松,怒火就烧得更猛。
摄政王大步穿行,很快回到了自己的书房。这里是最隐秘的,府中伺候的人未得允许也不敢靠近。
他用力摔上门,随手拿起边上放的长剑,就要往前狠狠劈去——
却听一声清澈灵动的笑。
“皇叔怎么这样大火气?”
……有些熟悉的声音,却又很陌生。
是个女人的声音。
摄政王汗毛一竖,险些持剑迎上,脑海里却缓缓飘过一个想法:她叫他什么,皇叔?
他愣愣地回过身。
昏暗夕晖中,书房角落的方桌上,坐了个人。
她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双手撑着桌面,一袭新式的短袖收腰裙散开,裙摆只到膝盖,露出晃来晃去的小腿。
乌黑的长卷发披散着,那张英气十足的脸上似乎褪去了某种伪装,更显柔和秀丽。
摄政王的呼吸都停住了。
他傻傻地看着她,大脑里同时有好几个不同的想法滚来滚去,滚得他自己都糊涂了,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他只是凭着本能走过去。
“……阿沐?”
裴沐被他一直盯着,没来由有点紧张。她摸摸头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裙摆:“我早就想试试这种裙子……我不太会挑,你觉得好不好看?”
摄政王走到她面前,手里的长剑“哐啷”一下给丢到地上。
他两只手撑在她身边,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起来,眼也不眨地凝视她。
渐渐地,他的眼睛发亮了。还有一点突如其来的笑意,更加驱散了他眉眼的冷厉和阴霾。
“好看。”
他小心牵起她的手,让她的掌心贴住自己脸颊,梦呓似地说:“我的阿沐是最好看的。”
他这样子好傻。
裴沐禁不住笑出声,故意摆出骄矜的神情:“谁是你的?姜月章,你是我的人,这才对。”
姜月章眨了一下眼睛。他眨得很慢,浓密的深灰色睫毛也缓缓一扇,像漂亮小巧的扇子,在小心翼翼地确认什么。
“听说,”他忽然说,“你前几天遇到佘源那小子,打他了?”
裴沐怔了怔:“你也知道了?”
摄政王的嘴唇立即抿成一条线,显得更加缺乏血色。
这是个冷冰冰的表情,但此刻出现在他脸上,竟然显出了一点委屈。
“……你不能打他。那种小白脸,有什么值得你亲自动手?”他发狠似地,声音却又很闷,“你要打,也只能打我。”
一想到心上人的手碰过别人的脸,摄政王就想一脚踹死那见色起意的小杂种!
裴沐:……
她叹了口气,真心实意道:“姜月章,你喜欢一个人,就会变傻么?”
摄政王盯着她。
表情似乎更委屈了。
裴沐摇摇头,却又低声自语:“不过,我也差不多。否则我为什么在这里?”
她拉着他的手臂,忽然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摄政王豁然睁大了眼。
却见眼前人笑道:“皇叔,你想不想跟我约会?就现在。”
73、皇帝的人
姜月章的手贴在她腰侧, 不断细微地调整角度,但指腹始终按在她肌肤上。
裴沐问:“好了吗?”
他说:“没有。”
一身及膝连衣裙的皇帝陛下,怀疑地挑高了眉毛,反手按在他手背上。
“皇叔, 你还要弄多久?”
她似笑非笑。
摄政王顿了顿, 声音克制:“别动, 假体要掉了。”
虽然裴沐带来了易/容面具,为了更好地伪装, 摄政王还是拿出了更多工具,修饰并调整两人的身形。
从刚才到现在,他就一直在帮裴沐伪装。
小皇帝哼了一声:“你真的不是故意在调戏朕?”
他手指微紧, 掐住她的腰。接着,他干脆从背后将她环住, 低头贴在她颈侧, 又轻轻一吻。
他柔软的碎发、灼热的呼吸, 还有鼻尖与嘴唇的触感, 全都清晰地传递过来。
“皇叔不光想调戏你,还想做些更过分的事。”
摄政王的手开始不规矩了,声音却还是那么清冷克制, 只微微带一丝/诱惑的笑意:“你给不给?不如我们先弄一回, 再出门?”
小皇帝假笑了一下, 而后毫不留情地往后一个肘击!
摄政王“嘶”了一声,不得不退开一点。
只见她骄傲地睨来一眼,趾高气扬道:“朕说过了, 朕给你才是你的,现在放规矩些。”
他盯着她优美的轮廓,喉头滚动几下, 眸光炙热。
但旋即,摄政王落下眼帘,似乎委屈而沮丧。
“好,我规矩些。”他叹了口气,靠上前来,果真就规规矩矩给她装扮起来,“佘家那傻小子能追着你剖白,你连打他都舍不得用力,对我就总是凶巴巴的。”
裴沐愣了愣,狐疑地盯着他。
然而,摄政王本身就绝少流露情感波动,便是委屈,也只是熟悉的人才看得出一点端倪。
裴沐盯他片刻,又见他动作轻柔体贴,而抱怨也不过一两句,连低落都是藏起来的,似是无意真情流露。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对他好一点。
“佘源算什么,我根本不放在眼中。”她耐心地解释,“要不是你提他,我都快将这人忘了。”
摄政王最后绑完一圈,又开始给自己伪装。他略垂着头,额前碎发挡住了视线,只显得鼻梁很高,像孤绝的山脊。
“但他追你到了西山去,你不怕他发现什么?”他淡淡问,“还是你已经将他也收服了?”
裴沐颇感有趣地看着他。
“姜月章,”她拖长了声音,慢吞吞问,“你是不是吃醋了?”
不等他回答,她自己摸了摸下巴,兴致勃勃道:“有吃醋,但是又不止吃醋。我可以告诉你,我早就让修士同盟那头将佘源召过去,他不可能靠近我在西山的替身。”
“你难道猜不到?不,你猜得到,但你就是故意要跟我演这么一出。”
她已经完全脱离了皇帝的角色,笑眯眯地绕着他走了一圈:“怎么,想让我更多关心你、对你更好?直说嘛。”
姜月章被她盯着,还是很镇定地做着自己的事,只有余光悄悄追随着她。
他不否认,却也不承认,只微微叹了口气:“随你怎么想了。”
像是个无可奈何的、年长而温柔的情人。
裴沐哼哼两声,抬手戳了戳他的肚子。
经过伪装,眼前的人已经不是那个挺拔俊美的摄政王,而是一个普通的、面目普通的男人,还有点小肚腩。
裴沐宣布:“我不喜欢有小肚腩的男人。”
摄政王撩了撩眼皮。
忽然,他也抬手一戳她的腰,冷静道:“而我,无论你有没有小肚子,我都会爱你。”
不错,伪装后的裴沐,看着也是一个有点肉嘟嘟的、可爱的普通女孩子。
她绷了一会儿,克制不住地笑出声。
“很好!”她蹦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庄严地亲了他一口,“姜月章,这是对你的甜言蜜语的奖励。”
摄政王接住她,趁机吻过去,让这个轻盈的亲吻变得旖旎而缱绻。
“……奖励?”他低笑着,重又吻了吻她,“那我一定记着,时刻都多说一些。”
停了一会儿,他轻声说:“阿沐,我们在一起了,是不是?等眼下的事情都结束了,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裴沐的呼吸停了一停。
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第一次温柔起来:“等你知道一切之后,再来做决定吧。”
……
四月下旬的傍晚,昼光绵长、热浪如醉,天幕已有群星,整个世界却还胧着朦胧的天光。
永康城里多有繁花,街道上大多是些普通的杜鹃花、石榴花,富户的院子里,则有玫瑰、月季探出头,还有些很香的白色栀子花。
有钱有闲、不必工作的老爷、夫人,还有公子小姐们,吃过了丰盛的晚饭,穿着柔软舒适、色彩鲜亮的华衣,正优哉游哉地在街上散步。
还有人拎了珍惜的宝贝鸟儿,得意地向周围人炫耀。
斗鸟,这是最近的新潮流。
一片安乐祥和的富贵景象之中,却突然驶来一阵疾风!
——“让一让喽!”
还伴随“叮铃铃”的响声。
——呱呱呱!
笼子里的鸟儿惊得尖声叫起来。
街上的人们也被疾风吹得衣摆翩飞、冠帽歪斜,发出高高低低的惊呼。
却见一辆模样古怪的机械,飞快地蹿了过去,一路向前飞驰。
那是一种两个轮子的金属机器,一个青年正奋力蹬着两个踏板,令轮子转动得像传说中的风火轮;女孩儿坐在后座上,搂着青年的腰,大笑冲他们挥手。
——“不好意思,得罪啦!”
她那么哈哈大笑的样子,可半点不像真的抱歉。
街上花瓣纷飞,晚香浓郁;街灯亮起,一盏一盏接连到远方;天边青山如屏,又像沉默的巨人。
富贵闲人们愤愤地看着那远去的二轮“怪兽”,不禁议论纷纷。
“那是什么?”
“是自行车吧。”
“什么是自行车?”
“你不知道?是修士同盟做出来的玩意儿,不需要灵石,就这么一蹬——就能走。”
“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前两年皇帝陛下出资,搞了个什么……租车行?全是出租这个东西。”
“就是那个,很便宜,都是穷人在用。”
人们撇撇嘴。
刚才那自行车上的青年男女,样貌普通、说话做事没半点礼数,穿的衣服也很廉价,显然都是穷酸的贫民。
有人愤怒地评价:“这些穷人,真是没有教养,仗着陛下的恩德,竟敢擅自来我们这里放肆!”
旁人凉凉道:“唉,也是我们心善。换成那些带了家丁的,人家修为高明、武技高超,一巴掌过去,哪还有他们放肆的余地?”
话虽如此,但这里的人们都清楚,真正能让厉害修士随身服侍的,无一不是顶尖权贵。他们这些人,虽然称得上有钱,但还没有钱到豢养修士的地步。
人们便沉默了一会儿。
有人酸溜溜道:“就该叫国会通过法案,实行贫富隔离,叫这些穷人再也不敢随意侵犯我们的地方。”
众人纷纷赞同起来。
……
裴沐回过头。
她的裙摆也在风里恣意飞着,像笑声的点缀。
她刚刚笑得太厉害,这会儿停下来,就觉得嗓子有点发哑。
但她还是得意洋洋地和骑车人炫耀:“你看到他们的表情没?笑死我了,太好玩了!哼哼,还想什么贫富隔离?做他们的春秋大梦,我就要气死他们——气死他们!”
她突然高举双手,欢呼一句。
摄政王赶紧斥道:“抓紧我,一会儿摔下去怎么办?”
裴沐嘿嘿笑了一声,决定不计较摄政王的失礼,只笑嘻嘻地重新抱紧他:“我要是摔了,你肯定能及时把我捞回来。不然……”
“不然怎么样?”他回了一下头,眼睛像夜色里的星星,笑意就是垂落的星光。
饭团探书
裴沐努力板起脸,虎声虎气:“不然就治你大不敬,拉下去,午门斩首!”
“大不敬……哦,这可真严重。既然无论如何都要掉脑袋……”
摄政王看着前方,忽然更加快了蹬车轮的速度。
“——那就更不敬一些试试!”
自行车颠簸了一下,突然往下坠落。
不——不是坠落,是一段很长的坡道!
两人带着自行车的重量,飞快地往下方滑去;速度越来越快,两旁的灯光都被拉成了线条似的流光。
他声音里的笑意也像被拉长,从克制的、浅淡的,变得振奋而意气风发,宛如重回少年时。
少年时?裴沐贴在他背上,用他给自己挡风,又努力回忆了一下:姜月章少年的时候,有过这么轻狂的时候吗?
好像没有。他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成熟稳重;冷冰冰一张脸,藏着无数深沉的小心思。
“喂,姜月章。”
她的声音也像两边的流光,被拉扯得细长。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她其实没指望他听见,因为她只是用一种很普通的语气、不高不低的声音,问出这句话。
如果一个人真心想让另一个人听见她说的内容,她应该说得更坚定有力一些。
但是,他听见了。
被她环住的躯体散发着热量,隔着假体,那些不断用力的肌肉清瘦又充满了爆发力。在她问出那句话后,这具躯体猛地起伏了一下,像是被猝不及防戳到了一个柔软的点。
“我……”
他开了个头,但没有再说下去。
裴沐问:“什么?”
他闷了一会儿。
等这段长长的坡道过去,自行车速度减缓,周围的灯光也暗了不少,摄政王才一个刹车,停在路边。
路边种着一排槐树,都细细小小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现在是槐花开的季节,但枝干上的槐花已经被人采摘得差不多了。
裴沐仰头看树枝的黑影,突然觉得有点想吃槐花。
“阿沐。”
这时候,姜月章忽然开口。他没有回头,背影直立着,两手紧紧握住自行车把手。他问:“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明明是我先问的。”裴沐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下,“不过,好吧,我今天大人有大量,先告诉你也无妨。应该是……”
她思考了一会儿,自己都有点惊讶起来:“不知道。好像等我回过神,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姜月章登时闷笑一声。
夜风中,他声音淡淡,语气悠远:“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我。你从小就特别讨厌我。”
裴沐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惊讶道:“有吗?”
“有。”他说得很肯定,语气平稳,隐约却有一丝惆怅,“先太后过世那一年,我撞见你一个人偷偷地哭。我那会儿也情绪不稳,虽然还以为你是个小男孩,却仍然头脑发热,冲动地上去跟你剖白心迹。我说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裴沐了然地“哦”了一声:“我记得。那天我把你狠狠骂了一顿,让你赶快走。可那不是因为我讨厌你。我们的计划那时就已经开始,我担心你对我太好,被人瞧见会起疑心。”
摄政王淡淡道:“我也是那么说服自己的……但也难免想,其实你并非做戏,而是真的厌弃我。能有个借口把我赶走,你兴许很高兴。”
“我才没那么多闲心想东想西。”裴沐恨铁不成钢地戳他一指头,“老姜啊老姜,你说说,我对你哪里不好?要权给权,要钱给钱,把你捧得高高的,你还跟我矫情上了?我哪儿讨厌你了?”
这理所当然的口气,又是小皇帝惯有的口吻。
摄政王终于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她。见她神色不似作伪,他才轻轻叹了一声,很无奈的样子。
“你啊……很多事你忘了,但我都记得。”
他回忆道:“我小时候在民间度过,十二岁被先太后带回去。那时你才六岁,莫名就很讨厌我。在先太后面前,你总是很乖,可一旦她老人家走开,你就想法设法欺负我。”
欺负他……?
裴沐努力回忆了一会儿,总算在遥远的记忆中捡出几件往事。那些模糊的场景中,似乎真的有两个孩子,一大一小,小的那个骄横、盛气凌人、不讲道理,大的那个沉默克制,像个忧郁的幽魂。
她渐渐心虚起来,却还要嘴硬。
“我……我不大记得清了。”她还是昂着头,却又感到不好意思,在后座上扭了扭,“我小时候可能是有点讨人嫌吧。可是欺负你,我哪儿来那么大本事……我,好吧,那你总不能任我欺负。”
她嘀嘀咕咕着,逐渐回忆起了更多。
“……等等,不对。”裴沐疑惑起来,戳了一下他的脊背,“你说清楚,我小时候为什么讨厌你?是不是你干了什么坏事?”
摄政王停了停——也可能没有,他的言行举止向来沉稳,并不急着做事,而从来都会先观察。所以,他只是以一种对他而言很正常的语速回答:“我猜,可能当时你年纪小,又只有先太后照顾你,所以我突然出现、抢走了先太后一些注意力,让你……不大满意。”
“不大满意?”裴沐保持怀疑,“这算什么说法?”
他看着她,笑起来。
一笑之间,他眼睛里就像盛满了星星,连锋利的眼尾都变得柔和起来。
“傻孩子。”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宠溺而无奈,“这是个委婉的说法,意思就是你特别不高兴,总是变着方法欺负我。”
裴沐保持了犀利的怀疑:“我觉得我小时候应该没有那么坏……”
他却打断道:“你对我就是这么坏。”
摄政王靠近过来,鼻尖怼了一下她的鼻尖,笑意不断:“你瞧,你明明喜欢我,还是可以毫不留情地给我耳光,何况是你不喜欢我的时候?”
这话说得……
简直太有道理了。
裴沐立刻就被说服了。
她终于放弃质疑,爽快认错:“好吧,对不起,我小时候不该欺负你。”
姜月章眼中笑意更盛,又乘胜追击:“对不起就过了?那打我的事怎么算?”
小皇帝立刻理直气壮:“当然就过了,你还要如何?至于打你……哼,再来一次还打。谁让你那么嚣张?”
这显然不是摄政王想听的回答。
“阿沐……”他皱了皱眉毛,吃了片柠檬似地,眉眼都泛着酸苦。
裴沐昂首挺胸,从容自若,还有点得意。
“……恃宠而骄。”
摄政王放弃了,又爱又恨地再揉了一把她的头:“你这小孩儿,就是仗着我心爱你,连说些好听的叫我高兴都不肯。我到底为什么一直眼巴巴跟着你不放?”
“自然是因为你有眼光了。”
小皇帝毫不迟疑地自夸一句,眼睛都笑得眯起来,还真有几分被偏爱的有恃无恐:“打你就打你,你还要记恨我不成?再敢犯上,我还要打你。”
摄政王作势瞪她,聚起来的眉毛却慢慢松开了。
他只凝视着她,眼神深邃,像是无数情绪交织起伏,好像即将汹涌为什么话语。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回头看前方,重新蹬起自行车。
链条发出廉价的“嘎吱”一声,再次欢快地转动起来,带动轮胎的滚动。
“记恨,自然是不成的。”他含笑的声音顺着夜风流过,“但犯上么……我还敢。反正无论你打我多少下,一次犯上成功,我就值了。”
裴沐“啪”地打了一下他的背,换来更清晰的几声笑。
她觉得自己应该威严地训斥他几句,一开口,自己却也笑起来。
“我……”
她两手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闭上眼睛:“好啦,我以后不打你就是了。”
……
自行车不快不慢地行驶在街上。
两边的街景也缓慢流动。
经过刚才那段长长的坡道,两人已经抵达了永康城的下城区,也就是所谓的贫民区。
这里的路灯远比上城区稀疏,不少还破损了,没有光源。草木明显更少,而且但凡是能食用的花果,也全都被摘光了。
裴沐一面观察着这里的景象,一面指点摄政王左拐右折,一路弯弯曲曲地骑行。
在下城区,夜晚远比上城区黯淡,街上的人影也少得多。少数几家开门做生意的店铺,门口都有蹭人家灯光看书、闲聊的人。
这里也处处都能看见自行车的踪影。这些机械已经被使用得很陈旧,显然使用者也不懂保养,但饶是如此,人们还是纷纷拿绳子、锁链,给小心地看管起来。
姜月章骑车载着裴沐经过,人们也只是无聊地投来一瞥,那些脸庞在灯光里一闪而过,五官模糊,唯有麻木的光影深刻又类似。
摄政王对下城区并不陌生,一边骑车,一边跟后座的人闲聊。
“你猜猜,你现在看到的这些自行车,有多少是他们买的,有多少是偷的?”
裴沐晃着腿,悠然道:“你还考验我来了?瞧瞧那些明显被拆了铭牌的痕迹,就知道有一辆算一辆,全是公家的。”
他笑了一声:“你不打算管?”
“管什么?大燕银号出的钱,他们倒是算成给我的欠款,想着从我这儿捞好处,我反正也不打算还,就随心所欲地用。”她凉凉道,“自行车推广起来,还方便我溜出来玩呢。”
长途马车、飞行器等交通工具,都在官府登记造册,又要使用灵石,很容易被有心人查出行踪。但自行车匿名、人人都能用,作为短程代步工具而言,的确方便很多。
摄政王“嗯”了一声:“你心里有数就行。”
自从自行车面世,就因为方便、廉价,还有皇帝陛下的大力推广支持,而受到了平民阶层的广泛喜爱。不少人没钱,就偷了租车行的车,拿回去偷摸着用。
通常而言,民间对待小偷深恶痛绝,轻则指指点点,重些的打伤打死都有,每年官府都要处理大量类似纠纷。
但偷公家的东西嘛……
大家普遍认为,偷公家的东西,怎么能算偷?拿回去了,就是自己的了。
以礼法和律例来看,这种观念无疑是错误的。但不可否认,它在民间根基深厚。
富户、官员们普遍认为,这全是因为皇帝太过心软。如果皇帝像每个大商人一样,雇佣打手看管车行,对待明显买不起自行车的人,都严厉检查一番,岂不就能大大矫正偷盗风气?
所以,都是皇帝太软弱无能、滥好人、太喜欢拉拢民心的错。
殊不知,对小皇帝而言,她纯粹是乘机再让大燕银号出点血,方便自己玩耍,也顺带便利一下永康城的民众罢了。
而这个夜晚,当她坐在摄政王的自行车后座,快快乐乐地在下城区贫瘠的巷道中穿行时,除了她自己,没人想得到,待会儿会发生什么。
连摄政王也只是隐约有些猜想。
当他们将自行车停在某处不起眼的角落,摄政王环顾四周,才有些惊讶地问:“这里是佘家废弃的老工厂?”
裴沐弯腰检查自己腿上绑的火铳,又看了摄政王一眼,确认他手上的手套一直戴着,这才愉快地回答:“哎呀,被你发现了。”
摄政王一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他穿了件皱巴巴的淡蓝色便宜衬衣,版型有点怪,总是不大舒服,一边怀疑地盯着她:“你不是说,我们是出来约会的?”
小皇帝咳了一声,拉了拉自己同样淡蓝色的便宜裙摆,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这就是我们的约会。我们的约会,怎么能和其他人一样?”
……似乎有点道理。
摄政王的眉毛微妙地动了动。突然,他抬起手,撑在斑驳灰黑的墙面上;这是一条狭窄的巷道,他这么一挡,几乎就把路全给挡住了。
“这位跟我出来约会的小娘子,暂且留步。”他声音低沉,连轻浮的用语也说得端庄雅致,“话还是先说清楚得好。你跟我出来,除了我,难道还有别的目的?”
裴沐又咳了两声。
“你要知道,这是信任你。”她神情诚恳,语气庄严,“换了别人,我理都不理。”
摄政王装作思考的模样,然后保持撑墙的姿态不动,高傲道:“如果你亲我一下,我就相信你。”
小皇帝顿时眯眼一笑:“我倒觉得,说不准打一巴掌也有同样的效果。”
摄政王:……
但在他垂眼装忧郁的时候,那蓝裙子的姑娘却突然跳起来,用力亲了一下他的面颊,又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这是小娘子赏你的!”她豪气地一揽他的肩,“好了,出发!”
摄政王被她压得一个趔趄,眼睛却陡然亮起来,止不住地笑。
“你到底要去干什么?”他问。
他的小娘子对他神秘一笑,竖起手指贴在唇边,而后在他耳边吐出一句话。
“——我们去炸了佘家的粮仓,砰!”
饶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摄政王,这一刻也不禁瞪大了眼,显出极度的惊诧。
74、微妙之间
四月二十五日, 晚上八点钟,永康城下城区。
在靠近西郊的一间厂房里,吴南无所事事地守在仓库前头。
他坐在一只破损掉漆的木箱上,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 并扭头去看背后那只老旧的时钟。
早在一百年前, 大燕帝国就使用二十四小时的计时方法, 代替了传统的十二时辰。几十年前,这种时钟也流行起来。
此刻, 吴南就百无聊赖地盯着那只钟。
滴答、滴答……
秒针不停走着,分针也一点点动着。
吴南看得有些乏味。
他虽然是下城区出身的人,家境却还算殷实, 自己也算聪敏,早早在上城区谋了差事, 不至于对着个钟表大惊小怪。
但谁让他无事可做?
真不知道佘家这破工厂有什么好守的, 不是说十二年前就废弃了?这么大个旧工厂, 还不如改成一片地, 每年还能种点吃的。
不过,吴南只能暗中抱怨,却不敢将这话说出来。
那毕竟是佘家, 也是他的主家。和那些趾高气扬的“家生子”比起来, 吴南这种外来的下人本来就低了一头, 要是再敢表露不满,肯定立刻就被开除了。
吴南只能乖乖地待在岗位上,继续无聊地观察时钟指针的转动。
盯了一会儿, 他又无聊地移开视线,站起来用力抻了个腰。
这时,一束刺眼的灯光打在他脸上, 还有“夸夸”响起的皮鞋声。
“吴南,你小子在那儿扭来扭去做什么呢?”
一个提着工业用灯、穿着高筒皮靴的男人大步走过来,还大声呵斥道。
吴南动作一僵,立马赔着笑,虚着眼睛看过去:“佘管事,我就活动活动,活动活动。”
佘管事人高马大,正是三十岁出头的壮年,腰上别着让人胆寒的火铳,脸上还有一道疤,活脱脱一个凶神恶煞的亡命徒长相。
“活动个什么——我来给你活动一下!”他大步走过来,抬腿就踹了吴南一脚;没大用力,还是将吴南踹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个站不直的东西!”佘管事愣了一下,悻悻骂了一句。
吴南忍痛爬起来,暗叫倒霉。这佘管事就是佘家的家生子,今天怎么偏巧就碰到他在这儿巡视?他也不想想,他们这些家生子从小吃好喝好,还能修炼,他吴南从小到大在干嘛?换个人来,被一脚踹断骨头都有可能。
这些不知道轻重的修士!
年轻人心里郁闷,面上还是点头哈腰:“您教训的是,我一定好好站岗!呃……佘管事巡视累了吧?我这儿有烟,来两口?”
烟草竟然还是有牌子的好货,这顿时让佘管事心动不已。他抓过来瞧了两眼,登时对吴南刮目相看:“你小子,还有这样好烟?”
吴南嘿嘿几声,心中得意于自己的远见,又赶忙殷勤地想给佘管事点火。
谁知道,佘管事犹豫了一下,目光往背后的仓库飘去一眼,就果断推开了吴南的手:“算了,回头我自己抽两口。”
吴南一愣,不由纳闷:佘管事不是老烟枪?竟然会拒绝,真是怪事儿。
不过,佘管事拒绝归拒绝,手上还是毫不犹豫将烟袋塞进了前襟口袋。
……啧,这些雁过拔毛的家生子!吴南暗中哼唧两声,却也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算是在佘管事这儿挽回了印象。
他一边赔笑,视线一边不经意扫过地面;佘管事脚上的棕色皮靴映入眼帘。吴南突然纳闷起来:这么热的季节,佘管事干嘛穿这种长靴?不热么?
说起来,好像每一回佘管事来,都是穿的这种鞋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修士的怪癖……
这个念头在吴南脑海中一转,轻而易举地消逝了。
“你小子,好好看着点儿仓库,别让那些手脚不干净的进来偷东西。”佘管事拍拍吴南的肩,鼓励似地透露了一个消息,“要是干得漂亮,再过段时间,你小子说不准能捞着点儿好机会。”
这厂房都空了,谁来偷东西?也就这种,还有那些生锈的铁皮,能拿去卖个垃圾钱。吴南嘀咕一句,却立即被佘管事的最后那句话吸引了注意力。
“佘管事,管事大人,您向来照顾我,您能不能给个准信儿——是什么好机会啊?”吴南用心打听起来,并开始好一顿胡吹乱捧。
佘管事一方面被他捧得高兴,一方面也是为了主子得意,就松了口:“前几天,佘相他老人家——”
他朝上城区的方向拱了拱手。
“——拿到了神矿的独占开发权。独占开发,知道什么意思不?就是只有佘家能去挖神矿!嘿,以后啊,佘家就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地方,大人们随便指缝里漏点儿,你都一辈子享用不尽喽!”
“啊……”
吴南果然被这个大消息震住了。
他呆呆半天,却是咋舌道:“好家伙,神矿……不是说那是陛下的私产?那,那可花了不少钱吧……”
吴南的父母做些小生意,他从小耳濡目染,也对成本十分敏感。
佘管事撇撇嘴,觉得有点儿扫兴,却还是炫耀说:“你懂个什么,佘家一分钱都没花,就随便给了几张纸,就好了!”
吴南惊道:“什么纸,这么值钱?”
佘管事却是不大懂商业,这方面迷糊着,却还装得很懂,神气道:“反正主子去大燕银号打了个招呼,银号那边再跟皇帝老儿打个招呼,事情就半成了!”
什么招呼啊,要通过银号……难道是抵押或者贷款,还是做了抵销?
吴南小商人家庭出身,心思活络,立马就有了猜测:大概是佘家坑了皇帝一把,没给钱,换成别的什么冲抵了。
想归想,吴南却还是挺高兴,更觉得自己搭上佘家这趟车,是搭对了。
他又说了一箩筐好话,送走了佘管事。
夜色中,佘管事提着灯,踩着他的皮靴,又“夸夸”地走了。
“看好仓库啊!每个门都有人守,谁出了事儿谁就担责,懂了没?”
“懂了,佘管事您放心。”
吴南拍胸脯保证,又目送佘管事离开。只见佘管事从路边推出一辆小型的灵晶飞车,潇洒地一骑绝尘。
吴南顿时羡慕得口水都要滴出来了。灵晶飞车哎——可不是那廉价的自行车能比!
唉,他什么时候也有钱弄上一辆?要说存款,勉强也够,可还要留着应急,还有打点关系呢……啧啧,要是他也能去神矿里走一趟,那该多爽。
吴南畅想了半天,又情不自禁回头看了看工厂。这时候,这废弃多年的工厂屹立在他眼底,重又变得崭新、威风,还像当年吞吐烟雾、运输货物时那样派头十足,让人充满对金钱的渴望。
佘家年年都让人看着这里,说是财产不容外人觊觎,可……这里面真的没有别的东西了?吴南莫名地又回忆起刚才佘管事的皮靴,却又悻悻摇头。
无论里面有没有东西,都和他没关系。他只是个干活儿的下人,做好分内事就行。
——啪嗒。
一粒小石子砸在吴南脚边。
他扭头一看,见工厂的铁丝网外面,路灯背后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少女模样的瘦弱人影。
他认得那个人影。
“哎,吴南!”少女对他招手,“你过来,过来!”
吴南犹豫了一下,四下飞快瞄一眼,又想着最厉害的佘管事反正走了,他才飞快溜过去。
“你来这儿干嘛?”他还是有些紧张,低声呵斥,“我,我今天可不买你的花儿!”
少女皱了皱鼻子,却又笑起来。
这是个单薄的少女,大约十七八岁,头发有些稀疏发黄、脸上也有几粒太阳晒出来的斑点,但她眼睛很大、五官小巧可爱,面颊是青春少女特有的饱满;在这个年纪,她无疑是漂亮的。
尤其是,她还站在这贫瘠的下城区影子里。
这名卖花少女名叫李小柳,是吴南这段时间新认识的姑娘。
她手里挎着个篮子,里面几朵蔫了的鲜花,显然是今天卖剩下的。
“我才不是来找你买我的花儿,我自己都卖出去了。”李小柳得意地笑着,手指抠进铁丝网的格子,熟稔地和吴南攀谈,“你呢,你什么时候下班?”
面对青春盎然、漂亮活泼的李小柳,吴南显得束手束脚;他平日里的灵活劲儿,忽然全部消失了。
“……我今天夜班,得到早上。”吴南不由感到失望,却又努力掩饰这种失望,装得满不在乎,“你卖完花就赶紧回家,大晚上在外面晃悠什么?”
李小柳又皱了皱鼻子,飞快给他做了个鬼脸,作势欲走:“讨厌,那我走了,不理你了!”
古灵精怪的,讨人嫌。吴南这么嫌弃地想,心脏却怦怦直跳,让他生出一种傻笑的冲动。
“等等……你,你来专程看我的?”他不由叫住少女,有些没话找话,“你一个人回去小心点啊。还有……你之前不是说在找人吗,最近有消息了没有?”
xiashuba.com
李小柳脸上闪过一丝阴影。但旋即,她就耸耸肩,一派轻松地说:“有点消息了,但我还得再找找。另外,那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别人。”
吴南点点头:“要不要我帮你?”
李小柳睨他一眼:“真的?你连买我一朵花都不愿意,还能帮我?”
“你,我……我哪次是真的没有买你花?”吴南有点急了,辩白一句,又挺起胸膛,“我可是给佘家做事的,随时都能出入上城区,要帮你找人,那还能没点门路?”
李小柳瞧他片刻,忽地抿唇一笑,声音柔下来:“嗯,我心里知道吴南你对我好,谢谢你。”
轻飘飘一句话,就让吴南心里酥软一片,几乎飘飘欲仙。
李小柳又说:“等过两天,如果我还找不到她,我一定找你帮忙。”
“成。”吴南痛快点头,又精明地增加了一个条件,“那到时候……你要跟我出去玩,玩一整天。”
李小柳噗嗤一笑:“德性!好,说定了。”
吴南又嘿嘿笑起来。
却不知道,当卖花姑娘转过身去时,她的手紧紧攥住了裙摆,面上神情也是一派严肃,还透出许多的紧张和期待。
她想起刚才遇见的那两个神秘人,还有他们带来的信息。她攥住兜里的支票,那是三天前她收到的神秘款项,当时她就有了很坏的预感,而现在她知道她的预感多半已经成真。
姐姐……
李小柳深吸一口气,暗暗祈祷奇迹发生。
而与此同时,在吴南没看见的地方,有两道人影悄然越过工厂的警戒线、绕过隐蔽的机关,顺利地潜入了大门。
唯有那陈旧的挂钟仍在转动。
滴答,滴答,滴答……
……
半小时前。
下城区的某处民居里,李小柳抱着自己的花篮,僵硬地坐着。篮子里还有许多鲜花,大半都蔫了,没能卖出去;这种不能吃的花,在下城区不大好卖。
一具尸体倒在不远处,横在简陋的屋子里。新鲜的,没流多少血,等会儿处理起来应该不太难。
黯淡的烛光在屋子里跳动。煤油灯亮起来,燃烧着多日以来舍不得燃烧的煤油。
李小柳呆呆地想了很久,目光焦距渐渐集中在面前人身上。
她刚刚死里逃生。
“……你是说,这个人被买来杀我,是因为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找姐姐?而我的姐姐,被牵连进了那个什么大人物见不得光的事情?”她竭力镇定下来,但身体还在微微颤抖,“那姐姐还活着吗?”
那人摇摇头,淡蓝色的劣质棉布裙摆也跟着晃了晃;她看上去和任何一个普通的下城区女人毫无区别——除了那种笃定从容、清爽利落的气质。那不是贫苦的地方养得出来的。
“不能确定,但希望不大。”她诚实地说,“我们会帮你注意一下,如果有活着的人,明天你应该就能得到消息。”
李小柳站起来,踉跄了一下,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硬纸片。纸片上有某种符号。
她将纸片递给神秘人:“这是跟支票一起出现在我家里的,我就猜到是姐姐……只有这个,我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如果你们要支票,我也拿出来。”
对方接过去,仔细看了看,点点头:“这个就够了。支票你自己拿着吧,毕竟是你姐姐……换回来的。”
李小柳眼睛红了。
她盯着那两个人,见他们正要离开,突然找回了力气,拔腿追了上去。
“等一等,我能帮你们!”她急切地说,“你们要去那间工厂,对不对?我认识那里的一个看守,我能帮你们引开他的注意力……”
她话还没说完,那两人中的男人就打断了她的话。
“不需要。”
他说得毫不迟疑,声音听上去冷酷极了:“你没用。”
李小柳的胸膛中顿时涌起一股愤怒;不是对男人,而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但那个穿淡蓝棉布裙的女人就说话了:“为什么不?来吧。”
李小柳呆了一下,那个男人也皱起眉毛,像是反对地开口说了一个字,但立即又自己停下来。
因为女人竖起了手掌。李小柳不是很懂这些手势的意味,但她觉得女人的姿势很威风。
“来吧,小姑娘。”女人说,“让我们见识一下,你能为你姐姐做些什么。”
之后,就有了废弃工厂前的一幕。
李小柳按照女人教她的,一路飞快地跑。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听说那里叫“安全屋”,也许是很安全的意思吧,李小柳想。
她究竟为姐姐做了什么……不知道,她好像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
李小柳对着墙面投下的阴影,悄悄抹去眼泪,又发狠地反复握紧拳头。
无论如何,她希望这个夜晚没有白费。
此时,废弃工厂内部。
空旷的仓库,在夜晚里更显得荒凉。
破损的玻璃窗漏出几分天空,月光和灯光在外面,窗框的影子投在地上;风吹进来时,发出“呜呜”的响,隐约还能听见外面钟表的“滴答”声。
金属体的废弃建筑,散发着冰冷锈蚀的气息;像血。
裴沐手里拿着那枚小圆片,就是从李小柳手中得到的那一个。这其实是一枚临时通行证,只能出入一次特定的地方,但是足够了。
她手腕上有一只接近肤色的手环,而姜月章手腕上也有同款。这是最新的屏蔽仪,能隔绝人的说话声、体温、灵力波动,防止被防御阵法检测到。
她贴在仓库边缘,一边搜寻着入口,一边跟姜月章说:“手上的屏蔽仪别取,这是修士同盟最新的成果,所以还没有加进佘家防御阵法的检测清单里。”
摄政王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一直态度谨慎,虽然明知说话声只会被同样调试了屏蔽器的人听到,却还是不自禁压低了声音。
“阿沐,你刚才不该让那小女孩儿出面。”他委婉地责备,“容易被人发现端倪。况且,那个守卫是佘家的人,到时候必定怀疑到他头上。”
裴沐不断调整手中小圆片的朝向,闻言笑了笑。
“那孩子的姐姐搞了那么一出,她已经被盯上了,只是佘家下头的人还没上报,否则今夜来杀她的人不会是个普通修士。”她淡淡道,“至于那守卫么……他要是个聪明人,就不会说出自己失职的事。”
摄政王摇摇头:“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精于算计,还是任性的孩子气更重。”
裴沐回头瞧他一眼,笑起来:“我就不能两者兼备?”
她唇角才刚刚上扬,摄政王就抓准时机,飞快上前吻了她一下。在她一怔之间,他也弯起唇角:“可以,很好,我很喜欢。”
裴沐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反被他攥住手,牢牢嵌入掌心。
他问:“你在找什么?”
裴沐让他牵着,另一只手抛起小圆片;符号在半空投出浅浅虚影,隐约与某种看不见的气息相互勾连。
——抓住了。
“……灵晶。准确地说,是人体提炼的灵晶。”
说话之时,她也拉着姜月章去到了某个特定方位。在打开入口前,她先拿出一瓶试剂,倾倒在四周地面。
一种幽暗隐蔽的力量蔓延开,制止了法阵的力量波动。
每一次法阵入口开启,主人那头都会得到提示,但这种药剂可以暂时截断法阵信号的传输。
摄政王却顾不上为这精妙的成果而感叹;他身体一震,向来沉稳的面容也不禁流露一丝震惊。
“人体提炼?那种技术不是被修士同盟封存了?”他脱口道,“我记得二十年前,朝廷曾有过一次大规模清剿,将永康城的地下提炼厂扫荡一空。那是先太后最著名的业绩之一,怎么,难道佘家……”
“这种暴利行当,从来屡禁不绝。佘家么,总归脱不了干系,难怪他们近些年的资金聚拢很快。”
摄政王冷声道:“佘家全都该死。”
裴沐略有些诧异,又一笑:“皇叔怎么反应这么激烈?是了,我曾听皇祖母说过,皇叔小时候流落民间,差点就被拐去提炼灵晶了。”
裴沐捏了捏他的手,带了一丝轻松的调侃之意:“别怕,现在我护着你,准保不让你再被他们捉走。”
摄政王蹙起的眉峰松弛开。他握着她温暖的手掌,感到一缕温情也随之而起。
带着这丝柔和的情意,他连接下来的话也说得温软。
“好,我们一起将佘家斩尽杀绝。”他温柔地说。
这内容和语气的反差,听得裴沐一抖:“皇叔,你听起来好变态哦。”
摄政王:……
他好气又好笑,摇头道:“这么说来,李小柳的姐姐是被捉去提炼灵晶了?李小柳拿到的那笔钱,就是她出卖灵力得到的款项?”
“应该错不了。根据我的手下回报,佘家这些年一直不干净,但他们也做得很小心,基本不会强迫谁,而是通过利诱、设计欠债,来逼迫那些可怜人‘自愿’走上绝路。”裴沐顿了顿,“对了,城里几个赌场,背后也有佘家的影子。”
摄政王立时不大相信地挑起眉毛:“那天琼院的赌场?”
裴沐撇撇嘴,不屑道:“天琼院从来不做穷人生意。”
她继续说:“有很多方法,可以将人逼上急需用钱的绝路。一旦走了上去,再提供一个‘出卖灵力’的选项,绝大多数人都会动摇。出卖灵力,虽然会让人再也没有修炼的希望,也会折寿、变得身体孱弱,但总归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对一些人来说,出卖灵力的后果,远不如一直贫穷的滋味可怕。”
“……我知道。”
摄政王有些恍惚,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阿沐,我十二岁之前,都是过的那样的日子。看不见明天在何处的滋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人体灵晶提炼技术,是被帝国命令禁止的技术。
自从一百多年前,修士同盟公布灵晶合成技术,以人工提炼能源代替灵石,就开启了技术快速发展的灵晶工业时代。
但受限于原料的获取、成本的控制,资本自然而然会寻求更廉价、更容易获取的能源。于是,早在很久以前,就有人打上了歪主意——反正都是要灵力当燃料,那人体中不都有吗?
那些穷人反正也没钱修炼,一身灵力也是浪费,为什么不用?
人体/实验、暗地里的绑架和谋杀……这类恶性案件一度层出不穷,严重影响到了社会秩序,动摇了国家根基。
在政府的努力下,资本与政府达成一致,认可禁止人体灵晶提炼技术。
然而……
像佘家这样的帝国顶尖权贵,竟然还是暗地里从事这种勾当。
实在令人不齿。
只能说,利欲熏心。
这种私下从事的人体提炼技术,对人类的身体伤害很大。理论上的结果,是折寿、体弱,但还能活下去,但现实中,由于操作者资质不够、提炼机械老化故障等等原因,被提炼灵晶的人,实际有很大的风险死在提炼台上。
李小柳的姐姐属于侥幸未死的那一个,但她也许是发觉自己受了欺骗,所以拼着一口气,不知道怎么跑了出来,还偷了支票和一枚通行证。
她也许觉得那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才会和支票一起,偷偷交到李小柳手上。
而她自己,则早在逃跑的路上就被人处理掉了。
工厂的地面,法阵一点点开启。由于是动过手脚的方式,因此入口开启得远比平时更慢。
微光投出来,又被仪器屏蔽。
裴沐从昂贵的空间装备中翻出两双长筒靴,示意摄政王换上:“人体提炼的地方,地面通常有腐蚀性液体堆积,是用来保鲜的。这是特制的装备,避免肌体被腐蚀。”
摄政王看了一眼入口,有些厌恶,又问:“你要怎么做?那些已经提炼好的灵晶,是否要先取出来?”
“不。”
裴沐摇摇头:“我们下去看看还有没有活人,有的话就捞出来,没有的话……”
她晃了晃手,指间夹着的几枚红色丹丸散发出危险的气息,衬托得她面上的神秘微笑也多了一丝危险之意。
“……我们就炸了这里。人死虽然不能复生,但灵力能散逸回归天地。生命流转,它们会重新赋予新生儿以活力。”
半小时后。
正在操作提炼灵晶的修士,被人打晕了扔出去,连带一些证据一起,由暗中藏着的人送去了永康城的衙门。
而被迷昏了、暂时还没被提炼的人,则被丢回了下城区的巷道中。
接着,就是爆/炸产生的巨大轰鸣。
这个夏季的夜晚里,永康城的西郊炸开了一朵橙红色的烟花。
无数人惊醒,无数人吓得尖叫;守卫们吓得屁滚尿流,一些管事的人在声嘶力竭地呼喊……
这里的讯息,经由人人传递,迅速飞往上城区的大人物家中。
而在那片贫瘠的阴影中,两名淡蓝色衣衫的人并肩站立,望着那片弥漫着火/药味的光雾,也听着陡然爆出的混乱声响。
他们身周一派宁静,像尘埃落定的气息。
裴沐没有回头。
“皇叔,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答应和你在一起吗。”她平静地说,“其实,如果不是那天的意外,我本来不想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本希望能保持缄默,就这样过去。”
摄政王偏过头。
他眼中映着火光,也凝聚着星光似的神采。他在疑惑,却又屏息凝神,听她讲。
裴沐说:“你知道我是个女人,但是先皇唯一的孩子是男孩儿,所以,我其实不是大燕皇室的血脉,更不是那个名叫‘归沐苍’的男嗣。”
摄政王心平气和,并不意外:“那孩子是早夭了?阿沐,我不在乎你是谁,我不是因为你是皇帝而爱你。”
她笑了笑,也回头看他。
“但是,姜月章,你必须知道,我原本是贫民出身。皇祖母告诉我,她是从慈幼院里悄悄将我保回来的,那时我还不到六个月。可是……”
她闭了闭眼,微笑中多了一丝无奈。
“可是那时候,我已经被提炼过灵晶了。不是佘家,是后来被皇祖母清剿的什么人。”她轻声说,“似乎我天赋不错,提炼了一次,没死,也不像其他人一样孱弱,竟然还能继续修炼……但是,太医说过,我活不过二十五岁。”
摄政王站在原地。
他忽然觉得自己听不大懂了。活不过二十五岁,这是什么意思?
她明明好端端站在这里,健康、光彩照人,还能用劲儿打他……明明什么事也没有。
血液中像冒出一股股寒气,将所有温度都蒸发。前面火光带来的热意陡然倒转,全部成了冷风冷意,吹得他骨头发寒。
一瞬间,他仿佛失去了所有声音;心脏在跳动,但他连心跳声也听不到。胸腔像全部黏成了一团。
这个世界上,他只听得见她的声音。
“……所以,我只剩不到四年的生命。我活不了多久的。”她说,“姜月章,我总是很讨厌别人手握主动权。但是这一次……要不要跟我在一起,你来决定。”
75、约会
四月二十七日, 上午。
听闻永康西郊的佘家老工厂爆/炸,远在西山度假的小皇帝也提前回来了。
明珠宫的御花园里,小皇帝一身新式藕色便服,斜倚在临水的栏杆上, 手里捻一把鱼食, 有一搭没一搭地洒着。
贺姑姑梳着端正的宫人头, 在一旁给她一丝不苟地打扇。
徐徐凉风里,池子里的肥锦鲤争先恐后、翻动鉴影, 搅起一片浑浊,它们自个儿倒还是五颜六色,鲜艳得很。
小皇帝望着这群彩色的胖鱼, 浅绯色的嘴唇弯起来,薄锐又秀丽的眉眼染了一层难明的笑意。
“一个个吃得肥头大耳, 正是等着被人宰了吃呢。可惜, 朕小时候偷来这鱼烤过, 肉竟然涩得慌, 白瞎了这一天天的皇家恩赐。”
她懒懒说完这几句抱怨,明眸一转,才看向旁边候着的人。
佘大人一袭藏青官服, 眼观鼻、鼻观心, 八风不动的模样。
唯有那圆白肥厚的额头上的细汗, 暴露一丝内心情绪。
小皇帝眼中笑意更深。
“佘大人,不过是废弃工厂罢了,朕又不追究你们什么扰乱治安的罪名。”她凉凉说着, 毫不掩饰声音中的幸灾乐祸,“朕一听说这事,着急忙慌地回来, 还以为是佘家府邸炸了呢——谁承想,几栋破建筑,值当个什么?没伤着人吧?”
佘大人一动不动站那儿,跟座镇宅的座钟似的。
听得最后一句,他才回答:“没伤着,多谢陛下关心。”
小皇帝复又眯眼一笑:“那……佘大人,那座不值钱的工厂,总不能在佘家抵给朕的资产清单里吧?”
佘大人眼皮子一撩,复又垂落,仍是那副弥勒似的圆滑表情:“陛下说笑了,佘家如何敢欺瞒陛下?”
“那可说不一定——说不定瞒得太多了。”
小皇帝哼唧着笑笑,那少年意式的阴阳怪气就浮了上来。
她反手将最后的鱼食扔进池子里;那些锦鲤本还在争食,忽然间不知道感觉到了什么,“呼啦”一下,全惊惶地散了去,潜入池底躲藏。
“昨天赶在日落前,京畿衙门就将奏章送上了,听说佘大人还想拦?可惜啊,皇室好歹有几分薄面,佘家也还说不上一手遮天。”
小皇帝坐姿散漫,却不逾优雅气质,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让人讨厌却又忍不下心太讨厌。
“佘大人,怎么人家审出来,说是佘家用废弃工厂……做些阴沟里头的勾当?”她吹了吹手指,声音变得冷沉沉的,“佘家动摇国本,是做好了一死谢天下的准备了?”
佘大人那张圆圆的脸,变得越来越沉。
他额上的汗,也越来越多。
这件事已经不只是皇帝和佘家之间的事了。
永康城里的权贵,有一个算一个,都知道了这件事。
但佘大人仍然很冷静。他有冷静的底气。
那位坐镇佘家大宅深处的三朝元老,就是佘家上下最大的底气。
佘大人拜了拜,扯出一丝笑影:“陛下,绝无此事,这是小人陷害。”
小皇帝有些夸张地摊了摊手:“陷害?明明白白的画押证词,全国只有三台的验谎仪通过的证人证言,还能有假?”
验谎仪也是修士同盟的发明,可靠性不容置疑。只是用一次就要一颗上品天然灵石,轻易不会动用。
佘大人第一次这么讨厌那个无所不能的组织。
不过,这也不算得什么。
他掏出手绢,当着皇帝的面揩了揩额上的冷汗,笑道:“天太热了。陛下不如回清凉轩中坐坐?这段时日明珠宫改造来去,吵闹不断,实在委屈陛下了。”
清凉轩是偏殿冷宫,哪配得上皇帝尊贵身份。
然而,半月之后,皇帝一旦退位,明珠宫就要收归公中,用作执政官的起居,还有国会的议事。
因此,这些日子工人来来去去,都是在敲敲打打。
皇帝最喜欢的大花园、气派的大殿,全给围起来了。
佘大人提这么一句,无疑是羞辱。
贺姑姑的面色沉如水,执扇的手指弹动几下。
皇帝却拍拍她的手,一派气定神闲:“佘大人,这事怎么处理?有些事,不是你们矢口否认,就真不存在的。”
佘大人阴沉沉地看着皇帝,深吸一口气。
“……有奸佞小人利欲熏心,偷用佘家老工厂,行伤天害理之事,自然要明正典刑。”佘大人不笑了,冷冷的,像条丑陋的肥头大蛇,“陛下切勿操心,若是担心太过……您手里那些文书,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用呢!”
这是佘大人第一次在陛下面前露出阴冷真容。
小皇帝似乎被吓了一跳。
色厉内荏。佘大人想着,心中涌起一阵轻蔑;这轻蔑让他放松了一些,身体也舒展了一些。
小皇帝抿起嘴唇,果然是有些惊惧,又有些恼怒,最后却是轻咳一声,强作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好了,佘大人,朕也是关心你们。”她的声音已然软化下来,不复之前的幸灾乐祸,还隐约藏着试探,“这么说,一切照计划进行?朕还是五月十八退位?”
服软了。
佘大人的胖脸上重新扯出一个和气的笑。
“陛下真是孩子话,五月十八的大殿要通过扩音仪向全国播报,哪能轻易更改?”他轻言细语,“陛下啊,以后就卸下这帝国的重担,叫摄政王和臣等忙去,您就享享清福、做个富家翁,多逍遥快活……理这些闲杂俗事,做什么呢?”
随着这番恳切的话语展开,小皇帝的神色也渐渐低落下去。
佘大人端详着这位陛下,暗暗解读那神情背后的台词:
——是啊,都是退位的末代君王了,哪怕佘家要倒,和他又有什么关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是斗,也是那些留在这权力中心的人去斗,轮得到败犬之君何事。
如同回应佘大人的解读,皇帝变得意兴阑珊。
“……成。”她懒懒一个字,“只要别牵扯到朕头上,便随你们怎么折腾。”
佘大人彻底笑起来,目光也变得彻底慈爱,恍如注视一名不成器却很讨喜的晚辈。
这在民间深孚众望的小皇帝只要不闹,佘家也算少了一点麻烦。唉,那些草民,一个个卑微得很,但如果这次的事控制不住,卑贱的草民的愤怒就会化为“民怨”——庞大的国家的民众,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民心啊……
佘大人想着,略有些失神。
他望着小皇帝倚栏杆而坐,没来由地,却忽忽想起当年太后的风姿。那位垂帘听政的大人,远比她的丈夫、她的女儿、她的孙子,都更有一代雄主的风范。
可惜在血脉传承的帝国里,她再能干,也终究与无上权力隔了一层。
可惜了。
佘大人暗暗摇头,抛开了刚才生出的一丝无稽念头:有那么一瞬间,这个不成器的漂亮小东西,竟然让他想起了当年掌控一切的太后。
这如何可能?真是可笑。
……
不出三日,由那场爆/炸引发的暗涌波潮,就悄无声息地被神秘之手抹平了。
裴沐站在明珠宫的最高处,用单筒望远镜朝外看,只见永康城里权贵们的屋顶一片接着一片,真是数不尽的富丽堂皇。
扛着材料的人们在她脚下忙忙碌碌,如无数的蚂蚁。
这国家里的大部分人,都只像忙忙碌碌的蚂蚁,或者微弱抖动的野草。所以才被蔑称为“草民”。
“佘家倒是镇定。”裴沐放下望远镜,折身走回幽暗的塔楼中,“若非知道他们这几天背地里找了无数盟友,往京畿衙门塞了许多的钱,又一个个地处理那些相关的人……我真要以为,他们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了。”
一个声音淡淡回道:“佘相老谋深算,惯来不动声色。不过,佘家近期的一切交易已经中止;他们怀疑是交易相关方作祟。”
塔楼内部的阴影里,立着一道修长人影。
阳光攀爬,却堪堪止步于他的脚边;银扣的黑色皮靴紧贴着冷灰蓝的长裤,细微的褶皱反而更衬托出面料的光滑挺括。
一点暗红色的微光夹在摄政王指间,接着又晃了晃。
他抬起手,嘴唇咬住烟嘴,而后深深吸了一口,又侧头吐出。
烟草气息弥漫。
他胸前悬挂的金章也随之缓缓起伏。
裴沐走过去,从他嘴上将烟抓过来,扔在地上踩灭:“抽烟对身体不好,不许抽。你这几天抽得未免太多。”
摄政王还保持拿烟的姿势,却不阻止她,而就是垂眸看着。他深灰色的短发近来长了些,覆盖住了耳朵尖;在幽暗中,那双深邃的眼睛像变成了漆黑,沉沉地映着她。
“抽烟,喝酒,不然我还能如何?”他倚在墙上,像一杆笔直冷厉的枪,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讥嘲,“我心爱的人要死了,我还能如何?还是说……你希望我去嫖?”
裴沐皱了皱眉:“我还没死呢。等我真死了,你再去嫖也不迟。”
摄政王的眼神陡然更冷,微哑的声音也带上一丝戾气:“你真想我去睡别的女人?”
“想不想有什么区别?”裴沐不假思索,语气平稳,“我活着的时候能管你,死了还能继续管?”
摄政王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一个嘲讽的笑容眼看就要出现在他脸上,但旋即他垂下眼帘,神情重新变为一种麻木的冷淡。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烟凑到嘴边,重新叼了一根出来。接着,他拿着一个点火用的金属折子,示意裴沐拿着。
裴沐拿着折子,对他挑了一下眉。
摄政王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笑,修长的脖颈略略前伸,凑近她面前。
背着光,他狼一样的眼神盯着她不放;那根烟也几乎戳到她脸上。
“来,阿沐,”他有些含糊地说,又笑了一声,“趁你还活着,给我点根烟。”
裴沐深吸一口气。她鼻腔里弥漫着被阳光晒干的空气的味道、木屑和油漆的味道,还有那股子烟草气味。
除此之外,还有他身上本来的一种淡香——别人似乎都不大闻得出来,但她一直觉得他身上有一股雨后草木的清新香气。
“阿沐?”
他催促一声。那根香烟抖了抖,差点打了一下她的鼻尖。
裴沐看他一眼,将属于他的金属折子塞进自己的口袋,然后抓住那根讨厌的、尚未点燃的香烟,攥在自己掌中。
与此同时,她勾住他的脖颈,用力吻他。
摄政王只僵硬了一瞬,就毫不犹豫地揽住她的腰。他一手将她扣在怀里,一手按着这颗可爱的脑袋,反客为主,撬开了她的唇舌,而且不许她退缩哪怕一寸。
塔楼不在调温法阵的范围内,空气是夏季不加矫饰的炎热。虽然这座古建筑在设计之初,就考虑到了通风的需求,但两个人叠在一起、纠缠半晌,还是难免各自微微出汗。
他的手指在攀爬移动,拭去了她脊梁上坠落的一滴汗珠。
“……手拿出去。”小皇帝命令道。
可这声音都像是湿漉漉的。
摄政王喉结滚动,不仅没有像她说的一样做,反而埋首下去,一点点去亲吻更加逾礼的地方。
小皇帝放任了他一会儿,但在事态更加失控前,她摁住了这个人的脑袋,还有那双不规矩的手。
biquge.name
“我不要在这种地方做那种事。”她踢了他一下,“姜月章,你再敢继续,我就打你了。”
他抬起头,从一个仰视的角度来看她。在这个对视中,他的表情渐渐软化,变得像个单纯的孩子;一点阳光被折射在他眼里,像将冬日阴云都点亮。
“……是我错了,我不该和你生气。阿沐,我们结婚吧。”摄政王说话也变得孩子气起来,声音也温柔不少,像是怕惊动一个美梦。
“我暗中查过了,被提炼灵晶过后,也有人能活很久,只是需要调养,不能太过劳累。我看好了几个地方,四季温暖如春,安静又漂亮,适合静养。”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你仔细想想,喜欢哪一个?我们可以一起住下来,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每天陪着你。”
裴沐摸了摸他的头发。他的发质看起来很硬,其实摸起来软软的,光滑柔顺,像深银色的水流滑过指间,令人想起坠落的星河。
这两天里,他悄悄送来了好几份目录,都是关于疗养地的资料。
而裴沐全部退回去了。
现在他趴在她面前,依恋地望着她,目光里充满恳求。几乎不像她记忆中的皇叔了。
她也舍不得他。
但……
她慢慢说出一句话:“月章,你是要当执政官的。这么多年,我们早就说好了。”
执政官是要住在永康城的。
他要接替她坐镇这座明珠宫。他要接过那份从先太后处传下的职责,也接过他们一直以来的理念,去新的时代里贯彻下来。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努力想要活得更好的人,而为政者的职责就是竭力让所有人都能有尊严地活着。
如果姜月章不做执政官,那他们这么多年的苦心谋划无异于荒废。扳倒一个佘家,还会有王家、李家……权力最中心的位置,他们不去占,就会有别人占,而谁也说不好那是人是鬼。
摄政王的面容变得苍白。
他原本就有一张俊美却缺乏血色的脸,现在他脸色煞白,几乎像个睁着眼睛的死人。
但他还是勉强笑了一下。
“……好,执政官,我做。”他说得很平静,字和字之间细微的起伏却谱成无数压抑的背景乐,“但是阿沐,你可以去疗养,是不是?我们能抽空见面,或者假如我太忙……你就多来见见我,让我知道你身体健康,好不好?”
裴沐又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是他的脸。他脸颊很凉。
“我想留在这里。”她说,“月章你别难过,皇祖母很早就为我准备了另外的身份,作为退路。我可以当一个流落民间的郡主,然后我们结婚,我陪你住在永康城。”
“可那样你活不了多久。”摄政王固执起来,“我要你活着。就算你不在我眼前,就算我不能陪你,我也要你活着。”
裴沐有些无奈:“我不会马上就死的……而且,如果不能时常见到你,活四年和活十年有什么区别?”
他低下了头。
这个一身戎装的男人趴在她膝盖上,呼吸也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布料,紧紧贴在她肌肤上。一起一伏,仿佛海浪平缓的梦;这一刻的平缓,背地里的惊涛。
“阿沐,我真不知道……”
他没有抬头,哑着嗓子:“我究竟该为了你说的话高兴,还是难过。听上去,你好像很爱我一样,我从没奢求过这个,可是如果你真的爱我……为什么不愿意为了我妥协更多?”
“我只是想要你活着,我的要求……很过分么?”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不过分。过分的是我。”她叹了口气,“是我想要的太多,不仅想要活着,还想一直跟你在一起,而且……”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摄政王蓦地发出一声冷笑。
他抬起头,接着站起,由仰视转为俯视。阴影瞬间就笼罩了他;分明是正常的光影变换,但他的神情也像整个被暗影侵蚀。
“而且,”他接替她说下去,音色冰冷如冰棱撞击,“你即便退位,手里也还有力量。修士同盟支持你,所以你还能再做一些事。是啊,你就是这样一个尽职尽责的好皇帝。”
字字句句,充满讥讽。
小皇帝哪里是受气的性子,登时不快地拧起了眉:“皇叔!”
方才的温馨情意倏然蒸发,只剩了炎热的风兀自流转。
摄政王摘下挂在一边的帽子,猛地扣在头上,再压低帽檐将眼神遮挡大半。
“陛下,恕臣告退。”
他大步流星地离开。
裴沐盯着他的背影。她发现在他即将走出门外时,他的背影顿了顿,似乎在等待一声挽回。
但她什么都没说。
在这片灼热的沉默里,他终究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
走出塔楼的那一刻,摄政王停下脚步。
他回过头,略撑起帽檐,仰头看向塔顶。
除了耀眼的阳光和看惯的旧式建筑以外,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好像又能够通过这片静默的建筑,看见他想看的那个人。
看着看着,他有些失神。
“……原来也不是不会哄人。”他喃喃一句,指尖划过自己的心口,喉咙里闷出一声笑,“倔强的样子也很可爱。”
他闭了闭眼。
等他重新迈开步伐,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平静。
——超然的平静。
他走过这座古老而庞大的宫廷,一路上遇到的工匠向他行礼、卫兵向他行礼,那些旧日的服侍皇家的宫人们,大半也在急不可耐地讨好他,又生怕显得太过急切而惹了他的厌。
人人都知道他即将入主明珠宫。那奢华的大殿都要依照他的喜好来更改。
呵……权力。
这就是权力的力量,掌管这黑洞旋涡一般的力量的过程,通常被人们称作“滋味”。
尝过权力的滋味就回不去了,因为你知道自己手里的力量能去做多少事情。
而他……
他要的不多。很久以前开始,他要的就很少。
他只要那一个人,所以他一定要得到。
手中多少权力,押上一切,都只为了达到那个目标。
摄政王拒绝了宫内穿行的灵晶飞车,独自穿过漫长的路途。
当他沉思时,已经有人快步跟了上来。
有他的亲兵。
也有他的盟友。
“……摄政王。”
佘大人疾步跟上,压低声音:“西郊工厂的事,你就不管了?”
摄政王瞥了这矮圆胖子一眼,目光又转回前方。还是前头的花草和荫凉更顺眼。
但他口中带了点亲切的笑:“我有什么好管的?多大点事儿。更何况,佘家这不是处理得很好么。”
佘大人苦笑一声。
明珠宫大半已经是摄政王的势力范围,因此佘大人说话也变得稍稍无所顾忌起来。
他低声抱怨:“佘家近些年,已经不像原来那样看重这档子生意了。炸了的那批货是近几年最大的一批,原本是要拿去加工成丹药,回笼些资金的,结果……千万别让我查出来是哪个小兔崽子!”
这生意是他在管。这回出事,佘大人在家族里可是大大地给落了脸。
而至于什么动摇家族根基……他根本不担心。
有什么可担心的?先太后早已去了,而身边这位未来的执政官……可是早就知道佘家这门生意的。
佘大人拿去给这位爷运作的资金里,多多少少都沾了那工厂的铁锈气。
摄政王听他抱怨,面上毫无异色,步子也走得很稳。
“佘大人想做什么?”他淡淡问。
对方即刻说明来意:“借摄政王几个人一用。有几个嫌疑重的小兔崽子,得让他们知道些厉害。”
说是借人,实则是借火铳。灵晶火铳虽然私人也藏有,但属于国家管控,最好的、威力最大的火铳,都统一配发给军队,并严格禁止外流。
这是皇权手里为数不多的筹码之一,谁让做出火铳的是修士同盟,而修士同盟只认皇帝玉玺来生产?
要不是因为修士同盟只按契约行事,不听皇帝命令,佘家等世家权贵都要疑心他们是皇帝的私兵了。
幸好不是。
也幸好,他们虽然自己无法大批量生产威力巨大的灵晶火铳,却能凭借摄政王手中的军权,来变相影响军队。
摄政王又瞥了佘大人一眼,血色淡薄的唇角略微一勾:“佘大人还真是不与本王客气。”
声音不咸不淡。
佘大人心中一突,面上即刻赔了个笑;不至于谦卑得没脸,却也的的确确是个讨好意味的笑。
“摄政王,我们佘家的生意……这些年里,您吃用了多少孝敬,总不能在这时候撒手不管啊。”他半真半假地抱怨,“不多要您的兵,就百来个人,足够了。”
摄政王登时轻哼一声。
“与我何干?又不是我叫你们去做那勾当的。难不成没了那生意,佘家就要垮了不成?”
淡淡一句就撇清关系。
佘大人但笑不语。现在没了人体灵晶的生意,佘家当然不会垮,毕竟有那二次提炼技术等着他们;但早些年里,要是没有这笔暴利,佘家也无法在能源市场上吃下几个巨无霸式的竞争对手。
摄政王倒是说得好听,好像他干干净净似的,可难道那份缄默不是默认?那些有意无意的权力之门,难道不是他行的方便?
谁不知道谁啊。
他们走到一处凉亭里。从这里看出去,荷塘一片盈盈的绿意;蜻蜓点影,水天明澈,风送荷香,砌出清爽凉夏。
摄政王停在亭子边,望着这大片荷塘。
他忽然说:“如果今后娶妻,带她来这里乘凉,似乎不错。”
佘大人还没等到他的准话,却等来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不由愣了愣。他琢磨了一下,有些糊涂:没听说摄政王有什么喜欢的姑娘啊。
摄政王也并不想让他明白。
他摘下帽子,漫不经心掸了掸帽檐上的灰,自言自语似地:“有时候想做什么事,总难免带上污垢。做成了,仔细清理一番,也就能当作从未发生过。”
佘大人自认听懂了这弦外之意,便会心一笑:“谁说不是?”
摄政王摸了摸口袋,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摊到佘大人面前:“佘大人,有烟吗?”
佘大人眨眨细长的眼睛。
摄政王有些不耐地回头,问自己的亲兵:“谁有烟?”
几名挺拔的兵士相互看一眼,最后一人上前,恭恭敬敬献上一支,又给他点上火。
摄政王挥挥手,修长的手指挟着烟身,深深吸一口。在缓缓缭绕开的烟雾里,他眼眸微微眯起,目光晦暗不明;本就锋利上挑的眼尾,显得更加锐利了。
佘大人瞧着他,摇头道:“是即将上台,摄政王压力太大?这两天总是抽烟。”
摄政王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像是在思考什么。
待一支烟抽了大半,他才下定决心,微哑着嗓子开口:“佘大人,西郊的工厂……提炼出的人体灵晶,是拿来炼丹?都能炼什么丹?”
佘大人又愣了愣。
过去摄政王从不过问这些,只管拿钱。
这位也是个官场人精,稍一思索,一张圆胖白脸就漾出笑意:“那可多了。摄政王需要哪一类的?不是我自夸,我们那些丹药啊……是最好的。”
他比了个拇指,接着流露出几分肉痛之色:“虽然西郊的原料没了……不过技术还在。有些先就预定好的交易,人家也急着卖。那些作孽的兔崽子,这不是毁了那些可怜人的希望嘛。”
他假惺惺说了最后一句,又觑着摄政王的脸色,笑道:“佘家最近得蛰伏,腾不出手。不过旁的地方我也认识不少。摄政王具体需要什么丹药,多半都能找出解决的法子。”
摄政王看着凉亭外的池塘。
烟草香气包裹着他,却还是不能阻断荷香与水气……这池塘水是活水,但还是有些腥气。他出神地想:下次问问她喜不喜欢这儿,如果讨厌这水腥气,还得让人处理一下。
想完了,烟也抽完了。他抬手一弹,注视着那烟头落水水中;幽微的光倏倏一闪,旋即沉入水底。
看不见了。就像污垢沉入水底,恍如从未发生。
这世上有人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所以为了让花开得更久,便要有人去当那不可见光的污泥。
“……摄政王?”
他回过头,声音异常平稳:“我要最上品的灵晶,炼成延年益寿的丹药。她早年身体亏了根基,说是寿命不长,我要救她。”
佘大人吃了一惊,啧啧叹道:“原来摄政王还是个情种,怪不得不肯娶我那可怜的女儿。”
摄政王置若罔闻,锐利的眸光直直盯着他,盯得佘大人讪讪起来。
“有没有?”他问。
“……有。”佘大人被压倒气势,悻悻道,“摄政王好运道,等待名单上,正好有个草民的资质上佳,我本来说晾晾他再买进来,多添个护卫的。罢了罢了,就给摄政王用吧。”
摄政王“嗯”了一声,目光重新回到池塘中那一枝独秀的绯红荷花上。
“尽快去办。”他说。
……
七天后,五月四日,晚上。
在永康城某处秘密地下室里,摄政王见到了他需要的人。
他戴着面具,视野有些受限,但也足够他观察这里的环境……以及人。
这处地下室比他想象的明亮许多,光线稳定,各类设施齐全,乍一看和正规的医局也差不了多少。
佘大人没来,只派了幼子佘源陪着。
外表出尘清雅的青年,安然为摄政王引路,一路言笑晏晏,对眼前一切视若寻常。
永康城权贵的后代们,大多都是这般性格。他们生在富贵场,天然就接受了许多默认的规则。
这个地方的背后,理所当然,也站着永康城里的某位权贵。
一名年纪不超过十岁的小男孩,僵硬地被大人牵着,目光戒备又凶狠,却掩盖不住眼底一片怯生生的害怕。
大人安慰他:“卖了咱们家就有钱了,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弟弟妹妹也能上学,多好。”
男孩儿听着,慢慢放松下来。他挺起胸膛,像个小男子汉一样,庄严地说:“嗯,我长大了,我该养家。你……你就是买主?你出多少钱?”
这里是更高级的人体灵晶提炼处,做的是更隐蔽也更昂贵的生意。这里的灵晶没有定价,全凭买方出资。有时候,一名资质上佳的“商品”,还能引发一轮拍卖。
像这小男孩就属于那样的“好货”。但有佘大人的关系在,摄政王自然顺利拿到了。
按惯例,买方身份保密,因此这里其他人并不知道摄政王的身份。
他盯着那小男孩,依稀看见了自己年幼时的影子——不,他从来不是这种心中有别人的迂腐善良之辈。
反而阿沐才是……
摄政王及时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再想,就下不来手了。
他开口问:“你要多少?”
声音也经过变形。
男孩儿犹豫起来,去看大人。他的父亲连忙伸手说:“八……不,一万两白银!”
说完,他自己先吞了口唾沫。
那小男孩儿震惊地瞪大眼。显然,之前他们想的不是这个数。
四周的人却神情平淡。一万两,并不是什么太大的数目。
连报价都不会的穷人。
姜月章这么一想,不知道为什么笑了笑;这不是一个愉快的笑,但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意味。
他说:“给你们三万两,这孩子好好养大。”
那父子二人都给震住了。紧接着就是狂喜,还有金钱带来的无穷尽的喜悦的联想。
那孩子激动得脸红扑扑的,再也不害怕,反而满眼憧憬。
实验室的人侧头询问:“大人?”
这是在问是否可以开始。
姜月章点点头,走到一边去。这里有贵客室,里面样样娱乐俱全,但他摆摆手,顾自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他斜对面就是手术室。
“我就在这里看。”他按住脸上的面具,依旧很平静,甚至也像被那父子两人感染了欣喜,觉得大家各得其所、有何不好?
客人的意愿至上。
人们点点头,各自忙碌去了。
手术室关了门,开始准备。那孩子被人从父亲身边牵走,要带下去先洗个澡。他三天没洗澡,身上脏。
姜月章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而后闭上眼,往椅背上一躺。
然而,就在这时……
——砰!
——砰砰砰!
接连几声,竟是枪响!
随侍的佘源甩出飞剑,接着却震惊呼道:“你们是……!”
又一声枪响,打断了他的声音。
地下的灯被打碎了,四周登时一片漆黑。但同时,紧急备用的灯光亮起,微弱的幽绿光芒映在摄政王眼底,映出他眼中一片深不可测的深渊。
耳边是尖叫和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接连打碎什么东西的声音。
但他没有急着起身。
姜月章伸出手。
他的手上一直戴着一双雪白的手套,从不在人前摘下。有人曾问他为何总是如此,他就说因为外头太脏。
人们就以为他有洁癖,还暗地里给他起了个“白手套”的指称。
现在,幽绿的光芒染在他指尖。
他摘下手套,舒展了一下长年不见天日的手。
这双手乍一看与寻常人无异,但仔细看去,就能发现他十指指尖都有一个细小的红点。
摄政王还坐在椅子上,凝视着自己的指尖。
佘源退到他身边,急急道:“大人!他们是同盟……竟然是修士同盟的人!”
“……哦?”
摄政王偏了偏头,平静的眸光对准青年的脸。
有一个刹那,佘源不寒而栗,竟有种被黑洞洞的枪口所对准的错觉。但他很快摆脱了这错误的幻象,咬牙道:“我不会认错……大人,我护着你走!同盟手中器械太多,不是这里所能抗衡,我们必须逃出去,将同盟叛变的事情告诉父亲和爷爷。”
再清雅出尘、说要不理俗世的贵公子,其实心里都很清楚,自己所为之骄傲的一切来自哪里。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们一定会本能地想到自己的家族。
激烈的枪声之中,摄政王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佘源的肩。
“好,看来你在同盟多年,果然获益匪浅。”
这赞许的一句,让佘源勉强笑了笑。他心急道:“大人,我们走……!”
他蓦地瞪大了眼。
这双清澈无辜的眼睛对准摄政王的脸,也对上那幽深如枪口的眼睛。
他感到有丝线一般的东西,从摄政王按着他的地方切进来,往他四肢百骸流窜而去。
……刻骨的疼痛。
可他说不出话。
佘源只能张开嘴,发出喑哑的几个字:“你……你……”
飞剑险险就要坠地,却又被无形的丝线牵拉而起。
在模糊的视野里,以摄政王为中心,无数银色丝线交织成网,发出寒光。那些丝线还在扩张;它们轻而易举穿透人的身体,好像蜘蛛捕猎,让一个个人都变成了它们的傀儡。
“傀儡……师……”
修士一道,而今看似繁荣,实则比古时候没落许多。无数隐秘而强悍的分支消逝在历史长河中,其中一脉就是傀儡师。
——傀儡师,曾经叫魂师,再久一点之前,也被称为术士。再往上,?
?说那是远古时候强大的祭司的力量。
那个平静如深渊的男人收回手,像幽冥之主收起一个人的魂魄。
“既然认出来了,就不能留你了。”
临死之前,佘源听到这句让他更感恐怖的话。
“下辈子记得投个好胎。”
青年彻底失去了生命的火焰。
他的躯体成了无数傀儡之一,在枪林弹雨中穿梭。
摄政王站立中央,身形笔直,双手微动,仿佛正姿态优雅地抚动一只琴曲。
他的杀戮对准这间地下室的所有人,只除了那些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还有那已经被吓晕过去的父子俩。
这场单方面的屠杀很快结束了。
然而,摄政王的丝线和傀儡军队……却依然伫立着。
那批神秘的修士围在他四周,并不上前,像是迟疑,也像是警惕的打量。
他也在打量他们。
准确地说,他的视线在搜索一个人。
很快,那个人拨开人群,走了上来。
她手里提着一盏灯,腰上别的火铳还冒着硝烟。银质的面具覆盖在她脸上,贴身的劲装勾勒出略有起伏的身体曲线。
摄政王想笑,想说这副装扮太粗疏了,让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但他没机会将这句笑语讲出来。
因为裴沐抬起手,一把掀开他的面具,然后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
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打得重,打得他嘴里一股淡淡血腥味。
姜月章舔了舔牙床和嘴唇,却还是微笑着回头,柔声说:“别生气了。你要好好调理身体,哪里是气得的?”
思路客
裴沐压下火气,冷冷质问:“谁准你这么做的?”
姜月章却还是笑。满目的笑意,满目的柔情。
“我知道你会生气,可但凡有一丝希望,我又怎么放过?阿沐,你体谅体谅我。”他叹了一声,“你瞧,我一发现你来,立刻就帮你把这些人都杀光。我虽然背着你做事,但从没想过真要和你作对。”
“……姜月章,你是疯了?皇祖母当年的教诲,你全给扔了?”裴沐火气蹭蹭直冒,疾言厉色,“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这样做,我怎么把国家交给你!”
“那就不交。”
他淡淡一句,惹得她哑声。
摄政王便更笑起来,试着去抱她,却被她用力推开。他也不在意,顾自收了手中的傀儡丝线。
失去生命的傀儡们砰然倒地。这声音实在有些吓人,也衬托得摄政王的笑容阴森扭曲。
“我本来就是疯子,你知道的。”他柔和地说,“这世上我只听你的话,没了你,我就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阿沐,你务必要活久一些,千万不要死在我前头。”
“……疯子。”
裴沐揉了揉眉心,回头厉声道:“收拾现场,先撤!”
76、废弃工厂
“阿沐。”
“……”
“阿沐。”
“……”
“阿沐, 我们去哪儿?”
“……修士同盟。”
……
光从上方漏下。
丝丝缕缕的光,如丝丝缕缕的银色泉水,无声地溅落在空阔的地面。
姜月章睁开眼,才堪堪摆脱传送阵法刺眼的光芒, 就看见了这一幕。
这里是一片空旷的……原野?
他环顾四周。
的确是一片原野。
虽然不清楚具体传送方位, 但姜月章能认出, 刚才裴沐开启了一个远距离传送阵,而且消耗了整整九颗上品灵石。
在上品灵石被开采得益发匮乏的现在, 九颗上品灵石可谓奢侈。
这一次传送,距离不会少于五千里。
从永康城出去的五千里……不是在西边昆仑山脉,就是在东边茫茫海上。
姜月章沉吟片刻:“这里是昆仑?”
“你倒是机灵。对, 这里是昆仑山深处。”
山脉的深处是平原,这件事实在古怪。
但如果是传说中的神山昆仑, 似乎一切又显得寻常起来。
他一边思考, 一边又望着走在他前方的人。
裴沐走在他前方, 乌黑长发高束, 微卷发梢在纤腰背后摆来摆去。
姜月章被那一把秀发晃得心痒。
他快走了两步,伸手去牵她的手。
但裴沐一巴掌拍开了他。
他并不意外,但熟练地放低声音, 隐忍说:“阿沐。”
“少来。”
她警告地横来一眼:“你不会以为今晚的事就算结束了吧?”
姜月章微不可察地蹙眉。他盯着她, 发觉她脸上的警告之意是真的。
——她十分看重今晚的事。
顿时, 他心里有某种焦躁的情绪,像无数泡沫一样涌上来。这情绪浮在他眼中,展露一瞬, 令他锋利的眉峰动了动,也凝聚出一点阴沉之色。
这阴沉并非对她,而更接近于一种懊恼;他在懊恼今夜不够谨慎, 到底被她发现。
但他要保持冷静。
姜月章考虑着对策,纵然他已经考虑了一路。
相处了这么多年,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即便不能朝夕相对,但有时和一个人共事、看她做出无数决策,这比日夜相处更能折射出她的灵魂。
——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御座上的这个人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会欣赏怎样的灵魂。
所以,他压抑了心中的情绪,如过去多年里每一次所做的。
“……我知道,但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摄政王略垂下头,令目光和影子重合,也让表情的细节隐没在夜色中。
他压抑地叹了口气,语气沉沉,说出计划好的语言:“如果有其他选择,我也不愿意牺牲无辜的人。但是,如果告诉我,我可以选择牺牲一个无辜的陌生人,去换来你的寿命,我真的……阿沐,我不能抵抗这种诱惑。”
这是实话。
只有“不愿意”是假话。
他的心中不存在任何犹豫,唯一顾虑的只有她的态度。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终究却只是摇摇头,加快步伐朝前走去。
姜月章不觉将嘴唇紧抿一线。她仍然没有原谅他,他知道。
摄政王暗忖:他今夜杀的人都是死有余辜么?应该是。那对父子他还特意保护起来了。那些不言不语的下人他也没杀。真正无辜的人没有死去,所以阿沐生他气,应该也不会太久。
“别想了。”
突然,她的声音再度响起,回荡在夜风和星光之间。
“姜月章,你说话总是半真半假。很多时候我也不跟你计较,反正只要你按计划行事,多的我也懒得管。但这次?不行。你太过了。”
她没有回头:“我知道,你一直想弄明白我和修士同盟究竟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觉得,他们是大燕皇室的背后支持者?今晚你行事如果顺利,固然很好,但如果我带人前来,你正好将自己发疯的样子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自然不会支持一个疯子上台。你的目的其实也达到了。”
摄政王听着,面色不变,眉心却跳了跳。
片刻后,他到底禁不住问:“难道不是?”
修士同盟——这个神秘强大、仿佛无所不能的组织,他们发明了无数成果,推动大燕帝国蒸蒸日上,世人将他们传得神乎其神。
如果不是他们支持,江河日下的皇权凭什么去命令那群强大的修士?总不能凭个不当饭吃的名头。
在姜月章的记忆中,从先太后的时代开始,修士同盟就与大燕皇室关系密切。
而且是远远超过契约的密切。
可以说,他们为皇帝行事提供了绝大多数支持,包括武器、资金流转、技术的秘密交易等。
裴沐控制的天琼院,以及所设下的给佘家的陷阱,都是修士同盟全力支持的结果。
姜月章很久以前就猜,修士同盟应当是利用皇权、干涉朝政,以绕过当年契约的桎梏。
她猜他心思猜得不错。今夜的结果,好坏于他都有利。
但这种双赢,前提往往是“一切正如当事人所料”。
现在她直白地点出了他的目的,不免给人以横生波澜的不好预感。
“难道不是?”他又问了一次,眼睛眯起又睁开,像大猫的一次审视。
“当然不是。”
在空旷的、落满星光的原野上,她张开了双臂。
修长纤细的手臂,与孱弱无缘,只带着奇异的力量感。
也确实有一股轻灵的、淡蓝色的力量,从她手中往四周延伸。
姜月章疑惑了一刹那,紧接着,他就讶异地睁大了眼。
他望着周围,震惊的模样像个初次看见天地广阔的孩童。
他忽然发现,原来这片看似空旷的原野其实并不空旷。在群星璀璨的夜幕下,分明有许多石像伫立此处。
……石像?
姜月章定睛看去。
其实更准确地描述,形容那些东西是大大小小的石块似乎更合适。
但不知怎么地,他就是知道,那都是被漫长岁月磨损了的石像。
此刻,它们都被点亮了。轻盈的蓝色光芒,从石头的孔隙中透出;一缕接一缕,一线接一线,无数光束交织在一起,令这片原野成了杂乱而巨大的棋盘。
他和裴沐,就行走在这巨大的“棋盘”之中。
而除了这些石头之外,这里空无一人。
除了他们,这里空无一人。
“修士同盟……和你想象的并不相同。”
她的声音像在四面八方回荡,像是也被那蓝色的光束一切传递。
“曾经,它的确是一个繁荣的组织,成员最多的时候有近十万人。但随着这个国家越来越繁荣,无数地主豪商涌现。他们为了发展自己的技术,本能地去拉拢修士同盟的成员。”
“由于当初皇室与同盟的契约约定,修士同盟的成员以及三代血亲不许参政,渐渐地,很多成员都对这条规定感到不满,推出了同盟。同时,权贵出身的修士也被这条限制挡在了门外。”
“此消彼长,百余年过去……”
裴沐在讲述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深处的某个地方。这里的石头排列似乎暗合了某种阵法。
她站在阵法前,仰头望去,声音停下。
姜月章不觉追问:“百余年过去?”
石像缓缓移开,露出一条路。她也放下手臂。
莹蓝色的光暗了下去。但它们没有消失,只是变成某种微光,盈盈地浮在四周。
这样一来,天上有许多星星,地面也像有许多星星。在天地的星光中央,就站着他们两个人。
以及出现在前方的几间怪模怪样的屋子。它们是白色的三层建筑,材料像是石头却又很不一样,外观线条简洁。
有点怪,却说不上难看。
“看。”
她指了指那几间屋子,声音里带了点笑。
“现如今,声名赫赫的修士同盟只剩这么点人了。”
这几间屋子里……能住多少人?
姜月章将信将疑,正想说话。
这时,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
“什么‘这么点人’?我们内门好几百人,只不过不能天天守在这里而已!不然,你今天带出去的是什么人?”
不等他们回答,另一道年轻一些、同样精神高昂的女声传来出来:“几百人很多么?就会嘴犟!阿沐,你带出去的弟子去哪儿了,是不是起了玩心,贪玩去了?”
裴沐笑道:“什么玩?您又开玩笑。今夜死了一批原本不该今夜死的人,总要有人去善后。我身边这位罪魁祸首,等会儿也得挨一枪,装作被袭击的样子。”
那女声哼了一声,不快之意溢于言表:“哦,这就是你那皇叔?年纪轻轻,本事不大,野心还不小。出了事,不是还要阿沐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我让阿沐操心,是我不好。”摄政王淡淡应道,“但这与前辈何干?”
屋子里的人似乎没料到他承认得这么爽快,态度又这么不逊,一时陷入沉寂。
片刻后,他们转去和裴沐说话。
“小皇帝,这就是你看好的继承人?”
“我们已经接到传书,他并非善类。”
“国家交给他,你能放心?”
修士同盟的前辈一针见血指出了问题。
裴沐略带警告地看了姜月章一眼。
她知道,他还没放弃那个心思:让修士同盟对他产生疑虑,从而放弃将执政官的位置交给他。
她这位皇叔,面上不彰不显,内里却从来执著得可怕。
她摇摇头。
“有了今夜之事,我自然不能放心。”她对屋中人坦言,“所以,我带他来此处,求两位前辈帮忙。”
“……哦?”
屋中人有些意外。
姜月章同样如此。
四周盈光起伏,如水波,也像一次轻柔的呼吸。
这光映在姜月章眼里,也映出裴沐的影子,还有一丝不确定的情绪。
裴沐则十分安然。
她没有理他,只继续道:“这个人威胁我说,如果我死了,他就要让今夜之事重复发生。我思来想去,发现我既不能将国家交给其他人,也不能将国家未来寄望于这个人的良心——还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
“所以,既然这个人想要牺牲别人来让我活下去,我想,何妨让他自己去当那个被牺牲的?”
裴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屋中两个人震得齐齐“啊”了一声。
倒是姜月章,怔了怔之后,竟然眼睛一亮,微微一笑:“原来你要杀我?我还当你不愿意伤我。不错,这也可行。”
他半点不情愿也没有,相反却显得欢欣鼓舞。
裴沐不看他,话锋一转:“但是,要我眼睁睁牺牲他,我也做不到。我想,我还是很爱他的。”
饭团探书
“所以我来求问前辈,修士同盟多年来的积累浩如烟海,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他的命分我一半,我们一起活下去?”
她说得十分坦然。
姜月章却在这短短几句话间心潮起伏。“……你愿意跟我一起活?”他喃喃问道。
裴沐反问:“你不愿意?”
一句话问得摄政王略有慌乱:“不,我,我只是……”
姜月章怔怔想,他只是,他想……她说她爱他。
爱。
这个字……她此前从未讲过。
她还说“我们一起活下去”。
过去那么多年,他以为她讨厌自己。即便在一起了——他们在一起了罢?——他也只以为,她只是普普通通地喜欢他。
千头万绪萦绕心间,汇成一句:“阿沐,你再说一遍。”
他轻声说,不觉带点祈求:“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正事要紧。”
她板着脸。
他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等来,不由失望。
但就在这时,她说:“不过是说你要分一半命给我,我们一起活,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摄政王却刹那微微笑起来。
他感到心脏像是同时被柠檬和蜜糖浸泡,又酸又甜;又像寒冰过境后陡然迎来盛夏,那种极致的冷热,带来的是另一种疼痛感——狂热的欢喜所带来的疼痛。
“……前辈,”他忽然开口,对屋中的人说,“假如有共生的法术,还望前辈不吝赐教,无论需要什么代价,都由我来承担。但假如没有,我愿意将这一身灵力洗练为灵晶,作她的良药。”
足够了。他心满意足,忽然之间,什么结果他都能接受了。
“不知前辈都需要些什么?”
天地寂然,屋中也寂然。
这好似是一个极为困难的问题,难住了天地,也难住了夜风。
裴沐却脸色一沉,横来一眼:“姜月章,谁准你说话的?闭嘴,听我说。”
她自认凶狠,却见摄政王眸中含情带笑,令她一句气势十足的话宛如尖刀戳进棉花。
……软绵绵得让人不快。
裴沐干脆不去看他,一板一眼:“烦请前辈不吝赐教,至于这混账的话,不听也罢。”
屋子安静片刻,有人推门而出。
那是两名老人,一男一女。
男头发花白,胡子剃得干干净净,露出满脸慈祥的皱纹,和他声音的年纪相符;女的看着却比她的声音年轻,鹤发童颜,肌肤白皙光洁。
两人仔细打量一番姜月章。
裴沐趁机给姜月章介绍:“这二位是当代修士同盟的首领,玉冰修玉真人,还有赵潜升赵真人。”
“就是一个打铁的,一个玩儿泥巴的。”玉冰修爽快一笑,伸手拍了一下身边的老头儿,“我打铁,他玩泥巴。”
赵潜升无奈地晃晃脑袋,说:“这世上,不存在共享一半灵力或生命的法术。虽然历史中偶有记载,但这么多年,天地灵气逐渐衰退,许多玄妙的法术要么失传、要么不能再用,其中就包括分享生命的秘术。”
裴沐问:“凭您二位的学识,也不能研究出来?”
“我们都不擅长魂体二道,只是略有涉猎。”玉冰修摇头,“只不过……”
“不过?”
“你们的情况不太一样。”女人若有所思,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你们两人之间还有别的联系。”
裴沐想了想,坦然道:“我们是情侣。”
玉冰修心想,我倒是也看出来了,这所谓“皇叔”可真是个禽兽。
两位老人对视一眼。玉冰修率先问:“我看你皇叔好像有别的话说。”
裴沐一听,立即扭头,果然见姜月章摁着右边胸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立刻恼了,质问:“你又瞒着我什么?”
摄政王:……
“……什么‘又’?我如何瞒你多少?左不过佘家那老工厂一件事。”他分辩道。
裴沐冷笑:“哦,还不够多?还觉得不够严重?你还要如何,更欠揍么?”
摄政王:……
“我错了。”他乖乖道歉。
可他唇边笑意未绝,仍是一副深情又薄情的冷酷模样。
这人这辈子怕是都学不会心里有别人了。裴沐再皱眉,不想与他多话:“姜月章,你有话就直说。”
他笑笑,才说:“你记不记得我在天琼院认出你,你问我怎么认出你的?当时你碰了我的肩。”
裴沐问:“所以?”
“所以我就认出你了。”他淡淡道,“自从我们……我一碰到你的身体,心口就会隐约一痛。你心口有个红色胎记,是不是?我右边心口,还有对应的背上的位置,也各有一个红印。”
……这是个什么原理?
裴沐还在不解,玉冰修却已经一拍手。
“那就难怪了。喂,你小子。”
她指了指姜月章,命令道:“去把阿沐抱着。赵小子,去屋子里把我的木剑拿出来。”
后一句话是对赵潜升说的。他看上去比玉冰修老很多,却被称为“小子”,还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抱着?
裴沐尚且一愣,姜月章已经很敏捷地完成了这个指令。
他原本就站在她身边,手臂一揽,就将她按在怀里,进而整个举起来。
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草木香气笼罩了她。裴沐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棵树拥抱,草木香气清冽却也透着暖意。
她犹豫了一会儿,到底决定给玉冰修一个面子,不去推开他。
“放我下来。”她说。
摄政王一脸严肃:“这是按前辈的指示做事。”
……是吗?需要抱起来吗?
裴沐回头看玉冰修,用眼神表达疑问。
玉冰修看得好笑,说:“放下人家,普通抱着就行……对,少整那些花花心思,你们这些年轻男人……啧。”
摄政王这才照做,还有些不情不愿。
正好,赵潜升也将木剑拿出来了。
玉冰修接过来,走到两人身边。她先是站在姜月章背后,又慢悠悠绕到裴沐背后,然后——
一刺!
刹那之间,她手中木剑如电光射出,猛地往裴沐后心而去!
不过是一把木剑——
竟然只是一把木剑。
却有风雷激荡、电闪雷鸣,赫赫如不可挡!
这是大修士的凌厉一击,满含凌厉杀意。
“——你!”
摄政王瞳孔紧缩,想也不想,翻身挡在裴沐面前。
而裴沐……
她全程保持平静,最多不过偏了偏头,去看那剑光轨迹。
“不要激动。”她抽不出手,干脆拿额头碰了碰面前紧张不已的人,语气带了几分安抚,“玉真人没有恶意。”
姜月章却仍紧绷着,也喘息着。
他眼中怒火升腾,苍白的面颊因为激动而染上绯色。听了裴沐的话,他深吸一口气,手里按住她不动,自己缓缓侧头。
“这是何意?”他压抑着声音。
玉真人手里拎着剑,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嘿嘿。”
赵潜升站在她斜后方,替她解释:“师姐喜欢作弄人……尤其对她看不顺眼的人。”
他补充了后一句。
玉冰修这才无趣地耸耸肩,丢了木剑。她表面闲适,其实也是喘气不停,显然刚刚那一击消耗了她不少精力。
“……老了。”她摇摇头,咳了两声,“叫你这个讨人厌的年轻人知道,你们之间的联系从何而来。明白了吗?”
她指了指姜月章的背心。
这是她刚刚瞄准的位置。
摄政王还是盯着她,阴沉沉的,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一茬。
裴沐挣脱他的禁锢,又摁住他的肩,不让他冲动。同时,她自己比划了一下,有些惊讶地问:“玉真人是说,我们的胎记是……”
“不错,那是剑伤。”
玉冰修对她一笑;“就像刚才这样,我一剑刺下去,剑身贯穿这小子的心口,堪堪在你心口点上一点。”
“无稽之谈。”
“可我们不曾受过这样的剑伤。”
两人异口同声。
玉冰修好笑道:“谁说现在了?前世,魂魄转世,没听过?有些厉害的魂魄,能将死前最深刻的记忆带来轮回,化为今生的记号……”
她突然闭口不言。
她师弟走上来,握住她的手腕,为她渡来灵气,又低声说:“师姐,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的人,还这么任性。”
他又对摄政王淡淡点头:“师姐的意思是说,你们前世是很强大的修士,魂魄之力也极其强大,远非寻常人可比。因此,你二人身上的记号应是前世遭受的剑伤。”
“前世?真有前世轮回一说?”裴沐喃喃讶异,又问,“前辈是说,他是为我挡剑而死?”
“……不止。”玉冰修又掩唇咳了一阵,“你们的魂魄之间还另有奇异联系,好似一体双生的命格。而既然你们联系如此密切,我想,还真能试试将这小子的命分你一半。唯一的问题是……”
她语带深意:“你们谁若遭遇不幸,另一人也活不了太久。”
“好。”
这一声来得太快,也就显得太突然。
裴沐怔了怔。
却见姜月章上前两步,抬手解开系到喉咙口的两颗纽扣:“要做什么,现在就开始。快一些,我还得赶着挨一枪……”
他回头看裴沐一眼,面上又有笑意微漾:“好去别人面前做戏。”
他答应得这么爽快,裴沐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觉。分明是她自己的提议,现在也真有方法了,她却只能沉默半晌,低低说一句:“你知道就好……本来就是你惹出的麻烦。”
他含笑:“嗯,是我惹出的麻烦。”
裴沐抿唇。
片刻后,她走上前去,用力拥抱他。她贴在他耳边,低声说:“皇叔,虽然你这个人冷心冷情、阳奉阴违、自以为是、心思深沉不定……但念在你终究是为我考虑的份上,大不了,你做的孽我也分一半吧。”
不去看他反应,她扭头对两位修士同盟的前辈说:“还请前辈尽快开始。”
姜月章没说什么,只轻轻搂了一下她,这才放开。
玉冰修见他们如此,神色有些复杂。她挥挥手,示意师弟上前:“你来吧。”
赵潜升点头上前。
忽然,他怀里出现了一只花瓶。这是一只缠枝青莲大花瓶,器型优雅修长,绘笔灵动活泼,很是漂亮。
一把小刀在他指间闪烁寒光。
“别动。”他对姜月章说。
与此同时,那抹寒光飞快一闪,就往姜月章心口刺去;后者身躯一动,似乎本能想躲,却硬生生控制住。
然而,那抹寒光还是停下了。
人们的目光集中在裴沐身上。
而裴沐手里正拉着姜月章。
刚才片刻间,她居然使劲一拽他,将他整个拉来面前,避开了小刀的刀锋。
“……不是故意的。”她有些尴尬,解释一句,推开姜月章,“你们继续。”
姜月章顺从地离开,却又回过头,眼里笑意如星:“阿沐,我真的很高兴。”
“高兴你即将挨一刀再挨一枪么!”裴沐有点烦躁地瞪他一眼,“快去,别废话。”
“……年轻人。”玉冰修嘀咕。
小刀再起。
摄政王却突然摆摆手:“等等,如果我们二人性命相连,我受伤,她会不会痛?”
“……不会!别废话!闭嘴!”
赵潜升忍无可忍,竖眉骂道:“你们这是质疑老夫的技术!”
小刀愤怒地没入摄政王的心口。
裴沐双手握紧。
摄政王皱了皱眉,安慰她说:“不痛。”
“……我又没问你痛不痛。”裴沐别开目光。
过了会儿,又看回去。
姜月章一直看着她,对她微微一笑。
裴沐更不自在了。
再过一会儿,她突然开口:“真的不痛么?”
半晌后,唯有摄政王的笑声响起。
玉冰修继续摇头。
她再咳几声,叫住裴沐:“阿沐。”
“玉前辈。”裴沐应道。
“当年我答应你皇祖母,辅佐你治国,也会帮助你们的计划完成。可现在我看这小子……”玉冰修睨摄政王一眼,断然道,“不靠谱。”
“玉前辈说得是。”裴沐并不反驳,“可前辈说是因为答应皇祖母才辅佐朕?”
她扬眉一笑,那小皇帝的骄傲气势又回来了。
“一则,当年皇祖母与修士同盟约定,事成之后便取消契约,允许同盟成员参政。”裴沐不紧不慢,“二则……”
裴沐抬起右手,手掌朝向星空。
四周浅蓝色的灵光忽而蔓延。
整个昆仑山脉如同被点亮;梦幻的光影波动不止,如时空交汇的幻象。
“难道修士同盟答应辅佐朕,最要紧不是为了……朕能随意开启昆仑大阵么?”
裴沐笑道:“修士同盟驻扎昆仑多年,一应秘密都在此处。朕手握昆仑,何尝不是握住同盟命脉?玉前辈,朕是明君,可从来不是仁君。”
玉冰修望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忌惮。而后,她就有些心灰意冷。
“唉,技不如人,罢了。”她摆摆手,“只盼你退位后履行诺言,取消了那讨厌的契约。”
“自然。”裴沐一口答应,“也盼前辈遵守承诺,在世俗开设学堂,广收天下子弟,切莫敝帚自珍。”
言谈间,摄政王那头的灵力萃取已进行得差不多。他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但那笑意却毫不褪色;在梦一般的灵光里,他的神态也染上了虚幻的色彩。
裴沐看看他,走上前去搀扶他,哼道:“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摄政王柔声道:“我心上人这般厉害,我十分欢喜,这也不行?”
属于他的灵力,朝裴沐涌来。
他的力量是青绿色的,果然就像草木。
不同修士的灵力各有差异,融合自然会带来种种不适。但裴沐望着星星点点的、雨雾似的光,却仿佛沐浴在草木窸窣中,只觉清新柔和,没有半点不适。
也许……真有前世一说。
“姜月章。”
她的声音也变得柔和、平静。
摄政王应了一声,目光缱绻。
裴沐微笑着,说:“你别高兴太早。今晚这事,可还没完呢。”
摄政王:……
“执政官选任的事,我们确实要好好商量一下了。”
77、她是荷花
五月五日。
永康城盛夏炎炎。
炎热的风带来懒洋洋的平静。
但这是一份诡异的平静。
经历了昨夜的风波后, 这座城本该更热闹一些,至少某些朱门大户应该更热闹些。比如哭嚎、出殡,比如大发雷霆,比如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是没有。
唯独哭嚎是被允许的, 但更多都被摁在了水面之下。
就连某些野修组织跳出来, 声明对昨夜的某件事负责, 这消息也被严格禁止传开。
在五月十八日的退位大典之前,有些人不容许出现任何意外、任何波澜。即便是至亲的突兀死亡……也不行。
所以一切都显得十分平静、十分普通, 普通得和前一天没有任何不同。
只有黑/道上多了几份语焉不详的高额悬赏令,还有深宅之中多了几个养病的人。
摄政王并不是唯一养病的那个人,更不是昨夜唯一生还的大人物。昨夜死了许多人, 可到底也有不少人活了下去。
生意人开张做生意便是如此,如果要做, 往往就不止一单。
不幸的是, 摄政王却是他们之中受伤最严重的一个。
这一天, 佘大人秉承父命, 挨着去探望这些受了伤的重要盟友,一一地传达佘家的歉意和慰藉。
说来说去,那不可提的地下密所都是他们牵线搭桥, 他们无论如何脱不开这层关系。
午后最热的时候, 佘大人来到了摄政王府。守门的士兵腰杆挺得笔直, 配枪黝黑发亮。见了他,这些训练有素、面无表情的士兵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诧异。
实在是这短短一夜间,佘大人变得太多。
这位脸圆圆、笑呵呵的大人, 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却憔悴得像个苍白的鬼。他走路得要人搀扶,脚下还打着晃, 看人的眼神成了直勾勾的,面上却还习惯性地扭出一点官场上圆滑的笑。
那笑不仅不显得和气,相反还瘆得慌。
佘大人来摄政王府,惯来是无需通报的。士兵们轻车熟路开了门,幽魂似地佘大人就飘了进去,一路往摄政王的院子而去。
人还没走到,隔了老远就听见小皇帝的一点声音。
佘大人的步子停了停,很快又幽灵似地往前飘。
离得近了,进了院子门了,那乌发雪肤的小皇帝便赫然站在院子中。他一身浅沙色便服,通体并无装饰,只眉上一条素净抹额、腰上压着一枚龙纹玉佩。
摄政王院子里只有几株板正的树木,建筑都被改得光秃秃的,不大好看。在这毫无品味的院子里,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乌发雪肤、丽色灼目,是最大的亮色。
可惜,这抹“亮色”正是满面怒意,还正发出好一通阴阳怪气的嘲讽。
“……真是奇了,皇叔突然风寒告病?什么风寒连面也见不得,怕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儿吧?”
小皇帝显然被拒之门外,因此怒气冲冲。但在这怒气之外,他眼里还有一种格外的亮光;那是幸灾乐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该不会……昨晚上的事,皇叔也在现场吧?”
他拖长了声音,迫不及待说出这一句。这时,他身边的贺姑姑——那个讨厌的女人——才轻轻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回头看。
小皇帝不大耐烦地一晃头,正好和佘大人的视线对个正着。
正当佘大人以为这位陛下会连自己一起讽刺的时候,小皇帝却收敛了那副趾高气扬的神态,冲他略一点头。
“佘三公子的事,朕已经听说了。事出突然,佘大人节哀。”他客客气气,语气也温和不少。
佘大人愣了愣,心头涌起无尽哽咽,险些当场老泪纵横。
那是他最心爱的幼子啊!不过一夜之间,就平白无故丢了性命,父亲还命令他不得声张,甚至不能现下彻查凶手,连大办丧事也不行——就为了确保十八日的退位大典万无一失!
佘大人的身体原地晃了晃,被侍从熟练地扶住。
他呆呆地想,可又能怎么办?大局为重……大局为重!
佘大人生生压下胸中翻腾的一口血气,强迫自己那僵硬的思维运转起来。他竭力睁大了眼,审视着前方的皇帝,思索:昨夜的事有没有可能和皇帝相关?
虽然皇权衰落,但永康城里一直有风声,说先太后其实给小皇帝留下了不少秘密遗产,或许其中就有不为人知的力量?
况且,谁都知道先太后最恨人体灵晶提炼,作为她教出来的孩子,小皇帝……
……就这不成器的小皇帝?
饶是佘大人悲痛万分,这会儿看谁都有些疑神疑鬼,一想到这位陛下的娇气和草包,也不由想要哑然失笑。
他自然是笑不出来的,却牵了牵嘴皮子,咧出一个有气无力的、茫然的微笑。
“臣多谢……陛下关心。”他迟钝地回答,又看了看紧闭的房门,“陛下是来看摄政王的?”
小皇帝细微地撇了撇嘴,才故作不在乎地说:“佘大人不也是?佘大人,听朕一句,摄政王这病来得急,指不定他就跟昨夜的事相关呢!杀了三公子的人——说不定就是他!”
一言既出,佘大人眉心狂跳。
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要信了。太合理了,太合理了啊!昨夜是阿源为摄政王引路——他到底为何要派阿源去啊,他的阿源!——而在场众人,除了摄政王,又有谁可以轻而易举杀死阿源?阿源的修为,他是知道的……
但是,这只是上一个瞬间的思考结果。
下一刻,佘大人自己就否定了这个可能。
摄政王没有杀害阿源的动机。即便有,昨夜的时机也太傻了。凭摄政王的势力,他想杀一个人,有一千种方法可以悄无声息地去做,何必这么招眼?
更重要的是……
这位皇帝陛下的挑拨之意,实在也太明显了。
带着一点茫然,佘大人本能地做着判断:皇帝挑拨得太明显了。哪怕他极力掩饰,却仍然不能完全抵消那份恶意……话也说得太粗糙。果然是个漂亮娇气的草包。
他刚才怎么会一头栽进这草包皇帝的语言陷阱?佘大人恍惚地想,看来自己的状态实在不大好。
他又摇了摇头。既是否定,也是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陛下说笑了。”佘大人僵硬地笑着,“臣这就去看看摄政王,陛下可要一起?”
“要。”
皇帝不假思索,那一丝挑拨之意变得更明显,让他乌黑的眼睛也闪闪发亮:“朕与佘大人同去,定要看看皇叔这伤是真是假。”
这种浅薄的挑拨很容易看穿。佘大人还有点想笑,可他忽然想起自己那可怜的孩子:阿源前几日还荒唐地闹着,非说要跟这草包小皇帝在一起,谁知今日已是阴阳两隔。
ranwena.net
如果有可能,佘大人真愿意葬了这空有漂亮皮囊的小皇帝,送去幽冥好与他可怜的阿源作伴。
怎么那伙贼人偏偏就盯上了阿源?偏偏就是阿源!连那卑贱的“货物”都没死,现场还有好几个酒囊饭袋活下来,怎么偏偏就是他那成器的阿源……
想到这里,佘大人颓然不已,再也打不起任何精神去掺和小皇帝的试探。
“……陛下多虑了。摄政王何等人物,如何会与昨夜的腌臜事有关。”
他机械地笑着也机械地说着,两眼却看也不想小皇帝。他只是拖着疲惫的步伐朝室内而去。他不去对上皇帝的目光,这样他可以不必再浪费自己所剩不多的精力,去判断那颗无用的脑袋里的想法。
小皇帝似乎还哼哼唧唧说了几句什么,但佘大人已经没心思听了。
摄政王的屋子门口有亲兵守卫。通知一声又等待片刻后,佘大人便被一个手势请了进去。
但小皇帝依旧被阻挡在外。
“……真是天日昭昭却毫无王法!你们……哼!”
他憋了半天,终究是悻悻地甩手而去。
佘大人没有回头。
他只是一步步走进摄政王单调而空旷的房间,走到那张床前。
摄政王披着冷灰蓝的戎装外套,正靠在雕花紫檀架子床上,举着一本书静静翻阅。他整个上半身都缠着白色的绷带,胸腹处都隐有血迹晕出。
这位苍白的王爷,现在看上去比那些绷带更加苍白,好像一尊全无血液的白玉雕像。
二人相见,一时却谁也没有说话。
佘大人提了几次气,又缓缓按下。
过了不知道多久,摄政王才扣下书、抬起头。他的眉眼都是冷灰色的,放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疏淡凌厉如隆冬被雪的悬崖。
一层被刻意压制过的怒气,浮在这锐意陡峭的脸上。
佘大人的眉毛动了几动,牵得脸上的浮肉也挤了挤。
“摄政王……”
“佘濂啊佘濂,你让我说你、说你们佘家什么好!”
摄政王提了口气,却又即刻按住胸膛上的伤口,声音明显中气不足。但愤怒支撑着他,令他痛苦也要继续斥责:“你信誓旦旦和我保证,那处地方是绝密,绝不会被人发现!是啊,可真绝密——绝密到被人连锅端了,本王也险些成为枪下亡魂!”
佘大人阴沉着脸。
“枪……?火铳?”他突然问,“这种东西难道不都是在摄政王麾下管着?”
摄政王愣了愣,旋即大怒。
他一把将手里的书扔出来,重重砸在佘大人肩上:“佘濂,你好大胆子,竟敢怀疑本王!那些野修手上的火铳打哪儿来,本王怎么知道!那群人发了疯,用一堆打几枪就炸膛的黑/道玩意儿,生生闯进来大开杀戒……你还敢质问本王!外头传言说,黑/道上的货跟你们才少不了关系……咳咳……”
到底是病人,摄政王的震怒还没发出几句,就成了接连不断的咳嗽,和面颊上憋出的绯红。
“会炸膛的火铳……”
佘大人瞳孔一缩。陡然,他双手微微颤抖,连身躯也不断发抖起来。
摄政王说得不错,佘家显贵多年,怎么可能甘心火铳这种重要物资一直被其他人垄断?自从五十年前第一代火铳产出,佘家就尝试着自己破解技术。
但是受困于关键技术的缺失,他们生产的火铳频频炸膛。
而除了佘家之外,就佘大人知道的,还有好几家也在背地里搞火铳研究。
莫非这件事只是借了前段时间人体提炼风波的幌子,好引走他们的注意力?背后黑手真正的目的其实在“炸膛火铳”?
摄政王会因为这火铳怀疑上佘家,那其他人呢?
佘大人猛地一震!
这一刻,那浓烈的丧子之痛在他心中淡去了。强烈的家族危机感令他悚然而惊,一颗胖大的头颅好像被浇了一头冰水,立即清醒起来。
“摄政王……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冷汗涔涔而下,佘大人忙上前两步,再想一想,他又赶快退回去,亲自捡起了地上的书册。捡书的时候,他头脑中还不经意地飘过一个念头:方才这书砸得他不痛不痒,哪里是摄政王的盛怒出手,看来他果然是受伤不轻。
佘大人拍了拍书册的灰,亲亲热热地走上前,轻轻将书交到摄政王手上。现在他堆出满脸笑,就还是那惯有的和气、圆滑,再也不像幽幽的鬼魅了。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们荣辱与共,我为何要故意害摄政王?定然是小人陷害。”
摄政王乜斜着眼睛,嘴角一丝冷笑。但听了这番话,他脸色便缓和不少。
“佘大人,三公子的事情十分不幸,本王也十分痛心。若非本王自顾不暇,定然会全力相救……可惜啊。”他摇摇头,“罢了,本王也知道你心中悲痛,不与你计较。可佘大人要时刻记得,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大局为重,从小到大都是大局为重,到了老、到了儿子平白死了,也是大局为重……
佘大人摇摇头。
他的笑稳若泰山。
“说的是,我也知晓……”
……
裴沐摘下了耳朵上的小巧装置。
她正靠坐在马车车厢内部。这架马车看似陈旧,实则是皇祖母传给她的,经历过数次改造,内里刻画无数法阵,坚固又绝密。在这里商量事情,大可放心。
贺姑姑坐在她边上,用镇定的神情掩盖着一丝紧张。
裴沐睁开眼,对她微微一笑:“姑姑,没事了,不必挂心。”
“那就好,那就好。”
贺姑姑长吁一口气,拍拍胸膛。接着,她又伸出手臂,小心地拍了拍裴沐的肩,柔声道:“陛下也别太操劳,您看您,这段时间都瘦了。”
裴沐对她一笑,又往她那边挪了挪,好将头靠在她肩上。
贺姑姑默不作声地搂住她,就像是真正血脉相连的长姐。
不,就算是真的血脉相连,也不一定比贺姑姑与她之间更加亲密。裴沐想,她有很多秘密都没对贺姑姑细说,但她多年来贴身照顾自己,不可能没有发觉。可贺姑姑总是什么都不问,只是沉稳而细心地给她料理一切。即便是亲生的姐姐,恐怕也没有多少人能做到这样。
“姑姑,”她禁不住撒娇似地叫了一声,双手抱紧贺姑姑的腰,“等我退了位,姑姑跟我一起住,还是另外住?无论姑姑想婚嫁也好,想去修炼也好,还是想四处走走看看也好,我都会支持姑姑。”
贺姑姑被她逗笑了,轻拍她两下,很慈爱地说:“陛下尽说孩子话。奴婢不跟着陛下,还能去哪里?”
裴沐不假思索:“姑姑不当奴婢,当个堂堂正正的人,去哪里都行。”
贺姑姑愣住了。
好半天,她才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含笑说:“好,好,姑姑不是奴婢,但姑姑还是要一辈子跟着陛下。”
……
五月五日当晚,佘家开始暗中清点各厂火铳的流向。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这种事故高发的产品大部分都流去了黑/道,而后者是最看重保密的。常常连买家的身份都是虚的,能去哪儿找?
更别说,如果动作一下子太猛,可能还会引来报复。
那些阴沟里混的老鼠,惯来疯起来是不要命的。
不过,这样反而更加印证了佘大人的猜想:幕后黑手真正的目的在于火铳,他们是要用这东西来陷害佘家。
杀害佘源他们的野修,多半只是一把“刀”,至于用刀的人究竟是谁……
仓促间,连老谋深算的佘相都没有头绪。
要说敌人,佘家潜在的对手、被他们谋害过的对家……那可真是太多了,一时竟无从查起。
“……我总觉得,敌人就在这永康城里。”
佘府深处的书房,佘相靠在太师椅里,闭目养神,手里不停转着两个玉润圣光的石头。
这是极品的天然灵石,市面上千金难求,但在这佘府,这些不过是些玩物罢了。
佘大人毕恭毕敬地站在老父面前。
这父子两人的胸前都佩戴了一朵小小的、凄凉的白花。
佘府中的人都佩戴了这白花,这是对那不幸的三公子的唯一悼念。
佘夫人因哭闹不止,被勒令关在了小院里头,任凭佘大人怎么安抚,说等一切尘埃落定后补办盛大丧事,佘夫人也只是一口唾沫唾他脸上,骂他没主见、没人性、没点父子情。
妇人之见。
佘大人暗自摇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现在查清佘家究竟被谁算计,才是最重要之事。
显然佘相也是这般想法。
咵啦、咵啦……灵石碰撞的声音不断在屋中响起。
“小四。”
突然,佘相睁开眼睛,若有所思:“你说,背后的黑手有没有可能,跟那小皇帝有关?”
佘大人愣了一愣。
如果这不是他敬畏的父亲提出的问题,他会哑然失笑、当即反驳,但既然是父亲说的,无论听上去多么荒谬,他都要好好想一想。
“儿子也想过这个可能。”佘大人字斟酌句地回道,“可……即便假设那小皇帝真有这份手段,他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
“我说的是,‘和小皇帝有关’,没说‘是小皇帝’。”
佘相看了他一眼,目光隐带失望:“阿源比你机灵……唉,罢了。”
父子两人齐齐沉默一刻。
佘相重又闭上眼,手里灵石碰撞、转动的速度加快了一些。
“万一阿瑛当年留下的不只是归沐苍呢?万一她只是让我看见明面上的归沐苍、明面上的姜月章,但暗地里还安排了其他后手?”
老人喃喃自语。
明明说的是先太后可能的算计,这张曾经也俊秀过的脸却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如同一点不可为外人道的神往。
“阿瑛她啊,就是那样的性格、那样的手腕。如果她果真还有布置,我也不奇怪。”
佘相带着那一点纯然的微笑,仿佛在对记忆中的谁说话,而不是对近在眼前、人过中年的儿子。
佘大人略拉长了脸,却只敢垂头不语。
“如果是阿瑛布置,能从什么方面?嗯……小四,再去查查修士同盟那头,看他们和皇室有没有别的往来。”佘相想了想,从容吩咐,“还有天琼院那头也查一查。另外,再去一趟大燕银号——你亲自去,将抵押资产的清单、文件原件全都检查一遍。”
佘大人听得愣愣的。
他突然一个激灵:“父亲是说,修士同盟居然……那我们的生意岂不是糟了!”
太师椅上的老人却皱了皱眉毛,显出几分聪明人看蠢人时特有的不屑来。
“无论什么事,都要假设好最坏的情况,接着再来判断可能性。”
佘相有些冷冷地斥责了这句,才接着解释:“第一,假设阿瑛真的使唤得动修士同盟,就意味着至少七年前开始,修士同盟就彻底站在了皇室那一边。抛开小皇帝不提,摄政王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他如果毫不知情,这个假设的可能性就降低了一大半。”
“第二,假设姜月章这位摄政王就是阿瑛留下的‘后手’,他在骗我们。那我们就要问问,骗我们对他有什么好处,或者不骗我们对他有什么坏处?”
骗了有好处才骗,就意味着利益使然;不骗就会倒霉所以不得不骗,叫身不由己。
“姜月章骗我们,骗得一个执政官的位置?可恰恰是他和我们合作,才能顺利逼得国家改制、皇帝早日退位。他手握军权,如果真要护着小皇帝,难道不是明刀明枪地更方便护着人?摄政王这个名头已经是能一手遮天,多要一个执政官的位置,对他来说有多大好处?还平白多了两个会议的掣肘。”
佘大人听了这番话,才放下心来,苦笑道:“是儿子想岔了。对摄政王而言,如果他不是非得和小皇帝闹翻,那自然是保持皇权现状,对他掌控朝政更加有利。”
佘相哼了一声:“你总算反应过来了。而假设姜月章是身不由己地和我们合作,那必然是小皇帝那头威胁到了他的权力。这个人或许是小皇帝,但更可能是阿瑛真正的‘后手’。而这样一来,又反过来说明摄政王是真心与我们合作。”
话说到这里,佘大人那颗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他擦擦脑门儿上的汗,小心觑了父亲一眼,看他脸色还好,这才小心得出结论:“既然如此,儿子这就速速去查证一番。”
“去吧。”
佘相应了一声,手里转动的灵石也渐渐缓慢下来:“别耽搁了十八号的正事。”
说的是十八日的皇帝退位大典,以及执政官上任、对大臣会议及众民会议宣誓的就任仪式。
佘大人躬身退下。
从始至终,这父子两人都下意识忽略了一件事……或说是两件事。
第一,小皇帝果真是个草包?
第二,小皇帝和摄政王之间,只可能有权力上的联系?
于他们而言,这两个问题似乎并不能成其为问题,因为它们都太显而易见了。
一个深宫里长大的娇气包,能有多深的心思,还能深过佘相不成?更何况先皇——他的母亲,还是个疯女人。
而对第二个问题,则更可笑。两个处在权力之巅的人,任凭他们之间有多少少年情谊,也都会被权力冲散。
因为权力就是这般诱惑人心也腐蚀人心的、怪物一样的珍宝。即便你一个人刚正不阿,为了你的家族、属下,你还能如何?
就像佘家一样,就像这永康城里许许多多的顶尖权贵一样。
像当年为了爬上宰执之位,抛弃青梅竹马的恋人、另娶他人的佘相。
也像那位为了抓住权力、报复佘相而嫁入深宫的先太后。
至少……
在佘相眼中,这便是世间万物的至理。
很快,他就将为了这条错误的“至理”而付出代价。
78、昆仑山中
午后阳光灿烂。
佘相站在书桌前, 悬腕握着一支上好的紫毫笔,凝视着桌面铺陈的素白宣纸,久久不语。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庄严地握着笔,庄严地面向一张纸了。爱惜字纸这样清寒的少年举措, 已经距离他十分遥远。
良久, 他才又沾了沾墨, 写下一行字:五月十八日。
这几个简单的字像一个个黑洞,令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凝视着。
看着看着, 老人有些恍惚起来。
怎么会这样?
就像当年成亲时,他挑起新娘的盖头,凝视着那张不属于阿瑛的、平庸的女人面容, 就像当年阿瑛嫁入皇室时,他跟在漫长的迎亲队伍后边, 凝视着那生动的游龙转凤场景……
分明是既定的事实, 却因其大大背离了他最初的预期, 而显得何其荒谬、何其可笑。
也就总是令他情不自禁地恍惚起来。
多少年过去了, 除了接到阿瑛去世的消息时,他早已不再有这样的体验。
直到此时此刻。
太荒谬了。
怎会如此。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嘈杂声。老人听见了, 并随即就意识到, 那嘈杂声已经离得很近, 因为凭他如今的耳力,其实听不见太远的声音。
他环顾这间书房。堆满珍贵古籍的黄花梨书架、书桌,金丝楠的隔断, 博古架上陈列的奇珍异玩,墙角摆放的珊瑚玛瑙盆景……
一代代的佘家传下来的啊,在他手上达到了顶峰。
现如今, 难道都要丢掉了吗?
“砰”一声,小四那个孩子推门而入,疾步跑来。
“爹,爹!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啊!”
简直像个一上一下弹跳不住的面疙瘩。佘相冷冷地想,阿濂这个孩子自幼就平庸,这几年好容易磨砺得能看了,一到大事发生,就还是这么大呼小叫、沉不住气。
“面疙瘩”弹跳到了老人面前,整张粉白的圆脸都滚着汗,像让蒸汽熏了,快要融化似地。
“那小皇帝——归沐苍,我们,修士同盟……”
连话也说不明白,前因后果混成一团,到这会儿了还没个准确判断。
佘相摇摇头:栽得不冤啊。
这已经是他下头最成器的一个孩子了!
栽得不冤。
他丢了笔,黑亮的墨汁在上好的纸张上拖出飞白的痕迹,恰好破坏了“五月十八日”这几个字。
“慌什么。”佘相淡淡道,“你爹我还没去呢,这院子前头就立着扩音仪,归沐苍说了什么,老夫听得清清楚楚。”
小四儿傻了似地看着他,好半天突然嚎了一声:“爹!那我们怎么办……佘家怎么办啊!!”
佘相却已经转过头。
他看见书桌面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一如他年少时写下“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情景。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阿瑛,这一生……终究是你赢了。
老人突然笑了一下。
“怎么办……”他疲惫地吐出一口气,“换了衣服,扶我去明珠宫。”
“爹,莫非、莫非您还有什么后手……”
“是啊,你爹我有的是后手,譬如能将蠢货后辈串成串,一个个儿拎去皇帝面前哄他开怀。”佘相讥讽了一句。
“呃,那爹,我们是……”
“去跪着。”佘相摁了摁额心,再次感到了和傻子说话的无力感,“跪到归沐苍和姜月章松口,好歹给你们这些蠢货留点后半辈子生活的本钱为止。”
……
时间回到这一天的清晨。
五月十八日,是早已定下的皇帝召开退位大典,以及摄政王宣布就职首任执政官的日子。
为了这一天,明珠宫里已经彩排过无数次,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人们还是紧张万分,又忙碌万分。
从一大早开始,皇帝陛下和摄政王就待在清源殿里。过去几百年中,这都是帝国早朝召开的庄严之所,但在今天,这里已经被装饰一新:象征皇权肃穆的高门槛、牌匾、龙椅……全给取了,代之以简洁的装潢、开阔的视野。
几只粉彩大花瓶还保留着,里头插着新鲜带水珠的荷花。
皇帝陛下歪坐在一边的崭新软垫椅里,歪肩伸腿,全没正形。不仅如此,他坐着坐着,头就开始一点点地打起瞌睡来。
贺姑姑守在边上,不紧不慢地扇着风。
摄政王笔直地站在一边,手里紧捏着下午就职典礼的演讲稿,眼风频频扫向那好梦正甜的皇帝,深灰色的长眉越皱越紧。
看得旁边忙碌的人们心惊胆战。
摄政王肯定生气了。唉,不知道待会儿会跟皇帝起什么冲突!这位陛下也真是的,也不看看自己到了什么境地,还这么不着调。
果然,过不多一会儿,摄政王就再也按捺不住。
他沉着脸,大步走过去,硬质的筒靴踏在光洁的地面,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响。
在贺姑姑乍然紧张起来的注视中,摄政王伸出手——
然后,将边上轻薄的凉被拉了拉,给皇帝盖住了肚子。
“这么大剌剌地睡着,着凉了怎么办……下午难道打着喷嚏,去和全国百姓演讲吗!”
众目睽睽下,苍白俊美的大人蹙着眉,声音沉稳,自有一番凛然之意。
众人愣愣的:哦,好像有点道理……
那为什么不直接把皇帝叫起来?
幸好,这时候,皇帝陛下睁开了眼睛,也免去了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烦扰。
“……什么时候了?”她打了个呵欠,眼角一点生理泪水。
摄政王冷冷道:“陛下再多睡会儿,就能给全国民众听听陛下的呼噜声了。”
“胡说,朕睡觉从不打呼。”裴沐再揉揉眼睛,迷蒙着神情,冲摄政王懒洋洋一笑,“皇叔的伤势又如何了?可别就职还没完成,人就倒了,那可当不得执政官。”
他们这番针锋相对,反而令其他人放下心来:这才对嘛,这才是皇帝陛下和摄政王的相处方式嘛。
匆匆跨进清源殿的佘大人,也是这么想的。
他顺风听了几句两人的争吵,心中觉得习以为常,可心脏却又怦怦直跳。他脑子里闹哄哄的,全是不久前接到的传闻——
遵照佘相的意思,他查了好几天天琼院和修士同盟,最后得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天琼院或许早就和皇室暗通款曲,佘家拿去竞拍二次提炼技术的资产抵押,已经悉数转给了小皇帝!
这个消息太吓人了,吓得佘大人的心怦怦跳。
在这种恐怖的猜想下,他一下子变得疑神疑鬼,看谁都不对劲。
现在当务之急,就是……
“陛下,臣欲开大燕银号库房,还请陛下暂时归还钥匙!”
佘大人几步冲进去,顾不得给摄政王使个眼色,就直接开口。
小皇帝神色一冷,斜眼看来:“大燕银号的库房钥匙?”
由于下午的仪式需要,皇帝玉玺、国库钥匙、大燕银号钥匙、玉碟等至高权力象征,已经全都给到了皇帝手上。下午皇帝退位完毕后,会亲手将这些东西交给摄政王,以宣告国家权力的合法转移。
仪式下午两点开始,这会儿是上午十一点,佘大人卡在这时候找皇帝要东西,无异于挑衅。
小皇帝便冷笑一声:“哟,朕还没退位呢,佘家就欺负到朕头上了?”
他清润乌黑的眼眸一眨,望向那一身戎装的摄政王。
“皇叔,你不管?”他带了几分恼色,又像年轻人的色厉内荏,“如果都要这么欺负朕,下午朕就毁了这典礼,看谁怕谁!”
摄政王多看了她一眼,这才走到佘大人身边,低声问:“佘大人,这又怎么了?什么事不能等到之后再说,非要现在节外生枝?”
他眉头紧蹙,语气冷硬,显然也动了几分怒。
佘大人理解他不高兴的原因,但这件事不先确定下来,他也不敢让下午的仪式顺利进行。
万一皇帝手上真有佘家全部资产……这可不只是资产的问题,这是皇帝手上能量究竟多大的问题!如果这个荒谬的猜测竟然是真的,那这小皇帝究竟是为了什么苦苦忍耐、做戏到今天……
只要想想,就实在让人胆寒!
所以佘大人现在谁都不信,也谁都不敢信。
他摆摆手,只对摄政王说一句:“回头再给摄政王赔罪。”
他一步跨出,重新来到皇帝的面前,强硬道:“陛下,大燕银号的库房钥匙!”
“你……!”
小皇帝显见地恼怒了。
但也显见地,他其实没什么办法。
佘大人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这个被他们定性为“只会耍赖纠缠细枝末节、好面子的虚荣漂亮草包”的小皇帝,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背后可能有的含义,他都不想错过。
但看来看去,皇帝也仍然是那个皇帝。他的目光往佘大人背后飞去,带着恼恨和质问,接着又犹豫地看着四周,像是在思考还有谁能救他。
最后,他目光黯下,像是颓然于这无能为力的现实。
“……罢了。”
小皇帝两条细长的胳膊往椅背上一靠,好好一个天潢贵胄,硬是显出了几分痞气,像是最后对抗一下权臣的威胁。
“大燕银号库房的钥匙啊……朕想想,在哪儿来着?”
小皇帝拖长了声音,更显得痞里痞气。可配上他那风流俊丽的身姿和容貌,这模样竟也很是漂亮。
至少旁边的宫人都偷偷看了好多眼,甚至有人发现,连摄政王的目光都不禁流连在皇帝身上。
“陛下,别误了正事。”佘大人板着张胖脸。
“那佘大人先把大燕银号的负责人……那个谁,经济大臣,那个……吴舜英,找过来!”皇帝突然一拍手,笑眯眯起来,活像个耍赖的学生,“朕想起来了,这银号库房的钥匙怎能随意交给旁人?得要经济大臣看着才是。”
156n.net
大燕银号的负责人过去叫工部尚书,后来定下要改成共和国,中央官制先行部分改革,就成了经济大臣。
佘大人却早已预料到了皇帝的刁难。
这小皇帝,大事做不成,小聪明总是一套套的。
佘大人露出一点老道的微笑,不假思索:“吴大人已经来了。”
小皇帝尚在一怔之间,就见殿外又跨进来个人。来人还蓄着长发,却穿一身靛青色的新式礼服,偏偏肚子又腆着,走一步颤三颤,看着好不滑稽。
胖胖的经济大臣一进来,就朝着四周拱手行个礼,乐呵呵的,谁也不得罪。
他身后还另外跟着一个人,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干练女官,清秀单薄,神情坚定。她是经济大臣的副手,林莳。
皇帝瞟了这两人一眼,笑容消失:“我记得你……林莳,上回逼着朕接下佘家的抵押权,再将采矿权拱手让人的,就是你。”
林莳毫无畏惧,面不改色一拱手:“陛下谬赞了。”
“朕可不是夸你。”皇帝撇嘴。
“见过陛下。”经济大臣和和气气地插话,“陛下且放心将钥匙交给佘大人,臣定会陪着佘大人一起去库房,很快就能回来,不耽误事儿。”
大燕银号的总部以及库房就在明珠宫边上,来去不远。
皇帝最后一条借口被堵死,面色便有些阴沉。
他眯起眼,突然站起身,走到佘大人面前,再一抬手——一把明晃晃的铜黄色钥匙就挂在他指尖。
佘大人的眼珠子跟着钥匙晃动的痕迹晃了晃。他伸手要去拿,可是皇帝却把手往后一缩。
“佘大人,这是国之重器,您可千万当心。”皇帝忽又微微一笑,“还有……”
佘大人正伸手去接钥匙,仓促却见眼前一花——
啪!
好响亮一个耳光!
整个清源殿都安静了下来。
唯有皇帝甩甩手,轻描淡写地说:“好了,这下朕心里总算爽快几分了。”
佘大人颤了颤,这才不可置信地看过去:“你……”
“哎哟,朕好怕啊。”皇帝嗤笑出声,“怎么着,打回来啊?真惹急了朕,下午当着全国的面骂你佘濂一通,看你还有没有脸混你的仕途!”
……这是破罐子破摔了?
佘大人几乎窒息。他瞥了一眼摄政王,见他脸色又冷又硬,不禁心有戚戚焉:原来摄政王每次都是这般被打的!果然不愧是耍赖成性的小皇帝,有时候莽起来,还真像街头的流氓小混混。
可当务之急是库房。
佘大人忍下这一口气,暗骂一声“且看日后”,便又带着两位掌管银号的大臣,匆匆离开了清源殿。
摄政王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亲眼见他们踏上灵晶飞车、飞出他的视野范围。
这时,他脸上才浮现出一丝担忧。
“陛下。”
他回过头。
此处人多口杂,并非说话的好地方。因此,摄政王也只说了这么一句。
裴沐已经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她毫不避讳地对上他的目光,又微微一笑,和声道:“皇叔何不坐下歇歇,喝口茶?我们叔侄斗了这么多年,可仔细想想,这时候也没有再针锋相对的必要了。”
姜月章思虑片刻,依言走过去。
在贺姑姑的隐蔽审视中,他大大方方坐在皇帝身边,端起属于自己那杯茶,浅浅抿了一口。
“茶能静心,皇叔,你说呢?”
他用茶盖滤去浮沫,听见自己的心跳由急促到平稳。
“陛下说得是。”姜月章垂眸,掩住笑意,“败家之犬,的确再无针对的必要。”
……
一个半小时后,佘大人带着厚厚一叠文件,回到了清源殿。
这时皇帝和摄政王正在用餐。这向来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坐在圆桌两端,饭也吃得冷淡。
皇帝用清水漱口,眼角余光都不给一口,只漫声问:“佘大人可查清楚了?”
佘大人站在偏殿中,嗅着空气中的饭香,好险肚子咕咕叫起来。
他有些尴尬,却还撑出个从容的模样:“查清了。”
“那钥匙能还朕了?”
见小皇帝问也不问一声结果,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佘大人这颗心才算彻底安稳下去。
刚才在银号库房,吴舜英、林莳分别将抵押文件清查了一遍。
佘家的资产抵押做了两份。一份是全部资产抵押,集中了佘家大约八成的资产,是拿去给修士同盟,作为技术竞标出价的。这份文件上明明白白写清了抵押权人是修士同盟。
另一份则是总价一千万两白银的资产,作为抵押,是给到小皇帝、换取神矿的独占采矿权的。
但实际上,第二份文件中的抵押资产也在第一份的抵押范围内。
也就是说,对于这价值一千万两白银的资产,只要修士同盟还在,小皇帝就无法真正行使抵押权。
按照佘大人的想法,等拿到二次提炼技术,获得足够利益后,再从修士同盟手中赎回资产。但是名单上,这个顺序保持不动,这样一来,小皇帝永远不可能真正拿到钱。
而佘家不仅赊账拿到了新技术,还免费获得了神矿。
什么叫空手套白狼?这才叫。
为了防止秘密泄露,这两份抵押文件的正副本都存放在大燕银号的库房深处。尤其是真正那份给修士同盟的抵押契书,更是重中之重。
这都是经济大臣吴舜英亲自操办。他是佘相的学生,是彻头彻尾的佘系,绝对忠心可靠。而林莳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下属,也是亲得不能再亲的直系。
佘大人很放心他们。
所以,要查抵押名单有没有变动,只能让他们来查。
在这短短的一个多小时内,两人不仅清查了文件,还将库房里里外外搜索了一遍,确保没有秘密清单的存在。
经济大臣还查了印章。任何重大权利变动都需要加盖大燕银号的印章,以及吴舜英本人的私章,才能生效。
也没有问题。
一切如常,一切照旧。
佘大人这才放下心来。
唯一的问题是……搞了这么大阵仗却毫无所获,再面对皇帝,佘大人一张老脸未免有些尴尬。
不过,尴尬也比出事好。
因此佘大人重新舒展神态,甚至不去计较自己面上那个红红的巴掌印。
“托陛下的福,查清了。”他满意地笑道,“臣这便将钥匙呈上,就等下午典礼召开,亲眼看着陛下转交摄政王……不,是执政官了。”
皇帝懒懒一挥手,兴致不高:“行了,放那儿吧。”
一个即将失去与生俱来的权力的皇帝,理所当然应该兴致不高。
佘大人决定宽容他。
“臣告退。”
他还没吃饭呢。
佘大人退下,摄政王也没有再留的道理。何况,娇气的小皇帝还要小憩片刻。
小皇帝已然又困倦了。
她睁着朦胧的眼睛,望着那几人的背影。
最高的是摄政王的,最矮的是佘濂的,然后是两位管银号的大人。
他们的影子亲密地挨在一起,如同不分你我。
谁也没有注意到,林莳背对着皇帝,悄悄抬起手,做了一个隐蔽的手势。
裴沐没有出声。
她只是望着这一幕,唇边的弧度更上扬了一点。
……
五月十八日,下午两点。
典礼准时召开。
裴沐站上雪白的演讲台。
以她为中心,一根一根的扩音仪发出了微蓝的亮光。
很快,全城的扩音仪都发出了类似的微光。这代表她的声音将能抵达每一个扩音仪所在的地方。
裴沐偏过头,掩住嘴,去叫身后不远处的佘大人:“佘大人,喂,佘大人。”
一众大臣都守在她背后不远处。突然被叫到,佘大人明显愣了愣,但他还是上前一步,低声回道:“陛下有何事?”
他旁边的摄政王立即盯过来。
裴沐问:“现在全国的扩音仪都连通了?”
对这件事,佘大人专门做过功课,想了想就答上了:“有延迟。大约等半小时,陛下您现在说的话,最边境的城市就能听到了。”
裴沐问:“那就是说,边境的扩音仪其实已经开了?”
佘大人答:“是。”
当着公众的面,佘大人还是做得礼数周全的。
裴沐满意地点点头,回到了扩音仪前。
这是个好天气,比之前的任何一个天气都好。盛夏的阳光无穷无尽,热量也无穷无尽;明珠宫陈旧的辉煌,接着新鲜的翠绿草坪,再接着绵延的房子、间隔的花草树木,还有头顶那明晃晃的蓝天。
在阳光与蓝天下,总是有一种一切无所遁形的感觉。
裴沐喜欢这样的感觉。
就像她也喜欢,在长久的潜伏、长久的准备、长久的酝酿和忍耐之后,蝴蝶终于破茧的刹那、春草终于发芽的刹那。
她轻轻拍了拍连接扩音仪的设备,这个东西叫音筒。
“朕的子民们——哦对了,现在该叫全体共和国的国民了,在退位之前,朕要先宣布两件事。”
佘大人又愣了愣,本能地皱起眉来。
皇帝虽然经常耍小聪明、无赖,但是在公众面前,他的形象温和可亲、稳重可靠,演讲也颇有风度,很少用这种轻佻的口气说话。
难道皇帝还是要捣乱?
佘大人正想上前提醒,却被身边的摄政王按住。
摄政王悄声说:“就算有些小差错,忍忍就过去了。”
……说的也是。
佘大人犹豫片刻,停下了动作。
“第一件事,朕要感谢佘家,感谢佘相。感谢他们深明大义,明知开采神矿千难万难,但为了万民的福祉,他们毅然承担了这个艰巨又光荣责任,将佘家全部的财产都捐了出来,一部分用于开采神矿,另一部分投入建设国民基础教育体系。这是值得大燕全体国民铭记的壮举啊!”
……什么?
烈烈阳光下,佘大人脑袋上的油汗冒个不停。他觉得晕眩,又觉得可笑:皇帝是糊涂了?他在说什么?
他想动,但摄政王牢牢钳住了他。像老鹰抓小鸡,或者老鹰捏死一只小鸡。
“第二件事,是修士同盟为我国带来的好消息……其实修士同盟的首领已经来到这里,不如请她为我们宣布。”
一名陌生的、鹤发童颜的女修走到台上,接过音筒。
四周都是嗡嗡声,大多是兴奋的,因为人们从没亲眼见过修士同盟的领袖。
但也有一些惊疑不定的嗡嗡声。
这时,天空忽然一暗。一架巨大的飞车盘桓在上空,上面刻着修士同盟的记号,还生怕别人认不出似地,垂下了两条巨大的布带,气势磅礴地写着:修士同盟贺大燕共和国成立!
整个永康城都沸腾了。
与之相对,明珠宫却安静下来。
因为大臣们突然发现……自己被装甲森严的军队包围了。
在无数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摄政王丢开佘大人,走上讲台。他一派云淡风轻,却又像坚不可摧的利刃,坚定地站在了小皇帝边上。
卫兵涌上来,制住了一众大臣。包括挣扎的佘大人。他们捂住了贵人们的嘴,不准他们打扰重要的仪式。
修士同盟的首领开口了。她的声音通过扩音仪,传向四面八方。
“如果有关注我们的道友,应当已经听说过二次提炼技术的消息。这项技术能在降低一半成本的前提下,将同等体积的灵晶蓄能提高一倍……”
“……我们相信,这是一项成熟的技术,也到了推广应用的时机。有了它,那些肮脏的人体灵晶提炼工厂,必定能够大大减少……”
佘大人被身强力壮的士兵狠狠按住,虚胖的身体已经汗流浃背。
他惊恐地听着这一系列话语。
人体灵晶……果然,果然!修士同盟跟皇帝是一伙的!人体灵晶就是皇帝在搞鬼……还有摄政王!这么说,他的阿源……不不不,现在重要的是佘家!
怎么办……红蚕丝!对了,佘家手里积压了大量的红蚕丝,这是二次提炼技术的关键原料,就算是皇帝和修士同盟,也不能违背律法,无缘无故剥夺佘家的红蚕丝!
可就在这个时候,佘大人突然听到了一句话。
这是很关键的一句话。
这句话是:
“……我们听说,有许多无良商人一直在抢购红蚕丝,导致市场上的红蚕丝价格走高。我们不愿意让大商人得利,却损害了普通国民的利益,因此我们改良了技术。新的二次提炼技术,将不会使用一分一厘的红蚕丝……”
……完了。
忽然之间,佘大人脑海中来来去去只有这两个字:完了。
他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这段折磨人的、漫长的演讲的。
他不想知道外面的民众如何欢呼,不想知道多少人欢喜、多少人失意。
他只是反反复复地想:完了。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突然之间,佘大人爆发了绝望的力量。他使劲摆脱了士兵的桎梏,跌跌撞撞冲出去,大喊:“狗皇帝,你不能这样!那是我们佘家的财产……我们佘家的!红蚕丝你们拿走,但是佘家的财产是被骗了抵押的,你们无权拿走,无权……!”
“无权?”
他的大喊大叫,居然被皇帝一声轻笑打断了。
佘大人呆呆地看着皇帝。
他看着那漂亮的草包竖起手掌,阻止了摄政王的动作,而他自己缓步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居高临下?
佘大人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跌坐在了地上。
“佘大人这话说得好奇怪,大家不是都知道么,佘家出了巨资买我的神矿啊。”
皇帝笑眯眯的,笑得像极了一个漂亮草包……难道他不是草包吗?佘大人战栗地想,如果皇帝不是草包,那到底谁才是草包?
“当初佘家要买,不是还放出风声,叫所有人都不许和你们争?要我说,佘家既然做了这么大的好事,将全部财产都投入给了国家建设,那肯定是要好好宣传的。”
皇帝故作沉吟:“不若为佘相和佘大人各立一座雕像,好流芳千古?”
他又一拍手,恍然道:“哎哟不对,还得等永康城里的案子破了才行,不然腾不出手啊。那些暗地里进行的人体灵晶提炼勾当,想必和佘家是没有关系,万万不会影响佘家‘流芳千古’的。”
佘大人浑身颤抖。
他已是抖如筛糠了。
“你不能这样,这是欺骗财产,这是抢夺家财,这是违背共和国律例的……对了,你不能这样!”佘大人勉力振作,“我们的抵押权人是修士同盟!现在我们不要那劳什子的二次提炼技术,我们不出价了,修士同盟必须把财产还来!”
小皇帝蹲下来,双目平视他,反问:“修士同盟?”
“对!”佘大人宛如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陡然精神起来,怒声吼道,“如果你这狗皇帝公然抢夺家财,你就是公然践踏共和国的精神!你就是暴君!是国民的敌人!”
皇帝退后两步,嫌弃地摆摆手。
“嗯,说得有道理,皇权是落后的、必须被废除的嘛。”裴沐点头,“一切要按程序来,要有理有据,朕明白。所以……林莳,上来。”
——“属下在。”
那名高高瘦瘦、干练坚定的女官几步迈了上来,手里还拿着一叠文件。
无需裴沐吩咐,她就一边翻文件,一边声音平平地说:“经过核查,佘家名下约九成的财产都已办理抵押,抵押权人是归沐苍——也就是陛下。主契约是神矿为期一百年的独家开采权。”
“此外,佘家还对其在永康城的居所声称所有权,但根据调查以及宗人府的资料记载,该座府邸为大燕皇室所有,在本日过后,将自动成为大燕共和国所有的公有财产。”
——“林莳,你这个叛徒!”
——“你怎么对得起老师!”
林莳偏了偏头,神色不变,声音依旧平静:“第一,在本日之前,我一切听命于本国最高首领的意志。第二……”
她声音突然变冷:“跟权臣同流合污,欺上瞒下、玩弄权力、不尊重银号职责的人,没有资格骂我叛徒,是你们首先背弃了自己的职责!”
说罢,林莳抱着文件走下了台,对旁人看也不看一眼。
裴沐望着她干脆利落的背影,感叹说:“有个性。”
摄政王将她拉起来,而且就拉着她的手不放,问:“你的人?”
裴沐收回目光,笑道:“不,是一个骄傲并忠诚于自己职责的人。让她偷一回上司的私章,她已经很难受了,我可不敢再指使她。”
她再看向佘大人。后者眼神发木,神色绝望。
“佘濂,你若要回去报信,我不拦你。”
裴沐收了笑,语气平和,却反而因此更加给人压力。
四周鸦雀无声,目光却都集中在她身上。
人人都明白,今日一过,历史对这位末代之君的评价将再也不同。
佘大人深吸一口气,爬起来,咬牙朝佘府走去。
他走了几步,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扩音仪已经关闭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注定只能被在场的少数人知晓。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在惊讶什么?
他麻木地想着,走着,忽然又停下来。
他回过头时,正好听见小皇帝在和摄政王说话。
“……加个限制吧,执政官十年任期,任期到了重新选举。省得你又突然发疯,也给别人一些机会。”
摄政王不在意地回答:“随你。”
佘大人颤抖着嘴唇,突然扭曲着笑出来。
那两人的目光立即投了过来。
“你笑什么?”皇帝……不,前任的皇帝问道。
佘大人叹了口气,苦笑着回答:“真像啊。”
他摇摇头,自己走了。
也自己在心中默想:这小皇帝不愧是先太后教出来的人,和先太后……真像啊。
他越走越快,心中烧着最后一点期望:他那足智多谋、老谋深算的父亲,历经三朝而不倒的佘相……一定有办法吧?一定有后路吧?
佘大人寄希望于这一点,竟然重新找回力气,满怀期待地去了。
在他身后,是色彩鲜丽的蓝天和草坪,是即将重新焕发光彩的明珠宫;在他身前,是不知今日是历史、顾自为看了新鲜而兴高采烈的永康城百姓。
在这国家之中,还有无数这样的地方,和无数即将如此的地方。
对普通人而言,历史本就是无数普通的一天天组成,没什么稀奇。
而对有的人而言,只要能将这普通的一天天维持下去,那也就足够了。
无论是他们,还是即将推开自己家门的佘大人,又或者是接下来一年中,该判刑判刑、该流放流放、该赔偿赔偿……的无数人们。
他们都只是历史的一部分。
而翻过了这从帝国到共和国的平和篇章,历史也仍在继续。
79、事态发展
第一次见到阿沐的时候, 他十二岁。
十二岁以前,他住在永康城郊外,一个不通电、屋顶漏雨、墙壁漏风的地方,但比棚户区要好。
十二岁生日那天, 邻居给了他一块糖, 牵着他的手往大路上走。他咬着糖, 嫌邻居手脏,只肯牵他衣角。
那一天发生的每一件事, 直到很多年后他都记得很清楚。他记得邻居奢侈地拦下了一辆公共马车,把他往车厢里塞,紧接着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
能容纳八个人的车厢, 塞了整整十五个人,加上他和邻居就是十七个。车厢里黑压压的, 弥漫着臭烘烘的味道, 他感到不能呼吸, 以至于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 这车厢里所有的大人都带着孩子。
而他是里头唯一一个有糖的。当他咬碎糖块、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时,无数双眼睛朝他看过来。
那些眼睛像阴沟里蠕动的蛆虫,让他觉得恶心。加上气味, 那就更恶心。
赶车的问邻居:“你家的小子?”
邻居含糊地应了一声。
赶车的又问:“卖了不心疼?”
邻居突然不耐烦起来, 骂道:“赶你的车, 管你爹的闲事!”
两个人对骂了几句。
他无聊地听着,咬碎了最后一点糖块。他听出了邻居的心虚,但他不在乎。
对于已经确定的结果, 没什么好在乎的。
马车带他们去了永康城的另外一边,那里也是郊区,更漂亮、更富有, 也就有着更发达的某一类产业。
他实在受不了车厢里的味道,摔开邻居,钻出车厢,坐到了车辕上。在这里,风迎面扑来,带着马的气味,但总比里面好受许多。
赶车的挥着鞭子,没回头,问他:“赵癞头家的?”
他懒得说话。
赶车的就说:“我看不像。就他那疙疙瘩瘩的脸,生养不出你这样的小子。”
他忽然产生了一丝兴趣,就问:“你知道他骗我?”
赶车的说:“知道。”
“那你打算帮我?”
这回轮到赶车的不吭声了。
他心中那一丝兴趣如火星熄灭。
一路上他都没再说话,就晃着腿,坐在过分臃肿的马车车辕上,看赶车人赶车。
他看着马车从颠簸到平稳,最后停在一座还算漂亮但流于庸俗的建筑前面。马车上的一个个小孩儿被大人赶下去,从偏门进去,接着就被一群手拿棍棒的人包围起来。
有人指着他,说:“这个最好看,能养成头牌的小倌,多少钱?”
他听见一种粗重的呼吸声,抬头一看,发现是邻居那张布满疙瘩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活像个带毒的癞蛤/蟆。
他问:“你带我到这儿,就是为了这个?”
没等任何人回答,他自己摇摇头:“好无聊。”
所以他伸出了手。
这双手天生就是傀儡师的手,他也天生拥有傀儡师的能力。从他有记忆伊始,他就能够运用十指操纵无数银色丝线,让旁人变成他的傀儡。
那一天,他没有留下任何人的命,包括赶车的。那些小孩儿倒是尖叫着跑了,他也懒得管。通常而言,他不会杀同龄人,因为感觉太傻了。
他操纵一部分人杀光了另一部分人,然后让这些人自杀。
最后,他站在院子里,看着鲜血沿着浅灰色的石板缝缓慢流淌。他想看看那些血能不能流到他的脚边,但它们全都凝固在几步之外。
“好无聊。”他失望地说,但也没有那么失望,因为他已经习惯了。
接下来,他打算找点吃的,还有钱,就可以离开了。
但那天他失算了。
其实也不能说他失算,毕竟除非他能未卜先知,否则谁知道太后的人会突然出现?
那群戴着面具、全副武装的人匆促而来时,他正从死人口袋里掏钱。他们从天而降,和他面面相觑。
他冷静地估计了一下,觉得自己不太是这群人的对手,于是有些为难起来,不知道是奋力一搏,还是该装成无辜的幸存者,装模作样地发抖和哭泣。
但太后没给他选择的机会。
那一年太后已经七十岁出头,却仍然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她穿着一身轻甲,被人严密地保护着,朝他走过来。
他被她盯着,有些汗毛竖起:“你是谁?”
太后没搭理他。她用鹰一样锐利的目光打量了他片刻,摇摇头:“老姜的后人比他厉害得多,可惜是个没心的。罢了,带回去,我来把这个长歪的苗子掰正。”
他立即被人拎起来,随他怎么踢打也没用。他第一次那么狼狈,简直雷霆震怒,可惜他只会乱踢乱咬着发脾气,用所有街上学来的脏话骂人。
太后却大笑:“这小流氓,欠打!掌嘴,他骂一句就打一巴掌!”
他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少下,他懒得数,但反正他坚持痛骂太后,用源源不断的恶毒的话辱骂她。
哪怕他的脸肿得不能看,他也不肯停。
最后,那位老人笑着摇摇头:“居然还是个有血性、有骨气的,可惜是用错了地方。但正好,叫你和我的小阿沐处一处,正好把她带得凶狠些,知道点帝王霸气。”
阿沐,帝王……
他恍惚了一下,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这两个词触动。
等他回过神,还想继续骂的时候,他被人丢进了很大一个水池,溅起很大的水花。丢他的人故意用了力,叫水面拍得他浑身都痛,被扇肿的脸更是火辣辣地疼。
太后站在水池边,姿态优雅而轻慢:“在你这张漂亮脸蛋恢复好之前,不准去见我的小阿沐,省得吓着她。姜月章,听到了就应一声。”
这个名字也让他愣了一下。
“姜月章是谁?”他问,终于没再带脏字。
“你的名字。”老人说,“今后你就是姜月章,大燕帝国世袭罔替的异姓王的后代,也即将成为我的小阿沐的伴读。”
从那一天起,他过去的名姓永远成了灰烬。它和郊外的阴沟、破屋、堆满死人的院子一起,都成了无人提起的过去,像从来没存在,也像动物死掉后腐烂消失的尸体。
几年后回想这一天,他——姜月章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太后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刚才毫无愧疚、毫无负担地杀了一屋子的人,而且还在镇定地偷钱,但太后告诉他,他会成为她最心爱的孙子的伴读。
他问过几次,但太后都没有回答。直到她临死之前、意识不大清醒时,她才告诉他,是因为他放过了那些无辜的孩子,所以她相信他是可以被约束的。
“虽然你可能天性冷漠甚至暴烈,但只要有一点被约束的可能,就还有希望。”
姜月章凝望着老人憔悴的、皱巴巴的脸,思索太后是不是病糊涂了、老糊涂了,才能做出这样不可思议的判断。他知道自己和旁人不一样,而且按照旁人的标准,他是个彻底没救、冷酷黑暗的坏种。
但接着,太后问:“月章,告诉哀家……你被阿沐约束了吗?”
他站在那张病榻前,冷漠而平静,让自己戴着悲痛的面具,悄无声息地浸润在药味和死亡的气息之中。但听了这句话,他却忽地一震。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生平第一次,他主动握住太后那双苍老冰冷的手。
他没有说话,却点了点头。
太后欣慰地笑了笑,溘然长逝。
但那是七年后的事了,是十二岁的他不会知道、更不会预料到的事。
十二岁那年,他只知道自己被太后的属下掌捆了一路,又被丢下水使劲洗涮,像个红肿的猪头被扔进锅里烫熟。之后,他又被一群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折腾了好几天,搞得他都昏沉起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在做什么,甚至开始怀疑这几天的经历都是自己做梦。
就在他试图往手臂上划几道伤痕、看看自己会不会梦醒时,他被套上了前所未有的华丽衣服——样子其实很素,但那种光滑柔软的质感、隐藏的复杂法阵,华丽得让他头晕。
但十二岁的他觉得能看懂这种“华丽”也是他自己的本事,所以他板着脸、昂着头,让自己毫无负担地撑起那套衣服,由人领着,去了明珠宫。
他记得自己先坐了飞车,然后是步行。在某处靠里面的宫殿里,太后出来了,而且亲自领着他往另一个地方走。
他辨认着路上的花木,发现自己只认出了三样,还是算上了地面的青草。
明珠宫干净、广阔,更重要的是色彩鲜艳。他很快迷上了沿途的色彩,指尖不自觉屈伸着,但他看看太后,又悄悄忍住。
他知道不可以。
十二岁之前,他一直有个坏习惯:看到什么喜欢的,他就要抢过来。因为他天生是强大的傀儡师,所以抢夺只在他一念之间,不过以前能被他看入眼的很少,所以他只抢过三次。
三次都死了人。至于那些东西,总是被他喜爱一段时间,又弃若敝履。
但在明珠宫不行。这里有很多比他强大的修士,即便他想要这座宫殿,也得先忍耐,忍到他变得比所有人都强,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xiashuba.com
他一直是个很会审时度势、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这一点。他知道应该怎么利用自己的能力,让自己随心所欲地活下去。
所以,他一路都忍耐着,只有目光贪婪地掠过无数色彩。
忍耐让人干渴。为了缓解这份干渴,他试图和太后说话。他只愿意跟太后说话,因为她是这里地位最尊贵的人。
“我们去哪儿?”
太后看了他一眼。他以为这个女人要拿拿架子,但出乎意料,她很平和地告诉他:“你要去见阿沐。归沐苍,大燕帝国的太子,未来的皇帝。”
他想了想:“那是你更尊贵,还是皇帝更尊贵?”
太后脸上的皱纹忽而一滞,闭目养神的表情像是凝住了一刻;但旋即,她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连你这样的小孩都有谁更尊贵的意识啊。”
她只感慨了这么一句,就继续养神,不再说话。随便姜月章怎么问,她也都不回答了。
他觉得没趣,又本能地察觉到了某种危险,于是也闭嘴不说话了。
他们乘坐明黄色的辇,由人力抬着,晃晃悠悠去了一处三层建筑前。那座屋檐飞翘的木色建筑很朴素,一边是花木掩映的小花园,一边是荷塘。
见他们来,守在门口的宫人显得有些惊慌。
太后还没下辇,声音就微微一变;“太子呢?”
“回太后的话,太子殿下出、出去了……”
太后站了出去,声音发沉:“去哪儿了?”
“太后恕罪,奴婢们也不知道,殿下吩咐不让奴婢们跟着,也不许奴婢们声张,不然殿下就要跳荷塘,奴婢们实在不敢……”
太后身体晃了几晃,气道:“这孩子,这孩子!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找!”
小院里顿时兵荒马乱。
姜月章在边上看得津津有味,觉得新奇有趣,比城里演皮影戏的还好玩。那个叫归沐苍的,居然能把太后气成这样,说不定能跟他合得来。
但随即,他就感觉到了一道视线。很轻,但是不容忽视,就像一缕阳光照在脸上,是不容忽视的暖意。
顺着那道视线,他抬起头。
旁边有一棵很高的香樟树,一看就岁数很大,枝叶繁茂得像老头子的胡须。他一看过去,其中某一根树枝就轻轻抖了抖,像是有小猴子心虚,猛地朝上蹿了蹿。
姜月章瞥一眼太后他们,不动声色,悄悄调整了一下步伐,这样他能用不起眼的视线看清树上的东西……
那不是个“东西”,那是个人。还是个小孩儿。
而且……是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小孩儿。
约莫六岁的孩子,散着一头乌黑长发,身上蹭着尘土和树叶,脸上也站着木屑,但那孩子一点都不显得狼狈,反而像树上长出的精灵,清新灵动、可爱剔透,一双清莹澄澈的大眼睛也正盯着他,每眨一次,就有阳光在他眼中跃动一下。
那孩子正抱着一根树干,整个趴在上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淡粉色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是紧张,又像是警惕。
喂——
她对他做口型。姜月章不由也瞪大眼,变得紧张,仔细去分辨。
——不要说你看见了我!
他辨认出来了,而且不由自主为之欢欣。他认出来她说的是什么了!
她是谁,哪儿来的孩子,怎么那么好看,而且……而且那么干净?他怔怔地想,他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人。
太干净了。
在他短短的十二年生命里,他见过很多色彩:永康城外贫穷的灰色与黑色、天空的湛蓝与阴沉、霞光的绚丽、植物深浅的绿、花的很多种色彩……
但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同时是乌黑的、雪白的、浅粉色的,每一样还都那么干净纯粹,连身上乱糟糟的树叶和泥土,也变得干净起来。
想要——他强烈地意识到,他想要那个孩子。
他想把她带回去,端端正正地摆在房间最中间。她最好别动,也别有任何改变,所以得杀了她……
他手指屈伸、伸屈。
……不,现在还不行。他舔了舔干渴的嘴角,又用力咬住嘴唇,指尖也狠狠掐进掌心。现在还不行,不是现在,因为他还不够强。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动手,起码得等人少的时候。
就在他暗自沉思时,却听见一点细微的断裂声。
他反应的速度比自己想象的更快。几乎是在他意识到的同时,他已经扑了上去;那个小娃娃抱着一根香樟树枝,重重地砸在了他手上。
咔嚓。
他清楚地听见了这个声音,而且清楚地明白,这是他自己手臂断掉的声音。
——阿沐!
——太子殿下!
——殿下!
人们齐刷刷尖叫起来,很多人扑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扶起来。其实主要是扶小孩儿,他是顺带的。
吵死了,烦得很,想都杀了。被迫分离让他很烦躁,为了缓解心中沸腾的杀意和戾气,他只能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边的小孩儿;她正被围着嘘寒问暖,连太后也是训斥了几句,就绷不住地搂着她,心疼地问个不停,俨然是溺爱的情状。
但她靠在太后的怀里,却回头看他。他们对视着。
“喂,”他不觉开口,“你就是阿沐?”
那个太子,未来的皇帝?那可麻烦了。杀起来很麻烦,就算成功杀了,也很难带走。他心情阴沉起来,还带着对自己的怒火:果然还是太弱了!现在的他,既不能夺取这座色彩明亮的宫殿,也不能把这个小娃娃做成傀儡,摆着看一辈子。
阿沐却瞪他:“你说什么?你怎么这么无礼?”
他正要回答,却见太后轻轻一拍那小孩儿,说:“人家刚刚救了你。那是定海王的后人,不久后也会接受朝廷册封,他叫姜月章,你得叫他皇叔。”
阿沐皱起小小的眉毛,严肃地看了太后一眼,很快又扭过脸来盯着他。
“皇祖母,你的人都没找到孤,这个人却知道孤在树上,肯定有问题。”她忽然说。
姜月章看见,太后立即瞥了他一眼,但他那时还不能分清太后的表情。他只知道,太后又拍了拍阿沐,温和却干脆地说:“阿沐,你要叫‘皇叔’。月章刚从民间被寻回,还未读书学礼,以后他会和你一同上课,你不准欺负人家。”
“啊……”
六岁的小阿沐愣了一下,粉雕玉琢的小脸先是皱了一下,然后变得软乎乎的。她显然犹豫起来,而且仔细想了想,才离开太后的怀抱,朝他走过来。
宫人正在简单给他包扎,等待太医来处理断掉的手臂。他坐在别人搬来的凳子上,看她一步步走过来。
“……皇叔。”她纠结着,还是别扭地叫了一句,“你刚从外面回来吗?”
他点点头,继续盯着她。
阿沐看了看他的手臂,说:“好吧,那孤暂时不计较你失礼的事。还有,虽然孤认为影卫也能接住孤,但既然皇叔为孤断了手,孤还是领你这个情,谢谢你救了孤。”
姜月章听完,淡淡问:“你‘孤’来‘孤’去的,是属青蛙么?”
——噗嗤。
居然是太后笑出了声。
阿沐瞪大了眼睛,继而气得眼睛鼓鼓,结巴道:“你,你……!”
他感受到了一种恶作剧的快乐,故意说:“阿沐现在更像青蛙了。”
“你你你……!”
六岁的小阿沐尚且没有后来的伶牙俐齿,也没有那副颐指气使、骄傲得意的气势;小时候的她,更像一个软乎乎的、很好欺负的大布娃娃。
太后没有开口,自然也没有别的人来阻止他欺负阿沐。“大布娃娃”自己似乎也没有要求援的意思;她只是又看了看他垂下的手,板起一张幼嫩的脸,自以为威严地说:“念在皇叔救了孤……孤的份上,孤暂且不和你计较。”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还要不要冒着被嘲笑成青蛙的风险,但终究坚持使用了那个称孤道寡的自称。
这时候,太后才开口说:“好了阿沐,太医来了。别折腾你皇叔,你过来,你读书读到树上去的事,还得跟哀家说道说道。”
阿沐顿时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但又立即撑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她不再看他,扭身走开了。
他也强迫自己低下头,只盯着指尖。现在他暂时无力控制指尖屈伸,但这反而更令他听见内心的骚动。他想:真想把她变成一个漂亮干净、永远不会改变的傀儡。
这世上的生命,漂亮的不多。所以对于极少数让他一眼看中的,他更渴望令他们全都凝固成永恒。
阿沐是他相中的最好的一个,所以他会有耐心,他不急。他反复告诫自己:不急,那一天会来的。
姜月章很早就发现,但凡自己想做什么事,就没有他学不会的。
从那之后,他在明珠宫住下,距离阿沐不远,其实就是相邻的宫殿。听说太后本想将他们放在一个院子里,是阿沐自己闹脾气不干,才作罢。
她似乎不太喜欢他。
但她不得不跟他一起上课,因为这是太后的意思。上课的地点就在他们初遇的三层木楼里,门口挂了牌匾;很快姜月章就能认全字,知道牌匾上写的是“殷鉴斋”。
他们的书桌挨在一起,都临窗。天气好的时候,阳光会透过大块的玻璃,一点点扫过他们黑漆的桌面;玻璃很干净,外头的园子天天有人打扫,也很干净。
这令姜月章心情愉悦。
而她总在他不远处,这件事更令他愉悦。这么近,好像他随时可以用银丝切断那根细嫩的脖子——如果不是他知道四周时刻都有暗卫看着他们的话。
开始的几天,阿沐还憋得住,除了礼节性的问候以外,坚持不搭理他。但过了那几天,她天性里的好奇友善就冒出了头。
她开始时不时偷偷看他的桌子,观察他写的字,又观察他读的书。
终于,在一个阳光晴好的下午,她憋不住地问:“皇叔,你看书怎么那么快?”
“阿沐是指什么书?”
他没有抬头——任何老到的猎手都该知道,对于犹豫靠近的猎物,适当表现出冷淡才能让对方更放心。
余光里,他看见她鼓了鼓脸。
“皇叔,你要叫孤‘太子殿下’,这才合乎礼节。”她很板正地纠正他,像个小大人。
他翻过一页书,一心二用,也漫不经心:“太后说过,私下的场合不必拘束。等以后上朝,臣再恭恭敬敬叫您‘太子殿下’罢。”
他说得有些戏谑,其实也是想逗逗那小家伙。
果然,小家伙被他噎住了。那时的阿沐是真的很好欺负,总是软绵绵的,很可爱。
“那好吧……”
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软,没有威严,阿沐赶快又补充一句:“如果到那时候,皇叔还是这么随便,皇叔就别怪孤不客气了!”
他差点没绷住笑,干脆放下书,侧头看她:“阿沐要如何不客气?”
这么个小团子,还能翻天不成?
没想到,阿沐露出一个灿烂的、得意的笑脸:“孤听说,皇叔进宫那一日,被丽春姑姑打得像个卤猪头,是不是?所以啊,要是皇叔胆敢僭越,孤也把你打成卤猪头!”
四周静默伺候的宫人,纷纷掩口笑起来。
姜月章被她一笑,又被周围下人一笑,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他心中翻涌着那一天的耻辱和恼恨,情绪阴沉起来。
这小孩儿,还是做成傀儡更好。
他垂下眼帘,防止眼神泄露心中的杀意,口中淡淡回道:“臣知道了。”
阿沐将他的反应看成屈服,她也就开心起来。她是个不记仇的性格,似乎是觉得这番交手是对他嘲笑她的还击,而既然还击取得了胜利,她也就大人大量,算他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从此,她对他就要亲近一些。
而她表示亲近的方式,就是变成一个好奇宝宝。
“皇叔,你之前住在民间,好玩吗?”
“皇叔,你是不是很厉害啊,丽春姑姑偷偷夸你,说你修炼很厉害,那比孤还厉害吗?”
“皇叔,你喜不喜欢吃香菜?你肯定喜欢,来,孤的这一份也给你。”
每当她靠近,他都要先琢磨一下这是不是一个好时机,而答案都是否定的。他只能按捺下心中无数暗潮涌动,压着表情、耐下性子,一样样回答。
“不好玩。”
“还行,比你厉害。”
“你自己讨厌香菜,推我头上做什么?”
他们午饭是一起用的。太后坚信孩子不能养得太娇,所以别人伺候也有限,总是他们两个人在饭桌边,规规矩矩自己吃饭。
阿沐讨厌香菜。被他戳穿,她会捧着碗,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盯着他,也不心虚,还理直气壮:“皇叔应当为孤分忧。”
他挟起自己碗里的香菜,作势要塞回她碗里:“分忧,不是分香菜。”
“香菜就是孤的忧……不准过来,不准!”
她把碗举得高高的,就差放在旁边的花架上了。虽然摆出凶巴巴的样子使劲瞪他,但她眼睛亮晶晶的,分明又有兴奋的笑意。
渐渐地,太后身边的人和他熟悉起来以后,就告诉他说,阿沐以前总是孤孤单单,现在有了算是同龄的玩伴,她其实很高兴。
他不大信:“阿沐没有旁的兄弟姐妹?”
民间普通的百姓家里都有好几个孩子,皇室怎么可能没有?
但这个问题得不到回答。宫人们总是微微色变,摇头不语,似乎这是个禁忌。
还是太后听说他问了这个问题,就将他叫过去,亲口告诉他:“哀家只有一个女儿,就是今上;今上只有一个孩子,就是阿沐。”
他那时还不能完全掩饰内心的桀骜不驯,就很直接地问:“阿沐没有亲的兄弟姐妹,那堂的、表的呢,也没有?”
太后正坐在书桌后,戴着一副眼镜,仔仔细细地批阅奏章。朱笔在素色宣纸上圈圈点点,落下一个个权力的印记。
过了一会儿,那位老人才搁下笔、摘了眼镜,又眯起眼睛来瞧他;那些属于老年人的皱纹聚集在她的眼周,却遮掩不去她锐利的目光。
姜月章被她看得一凛。
太后察觉了,这才微微一笑:“阿沐何来‘其他兄弟姐妹’?先帝的兄弟姊妹不多,都被哀家该杀的杀、该贬的贬。便是剩下一些血脉,又有何资格与阿沐作伴?”
“月章,哀家和你啊,就是阿沐仅剩的亲人了。”太后语气温柔,循循善诱,“所以,你会保护阿沐,是不是?”
那是一个温柔和气的笑,同永康城街上任何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都没有不同。但那笑也是截然不同的;一旦想明白,这个优雅温柔的笑容背后代表了多少腥风血雨,就会本能地战栗。
姜月章也……
不。
他的确战栗了,却是兴奋的战栗。
他向往那种腥风血雨。不是无端的杀戮,而是为了贯彻自己的意志,即便杀出尸山血海也要一往无前的气势。
他欣赏太后。
更何况,阿沐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岂不更好?有他就够了,而他也……
他也……更有把握将她变成自己的傀儡。
姜月章思忖着,心中躁动的渴望略略平息几分。他感到满意,于是行礼告退。
太后本来已经重新戴上眼镜、埋头批阅奏章,却忽然又叫了他一声。
“月章。”
“……臣在?”
“明天开始,你上午的课和阿沐分开上。”
他记得自己一瞬间就咬住了口腔内壁;些微的刺痛感,能够让他有效控制自己的表情。
他克制着,问:“为什么?”
“你们要上的课不大一样。”老人慢条斯理,并不正眼看他,唇角却像略略勾起,“阿沐是未来的帝王,她要学的是经世治国之道,而月章你……”
他站得笔直,绷紧浑身每一寸肌肉,才能冷冷问:“我如何?”
“你么,先从每天抄一百遍‘克己复礼’那一段开始。”
80、历史的篇章
殷鉴斋里多了一位老师, 是专程教姜月章的。
对于上午课程分开学习,他表现得很平静,反而阿沐有些不舍。
她手里拿着笔,从三楼跑到二楼, 不管不顾地打断他的课堂, 问:“为什么皇叔要上别的课, 皇叔不是我的伴读吗?”
新老师也是朝廷有品级的大臣,据说是诗书世家, 精通繁文缛节,说话也文绉绉的。姜月章本来就听得不大耐烦,有阿沐打断, 他自然没有不乐意。
说不定还能利用阿沐,让太后改变心意。
他就略垂下眼眸, 他知道自己这副表情会显得忧郁, 天生叫人心软:“阿沐, 我也愿意一直当你的伴读, 但……这是太后的意思。”
他料想阿沐应该会不高兴,至少会为了他去找太后抗议一二。这段时间他们相处不错,不是么?
谁知道, 阿沐一听, 立即毫无异议:“既然是皇祖母吩咐的, 那一定有皇祖母的道理。皇叔你好好学,我也回去啦。”
她又跟老师打了个招呼,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他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前, 险些将手里的笔给捏断。
为他授课的老师摇摇头,声音压着一点笑:“定海王,继续吧。看来, 太后她老人家要微臣教定海王何谓礼、何谓仁,是很有道理的。”
他抬起眼,盯了那山羊胡须的中年人一眼:“老师说的是。”
老师又摇摇头:“口是心非。定海王,你要学的东西实在还很多。我问你,何谓仁?”
他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大字,克制着不耐烦,平淡地回答:“克己复礼为仁。”
老师看了他一会儿,有些愁苦地捋了捋胡须,叹息道:“定海王的字只抄在了纸上,却没有抄在心中。所幸来日方长,王爷还需好好体味圣人之言。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为仁只能凭自己的努力,岂能靠别人。
真是无稽之言。
那时候他冷冰冰地想:可他要“仁”干什么?他只需要更加强大,强大得足以随心所欲,想把谁变成自己的傀儡就能做到,这就可以。
于是他继续一笔一划地抄写那段不长的文字,一遍又一遍。
这段不长的文字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落在纸上,丝毫没有融进他的心里。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在他日复一日、百无聊赖地抄写着圣人之言时,阿沐则在学习许多最新的知识。
每天,他们一起下学。阿沐贴身伺候的女官走在后面,他带的小厮也跟在后面,他们两人则走在前头,经过漫长的红墙金瓦。
他会牵着阿沐的手,这得用点力,因为阿沐是个活泼健壮的孩子,走起路来喜欢蹦跶,一点没有天潢贵胄的稳重;如果牵得不够稳,她随时都能脱手而去,像匹小马,或者一只好斗的蟋蟀。
阿沐总会叽叽喳喳地跟他说她今天学了什么内容、老师留了什么作业,接着又盘问他今天学了什么、有什么作业。她还曾试图威逼利诱,让姜月章帮她写作业,但他还记恨她放任他调课的事不管,所以干脆地拒绝了。
这令阿沐怄了一会儿气,但很快她又自己忘了,重新来牵着他的手,继续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她讲了半天,仰头问:“皇叔,你怎么一天天地全在抄‘克己复礼’啊?”
那是冬天,明珠宫里下着小雪。雪花晃悠悠地漫天飘,飘过灰色的天空、金色的琉璃瓦、朱红的墙,落在她的头发上、额头上,落在她大红镶白色绒毛边的披风兜帽上,还落了一点在她鼻尖上。
她眼睛很大,黑沉沉的,却又有明亮的光,显得格外水润明亮。他凝视着她,等了一会儿,想看看雪花会不会落进她的瞳仁,可惜没有。
“皇叔?”她催促道,已经皱眉了。她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小孩儿,逃课的时候除外。
他才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抄那一段,想来太后自有深意。”
“嗯,深意,什么深意呢……”
阿沐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儿,忽地一拍手,说:“我知道了!”
那时候,他正伸手为她抹去鼻尖的雪,再抹掉她头顶的雪,最后干脆把她抱起来,塞在他自己的披风下面。她变成了他怀里的一团热量,还发出带着热气的笑声。
“你知道什么了?”他配合地问,也继续往前走。他走得不快,四周的雪也飘落得缓慢;他开始觉得下雪是个好天气。细雪化开,他的心脏也像化开;一种出生以来从未体会过的温暖。
阿沐说:“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她正色背了一段,像个端庄的小君子,又对他谆谆教导:“这就是说,皇叔,你要用心学习仁政,将来等孤当了皇帝,你才能好好辅佐孤。”
姜月章顿感好笑,心里犯嘀咕:你迟早是我的傀儡娃娃,还这么讲究。
面上,他却从善如流:“好,都听你的。皇叔好好学习,将来好好辅佐阿沐。”
“……真的?”
阿沐却狐疑起来。她伸着脖子,定定看了他片刻,像在仔细观察什么。突然,她猛一下挣开他、跳下去,往背后的女官那儿跑了去。
“皇叔说谎,孤不理你了!”
他猝不及防,一时呆住。他看见阿沐的背影嵌在漫天细雪里,他看见空阔的明珠宫蒙了冬日的冷色,灰蒙蒙地伫立在天地之间;他也看见,那个小人儿一头扎进别人怀里,再不肯看他一眼。
仿佛操控傀儡的丝线突然断裂,傀儡即刻叛逃。
他突然感到一种没来由的焦躁和怒火,像是灼心的火焰倏然烧进了四肢百骸。那是他要的傀儡,怎么能挣脱他的控制!那明明是,明明是……他的傀儡!
但他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明珠宫的暗卫遍布四方,随时守护阿沐的安危。如果他要真正得到这个漂亮干净的傀儡,就要继续忍。
他捏紧双手。理智上他知道现在该去哄哄她,叫这个明珠宫里的小主人高高兴兴起来,但情绪阴郁地翻滚,宛如他受伤的自尊。他实在不想再哄她,干脆哼了一声,转身顾自走了。
第二天再哄也不迟。
但第二天,阿沐没有去殷鉴斋上课。
他心不在焉抄好了一百遍“克己复礼”,往窗外看了又看,终于没忍住,问:“老师,阿沐怎么没来?”
山羊胡的中年人有些意外:“王爷不知道?今上病重,太子殿下亲自侍疾,得暂停上课。”
他的确不知道这事,不由愣了一下。花了一会儿功夫,他才想起来原来明珠宫里是还有那么一位皇帝,她是阿沐的生母、太后唯一的女儿。
听说那是个疯子。
朝廷一应事务,皆送由太后处理。而作为太子的阿沐年岁幼小,还不能监国理政,至于他这个定海王,更是才从民间找回来半年,才学完启蒙,开始接触四书五经和新的技术知识,对朝政插不上半点手。
所以,很多时候姜月章都忘了,这帝国名义上的主人其实是一个毫无存在感的疯女人。他也从没见过她。
那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呢?
他很少对别人感到好奇,太后是一个,阿沐是一个。现在,他突然又有点对那个疯子女皇感兴趣了。毕竟是阿沐的生母。
他打决定下学之后就去看看,如果宫人不准他进去,他就悄悄翻个墙什么的。这样一来,他还能顺便看看阿沐在做什么——真的只是顺便。想想看吧,就她那短手短脚、娇娇气气的样子,能侍什么疾?指不定端个药走几步,自个儿就摔了。
姜月章为了这个想象而笑起来,并且有点恶毒地想:如果她成了他的傀儡,由他用灵丝操控着,那她必定一举一动都精妙得当,没有半分差错。
然而,那天傍晚,还没等到他真正走到皇帝所在的紫云殿,就听到宫内回荡起了悠远的钟声。
他抬头望去,看见高塔上的敲钟人。远远望去,巨钟像变得很小,震颤也缓慢;它实在太小,远比这座宫殿、比它背后的天空渺小。姜月章情不自禁注意到那片无边无际的天空:一点残霞隐在浓浓的阴云后,其余都是漫天的暗色,它们重重压下,这才将那钟声压得很清晰、很近,仿佛就在耳边。
钟声是什么意思?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回忆起了所学的礼节内容,因而明白过来:哦,这是代表皇帝驾崩的钟声。
那个疯子女皇去世了,他还没见过呢。他不无遗憾地摇摇头,接着又想到,那从今往后,阿沐就没有母亲了。
阿沐会伤心吗?会哭,又会哭得多厉害?书上说以前的大孝子能哭晕过去,阿沐也会哭晕过去么?
应当不会吧?
姜月章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寡之人,不觉得没了妈是个严重的事。何况他一直牢牢记得,太后说过,阿沐只有他和太后两个亲人,这就说明那个疯子皇帝不算什么。
不过……
他又转念一想:阿沐是个心软的孩子,说不定会有些伤心?况且皇帝驾崩,阿沐也要守孝,大约很要受点罪、吃点苦头。
他还是得去看看。
这么一想,他就安下心来,继续往紫云殿而去。
但出乎他预料,紫云殿里虽然重重叠叠都是人,但空气中并没有他想象的悲伤情绪。是有一些响亮的、幽怨的、余韵悠长的哭丧,但姜月章一听就知道,那是专门擅长哭丧的人哭出来做戏的,民间也很多,他听过好几次,还无意听到主家抱怨,说请个好的哭丧人很贵。
原来皇帝驾崩,也跟表演似地哭一哭就可以了?
当年的姜月章还不大琢磨得清这件事,所以他一直心不在焉地琢磨着,一面又拨开人群往里走。
到了靠近核心一些的地方,就能听到真正的哭声。一些人细细弱弱地哭,声音发哑、悲伤得真切,这才是真的哭。
姜月章往里一站,双眼一扫,一下就看见了阿沐。她正站在太后身边,牵着太后的手;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都背对着她,而面向那一处黑幽幽的宫殿内里。
他耸了耸鼻尖,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有宫人小步上前,低声和太后说了什么,然后太后转过身,对他招招手:“月章,来。”
他走上前,站到太后另一边。他的双手本来是垂下的,但是太后先抓住了他的胳膊,继而抓住了他的手。他第一次感觉到老人干燥的皮肤和衰弱的肌肉,但太后握得那么用力,令人联想起至高无上的权力沉沉压下来。
他忽而肃然起敬。
疯子皇帝的去世并不意外,她好像原本就病了很久。一切都是早已备好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太后带着阿沐和他,拒绝坐卧,就站在雪里,看那幽居的疯子皇帝如何出殡。
小书亭
太后颁布懿旨,太子归沐苍服丧两年,期间由太后监国理政。
按制,作为亲子的阿沐至少要守一天夜。太后说阿沐还小,不需要做什么守七天七夜、哭灵哭昏的戏,但一天的夜是必须守的,这是国法的一部分。
她还说:“月章不必守夜,回去歇着吧。”
“太后仁慈,但臣愿陪殿下一起。”他嘴上说着漂亮话,有些迫不及待地松开太后的手,绕到阿沐那边,又牵起她的手。
阿沐一直垂着头,到那时才抬头看他。她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一场,但终究没哭很厉害,因为那双眼睛乌黑清澈依旧,一点没有肿起来的意思。
她对他点点头,勉强提了提嘴角,像是笑,接着又去望着太后:“皇祖母,皇叔跟孤……跟我一起就行了,皇祖母才应该回殿休息,别累坏了。”
姜月章隐约觉得,阿沐似乎在等太后说什么。然而,太后半晌都没说话。
他隐秘地观察着那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突然之间,他吃惊地发现,那位老人竟然显得如此颓唐、忧郁,真正像个普通老人,而不是轻描淡写间定人生死的太后。
那个普通的太后凝视了片刻孙儿,像是有些迟疑,却还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她的动作很轻柔,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好孩子……别怕,啊。”她说了这么一句语焉不详的话,随后看向他,“月章,你陪着阿沐罢。”
说完,太后就真的松了手,招人扶着,上了候在一旁的灵晶飞车。但上车前,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皇帝的灵柩,喃喃道:“那是……哀家的亲女儿啊……”
夜色中,姜月章分明看见一滴眼泪滚落,又没入这冬夜的沉寂之中。
被他攥在掌心的小手,也在同时微微一抖。
他低下头:“阿沐?”
小孩儿紧紧盯着太后,看不清表情。
姜月章弯下腰,试图将她的神情看得更清楚,但他堪堪才折下去,就被阿沐扑在身上。一个有力的小团子,用了十二分力气抱着他,架势活像要把她自己拍成个扁团子,贴在他身上才好。
他干脆用了些力气,将她抱起来。
她乖乖的,一点不挣扎,整个脑袋埋在他脖子上。过了会儿,他听到一抽一抽的声音,脖颈的皮肤也濡湿起来。
怎么哭了……失去母亲,还是很伤心么?
他一边想,一边轻拍她的背,安抚着:“好了,好了,慢些哭,皇叔在这儿呢。”
“皇叔……”
“在这儿。”
“皇叔,孤,我,我……”
他发觉,阿沐似乎不太愿意自称“孤”了。
“怎么了?”他耐心地问。对她,他从来是很有耐心的。
但阿沐沉默很久,却只是摇摇头,再摇摇头。没等他生出些许被隐瞒的不快,她就已经将他搂得更紧,小声说:“皇叔,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他说:“嗯。”
她又问:“我遇见皇叔的时候,就是在殷鉴斋那次是不是?皇叔,你是异姓王,所以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是不是?”
没有血缘关系……他心中模糊地一动,飞快闪过了什么,但那念头实在模糊,无法被描摹清楚。他想不清,也觉得不必细想,就耐心哄她:“虽然没有血脉联系,但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死为止。”
这是真心话。一旦她成了他的傀儡,自然会被一直放在身边。他寻思过了,他应当是不会腻烦她的。
阿沐缩在他怀里,又抽抽鼻子,闷闷地说:“那我们说好了哦……不,皇叔要发誓,你要发誓会一直陪着我,直到我死。”
她那份身为太子的霸道任性又冒出头了。
姜月章讨厌被命令,也讨厌被人颐指气使,但他忽然发现,也许阿沐是个例外。她再怎么霸道再怎么任性,只要她人在他面前,他就能平心静气。
“好,我用全部的修为和这条命发誓,我会一直陪着你,到死……不,死后也不会停止。”
——死了都不会放手。他要是死了,她就得葬在他身边。
阿沐笑起来,却又喃喃说:“皇叔真是个好人,可是,也是因为我是太子,是归沐苍吧……”
一向无忧无虑的孩子,在那个下雪和哭丧的夜晚,像是突然被催熟,竟生出大人似的忧郁来。
在那个夜晚,姜月章还不能懂得她真正的心情。多年后他回想起这一夜,才懂得背后的汹涌:先帝去世,太后也终于告诉阿沐真相,原来之所以要她一直隐藏自己的性别,是因为她并非皇室血脉。先帝只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而那个男孩儿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所以为了大统承继,太后秘密从民间抱了一个孩子回来,就是阿沐。
同样是多年后,他问阿沐是否怨恨过太后。她说不,因为太后原本可以抱一个真正的小男孩回去,但是因为遇到了她,觉得她被抽取了灵晶、丢在慈幼局里很可怜,又很顽强,太后心中不忍,就宁肯让她女扮男装地来扮演这个“归沐苍”。
多年后,阿沐会说:“我永远敬爱皇祖母。”
而多年前的那个雪夜,在引魂幡“哗啦”响动不停时,小小的阿沐依偎在他怀里,也说:“但是没关系,我会好好做好自己的事。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皇叔,对吧?皇叔的职责是辅佐我,我的职责是当好太子,以后当好皇帝。”
对于这么一番大道理,少时的姜月章心中很不屑;他觉得这都是太后他们教导的陈腐言论。人只要够强,就能随心所欲,其他都是骗人的。
但他不和阿沐争辩,只说:“也许吧。总之,我是一定会陪你的。”
阿沐突然噗嗤笑出来,轻轻踢了他一下:“皇叔,你这个人说话老是半真半假,好狡猾啊,怪不得要天天抄圣人言。”
他不吭声了。其实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阿沐像是有读心术,总能轻易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那么她知道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吗,她知道他想把她变成傀儡吗?
应该不知道。如果知道,她就会害怕,说不定会吓得尖叫、哭喊、退缩不停。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己其实随时面临生命危险,恐怕都会坐卧不安。
而不是像阿沐,小小一个团子,怡然自得地偎在他怀里,笑一会儿,又哭一会儿。
他们一起守过了那个光影重叠、哭笑也重叠的夜晚。
姜月章一直记得,那一夜即将过去时,他正推开窗,去看天边的晨星。阿沐一整夜都牵着他的手不放,困了就使劲揉眼睛,样子挺逗的。
“皇叔。”她声音带着浓浓的困倦,变得有些傻里傻气。
他说:“嗯。”
“皇叔,我觉得我比以前更喜欢你一点了。”她大大打了个呵欠,又赶快揉揉眼睛,“你还是、还是很好的。”
喜欢……
他突然手痒,干脆捏了一把这团子的脸。他捏得有点重,团子顿时“嗷”了一声,生气地说:“大胆!”
他逼问:“阿沐,我以前就不好?”
明明入宫以来,为了让她松懈防备,他简直对她有求必应、千哄万哄。这辈子他从没对谁这么好过,这么忍耐过,还忍得心甘情愿。
那小团子明明很困,头都一点一点的,但听到他的问题,她却露出得色。那小小的狡黠之情,让她一瞬间从傻团子变成了小狐狸。
“这个嘛,”她笑起来,得意更甚,“皇叔自己知道的。”
模棱两可的话,让他心中微跳。
但那肯定是故意的。皇室所谓的驭人之术、帝王心计,就是用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让别人猜来猜去,而越是猜测,就越是自己吓自己。
明明不可能真的看出来。
他又捏了一下团子的脸,不客气地说:“诈我?你以为自己是个油炸团子?”
“……嗯?”
小孩儿困惑地看着他,没弄清那话的意思。
她想问,但那时候,太阳出来了。
下了一夜的雪,挂了一夜的风,到清晨便是天清云澈;金色晨光自东方而来,穿过明珠宫朱色的塔楼和窗户,落在她身上。
她揉了揉眼睛,拉拉他的手:“皇叔,我要睡了。”
只在那一刻,他想,这是那一刹那……
他忽然觉得,也许活人比死了的傀儡更可爱。
……
阿沐开始变得不太一样。
她比过去更加用心学习,也更加喜欢缠着他问民间的事,而且私下相处时,她也不爱自称“孤”了。
“皇叔,普通百姓平时吃什么?”
“他们过节吃的腊肉和宫里一样吗?”
“一年要花多少银子?”
“皇叔去过永康城以外的地方吗?”
他渐渐就答不上来了。他怎么知道其他人吃什么、一年花多少钱?他又没有家人。
但在她面前,他永远好面子。为了避免丢人,他也开始更加关注民间事务,不惜向老师请教,还向太后身边的人请教。他知道那些人常常出宫。
常常是他自己头一天也才了解过的事,第二天就装成很懂的样子,去跟阿沐讲。
这样自然有弊端,比如太后的人会告诉阿沐,他也正在悄悄学习。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道理,但那时候他竟然没想到。
理所当然,阿沐很快就知道了他这“临时抱佛脚”的行为,还嘻嘻笑着挤兑他,挤兑了好久。
搞得姜月章大为恼火。
少年人面子薄,他心中憋了一口气,自此学习更加用心,绝不肯让她再看轻自己。很快,教他的老师就回禀太后,说再也教不了他什么了。
但这些意气之争都只存在于他自己的心里。
事实上,阿沐从来不曾在意这些。她是明珠宫唯一的继承人,注定是未来的皇帝,她何须与别人竞争什么?
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忘记了曾嘲笑他的事。她正沉迷于历史,还暂时性地有了好为人师的毛病,成天拉着他,要给他当小老师。
在御花园里,他们坐在灌木旁边的草坪上。阿沐扭来扭去想躺下,但被那边的姑姑一瞪,她就乖乖挺直脊背。
他悄悄说:“你可以靠我身上。”
她立即照做,还甜甜地夸他:“皇叔真好。”
他禁不住笑:这小傀儡,越来越会说话。要是做成傀儡,可就不会说话了……不过,还是傀儡好,不会褪色也不会改变。
经历了一个寒冬,春日的阳光让人身上暖洋洋的,心情也不觉懒散起来。他一边晒太阳,一边给身边的小傀儡当靠枕,也一边想着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盘算。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像一株带毒的植物,即便摊平了晒在阳光下,也只能晒出更多的毒液来。
而阿沐丝毫不知情,还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这株毒物身上,跟他叽叽喳喳不停。
“……皇叔,你知道两百年前的‘奉山之乱’吗?那一次外贼一直打进了永康城,大燕险些灭国。要不是三年后武帝平叛、恢复衣冠,今天我们都不知道在哪里……”
姜月章心想,他其实知道那段历史。他已经粗略学了一遍国史,像奉山之乱这种大事,他记得清清楚楚。
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坐着,静静地听她讲。春阳和微风或许也有灵力,它们令日子变得漫长,也令和她相处的时刻变长;他仿佛能听见时间流逝的滴答声。这样无波无澜,没有黑暗、没有争夺也没有血腥的时光,他本该觉得无聊,实际却恰恰相反。
总归他现在也没有下手的时机,他模模糊糊地想,那不如等阿沐再长大一些、再长大一些,那时动手也不迟。
可连他自己也没想过,机会竟然来得那么快。
那一年的春末夏初,永康城里的东风比往年更强。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城里飞起了一只又一只纸鸢。永康城的居民爱放纸鸢,从普通的燕子、蝴蝶,到各种奇花异草、秘闻灵兽,有钱人还兴攀比,搞了很多纸鸢比赛,一个比一个花哨。
自从第一只风纸鸢飞起,阿沐就不大坐得住了。
她时不时就用目光去搜寻天空,表情里透出十足的渴望。如果有她最喜欢的燕子纸鸢,她更是会两眼放光,而假如是燕子纸鸢飞得最高,她就会高兴得双颊晕红。
听贺姑姑说,阿沐最喜欢放纸鸢,以往每年东风起的时候,她都会兴冲冲地登上宫墙,牵着风筝跑个不停。
他不禁脱口道:“那让阿沐去啊。”
话说完才反应过来不合适:阿沐正服丧,禁玩乐,纸鸢自然也不行。
四周静默,宫人们纷纷垂首,连贺姑姑也不例外。经过小一年的学习,十三岁的姜月章已经明白,这世上礼法最重、人情次之、个人最末,哪怕是对一个从不见面、毫无感情的“血亲”,阿沐也要规规矩矩服丧到两年期满。
他突然不满起来:一个疯子皇帝罢了!
他从不知“敬畏”为何物,所有克制与忍让都是暂时的,是为了最终强大起来以后为所欲为。他一直这么坚信,对所有“大道理的限制”都不屑一顾,所以,因为服丧而不能放纸鸢?太可笑了。
活人的笑靥,难道不比死人更重?更何况他私心里,从来只有这么一个活人重要。其他活着的人不能同她相比,死人就更不行。
对于可笑的阻碍,就要设法去除。
他行动力很强,对自己的目标也十分执著。很快,经过了几天的谋划,他找好了一条通往宫外的路。
在某个云层很薄、天色很蓝的中午,吃饭之前,他拉着阿沐,低声问:“你想不想放纸鸢?”
阿沐愣了愣,紧张地回答:“不行不行,皇祖母会生气的。”
他得意地笑了笑:阿沐第一反应是太后,而不是她自己不愿意,这就好。
“那我们不让太后知道,不就好了?”他循循善诱,“今天下午,我是武场演练,你是休息,没课。等等吃过饭,我们悄悄溜出去,去永康城里放纸鸢。”
阿沐吓了一跳,可再一眨眼,她的脸色就陡然明亮起来。
这小孩儿从来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性子,相反,她骨子里有股跃跃欲试的冒险精神。
“你有把握?”她兴奋了,但还保持冷静,“那我们怎么出去,又什么时候回来?”
“你跟着我就行。放个纸鸢再逛一会儿,最多两个时辰。”他信誓旦旦。
阿沐又抿起嘴唇,挣扎了一会儿,但很快她就下定决心:“好!”
那个下午,最初一切顺利。
阿沐为了出去民间吃东西,午饭特意只吃了一点,完了就装困,说要回房间睡觉、谁都不许打扰。而他则是去武场走了一趟,很快就偷偷溜去阿沐的房间。
按着计划,他带上阿沐,顺利避开暗卫的耳目,一路往明珠宫外跑去。
等到他们真的从暗道顺利出宫,真正站在了属于百姓的大街上,阿沐伏在他背上,才“哇”地一声大叫出来。
“皇……你好厉害,好厉害!”她激动地使劲儿掐他肩,但还记着不能大叫出“皇叔”这个名号。
阿沐贴在他耳边,稚嫩的声音发出连珠炮似的询问:“你怎么做到的?我从没成功溜出来过!暗……卫兵都神出鬼没,你怎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换岗?”
不得不承认,他愣住了。
是啊,他怎么能从暗卫严密的耳目下,顺利带着阿沐逃出明珠宫?
——因为他为了避人耳目地杀死她、将她变成自己的傀儡,所以他一直都在查探宫中信息,做好万全准备。
那,这岂非是说……
十三岁的姜月章如梦初醒:现在只有他们二人在宫外,岂不是最好动手的时机?
动手……
他环顾四□□城的城中心,人来人往,不是发生凶杀案的好地方。
他站得太久,引得背上的小人儿心急。
“皇……哥,哥哥!你别傻着不动,快走,万一被人抓回去就白跑一趟了!”她用劲抱着他脖子,晃来晃去,像一大团会自动揉面的面团。
不知怎地,他心中一动:“你叫我什么?”
“哥哥啊。我叫你哥哥,才不会引来别人注意。”她理直气壮,还继续催,“快走快走!”
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合乎情理的称谓罢了。
却让他魂不守舍起来。
他背着这小孩儿,隐在人群里,一步步朝有纸鸢升起的地方走去。他知道永康城里有几处广场,惯来是放纸鸢的好地方。现在风力正佳,天空中冉冉无数五彩装饰。
他是不是恍惚记得,他也曾像这样背过谁,穿行在阳光温暖的街道上?
还是谁曾像这样背过他,也口口声声叫过他“哥哥”?
没有,他很确定,没有。
一切熟悉都是无端生出的错觉。
但为什么,这种荒谬的错觉竟让他有落泪的冲动?
“……阿沐。”
他冲动地叫出她的名字。
“哥哥?”她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又开始使劲摇他,兴奋极了,“看看看!哥哥看!”
他这才回过神,本能地抬起头。正好一束强烈的阳光破开云层,直直照在他脸上,明亮刺眼,令他本能地扭头眯眼。
过了会儿,云影重来,他才偏头再次看去。这回看清了,原来是一只燕子纸鸢高高飞起,超过了每一只神气的对手,飞上云端,骄傲地睥睨众生。
只是一只小小的燕子,飞得那么高,已经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小点,可姜月章就是知道,那必定是一只高傲的燕子。
会被他背上这个小孩儿看重的燕子,一定是只高傲的燕子。
“哥哥哥哥,我也要放,我也要!”她开始磨他,迫不及待地指挥,“放燕子的,放燕子的!”
这小傀儡,先命令起他来了。他心里嘀咕,继而无奈地发现,自己竟然也习惯了。
“好好好,燕子的,知道了。”他顿了顿,“阿沐,你知不知道,买东西是要钱的。”
“买……”
她显然有点糊涂。作为一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太子,阿沐虽然学过买卖的概念,却从没实践过。
他逗她:“你有钱吗?”
她立即说:“我有没有很重要么?皇……哥哥有不就行了。”
“那我也没有呢?”
“啊……”
阿沐为难了一会儿,往他身上一趴,垂头丧气地说:“那我们就回去吧……总不能硬抢。下回能出来,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听上去可怜极了。
姜月章顿时心软,忙哄说:“逗你的,我计划周全,怎么可能漏了钱?你要燕子的纸鸢,具体是喜欢哪种花样?”
她埋在他背上,渐渐发起抖来。
突然,她笑出声:“哥哥,你太好骗了!”
每个字都透出无尽得意和快活。
原来她刚才是装的。他懊恼地反应过来,恨自己轻易上当,可这“恨”也不是真恨,是会让人一边笑一边骂她的那种“恨”。
这是什么样的情绪……想不明白,可真奇怪。
他赌气地想:真烦人,还是杀了当傀儡吧!
不过,还是再等等。现在依旧人太多,还有纸鸢没放。
那天下午他们挤在人群里,放了一会儿纸鸢。阿沐亲自千挑万选的燕子造型,花花绿绿的配色和图案。姜月章曾在明珠宫见过几个纸鸢,是受宠的宫人们放的,就那些纸鸢也远比民间街头买的精致许多,更别说太子殿下的爱用品了。
但——兴许是他记错了,但也兴许没记错——那天阿沐抱着他买的那只纸鸢,蹦蹦跳跳、兴高采烈,一点不像宫里精心养育的太子殿下,只像个普通人家的小少爷。
接下来,之后……
姜月章也记得很清楚。
他清楚地记得,他耐心地哄她,说:“这里人太多,我们来晚了,跑不起来,风筝也飞不高。”
她问:“那我们怎么办?”
他指着郊外:“我们去外面放。?
??郊外有高地,在那儿放纸鸢,肯定放得比谁都高。”
阿沐无疑是个聪明的孩子,但那一年她只有七岁。一个七岁的聪明小孩儿,无论如何都斗不过十三岁的少年心机。更何况,为了这一天,姜月章已经筹谋许久。
走在往郊外的路上,姜月章一直在默默思索。他尝试按照寻常人的伦理、道德来思考,自己的行为会被如何定性。
首先,白眼狼,这是肯定的。是太后救了他,给了他身份地位,让他受名师教导。如果他杀了太后唯一的孙儿,就是恩将仇报。
接着,阿沐是君,他是臣,以臣弑君就是以下犯上,也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再有,阿沐信他、依赖他,而他利用她的信任谋杀她,是背叛。
根据常理,能够得出这三点结论。
“不忠不孝不义……”他心不在焉地呢喃出声,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试探。
果然,走在他身侧、抱着大纸鸢的阿沐立即抬头,问;“什么不忠不孝不义?哥哥,你不要悄悄说我坏话,我不是这种人。”
“……没说你,傻子。”他扯了一下她的脸,看那白嫩嫩的脸颊留下几个指印,心中涌起一种古怪的满足,就像占有欲极强的所有者确定了所有权。
阿沐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摆出太子的威严:“那你在说谁?”
“说我自己。”他微微一笑,诱哄似地,“若我是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阿沐会如何?”
小孩儿用一种超出年龄的锐利目光盯他一眼:“你说认真的?”
“认真的。”
“你真会做出这样的事?”
“说不定会。”
“只有会或者不会。”
“好吧,那么,会。”
阿沐的神情忽然变得极其严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亲自杀了你。”
他心中蓦然一沉。
或许脸色也阴沉起来,因为阿沐也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明明是你不好,说些扫兴的话。我要负责任的嘛。”
小孩儿往前面的山道跑了几步,踏过几丛青草,闷闷不乐地说:“明明是你不好,你还生气!讨厌,我不理你了!”
他更恼火了:什么,还是他不好?明明是……
……是什么?
他哄骗她出来,不就是为了取她性命、将她做成傀儡?
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常人的道理”,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被唾骂为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所以他为什么要在乎她口中的好或不好?这些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
等她成了他乖乖的、毫无生气的傀儡,这一切就都毫无意义。
他可以带着她的尸体,逃去天涯海角随便哪里,而她会一直陪着他。这样她才能永远属于他。
他该高兴的,他快成功了。
可事实上……他只是变得更心不在焉,更魂不守舍。
那座小山丘很平缓,不高,因为天气好,间或也能遇见来散步的人。他心事重重,一个劲带她往林子深处走。
“哥哥……”
“哥哥……”
“哥……皇叔!”
她生气了,在原地停下不肯走了。
他恍然回头,正见她一把将纸鸢甩过来,脸色气得通红:“你有什么好生气的,明明是你不好!你讨厌,我不跟你放纸鸢了,我要回去了!”
嘴上说要回去,可实际上,那傻团子只是站在原地,一脸愤愤地盯着他。
这个愤怒的表情,通常也能被解释为“等待解释”。
姜月章生来就是个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所以最明智的做法是立即走过去,甜言蜜语哄她开心,这样就能继续带她往前走。走到没人的地方,悄悄杀了,用傀儡术操控着再伪装一段路,之后就随他去哪里。
他动了动,走回几步,弯腰平视她的眼睛。
说些什么,他告诫自己,说些好听的,轻易就能哄好。
但他的嘴好像突然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听使唤,只紧紧闭着,像是给涂了厚厚的胶。
在那座阳光下漏的树林里,野花处处的山道上,他们静静对视,像两只各不服气的小兽。
好半天,是阿沐先服软。她一扁嘴,严肃变成了委屈:“那,那真要是你做了不忠不孝不义之事……我先问你,问清楚你是不是有苦衷,行不行?”
他又不是在生气,他烦躁地想,跟这有什么关系?
可他又分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刚刚还紧闭不能张开的嘴唇,突然又轻易恢复了功能,吐出两个字:“不行。”
阿沐看上去更委屈了,也更气恼。她眉毛皱得紧紧的,还磨了几下牙:“你这个得寸进尺的讨厌家伙……那好吧,再多加一个条件,如果你是为了我才做了坏事、走了错路,我就跟你一起承担。如果我觉得实在不能不杀你了,大不了,大不了……”
她纠结了一会儿,突然深吸一口气,大叫说:“那你也杀了我好啦!”
按常理来说,人即便能清楚地记录回忆,也无法记住自己的每一个表情。姜月章也是如此,但这一刻是个例外。
他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来,当她说出这句话之后,他是如何一点点睁大了眼。惊愕的情绪一寸寸蔓延,从血管往上涌,令他眼周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拉扯。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什么?”
“什么,你还要我再说一遍?这么过分的话,你居然还要我说一遍?”
她更生气了,一巴掌拍上他的脸:“姜月章你这个逆贼,听好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是为了我而做了坏事、走了错路,我不得不杀你,那我也允许你杀了我,听明白了吗!”
她打得挺疼。小小一个人,生气打人时力气也不小。
但这都不算什么。
无论是什么,都比不上他心中的惊愕。
他出生以来,随时面对的都是掠夺和被掠夺、欺骗和被欺骗、谋杀和被谋杀。他很早就懂得,如果你要杀人,那就要做好被杀的准备,而如果你在被杀的时候反抗,那也要做好死得更惨的准备。
没有人会自愿将性命给你。自己的命自己管好。
所以如果他想要她的命,就要自己去拿,并且做好了反过来被她杀死的准备。
这才是天地万物的至理。那些“大道理”都是陈腐的言论,天地间只有这么一个道理,可以叫物竞天择,也可以叫杀人者恒杀之,随便什么,反正都是一个意思。
“……姜月章,姜月章,你傻了啊?”
她又一个巴掌拍过来,霸道到了极点。
“你到底还要不要带我去放纸鸢?要是你敢骗我,我就打你!”
他捂住脸。很好,现在他两边脸颊都是巴掌印了,给别人看到,肯定以为他是阿沐的仆从。
想着想着,他却笑出声。低哑的笑声,他自己听着都觉得渗人。
也不怪阿沐略吓了一跳,警惕地说:“怎么了,你又要扯什么幺蛾子?”
“……阿沐,你说的是真的?”他尽量轻柔地问,避免将她惊吓,“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要杀我,你也会允许我杀你?”
阿沐盯着他,小小地往后挪了一步:“你,你现在看起来好有问题……不过,君无戏言,我说了就是说了,我不会反悔的。”
她说这是真的……
那似乎,他再多忍耐一些时候,也不是不可以。
“也好。”他喃喃说,“也说不定等你大一些,会更好看。”
——做成傀儡会更好看。
阿沐更警惕了:“什么更好看?”
他盯她片刻,微微一笑,去揉一把她的头:“说你的纸鸢会更好看。走吧,再不放就没风了。”
阿沐拍开他的手:“当然要去了,来都来了!快去把我的纸鸢捡起来!”
那个下午,他们相互配合,把那只普通的燕子纸鸢放得很高。他还悄悄加了几根傀儡丝线,还让她放得更容易;她浑然不觉,只顾乱窜乱跳、大呼小叫,哪里像个太子,简直是个山里的小猴子。
siluke.com
等回到明珠宫,早就过了他所承诺的两个时辰。宫里已经乱成一团,太后大发雷霆,关他们两个的禁闭,又布置了一大堆惩罚性质的作业。
但是,他注意到,太后对他们一视同仁。她既没有因为阿沐身份更尊贵、和她更亲密,就袒护阿沐,也没有因为他是主谋、无依无靠,而更多责打他。
他们一起关禁闭,甚至还能相互说说话。
等好不容易捱过了漫长的处罚,姜月章重新被带到了太后的面前。
他记得那个夏日的清晨,太后扶着眼镜,仔细观察了他很久。最后,她微微点头。
“你那‘克己复礼’,以后不用抄了。”太后说话总是不紧不慢,一个个字却都像踩在人心底。
他犹豫了一下:“臣领旨……可,为什么?”
太后笑了笑:“一头不能被驯服的狼崽子,不可能真正学会人的礼仪道德。但是你已经找到了一条绳子,虽然这不是终点,而仅仅是一个起点。”
“……臣不大听得明白。”
太后又笑,摇摇头:“你不需要想得明白,只要做得明白,这就够了。”
他还想再问,太后却说:“退下吧,哀家乏了。阿沐刚走不久,那孩子说要跟你一起去喂锦鲤,有没有这回事?”
没错,是有这回事。
他立即将太后的语焉不详忘在脑后,干脆地行了个礼,就匆匆往外面去了。
太后似乎还在笑。还是他听不懂的笑声,但那都不重要了。
就像他们越长越大、计划也越来越宏伟,他们不得不表面装作渐渐离心;
就像几年后太后去世、阿沐亲征,他远远站着看她哭,却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后来他终于知道了阿沐最大的秘密,还得按捺所有情绪,继续陪她演戏……
当他真切地身处其中某个时点的时候,总有很多事情是他不能搞懂的。他不明白阿沐为什么总是顾虑太多的人,不明白太后为何舍得放弃皇权传递,不明白阿沐为什么一边说喜欢他、一边可以放弃跟他在一起的机会……
但所有的“不懂”最终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们一直在一起。
很多年前的冬夜,他为了哄骗她,心不在焉地许诺说他会一直陪她。这个以谋杀为目的的誓言,到头来却成了真,而最初的那个目的,反而早早被他扔下,一个字也没跟她提起。
当帝国已经正式变成了共和国,佘家为首的一众权贵树倒猢狲散,连佘相本人也被流放苦寒边境。当佘相远走永康城的那一天,阿沐登上了明珠宫的最高处,望着那只车队缓缓远去。
他陪着她。
“皇叔,”她还是习惯这么叫,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说,以佘相的身体,他真能熬过这一路么?”
他对佘相漠不关心,但他关心她,就仔细想了想:“如果佘家的子孙照顾得当,应当可以。”
她放下望远镜,轻轻打了他一下:“你跟佘家虚与委蛇那么久,和佘濂那胖子有没有点真感情?”
他思考了一秒应该说真话还是假话,而后迅速回答:“有一些,但不能因私废公。”
阿沐定定看他片刻,摇摇头:“姜月章,你又说谎了。”
他没作声,却有些困惑:她怎么又看出来了?
很多年前,当她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就能一眼看出他说的是真是假,而多年后还是如此。
他一边思忖,一边矢口否认:“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阿沐却笑出声。
“草木有没有情,我不知道。但是皇叔多半是没有的。”她又用望远镜去看另一边,随口闲聊似地,“我小时候,你不是一度很想杀了我么?”
那个瞬间,他如遭雷击。
他一直将这个秘密瞒得很好,他发誓他睡梦中都不曾吐露一个字。他谁都不曾告诉,只言片语也没有,他绝对……
否认吧?否认就好了。
“你……”
可他动了动嘴唇,最后只是干涩地问:“你怎么知道?”
阿沐唇边带着一点耐人寻味的笑,还有些得意:“我一直知道。皇祖母早就跟我说了,皇叔不是好人,很危险,就像没有管束的野兽,随时都可能暴起伤人。”
“皇祖母问我有没有信心收服你,我说有,所以她就随我去了。”
他呆呆地站着,忽然感受到了极度的寒冷。
“那你,还……”
他越想越冷,冷到骨髓里,因为他想到了某种可能。那是他最恐惧的一种可能。他不想问,因为逃避就可以不必面对,但他又不得不问。
“……阿沐,”他打了个寒颤,声音都在发抖,“那你……是在骗我?你对我的感情……都是骗我?”
阿沐重新放下望远镜,侧头凝视她。这个动作忽然和当年的太后重叠了;她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她们的气质无比相似。
“姜月章,我说我要收服你,但我从没骗过你。一切言行,全都出自我的本心。靠欺骗得来的臣服,我从来不屑为之。”
她微微一笑,蓦然带了几丝促狭:“我又不是你!皇叔才喜欢骗人,真真假假,也就我能一眼看出来了。”
他像是猛地被人扔进世上最深的深渊,却又陡然给重新捞起来,晾晒在了阳光下。
他闷了一会儿,没想好自己是该生气,还是不该生气。但阿沐已经张开手臂,用力抱住了他。
他也就从善如流,将她收入怀中。她长大了,的确更漂亮,也再不是弱小的、可以□□控的孩子。他再也不可能将她变成自己的傀儡,但现在他觉得,还是这样更好。
“皇叔,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特意来这里看佘相他们的车队?因为皇祖母说过,她年轻的时候真的爱过那个人,而且非常爱他。但是……”
“但是?”
“但是,她也最瞧不起他。”
阿沐在他怀里蹭了蹭,还来亲他脸颊一口。真是会哄人,轻易就将他哄得轻飘飘的,心甘情愿配合她问:“为什么?”
“因为佘相曾经是最可能改变这个国家的人,但他反而成了压在别人头上的大山。佘相一直以为他和皇祖母是棋逢对手,哼,他也配?他明明是世界上离皇祖母最遥远的人。他根本不理解皇祖母的理想,也不理解她的人品。”
他心想:我也不理解。
如同心有灵犀,阿沐抬起头:“我知道你也不理解。你不理解太后,也不理解我,你对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没有感情。其实你根本不算个正常人吧,皇叔。”
他收紧手臂。在她的目光中,他无所遁形,但他也不想承认。
“你想说什么?”他移开目光,却不肯放手,“我也和佘相一样,是离自己心上人最遥远的人?”
“是啊。”
她接得毫不迟疑,紧接着却又笑着,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那的确是个温柔的动作。
“但你跟佘相不同。无论你是否理解,你永远都站在我这一边。”她说,“你是离我最遥远,但也是离我最近的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好半晌。
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低下头,将脸埋在她旁边。
“阿沐,你总是会吓我。”他说,“说了这么多都是吓我,其实只要最后这两句就行了。”
“那可不行,我才不让你太得意。”她又促狭起来,“谁让我从小欺负你欺负惯了?你就受着吧。”
他闭上眼。
“……嗯,我受着。”
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大燕共和国元年,经历了一番波折后,二十八岁的姜月章担任执政官,任期十年。
末代君主归沐苍以雷霆身段、卓绝胸怀,操控了历史上最值得记载的风波之一,后人称赞其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此后,这位年轻的前朝君王自去逍遥山水,不再过问俗事。
就连他失散民间的表妹给找了回来,他都没有出面,只是封了个郡主的名头。
执政官娶了那位郡主。这场被所有人视为政治联姻,竟然稳定地持续下去,据说执政官夫妇还颇为恩爱。
野史记载,那位郡主实则就是末代君主本人,她实则是个女扮男装、狸猫换太子的传奇人物,而执政官与她早就两情相悦。
但野史传闻,不足为信。
十年任期后,执政官再次当选,其夫人始终操持国家福利体系的创办、运行,人们普遍认为其夫人也为执政官争取了不少选民支持。
共和国第十八年,执政官公务途中被刺杀,命悬一线。
当是时,执政官夫人裴沐站了出来,联合经济大臣林莳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彻查,不仅迅速抓住了凶手,更是揪出了一连串阴谋家。
其熟练的政治手腕,令无数人为之侧目。
这场复仇只花了二十一天,便宣告完成。
第二十二天,执政官伤重不治,与夫人最后告别后,含笑辞世。
据在场人员说明,夫人情绪十分稳定,一滴眼泪也没流。之后七天,她从容不迫地安排好了丈夫的政治遗产分配。
让人奇怪的是,她连自己的接班人也安排好了。
第二十九天,人们发现执政官夫人也溘然长逝。她去世时,手中紧紧抱着一只陈旧的燕子纸鸢。
遵照二人的遗愿,他们被合葬于永康城的公共陵园中。
由于执政官夫妇深受敬仰,此后无数人都给孩子取了他们的名字。一个城市里总有很多个姜月章,也有很多个裴沐。
之后百年,共和国虽历经内斗、战争,却始终存在。
修士同盟创办的学校是顶尖学府,但同时,还诞生了许多其他优秀的学校。而在执政官夫妇的努力下,国家福利体系惠及万万人,使得无数贫困子弟有机会读书、修炼,从而摆脱了出卖寿命而生存的命运。
在有序的社会之外……
还有一个更自由的修士世界肆意生长。
和过去千年中的同道相比,他们要受到法律约束、官府约束,不能仗着修为就随意欺负弱小。
但和政府治下相比,这终究还算一个自由的、野蛮的世界。修士们接受雇佣而行动,结成小队四处冒险……
还会为了传说中的宝物而大打出手。
在共和国迎来第一百年生辰时,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爆了出来:
——共和国初期曾传说发掘、后来又神秘消失的神矿,再次出现。
但这一回不是矿藏,而是真正的神代遗迹。它就藏在西方的昆仑山脉中;谁若能走进遗迹的深处,谁就能得到天神的穿成。
一夜之间,修士世界就沸腾了,甚至连政府都派出了专家团前去寻找、考察遗迹。
和那些装备精良、来头不小的团队相比,某位自由行动、单打独斗的修士,就显得很不起眼。
更何况,这名修士最近还遇到了一件头疼的事:一个敌对修士突然发神经,缠上她了,非要跟她一决生死。
这名倒霉修士有一个非常大众的名字,叫裴沐。
而那个发神经的敌对修士也有个很大众的名字,叫姜月章。
可惜他们不是那对恩爱的执政官夫妇,而是相看两相厌的死对头。
至少,裴沐是这么认为的。
81、番外:克己复礼(1)
金生丽水, 玉出昆冈。
丽昆镇名出于此,却只是大燕共和国西北的一个小镇。
它又穷又破,还漫天风沙,只产一些疏松的烂石头, 连商队都不乐意往这儿来。
但是, 大燕共和国百年诞辰的夏天, 这个小破镇却成了全国乃至全世界的焦点。
因为……
传说,如果要开启西方昆仑山脉深处的天神遗迹, 就需要丽昆镇的特殊石头作为信物。
从六月到九月,各路修行者源源不断涌到这里。丽昆镇的居民们眉开眼笑,临时开张不少客栈、饭店, 都赚得盆满钵满。
但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
丽昆镇是山穷到了极致, 水基本没有。
民, 自然也就极度刁滑。
借着“挖掘神代遗迹”的东风, 不少人打起了歪心思, 挂出“独家打造遗迹信物”的招牌,忽悠那些傻乎乎的外地人。
比如……
“……我也就随缘才开张。你瞧我家这么偏僻,像是专门做生意的?酒香不怕巷子深啊。随你, 爱信信, 不爱信拉倒。”
丽昆镇西南角, 一间寒酸不起眼的土房伫立着,窗户支棱开,露出一摊杂乱的零碎东西。一粒陈旧的灯泡悬在屋子里头, 因为是白日,没有开灯,混浊的灯泡上沾着黑黄的油垢。
窗户外头放了一张躺椅, 上面歪倒着一个少年。他一身纯黑劲装,个头不算高,却修长轻灵,加之乌发如云、雪肤生光,容貌更是俊俏至极,若非浓眉高鼻,险些雌雄莫辨。
在这片寒酸单调的土黄色世界里,他简直如繁花一般艳丽惹眼。
如此盛容,便是他懒洋洋一副不耐烦的神态,也令人生不起气。
他面前的主顾就生不起气。不过,这名肥头大耳的青年主顾还是一副怀疑的神色。
“你说,”他吞吐出疑虑,“你真有遗迹里面的地图?”
青年身后的几名护卫更是一脸不信。有人劝道:“公子,和这无赖废话什么,指定是骗子!”
不等青年回话,躺椅上的少年就使劲挥了挥手,闭目皱眉:“都说了不信就走人,废话什么!我有地图,难不成还要求你们来买?赶紧滚赶紧滚。”
他这么大的派头,反而让青年小心起来。
万一是真的呢?
“你怎么证明你的地图是真的?”青年也露出狡猾的神色,“你先给我看一眼。”
黑衣少年撩了撩眼皮,蓦地一声冷笑:“给你看?大哥,你是修士,我也是修士,谁不知道谁啊?练气期的小修士,也能凭神识记录眼前的内容,你一个筑基后期跟我耍什么花样?”
“行了行了赶紧滚,你这种奸猾的客人,我才懒得应付!”
说罢,少年翻了个身,朝向另一侧睡了。
见状,胖青年反而心中跳跳。他迟疑片刻,咬咬牙,掏出一张银票。
还未开口,躺椅上的少年就像多长了双眼睛似地,嘲讽说:“给现金,大哥。怎么,欺负我年少孤苦、无依无靠?回头你要是拿了图,去银号说我诈骗,这银票可就兑不了。”
被他一语揭穿,胖青年不由讪讪,尴尬地将银票揣回去,又掏出两锭金子。
fantuantanshu.com
“小兄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他也放开了,咬牙说,“我顾大勇不是差钱的人,小兄弟,你手上要真是遗迹地图,那自然没得说。可你总得再拿出点什么,好让人相信吧?”
“唔……”
黑衣少年睁开眼,双手一撑,坐了起来。
“也是。”他大大咧咧地说,“那这样吧,我跟你说个圈内也就少数人才知道的消息。你看见丽昆镇满大街的‘独家遗迹信物’了吧?”
胖青年点头。他背后的护卫团也不自觉点头。
黑衣少年又道:“那你说,我干嘛不卖这玩意儿?”
胖青年犹豫道;“因为……一看就知道不靠谱,骗人的?”
“……你这人!”
黑衣少年翻了两粒白眼,悻悻道:“也是。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遗迹信物是要用到丽昆镇产出的‘回云石’不假,但还要经过精炼和锻造。”
他手里拿着枚普通石头,上下一抛,引得胖青年的眼睛也跟着上上下下,心也提了起来。
“怎么,还真有信物?”胖青年瞪大眼,一拍大腿,“我还以为是假的!等等,你这么说,莫非现在要跟我推销信物了?”
他转眼露出怀疑之色。
黑衣少年不屑地嗤笑一声:“说你傻还不信。你这几天难道没觉得,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弟子越来越多了?都是修士同盟暗地里召集的,背后其实是……”
他指了指东南方——永康城的方向。
永康城是大燕共和国的首府,是国家运行的中枢所在。
胖青年瞳孔一缩,脱口道:“你是说,信物其实已经被……”
“对,修士同盟早就铸造出来了。”黑衣少年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手里的石子还是抛动不停,“数量有限,所以只给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发。人家一个团队地过去,你要是有本事抱个大腿,自信进得去遗迹,那地图就卖你。否则的话,你也别搁这儿浪费我时间了。”
胖青年神色阴晴不定,陷入了激烈的矛盾挣扎。
“可你怎么会知道这种重要的消息,而且遗迹刚刚出现,哪儿来地图……”
“刚刚出现,就一定是初次出现么?”
黑衣少年那张俊俏美丽的面容,浮现出了一缕神秘笑意:“我是谁,你不必知道。看你有缘,这图我乐意卖你,不过若是你不买,就是缘分未到。着急的又不是我。”
他重新一躺,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漫声道:“两锭金子,真当很多么?”
胖青年心中一震。
不错,两锭金子虽然对普通人而言,足够两年开销,可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一月零用。真要说多,实在谈不上。
有缘……
再看那黑衣少年神仙一般的美貌,一时间,那些修仙问道的奇闻异事、热血传说浮现在胖青年心头。
胖青年心中一热,一拍胸膛:“当然不多,好,我就信小兄弟一回!金子拿去,图拿来!”
黑衣少年略睁开一缝目光,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笑意。他也不起身,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卷封好的卷轴,懒懒一抬手。
“喏,拿去。”
胖青年捧着两锭金子,反而小跑几步,恭恭敬敬一手交钱,另一手就要接过那卷轴。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时——
一道白金色的耀目剑光大放光华!
剑意自斜里而来,堂皇如青天/白日、巍巍如庄严山峰;陡然之间,那小小的卷轴就被剑意击碎,散为漫天飞屑。
而那剑意竟还不停歇,反而光焰更盛,直将每一粒碎屑都绞得粉碎,仿佛烈日扫荡一切污浊。
胖青年猛地往后一跌,厚实的屁股墩儿重重磕在地上,手里两锭金子也砸进黄土泥地里。可他顾不得生气,只满脸错愕,大叫一声:“太微剑——是太微剑!你,你是‘四方问道’的第一名,藏花书院的大师兄?”
横里一声笑,听着很是骄傲:“你这胖子还挺有眼光,竟也识得我们大师兄。可惜啊可惜,某些人就是丢脸得很了!”
那黑衣少年撇撇嘴。
刚才太微剑出之时,他倒是及时一个后空翻,轻轻巧巧站立在一边的井口上头。他看也不看来人,只盯着地上两粒金子,露出遗憾之色。
“嘁,我最讨厌被人搅兴。今天不卖了,走了。”
说话的同时,他已飞身而起,眼看就要翻过边上那堵墙。
可顷刻间,太微剑再放光芒。
这一次不止剑意,而是真实的剑锋。
冰冷的剑锋——哪怕没有触摸,那冷冽锋锐的寒芒便占据了人全部的视野。
剑意正大堂皇、温暖灿烂如烈日,可真实的剑锋却有如冬日的肃杀与严寒。
极热与极冷、虚幻与真实,恰如天日的昭昭与无情,只一剑便是大道三千!
啷——
这声音不大,却极清脆、极悠远。甚至太过悠远、绵绵不绝,竟隐约有了缠绵之意。
缠——
一道极窄、极软的剑身,绵绵缠上了刚硬的太微剑。
倏忽间,无情天日里就多了入夜春雨、离恨春草、梅花乱雪。太微剑越要进一寸,春雨就愈无穷,春草也愈生出,落梅更是拂之不尽,恍如剪不断的哀愁。
一时间,两道剑意僵持。看似温柔共处,实则处处对抗。
黑衣少年立在墙头,手中一条柔韧软剑,身姿随风轻摇,仿佛本人也化为了春风春雨的一部分。
而在他对面,白衣青年手持太微剑,长身肃立,神态端严。与黑衣少年不同,白衣人发色、眼眸皆为罕见的冷灰色,其容貌虽也俊美逼人,却是岩若孤松,端的是磊落君子。
在共和国,人们日常穿着大多简洁利落,白衣人却是大袖随风、长发束冠,冠上还有一粒耀眼明珠,一身古韵仿佛天成。
人人都知道,当世唯有那几个名门大派的弟子才会如此装扮。
此刻,他正一动不动凝视黑衣少年,长眉微蹙,仿佛一声斥责已经含在唇边,就差吐出。
黑衣少年一见,立即收剑后退,嚷道:“好了好了,我走还不行吗!”
白衣青年并不追击,也收剑负手,淡淡说:“阿沐,你果然没死。”
黑衣少年皱着一张俊俏的脸:“没听过祸害遗千年?没死是我的事,与你们无关。我要走了,别管我。”
“不行。”
听了他的话,白衣青年神色更冷三分。
黑衣少年的脸简直要皱成包子:“为什么不行?我已经被逐出师门,生死都和你们无关。”
下头有人哼笑一声:“什么无关!看见你这败坏门墙的卑鄙小人,我们有责任为民除害!”
黑衣少年立时恍然:“哦,原来是追杀我来的?”
白衣青年立即呵斥一声:“张师弟,不得胡言乱语!”
他像有几分急切,又望着黑衣少年的眼睛,说:“阿沐,师门没有要将你如何,你……”
黑衣少年警惕地打断他:“没有就好。我走了,别跟过来!”
“不行!”
太微剑意嗡鸣,引得周围烈风吹拂;院中唯一一棵歪脖子树摇动不止,其余人都不觉微微发抖,噤声不敢言。
半晌,白衣青年略缓了神色,沉声说:“阿沐,你先回来,有什么话都好好说。看你现在这样,竟连招摇撞骗的事都做出来了。”
“你管我。”黑衣少年干脆利落回了三个字。
下头的张师弟顿时气结:“大师兄!这种败坏门墙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别说招摇撞骗,他裴沐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青年蹙眉瞥去一眼,张师弟立即耷眉收声。
听了这话,黑衣少年——裴沐微一抿唇,下一刻却又是满不在乎地扬眉。
他甚至恶劣一笑:“说的是,我有什么做不出来?今天被你们捉住算我倒霉,就此别过,江湖不见!”
说罢,他就要跳下墙去。
可是白衣青年再次出手,又一剑逼得他不得不停留墙上。
“……什么意思?我骗也没骗成,你们还要如何?”
裴沐面沉如水,讥讽道:“莫非大师兄还要将我这小人千刀万剐,才解恨?”
白衣青年置若罔闻,只说:“跟我回去。”
“凭什么?”
“凭我是你大师兄。”
裴沐一声冷笑,朝下头努努嘴:“喏,张庆都知道我是个‘败坏门墙’的小人,还要为民除害。太微剑大人,您是年轻修士中的领头人,我可不敢腆着脸说是你同门。”
“既然师门没有再杀我一回的意思,咱们就此别过,江湖不见,行不行?”
白衣青年喉头滚动。他肤色原就苍白如雪,听了裴沐一番话,他面色更白,神情却反而更加坚如寒冰。
“不行。”他铿锵吐出二字。
一时间,两人又是僵持不下。
这时候,下面张嘴惊讶的胖青年才一跃而起,惊愕反问:“招摇撞骗?什么,你你你……你是骗子?那图,那图也是假的?!”
就像回应他的话一般,这时候院子门一开,几个陌生人走了进来。一见这混乱景象,他们都是一愣,随后竖起一脸剽悍横肉,怒道:“你们几个,在别人家里做什么!”
别人家里?
这黑衣少年之前不是说,他在这儿摆摊、酒香不怕巷子深?
胖青年来回看看,终于反应过来。他大叫一声,怒视裴沐:“你果然就是个骗子!来人,把这骗子给我拿下……!”
他的怒喝戛然而止。
他身边那几名跃跃欲试的护卫,动作也倏然僵住。
因为墙上立着的白衣青年衣袖轻拂,就有白焰一闪。霎时,几人的碎发就齐齐而断,战战兢兢随风飘下。
“抱歉,得罪了。”青年目不斜视,声音清冷,“这是我藏花书院的家务事,还望诸位勿要干扰。”
藏花书院的家务事?
胖青年哑然,这才想明白:“那,那骗子怎么,难道他也是……”
话未说完,那跟随白衣青年而来的张师弟忍不住抢白:“谁说的,你没听见吗?那种人品卑劣的罪人,早就被逐出师门了!”
这句话引得白衣青年又皱皱眉,却终究没有反驳。
裴沐一直盯着他的神情。见状,他移开目光,微不可察叹了口气,这才冷冷道:“行了,又没骗成,白浪费我时间。两锭金子罢了,逗傻子玩儿呢,亏你们也当真。”
“阿沐,不可如此。”白衣青年到底轻轻呵斥一句,又迟疑片刻,说,“你若真的缺钱,回来便是,难道我……难道师门能亏待你?若你是在意逐出师门一事,我会为你求情,也不是没可能再……”
“多谢好意,大可不必。”裴沐干脆地说。
下头的师弟听着,鼻子都要气歪了:“大师兄!你到底怎么了?那明明是个玷……是个卑鄙的罪人!我们见了他,不一剑杀了就算好,你怎么还……”
“闭嘴。”
大师兄声音更冷,剑上冷光几乎令日光也冻结。他说:“这是我跟他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这明明事关藏花书院的名声……大师兄,你肯定被他迷惑了!你以前不是最瞧不上他吗!你……”
白衣青年紧握剑柄,手背青筋突出。眼看他手指一动,太微剑冷光就要再度倾泻而出。
此时,裴沐却忽然冲他一笑。
他相貌本就兼有少年英气与少女柔艳,此时粲然一笑,眼里便似春水潺湲,令人不禁想起春夏百花盛开、群蝶飞舞。
白衣青年眼神一颤,握着剑柄的手不觉松开几分。
他喃喃道:“阿沐……”
裴沐含着笑,闲闲道:“大师兄……哦不,我却是不配再这么叫你了。罢了,反正以前叫得也不太多。姜月章,你听好了,张庆说得没错,我与藏花书院、与你们,都再无瓜葛。你们要杀我,我不会束手就擒;你们不杀我,那更好,就互相当对方是个陌生人。”
他又看了一眼下头的胖青年,惆怅地叹了口气:“唉,我这辈子肯定跟你们藏花书院八字不合……”
话没说完,却见他手臂一扬!
姜月章以为他要出剑,横起太微剑就要抵挡,谁料迎面却飞来一把轻飘飘的粉末;极细的幽蓝光芒,让人背后一凉。
张师弟大叫:“大师兄小心有毒!”
姜月章眼神凛然、本能后退;剑气一出,顿时将那幽蓝粉末震得尽数飞出,又被灼灼焰光融化。
可那粉末飘飘洒洒,终究漏了一星半点儿出去。它们飘洒到胖青年鼻头,引得他大大打了个喷嚏。
“阿嚏……额,胡,胡椒?”他揉了揉鼻子,又抽抽鼻翼,很纳闷,“怎么还有蓝色的胡椒?”
姜月章望着他,忽然瞳孔一缩,脸色又是一白。
他急急扭头:“阿沐我不是……”
可眼前空空荡荡,只有日光照着这座贫瘠的小镇,土黄色的道道围墙投下干燥的倒影。
哪里还有裴沐半点影子?
藏花书院的大师兄怔怔望着这片景色,有些茫然地吐出后半句话:“……不是真的以为,你会给我下毒。”
他手中太微剑颓然垂下。他自己也垂下头,还是一动不动站在墙上。
张师弟抬头望着,忽觉大师兄此时显得格外落寞。
“……大师兄,”他小心翼翼地出声,终于不安起来,“你,你不会是真的觉得,两年前那件事是……是冤枉了裴沐吧……可师姐明明说……”
姜月章摇摇头,收起太微剑,一跃而下,直朝门外走去。
“我不知道。”他平淡地说。
张师弟快步跟上,在他身边探头探脑。
“肯定没有冤枉,大师兄你可别被他骗了。”他嘀咕说,“你看,裴沐当初说是跳崖以死明志,可他现在不是好端端的?一点儿损伤都没有,说明他就是早有预谋,就是想借跳崖来逃脱惩处。大师兄你当初不也是很生气吗……”
“张师弟。”
姜月章忽然站住,一眼瞥来。
他眸色极冷,幽邃深沉,对视久了总是令人心中惊寒。虽然他修炼羲和剑法,剑意中的堂皇正大不是作伪,可相比温暖灼热的太阳,冰冷的白日反而更让人胆怯。
张师弟就胆怯了。
“……那我不说了。”他低头说,“那,大师兄,你现在去哪儿?不会是去找裴沐吧?我们还要去修士同盟那儿拿信物呢……”
姜月章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迈步。
“我知道。”他说,“现在就去。”
不知道是否错觉,但他的声音仿佛更加冷淡,隐约还多了一丝低落。
……
不过要说低落,谁也不比现在的裴沐低落。
不仅低落,她还头疼。
姜月章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是那么难缠,烦死了!
她心中一边嘀咕,一边毫不迟疑地在丽昆镇里来回绕了个遍。虽然觉得不太可能,可万一要是姜月章发神经,非要尾随她,那还是很危险的。
费力绕了一圈,等终于能确认她是清清爽爽一个人,裴沐才往镇子靠外围的一个方向走去。
丽昆镇这个穷地方,敷着泥土的砖瓦房不算最差的。最差的,得是裴沐前头那种泥和草搭起来的小屋。
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姑娘坐在院子里,拿着一把小斧头劈柴。她身边已经有一小堆柴禾,但大多是些小枝条。
见裴沐来,小姑娘顿时蹦起来,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这样的神情,看得裴沐有些坐立不安。
“沐哥哥,你回来了!”小姑娘招手说,“阿爹的病好些了,刚刚还在院子里晒太阳,才回去睡了。”
“刘叔叔是得多歇着。”裴沐扬起一个笑,走进院子,接过小姑娘手里的斧头,“小茹,怎么自己在这儿忙?不是说了等我回来做吗?这点柴禾,我几剑就搞定了。”
她信手抽出腰中软剑,“唰唰”几下,剩余的柴禾就都做好了。
刘茹看得两眼冒星星,小小欢呼一声,才说:“可我也想做事。阿爹说了,这是我们家的家事,要自己做才好。沐哥哥帮忙是情分,不可以什么都让你做。”
裴沐无奈地笑了笑,说:“好吧。还有……”
她从怀里摸出几粒碎银,放在刘茹手中,笑眯眯道:“瞧,那坏蛋顾大勇被我教训过了,坑了他这么多钱呢!小茹拿着,给刘叔叔买药,也给自己买点好吃的。”
小姑娘先是露出笑容,可旋即,她盯着手里的碎银,却突然推回了裴沐手里。
“我不要。这不是顾大勇的钱,这是沐哥哥的钱,我知道!”她坚定地说,“要真是顾大勇,肯定不止几粒碎银。那混账曾吹嘘自己,说从不用一两以下的银子。”
裴沐:……
她望望手中可怜巴巴的几粒碎银,心中哀叹:真是龙游浅水!想当年,她也是人人敬仰的紫薇剑,哪里知道缺钱是什么滋味。
“真是顾大勇的……”
这软弱无力的挣扎,在小姑娘坚定清澈的眼神下彻底失败。
裴沐知道她是无论如何不会收了,只能收起银子,说:“我再想想办法……”
刘茹却摇摇头。
这十岁的小姑娘,小大人似地拍拍裴沐的肩,反过来安慰她:“沐哥哥,不用了,谢谢你。我爹说了,虽然顾大勇当初发家,靠的是从我家偷去的一锭金子,可后来的成功,也是他自己挣来的。他赖着不还钱,是他人品败坏,我们认命就是,不和他计较。”
裴沐苦笑一声。
她看看身后的破房子,心想刘叔叔真是清高太过,沦落至此了还要坚持风骨。如果换成她,就算不为自己,为了孩子着想,怎么也要叫那顾大勇还双倍的钱,还得把他揍一顿。
那可是一锭金子,存银号好歹还有利息呢!
“沐哥哥。”
刘茹拉拉她的衣袖,问:“镇上都说,昆仑山里的遗迹快要到开启时间了。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裴沐点点头。
“那……是不是很危险?”刘茹发愁说,“沐哥哥,你要当心啊。”
“……小茹说得对,阿沐,万事要小心。”
这声音是背后屋子中传来的。
裴沐回过头,见小屋门口立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他面色蜡黄、咳嗽不止,神态却温柔平和,令人见而心静。
“阿爹,你怎么就醒了!”
刘茹蹦过去,伸手搀扶父亲。
裴沐也站起身:“刘叔叔。”
刘叔叔笑着摸摸女儿的头,又对裴沐说:“你来一下。上回你说的东西,我找到了。”
“……果真?!”
一时裴沐都有些失态。她连冲几步,又以神识扫过四周,确保周围无人偷听。其实她实在想多了,这里在丽昆镇也是最穷最破的一处地方,还住着个病恹恹的人,谁会轻易来这儿。
刘叔叔含笑摇头,转身回到屋里。小茹等在门口,待裴沐进去了,她才从外头把门关上,以示坚定的守门望风的决心。
屋里既没有点灯,也没有煤炭和油灯。刘叔叔一边咳嗽,一边穿过昏沉的空气,从破旧的矮柜里拿出一个粗糙的泥烧神像。
他摸索一会儿,从神像底部的缝隙中拖出一样薄薄的铁片,回身递给裴沐。
“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铁片已经生锈斑驳,边缘也有些磨损,但还是能看出这是一枚古代虎符的一半。
裴沐小心接过,又从怀里拿出一只锦袋,从中拿出一枚铁片。她摊开掌心,两枚铁片除了锈迹不同,几乎一模一样。
刘叔叔撑着柜子站起来,很有些欣慰地看着这一幕:“老曹那人,当初说托付给我重任,我还当他是安慰我这个废人。结果还真是如此。不错,这个朋友我当得起,咳咳……”
裴沐将两枚铁片合在一起。铁片悄无声息合为一体,一丝声响也无,也没有再留下任何破裂的痕迹。
刘叔叔很感兴趣地问:“如何,里面还真有遗迹地图?”
裴沐感知片刻,迟疑道:“似乎有些东西,我还得再看看……刘叔叔,您坐着,别累着了。”
刘叔叔并不推辞,由她扶着坐回床上。他紧着破损的外衣,感叹道:“真是老了,也废了。”
裴沐沉默着。
刘叔叔瞧他一眼,温和地笑笑:“阿沐,别难过。我与老曹是同龄人,当年也一起修炼。他比我天赋高、路走得顺,还收了你这么个天资极高的徒弟,可谁知道他走得比我还早?我拖着这治不好的病,却好歹是看着小茹长大了。”
老曹就是裴沐的师父,是藏花书院的弟子。
自然,眼前的刘叔叔也是。
世人眼中的藏花书院是隐逸山水之间的优雅名门,其中弟子个个耀若星辰,可这么多年以来,也有不少人漂泊零落,被人忘记。
其实,历来能被人记住的,原本也就是极少数的优秀人才。
裴沐收起锦袋,又飞快把浑身上下藏的碎银全给摸出来,连几样值些钱的灵器都拿出来了。她迟疑一下,手还搭上了腰间软剑。这把紫薇剑是天下有名的神兵,可说万金不止。
刘叔叔一拍床板,厉色道:“你这是做什么,都收回去!”
裴沐板着脸:“做什么?当然是给您拿去,继续看小茹长大的了。小茹天分也不错,难道您不送她去修炼?”
看病喝药花钱,修炼上学也花钱。
刘叔叔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却不能不在乎亡妻留下的女儿。他嘴唇嗫嚅几下,颓然道:“反正你把紫薇剑收回去!若是拿你的本命法剑,我宁可现在就一头撞死,否则没脸去见老曹!”
他说得太厉害,裴沐这才罢休。
她心里不舒服,闷闷踢了一下地面,气道:“都怪姜月章!这么多年都烦人,现在都到这么远的地方,他还能跟我捣乱!”
刘叔叔神色一凝:“藏花书院的人来了?你没事吧,他们会不会……”
裴沐摆摆手:“您别担心。听他们的意思,书院不会再做什么。”
“那就好。”刘叔叔吁了口气,“不过阿沐,你还是避着他们些。这一代的太微剑行事霸道,名头大得我都听过。二十六岁就问鼎元婴剑修第一人,现在肯定更是强悍。”
“我又不一定比他弱……”
裴沐不服气地鼓起脸,最后还是败在刘叔叔严厉的瞪视下。她乖乖说:“我知道了,刘叔叔放心。”
刘叔叔点点头,放过这一茬,又思索片刻,问:“遗迹开启就在近日,你也该出发了。可那信物你打算怎么办?”
“找个搭档就行。”裴沐一笑,狡猾起来,“山人自有妙计。”
……
裴山人有没有妙计,暂且不论。
她只知道,现在她很想拔剑。
她躲在树上睡午觉,白日梦做得正好,却浑身一凛,本能一跃而起。
紫薇剑才堪堪划出一片春风化雨般的剑影,她就听得一句——
“阿沐。”
她站在树上,低头望去。
干燥细小的枝叶投下碎影,也滤下点点金阳。那名白衣青年就站在光影里,冠上明珠正好映着一点阳光,令他霜雪似的面容更加光彩辉煌。
与之相应,那双眼睛却愈发幽寒深沉,令人捉摸不透。
很久以前,裴沐就觉得这个人心思太深,根本不是其他人吹的什么“正道之光”。
而此时此刻,她只有一句话想说。
“姜月章,”她挑起眉毛,“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82、番外:克己复礼(2)
“阴魂不散”的大师兄站在树下, 目光沉静幽邃,如同能吞噬所有日光。
他从小到大都是这副模样。无论是现在,在这座日光强烈的丽昆镇中,还是过去在藏花书院的山明水秀里, 他都有这样安静的眼神。
看似不动声色, 实际意味着他做出的决定都不容置疑。
好比现在, 他既然站在这儿了,那他就一定是决意要做点什么。
果然, 他清清淡淡开口说:“阿沐,跟我回去。”
说得真是轻巧。
好在,他那把闻名天下的太微长剑负在背上, 倒也没有出鞘的意思。
应该不是来硬的。
裴沐思忖一二,也暂且将紫薇剑收回腰上, 面上勾出个笑:“哟, 怎么, 鼎鼎大名的太微剑是打定主意要为民除害了?上午那把毒粉没毒翻你, 算你运气好。”
她笑得三分邪气,姿态漫不经心,却恰因这慵懒情状, 而更显出奇异丽色。尤其那紫薇软剑在她腰上一缠, 就勾出纤腰一截, 平白又多添几丝妩媚。
太微剑大人的眉心跳了几跳,原本沉静的目光变得漂浮不定,悄悄看向了别处。
“……我知道你并未真正下毒。”他生硬地说, “裴沐,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就会耍小聪明、用些旁门左道。看来是在外头漂泊两年, 学坏不少,连剑术都退步了。”
裴沐一听就有些恼火,不假思索道:“谁退步了!有本事咱们再比一场,看是你太微剑剑意凛冽,还是我的紫薇剑更加玄妙!”
姜月章立时就说:“好,你跟我回去,我们立即比一场。”
裴沐一噎,半晌哼笑一声:“罢了,量你也比不过我。”
大师兄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嘴唇,似有几分懊恼。他绷着脸,冷冷说:“下来。睡在树上,成何体统。”
yawenku.com
裴沐抱起双臂,一脸傲慢:“太微剑好大威风,你让我下我就下?怎么不是你上来……”
话正说着,她所在树枝突然猛一晃动!
裴沐再一侧头,就见太微剑大人凛然立于她身侧,将这棵歪歪扭扭、细瘦可怜的沙枣树压得颤动不已。若非修士身体轻灵,这树枝怕是早就折断了。
她噗嗤笑了:“要是让那些崇拜你的人看见你爬树,肯定立马心碎一地。刚才是谁说我爬树不成体统的?”
姜月章瞟了她一眼,面容沉凝如霜雪,丝毫不减凛然,更没有被嘲笑的窘迫。
“他人毁誉,与我何干。”他淡淡说,“好了,我已经上来了,你可以跟我回去了。”
裴沐奇道:“我什么时候说,你上来了就跟你回去?”
他明显一怔,嘴唇就紧紧抿成一条线。他身上本就笼着一层苍白凛冽的威严,现在神色一厉,就更给人以压迫感。
他扭头盯着裴沐,沉声说:“那你要如何?如果我们比一场,我赢了你,你是不是就能跟我回去?”
裴沐不理他,顾自跳下树,往镇子外的方向走了。她午休的地方距离刘叔叔和小茹的家不远,她不想将他们卷进来。
姜月章寸步不离紧跟着她。
“阿沐,两年前之事,你要真是觉得受了冤屈,为何不对师门说清?”他语速加快,“就算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告诉我一个人也行。”
裴沐不耐烦地说:“我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你们想的那样。好了,你可以走了吗?”
“裴沐!”姜月章也动了些真火,“你学剑这么多年,就学成这个赌气的样子?你以前不是常常叫嚷着要打败我,要当剑道第一人?遇事就退缩,你还当什么剑修!”
“……要你管。”裴沐说,“你要是乐意,就当我不再是剑修,是个什么邪修、毒修,也行。”
“你……!”
藏花书院的大师兄险些就要去抓剑柄,但他忍住了。这种堪称焦躁的模样,出现在他身上,可以说十分少见,但他们两人都没有注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生涩地说:“阿沐,别赌气。上午顾大勇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给刘师叔家里留了两锭金子,你……”
“什么,你去刘叔叔他们家了?!”
裴沐猛地停下脚步,扭头紧盯着他。她狐疑地打量着他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才放下心来,却还是谨慎地确认道:“你没对刘叔叔他们做什么吧?我警告你,要是你敢用他们来威胁你,我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姜月章沉默着,任她打量,也任她威胁,只深灰色的长睫颤动几下。他悄然握紧双手,冷声道:“我好歹是藏花书院的大师兄,难道会做小人行径?都说了,只是放了两锭金子……”
“行行行,我是小人,您是光明磊落的太微剑、大师兄,行吗?”裴沐放松下来,不耐烦地挥挥手,“算你有良心,知道把金子补上。原来是为这事?我知道了,还有什么?”
他盯着她。
兴许是错觉,兴许不是;但这张俊丽又凛冽的面容,好像闪过一点受伤之色。
受伤?真是笑话。他姜月章能受什么伤。裴沐心里撇撇嘴,觉得这人心中实际应该很得意,毕竟她走之后,藏花书院中再无弟子能和他一争高低。他简直是横着走,还有什么可受伤的?
啧,一定是因为她自己是个漂泊无依的小可怜,才看谁都觉得需要关怀。其实最需要关怀的人就是她自己,她还是少为别人操心的好——尤其是姜月章这种得意之人。
裴沐抱着双臂——一个防御性极强的姿态,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好半天,“得意之人”才略吐出一口气,恢复了那副冰冷端严的姿态。
他衣袖一拂,眉眼不动,只淡淡道:“我不过同你说一声,好叫你知道师门并非不分是非。既然你设计顾大勇是事出有因,我同张师弟误会你,便是我们不好。”
裴沐一听,乐了,笑眯眯说:“你们哪有什么不好。反正在你们眼里,我就是小人,做什么都不奇怪。”
“……你,你何必说气话。”
姜月章喃喃一句,顿了顿,才维持住冷清自持,继续道:“两年前的事,只要你愿意说清楚,而我查探属实,自然会还你清白。还有……”
他像是在犹豫,“还有”后头是什么,半晌都没说出来。
裴沐沉默片刻,渐渐松开手。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位曾经的师兄,忽然凑上前去,对着他的脸,又指着自己,问:“你刚才说,要还我清白?”
她出其不意靠近,引得大师兄呼吸停滞片刻。他身体绷紧,又颤了颤;他发冠上的那粒耀眼明珠,也跟着轻轻一动,晃出无数不定光斑。
在他深灰色的幽邃眼眸里,倒映出的全是面前黑衣少年的笑颜。
他听得这人问:“姜月章,你告诉我,你用剑需要第三只手吗?”
他喉头滚动,有些稀里糊涂地说:“不需要。”
刚一答完,他眼里的少年就露出一个恶意的笑。
“那就对了,我也不需要。”
裴沐站直了身体,却又伸手轻轻一拍他的肩:“两年前你怎么做的,现在照旧便是。其余如何,我全都——不需要。”
姜月章蓦地瞪大了眼。
不止因为她的话,还因为她突然偷袭,手上用了暗劲,震得他浑身经脉一麻,一时动弹不得。
而裴沐一击得手,已经得意地大笑一声,倏然远去了。
“我不会再回来,别想着守株待兔。”
那清越的、中性的声音漂浮在空气里。
“姜月章,我最后说一遍——这辈子我们都别见面了!”
这话如冰棱震碎,激得他耳中嗡鸣,心中不由戾气丛生。
藏花书院的大师兄只觉太阳穴给气得突突直跳,想也不想,反手就拔/出太微剑,就要往那人离去的方向追踪而去。
但这时候,有人叫住了他。
“……大师兄,我们找了你好半天!”
就像一盆冷水兜头而下,令姜月章的动作停在了原地。他像是从梦中恍然而醒,有些迟疑地回头,见几个师弟师妹站在一旁。
张庆师弟正皱眉看他,圆脸上混杂了担忧和不满。
“大师兄,你管那个人做什么。”他生气地说,“你明知道钟师姐也在,怎么就非要惹师姐伤心!”
“张师弟,别说了。”
一名白衣女子站在一旁,低声劝阻。她弱质纤纤、姿态袅娜,清丽面容天生一段忧愁之意,自来惹了不少人怜惜。
钟师姐看了他一眼,又赶紧移开目光,不安地说:“大师兄如果真的觉得裴师弟是冤枉的,那肯定有大师兄的道理。我们还是……”
张师弟瞪大了眼:“师姐,你明明是……唉,你就是这样,总是太顾虑别人的感受了!这种明摆着的小人,怎么可能是冤枉的!”
其他几名师弟师妹都随声附和。
张师弟得了支持,更加理直气壮,一时都忘了对大师兄的敬畏,挺胸说:“大师兄,你还是快迷途知返吧!”
姜月章一直冷眼瞧着他们几人,这时才缓缓开口:“我?迷途知返?”
他惯来是个冷清性子,只在用剑时方显出灼灼之意。此时他出声,好像与平时一样,其实尾音上扬,似嘲似讽,又像含了一点玩味之意。
张师弟却没听出来,倒是钟师姐又瞧了他一眼。
张师弟还在天真地劝诫:“是啊大师兄,我们一行人是代表师门,前来开启遗迹的,不能把精力浪费在不值得的地方,更不能给师门抹黑。大师兄你一直都是我们的表率,可千万别在这时候出岔子。”
姜月章眼眸略眯了眯,忽然问:“你有什么资格说他是‘不值得’?”
张师弟一噎。
这不明摆着吗,铁板钉钉的事实,这种小人有什么值得的……
但迟钝如他,也终于感受到了大师兄的不快。
他瑟缩一下,又迷惑起来,只敢嘟囔着抱怨:“搞什么啊……搞得你们关系多好一样。明明大师兄和裴沐一直都是对头,那小子还一直自不量力,总想挑战大师兄的名头。大师兄你原来不也看不上他吗,怎么现在反而……”
“你知道就好。”
姜月章收好太微剑,漠然从一众师弟师妹身边走过。包括张师弟,也包括钟师姐。
他目不斜视,人们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追随他。
张师弟愣愣问:“知道……什么?”他不是在抱怨吗?
他们的大师兄走在前方,背影孤傲如寒梅独放。
“裴沐是我的对手。”他冷冰冰地说,又顿了一下,更强调地吐出两个字,“我的。”
……
裴沐当然不可能真的离开丽昆镇。
她的目标也是昆仑山脉中的神代遗迹,而要进入遗迹,首先要经过共和国设立的边关。
根据规定,为了修士的人身安全,进入山脉的修士至少需要两人搭档。这种爹妈一般关怀备至的规定,对裴沐来说,则只是多了一点让她费力的地方。
刚知道这条规定的时候,她就嘀咕过:“这共和国的政府未免管得也太周到了。其他国家对修士不都是自生自灭吗,惹急了还要派兵来剿匪一通,也就我们这儿,国库丰盈、官员能干,才成天吃饱了没事干,连自由修士都管起来了。”
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把国家治理得太好,真是闲得慌。
抱怨归抱怨,她解决起问题来,向来雷厉风行。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裴沐早就在镇子上打听过一圈,筛选出几个适合当临时搭档的修士。这几个人她都考察过,都是接受雇佣为业、人品可靠、口风严密,还具备一定人脉的自由修士。
只需要付出不算多的钱,就能让他们暂时充当她的临时搭档。等把边关检查应付过去,裴沐就能打发了他们,自己独自往昆仑山脉深处去。
本来她打算睡了午觉就去拜访第一个人,但姜月章稍微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没睡好,所以决定换个地方,再休息一会儿。
但是,等她真的换了一处没人的土屋,吊起一根绳子充当吊床时,她躺在绳子上,却好半天都没睡着。
阳光斜斜而来,透过紧闭的窗户,在天花板上找出晃动的光斑。丽昆镇这种穷地方,连玻璃窗都罕见,大多还是纸糊的窗户,恍惚跟几百年前的古代一样。
也跟……藏花书院很像。
只不过,藏花书院是自负风流天成、崇尚自然,才舍弃一众新潮发明,模仿古代修士在自然山水中的隐居生活。
裴沐撇撇嘴,酸溜溜地想:其实就是装。
藏花书院就喜欢装。
姜月章也最喜欢装。
所以,可不是只有他能当大师兄吗。要论装模作样,她可万万拼不过他。
不过,他们是什么时候成对头的?
裴沐想了想,没费多大力气就想起来了:是在她刚拜入师门的时候。
十六年前,她十岁,牵着师父的手到了书院。
那一年她抱着自己的包裹,听到前头突然爆发一阵喊叫。人人都指着天上,她也就抬头去看。
从书院最高的山峰上,有一个很小的人影一跃而下。她还没来得及跟着惊叫,就看见一抹光;从微小到绵长,那一抹剑光仿佛连接天地,也仿佛要将天地都斩断。
师父很得意地跟她炫耀:“看到没,那就是剑修,帅不帅?想不想学?”
她立刻大声回答:“帅!想学!”
不久后她就知道,那个从山巅一跃而下、斩出惊艳剑光的人,也不过十二岁,就比她大两岁。他是掌门的亲传弟子,以剑道实力论资排辈,成了她这一辈弟子的大师兄。
那就是姜月章。
而他们之所以结下梁子……
一开始,其实是个误会。
83、阴魂不散
十岁的裴沐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子。
但她也知道, 自己去藏花书院,是要去当男孩子的。
因为藏花书院规定,只有男弟子才能成为剑修。
在女修战力剽悍、女性高级官员占据半壁江山的大燕共和国,这条规定显得陈腐、过时、格格不入, 也被无数人耻笑过。
但无论如何耻笑, 藏花书院的剑修们还是固执而骄傲, 坚持这一条传统,绝不肯更改。
他们历代的执剑长老都秉承一个信念:女人多情, 而多情的人拿不稳剑。
何况百余年来,剑道魁首都是藏花书院的剑修,更是令他们的信念越发坚定不移。
也正因为天下剑道、藏花第一, 裴沐的母亲执著了一辈子。她是个剑痴,年轻时数次前往书院求学剑法, 却都被拒之门外。
后来她一怒之下约战执剑长老, 虽然险胜, 却是用的法术, 而非剑道。
这一战虽胜尤败,成了她的心病,更进一步成了心魔。在生下裴沐后没几年, 她就病倒了。临死前, 她将裴沐托付给她过去的爱慕者, 央求他将裴沐抚养成人,而且务必要让她去藏花书院学剑。
那个倒霉推却不过的爱慕者,就是裴沐的师父曹文珪。
裴沐的母亲三天两头往藏花书院跑, 虽然没学成剑,却令学剑的少年动了心。
学剑的人总有几分痴心意气,看中什么就一定不放手, 曹文珪也不例外。哪怕他后来成了藏花书院的剑道前十,他也还是念着裴沐的母亲。
甚至不惜替她瞒天过海,把女儿包装成儿子,带回书院教养。
裴沐懂事很早,也明白母亲的心结。她答应过母亲了,会把藏花书院的剑道精华全部学会,然后把他们一个个全都打败,让他们知道女修学剑也能第一。
她就是带着这股气势,下定了决心要在藏花书院学出个名头。
但剑道究竟是什么?她小时候其实不大明白。
直到进藏花书院第一天,她看见姜月章从山顶一跃而下,那抹剑光才真正让她心驰神往。
曹文珪领她去记了玉碟,正式挂了师徒名号,而后又牵着她去看了学剑堂。藏花书院的剑修弟子平日既要跟各自师父学习,也要一起在学剑堂上大课、互相比斗。
师父很疼她,一路都在啰啰嗦嗦叮嘱她注意这个、注意那个,还塞给她许许多多灵器,要她佩戴好防具,还要拿上能重要的小木剑。
师父叮嘱她:“防具和木剑都不能离身,明白了吗?书院那些男孩子,一个个跟斗牛似地,你才刚入门,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但谁打你,你也不要客气地打回去。你比他们金贵多了。”
裴沐一个劲点头,实则有点心不在焉。她看了姜月章那一剑之后,就迫不及待想开始学剑,至于师父说的那些,她只囫囵吞枣记了个大概。
她抱着师父给的小木剑,高高兴兴去了学剑堂。
结果第一次面对同门,她就被挑衅了。
“你就是曹师叔收的亲传弟子?”人高马大的男孩子一脚踩在石头上,凶神恶煞地质问,“曹师叔是堂堂十大剑道高手之一,元婴之下第一人,我们这么多资质过人的弟子,凭什么你是亲传弟子?”
后来她才知道,不是每个弟子都有幸成为亲传弟子的。她师父曹文珪也是天下有名的剑道高手,门中不知多少人想拜入他名下,但这些年里他谁都不要,就从外头带回来一个瘦巴巴的她。
藏花书院信奉弱肉强食、物竞天择,在禁止同门相残的前提下,尽量鼓励弟子明面比斗。在这种充满火/药味儿的环境里,又是一群成天学剑学得嗷嗷叫的男孩子,三天两头挑衅、打架,也都不足为奇。
这属于性别差异,对更偏好和平的女孩儿来说,这些斗牛一样的崽子们堪称另一个物种。
面对四面八方的火气,当时裴沐就有点儿懵。
所幸她也不是普通的小姑娘,而是一个剑痴的后代。她也是从小学剑长大的,女孩子发育又比较早一点,她还真不一定会输。
她只愣了一下,立即就抓住手里的剑柄,不甘示弱地大声回答:“谁不服气,一个个上来,看谁比得过我!”
那句话就像一粒火星,男孩子们就是一锅热油。火星一溅,登时四方都是嚷嚷。
“来来来!”
“谁怕你!”
学剑堂里有擂台,有点高,裴沐没大学过身法,跟个小猴子似地爬上去,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她憋红了脸,咬牙瞪着那些讨厌的男孩子,下定决心要把他们全部打败。
她也真的做到了。
那天一共七个挑战者,从八岁到十五岁,全都败在她剑下。
她越打越喘气,却也越打越骄傲。她很想告诉母亲,看,世上厉害的剑法不止是藏花书院,其实母亲您的剑法也非常厉害,哪怕您只是一边咳嗽一边指导,她也学得这么漂亮。
她应该是打得很漂亮的,因为那时候人群变得沉寂。一群臭小子们面面相觑,犹豫着想要上,又被前头的一连串失败给吓住了;自尊心和虚荣心激烈相争,在学剑堂里牵扯出安静又诡异的紧绷气氛。
裴沐拄剑站在台上,擦着汗环顾四周,心中愈发骄傲起来。
但没有等她骄傲太久,就发现人群猛然炸开。
是欢呼式的炸开。
“大师兄来了!”
“大师兄,快上,教训教训这个新来的小子!”
那时她初来乍到,还要迷糊一下“大师兄”是指谁,但很快,那个抱着剑的少年就从人群中走出。大大小小的人围在他身边,也自动往两边分流;他们一个个都眼含期待,但被他们期待的那个少年却一脸冷冷的、淡淡的。
裴沐第一次近距离看姜月章,觉得他整个人就像一把剑,光亮、锋利、凛冽逼人。
她一时被他的气势震住了,浑身都炸起了毛,竭力和他对抗。
但他只是抬头看着她,目光没有任何波动。
他先是看她,而后目光略移,到了她的剑上。裴沐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很久之后她都不能忘记,大师兄那有若实质的目光如何一寸寸刮过她身上,像朔风刺骨。
她更加挺直了背,不肯退缩,反而抬剑指着他:“喂,你也要来和我比?”
他眯了眯眼,不说话,仍旧盯着她。
十二岁的姜月章还穿着白蓝二色为主的弟子装束,长发规规矩矩用同色发带束好,锋利俊美的眉眼也还显得稚嫩,脸颊也有点圆鼓鼓的,多少是可爱的。
裴沐不知道他为什么沉默。
其他人也不知道。
有人以为他是生气了,因为裴沐这个“新来的”太嚣张,就立即义不容辞站出来,鼓着眼睛说:“新来的小子,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我们藏花书院的大师兄,太微剑这一代的传承者,迟早有一天会是天下剑道魁首!”
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
裴沐忽然想起来,脱口“啊”了一声,手里的剑尖也跟着晃了晃:“你,你就是昨天从山顶跳下来的那个人?”
姜月章没说话,旁人替他回答:“你知道就好!好了好了,赶快认输,你不会觉得自己还能比大师兄厉害吧?”
裴沐想起早逝的母亲,心中立刻不痛快起来。她不肯认输,叉起腰,也气势汹汹:“谁更厉害,比了才知道!你……大师兄,你敢不敢和我比?”
这话引发了一阵嘲笑。大家都笑她不自量力。
但下一刻,姜月章飞身上台,抓起太微剑,向她微微一礼。裴沐认得,那是剑修之间较量时会行的礼,她妈妈教过她。
一连打了七场,姜月章是唯一会朝她行礼的人。他昨天的身法还那么漂亮,剑意也很厉害。
“你是新来的师弟?”他声音清清冷冷,恰如他本人,语气却是温和克制的,“我比你先学剑,又继承了太微剑,于你大大不利。我便不用太微剑,再让你三招。”
说着,他收了那柄神光烁烁的长剑,又随手抓了一把同门用来练习的普通木剑。
那木剑和裴沐手里的一模一样。
裴沐呆了一下,连忙回了个礼。这番意料之外的温和搞得她有些脸红,也有些别扭的后悔;她忽然觉得,要是刚才在大师兄面前,表现更可爱一点就好了。
“……我不要你让。”她摇摇手,有点拘谨起来,“该怎么比就怎么比,输了我也认。”
他想了想,微微点头,却又摸出一只小巧的白瓷瓶,隔空扔了过来。
裴沐本能抓住,又听他说:“这是本门的回气丹。你刚才一连战了几场,消耗了灵力,用这个可以补充。”
在进藏花书院之前,裴沐都跟着母亲在外面生活。母女俩生活清贫,裴沐小小年纪就知道算着药钱,要省吃俭用给母亲抓药。
她打开瓷瓶一看,就知道这回气丹不便宜。她生性好强,当即就想还回去。
少年的姜月章却看出了她的心思,开口说:“这是每月定例,你以后也会有,到时候还我就是。”
裴沐看看他,想了一下,才点点头。她没说话,就低头含着丹药嚼,只觉得耳朵有点发热。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姜月章这样漂亮、厉害,却又说话温和周到的同龄人,一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凶巴巴肯定是不好的,冷冰冰也不太对,那还要怎么样?没经历过。
想不通,干脆不想。
她把瓷瓶扔回去,认真说:“那等我拿到我那份回气丹,我一定还你。你叫什么?”
少年在她对面站得笔直,像个冰雕雪琢出来的人,长发和眉眼都是褪了色的水墨,嘴唇也只有很薄一层血色。他神情淡得不像个小孩子,但那一瞬间,他好像是微微笑了一下。
“姜月章。神农姜,累上留云借月章的月章。”他顿了顿,补充一句,“你要叫我大师兄。”
姜月章。裴沐在心中重复一遍,决定好好记住这个名字。
接着,她又等了等,但什么都没等到。她问:“你怎么不问我的名字?”
姜月章反问:“你叫我什么?”
裴沐张张嘴,想要叫一句“大师兄”,但她眼珠一转,立即拿出了多年以来跟混小子打架的经验,挺胸说:“这样吧,如果你赢了我,我以后都恭恭敬敬叫你‘大师兄’,但如果我赢了你……”
她卡壳了。她赢了要怎么样?没想好。
“就如何?”姜月章问。
裴沐反应很快,立即说:“要是我赢了,那我提什么要求,你都要答应。”
姜月章笑了笑。这次是真真切切,她看见他唇角上扬了;一点温度攀上他的眼角眉梢,像光束落在冰山上,或者积雪枝头开了唯独的一朵桃花。
“你是第一个敢这样和我说话的人。”他像是思索了一下,才接着道,“好,如果你赢了,随你提要求。而且,我一定会记住你的名字。”
裴沐先是点头,才觉出不对:难道她输了,他就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转念一想:也对,剑修就是这种样子,她妈妈也差不多。
“好,一言为定。”她雄赳赳气昂昂,一口应下。
四周已经有些嗡嗡的议论声。裴沐隐约记得,好像是同门都很惊讶,说大师兄对她怎么出奇地温和、出奇地有耐心。
那时候裴沐听见那些议论,还有点骄傲,觉得应该是自己的剑技令大师兄生出了敬重之心。
但这个错觉很快就会被打破。
和姜月章的第一次争斗,她虽然输了,却是打得有来有往。不仅让周围的人看住了,还吸引了不少长辈观战。
等到最后她体力不支、不得不认输,姜月章也在擦汗,湿漉漉的额发一缕一缕贴在额头上。她还记得他眼睛很亮,像夜空中的北极星一样亮。
“……你叫什么?”他问。
裴沐坐在地上,冲他做了个鬼脸:“你不是说,我赢了才记我名字?”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但我没说只·有·你赢了,我才记。”
只差一点点,裴沐就要弯起眼睛对他笑了。她从来只对喜欢的人这样,比如母亲、比如师父,比如以前很照顾他们的邻居和大夫。
但任何“差一点”的后面,都只是假设,是并未真正发生过的事。
在那个“差一点点”的时刻,有一位藏花书院的剑道前辈突然走上台。他走到裴沐面前,一脸严厉地夺走她的剑。
“这是谁给你的?!”他发怒地吼道,就像每一个崇尚自然法则的男人对待后辈时那样,“用这种镶嵌了师长法力的剑比斗,比的到底是你的实力,还是师长的实力?你的师父是谁,真是给他丢脸!!”
他一边怒吼,一边运劲折断了那把剑——那把师父亲手给她佩戴好的剑。
裴沐当场就傻了,然后又当场怒了。她是半个天生地养的野孩子,生来就学会为了自己和母亲的生存而龇牙咧嘴,当一只会咬人的小兽。她感受到了威胁,本能也不去想这个男人在吼什么,当即跳起来,冲上去就想咬死他。
但男人只轻巧巧一抬手,就不耐烦地地将她拨到一边,还让她跌了个跟头。
“小子,别挣扎了,自己去领罚!喂,月章,你们刚才的比斗不算数。”
“怎么会是附魔法剑……是,韩师叔,我知道了。”
少年的声音变得极冷,语气也变得极压抑。他先还像是错愕,但很快,惊愕变成了愤怒;沉沉的愤怒被那短短几个字压着,像海面压沉冰山。
裴沐忽地一怔,下意识看过去,才发现那冰雪似的少年已经收了笑意。他也正盯着她,表情冷凝到极点,眼里跳跃着愤怒的火光。
“你居然作弊。”他用力扔了手上的木剑,表情里带上一丝轻蔑,“就这么想赢?玷污剑道!无耻。”
什么?
等等,木剑,防身……师父的法力?
裴沐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刚才韩师叔说的一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说的是,她用的木剑和姜月章的不一样,上头附有师父的法力,所以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作弊了。
立刻,四周嗡嗡的议论声又起来了,都说的是不公平、作弊、偷奸耍滑。不少人都嚷嚷说:“就说嘛,这小子怎么可能在大师兄手下走过三招,原来是个小无赖!”
“……我不是无赖!我不是故意的!”
裴沐回过神,一下急得涨红了脸,努力解释:“我真的不知道!姜……大师兄,你要是不信,我换了剑跟你再打一次……”
“不用了。”
姜月章冷冷地说。他已经重新抱起太微剑。他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微微侧过头,被阴影笼罩的面容似有厌恶。
“不必再解释,我都看到了。”他一字一句,“我最讨厌作弊的人。”
说完,他御剑走了,再也不留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
裴沐独自坐在地上,身边是被折断的小木剑,台下是众人的鄙视和嘲笑。她傻傻地望着天上那抹剑光,忽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委屈。
她最讨厌被人冤枉了。
后来她才想明白,小时候她多少是崇拜姜月章的,说不准还有点喜欢他。小孩子很容易喜欢长得漂亮、比自己年长、比自己厉害的人,何况姜月章还笼罩着“大师兄”、“太微剑”的光环。
所以她那时候才那么委屈。她明明刚刚才对他有了好感,他却不肯听她解释,顾自走了。
好吧,算她活该。就算她不知情,但她毕竟是用了不该用的剑。
裴沐揉揉眼睛,爬起来,硬邦邦地问韩师叔:“好,我认罚,去哪儿领罚?”
韩师叔却也愣了一下,纳罕道:“怎么,你不知道?”
底下有人喊:“韩师叔,这小子是新来的,是曹师叔新收的亲传弟子。”
“……新来的?曹师弟的弟子?”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韩师叔又愣了愣,挠挠头。
突然,他脸色一变,弯腰看着裴沐,紧张地问:“小娃娃,你是不是没有看过门规,也没领到练习用的木剑?”
裴沐一声不吭,只是点了一下头。她扭开脸,觉得这个韩师叔讨厌极了。
韩师叔变得更紧张了,还着急起来:“哎呀坏了坏了,搞乌龙了,要是被曹师弟知道……”
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韩师兄,我已经知道了。”
裴沐一下子看过去:“师父!!”
那一年,她的师父仍是清雅俊秀的青年,即便板着脸,也一点不显得凶。裴沐直接从台上跳下去,三两步冲过去,扑到师父怀里。还没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师、师父,我,我没想作弊!”她努力憋住眼泪,可惜没憋住,声音变得抽抽噎噎的,“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不能用……”
她到底憋不住,大哭起来:“我真的不想给师父丢脸的……”
那时候她难过得不得了,一半因为被误会的憋屈,一半是伤心自己给师父丢脸了。母亲去世后,师父就是对她最好的人,她怎么能给师父丢脸?不小心也不行。她真生气自己。
师父一下子也慌了,急急忙忙拍她的背,一叠声道:“都是师父不好,是师父不好,师父应该再把这木剑做得更特别一些……阿沐你看啊,这附魔法剑和普通练习木剑相比,只有这里的纹路不太一样,其余都一模一样,不怪你认不出,啊……你看那个姜月章不也没认出来嘛!哎呀别哭了……”
韩师叔臊眉耷眼地站在一旁,跟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台底下的弟子们又相互看看,一些人走了,一些人别别扭扭走上来,粗声粗气安慰她。
他们说什么“男孩子哭什么”、“不就是个误会吗”、“其实你一个新来的还是挺有血气的”……之类的话。
裴沐红着眼眶瞪他们。她想说还不是你们的错,但又觉得自己也很嚣张,什么都怪别人是件很没道理的事。
结果,她在学剑堂的第一天闹出来的事情,后面反而变成了一个大家津津乐道的笑话。当初在下面拱火的讨厌鬼,有不少人跟她相看两相厌,却也有不少人跟她不打不相识,后来交情还十分不错。
那位很恐怖的韩师叔,其实最害怕她师父,听说是从小都被这个师弟剑术碾压,有了心理阴影。但韩师叔其实心胸豁达,对师父是甘拜下风,对她也很照顾,还会偷偷给她开小灶——对,韩师叔是管厨房的,做得一手好菜,铁锅颠得尤其好。
那天,裴沐牵着师父的手去了学剑堂,又牵着师父的手,从学剑堂回家。
路上,师父问她:“还哭不哭鼻子了?你这丫……这孩子,要当剑修,以后要吃的苦头还多着呢。”
夕阳西下里,裴沐已经完全好了,还很后悔白天忍不住哭了鼻子。她嘟哝说:“我不怕吃苦,以后也不哭鼻子了。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裴沐赌气地说,“我也不喜欢大师兄了!哼,我才不认他做大师兄,师父你等着,以后我学好了剑,我一定把他挑翻下马,我来当藏花书院的大师兄!”
师父大笑:“你还喜欢姜月章?你这个小孩子!”
裴沐被笑得脸红,气哼哼说:“过家家,过家家嘛!已经不玩了,师父别笑了!”
小孩子很容易喜欢漂亮、厉害、比自己大一点的同龄人。姜月章样样都符合。但是,这种憧憬式的喜欢来得快也去得快,不过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式的情感罢了。
过了之后,裴沐就再也没有想过这回事。
其实十岁那年的误会事件过后,他好像有给她道过歉吧,不过就算有,肯定也只是随口一说,不然她不会忘记。
记忆里和姜月章有关的,更多都是他肃冷的姿态、清冷的举止。他总是独来独往,因为剑光就是孤寒的存在;即便被众人簇拥,他也只是自己,是那柄无数人敬仰的、宁折不弯的太微剑。
他也是裴沐心中认定的最大对手。虽然嘴上不服气,但她心里一直很想追上他,最好把“藏花书院大师兄”的名头抢过来。
在藏花书院待的十四年中,她经常对姜月章下战书,而他总是应战,从没推脱过。
旁人曾有不服气,拉着裴沐诉苦,说自己挑战大师兄,大师兄眼风都不给一个,更别说应战了,怎么裴沐次次都能找到他,有时候还是大师兄主动发起挑战?
裴沐就很得意,指着腰上的紫薇剑,炫耀说:“有本事你也来和我打?我和大师兄互有胜负,你说他为什么答应和我比试?这就叫旗鼓相当、棋逢对手。”
把同门憋得说不出话,最后怪叫一声扑过来,揽着她的脖子大叫:“裴沐!你说!是谁不辞辛苦陪你备考、陪你偷鸡、陪你开小灶的!”
“……你蹭我小灶还好意思吗!”
十四年里,裴沐有很多朋友。她也总是和朋友嬉笑打闹。
而在那些悠闲的时光里,她似乎总能看见姜月章。当她手里没有握剑、也没有准备和他比斗时,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接触的理由。
也许他也这样想,才总是不远不近看他们一眼,神色总是如同蒙了飞雪,模糊不清,只知道必定是漂亮却冷淡的。
有时他走过来,说的也是诸如“该练剑了”、“这回文考怎么又考砸了”、“下次再去厨房偷鸡,就罚你清扫擂台”……是像这样的,让人觉得“就应该由大师兄来说”的一些话。
他们之间,只有师兄弟和竞争者这两层关系。话说得再多、彼此剑刃相碰的次数再多,也还是这样的关系。
既然如此,两年前的事件中,姜月章没有选择彻底相信她,岂非十分正常?
那时候,钟毓菀衣衫不整跑出她的院子,当着众人的面,哭诉说裴沐玷污了她。因为她们两人向来关系要好,几乎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相信钟毓菀的控诉。
谁都知道,藏花书院里剑修最骄横、最霸道,实力也最强,而裴沐就算再人缘好,她在别人眼里也是个嚣张的剑修,是强大的男人。
而钟毓菀是柔弱的灵修,只会一些花花草草的法术。她从裴沐的房间里跑出去,模样凄惨地哭泣,还能如何?
裴沐无论如何都说不清。
或者,她只有一个说清的方式,就是揭穿自己的真实性别。
但是这样一来,按照门规,不仅她要被废除修为、逐出师门,连她那过世的师父也要被从坟墓里挖出来、迁出去,成为弃徒。
原本裴沐来书院,是打定主意终有一天要成为剑道第一人,届时揭开自己的女儿身份,好让幽冥之下的母亲扬眉吐气。
但等她真正长大,明白了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就再也无法真的去做。
她宁肯自己死,也绝不愿让师父死后蒙受这种屈辱。
所以,她选择从山崖上跳下去。不是当年姜月章跳过的青山秀水,而是面临黑水深渊的荒木崖;师门人人知道,从那儿跳下去是九死一生,所以历来是用作罪人关押和处刑之地。
在跳崖之前,她就一直被关在那里。每天夜晚,月光或者雨水会透过高高的天窗,照在她身边冰冷的石桌上。她总是往外看,已经打定了主意,只是盘算着如何从牢狱中顺利逃出。
那天晚上,姜月章来找她。
他问:“你究竟有没有做过?”
裴沐说:“我说没有,你信不信?”
其实她心里到底是存了一点期望的。她在这师门里有很多朋友,也有很多亲善的长辈,但他们最后都不信她。
她不怪他们,因为情势确实对她十分不利。更何况,那天事发之时,她的朋友就嚷嚷说她绝无可能做下这种事,所以要求验身。
钟毓菀说她是堪堪被侵犯,如果所说属实,裴沐身上一定留有痕迹。
但对所有验身的提议,裴沐一概拒绝,而且绝口不说拒绝的原因。这种冥顽不灵的人,要换了她在朋友的位置,她也不能相信自己。
但古怪地,她当时存了点期望,觉得姜月章说不准是会信的。这点期望很没道理,因为他们只是剑道相逢的对手,连朋友都说不上。她总是变着花样挑衅姜月章,有时候还作弄他,而他也总是冷着脸,时不时就教训她,还要说她“耍小聪明”、“就知道逞口舌之利”。
为什么会期待他相信?就像十岁那年,明明所有人都误会她有意作弊,姜月章只是不例外而已,为什么她能不在乎所有人,却偏偏觉得姜月章让她受了委屈,所以她之后就是要变着法子气他?
想不明白。
也不必想明白。
因为无论是十岁还是二十四岁,姜月章都没有回应她的期待。
十岁那年,她委屈地说:“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
二十四岁那年,她故作轻松,其实心里也很委屈,问他:“我说没有,你信不信?”
冷飕飕的地牢之外,他抓紧代表禁锢的栏杆,一点点蹲下来。他保持着沉默,从栏杆的缝隙里一样样给她递东西:吃的,喝的,保暖的,甚至还有助眠的安神香和一个小香炉。
每一样都是她平时喜欢的,真不知道他打哪儿知道的消息。
裴沐有点感动。
他递完了东西,才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只有我信是不够的。阿沐,你要让其他人也信。为什么不接受搜身?现在还来得及。在法术的作用下,一月之内的……痕迹都能查出。”
裴沐盘腿坐在地上,反问:“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查钟毓菀,查她一个月内到底有没有受过侵犯?”
他回答:“师门不愿意欺负弱女子……”
话说到这儿,他的眼睛却眯了一眯。这个动作令他的目光一下变得很冷,也变得异常锋利;在光线幽暗的地方,他深灰色的眼眸像是变成了黑色,而且是深不见底的黑。
“不过,我找了几个人,强迫她验身过了。”他话锋一转,说得云淡风轻,“好了,别这么看着我,都是女修。”
裴沐才扶好了自己差点落在地上的下巴。藏花书院的大师兄也会有这种不择手段的时候么?她突然有点糊涂了。
“那,”她小心地问,“结果是什么?”
他又沉默了一下,才说:“有,而且就在那一天。”
裴沐怔了好一会儿,苦笑起来。这下好了,更没地方说了。
她本来觉得藏花书院有一点好,她坚持不要被搜身,他们也就不强制,据说这叫“尊重修士的骄傲,哪怕是错误的骄傲”。但现在,对着那幽幽光线里的幽幽目光,她忽然又不确定起来。
她自暴自弃地往地上一坐,说:“大师兄,我只能告诉你,我没做就是没做,但是我绝对不会接受验身。”
想了想,她又赶紧补充一句:“也绝不接受被强制验身。”
这一回,姜月章就没有回答她了。
他只是一直盯着她,目光幽凉得可怕。裴沐被他看得脖颈汗毛根根立起,不禁第一万次地想:真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眼瘸,就大师兄这种冷冰冰的眼神,也能说他是骄阳烈日般的剑意?除非太阳是冷的还差不多。
好一会儿,他突然轻笑一声。
“你就那么喜欢她?”
“……喜欢谁?”
裴沐茫然了一瞬,直接跳了起来:“我不喜欢钟毓菀,你别冤枉人……不不不我是说,在这事之前,我是挺喜欢她的,是对朋友、对师妹那样的喜欢,我才不会做出那种事!”
“不喜欢她,还要和她颠鸾倒凤?”
姜月章却像已经顾自认定了结论。他捏紧了栏杆,捏出“吱吱”的响;这响声在静谧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显出几分恐怖。
但再恐怖,也没有他的神情恐怖。
他的五官比常人更深邃一些,高挺锋利的鼻梁和微陷的眼窝之间,天生就能盛满深沉的影子;唯一一点光,只是照得他眼神更亮得诡异。
“你原来是这么随便一个人,只要对方模样周正顺眼一些,就能上?”
他的声音也微微扭曲,古怪地笑了一声,还发着紧:“裴沐,早知道你是这种人……”
裴沐一把将他带来的香炉丢了出去,重重砸在栏杆上。防御法阵被激发,令香炉摔碎在地上。
“滚!”她气得不行,心想我想上也得先有功能好不好,可这话又不能说,憋得她只能砸东西。
燃文
“我告诉你姜月章,哪怕我死,也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
第二天傍晚,她就跳下了黑水深渊。
她抱着必死的决心,侥幸没死,但一身上下,也只剩一柄紫薇剑、半枚师父留下的铁符。
师父生前说,铁符是他祖上传下来的,他一直很好奇铁符中的地图究竟是否存在,也很想知道昆仑山中是否真有神代遗迹。
裴沐前半生都在为了“藏花书院大师兄”这个名头而努力,一朝失去目标,她有些茫然,干脆就决定去帮师父完成遗愿。
昆仑山神代遗迹是大事,她也料想过可能会碰见同门,只是她以为大家最多互相嘲讽几句、比划几下,就能互不搭理,唯独没想到姜月章表现出了异样的执著。
“唉——我俩肯定是八字不合。”
裴沐再也睡不着午觉,干脆坐起来伸个懒腰,翻身往外而去。
还是继续去找进山的搭档好了。
84、追逐
藏花书院下榻的小院里, 江流夏正要出门,就撞见大师兄一行人回来。
“大师兄……”
大师兄快步走过,目光都没扫过来一下。若非他淡淡“嗯”了一声,江流夏简直疑心自己被忽略了。
不过大师兄就是这样的性格。师父他们还很自豪, 说剑修就该这么专注、这么无情。
但是阿沐在的时候, 分明不是这样。
江流夏暗叹一声, 才去问随后而来的同门:“这是发生什么了?”
“江师姐,你来评评理!”
停下来的人是张庆。江流夏和他交情泛泛, 也不太喜欢这个咋咋呼呼、时不时还流露出重男轻女倾向的剑修师弟。
她保持八风不动的神情,任由张庆在她面前张牙舞爪:“评什么理?”
“我们刚刚——”
张庆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却被旁边的钟毓菀拉住了。她脸色发白, 纤弱的身形如柳条轻摆:“张师弟,别说了。”
江流夏皱了皱眉毛, 心里觉得很腻味, 干脆后退了一步。那件事之后, 她一直都很讨厌钟毓菀。没有证据, 但她有女人的直觉。
“钟师姐别拦着我,你还要替他隐瞒不成?”张庆还在龇牙咧嘴。这傻子师弟就是如此,别人假模假样说一句“别说了”, 他还信以为真了。
江流夏愈发不耐烦:“要说说, 不说我走了。”
“……江师姐好凶。”张庆嘀咕一句, 才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我们刚才碰见裴沐了!那个混账东西也肖想遗迹,大师兄居然还袒护他!”
“……碰见谁了?”
江流夏差点跳起来。她好歹没真的跳起来, 心脏却“怦怦”地加快了速度:“裴师弟也在?他在哪儿?”
钟毓菀的目光一下就钉了过来。幽幽的,刺人的。她向来这样,也就这群男人眼瞎, 分不出来。
张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江师姐,怎么你也……”
有其他同门按住他,扭头对江流夏说了一番话。无非是什么“门派脸面”、“人品不端”之类的大道理。
江流夏听着,心中的激动之情渐渐低落下去。
有什么好激动的?真见了面又如何,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江流夏就是个废物,平时自以为是,真出了什么事,她还不是无能为力。
没见连大师兄都无能为力?
“……我知道了。其实你们跟我说也没用,我也找不到他。”她自嘲一笑,意兴阑珊,顾自往门外走去。
“江师姐。”
这次出声的竟然是钟毓菀:“你要去哪里?”
这声音清淡柔弱,向来被书院中的男人们偷偷称为“夏日清莲”,江流夏却只能想起竹林里蛰伏的竹叶青,冷不丁就会给人一下致命的。
她头都懒得回:“我去采买东西。明日出发去昆仑山中,总要准备齐全一些。”
——这破地方能买什么……
张庆的聒噪声音,还有钟毓菀那幽幽的注视,全都被江流夏抛在了脑后。
她一气走了很远。但丽昆镇毕竟不太大,她很快就买好了东西。
她不想回去,就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丽昆镇的下午是毒辣辣的。这里地处西北,海拔又比较高,万里无云,日光直白得可怕。
江流夏挑着阴影处的地方走,耳边听着风铃声:叮铃、叮铃……
这里的居民,稍微殷实一些的,都会在屋檐下挂风铃。其他地方挂风铃往往是辟邪驱鬼,这里的说法却是“祈求风神庇佑”,凡是买卖、雇佣,全都要向风铃拜一拜。这似乎是非常古老的习俗,听说和西边的昆仑山脉有关。
正巧,也有人在说起这事。
“……看在风神的面子上,一口价痛快点儿,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进山?你拿去供给风神大人,看风神大人要不要!”
“要啊,怎么不要?”
“……你说要就要?”
“那可不,”那人信誓旦旦,“我听见了!你听——是不是‘叮铃’、‘叮铃’,就像在说‘五两银子够多了’?”
另一个人沉默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行行行,看在小兄弟你说话挺有趣的份上,五两银子就五两银子,我杨可善就当交个朋友了!”
“那好!”
他笑起来的声音清越非常,十分好听。
更重要的是,对江流夏而言十分熟悉。
“裴师弟……?”
她飞快转过街角,一眼就看到了当初的友人。她陡然激动起来:“裴师弟,你真的在!”
对方怔了一下,扭头看来。
一别两年,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在江流夏的记忆里,裴师弟多少年都是十几岁的样子,神采飞扬、貌若朝霞,比冷冰冰的大师兄更像羲和剑法的真传。
江流夏和他关系一直很好,将他当成亲弟弟看待。
与她的激动截然相反,裴沐却是面色微变,扭身就走。她是剑修,身法远比江流夏轻灵;她若存心要走,江流夏是追不上的。
——怎么了小兄弟,莫非是情债……
江流夏只顾拼命追,对旁人的调侃也充耳不闻。
眼看就快丢掉对方的影子,她心里急得要命,头脑更是一片空白。情急之下,她将心里话大喊出来:“师弟——我对你没有恶意!我,我一直都想跟你道歉!我其实相信你,你不可能做那种事!”
相信……?
裴沐的速度慢了下来。
“江师姐相信我?”
她有些疑惑。下一刻,她跃上高处,低头望着江流夏。
藏花书院剑修不得为女,却并非不收女弟子。剑修之外还有法修、灵修、道修,江流夏就是法修,而钟毓菀则是灵修。书院实行男女分教的方法,但并不禁止弟子们往来。
裴沐还在书院的时候,有很多朋友。江流夏就是其中之一。
江流夏微微喘气,着急地抬起头:“当年我脑子太乱了,没有站出来……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我是相信你的。不只是我,还有赵师兄、王师弟、袁师妹……很多人都是相信你的!”
畅想中文网
她提到的这些人,也是裴沐当年的朋友。
这些曾经熟悉的称呼,不过才经历两年,竟然觉出一点陌生。
裴沐想了想,不禁噗嗤一下笑出来。她不无调侃地说:“这么看来,我当时以死明志还是有一些作用的。”
两年前的事发之时,她三番两次坚定拒绝验身。因为这样,本来相信她的朋友们都动摇了。如果要算起来,在她最后被关在牢狱的日子里,反而是姜月章这个死对头来探望她的次数最多。
她的话肯定刺伤了江师姐,因为江师姐露出难过的表情。
裴沐摇摇头,认真安慰她:“师姐别难过。其实如果是我在你们的位置上,我也不会相信自己。我会觉得,这都什么人嘛,藏头掩尾,肯定心中有鬼。”
但江师姐看上去更加难过了。
“……的确,我们就算说着‘相信你’,也晚了。就算是现在,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江流夏苦笑一下,接着却道,“但裴师弟,你见到大师兄……可以对他好一些。”
裴沐一怔:“什么意思?”
她干脆跳下去,直面江流夏:“江师姐提姜月章做什么?”
江流夏搓搓脸,平复了一下情绪。她原也不是个忸怩的人,只是一时激动,才显得患得患失。
“裴师弟,你怪我们这些朋友很正常,恨钟毓菀那个贱人更是再正常不过。但是大师兄……我很惭愧,分明我们和你关系更要好,可大师兄却是为你做得最多的人。”
裴沐抿了抿唇:“什么意思。”
“两年前你跳崖后……我们去黑水深渊下面找了好几次,什么都没找到,后来我们都死心了。”江流夏叹了口气,“唯独大师兄,两年里他只要一得空,就去崖下寻找。不仅是深渊,还有外面,他几乎每个地方都走过了。”
“书院原本想推他去冲击元婴之上,还想捧他做天下修士第一人,但大师兄不肯配合。他说你肯定是无辜的,还说钟毓菀肯定和别人同流合污……你知道,钟毓菀是钟长老的孙女,大师兄这样做,不免惹得钟长老大发雷霆,险些连他的太微剑都给丢了。”
裴沐第一次听说这些事,半晌失语。
“……他可没跟我说过这些。”她犹豫了一下,到底是问,“江师姐,你说的是真的?可大师兄为什么做这些?”
江流夏也迟疑了一下。她神色里有一种微妙的波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却又觉得不可能,于是自己止住了话头。
她只说:“也许,大师兄是替你鸣不平吧。他虽然面上冷冰冰的,作为大师兄却一直尽职尽责,连早课迟到的弟子都会亲自训斥。”
最后一句话勾起了裴沐的回忆,不禁令她又一笑。
江流夏见她笑了,自己也松了口气。
却听裴沐说:“江师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过我早已决意,不再回去书院。”
江流夏对此并不意外,却还是感到些许黯然。她讷讷问;“那……我们今后还能联系么?”
裴沐看看她,郑重问:“江师姐,你告诉我实话,你是真的相信我,还是只是为了愧疚?”
“我是真的相信你!”江流夏忙不迭道,急得眼圈都红了,“裴师弟,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从你才这么点高开始,就在我身边喊我‘师姐’。我简直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什么人,我难道不清楚?我……我就恨自己!当时怎么没有再坚持,我,我其实就是昏头了,我就是害怕了,那么多师长黑压压一片,一个个都说你不好……”
裴沐看她急得要哭,连忙哄了几句:“不,我也有不好。江师姐,过去的都过去了。”
她心中其实也不无愧疚:说到底,她确实瞒了江师姐他们自己的性别,哪能真怪他们?
江流夏掉了几滴泪,像是将内心块垒去了大半,神色反倒明朗许多。她试探着摸了摸裴沐的头,见她不反对,她也就微笑起来。
“师弟,你也要去昆仑山脉是不是?”她问了一句,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又说,“我知道,现在叫你和我们一起,你肯定不愿意。你千万自己注意安全。”
裴沐点点头:“师姐,你也保重自己。还有……”
她顿了顿,才说:“师姐,替我转告其他人,我不怪他们。假如今后有缘重逢,彼此还是能坐下喝一杯酒的关系。”
——但是,他们再也回不去过去的亲密无间了。
江流夏听懂了她的潜台词。
“……好。”她也只能笑一笑,“一定要一起喝一杯啊。”
……
裴沐原本以为,西方一行,真正的挑战是昆仑山脉,结果她撞见了姜月章,还被他骂说“招摇撞骗”。
之后,她以为自己避开了他们——毕竟藏花书院那群人还挺招摇的,却又被江师姐逮了个正着。
再接着,她回头重新确认好了搭档,确认明天一早就出发,去昆仑山脉……
谁知道,第二天清晨,当她敲响临时搭档的房门时,对方却死活不开门,只托邻居把五两银子还给了她。
她“砰砰砰砰”地敲了半天,只差拔/出紫薇剑了,对方装了半天死,才忸忸怩怩地隔着门板说:“小兄弟,实在对不住!我这人平时没大毛病,就好一口——小赌怡情。”
裴沐莫名其妙:“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难不成我拦着你赌了?”
“不是……”对方很不好意思,连着重重叹了好几声气,才终于吐露实情,“说实话吧,昨天晚上我多喝了两口小酒,心里一高兴,就跟别人比划了几招,还赌了一个要求。结果我输了,那人就让我接下来一月都不许出门。”
这是什么奇葩要求?
裴沐匪夷所思。
又说了几句,见对方实在太遵守“赌徒精神”,她只能悻悻放弃,又抓紧时间,去找另外的临时搭档。
可怪就怪在,接下来几天,不管她找了谁,过不了多久,对方一定会托人送来口信,曰:因故,有事,去不了。
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就是有人使坏。
但裴沐确认过,藏花书院的人明明已经走了。他们要赶着第一批进山,所以边关准许通行的第一天,他们就启程而去。
姜月章肯定也走了。他可是藏花书院大师兄,这么多年就差把这个名头刻在脑门儿上了——
才怪。
第四天清晨,裴沐推开临时居所的门,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他。
时光实在太早,天还只有蒙蒙亮,无云的天空里漫天星斗,繁丽如倾,仿佛随时天幕都要流下。
起了一点薄雾,院子里的草木也挂了一层清寒的霜露;是这个季节里丽昆镇最冷清的时刻。
姜月章便站在院子里。
他背对她,脊背笔直一如往年,发冠上的明珠仍旧光彩夺目。白衣大袖,负剑束发,当他独自一人仰望星空时,总有一种无言的寂静之感,仿佛时间经过他身侧,也会停止流逝。
看见他,裴沐有些惊讶。她惊讶不在于他,而在于,她发现自己丝毫不感到意外,仿佛姜月章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是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之事,何必奇怪。
她倚着门,看了他一会儿。她注视着他的存在,也知道,他也知道自己的注视。
这种无言的默契……
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多年对头也算知己吧。
好一会儿,裴沐才慢吞吞开口:“我就说,谁能做出挨着逼人违约的奇葩事情,果然是你。姜月章,不论什么时候,你都真是独一份啊。”
她开口了,他才回头。清寒的目光、沉静的神态,却让人无端觉得,他就是坚持要等她先叫他,他才肯回头。
幼稚。
裴沐自己笑起来。
他注视着她,跳过了她的调侃,问:“笑什么?”
裴沐迈步走过去,边走变伸了个懒腰。
“我笑你,你明明不待见我这个师弟,却还是肯坚持给我主持公道。”她放下手,也望着头顶缓慢流转的星空,“这是大师兄的担当,还是对手的默契?无论哪一种,姜月章,谢谢你。”
她却没见到,姜月章一怔,眉头蹙了又放,神色显出一丝纠结。他张口欲言,停了一下,说出口的却是:“你知道就好。”
他又停了一下,嘴唇快速往下抿成一条线——一个懊恼的神情。
“……江师妹同我说了你的事。”他生硬地说,“阿沐,你的想法何其危险,昆仑山里事态未明,你竟想独自进山。还是我与你一起的好。”
江流夏其实比他大,但“藏花书院大师兄”是按同辈实力排行,所以其余弟子无论年纪,一律叫他“大师兄”。他也当惯了大师兄,平时照顾或斥责起师弟、师妹来,都很习以为常。
裴沐问:“那江师姐他们呢?”
姜月章一板一眼道:“我叫他们如果愿意,就在入山口等我。不过这次不止我来了,几位师叔也来了,实际拍板的人并不是我。想来他们大多数人会先进山。”
裴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忽然,她冷不丁问:“既然钟毓菀在,想必几位师叔都是钟长老一系的人。他们没人说要将我捉回去发落?”
“无须担心,我已经处理好……”
他忽然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裴沐却笑了。她抬起手,用力拍了拍姜月章的肩。
“姜月章,最后一次,”她说,“多谢。”
白衣剑修凝视她片刻,抿紧的嘴唇渐渐放松,还浮出一点笑意来。在他少有血色的面容上,这点笑意也清寒、透明,仿佛一缕星光逸开。
“嗯。”他说。
85、少年相争
“我要走前面。”
“为什么?”
“还为什么?因为是你求着我跟你搭档的。”裴沐指了指前面的关卡, 慢条斯理道,“就这么定了,我走前面。”
昆仑山脉盘踞于大燕西部,绵延广阔, 且十分神秘, 四方难以通行。自古以来, 要进昆仑就只有西北的这一条通路。而政府设立的关卡就扼住了这条通路的咽喉。
对于进去昆仑的团队,关卡官员都会发放号码牌, 每个团队都按照排队顺序领取。
这只是为了记录名单需要。
但既然号码上有“壹”、“贰”这种排序嘛……
能争一争,那裴沐就要争一争。
其实她也没多认真,就是习惯成自然, 能压姜月章一头,她就要压。
很巧, 姜月章似乎也这么想。
他神色不变, 却跨前一步, 淡淡道:“不可, 我才是大师兄。”
嗯?
这人真要争?
裴沐挑起眉,又放下;她也不反驳,却瞅准时机猛地往前一蹿, 抢先跑了出去!
白衣剑修神色微微一变, 当机立断变换身法, 乘着剑气巧妙一绕,就成功挤在了裴沐前头。
同时,他还大袖一拂、甩出两道劲风, 阻拦裴沐的路,而自己踏风而行,背影端的是潇洒无匹。
裴沐避开他的剑风, 再要追时却微微一愣。
关卡设于山岭上,乃是一道蜿蜒的古城墙;两边加固了防风防寒的高墙、防御敌人袭击的荆棘阵法。因此,靠近关卡的一段通路十分狭窄,只能容一个人通行,最多勉强多半个。
姜月章就是要抢着去占那条窄路。
“……你值得这么认真吗!”
裴沐一下认真起来。她哪肯认输,跳起来就伸手去捉他肩,再一个巧妙用劲,借力一个前空翻,眼看就要从姜月章头顶过去。
她天性戏谑,不仅从人家头上压过去,还顺手去摘他发冠上的明珠。
她笑道:“这珠子不错,我早就想拿了。”
可她手指堪堪才碰到明珠,就听见一道破空声——
藏花书院的大师兄眼风也不抬,只略一侧头、抬手一抓,就逮住了她的空隙,握住她脚踝,用力往下一拽。
biquge.name
“下来吧。”他淡淡一声。
“就知道你有这么一出。”裴沐却撇撇嘴,早有预料地一个扭身、用力一踢,便脱身出去,再轻飘飘落在了他前头。
说是前面,其实也只“前”了一点点,险些就要跟他紧紧挤在一排。
裴沐一边往前冲,一边装模作样笑:“承让承认,看来还是我先走一步更好。”
大师兄眼神一厉,想也不想就浑身灵力一震。太微剑意当场泻出,直取裴沐前路。
剑意刚猛,极热又极冷,宛如冰冷的太阳。
“用剑算作弊啊!”
裴沐立刻高声说:“你要用,那我也用了!”
说话时,紫薇剑意已经飘逸而出,似春雨,也如秋雾。
太微剑锐利无匹,紫薇剑却能以柔克刚。
霎时,刚而冷的太微剑意、柔而密的紫薇剑意撞在一起,彼此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让开。”
“是你该让开。”
“你还来劲了?幼不幼稚?”
“我幼稚?也不知道是谁先挑衅。”
“哎哟,你不是自诩大师兄?那不该多担待点?”
“你既然一直想抢这个名头,是你该多担待点罢。”
两人挤在道路中间,居然就这么一边争斗,一边摩肩接踵地往前走。
剑风来回,织成密密的网,令其他修士不由退避三舍。
——这都谁啊?
——这剑意未免太精妙,太吓人……
——他们在干嘛,抢排序?
——你们俩是小孩儿斗气么,连个顺序都要抢!
可被路人腹诽的这两人却浑然不觉,还较劲得相当认真。
“是我先!”
“未必。”
“姜月章,你以为能赢我?”
“赢不赢得了,试试便知道。”
终于,临到进屋的那条线了。大燕军人在门口警戒,都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们。
如此烟尘滚滚而来,莫非是敌人浑水摸鱼想袭击边境?
紧绷的气氛中,那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都有了打算。
裴沐凝重道:“姜月章,谁先到那条线,就……”
然而,这位大师兄已经闷不吭声地往前冲了!
“……你耍赖啊!”
裴沐“喂”了一声,抬手就揪住他的衣袖,然后灵活地矮身一钻,直接从他胳膊底下滑溜过去了。
姜月章被她扯得一停,
“谁让你臭美,一直穿古装?”
裴沐一笑,脚下用力一个兔子蹬鹰,直接蹿进了“终点线”,回头冲他得意道:“喏,我赢了,我拿第一。”
她一边说,一边冲边关的工作人员伸出手,讨要号码牌。
工作人员也穿着古装——这是大燕的上班服,正头也不抬地整理文件。她顺手递给裴沐两枚号码牌,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们一起的?登记一下,两个人的信息都要录入。”
裴沐攥着号码牌,郑重地将“壹”留下,而将“贰”递给姜月章。
白衣青年只比她略慢一点,此刻站在她背后,正有些懊恼。他保持面无表情的身体,伸手接过号码牌,眼神略略一瞥,立即就移开,转而将号码牌揣进口袋,再不看一眼。
裴沐嘲笑他:“姜公子,输不起啊?拿出点器量呗。”
姜月章原是板着脸,眼里还有点幽幽的不甘,但在她一笑之后,他忽地一怔,神色不知怎么地就一寸一寸缓和下去。
“……多大的人了,顽皮。”他略扭开脸,背挺得笔直,“你第一便第一罢,一块牌子罢了,也值得争抢。”
裴沐撇嘴:“是哦,也不知道谁刚才还偷偷抢跑。”
大师兄耳朵微有晕红。他不肯看她,只摸出身份玉简递给她:“拿去,帮我一起登记了。”
“使唤人就这么利索。”
裴沐嘴上不停地开开嘲讽,却是爽快接了他的玉简,和自己的玉简一起,拿去一旁录入信息。
大燕共和国的居民都有这么一块身份玉简,里面录入了个人基本信息;凡在国境内行走,各处都需要登记。自从有了这小小玉简,境内的治安好了十倍不止。
而今,无论是名门修士还是漂泊的自由修士,都很习惯使用这块身份玉简了。
登记很快,片刻就完成了。
裴沐看旁边架子上还放了官方印制的《昆仑山脉基本情况介绍》,可以免费拿,她就顺手拿了两本。
谁知道,原本专心工作的官方人员立即抬头,目光如电:“哎,你俩既然一起的,拿一本就够了啊!给后面的人省点儿。”
“我们不是一起的……”
裴沐弱弱争辩一句,在对方锐利的眼神下,她讪讪地将册子放了回去:“一本就一本。”
“这就是了,得多为别人考虑一下。”工作人员的神色和缓下去,又指了指旁边,“带雨具了吗?没带的话就去领一份。”
姜月章原本在忍笑,这时神色一动,插话问:“雨具?这个季节,昆仑山脉应当晴空万里才是。”
“嗯?你懂的还不少。”工作人员斜睨他一眼,解释说,“自从发掘出神代遗迹,里头的环境就出现了变异。最近下雪、下雨都很多,又冷,还有凶兽出没,前天危险评级已经上调到甲级了。你们的评级……”
她瞄了一眼工作屏幕,脸上露出几分讶色:“哟,难怪没警报,你们两个的评级还都是特级。”
甲乙丙丁四个等级是紧急事件、区域的评定等级,等级越高越危险。相应地,只有拥有对应及以上评级的修士,才能进入这片区域。
“危险评级上调了?”裴沐皱皱眉,看向姜月章,后者也正若有所思。
她问:“那之前进去的甲级以下的修士呢?”
工作人员摇摇头:“已经通过山里设置的扩音仪做了广播,通知他们出来。这两天出来了一些人,你们如果要问具体的人,可以去入山口做个广播,那儿设了操控室。”
两人都领了雨具,从关卡后面出去。
城墙背后有一座很长的石阶,一直能下到山背后,之后再走一截,才是真正进入昆仑山脉的入口。
从这里已经能清楚看见昆仑山脉的轮廓,指尖重重叠叠的山峦绵延开去,绿得发黑,其中幽静至极,衬得天空愈发蓝得透彻。
远处的最高的几座山峰高耸入云,山巅积雪,静静伫立。
除了那一小块雪色,看不出任何雨雪的迹象。
但在昆仑山脉,什么古怪的事都不觉得太古怪。
因为这里原本就是自古以来的神山。
一路上,也有一些修士和他们擦肩而过。有的是匆匆赶超他们,往里奔去,也有一些是从里面出来。
裴沐拦住一行人,问:“道友止步,敢问可是山中出了什么事?”
那一行人有男有女,修为气息不弱,都是金丹修士。但他们神色有异,团队中的气氛也过分沉默,显出几分怪异。
被裴沐拦下,好几人显得很不耐烦,但领头人仔细看了看裴沐,又看了看姜月章,忽地面色一变,拱手道:“原来是紫薇剑和太微剑。”
裴沐不认识他,就去看姜月章:“你朋友?”
大师兄神色平平:“不认识。”
对方有些尴尬,自嘲道:“两位修为精深、剑法高妙,不记得我这手下败将也正常。我曾在‘四方问道’大会上分别作为二位的对手。”
有人催道:“胡师兄,快别废话了,赶紧去通知官府吧!”
“究竟出了什么事?”裴沐心中微沉,“不瞒胡道友,我还有朋友在里面,这人也有师弟师妹在里头。”
她指了指姜月章。
姜月章按下她的手,问道:“是死人了?”
“……倒是没撞见。”胡师兄迟疑一下,“但昆仑山脉里头的变异越来越严重,我们之所以狼狈跑出来,是因为撞见了……”
他咽了咽口水。恰好一阵风过,吹得他的声音也像打了个寒颤。
“……遇见了幽途!”
姜月章还在思索,裴沐就已经心中一跳:“幽途?!”
她问:“是神话中记载的妖兽‘幽途’?”
这种妖兽以人为食、秉性凶恶,传说在上古时期,世界还被称为“大荒”时,幽途就在大荒称王称霸、横行一时。那时候,只有极少数力量强大的祭司才能降服它。
姜月章也才想起来,第一反应就是怀疑:“幽途真的存在?胡道友真没看错?”
他目光极具压迫感,令胡师兄唯一瑟缩:“同古籍中的画像一模一样,叫声也相似……”
既然出现了传说中的上古凶兽,胡师兄一行人急着去和官府报告,也就很正常了。
所幸,暂时没听说有人伤亡。
胡师兄一行人匆匆而去。
裴沐望着他的背影,沉吟道:“这下,昆仑山脉的危险评级说不定要上调到特级,政府也可能派中央调查团前来处理。”
姜月章接话说:“不错,假如真的有上古凶兽,很可能不止幽途一种。”
“那江师姐他们……”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出对方神色中有几份凝重。
“走。”
……
一路上再没有碰见别人。不多时,有几个佩戴徽章的工作人员匆匆赶来,强硬要求“特级”以下评级的修士返回。
修士们虽有不满,却不敢和政府作对,只能折返。
裴沐二人出示了身份玉简,工作人员检查过后,又和他们确认了前进的意愿,就说:“两位,我们的上峰已经将情况禀告上去,不久后应该就有搜救团前来。如果两位路上遇到了需要帮助的人,在力所能及的情形下……”
姜月章截断他的话,神色冷淡:“我会优先救援同门。”
裴沐睨他一眼,补充说:“我们会优先救援同伴,若再有余力,互帮互助自然是应有之义。”
白衣剑修也瞥她一眼,唇角一抿,说不好是个微微的笑还是微微的不高兴,只知道他到底没有出声反对。这就是默认的意思。
对方拱拱手:“有劳了。”
等裴沐他们到达入山口时,幽寂的山林中已经只剩了她和姜月章两个人。
她还在没好气地说他:“……你没看见人家的徽章?是负责管理自由修士的高级官员。你给人家留个好印象,之后也好办事。”
姜月章说:“我不需要办事。”
裴沐无奈:“你以后要接任藏花书院,就算不是掌门,至少也是个长老,你说跟当官的打交道重不重要?”
“没你重要。”
……?
裴沐一怔,扭头看去,正看见他移开目光。
光线被重重林木滤得清寂,令他原本就清寒的侧脸也变得更冷;他眉眼生得好,陡峭中又不失秀致,宛若积雪落在高崖之上,觉得好看,却也觉得疏离高远、看不分明。
但隐隐地,他快速轻颤的睫毛又像突如其来的雨水,抹去了那层雾气似的冷淡,露出了真实的情绪。
“……我是说。”
在裴沐灼灼的目光中,他轻咳一声,镇定地开口:“我不在乎会不会接管书院,只需要当好大师兄、护好同门就行。”
“哦……”
裴沐狐疑地说:“可我不是你的同门啊。”
他立即回答:“叫习惯了。”
是吗?
姑且算是吧。
“哦。”裴沐移开心思,往前走去,“你之前不是说其他人在入山口等你?人呢?”
入山口的道路被人为平整过,边上立着一处造型简单的屋子,清漆木色、四角飞起,悬挂的牌匾上写着:扩音处。
这就是之前提到过的可以放广播的地方。
裴沐正要推门,却被姜月章拉住。他上前一步,另一只手空悬着,放出剑气。
大门略一震,缓缓推开。
太微剑气谨慎地刺向内里,探索一圈后,才收归他掌中。
“多大的人了,还冒冒失失。昆仑山异变,一切行事都要小心。”他轻斥一句,“好了,可以进去了。”
裴沐嘀咕说:“又训人……我又不是小孩儿,我知道小心。”
姜月章不理她,只拿眼神四下一扫,盯住了桌面上的一张信笺。
他走过去拿起,看了两眼,说:“是江师妹留的。”
江流夏?
“师姐写了什么?”
裴沐想去拿信笺,不防姜月章躲开她的动作。她瞪他,却也被他皱眉看着。
“你叫江师妹……师姐?”他缓缓道,“那为何不叫我‘大师兄’?”
“师姐如手足,师兄如衣服。”裴沐信口扯了一句,敏捷地抓过信笺,匆匆看完,“师姐说她本来和其他几人在这里等,但因为得知异变,担心同门,就先进山了?方向是往主峰,也就是遗迹所在的位置……”
她顾自沉吟,又无意将信笺翻了过来。
背后竟然还有不同字迹的一行字,写的是:
——裴沐,我不会放过你。
……是钟毓菀,她曾经的朋友之一,也是陷害她的人。
姜月章也看到了。
他眼神陡然凌厉起来,不假思索就抬手放了一道剑风!
哗啦。
信笺被割得粉碎。
裴沐往后一仰,没好气道:“你发什么疯?”
姜月章冷冷道:“不吉利。”
“……少迷信。你之前还觉得上古凶兽不存在呢。”裴沐无语,摆摆手,“算了,她就是故意膈应我,别理她。”
她往外走去:“既然他们都走了,我们也迅速出发。”
没走两步,衣袖被人抓住了。
裴沐甩了甩,没甩掉,只能无语地回头:“你又干什么?”
大师兄幽幽盯着她,连带他发冠上那颗明珠也变得幽幽的。
“师姐如手足,师兄如衣服。”他重复了一遍,“这是谁教你的歪理?阿沐,你在外头果然学坏了。”
这人到底在闹什么,闹别扭吗……
别扭?
裴沐再度狐疑起来。
她盯着姜月章的眼睛。
一旦她盯得久了,他的神情就变得微微不自然。但这一回他没有移开目光,就这么看着她,显出几分执拗来。
裴沐试探着说:“但你已经不是师兄了……”
他眼神陡然变得沉沉的。
裴沐立即又补上一句:“你是独一无二的姜月章。”
一种格外的亮光,忽而点缀了他的眼睛。那双寂静冬夜般的深灰色眼眸,一瞬间就成了星斗漫天。
她不期然想起这个早晨,他站在无穷而永恒的星空之下,仿佛自己也要融入那片星空中去。
裴沐突然感到了一种明悟。
她对他微笑起来。
“姜月章,你果然把我看成……”
他一怔,一时显出了几分心慌意乱:“我,我不是……”
“……果然把我当成知己啊!”
裴沐用力拍拍他的肩,欣慰又感动:“敌人有时候才最了解你,这句话原来是真的。好,你这个朋友我认定了,过去恩怨我们不再计较。”
姜月章:……
他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
并且甩开了裴沐的手,狠狠往外走去。
裴沐纳闷地追上:“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我高兴得很。”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也跟背影一样恶狠狠的。
“那你跑什么?”
他沉默片刻,冷笑说:“赶去当衣服。”
裴沐:……?
86、“他比我们都好”
起初, 昆仑山脉一切如常。
虫蛇、鸟类……这些还都正常。植物也各自舒展着,或者捕猎飞来飞去的蚊虫。
气温是要冷一些,但属于寻常的山中气候。
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们没有遇见其他人。
没有人再进山,这很正常, 因为他们被拦住了。
但是没有人出来, 这就不对。
他们来的时候, 还碰见不止一队修士出来,怎么可能山中反而没有人?
昆仑山脉虽然广阔, 历来却只有这么一个出入口。只要有人往外走,那无论如何都会遇上。
但没有。
“还真是有些奇怪。”
一抹春风化雨般的剑光荡过,如温柔低语, 却令周遭草木齐齐一颤,仿佛被冷水浇了个透顶。
裴沐甩了甩柔韧的紫薇剑, 目光扫过四周, 没有放过任何一丝波动。
“阿沐, 你探到了什么?”
裴沐说:“空间不太对, 兴许是异变导致了扭曲……传说昆仑山脉中留有天神布置的阵法,几千年来,那阵法只是沉睡, 但仍有可能被唤醒。说不定这场异变, 就是因为神代的阵法苏醒了。”
“神代的阵法么……”
他沉吟着:“典出何处?”
“……当地传说?”裴沐不确定地想了想, “还有各大畅销话本?”
姜月章:……
他正走在她身边。太微长剑好端端待在他背上,但煞白的剑气回绕在他身侧,如无数细小而冷硬的窥视, 随时可以给敌人致命一击。
“你啊……那些故事多是极尽所能扯人眼球,哪里当得真。”他摇了摇头,不觉又拿出了大师兄的训人架势, “神代的阵法?传说?可别因臆测而疑神疑鬼。”
“连神代的遗迹都有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裴沐失笑,又带了几分挑衅,说:“不若我们打赌,如果真有神代阵法,就算你输。”
姜月章瞄了她一眼,顺手为她拂去斜前方一根挡路的枯藤,才问:“我输了如何,你输了又如何?”
“唔……”
他接着又说:“如果阿沐输了,不如就同我……”
裴沐立即警惕地打断:“我绝对不回书院,你想都别想。”
岂料姜月章八风不动,徐徐道:“无妨,我也想通了,既然你不愿再理过去的事,那便不理就是。”
biquge.name
“咦,你忽然通情达理起来了。那你要如何?”裴沐仍是有些怀疑地盯着他。
她可知道,这位藏花书院大师兄外表高雅淡泊,实则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分外执拗。他一直是大师兄,就很执著于履行大师兄的职责。以前有一个新来的弟子睡懒觉成性,实在起不来,姜月章怎么罚他都没用,干脆自己每天早起半个时辰,把那名弟子从屋里拖出来,逼人家在梅花桩上练金鸡独立。练了大半年,硬生生将那人的懒病治好了。
那时裴沐也才入门不久,还在耿耿于怀被误会作弊的事,对少年时的姜月章一直张牙舞爪,总想找机会重新比一次、证明自己。
结果被姜月章管教弟子的严厉给吓了一跳。那时她还小,对于所有善于管教、铁面无私的“大人”,都天然有种敬畏。
所以她只是憋着一口气,自己努力练习,却很怂地避开了姜月章。就连唯一会跟他碰面的早课,她也会刻意绕开他,还安慰自己:再把剑练得好一点了,就给姜月章下战书。
结果一躲,就躲了近一年。那一年的交集太少,以至于当她认真回首、试图分辨他们那时候的模样,却也多半记的是自己的心情,还有师父和朋友。
而对他,依稀就记得他蓝白二色的装束、束发的飘带,还有太微剑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孤零零地折射出天光。
那个时候,他大约还没有将她放在眼中,也还固执地觉得她是作弊还狡辩的小弟子吧。
裴沐回忆着过去,略有些出神。
好在姜月章也略出神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突然陷入沉默,但这并非尴尬的沉默。在寂静幽深的山林里,他们并肩前行,一人负责探索四周环境,一人负责警戒敌袭;太微、紫薇两道剑意一刚一柔,不时也交汇碰撞,替对方戒备一二。
默契会酝酿一种过于熟稔而自然的氛围。
所以人们有时会下意识忽略这种默契,就像会忽略自己的手足。
越往里走,绿意越浓,幽静也越浓。
空间依然微妙地被切割开,无有他人,唯有风声、树声、水声,还有亦幻亦真的鸟虫声。
“……姜月章。”裴沐忽然回过神,“我们的赌还打不打了?”
余光里,她看见身边的雪白广袖一动,上头的云水暗纹也跟着一晃;不合剑意的动作,像是他也才从什么思绪中惊醒。
“……哦。”他果然显得有些迟钝,慢了一会儿才说,“我们换一个赌约内容。”
裴沐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是习惯成自然地怼一怼姜月章。听他这样提议,她本来不在意地要点头,却一下反应过来,硬生生停下了自己的同意。
“哦?听上去,”她慢吞吞地说,抽空瞥了他一眼,饶有兴致,“你好像有什么很想从我这里赢过去的东西?”
他没有看她,眼里只映着树木枝叶里漏下的日光,还有变换的剑影。无论哪一种光,都不令他的清寒减损分毫。
“若我赢了,你自然知道。”他不疾不徐,“你应当也发现了,我们走了不短时间,却并未靠近昆仑主峰。”
裴沐看了一眼前方。的确,那几座山巅积雪的巍巍高峰仍然遥远,没有任何靠近的迹象。
她问:“你有办法?”
姜月章从袖袋里取出一枚八卦钱币。这是一枚古币,约有他半个手掌大,黄铜色上覆着些许锈迹,阴阳刻着微型的先天八卦阵。
他一手托着八卦币,一手双指合拢、一点一扬。
一小股翠色清新的风,随着他的动作旋转而起,轻盈飞向前方。
裴沐认出,这是姜月章自幼修行的“天问”之法,是以先天八卦为依凭,探查四周的一种法子。
剑修本是不被允许修炼其他法子的,但书院的师长们觉得姜月章是真正大公无私、冷情忘我之人,破例允许他多练一门法决。
时隔多年,裴沐还是有点酸,就故意用他听得到的音量,哼声说:“先天八卦虽然精准,却不能时常使用,还是我的紫薇剑意更绵绵不绝、无孔不入,能攻能守,还能探路。”
姜月章略略一怔,失笑道:“我又不要与你竞争谁探路更好。”
他这话是看着她说的,声音不觉比平时更轻柔,眼里也闪着笑。
但裴沐光顾去看那一缕青翠之风,没分神注意他。
白衣剑修倒是也习惯了,只指了指前方一点:“那一处是空间支撑点,看似容易接近,其实四周有颇多涌动暗流,难以接近。”
“我们便赌,谁先破开那处支撑点,谁就算赢。我若赢了,阿沐就要答应我一件事。”
裴沐瞧了瞧前方,觉得很有把握,就痛快应下:“好。不过你得先说你要我答应什么。”
姜月章一直侧头将她看着。一点鬓边碎发落在他雪白的脸颊旁,那种冷冷的灰色与他的眉眼相映,本该是更冷硬的气质,此刻却变得莫名轻柔。
他好像在看她,却又好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回忆和过去。
“如果我赢了,”他眼也不眨,“从今往后,阿沐再也不要躲着我可好?”
这算什么奇怪的要求……
裴沐有些困惑,也有些想笑:“我什么时候躲过你?除了前几天,你不光打乱我的布局,还刚愎自用,非要我回去。以前我成天找你打架,你是失忆了?”
他却很固执:“你答应我。”
向来清冷的眼神,像是染上一丝灼灼。
裴沐突然有些不自在,别过头去,说:“行,反正我又没损失。那要是我赢了……”
“什么都可以。”姜月章说。
“……什么?”
“我说,如果你赢了,什么都可以。”他重复了一遍,眼里的笑意变得清晰起来,“不用告诉我,我现在就什么都答应。”
裴沐沉吟片刻:“就算我说,以后有我的地方你都不准出现,你也答应?”
“……不行,换一个。”他突然变回了面无表情的样子,“这一类的全部换。”
裴沐嫌弃地看他一眼:“出尔反尔。”
但绷了片刻,她也笑起来:“那如果我赢了,你请我喝酒,要一千两银子一坛的梅花深雪酿。”
话音才落,两道剑意同时飞出,两抹人影也齐齐跃前、时刻不差分毫。
劲风忽起,乱流顿生。
越逼近空间支撑点,阻力就越大,宛如置身狂风暴雨之中,又被滔天巨浪拍打。
裴沐眯起眼,开口却是嘲笑:“姜月章,没想到你这翩翩君子样的,也会抢跑?”
他的声音紧跟着传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想来是离你太近,我也被带坏了。”
裴沐哼道:“我看是被我带得伶牙俐齿许多才是!”
他悠悠回道:“你知道就好。”
言谈悠哉,剑风却凌厉。
不过,太微剑意固然以刚猛冠绝天下,紫薇剑意却是上善若水,最擅长在险峻环境里悄无声息寻得生机。
眼下空间震荡,正是最适宜紫薇剑发挥的时候。
不一会儿,就有春雨似的多情剑意绵绵洒开,看似飘摇无依,实则精准地包围了空间支撑点。
裴沐掐了个法诀,就听“咔啦”一声细微轻响,接着又像瀑布隆隆声响起。
空间既然破开,太微剑意不再争抢,转眼退守四方,尤其将裴沐笼得严严实实,仿佛生怕横里出来个意外,将她损伤。
裴沐紧盯着那一丝缝隙。
紫薇剑意刚才破开了支撑点,现在却要尽力维持稳定,否则如果空间瞬间崩塌,再强悍的修士也会被空间的力量撕裂。
一点,一点……
没有意外发生。
裴沐收回剑意,往四周一看。果然,周围已经不是刚才的寂静山林,而到了山崖边上。
他们所在的地方,一面是陡峭山崖,一面是宽阔的谷地。谷中曾有河流,但现在已经只剩几道蜿蜒细流;河床赤礻果地躺在日光下,好像一条很大的死鱼。
莫名地,她有些在意这条干涸的河流。
“在看什么?”
姜月章这时候才收起太微剑,也跟着看向河床。他来回瞧了一刻,忽然道:“阿沐,看,那几处的石头似乎是人工凿刻的石像。”
“哪里?”
裴沐定下心神,跟着他指的几处看去。
不错,虽然乍一看上去都是大大小小的乱石,但仔细观察,就能看出一些石头上残留着模糊的五官,碎裂的截面也呈现出新旧不一的质感。
“去看看?”裴沐问。
姜月章微微点头。
接着,他牵住了裴沐的手。
裴沐下意识抽手,却被他的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她结巴了一下,“你这是干什么?”
“我干什么?”
姜月章却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微一挑眉。裴沐忽然注意到,他眉眼清寒不假,特别是眼角和眉尾,都长而锋利、略往上勾,所以显得格外迫人……
但是,她想,奇怪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的眼睛这么亮?与其说像星空,不如说快赶上北极星了。
“放手。”她嘟哝说,又抽了一下手,“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她别扭地垂下眼,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却没看见青年蓦地抿紧嘴唇,显出几分黯然。
“我……”他略一松手,却又即刻重新握住,语气也变得舒缓自然起来。他若无其事道:“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修士结伴在外考察,又是眼下这种高危情形,彼此拉着手、一前一后走,才方便随时警觉和援护。”他用出了教训人的大师兄口吻,谆谆地,又带些许责备,“阿沐,你过去也并非闭门造车的书呆子修士,怎么这会儿傻了?”
裴沐被他说得一愣,再一愣。
对了,是有这么个习惯。修士常常探索危险的未知区域,过去时常前面的人一回头、后面的人就消失了,所以就有了这么个规则。
不过,也是很亲近信任的修士才会如此照做。很多人怕被连累,所以心照不宣地忽视这一条。
裴沐迟疑一下,反手握紧他的手掌。他的皮肤比她凉一些,但在握紧之后,也渐渐生出了温度。
“嗯……在外面待久了,忘了。”她按下心中突然起伏的情绪,打个哈哈,“而且我这不是想着,我们过去的关系也不算多好么。”
姜月章拉着她往前走。他左手拿剑、右手牵她,走得很稳。
“是,”他平静地说,“不算多好。”
裴沐看着他清俊的背影。
“姜月章,问你个问题。”她用状似随意的口吻说,“刚才你为什么非要我答应以后不躲你?”
刚才的比赛,是他输了。“不躲他”这个要求,似乎也就不能实现了。
他还是没回头,步伐也还是很稳,看不出任何异常。
“那个?随口说说罢了。”他的语气也还是很平稳。
她皱起眉毛,觉得他像在说谎。但她没有证据,也说不出直觉的来由。
但正当她打算忘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却突然再次开口,说:“如果勉强要说缘由……”
他笑了一下,仿佛很不以为意:“你刚入门那一年总是躲着我,我还以为自己是多长了个脑袋,要吃了你,才把你吓得对我敬而远之。”
不以为意的、清淡的几句话,尾音却到底像是透出一点耿耿于怀。
她怔住了。
“那你……”
裴沐停了一会儿,才哼哼唧唧地说:“那你还挺小气的,那样久的事也记得这么清楚,肯定是打着跟我一样样算账的目的。”
他背影一动,像是想要回头。但没有。
“……你就当是如此罢。”
87、山中异变
踏进河床中心的一刹那, 裴沐眼前忽然生出了一层蒙蒙薄雾。
紫薇剑尚未扫荡而出,她的意识已经恍惚了一瞬。
这一瞬间里,她仿佛坠入层层回忆之中。
裴沐忽然想起了小时候。不是普通的“想起”,而是更加清晰的方式;多年前的场景被雾气折射, 仿佛直接呈现在她面前, 并且缓缓流动。
那是发生在她十二岁的事。
十二岁, 她已经是筑基中期的修士,修行速度之快, 令书院所有人都啧啧称奇。她被预定为紫薇剑的继承人之一,也算是万众瞩目的剑道新星。
但既然有个十四岁就破镜金丹的大师兄、太微剑姜月章,她的成绩似乎也就不算什么。
经过两年修炼, 她更加清楚地了解到姜月章的天赋,明白他的成绩如何斐然。她也早已明白, 自己十岁时和他的比斗, 之所以战成平手, 的确是因为无意中借了师父的力量。
但她就是有些不服气。
一半是出于每个剑修都有的好胜心, 觉得再多几年,自己不比他差;另一半则是出于一种微妙的情绪……
类似心魔吧?
刚入门那年,她老是有些耿耿于怀自己“作弊”的事, 又害怕姜月章那冷若冰霜、威风严厉的大人风范, 就总是悄悄溜走, 尽量躲着他。
但随着她剑道日益精进,便明白一名真正的剑修,是该直面忐忑、直面挑战, 不该有任何退缩。
她为自己曾经的躲躲藏藏、遮遮掩掩而感到惭愧。
这种惭愧,最后化为了更强烈的挑战姜月章动力。
就在十二岁那年,当她巩固了筑基中期的修为后, 虽明知不敌,却还是给姜月章下了挑战书。
藏花书院里什么修士都有,连挑战书都能选不同样式:是雅致的簪花笺、富丽的洒金笺,还是当面直言。
唯独剑修,他们的挑战书与众不同。
剑修的挑战方式,是直接拎着剑上门,喝问一句:“敢不敢战?”
真正的剑修,只有一个回答——敢。
所以那一天,裴沐拎上师父赠与自己的白虹剑,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心情,第一次主动叩了姜月章的门。
时值隆冬,那年雪下得格外大,虽才清晨,天地却已被积雪映亮。树枝上挂着冰棱,她踩在雪地里,将雪踩出一点一点的咯吱声。
笔趣阁
她将这个细节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早上的一切她都记得很清楚。
她记得她才敲了三下门,那道不宽不窄的木门就一下开了。十四岁的姜月章站在她面前,已经换上了雪白的广袖道袍,尚未加冠,所以冷灰色的长发用发带束起,寒风一吹,就像雪云似地流动。
他站在门口,目光先聚集在她敲门的手上,然后缓缓移转,才对上她的眼睛。姜月章似乎总习惯这样看她:先看其他的哪里,才直视她的眼睛。
裴沐曾暗中琢磨过,这种目光是不是一种瞧不起人的无声表达,但在那个清晨,她无暇分神;浑身的血液都叫嚣着即将激战的兴奋,还有一丝不能免俗的紧张。
“什么事?”他还是冷若冰霜的神态,声音比天地的积雪都冷,“裴师弟,今日的早课做完了?”
说来丢脸,他一说早课,她还是情不自禁地瑟缩一下,差点就要喏喏一句“做完了”。
但她克制住了情绪,也鼓起最大的勇气和骄傲,举起手中白虹剑。在剑光与雪光之中,她映着他有些诧异的目光,大声说:“大师兄,敢不敢战?”
他肯定会答应的,她信心十足。他比她修为高,有什么不敢应战?而对她来说,这是彻底解决畏怯心理的最好方式。
剑修的住处周围,也都是剑修。
只要有人打架,这群人跑得比谁都快。
——有人挑战大师兄?
——嚯,好大的胆子!大师兄可是书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金丹!
——这不是裴小师弟吗?
还有人哈哈大笑:“裴小沐,你也敢来挑战大师兄?小心被打瘸喽。”
裴沐冲那边龇牙:“你才瘸!”
她又恶狠狠地瞪向一直不说话的姜月章:“大师兄,我们比一场!”
众目睽睽下,他却像心不在焉。那双冷灰色的眼睛注视着她,却又像只充满雪影天光,其余什么都没有映照出。
“大师兄?”她催促。
“……不比。”
那个时候,周围很安静。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愣愣问:“什么?”
他神色是恒久不变的冷淡,平静地说:“我近来心境不稳,不能发挥全部实力,如此与你比斗,对你不够尊重。”
心境不稳?她飞快地回忆了一番心境不稳的情形:吃错丹药、修炼出差错、情绪太激烈又不能释放。
她审视着他,那张年少时就已经冷淡如雪的面容。
首先,可以排除情绪太激烈。如果大师兄这样宛如寒冰凝成的人都会情绪太激烈,谁能算平和?要知道,书院掌门都亲口夸他“冷淡自持”。
“大师兄,”她犹疑着问,“你是吃错药了,还是运功运错了?不找炼丹房的夫子看看么?”
他微微摇头:“不必,过段时间便好。裴师弟,我们改日再约战。”
“哦……那好。”她收了剑,很严肃地点头,“君子不趁人之危,大师兄放心,我不占你便宜。”
“咳……”
他侧过头,似乎发出了一点气音。
她狐疑:“大师兄你笑了?”
他瞥过来一眼,分明还是清淡疏离的模样。他没有接话,只客气地说:“改日再说。”
说完,就关了门。
她收起白虹剑,又跟周围看热闹的师兄弟拌了几句嘴,就回去练剑,心里还盘算着什么时候等他好了,重新约战。
可第二天,她就无意从炼丹房的师姐那里听说,大师兄才做完检查不久。
书院的弟子每年都会做身体检查,就是为了避免出现心境不稳、走火入魔的情况。师姐说,大师兄一切情况良好,没有半点异样。
师姐说话的时候,还有另外的剑修师兄弟在。他们一听就乐了,嘲笑她说:“小师弟啊小师弟,大师兄多半是看不上你这半吊子剑法,不屑跟你斗!”
他们使劲儿撸她的头,把她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仿佛对待家猫:“等你修为上去了再说,不生气!”
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一想到大师兄居然是找借口避开她、看不起她修为低,她就憋屈。
可能怎么办?她修为不如他,是个事实。她是筑基中期,大师兄是金丹初期,大境界的差异十分巨大,他就算当场怫然作色、骂她自不量力,也合情合理。
何况他是找了借口,好言好语回绝的。
但裴沐就是闷闷的。
她憋闷来去,干脆下定决心,要尽快成为金丹修士,再正面和姜月章打一场。
于是,她比以前更加刻苦地修炼起来。这一修炼就是一年半,而且在那期间,她见他时总是浑身绷紧,连对话都硬邦邦的。
面对她暗中的张牙舞爪,大师兄却并无异常,仍是冷而淡,仿佛永远活在严冬,眼里永远都是飞雪的天空。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裴沐满十四岁那一天,正好也是她突破成为金丹修士的时候。
她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刚一突破就跳起来,拔腿往姜月章的地方跑。她记得师父还在后面喊:“慢点——今天你生辰,记得晚上回来吃顿好的,多叫些朋友——”
她大声回答说知道了,没有回头,一整颗心都被“复仇的热血”所充满。
那一天,姜月章接受了她的挑战。她觉得不意外,因为他们虽说还有差距,到底都是金丹修士,是能匹敌的对手。
她竭尽全力、绞尽脑汁,连白虹剑都打出了几道裂缝。最后虽输了,却也是酣畅淋漓的一战。
最后,她躺在擂台地面喘气,使劲眨掉咸涩的汗水,望着秋日高远澄澈的蓝天。
那时,她也记得,姜月章走到了她面前,从上方望着她。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那么狼狈,身上白衣沾满尘泥、被划出口子,束发的发带也断了,被他自己捏在手里,任一头冷灰长发垂落——同样被汗水打湿,湿漉漉地贴着他。
她注意到他的发带是红色,还是和他本人不大相配的、热烈的红色。姜月章怎么会用红色?她漫不经心地想,她自己倒是常常用这样的颜色。
“阿沐。”他对她伸出手,“能站起来吗?”
对了,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叫她“阿沐”。当时她吃了一惊,望着他,伸手想揉掉眼里的汗水,结果他突然慌张起来:“你……你哭了?我刚刚出手太重了?”
他都结巴了。
莫名其妙。她想,自己利索地爬起来,无视了他伸出的手。好吧,她可能还是有点计较输了比赛的事。
“大师兄,总有一天我会赢你。”她说。
他当时好像垂头看了一会儿空空的手,接着抬起眼,脸上还是那么古井无波。刚才的慌张,必定只是她的误会,是汗水和疲劳带来的错觉。
“好好努力,或许会有那么一天。”他平淡地说,语气还透出几分熟悉的严厉,“今天打得不错,但有几招还是失误了,下次注意。还有……”
恰好那时,她的朋友们开始叫她:裴师弟!阿沐!裴小沐!今天你生日,走,我们出去逛逛!
她的心思立即飞了出去,也不知道自己敷衍着应付了他几句什么,就急急忙忙地跑走了。
她没有回头。
那一天,她肯定没有回头。
所以……
记忆中,他垂首望着手中红色发带的侧影,还有风中隐约那句“生日祝好”……都是真实存在过的么?
好像那一年开始,每回她的生日,师父都送了两份礼,说是替母亲送的。但师父去世后,每年仍有一份不知名姓的礼物,悄然出现在礼物堆里。
那些难道都是……
“——阿沐!”
……
裴沐心中警铃大作!
紫薇剑剑光爆发、震慑四周。
一群有些惊慌的、清稚的声音,像透明的飞鸟翅膀,被剑光驱赶着四处纷飞。
裴沐定下心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河滩中心。她脚边是一小滩积水,那些奇怪的声音就是从水中出现;随着声音远离,积水也消失了。
“是……蜃灵?”裴沐回忆了一下所看过的古籍杂书,立刻反应过来,“回忆幻境?”
蜃灵是一种古老但基本无害的异兽。它们不是蜃,不能直接制造幻境,却可以悄无声息侵入人的内心,利用其回忆来织造幻境,令人陷入其中。
它们依靠天地清气而生,做这些只是为了好玩,并无害人之心,但如果陷入回忆的人无法摆脱幻影,可能会一直沉溺到力衰而死的那一天。
如果不是姜月章唤醒她,她还要多花一会儿时间才能清醒。
“……谢了。”裴沐有些不好意思,又不愿意承认,就轻咳一声,“下次换我救你。”
姜月章一直密切注视着她,确定她安好无恙,才略一点头,又蹙眉说:“小心一些。还好这里只有蜃灵,若是还有其他凶兽出没,你要怎么办?”
又是大师兄的做派。
裴沐惯会应付他,就打个哈哈:“这不还有你在吗。”
因为他们还牵着手,她还顺手捏了他一下。那只微凉如玉的手掌猛地颤了颤,忽然将她的手握紧,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一些。
“……嗯。”他舒展了眉眼,淡定道,“有我在,自是安全无虞的。我是说,你以后一个人也要……”
他忽然一顿:“罢了。”
裴沐没在意他话语中细微的转折。她有了一个新发现。
她盯着姜月章,在他衣襟上发现了一点尚未完全褪去的水渍——和刚才她脚边的一模一样。
水?蜃灵?回忆?
“大师兄,”她脱口道,“你刚刚是不是也陷入回忆了?”
他盯着她。
接着,他镇定地扭过头,去仔细察看其中一块大石头:“之前看得不错,这果然是一座石像。虽然遭遇侵蚀,但还能看出大致的五官……细微,不过确实有一些灵力附着过的痕迹。看截面,破损的时间不一,或许曾有移动……这石像并不是一开始就在河里的……”
总觉得……他有点语无伦次。
裴沐也看了两眼,却还是不懈追问:“你刚刚回忆起什么了?”
“……”
“是不是跟我有关?”
“……”
“是不是你曾经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才不好意思面对我?”
他动作一顿,眼神凝聚过来,语气严厉:“胡说八道。”
“不然有什么不好说的?”裴沐很有几分无赖精神,笑眯眯地,“我刚才就见到你小时候的样子了。十六岁的大师兄,还蛮青涩可爱的嘛!”
“……不许说我可爱。”他语气略软了几分,眼神还是坚持严厉,“阿沐,专心。不要……不要因为有我在,就放松警惕。”
裴沐却更怀疑了。
怎么又结巴了?她认识的大师兄,可不是这种容易心情起伏的人。
“你肯定有瞒着我的事。”她眯起眼睛,往他身边更靠近一步。
他们原本离得就不远,这样一来,两人几乎就要并肩靠在一起。姜月章的身体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绷直了,连眨眼的速度都慢了下来;他比她高大半个头,靠得太近,便不得不垂下眼睫。
一层很薄的绯色,无声染上了他的耳朵尖。
“说吧,我不生你气。小孩子家家的坏事,不能算坏事。”裴沐拉了拉他的手,很大度,“这样吧,如果你告诉我你想起来什么,我就也告诉你我的回忆内容。”
裴沐丝毫不觉,这种“小孩子交换秘密”的提议才最幼稚。她还认为这样特别公平。
而姜月章也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似乎有些心动。但紧接着,他血色淡薄的嘴唇忽地一抿,神色淡了下去。
他扭脸不看她,整个人的气息都清冷起来,仿佛有一层薄薄的雪落在他身上,将他与世界隔绝,也与她分开。
“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他抬起手,用太微剑的剑尖一点点削去石头上的青苔,动作很稳,语气也很稳,“阿沐,你所能想起来的,无非就是你挑战我,或者我挑战你,要么就是你被我训斥早课迟到、动作不标准、课堂违纪、逃课……”
他一口气数出了一大堆,一样样全是裴沐在书院的“斑斑劣迹”。
裴沐起初还不以为然,渐渐听得目瞪口呆。这是她吗?真的是她?听上去简直像个顽劣不堪的坏学生。
“……我哪有那么不堪!”她心虚了,还嘴硬,“我要真的这么不听话,哪儿来紫薇剑给我继承?”
姜月章还是神色淡淡:“许是因为,作为剑修,你毕竟天赋出彩。”
“……说得我除了剑道就一无是处似的。”裴沐嘀咕,“我起码朋友众多……吧。”
她突然沉默了。
朋友?不错,她的朋友是很多。她曾经很习惯生活在朋友包围中,热热闹闹地度过每一天。
但两年前开始,她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你说得对。”她意兴阑珊,也不再追问他,只叹了口气,自嘲道,“除了剑道,我大约就是一无是处。”
她手掌忽然一紧。
“阿沐,我不是这个意思。”姜月章有些急促地说,却又滞住,像是在笨拙地挑选词汇,“我是说……你虽然表面任性妄为,其实不曾真正出格,对剑道也一片赤忱,正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紫薇剑的继承人除了你,别人再没有资格,就连我……”
裴沐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午。
她正要开玩笑说一句“你可以接着夸我”,却听他低低叹了口气。
“罢了。”他索然道,“我怎么看你,想来对你也并不重要。”
裴沐一时没说话。
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些工具,开始细致地清理面前的石像。有一种特别的荧光剂,涂抹片刻后,就能勾勒出曾经灵力存在过的痕迹。
在她仔细涂抹荧光剂时,姜月章也在动作。他们没有一句商量,彼此却十分默契,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一时天地皆寂,天空顾自蓝得明澈,却又一丝飞鸟痕迹也无。四周看似青山秀水,却安静得诡异。
唯独他们所在的古老河床中央,虽仍是安静,却因伴随了细碎的碰撞声响、衣袖摩擦的窸窣声,而显得温情生动许多。
待将手头的事全部处理好,基础的防御法阵也全都布置好,裴沐才收起工具,重新开口。
“我不跟你换了。”她说。
“……换?”他略一怔,反应过来,“好。”
虽然答应得云淡风轻,但他握着太微剑的手却悄悄收紧。
裴沐接着说:“我直接告诉你罢。”
不等他反应,她就说:“我想起小时候,我才是筑基期,第一次找你挑战,你说心境不稳,不肯和我对战。后来我知道你其实一切安好,就以为你只是找了借口,来掩饰看不起我、不想跟一个筑基小修士比剑的事。”
他没说话,只望着她。目光莫名有些沉沉的,也像一点黯淡的失望。
“然后,”裴沐却笑了一下,“我想起来,十四岁我和你第一次正式斗法,输给了你,可你也被我打得挺狼狈。那天是我生日,我们说了几句话,我就走了。”
“你看,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她半开玩笑,侧头凝视他,“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你的回忆,也没关系。我只是有个问题想问。”
他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才说:“你问。”
裴沐就问:“每年我过生日,都有一份不知道谁送的礼物,是不是你?”
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了一个字:“嗯。”
姜月章便是这么个人。本来眉眼就天生比别人淡,宛如褪色的水墨画,秀雅归秀雅,却总是显得太冷,可他偏偏还要一袭白衣,又以霜雪为态。
就算站在夏秋的明媚阳光里,他也是个大写的“冷”字,像是从隆冬里剪出一抹清寒影,茕茕独立天地间。
裴沐看见的大师兄,一直都是如此。
现在亦然。
她凝视着他,却忽而一笑。
“我怎么觉得……”她忍不住戏谑,冲他眨眨眼,“姜月章,这些年里,你是不是还挺喜欢我的?”
88、寂静山林
——这些年里, 你是不是还挺喜欢我的?
这并不是一个很难的问题。答案只有两个,是,或者不是。
但对他而言,这问题好像不仅仅是困难, 而是堪称噩梦的存在。
因为刹那之间, 他的表情变成一片空白。那是不同于冷淡、从容的神情——尽管他极力绷紧了脸, 但眼神的震颤出卖了一切。
他险些将手抽出去,但裴沐用力抓住了他。
“是不是?”她挑挑眉, 用探究的目光盯着他,语气颇为玩味,“大师兄, 逃避可不像你。剑修要直面任何挑战,以前你经常这么教训我们, 你忘了?”
他的神色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猝不及防的慌乱渐渐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苍白的镇定。
他缓缓眨了一下眼, 目光偏移了一瞬, 但很快,他重新凝视着她;在这双深灰色的、仿佛镶嵌了无数星云的眼睛里,裴沐是最正中间的小小人影。她在中心, 而且只有她。
“是不是?”她还在催促。
“……嗯、嗯。”
纵然竭力镇定, 他还是唇舌绊了一下, 肩颈也绷得直直的;与其说这是镇定冷静,不如说是已经完全呆住了,只凭本能还在反应。
“哦……我就知道。”裴沐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拖长了声音,“难怪你锲而不舍地追着我,难怪师姐说, 让我对你好一些。原来,姜月章,你确实很喜欢我啊。”
可怜大师兄整个人完全僵硬了。他连眼神都像绷成了一条线,但从这种紧绷里,有一种深刻的喜悦一点一点地、慢慢地流淌出来。
他试着收紧手指,将这个人的手更深刻地嵌入自己的皮肤。没有拒绝。
“……嗯。”太喜悦,反而只能压抑着给出一点破碎的字句。他微不可察地深呼吸一下,搜肠刮肚自己该说什么,才笨拙地开口:“阿沐,这里不是说这事的好地方。等出去,我们慢慢商量……好不好?”
最后三个字,他问得小心翼翼,也含满了期待。
裴沐却笑起来:“为什么要出去说?多简单的事。我想了想,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这么多年的生日礼物,多谢你费心了。”
biquge.name
姜月章:……!!!
他睁着眼,僵硬地移开目光,只用余光容纳她的模样。
接着,他握着她的手,往旁边走,嘴里还说:“还有一些石像没有清理,要快一些……”
他没发现,自己开头几步已经走得同手同脚了。
裴沐“哈”了一声,抽出手,用力揽住他的肩。
“大师兄,你害什么羞嘛。”她大大咧咧地说,“好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为我做过的事我记住了,今后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
她的大师兄突然又停下了。
“好兄弟……?”
他一点点转过头,表情还残留着刚刚的恍惚,眼神却慢慢变得犀利起来。这是一种有些阴沉的犀利。
他抓住裴沐的手臂,拽下来,眼睛略略眯起,更像刀锋一般锋锐又清爽。
“阿沐。”他的语气忽而轻柔起来,“你刚刚说什么?好兄弟?”
“……对?”
被他幽深的目光盯着,裴沐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我说你这么多年来喜欢我、把我当好兄弟,其实我也一样……这没什么问题吧?”
大师兄是一位多么优秀的、难得的兄弟啊!想想他为自己做过的事,裴沐觉得,就算是亲兄弟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一步。
“大师兄,过去是我误会你了。”
她十分感慨:“我不该因为你总是面无表情、性格严厉、说话难听、生活无趣,就对你有偏见。这么多年,我除了挑战你,也没为你做过别的事,实在惭愧。你如果不介意,今后我们继续当兄弟,但凡你有所求,我一定……”
姜月章:……
很好。
好兄弟。
真是好极了。
他盯着她,沉默地听着这一长串话语,神情越来越冷。刚才那强烈的、巨大的、发昏似的喜悦,就像春阳下的残雪,倏然消融殆尽,又在风里蒸发,再没有留下任何一点踪迹。
他只是咬牙听着,耳朵尖的绯色慢慢消失,剩下他原本的、冰雪般的苍白。
“……罢了。”
姜月章微微摇头,终是轻轻吐了口气。
他别开脸,却仍是牵着自己的小师弟,稳稳走到一边去。如同自言自语,他轻声说:“我早该知道,在你心里,我原也并不特别。”
特别……什么特别?
她一怔。
那份幽微的清寂,终于传递了过来。
她莫名有点讪讪,追问道:“什么不特别?大师兄,你是我一直以来的目标,对我来说很特别的。”
“……我猜也是。”
他喉咙里传出一声低笑,情绪淡淡的,说不好是不是自嘲:“我猜也是如此。所以,我才一定要保持自己这样的‘特别’。如果我真的让你赢过我,那么……”
“大师兄……”她心中的疑惑涟漪般扩大。一种隐隐的预感出现,但无论怎么想,那猜测仍是像隔了一层窗户纸,实在想不分明。
她想继续追问,却听他说:
“专心当下。”
大师兄没有看她,声音恢复了清冷平稳,隐隐还带了一丝无奈的温柔:“阿沐,有什么事,今后再说吧。”
也是。
裴沐点点头,爽快地应下:“好。”
空气总算恢复了正常。
天还是蓝得近乎透明,昆仑山脉也仍是一片秀色;处处都很安静。只是刚才那有些灼热的温情,现在一点不剩。
只有剑刃切割气流,还有两个人几句短促的交谈。
现在防御阵法已经布好,他们不必再亲手清理石像,只需挥挥手,就能让剑气震碎污浊,令河中石像全都恢复原貌。
太微、紫微两道剑气交织,十分有默契地配合着,又在石像上逐一贴了“稳定仪”,避免唤醒可能存在的古老法阵。
“……这是什么?”
裴沐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刚才她无意瞥到一点痕迹,好像是人为的。
那是河滩里平平无奇、不规则形状的石块,表面干燥,边缘却被多年前的流水冲刷得很光滑。
裴沐翻过来,当即惊讶得“咦”了一声:“姜月章你看,有字。”
她有时随口叫“大师兄”,有时又直接叫名字。剑修先瞥了她一眼,这才去看她手上的石头,还习惯地先责备她:“就这么大大咧咧捡起来,也不想想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怕什么,反正有你在。”裴沐不在意地说了一句。
姜月章动作一顿,这才从她手里接过石头。他压住一点无奈的叹息,垂眸去读石头上的字:“‘裴沐到神代遗迹一游’……阿沐,这是你最新的玩笑方式么?”
他更无奈了。
裴沐一听,差点跳起来:“不是我写的!捡起来就有了!”
不是……?
姜月章一愣,这才认真又打量几眼:“这明明就是你的字迹……咦,不对,这刻痕少说也有三十年,的确不该是你留的。可……”
可字迹明明一模一样。不光是字迹,还有名字。
两人面面相觑。
裴沐突然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字迹?”
大师兄看她一眼,从容道:“怎么能不知道?你过去写了多少篇课堂检讨,都是我批改。”
“呃,哈哈,小孩子不懂事,哈哈……”
“再找找。”裴沐打个哈哈,说,“说不定还有其他刻了内容的石头。”
两人都是做事干脆的性格,当即就仔细搜寻了一遍河滩。
很快,就在附近,他们又找到了三块石头,有大有小。
裴沐一一读出来:
“‘山高月小,原是此景。姜月章代裴沐刻,于大燕共和国五年。’”
“‘石像为阵法一部分,而阵法为遗迹一部分。共和五年,昆仑山动,高山为谷,石像因而落入河滩。裴沐,于大燕共和国五年。’”
“‘以灵力为索,探得主要遗迹应在主峰,但迷雾所障,不得其门。姜月章,于大燕共和国五年。’”
这几段话,只有两种字迹。一个是“裴沐”的,而另一个……
裴沐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悄悄往大师兄边上靠拢一步:“大师兄,这个‘姜月章’……是不是你的字迹?”
裴沐有个很小的秘密:她一直有点怕鬼。虽然作为剑修,理当天不怕地不怕,但她就是总有点怕鬼;如果她独自在野外遇到冤魂厉鬼,常常会一边哆嗦一边用紫微剑剁了它们。
但在别人面前,她总是撑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比如现在,她就在自己新上任的“生死好兄弟”面前逞强。
姜月章一面翻覆着观察石头,一面随口道:“的确是我的字迹。而且这两个人的身份,我也有了头绪,他们是……”
他忽然一顿,反应过来,立即将裴沐更往自己身侧拉了拉,声音变得柔和不少:“好了,莫怕,并非鬼怪作祟。”
裴沐先是下意识点头,接着浑身一炸,小声叫道:“什么怕鬼!谁怕鬼!我不怕鬼,你不要污蔑我!”
炸归炸,她却还是紧紧靠在大师兄身边,并暗中希望他没有发现自己的狡辩。
他斜里瞥她一眼,唇边笑意一闪而逝。
“嗯。”他若无其事,只将石头往裴沐面前递了递,而他也自然而然更靠拢过去,低头和她一起辨认字迹。
“阿沐,你瞧,大燕共和国五年。史书记载,那一年执政官夫妇仿照古例,巡行天下,在昆仑山一带停留了一月之久。若说是因为昆仑山中产生异动,他们进来察看情况,也属正常。”
执政官夫妇?裴沐反应过来。这不怪她,实在是这么些年里太多人叫裴沐、姜月章,还男的女的混着叫,大众到了她麻木的程度。
她小时候还因为名字,被人拿去和大师兄调侃过。不过书院里也不止一个裴沐、姜月章,所以大家也只是因为他俩格外针锋相对,多打趣几句。
她有些不相信他的判断,质疑道:“若说是他们,怎么字迹和我们一样?大师兄,我倒觉得可能又是什么山精野怪,甚至阵法迷障。”
他摇摇头:“但我并未察觉异常,八卦币也没有警示。你的紫微剑更擅探索,可有发现?”
“……没有。”裴沐再一次仔细探查过后,才慎重回答。
“那就结了。”姜月章随手扔了石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既然这上头的内容也说,遗迹在主峰一侧,当务之急,还是继续前进的好。”
“也好。”
裴沐暂时搁下疑惑。她一扭头,这才发现大师兄离她很近;除了斗法台上剑刃相接时,他们似乎很少离得这么近。
近得她能看清他的睫毛,甚至下意识数了一数。
“大……”
她忽然闭嘴。
因为太近了。
这么近,她一说话,感觉气流就吐到了他脸上。
“嗯?”
他略抬起眼,却没有更多动作。
这个眼神异常安静,也异常幽深。她想起了很深的井水,或者无穷的星空,又或者……山上寂寥的冬天,一层又一层的大雪。
她怎么会想到山?还是很高的山,能穿过云气,能看见最透明的星空,也能第一个看见每一天的日出。
裴沐有点茫然地想:果然太近了。大师兄仅仅是“嗯”了一声,她就能感觉到一丝微润的、温凉的气息——原来他呼出的气也是热的,不是冰雪。
一个十分古怪的判断突然出现在心头:如果她现在亲上去,大师兄多半也不会拒绝。他肯定不会拒绝……可,她为什么这么觉得?
裴沐被自己天外飞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她猛地后退一步,干笑着说:“没、没什么!快走,我们快去找师姐他们!”
大师兄倒是别无两样。
他站直了身体,平静地说好,又将地上散落的石头都收起来,再牵着她,一样样地整理好了清理、探查用的工具。
他的平和感染了裴沐。
她渐渐吁了口气,轻松地想:大概人就是有时会突然抽抽风,想些古怪的事。
她将刚才的不自在抛诸脑后,也凝住心神,很快找出了新的空间支撑点。通过支撑点,他们能继续靠近昆仑山主峰。
剑意波动,打开了支撑点。
当裴沐竖起右手双指、默念法决,稳住慢慢扩大的空间时,却不知道,在她身后,她那位慎独君子般的大师兄,飞快抿了一下嘴唇、又小小一舔。
他悄悄按住左心房,无声无息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含着这口气,一点点吐出来。
……
新的空间彻底打开。
迎面而来的第一眼,却是硕大的雪色。
裴沐一抬头,见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自墨色浓郁的夜空坠落。再回头,背后隐约能见山脉轮廓,更多却是无尽的吹雪。
——呜呜……嘻嘻嘻……
远远近近,回荡着若有若无的古怪声音。
裴沐一个激灵,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鬼……!
要不是想到身边有人,她可能已经“嗷”地叫一声,好让自己发泄出恐惧感。
“姜……”
“我在。”
姜月章连忙拍了拍她的手。
裴沐僵硬地扭过头,却发现大师兄的面容笼在一片淡淡红光里,神态显得格外阴森。
她猛地哆嗦了一下,差点拔剑,幸好立刻发现,这红光是来自前方两盏鲜红的纸灯笼。
在他们前方不远,立着一座陈旧的古庙。它比普通的庙大很多,样式也很古旧;门口悬的两盏大大的灯笼,也斑驳损坏,唯独血色光芒异常圆满。
庙上一块匾,隐隐能辨认出“风神庙”三字。上方还挂着一只先天八卦盘,却被从正中劈了一道,将之劈成两半。
庙门掩着,却虚虚有一条缝。从门缝里,又虚虚地透出一线火光。
是进庙,还是不进?
裴沐死死抓着大师兄的手,面上还装得满不在乎,只声音尖了一点:“哈、哈,真没创意,雪山破庙,现在连话本都不这么拍了……大师兄,你怕不怕?你要是害怕,我、我可以把肩膀借给你。”
姜月章:……
是剑修的自尊心更重要,还是小师弟更重要?
白衣剑修只为难了半秒,就舒心畅意地说:“嗯,我害怕,还请阿沐多护着我。”
裴沐立刻换了只手揪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臂一抬,就死死揽住了大师兄肩。她用力拍他一下,笑道:“好,让我来保护师兄!”
声音里充满了虚假的豪情万丈。
姜月章忍着笑,面上还矜持:“那我这便进去罢。”
“……进,进啊。”裴沐忍住又一个哆嗦,强笑,“走,我保护你!”
大师兄终于莞尔。
他正要温声安慰她几句,却听“吱呀”一声——
门开了。
“裴师兄,果然是你。”
一道柔弱的女声响起,话语里却透出隐隐的幽怨之意。
“你的声音,我一辈子都不能忘。”
钟毓菀站在破庙里,手扶着一般庙门,目光定定地聚集在裴沐身上。
之后,她才对另一人见礼:“大师兄,你终于来了。”
钟毓菀……
其实,何止是她不能忘?裴沐也很难忘记这个师妹,也是两年前诬陷她、倒戈一击的“朋友”。钟毓菀比她小一些,小时候瘦弱可怜,都是她护着这个师妹。
谁知道……
钟毓菀幽幽地望着她,幽怨得裴沐都有些疑惑,分不清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她神情也如泣如诉:“裴师兄……”
“好了。”
突然,姜月章出声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收敛了所有笑意;风雪萦绕在四周,却不及他眉眼清冷。
他冷冷地看了钟毓菀一眼,拉起裴沐,继而干脆将她整个人搂在怀里,再左手一点,太微剑意便直冲出去——
砰!
剑气擦着钟毓菀身侧而过,将大门刺开,也惊得庙中火光一跳。
——怎么了!
——钟师妹可好?
——大师兄?
——裴沐……?
——师弟,你来了!
庙中各人反应不一。
但接着,他们又都愣住了。
因为他们的大师兄将裴小师弟挟在怀里,伴随着满身冷雪、剑意,堂皇地站在了庙里。
满座寂静中,唯独他神色平平,眼神四下一扫。
“看什么?”他斥道,“都做好自己的事。”
——潜在之意:别来管我和我的人。
89、回忆交叠
吱呀——
风吹过, 将庙门合上。
破烂的门仍留了一道不宽不窄的缝,本该能从中看到打着卷的雪。但奇怪地,那里只有一片漆黑。
连风声忽然都变得遥远起来。
只是因为庙里太安静,所以这风声尚还清晰。
庙里共有四人。
这间风神庙占地广阔, 内里却颇为空荡;唯独正中一条长形供桌, 背后并无神像, 只悬了几条破破烂烂的布,上面隐约有什么图案——和上古时期的部落图腾, 似乎有些相似。
两旁还设有从神的神台,同样没有神像。
腐朽的布条在半空交错,地面堆了干草, 还落着一层细细的灰尘。以这庙宇可能存在的时间联想,这环境可说十分干净了。
中央一堆篝火, 是新燃起的;火光跳动着, 明明灭灭, 映亮人们各异的神色。
白衣剑修立于众人面前, 神态冷若冰霜,更显漠然。
裴沐从他怀里拱出来,慢条斯理环顾一周, 道:“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 我兄弟就是这么有话直说的个性,他其实没有恶意,各位多担待一些。”
其余人:……
在座都是藏花书院的人, 哪能不知道这位剑修大师兄的为人处世?
却也就因为太了解,才对这一幕语塞。
“姜师侄。”
一名留着三绺长须的中年男人,端坐在唯一一把太师椅上, 神色凝重地开口:“你这是何意?你果真要维护这卑鄙无耻的师门弃徒?”
这位说话的长须男人,裴沐也不算陌生。他名叫宋昱,是藏花书院的长老之一,也是钟长老派系的重要人物。他在这里,多半是为了保护钟毓菀的安全。
姜月章瞥了宋昱一眼,回道:“嗯。”
宋昱:……
他又噎了一下,脸都黑了,摇摇头:“等回到书院,我会将此行事宜逐一对掌门禀明。”
又有人冷笑讥讽:“宋师叔,我都跟您说了,大师兄的心早偏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这是张庆。他之前和姜月章一起给裴沐捣乱,属于坚决维护钟毓菀、厌憎裴沐这“罪人”的一派。他性格冲动鲁莽,也是剑修。
张庆刺了一句,到底不敢太招惹大师兄,就转去对庙门口的钟毓菀殷勤:“钟师姐,别理他们,门口冷,快来坐。”
钟毓菀这才略垂着头,袅袅娜娜走过去。她走了一半,却又停步回头,黑黝黝的大眼睛直直将裴沐望着。
“裴师兄……”
宋昱突然咳了一声:“菀儿,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
钟毓菀咬一下嘴唇,这才坐回火堆边。
除了宋、张、钟三人外,庙里还有一名男修。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盯着裴沐,神情显得十分矛盾。
小书亭
他名叫严维,同样是实力不俗的剑修,高大俊朗,下巴留了短短的胡茬,颇有些红尘浪子的潇洒意味。
如果要给他再多下一个定义……那么,他是过去裴沐最好的朋友之一。
“师弟……好久不见。”严维的声线一直略微沙哑,而如果他情绪低落,这点沙哑的声线就会让他的情绪无比放大。也因此,书院内外,严维颇招了一些桃花,只可惜他自己一直没有看中的。
“……严道友。”裴沐点点头。
旁边的张庆不满嘀咕了几句,大意是严维怎么也被迷惑了。
严维没理他,只站起身,目光有些悲伤:“你叫我道友?师弟,我一直想为两年前的事道歉……”
“严维!”宋长老一拍椅子,怒道,“好了,现在不是给你们纠缠叙旧的时候!”
严维却也不理他。宋昱虽然是长老,却很有点水分,全靠抱钟长老大腿上位;严维是剑道新星,在书院同辈中能排前三。
他只对宋昱略一拱手,目光仍是盯着裴沐:“师弟,你再当面说一遍你不曾做过错事,我就信你。”
他语气执拗,裴沐却觉得有点不耐烦。这种不耐烦连她自己都有点惊奇:当年严师兄不信她,着实令她难过了许久,但时隔两年再见,她心中唯有一片平静。
“不用了。”她说得干脆,也客气疏远,“严道友,宋长老说得对,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
她环顾四周,疑惑道:“江师姐去哪儿了?”
“江师妹和其他几位同门外出探路,尚未归来。”严维答了一句,到底忍不住失落,“师弟,所以……你只肯认江师妹了?就算师兄给你赔礼道歉,你也不肯原谅?”
突然,大师兄面无表情地插了一句话:“他认的还有我。”
他伸手将裴沐揽到怀里,保持面无表情:“阿沐,你记住,兄弟不宜多,一个就够了。”
接着,他不等任何人说话,就继续道:“这几日发生的事,都说一遍。”
严维倏然眯起了眼。他盯着姜月章,而后者也正盯着他;仿佛两道无形剑气,猛然对撞在一起。
这一代的书院剑修,最出众的有三人;在裴沐离开后,就成了两人。一个是姜月章,另一个就是严维。
姜月章修法剑,又承担大师兄的管教之职,是以着古制礼服、戴君子冠,端方自持,譬如墨宝法度森严。
严维修气剑,着深蓝短袍,及肩长发扎了个小辫子,一派落拓不羁的模样。
这两人在破庙中碰到一起,莫名生出一股风云将起的危险气势。
短暂对峙过后,还是裴沐不大耐烦地出声:“所以江师姐到底去哪儿了?”
说着,她拍掉了姜月章的手。
见到这一幕,严维脸上倏然多了一抹笑;与之相对,大师兄的眼神冰冷起来。他冷冷地盯着严维,将这笔账记在了他头上。
“江师妹是去……”
严维开口解释一番。
原来,藏花书院极为看重这次神迹发掘,派来了三名元婴长老、三十名金丹弟子,阵容可谓豪奢。大师兄姜月章更是于前不久突破,成为新晋元婴。
除了江流夏、严维,还有其他几名金丹弟子以外,其他人均在第一天进山,且分了三支小队,分别探索山脉。
但宋长老这一支队伍,从第二天开始,就被困在了这间风神庙。
他们在第一天夜晚抵达这里,打算休息一晚、养精蓄锐,第二天一早继续前进。谁知道,绕了一大圈,却又回到了这里。
接下来的三天,也是如此。
这几天里,宋长老安排弟子们分为两组,一组出去探索、一组坐镇风神庙。昆仑山脉状况诡异,寻常通讯手段无法使用,只有短途传讯玉符能断断续续传递消息,但能量耗损异常快,因此弟子们只能在需要联络时,短暂地开启传讯。
他们每小时联络一次,并确保双方安全。探索小组还会通过八卦图等器具,不断搜索空间支撑点,同时也保证自己向远离风神庙的方向前行。
然而,即便布置了这些手段,每一天里,探索小组还是会在夜里回到风神庙。
据他们描述,有时是探寻到了空间支撑点、因为找到了出口,但通过后还是回到了庙宇门前。
有时则什么也没遇到,就是单纯前进,走了一整天,在雪地中跋涉,最后同样回到庙前。
“……风神庙大门朝西北,从门口就能看见主峰。这三天里,我们已经尝试过三个方向的路线,但无一例外,最后都回到这里。”
“今天就是江师妹所在的小组出去探索,再过不久,他们应该就回来了。”
严维解释一番,目光灼灼看着裴沐:“裴小沐,你有什么主意?你从小就机灵、点子多,有你在这里,我们定能寻出破解之道。”
旁边的张庆受不了地低喊一声:“严师兄,怎么连你也……!钟师姐还在呢!”
钟毓菀正闭目休养,闻言眼皮略一颤,柔声说:“张师弟不必费心。既然……情形是我们不得不合作,我当然不会用自己的事,来耽误大家。”
张庆反而更生气了,狠狠瞪着裴沐:“都怪你!”
“咳——”
宋长老装模作样地干咳两声:“好了,张师侄。菀儿说得对,就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嘛。”
他也反应过来了。裴沐是书院出身的剑道天才,与姜月章在伯仲之间,既然姜月章突破成为元婴,焉知裴沐修为如何?就算不及,相差也只在仿佛。
这昆仑山脉太过复杂,多个助力,总比多个敌人好。
张庆咬牙切齿,只好自己生闷气。
裴沐对他视如不见。
她大大方方在火堆边寻了个好位置,正要去搬些干草,却见两只软垫被同时推过来。一灰一蓝,都厚实软绵、布料细致,一看就知道是从金贵的空间行囊中取出来的。
抬头一看,大师兄和严维两个人正以目光交锋,两个人手里各自抓着一只垫子。
“阿沐,坐。”
“裴小沐,别跟我见外。”
裴沐:……
其他人:……
她眉头一皱;“你们两个人怎么回事?这种空间不稳的地方,还是别用空间行囊。大师兄,你之前用行囊装石头,还算收集线索、不得不如此,现在怎么跟着严道友闹腾?”
姜月章先是孩子气地垮了脸,接着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眸又微微一亮。他侧头对她微微一笑,说:“阿沐说的是,是我疏忽了。不过这坐垫已经拿了出来,再放回去反而折腾。你拿着用,今后我多注意就是。”
他说得也不无道理。裴沐迟疑一下:“你自己用吧……”
“无妨。”
大师兄微微笑着,突然伸手拽了严维那一只坐垫过来,堂皇说道:“你用我的,我用严师弟的——严师弟,你不至于连一个坐垫,都要跟大师兄抢吧?”
他是个冷清严肃的性子,很少和师弟师妹开玩笑,忽然来了这么一手,严维根本没反应过来,光顾着发愣了。
姜月章趁机将垫子铺好,又再看裴沐一眼。
他神态仍是冷淡的,笑意也只微微一点、寥若晨星,但这副姿态……
怎么看,怎么有点无赖。
裴沐眉头一皱。
她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事情可能不太简单。
她狐疑地来回看看这两人,摇摇头: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男人的更年期吧。
“你们要多喝热水啊。”裴沐语重心长地叮嘱一句。没有什么事是不能通过喝热水解决的。
姜月章:?
严维?
裴沐又扭头去问宋昱:“宋长老,您这队伍里一共多少人?”
宋长老虽然不喜欢裴沐,却能拎清轻重缓急,就板着脸答道:“除我以外,有弟子十人。探索小组分去七人,方便互相照应。”
“再请问宋长老,每天探索小组都是在同一个时间回来?”
“不错,之前两天都是在晚上九点整……”宋昱略一迟疑,眼中流露几分不信,“裴沐,你有想法了?”
“不敢说想法。”裴沐毫无诚意地自谦一句,“再有,每天探索小组回来后,庙门是否无法再打开?”
宋长老迟疑。
严维接道:“的确,每天早上七点,庙门才能重新打开。裴小沐,你果然有想法了?就知道你点子多。”
他笑意真诚亲切,更透出十二万分的熟稔。
到底多年朋友,他又道过了歉,裴沐自己也有些愧疚,就放缓了神色,对他一笑:“过奖了。”
严维见她笑了,眼睛都亮了。连大师兄的冰冷注视,他都当成毛毛雨,全不当回事。
“其实道理并不难。”裴沐信手拿了一支细木,就着地面的尘土,简单画了几笔。
不觉地,其余人都围拢过来。原来裴沐画的是十二时辰。
十二时辰的计时法是基于干支历。百年前开始,为了工作更加高效,大燕改用更加精细的二十四小时计时法,但干支历仍是人们的必学项目。
裴沐画了十二时辰的圆盘,又画了一个先天八卦盘。
“早晨七点,在干支计时中,就是辰时初,对应先天八卦即巽位,位数东南……”
“等等,”张庆不服气地插话,“你怎么知道是先天八卦,而不是后天八卦?”
先天八卦与后天八卦分属两仪、阴阳相错,同一卦符对应的方位不同。如果要用后天八卦图来推导,结论就会完全不同。
裴沐看他一眼,语气平静:“因为风神庙的匾额上,挂着的是先天八卦。张道友,你出来探险,都不会先观察一下环境?”
张庆:……
严维咳了一声,掩住一声笑,夸道:“还是裴小沐聪……”
“阿沐。”姜月章突然出声。他举起手,轻轻挥了两下,垂落的大袖正好挡在裴沐和严维之间,神情很自然:“不要被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打扰。”
严维语气一沉;“大师兄……”
“好了!”宋长老不耐烦,呵斥道,“裴沐,直接说你的想法便是,谁再插嘴,回去全都记大过!”
姜月章眼神冷漠,没有任何波动。严维犹豫一下,忍耐地闭了嘴。张庆拉着钟毓菀,还是不服,但到底不敢再说什么。
至于钟毓菀……
她的神情隐藏在垂落的发丝阴影里,看不分明,也没人仔细去看。
裴沐拈着细树枝,又指了指图像:“早上七点在东南巽位,晚上九点在乾位,北偏东。我们可以假设,此地被一处阵法笼罩,四周景色看似恒定,实则随时在变化。”
“早上七点,如果要往西北方向的主峰而去,就应该往这个方向——”
裴沐比划了一下:“而随着时间流逝,方位变动,探索者也应该相应调整方向,才能确保自己始终在朝西北方位前进,否则最后一定会回到原点……”
“你说的我们当然早就想过了!干支法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张庆到底忍不住,愤愤插话:“昨天我们就是这样探索的,可还是没有结果。况且,如果按你说的,我们是回到了原点,那先天八卦运转一周,需要十二个时辰,那我们应该在次日早上七点才能回到这间破庙……”
——轰。
突然,整个风神庙微微震颤了一下。
众人立刻警惕起来,纷纷作防御状。
“怎么回事?!”宋长老厉声道。
唯有裴沐什么都没做。
几道怀疑的目光——再一次落到她身上。
连严维一时都神色凛然。
见他们这般,裴沐心中原本的一点怀恋,统统消失。她冷笑一声:“不是我,是张道友。昆仑山脉颇多神异,出门前书院没教过你,说话嘴上把个门吗?”
“你……!”
张庆一下恼了,脸涨得通红,却又说不出话。
姜月章微微摇头,收起太微剑——他刚才也拔剑了,但剑尖却是朝着藏花诸人。张庆之所以闭嘴,也是因为被太微剑意所指,心中生怯。
“是速度问题。”他言简意赅,又看了一眼裴沐,示意她说。
明明他表情冷淡严肃,裴沐却忽然有些被他逗乐,笑出声,才说:“你既然知道,你来说不就好。”
姜月章还是很严肃:“你来。”
那样子,很奇怪地,让人联想起小孩子炫耀自己的弹珠和弹弓。
裴沐又笑。
他们简单几句言语往来,却像自成一片天地,轻易将旁人隔绝出去。
望着这默契的一幕,有人眸色晦暗不明。
裴沐指着地上图画,说:“太岁在亥曰大渊献,意为万物落于亥;太岁在辰曰执徐,意为蛰物皆敷舒而出。既然晚上九点开始是万物凋敝、休养生息之时,庙门不开,又怎么能计算进方位变换的时间里去?”
“所以,探索小组要再将七点到晚上九点……十四个小时的时间,换算为十二时辰,来计算时间流速,并根据时间流速来调整变换方向的角度,才算真正往西北主峰前行。”
这番计算略有些复杂,在场几人各自默默心算一番。
“……应该可以试试。”严维有些小心地看了看裴沐,高高大大的一个青年蹲在地上,脸上迎着火光,原本落拓不羁的气质,竟然给他做出了可怜兮兮的感觉。
“裴小沐,谢谢你不计前嫌,我们,我……”
“裴师兄。”
钟毓菀忽然出声。柔弱婉转的女声,却轻轻巧巧截断了严维的话。她站起身,冲裴沐盈盈一礼,柔柔说:“如果真能按裴师兄的法子走出去,就是裴师兄的功劳。宋师叔,如果这样……是不是能算裴师兄将功折罪,恢复他书院弟子的身份?”
“这……”
宋昱不光是脸皱成了一团,连胡子都快皱成一团。
张庆瞪大眼睛:“钟师姐!你……你何必牺牲自己!这卑鄙小人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怎么可能说过就过!”
“不必了。”
这淡淡一句,却不是裴沐说的。她还没来得及说。
只见大师兄站起来,又一把将她拉起,再抱好两个坐垫,一脸严肃:“阿沐回书院,面对你们这群人,肯定不会开心。还是让他在外头吧。”
钟毓菀睫毛一颤,目光叮上来,幽幽凉凉,只声音还是柔柔弱弱:“大师兄怎么这样说?裴师兄回来,大师兄不也很高兴?严师兄肯定也很高兴,是不是,严师兄?”
“……哼。”严维紧紧闭着嘴唇,厌恶地看了一眼钟毓菀,却又犹豫着没有反驳她的话。
谁料,姜月章很是自然而然地说:“我无所谓。阿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如果他不回书院,我也就不回去,有什么高不高兴的?”
空气里,忽然只剩了沉默。
宋长老霍然起身,眼睛都要瞪出眼眶了:“姜月章——你说什么?你要为了一个卑鄙小人,叛出门墙?!你……你对得起书院的多年教导吗!”
姜月章淡淡道:“我若走了,太微剑还你们就是。你们不该很高兴?钟长老一直想扶持自己的人上位,当年逼走阿沐,没拿到紫微剑,你们必定扼腕不已。现在我自己把太微剑奉上,你们应该高兴得被发跣足、捶胸狂呼才对。”
宋长老:……
他……的,他怎么从来不知道,这个刻板无趣的师侄,能用一张死人脸说出这种气人的话?
张庆一脸空白,显然震惊到说不出话了。
严维却是听得脸色渐渐发白。他求助一样地去看裴沐,有些无措:“裴小沐……你真不回来了?我,江师妹,还有其他人……我们是真心盼你回来的。他们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你……”
“是啊,大师兄。”钟毓菀偏头看着裴沐,眼也不眨,“归根结底,要看裴师兄的意思。裴师兄,我不怨你啦,你回来吧。”
她的模样里,透出一股理所当然的“我都不恨你了你还要怎么样”的味道。
“钟毓菀……”
裴沐微微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却被姜月章拉到身后。
“钟师妹,你还是没有搞懂这个问题。”大师兄仍然一脸严肃,语气也非常认真,“你的想法怎么样,不重要,关键是阿沐他看见你就犯恶心。我能让他犯恶心?显然不能。所以你可万万别再开口,我看阿沐都要被你恶心吐了。”
钟毓菀:……
其余人:……
裴沐:……
大师兄战斗力原来这么强的?
剑修不该都是绝不废话、拔剑就上的类型?
“……姜月章。”
憋了半天,裴沐抬手拍拍他,语气颇为沧桑,充满感慨:“多谢你过去嘴下留情……我现在真的相信,你一直把我当亲兄弟看待了。”
有这份讽刺功力,却能一直不对她用,这不是感天动地的生死兄弟情,还有什么是?
太感人了。
姜月章:……
外面是连天风雪,庙里原也不大暖和。可一时间,这里似乎又冷了几分。
宋长老摁住胸口,不断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末了,他重新坐回太师椅上,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探索小组也该回来了……嗯?”
他语气变了:“九点过五分?探索小组怎么还没回来?”
“什么?”裴沐一下看过去。
张庆倒是第一时间幸灾乐祸:“哈哈,某人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现在打脸了!”
没等他笑几声,却有人拍响了门:“宋师叔,我们回来了。”
宋长老皱起的眉头舒缓开,颇有几分亲昵地骂了一句:“是卢时年。这小子,让他当领队,就给我搞迟到!”
显然,这位卢时年是他亲近的弟子。
外头的声音又说:“张师弟,麻烦开开门。”
“来了!”张庆拔腿奔向门口,也很欢喜雀跃,还亲密地埋怨,“卢师兄,这庙门又没锁,你是不是就想差使我?”
没锁……
电光火石间,裴沐猛地抬头,急急出手就要去拦张庆。
她厉声道:“张庆,别开门——!”
但是,晚了。
张庆的手搭上空荡荡的门栓,顺利地拉开了门。
也就在同一时刻,他的头——被整个扯了下来。
呼——!
风雪漫天,将新鲜的血腥味吹拂进来。
无头的尸体倒在地上。
而一只细长的深绿手爪,正托着张庆的头,缓缓送到了嘴边。
咔嚓——
咕嘟。
一颗满嘴尖牙的人头,咧着笑,咽下了第一口人肉。这颗头下连着蜿蜒的蛇身,两侧生着长而细的手爪。
它直勾勾地盯着庙内诸人,嘴里还发出清朗的男声:“宋师叔,我们回来了。”
“卢……”
宋昱握着剑,颤抖着声音:“卢时年……”
那颗头,是卢时年的。
90、古怪
呼——!
长着卢时年头的长颈怪物正要往前, 却被道道绵柔剑意拦住。
一点灼灼白光自剑意中生出,刺向怪物额心。
叮——!
剑尖刺在他额心,擦出一点跳动的火花。
怪物“啊啊”几声,甩了甩头, 安然无恙。
见状, 姜月章微微蹙眉:“以太微剑刚猛, 竟也不行?”
“姜月章!”裴沐一边指挥紫微剑,罗织变幻剑意、将怪物阻挡门外, 一边急声道,“用你的八卦古币试试!”
闻言,白衣剑修也不多问, 大袖一拂、甩出古币;八卦虚影自微而广,一而万千, 团团叠满庙门。
一时黑白虚光波动, 与剑意相和, 发出清鸣。
——啊!啊!
怪物发出一种类似鸟类鸣叫的尖利之声, 手里抓着的人头却“咕咚”掉在地上。
它摇摇晃晃,正要去捡,却见人头“嗤”一下化为一道青烟。
连带门口倒下的尸体、喷洒的血迹, 也一并汽化;与此同时, 后方宋长老身边, 出现了一名半跪在地上的少年。
正是刚才被扯掉了头颅的张庆。
他正捂着脖子,面色煞白,神情止不住惊恐;一阵拉风箱似的喘气声, 不断从他胸腔里传出。
“张师弟!”
严维和钟毓菀齐声叫道。
宋长老面色难看:“还好有金蝉符!”
金蝉符是书院秘传的符阵之法,极其珍贵,可为佩戴之人抵挡一次致命攻击, 所谓“金蝉脱壳”是也。
这次来昆仑山脉,藏花书院就为所有人炼制了一枚金蝉符。若非此物,张庆必定已经真成了怪物的口中餐。
不过,金蝉符虽能免去一死,却要用到佩戴者的大量鲜血;抵挡的攻击越重,要用的鲜血越多。张庆此刻俨然就是失血过多的状态,摇摇晃晃、奄奄一息。
眼看是失去了战斗力,只能被人保护了。
钟毓菀急急跑过来,关切道:“张师弟,你没事吧?快吃些疗伤丹药。”
话虽这么说,她却和张庆隔了两步远,丝毫没有搀扶他的意思,更不提贡献出自己的伤药。她手里还紧紧捏着自己的本命法宝,没有放松一点戒备。
宋长老看了这表面柔柔弱弱的女弟子一眼,暗中摇摇头,一把拉起张庆,粗暴地往他口中塞了几颗丹药。
“抓紧时间,打坐疗伤。”他面色铁青,目光紧盯门外,“这怪物……是上古凶兽,飞头蛮!”
“飞头蛮……”
飞头蛮是古籍中记载的凶兽。在那个世界还被称为“大荒”的年代,各地充满了危险的妖兽、凶兽,不乏食人者。飞头蛮就是其中一种。
门口的重重八卦虚影忽明忽暗;透过水波样的影子,忽然有一张脸紧紧贴附上来。
“宋师叔……张师弟……严师兄……钟师妹……”
属于卢时年的眼睛无神地睁着,盯着庙内众人,口中还不断呼喊:“是我啊,你们不让我回来吗?”
“好痛啊,被妖怪吃掉好痛啊……”
“为什么没人来救我,你们都在哪里……”
“我不探索了,我要离开昆仑山脉……”
这声音不断传入众人耳中。
一时寂静。
钟毓菀颤着声音:“它,它在说什么……那是卢师兄吗?为什么……”
“那是卢时年死前的想法。”
裴沐收起紫微剑,走到姜月章身边,握住他的手。他微微一动,她就紧紧一捏,严肃道:“别动,我来为你补充灵力,你别分神。你的古币是先天八卦,与风神庙一致,我们之中,只有你暂时能抵挡片刻。”
即便是在危急关头,大师兄的模样也十分沉稳。他手掌微凉,平素都显得温度偏低,但在这夜风凄厉、人人心中冰冷的时刻,他的手反而令人感到温暖。
他反手握住她:“嗯。我袖中还有回灵丹,你自取用。”
“好。”裴沐也不客气,当即抽出一瓶回灵丹,哗啦啦往嘴里倒了小半瓶,手中又不停歇地将灵力渡给他。
lingdiankanshu.com
望着这一幕,严维眉头紧锁。出于某种他自己都说不分明的微妙心思,他走上前去:“一味抵挡,还是一事无成,不如我们合力将怪物击杀。”
姜月章瞟了他一眼,眼中也像映满风雪:“太微剑尚且不能破开其要害,严师弟若有办法,且自便,不过勿要连累庙中其余人。”
严维一噎。
他是金丹后期的顶尖剑修,离元婴只差半步,也算得青年才俊、风云人物。但和新晋元婴的大师兄相比,无论实力还是佩剑,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矮上一头。
宋昱在后方,执一把精铁扇,护在打坐的张庆面前。他额头布满冷汗,但到底也算元婴修士,还是保持了最基本的判断力。
“裴道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非常自然地转换了称呼,客气不少,“看你如此镇定,是否已经有了想法和对策?”
钟毓菀也躲在宋昱后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裴沐。
“对策没有,想法有一些。”裴沐背对他们,一边思索,一边说,“方才我想漏了一处地方。风神庙匾额上挂着先天八卦图,可为何只有先天八卦?太极两仪,天地清浊,万物阴阳相生,因此有先天八卦,也该有后天八卦才对。”
“两仪八卦合为一体,区分阴阳爻,恰恰能绘出黑白太极鱼。但风神庙缺了一半。我原本以为,风神庙所在的此地代表先天八卦,昆仑山脉之中必有另一处代表后天八卦……”
裴沐停顿一下。她在解释的同时,也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但现在看来,我的猜测并不全对。”
“不全对?”严维握着清光剑,站在裴沐身侧,为她护法,“裴小沐,难道你是说,后天八卦也在这里?”
“对。”裴沐微微点头,“风神庙和这里的白天,也就是早上七点到晚上九点,都对应先天八卦之界。而从九点开始的这片黑夜……”
她盯着外头那边连天风雪:“就是后天八卦之界!”
“你是说……两处空间在此重叠?”严维反应很快,“可为什么先天八卦有七个时辰,夜间只有五个时辰?”
“我之前也不明白,但看到这个——”
裴沐指了指傲因:“这里的阵法,应该是用了‘先天镇后天’的手法。”
“先天镇后天?”
“我想起来了……那是将邪物封印在后天浊气中,以先天清气镇压的方法。”
宋长老声音变得干涩起来,额头汗珠也越渗越多:“先天时限越长,就证明被镇压的邪物越强。”
严维扭过头,剑刃寒光一闪,映出他眼中凝重:“您是说,门口这飞头蛮很强悍?”
“恐怕情况更糟一些。”裴沐笑了一下,语气轻松,“如果真是先天镇后天,那么真正的邪物……远远不止这只飞头蛮的程度。”
不止?
但这一只飞头蛮,已经是连太微剑都无法杀死的地步。
上古妖兽,竟然强悍到这个程度?
裴沐一边为姜月章渡去灵力,一边用目光一寸寸扫过庙中景物。万物相生相克,飞头蛮不能直接进入庙里,而需要诱骗张庆开门,才能攻击,这间风神庙里必定有什么东西可以用。
神台、供桌、干草……会和消失的神像有关系吗?
钟毓菀一直看着她,此时却才轻声开口:“裴师兄,你为什么还能这么轻松?你难道有必然脱身的法子?”
裴沐顾着专心思索对策,随口道:“如果慌慌张张就能活命,我倒是很乐意多给你表演一下惊慌失措。你要是有心情叽叽喳喳,不如也找找有没有用得上的东西。”
钟毓菀叹了口气:“裴师兄,我知道你怨我说了真话……”
裴沐回过头,认真地一字一句道:“你再废话一个字,我就把你丢出去。飞头蛮有吃的,还能缓缓进攻的时间。”
钟毓菀:……
她举目四望,却见无人为自己说话。最咋咋呼呼的张庆,此时也一声不吭调息,没有帮腔的意思。
宋长老对她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恳切道:“裴道友,勿怪。现在需要齐心协力,设法脱身才好。”
宋昱心中还暗骂钟毓菀: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挑拨离间也不分分时候!
钟毓菀咬住嘴唇,忍住了那份难堪。
裴沐已经将这个人忘在了脑后。
她环顾四周,忽然眼前一亮,松开姜月章的手:“你等我一下。”
她跑到后方,跳上供桌,又跨上没有神像的神台,伸手拉过上面垂落的布条。布条看似破旧,拿在手上却极轻而韧,上面印着黑色图腾,模样状似几枝木条,又被旋转的风包围。
“风姓图腾……”
裴沐喃喃一句,又用力扯了一堆相同的布条,从供桌上跳下来,奔回姜月章身边。
她一把抓起姜月章的左手,再将布条缠上他手里的太微剑剑柄:“大师兄,你再试试出剑!”
“你确定?”姜月章始终凝神结八卦阵,闻言才一瞥,“我若要出手,便须撤下八卦阵。”
砰、砰、砰。
卢时年的头颅不断撞击在八卦虚影上,撞得额头一片紫红的凝血。随着它的撞击,八卦图也在不断摇晃。
“我不能完全确定……但总要试试破局之法。”
裴沐又将布条缠在自己的紫薇剑上,再指向门口:“若一击不中,我拦着它,你再起阵就好。”
“严维,”她又喊道,“你也缠上。”
严维原本面部绷紧,被她一喊,他的神色就明朗不少,洒脱一笑:“我还当你把我忘了!”
背后宋长老和钟毓菀见状,也照着做了。张庆无力拿剑,一时有些慌乱,下意识去看他亲近的钟毓菀:“钟师姐……”
钟毓菀却没有回应他。她正将所有师门给的护具放在身上,如临大敌地抓着自己的武器,身体微微发抖。
张庆心中一下颇为难受。他十分袒护和怜惜钟师姐,要说一点其他想法没有,是不可能的,只是钟师姐一直被过去伤痕所困,他也不敢提;这一路上,他也总护着她。可刚才他受重伤,钟毓菀连扶他一下都不肯,仿佛生怕他沾了什么邪祟之气。现在她只顾躲在宋长老背后,一身华丽护具,却也没有想到要和他分享一二。
张庆只能自己安慰自己:钟师姐不擅长战斗,她是医疗人员和探索人员,确实比他这个不起眼的剑修更重要……
但这时,前面那个讨人厌的裴沐却突然斥道:“你们在磨蹭什么?随便谁,扯点布条扔张庆身上,省得这小子拖后腿!”
张庆一愣:“你……”
宋长老截断他的话:“是我疏忽了。”
从天而降的布条带着陈腐的灰尘,呛得虚弱的张庆咳了几声。他抓下布条,紧紧握在手里,又见钟毓菀侧头,温柔地问:“张师弟,你没事吧?刚才师姐太紧张,本来该想到的。”
虽然这么问,她却还是和他保持了一定距离。
张庆忽然觉得很腻味,扭过头,不吭声了。
他们暗中的微妙变化,裴沐根本没注意。
她一心望着前方。
姜月章说:“准备。”
他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当即撤回八卦古币。虚影闪动,倏然消失。
那额头带血的飞头蛮一头撞了进来!
裴沐正要迎击,却见大师兄已经执剑迎上;太微剑意充斥整间风神庙,白日一般耀目又冰冷的剑光,裹着有几分可笑的飘摇破布,直直刺向飞头蛮!
“——大师兄!!”
姜月章不光是用出了十分力气,更是以自己血肉之躯带动剑气,将太微剑发挥出了双倍的力量。
风险则是——如果这一击仍然失败,他自己整个人就被送在了怪物面前!
裴沐忽然生出了一种怒火:说好只是尝试攻击,谁准你赌上性命?
就这么相信她的判断,就这么相信她心血来潮的联想?
万一错了呢?
万一错了呢!
她横起紫微剑。
纤细的神兵,是可以缠在腰上而不被发现的柔韧;细密绵软、润物无声,如春夜细雨、风中梅雪,本是至柔的象征。
但不知从哪里卷来一股风。
这风不是春风,没有春风的柔软;不是夏风,没有夏日的热烈;不是秋风,没有秋意的萧索。
风是冬天的风,而且是天寒地冻、冰封万里、世界一片茫茫,寂然却又肃杀的风!
是冰雪凝结的风,却比黑夜中铺天盖地的风雪更加凛冽。
风从四面八方而来,从每一个印刻着“风”的图腾上而来;它们迢迢而来,最终汇聚在了——裴沐的剑上!
紫微剑变了。
或者说,这已经不是紫微剑了。
风能用亿万年的时间磨平高山,那么更能凝聚一把与众不同的剑。
——沐风星君……
——沐风……
——是沐风回来了……
遥远的、破碎的、隐隐约约的呼唤……
裴沐抬起头。
她看见庙宇之上的无尽苍穹。
风——也从天上而来。
飞头蛮在尖叫。
随后戛然而止。
裹挟着风之图腾的太微剑,一剑削断了它的头颅。
但这一切并未结束,因为那颗破碎的人头面向天空,张嘴发出了凄厉的叫喊——
——啊啊!
——啊……
远远近近的夜色中,响起了无数声应和。
风雪里,还有被风雪掩埋的山林里,忽然响起了无数窸窸窣窣的穿行声。
宋长老他们刚才松了口气,现在立刻又提起一颗心:“怎么回事?!”
不需要回答。
因为人人都能看见了。
新的飞头蛮,一只、两只、三只……
无数只。
有的飞头蛮头顶新死的头颅,更多的则顶着一颗森森骷髅。它们口中都垂下口涎,蛇一样的脖颈在地上飞快蜿蜒爬行,两边的手爪更是不停刨着地面,飞快朝风神庙涌来。
“好多……!”
严维奋力斩杀了几只飞头蛮,放眼望去一片黑压压的怪物,心中也不觉发麻。
宋长老护着张庆,守在庙中,也不由露出惧色:“裴道友,我们,我们还是努力把庙门关上吧!”
钟毓菀缩在他背后,声音也有些变形,尖叫道:“裴师兄,你把门关上,我不想死……!”
姜月章在庙外,也在最前方。他一柄太微剑白光赫赫,如云汉倾洒,挥剑便是无数头落。
然而,随着他的动作,刻着图腾的布条也在一寸寸腐朽。
他神情凝重:“这些图腾都是消耗品。阿沐……阿沐?!”
裴沐的身影,和他擦肩而过。
她背影挺直,长发不知何时散落,恣肆在风中狂舞。
她手中横着一把剑。
那是一把淡蓝色的、晶莹剔透的宽剑。剑身镂空,上面刻着一个有一个的图腾;每一个图腾,都像一个变形的古代“风”子。
更奇异的是,她的剑身仿佛在不断流动,就像真的流风一般。
一种奇异的语音,从她口中呼出。
那不是今天的人们所使用的语言。
“倬彼苍天,煌煌日月——”
突然,四面八方扭动的飞头蛮,全都停滞下来。
它们抬起残破的头颅,同样望着天空。
天……
天上有什么?
被奇异的力量感染,庙宇内外的人也不由自主抬头看去。
黑暗——只有黑暗。
看不见的天空之上,到底存在什么?天神,还是别的什么?
唯有姜月章的目光,牢牢钉在裴沐身上。他奋力前进:“阿沐!”
裴沐竖起了剑。
那把淡蓝色的、漂亮的、流动的镂空剑,发出了朦朦的光。
“——五方来风,责其罪愆。”
——呜……
有号角声。
苍凉的、遥远的号角声,好似从时光深处复刻而来。
起初是极静。
接着,是风声。
再接着……
“——那是什么?!”
从四面八方,无数淡蓝色的光束刺了过来!
它们穿透黑夜,穿透风雪,精准无比地——穿透了每一只飞头蛮的眉心!
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甚至连倒地的声音也没有。
密密麻麻的飞头蛮,在被淡蓝光束贯穿后,瞬间——化为飞灰!
安静。
极度的安静。
这个夜晚,忽然又回复了宁静。
地上的人们都陷入沉默。
他们望着前方,又抬头望着天空。
原本飘摇风雪、漆黑无尽的天空,忽然充满了星星。
深邃的、明亮的星空笼罩着昆仑山脉,宛如远古重现。那时候世界也是如此,处处青山、处处危险,唯独星空安宁静美。
“刚才的……是什么?”
严维喃喃地,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不知道。”
裴沐转过身。
她手里的紫微剑已经恢复了正常,她的神情里还残留着方才的凛然。哪怕微笑,也是烈风般的凛然。
乌黑长发散落在她身周,衬得这张面容更加柔美。在朦胧微光里,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她秀美得惊人,眉眼间永远都有一股天真清朗的少年意气。
她看着姜月章,忽然问:“你怎么在这里?”
姜月章眉头紧锁,却放柔声音:“我为什么不能在?”
她笑了:“你不是在烈山?突然出现,吓我一跳。”
烈山……又是传说中的地名。传说神农氏居于烈山,之后更是取代伏羲氏,成为天帝、统率世界。但世上并无烈山,人们向来认为这不过是传说之一。
其余人面面相觑。
张庆忍着痛站起来,虚弱问宋长老:“他们在说什么?”
宋长老也茫然,竭力猜测:“或许是此处残留了天神之力,附在裴……裴道友身上,也掺杂了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吧?”
“那……他怎么还认识大师兄?”
宋长老也答不出这个问题。
严维喊了一声:“裴小沐!”
他有些不安。在星空下,那两个人就像自成天地,属于另一个世界,而那里不是他能踏足之处。
裴沐侧了侧头,那张秀美得令人呼吸停滞的脸上,露出一点好奇:“邪物已死,你不去休息,还在这里做什么?”
严维愣住。
姜月章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轻轻牵起她的手:“阿沐,你认得我是谁?”
“你还调侃起我来了?”裴沐哈哈一笑,“你不就是姜……”
她晃了晃头,自己停下。
片刻后,她“咦”了一声,抬头问:“大师兄,你表情怎么这么奇怪?”
她揉了揉太阳穴,又看向旁人:“都把我看着干什么,看我太帅?我刚才杀飞头蛮的时候确实挺帅的是吧?”
裴沐做了个神采飞扬的得意表情。
“……裴小沐,你记得刚才发生的事?”严维看着他们交握的手,眉头越皱越紧,恨不得上前把他们分开,“你刚刚为什么说那些话?”
裴沐不在意道:“刚才?可能是被图腾影响了。我猜得不错,风神庙里供奉的风神,其实就是这些图腾,它们还残留了一些力量,被我借用,兴许有些远古时期的记忆,被我看见了。”
她的说法和宋长老猜测的一致。
“是吗……”严维喃喃一句。
“咳。”宋长老咳了几声,表明自己想要发言。他望着裴沐,表情不觉带了一丝敬畏——任谁看见刚才的场景,也会不觉产生敬畏。
“裴道友,我们接下来如何做?”
裴沐正要说话,却打了个呵欠。她突然不大想逞强,干脆揽住姜月章,再往他身上一靠:“我有些乏力,兄弟借我靠靠。”
姜月章略垂着头,手指不觉碰了碰她的发梢。他神态变得极柔和:“累了?我背你。”
“噫,肉麻。”裴沐反手给他一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让我靠着就行。我想想……现在无论是先天八卦还是后天八卦,都已经破了,所以我们先找找江师姐他们。”
大师兄垂首不言,却细微地撇了一下嘴,像个别扭的孩子。
“卢时年是领队,”他淡淡道,听不出情绪波动,“他的修为比江师妹更强。如果他遭遇不幸,其他人恐怕……”
“凶多吉少吧。”裴沐神情阴沉下去,“但也不能就这样放弃,还是要搜寻一番才好。”
其他人尚未说话,钟毓菀却先开口了:“可张师弟受了伤,我们还是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吧。裴师兄,我明白你担心江师姐,但也要考虑其他人才好。”
她天生一副真诚的语气,很能让人信服。
张庆原本有点心寒,听她这么柔和一番话,心中又热回来几分。他立即挺起胸膛:“钟师姐,不用担心我,咳咳……江师姐他们都是同门,我们不能就这样走了。”
钟毓菀微微皱眉,又去看宋昱。
宋昱收到她的眼神,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玉符——那是书院长老的标志,也是他为钟长老做事的回报。
他硬着头皮:“钟师侄说得有道理……”
裴沐不客气地打断他:“你们要走就走,我去找江师姐。”
她又盯了钟毓菀一眼,摇头说:“钟毓菀,你还是那么自私。”
钟毓菀神情一僵,旋即委屈道:“裴师兄误会我了,我只是为张师弟着想。”
“哦?”裴沐阴阳怪气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是怕这里还有危险,威胁到你自己的小命呢。或者,你是觉得我截留了神力,能保护你?”
钟毓菀心思被戳破,当即脸颊微红。但夜色深,她脸红也不明显,是以还能装一装委屈。她扭头去看火力最足的张庆,可这师弟虽然脾气冲,到底惦记着刚才被救一命的事,此时装聋作哑,低头假作不知。
气得钟毓菀嘴唇都快咬破了。
宋长老两头看看,继续硬着头皮和稀泥:“这……总归这里不比刚才更危险。我这里还有总联络符,可以试试能不能呼叫上江师侄他们……”
他走出庙门,小心打开空间行囊,取出一座半人高、小白塔模样的东西,放在地上后,再输入灵力。
一股股无形的波动,开始海浪一般漫延出去。
“能用。”宋长老松了口气,露出笑容,“看来此地力场已经恢复正常,安全应当无虞。我们可以先在这里等等。”
如果有弟子接收到通讯讯号,自然会回应。如果该弟子陷入昏迷,通讯玉符接收到信号而又没人处理时,就会反向传输讯号,为呼叫者指明弟子所在的位置。
裴沐点点头,又随意拍了一下身边的人:“帮个忙,把庙上的先天八卦盘摘下来……中间剑痕太深,小心别碰碎了。”
太微剑飞出又收回,托来风神庙上的古老八卦盘。
裴沐不接,懒洋洋叮嘱姜月章:“你看东西比我在行,再帮个忙,看看这八卦盘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就会支使我。”
姜月章瞥她一眼,语气平淡,却并无不悦,反而显出淡淡亲昵。他单手捧着八卦盘,反复察看一番,当看到背后一行铭文时,他目光忽然一凝。
裴沐问:“怎么?”
其他人也眼巴巴看着。
姜月章很自然地将八卦盘往身上一揣:“没什么,大约一千年到一千一百年之间的东西,看手法,应该是当年北齐的工匠铸造。”
“果然。”裴沐点点头,目光一扫,又盯住了严维,“严……道友,劳烦你再看看看看‘风神庙’这张匾额背后,是否有什么铭文。”
严维响亮地应了一声,并挑衅地看了一眼大师兄,仿佛被裴沐支使是个什么不得了的荣耀。
大师兄不言不语,只冷灰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胸膛也起伏一瞬。下一刻,他却又微微一笑,手臂将怀中人揽得更紧了点。
严维黑了脸,一剑取了风神庙匾额,再察看一番,又双手抱着,乐颠颠地跑到裴沐面前。
“裴小沐,你看。”他献宝似地,“背后刻的是‘大齐皇帝御制,大齐十二年’,还盖了章,既寿永昌……我记得,这个应该是齐皇的玉玺?”
历史上只有一个人能被称为齐皇,就是大约一千三百年前的大齐开国之君。其名字俱已失落,后世史书修缮,考据齐皇单名一个覃字,即齐覃。
姜月章忽道:“严师弟,抬高些,我看看。”
严维有点不情愿,但碍于大师兄发话,他表面还是要听从,于是勉强将匾额抬高一些。
微光之下,古老的篆文被磨损不少,曾经鲜亮的颜色也早已斑驳,只剩几点污迹似的痕渍。
姜月章盯着那行字。不知怎地,他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一点。
宋长老抚着三绺长须,巴巴地发问:“裴道友,这是怎么一回事?”
裴沐无意卖关子,爽快直言:“这间风神庙不全是上古时期的东西。庙里供奉的图腾来自远古,说不定还是神代时的东西,而这庙是大齐的样式。”
“齐皇热衷巡行,也许当年巡行至昆仑山,派人前来探索,发现此地阵法松动,就修缮庙宇、供奉图腾,继续镇压邪物。”
“到南北朝时期,庙宇破败,又有其他高人修士在此地悬挂先天八卦盘,加固法阵。”
“至于八卦盘上的剑痕,我本来以为是后人毁坏,但看其分割巧妙、划清阴阳,反而更能发挥镇压之用。想来这名剑客与设置八卦盘的人是同伴,一起来到这昆仑山中的。”
“原来如此,的确十分巧妙。”宋长老私下爱好野史奇闻,也算博学多才,听得频频点头,忽然却又生出疑问,“裴道友是剑修,怎么如此博闻强识?”
藏花书院培养剑修,向来崇尚专精一道,什么时候剑修也懂这么多阴阳学了?
这时候,突然……
头顶传来隆隆的声音。
“——昆仑山中修士听令,按共和国执政官舒兆文紧急命令,昆仑山脉危险评级上升为‘特级以上’,所有修士全部折返,神代遗迹暂停发掘。重复一遍……”
天空之中,竟然飞着一艘巨大的飞艇!
圆鼓鼓的飞艇侧面,分别印着大燕共和国的徽记。
突然,一道强烈的灯光打了下来,正好打在风神庙上。
紧接着,几道人影从天而降——
轰!
巨大的烟尘!
待烟尘散开,一队挺拔精悍的军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们身着冷灰蓝色的大燕共和国军队制服,腰中配着最新型的灵晶火铳,衣袖上别着“特别部队”的袖章,胸前代表职级的徽章各有不同。
为首两人尤其引人注目,因为这是一对容貌相似的龙凤胎。两人都很年轻,不过气质天差地别:女人带一点笑,气质却锋锐如刀,充满硝烟味;男人神态温软,一看脾气就很好。
“特别部队执法,奉命救援昆仑山失陷修士。神代遗迹停止挖掘,诸位请回。”
女人抬了抬帽檐,释放出几缕短促凌乱的耳发。她锐利的眼神四下一扫,神情微微一变:“难怪之前我们无论如何无法突破这片区域,竟有这么多飞头蛮!”
男人好声好气地说:“姐姐,昆仑山脉灵气变化,连幽途这种大凶兽都复苏了,飞头蛮算什么。”
女人厉声道:“说得轻松,还不是你探查失职!幽途找到了吗?没找到就闭嘴!”
她弟弟赶紧做了个嘴上拉拉链的动作,不过还是笑眯眯的模样,显然很习惯姐姐的暴脾气。
“……在下藏花书院宋昱,其他人都是我书院弟子。两位是共和国的长官?”
作为在场职级最高的人,宋长老赶紧站出来。他一眼就看清了这两人胸前的徽章,立即有些紧张;他这个书院小长老,放在其他地方还算威风,但面对这种政府高官,他根本不算什么。
他觉得说明裴沐的身份有点麻烦,干脆一起归为书院弟子了。
其他人不作声,也没反对。
女人点点头,客气道:“我是裴有鱼,是本次救援行动最高负责人。这是姜无厌,负责技术和维护。”
姜无厌笑眯眯:“我还是你弟弟哦……好,好,任务中无姐弟,我闭嘴。”
他举手表示投降。
裴、姜……
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大众姓氏。
不过共和国一百年,越来越多的人摆脱了陈旧观念,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姓氏。受执政官夫妇影响,很多人都热衷于给自己起他们的姓甚至名。
宋昱却面色一变:“两位就是‘执政官系’的裴有鱼、姜无厌?”
执政官系,指的是第一代执政官夫妇的后代。他们两人并未育有儿女,却收养了六个孩子;六个孩子长大后人人成才,又经过多年繁衍、领养、教导,这一系在各行各业都出过精英。
旁人私下就称之为“执政官系”。
裴有鱼冷冰冰道:“什么系?慎言!本国禁止拉帮结派!”
宋昱赶快道歉,心中却更慎重几分。
这个国家,无论是谁……没人想招惹这个派系。
他一紧张,就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裴沐却慢吞吞插话了:“长官,我和我兄弟都是特级探险者,这里的飞头蛮也是我们解决的。我们想继续前进,而且,我们还有同伴没找到。”
宋昱吓了一跳:小祖宗!这种大人物说的话,是你可以反驳的吗?
他努力使眼色,眼皮子都快抽筋了。
裴沐只当看不见。
相反,她歪在自家好兄弟身上,站没站相,一看就是要被军队长官责罚的模样。
果然,裴有鱼的神色沉了下来,冷冰冰道:“是吗?确实了不起。但如果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就可以违抗共和国的紧急命令,那就……”
就想得太美了!宋长老战战兢兢地在心里帮忙补全这句话。
两个裴对视片刻。
突然齐声大笑起来。
裴有鱼走上前,伸手和裴沐在半空碰了碰拳,又彼此紧紧握了握手。
“真是你小子干的?厉害死你了!”裴有鱼哈哈大笑,“不过这回真不行,命令说的是所有修士折返,没有例外。以后这里可能会重新开放,到时候我第一个通知你。”
她言谈无忌,语气虽然平常,却天然流露出一股横行霸道的味道。
姜无厌也笑眯眯凑上来,看看裴沐,再看看姜月章,好奇道:“你就是阿沐经常提到的大师兄姜月章?”
姜月章原本盯着那两人交握的手,神色十分阴沉,忽听得这么一句,他眉眼顿时为之一轻。再看看姜无厌,他就觉得这年轻人还算不错,长得顺眼。
反而裴沐立即站直了:“说什么呢!谁经常提到他了!他……那手下败将,我说说自己的辉煌胜利,能不提到他吗!”
其余跟着下来的军官,也纷纷上来打招呼。
看得其他人又惊又疑。
宋长老目瞪口呆:
“裴道友,这,这是怎么回事?”
裴沐指了指一群军装,言简意赅:“我朋友。”
接着,她又指着书院众人,挨着给军官们报了一番姓名。
“……不废话了。”裴沐收起笑闹模样,严肃起来,“有鱼,无厌,我江师姐他们失踪了,他们可有见到?”
“我得问问。一路上我们捞起来的修士还挺多的。”
裴有鱼耸耸肩,打开耳麦,跟飞艇上的人说了几句。很快,她挂断通话,说:“是救了一些藏花书院的弟子,包括江流夏、罗晟……”
她挨着报了一番名字。
裴沐听到江流夏的名字,就放了一多半的心。但看宋长老连连叹息,她就明白还折损了其他人。
yawenku.com
虽然她当初与同门闹得很不愉快,但其中也不乏曾经交好的人。修士一道,便是诸多危险和历练,曾经故人匆匆逝去,譬如流萤飞远。
她不免也叹了口气。
裴有鱼却忽然出声:“你刚刚说,钟毓菀也在?”
突然被点名,钟毓菀微微一颤。她怯怯抬头,无措的眼神背后藏着无尽思量。
裴有鱼拧起眉毛,上下打量她一番,渐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阿沐,”她笑容扩大,“过去两年,你无偿帮了我们许多忙,我答应过给你申请英雄勋章,你记不记得?”
“英雄勋章……!”
宋长老失声喊道,语气中充满了羡慕。
英雄勋章,是共和国专门颁发给做出极大贡献的特殊人才的奖章。这种勋章说是荣誉性质的,实际能带来不少便利,比如很多地方都免费,不免费的也能获得很大的优惠折扣,还可以出入国家保密的很多地方,参阅古代典籍、查询历代隐秘,等等。
许多修士都十分向往这枚勋章。
但这枚勋章很难获得。
宋长老望着裴沐,又惊又羡慕,甚至还有点嫉妒,连胡子都快揪断几根:“裴道友,你,你你,你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能获得英雄勋章?”
裴沐比他冷静多了,懒懒道:“还没获得呢。”
裴有鱼立即笑道:“但你在昆仑山中杀了这么多飞头蛮,如果能再把你查探到的秘辛交给国家,就也差不多了。”
裴沐一听,立即取下剑上图腾:“还剩一点,喏,上古图腾,一字万金,千万记得给我折成功劳。要嫌不够,后面风神庙里还有。”
裴有鱼也不客气,当下收了,灼灼目光又盯上了其他人。
钟毓菀忍不住说:“那,风神庙里的图腾,应该算我们所有人的功劳吧?”
其他人:……
张庆瞪大了眼,心直口快:“钟师姐,你什么作用都没起,做人不可以想这么美的。”
钟毓菀失落地垂下眼,怯生生道:“对不起,我只是想……如果不是我们齐心协力,裴师兄也无法斩杀怪物。原来这样不能算功劳吗?裴师兄对不起,是我想岔了,我不知道只有杀敌的人才有资格领功。”
……这话听着似乎有哪里不对?张庆困惑地看着师姐,又觉得可能自己想多了。
裴沐“慈爱”地回答:“没关系,反正你那颗小脑袋里装不了多少东西,不知道很正常。”
见状,裴有鱼翻了个白眼,扭头对弟弟说:“你要是以后变成这样,我就把你丢进明珠宫的荷塘里当肥料。”
姜无厌:……???我什么都没说???
他做出幽怨失落状。
……别说,这样子还真的跟钟毓菀有点像。
裴有鱼挥挥手,让手下去风神庙里收集图腾,自己对裴沐道:“英雄勋章审批很快,等拿到手,你和你的直系亲属就能豁免一切国法以下的处分——你当初努力争取这个勋章,就是为了这个吧?今后,任何人都没资格对你动用私刑,包括……”
她睨了宋长老一眼,笑得耐人寻味:“师门,或者曾经的师门。”
宋长老眉心一跳,刚想说玷污妇女也是国法重罪,但他为人向来识趣,立刻自己吞了这话,假装没听懂。
钟毓菀的神情有点阴沉起来。她的相貌属于清秀干净的类型,还天生有些苦情,天生一朵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白花。但一旦沉下脸,她的容貌顿时失去了楚楚可怜的风情,变得寡淡且刻薄起来。
裴沐慢慢皱眉:“有鱼,你想说什么,直说便好。”
裴有鱼笑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我们这回申请到的物资很多,其中包括‘真言水’,只要喝一口,再强悍的修士也得如实回答至少一个问题。”
钟毓菀猛一抬头,生出浓重的不安。
女军官轻轻松松地勾勾手:“待会儿在飞艇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如我们就来玩玩……真实问答的游戏?说不定昆仑山异变,是谁的阴谋呢?无厌,之后报告物资使用情况的时候,就这么写,听到没?”
姜无厌正儿八经一敬礼,藏起那丝幸灾乐祸:“是,长官!”
她盯着钟毓菀,意味深长道:“如果拒绝,可能会视同间谍罪处理。”
钟毓菀的脸,一瞬间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91、风神庙
等真正上了飞艇, 裴有鱼却并没有急着拿出真言水。
“午夜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壁钟,语气十分爽脆,“累了一天,都先去休息。两人一间房, 决定不了的找后勤登记、统一分配。”
藏花书院的人都保持沉默, ?偷偷去观察钟毓菀和裴沐。
裴沐神色如常, 钟毓菀也还极镇?着,只是在踏进飞艇时略微绊了一下。
沉默中, 竟然是裴沐笑了一下,问:“长官不搞真言水审问了?”
裴有鱼看着她,也笑了一下, 那点耐人寻味又出来了:“当我是什么公权私用的人啊?要审问,当然是所有人都聚齐了, 一起来尝尝真言水的滋味儿。”
她弟弟在旁边眼睛一弯, 吹捧她:“我们长官最公正无私 !”
“去你的!”裴有鱼抬腿踹他一脚, 眼里却都是笑意。
到之后分房间时, 宋长老跑去和张庆、严维他们挤一间房,给钟毓菀单独留了个房间。她还真是镇?,还能微笑着说谢谢。
严维很想和裴沐一间房, 一路上还念念叨叨说些“裴小沐的过往趣事”。他念叨了好半天, 假装没看大师兄冷飕飕的目光。
裴沐一直耐心地听着。
可慢慢地, 却是严维自己语速慢了、笑容少了。
最后他停在自己的房间前,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一声:“裴小沐, 江师妹说我们回不到从前了,我还不信,现在你告诉我, 是不是真的?”
裴沐说:“是。”
她还点了点头。无论是动作还是语气,她都很温和,可这份温和刺伤了严维。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有点赌气一样地嚷道:“裴小沐,至于吗?至于吗!当年我是不是马上说相信你了?我一直拼命想帮你,可……”
“可是我坚决不肯接受验身。”裴沐仍然很平和,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真诚地道歉,“对不起严道友,我明白你的立场。但有时候,再明白也控制不了?情。”
笔趣阁
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严维的表情就像要哭了。他真的转过头去,捂嘴仿佛哽咽了一下。
裴沐有点担心,刚想伸手,却看他已经回过头,露出一个看似轻松的笑。“逗你的,你还当真了!”
他豪爽地笑了几声,抬手想揽她,就像过去那样,可他犹豫了一下,?改为轻轻拍她的肩。
“裴小沐……反正,以后有机会,还是去吃个饭吧。”严维努力地轻松,眼眶却有些红了,“好歹纪念一下过去那么多年……对吧。”
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飞艇看似很大,但动力装置就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空间。在住宿区,狭窄的走廊延伸出去,一边是挨得很近的小房门,一边是飞艇外壁,上方一排间隔的观察窗。
走廊和房门都被漆白色,镶嵌的灯光也是白色;白色让狭窄的地方看着宽阔些,但叠加起来,?显得冷飕飕的。
他们掐着点去看望了江师姐,江师姐正好没睡,压着尖叫扑过来想拥抱裴沐,却被大师兄巧妙地隔开,教训说:“江师妹,矜持些。”
江师姐就笑了,却又哭了。她呜咽着说:“死了好多人,幸好你们没事。”
他们还去拜访了书院其他人,但他们都休息了,所以时间延后。
夜的确深了,很多人都睡了。听说在古代灵力充沛时,修士可以几天几夜不合眼,但现在不行;何况,大部分人还在昆仑山脉中受了伤。
给裴沐两人的房间被安排在飞艇深处,要绕到另一边的走廊上。
“脏死了。”裴沐摸了一下自己散乱的长发,抱怨说,“我头发老是打卷,裹着灰尘就很沉,等会儿你用剑帮我割一下。”
“不行。”
大师兄一口回绝。
裴沐当他嫌麻烦,悻悻说:“好吧,我自己来。”
大师兄负着双手,走在她背后——走廊太窄,只能一前一后,目光止不住流连在她的长发上。他忍不住回想起前,她一剑杀了漫山遍野的飞头蛮,清气荡出一片星空,她散着长发在星光下对他微笑……
秀美得像个女孩儿。他悄悄想。
“……我帮你清理。”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不为人知的昏沉思绪。他忍住想要触碰她的冲动,维持着自己的刻板:“身体发肤,受父母。”
裴沐很受不了地哆嗦一下:“都什么年代了,再说,你有父母吗?”
“……”
她猛地反应过来,急急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说话不过脑子,我……”
“无事。”
他说着“无事”,却仍是敲了一下她的头;背后偷袭,她根本躲不开。
“你说得对,我生来不知父母。”他声音仿佛有些低落,“与阿沐自然是不能比的。”
裴沐被他抓住了话柄,只得暂时当个缩头的鹌鹑,装乖。缩着缩着,她又有些疑心他是装模作样扮可怜,来压她一头,便忍不住狐疑回头——
可正好,房间到了。
“进去吧。”
她站在门口不动,大师兄就从她背后一推门。他的手臂险些擦过他的脸;裴沐下意识抽抽鼻子,觉得他身上有股隐约的草木香……不对,?有些像海。
她算是被他从后面逼着走进了房间。
房间不大,放了两张床,中间可怜巴巴地塞着一张小矮桌。两边墙上各自钉了搁置板,是用来放书、衣服的。靠门的这一边还有个很小的洗漱间。裴沐探头看了一眼,洗漱用品都齐全。
山里折腾了这么久,她当然想好好洗个澡。可大师兄也在这里……一墙隔,她易容伪装的技术再高超,也很难瞒过他。
不过裴沐既然答应和姜月章一个房间,自然就有办法。她笑眯眯回头:“大师兄,我去找一下有鱼。”
“……这么晚了,人家不休息?”
姜月章的眉心蹙起一丝纹路,语气带上一丝淡淡的试探:“你去找她做什么?”
军队长官自然待遇特殊点,一个人一间房。
裴沐收了一钥匙,随口说:“这你就别管了。”
“阿沐……”
但她已经轻盈地走远了。
青年放下手,广袖下的手掌渐渐握紧。半晌,他泄气地坐在其中一张床上,?孩子气地往后一倒,扯过被子蒙在脸上。
……
裴沐拿着裴有鱼之前给过她的联络符,顺利地摸到了她的房间。
姜无厌也在。
姐弟俩正说什么,?一起回头看她,两张十分相似的面容放在一起,是翻倍的美貌。
裴沐反手关了门,?捂住心口:“我心动了,我到底应该选择你们中的谁?”
“去你的!”
裴长官扔过了一颗榛子,被裴沐接住,“嘎嘣”就咬开了。
姜无厌好脾气地挥挥手,?指了指旁边的浴室,笑眯眯:“阿沐自用。顺便,我推荐你选我……”
一个榛子?砸到了他的脑袋上。
“出去。”裴有鱼没好气地说,“现在开始是女人的聊天时间,男人不准参加。”
姜无厌毫无负担地接话:“我不是男人,我是你弟弟。”
裴有鱼冷笑一声:“那你先变妹妹再说。”
姜无厌:……
弟弟唉声叹气地走了。不过,他的房间其实就在斜对面。
这姐弟俩都知道裴沐的真实身份。
当年裴沐跳崖、险死还生,离开了藏花书院。她既然身无分文,自然要赚钱,为了躲避书院的人,她又换了一段时间的女装打扮。在裴沐第一次独自探险中,她碰到了裴有鱼姐弟。
当时两姐弟正“微服私访”,假扮普通探险者。他们算是一如故,裴沐和裴有鱼尤其聊得来,搞得姜无厌最初都常常吃醋。
一番历险后,裴有鱼亮出身份,?邀请裴沐作为特别部队的编外人员,后来还带裴沐出入不少隐秘地、参阅了不少典籍。裴沐的阴阳学知识,就是这两年里飞快积累下来的。
她问过有鱼,为什么对她这么大大咧咧(这个形容词的后果是,裴有鱼用力丢了她几颗坚果),还连姜无厌都慢慢接收她的存在了。
那时候,裴有鱼第一次别扭起来,期期艾艾了好半天,还是姜无厌凑上来帮她说:“姐姐觉得你很像曾祖母。”
他们这一代的执政官系,所称“曾祖父、曾祖母”指的都是第一代执政官夫妇。裴沐才知道,似乎是那两位彪炳青史的人物留下了一些手信和模糊的照片,其中记录了他们的过往、私密想法和行动;裴有鱼自幼就十分憧憬曾祖母,对裴沐也爱屋及乌。
裴沐本来有点怀疑,莫非裴有鱼对哪个“裴沐”都这么爱屋及乌,后来才发现,裴有鱼就是很执拗地对她格外亲切。
管他的,反正一切自然而然发生了。
裴沐很乐观地接受了这个利好结果。
就像现在,她也能很自在地蹭裴有鱼的浴室。
等洗完,她还能披着外衣,一边重新易容,一边跟裴有鱼闲聊。
裴有鱼懒洋洋地歪在床上,打了个呵欠,露出一丝不肯在外人面前袒露的疲色:“阿沐……我说,你没生气吧?”
“生气什么?”裴沐正艰难地梳头发,最后生气地决定放弃这头乱糟糟的卷毛,只管修饰面容和身体。
“嘁,明知故问。”裴有鱼翻了个身,抱着枕头,“我突然说要用真言水,你不生气?钟毓菀如果给逼急了,指不?会当众说出你女扮男装的事。”
裴沐沉默了一下。
当年事出突然,她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钟毓菀敢诬陷她。正常人如果逼急了,别说验身一次,天天验身一次都行;可她就是这么做了。在牢里的时候,裴沐也就想明白了:原来钟毓菀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我生你气干嘛,你也是为我。不然你为什么提起英雄勋章?”裴沐摇摇头,“我?不是个傻子。原来咬死不肯让人知道我的性别,只是不想扰了师父的身后名……但有了英雄勋章,书院拿我无法,我还能实现家母当年的愿望,狠狠打一打藏花书院的脸。”
她凑过去,戳了戳威风的裴长官的脸颊:“有鱼,谢谢你帮我。”
“……说这种矫情话干什么!”
话虽如此,裴有鱼的脸却红了。她还板着脸:“要不是你是女的,我就跟你结婚,还需要什么姜月章。”
“……大师兄?”裴沐有些迷惑,“怎么突然说他?”她又反应过来,噗嗤笑了:“有鱼,你?我们和执政官夫妇弄混了?”
裴有鱼转过眼珠,盯了她一眼。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临时转了话头:“阿沐,你今晚跟我睡吧。”
裴沐一口回绝:“不行,一早我从你房里出来?我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裴有鱼“啧”了一声,含糊地嘀咕一句“我就知道”,?拿起枕头一拍裴沐:“走吧走吧,去找你的姜月章去!”
什么她的姜月章……
裴沐正想鼓起眼睛反驳两句,没来由又有点心虚。
裴有鱼用余光观察着她的神色,突然重重哼一声。她猛地坐起来,一下搂过裴沐,压低声音:“阿沐,你就没有想过一件事?”
“……什么事?”
“你大师兄对你过分亲密……”
没等裴沐的小心脏跳两下,裴有鱼凝重的声音就传来:“他说不?喜欢漂亮的美少年啊!”
裴沐:……!!!
“注意安全。”裴有鱼拍了拍她的肩,语重心长,“房间里有警报按钮,实在撑不住就按。”
裴沐:……
“我,我先走了……”
裴沐穿好衣服,披着半干的头发,脚步有点飘忽地走了。她到底没忘记去和姜无厌再打个招呼。
姜无厌正在房里捣鼓什么机械,手上沾了不少机油,就只是扭头应了一声。
等裴沐走了,他才想起来什么,自言自语:“我好像忘记提醒阿沐,姐姐一直不大待她大师兄,说不?会使什么绊子……”
“算了。”他轻松愉快地决定将这件事忘掉,重新埋首机械中,“多看看戏也很好嘛。”
……
有时候,越是看似不经意的只言片语,越能引人浮想联翩。
不长的一截路,裴沐已经将过去和大师兄有关的事,回忆了个七七八八。
越想……越觉得,似乎是有点可疑。
大师兄真的喜欢美少年吗?大师兄原来喜欢美少年吗?
裴沐越想越偏:那她自己到底算不算美少年?
她也不大明白自己干嘛想这个,但就是一心琢磨。
琢磨一路,好奇心也越来越旺。
快到房间时,裴沐故意放轻了动作,收敛气息、屏息凝神,悄悄靠近自己的房门。
她在野外锻炼出了顶尖的隐匿技巧,大师兄在这方面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在贴上房门的一刹那,裴沐猛一下推开房门——
“大师兄!”
砰。
房门在她背后关上。
他已是沐浴过后的样子,身上繁琐的白衣却还是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只有长发柔顺披散,那顶镶嵌了明珠的君子冠放在一边,散发着柔和光辉。
床头的灵晶灯也有柔和稳定的光线。
青年靠坐在床头,正有些慌张地将什么书册塞到被子里。他破天荒这么一副忐忑的样子,惊慌的眼神简直明明白白写着“我看的书册不对劲”。
裴沐心中倒抽一口气。
莫非……是那些?向供给的“特别小书”?
共和国以来,?间风气渐开;移风易俗下,男男女女的选择都十分多样。很多家庭都专门备有“特别小书”,是拿来启蒙用的。
修士身体健康、平均寿命还在上升,太容易做点什么了。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大大方方引导更好。
所以,大师兄完全没有慌张的理由。
可他慌了。
所以不对劲。
大师兄喜欢美少年,这个可能性变得更高了。
裴沐一步步逼近。
青年一点点变得僵硬。
他揪紧了被子,视线飘来飘去,就是不肯正视她。
活脱脱一个被迫害的小可怜、白莲花。
看他这样,裴沐不禁也心生怜悯。
她叹了口气,弯下腰,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变得极度温柔:“大师兄别怕,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理解,也接受,更不会因此对你有什么看法,你大可放心。”
青年胸膛的起伏,悄悄变得剧烈了一些。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还短暂地停留在了她唇珠上一会儿,紧接着?急急移开。
“……师弟说些什么。”他连称呼都叫错了,声音镇静到了虚假的地步,“别看着我,快去休息……你头发怎么没擦干?快去弄好。”
“我的事不急,大师兄这事更重要。”
裴沐干脆坐在他的床沿,上半身前倾着,摆出一副耐心聆听的样子:“大师兄这些年里的心里话,都可以告诉我。”
造孽。
要是大师兄真的喜欢她这个“美少年”,一旦知道她的真实性别、发现喜欢的人不符合他的性向,那是多么难过的事。
她一?要小心处理,尽量不伤了他的心。
可大师兄却一副坚决不肯合作的顽固模样。
他甚至冷笑一声,带着几分不知道哪里来的怨气:“休想骗我。就你这榆木脑袋,能想出个什么??说些不知所云、引人误会的话。”
……听说,压抑真实的自己太久,性格就容易扭曲、变态。
大师兄隐藏了这么久的自己,一?非常苦吧。
难怪他这么怨气冲天。
藏花书院这样看重男女别、人人天然觉得异性才能相恋,一?给了大师兄很大的压。
裴沐更加怜悯他了。原来她心中一直强悍、高傲、冷静、为人人表率的大师兄,内心其实埋藏了这么多的痛苦。
她干脆握住了他的手。
“大师兄,你一?要相信我。我们生死都经历了,我怎么会不懂你?”她严肃真诚,语气还不觉带了三分哄,“你放心,我都明白的。”
突然,她又想通了一件事:前大师兄总说,等出了昆仑山脉,他们就好好谈一谈。谈什么?只有这件事了。
裴沐想明白了,更加?慨,原来大师兄一早决定告诉她了,难怪他总是欲言?止。唉,是她没有察觉。
“我太迟钝了。早在你提起我们之后好好聊一下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她反思道,“大师兄,现在,你先让我看看你悄悄在看什么,然后我们好好聊一聊,好不好?我一?会我的想法也原原本本告诉你。”
她得给大师兄打个预防针:她不是美少年。大师兄一片痴心,终究是错付了。不过没关系,他们以后还可以当好姐妹啊。
裴沐很高兴地看到,随着她的耐心劝说,大师兄的神情在渐渐动摇。
他望着她,有些不敢置信,?有些小心翼翼的惊喜。
“你……真的?”他试探着问,声音都有点发颤,“阿沐,你明白我的心意?”
果然。
裴沐忍住叹息,更加慈爱地看着她,肯定地点点头:“嗯,我明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但你先给我看看被子里是什么。”
姜月章捏着被子的手,慢慢松开了。一丝红晕出现在他脸上;他皮肤苍白,在灯光下像最纯净的雪,那一丝红晕无处躲藏,只能有些害羞地出现在裴沐的视野中。
“……好。”
他也鼓起了一点勇气,抓住被子里的东西,有点僵硬地递给她。
这是一本书册,而且特意被拆了封皮。
裴沐早有预料,沉着冷静地接过来,并悄悄在心里吸一口气,做好了接受冲击性画面的准备。
她翻开了第一页。
扉页上赫然写着——
《男修如何追求你的心上人三部曲之一:在她被人嘴炮时,用更强的嘴炮帮她还击!》
裴沐:……???
原来……吗?
她抬起头,眼神有些复杂,?有些欣慰。
青年被她看得更加僵硬,不知不觉重新捏紧了被子,却没有再逃避她的目光。他胸膛拼命起伏,拉扯得状似冷清的声音也虚虚地起伏。
“你,”他紧着嗓子问,“你能明白吗?”
裴沐?翻了几页书,不出意外地找到了几句话,和他今晚讽刺钟毓菀时的话术很像。果然如此。
她点点头:“懂了。”
“大师兄虽然喜欢美少年,但想当的还是上面那个。”
姜月章:……
92、部分危机
灯光下, 大师兄的眉头略略蹙着,沉默不言地看着她。
他在观察她,也在思索什么——他常常都有这样的表情。
狭小的房间有窗户,只有一个换?窗口, 便于居住者保持灵?吐纳。所以他们看不?夜色, 但这寂静?身就属于夜晚。
他盯着她。
盯着盯着, 他眼里那份怀疑动摇起来。当人们很想要去相信一件事的时候,他们自己就?说服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骗子总是很容易就成功。
但他还保持了最后一怀疑。
大师兄垂下眼,长睫垂落时划出一个忧郁的弧度。他的眼神落在他们交握的䜣上,如同微凉的雪花飘落又化开。
“阿沐, 我不敢想。”
他用双䜣一将她的䜣掌合拢,声音很轻, 像害怕惊飞一只幼鸟:“我不敢想……失望太多次了。你说清楚一些, 你是什么想法?”
他太郑重。
太郑重, 太诚恳;这样温和又厚重的情绪, 能冲淡一切刻意营造的轻松。
像一根细细的线牵引住心神,裴沐也屏息凝神。她停了一?儿,感觉心中止不住地冒出无数抱歉的?泡——以觉得无所谓, 可现在她不想伤害他。
也许她可以尽量委婉一些。
她舔了舔嘴唇, 觉得房间有干:“大师兄, 我明白,你看,从小到大, 我一直是这么玉树临风、风华绝代的美少年。”
所以喜欢她简直太正常了——裴沐想表达这个意思。
姜月章:……
他不说?,眼里的冷灰却像又冷了几分:“这就是你要说的?”
大师兄明白吗……裴沐只能再把?挑明一些,但是又努力保持恰当的含蓄:“从三岁开始, 我时不时就收到情书,男的女的都有。”
划重,男的也有,所以大师兄你不是异类,千万不要自卑——这是裴沐的言外之意。
握住她双䜣的力道,忽地又紧了紧。
大师兄干脆坐起来了一些,身体倾,目光亮得慑人:“我道。阿沐,你想说什么,你想看我如何反应?好,我可以告诉你,每次道你又收到情书,我心中都是酸涩难耐,你可满意了?”
裴沐再迟钝,也道这句?等同于剖白心迹。
她心中莫名有焦躁,险些绷不住冲出口一句“可我是女的”——不,要照顾大师兄的感受。他喜欢男人,暗恋心目中的“小师弟”这么久——竟然有这么久?——猛一下道“师弟”的真实性别……
小书亭
换了谁,都受不了吧。
裴沐很为难。
房间里太干燥,她无意识又舔了一下嘴唇。她嘴唇得很漂亮,唇峰妩媚、唇珠丰柔,幸?颜色淡,还能算在少年的秀美范围内。
可现在,一润意在其上,这秀美忽?就被内藏的妩媚给压了下去。
男人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上面。他?自己的心跳,像战擂鼓,催得血液飞快地流。
不不觉,他放开了她的䜣,转?抓住她的䜣臂——更容易用力,可他想做什么?
很简单——可,他不敢想得太明白。
他就像徘徊在水晶窗的旅人,外面日头太烈、他都快渴死了,止不住地死死盯住窗内丰润的清水不放;他焦躁得想要破窗?入,却迟迟得不到许可,不得不忍耐、再忍耐。
他注视的人却还在自己为难。
裴沐为难得太过专注,导致她看上去有心不在焉。
“大师兄,”她整理措辞,“你过去教我们,剑修要以剑求真,要看?心中的真实。你有有想过,你喜欢的我……其实不是我,只是你心中的一个形象?”
“真正的我,其实和你想象的不同。”
男人喉头滚动,靠得更近了一些。
他的鼻尖离她只有不多的一截距离;安静的呼吸有如燃烧。
他低声说:“阿沐,我只想你说你怎么看我。”
“我,那个……”
裴沐结结巴巴,想往后退,但他牢牢抓住她。她当然可以挣扎,甚至可以在狭小的房间里跟他大打一架,但她更想把这事说清楚。
“……重不在我怎么看你。”她有心烦意乱,语速加快,“大师兄你我说,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我有很重要的事骗了你,一旦你道这件事,你喜欢我——这个提就不成立了。”
他嘴角动了动,却不像个笑,冷冷地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性向这东西是非常坚定的。裴沐心中愁苦,大师兄喜欢男的,那就不?喜欢女人;就像裴有鱼坚定地喜欢男人,什么和裴沐结婚之类的?都只能是假设。
假如大师兄是女人,她也……
“阿沐。”
姜月章有些重地捏了她一下,好引起她的注意。他靠得更近了,裴沐不得不后仰;他干脆摁住她双肩,迫她直视自己。
“告诉我。我期待的,或者我不期待的……都好。”他声音像是颤了一下,可眼神还是稳得可怕,“我们确实早该说个清楚了。”
裴沐沉默了一?儿,放缓语?:“大师兄,我不是你?喜欢的那人,我其实是……”是个女人。
但姜月章不容置疑地切断了她的?。
“裴沐,你只需要说你对我的想法。”他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齿地说,“不要随便臆测……我对你的感情。”
大师兄一直是个很冷的人。冷?剔透,像整个从冰雪里诞。
这一刻,他眼里的冰雪却全都烧成了火;冰封万里的雪原烧起漫天大火。原来最冷的事物燃烧起来,比?就干燥易燃的东西更加疯狂。
裴沐一时震住了。
“我,”她再次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竟然真的顺着他的思维进,“大师兄,我不讨厌你……我应该有些喜欢你,我不道,我有喜欢过谁……”
他怔怔地看着她。
握住她双肩的䜣一松缓了力道。
他的神情也渐渐和缓;一旦和缓,反?让人发觉了他刚才紧绷的一丝绝望,就好像……好像他根?以为自己?被拒绝,只是在狂热与绝望之间孤注一掷,等待最后的死刑审判。
他干涩地、怔忪地,几乎有怯怯地问:“你说……什么?”
裴沐再次沉默了一下。
糟糕,说错?了。
“我什么都说。”她立即郑重声明,“大师兄,我还是直接告诉你吧,其实我……”
一个轻如羽毛的吻,落在她脸颊。
她都意识到他是怎么凑过来的。
他按住她,一䜣扣着她的后脑勺,很轻地吻了吻她的脸,再略略推开,有紧张地问:“你?觉得恶心吗?被男人亲,恶心吗?”
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面?
她有恍惚地想,大师兄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刻板无趣的人么?他一直都是这样。冬天仿佛格外偏爱他,在他的?质里停驻;他总是冷的,无论晨练、吃饭、上课、斗法……他总是冷冰冰的,只有这么一面。
然?就是刚才到现在,这么很短的时间里,他一下子像怨恨,一下子又紧张,一下子又露出一疯狂执拗的底色,现在又……
又,紧张得像个单纯的少年。
有一瞬间——她发誓,只在这一瞬间,她竟然真的希望自己是个能够心安理得享受他的喜欢的少年郎。
她有回答,他却?不?馁。
他眼睛盯着她,又试探地靠近,飞快亲了一下她的嘴唇。这次他的声音绷得更紧,也更轻:“这样呢?讨不讨厌?”
太轻,比一片雪花还不如;裴沐根?反应过来发了什么事。她隐约觉得嘴唇有异样,就又舔了一下,才干巴巴地说:“你不讨厌,可是我是……”
从很久以开始,就有人嘲笑她,说她白白每年收那么多含情脉脉的书信,却连个女孩子的䜣都不敢牵。
到了五六岁开始,他们又改为嘲笑她,说她白白一张好脸,居然一次亲吻都有。
那时候,裴沐总是打哈哈混过去,心里却鄙夷:这些几岁的男修,个个躁动得跟什么似的,还是女孩儿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根?不?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藏花书院风?保守,有人教过他们什么是正确的亲密。?不亲密,更是一被提倡的正确为。
她就这样理直?壮地一个人待着,情书退了一封又一封,初吻也一直保留到现在。
也只到现在。
?来只是单纯的、稍微久一的嘴唇相贴,可她太紧张了,糊里糊涂地舔了他一下;突然之间,世界就不一样了。
他像一堆很高的柴垛,猛地被什么燃,原?小心翼翼的动陡然充满了侵略性。
裴沐勉强挣扎了一下,还差咬他一口,可他只是?音漏出一声笑,就接着将这个吻深入下来。
老实说,她有火了。
她和这个人争强好胜不是一两天,一旦被他?势压下,她?能里的好胜心就冒出了头。
不就是个吻吗!裴沐恶狠狠地想,亲完了再解释也不迟!
?一上头,她想也不想就揪住了他的衣襟。她开始恶狠狠地进攻回去,还劲把他往下推。
你推我搡之间,她猛一下把他压在了床上。短暂的片刻里,她是撑在他上方的胜利者,纵然她也和他一样,在微微喘?。
“……你我说!”
裴沐的头发自然风干了大半,因为梳理好,乱糟糟地披在身上;她像一只发狠的狮子,按住自己的猎物,逼近他的脸,强迫他重视自己的?。
她这么认真,他看着她,却忽然笑了。
这个人一直是苍白冰冷的,和无命体也就差一呼吸。可现在,在这间狭小的房间里、狭窄的翻不开身的床上,他笑起来,嘴唇和脸颊都浮上浅浅的红晕,唇瓣更是有肿。
他柔和地瞧着她,以往的冷冽锐利都消失了;像挂在刀刃上的冰霜,滴滴答答融化。
“阿沐,再亲我一下。”
他说的是请求,实际已经将她拉下来,重新印上她的嘴唇。
裴沐紧绷着,正要再次威风凛凛地反击,却发现他这次真的只是单纯的、柔软的吻,有半攻击性,仿佛一口微凉的软糖。
她僵持了几秒钟,旋即软化下来。
……再妥协一次,就一次。
她一边舔了舔这口“软糖”,一边愤愤地想:不怪我,都是你自己非要这样!
这层薄薄的怒?似乎传递了过去;他开始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脊背,唇舌也变得缠绵起来。
“阿沐,”他声音里那丝沙哑变得更加浓郁,“想做吗?”
裴沐慢慢撑起身,心情复杂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脸,想:做什么做,?把你吓死的。
“大师兄,对不起。”她小声地说,同时也悄悄做好了暂时撤退的准备,“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别?急攻心……呃,我这里有清心静?丹,放在这儿。”
她小心地找出囊里的丹药瓶,放在旁边的矮柜上。
姜月章抱着她不放,有忍耐地叹了口?:“傻孩子,你要是准备好,不弄你就是,有什么可道歉的。”
裴沐深吸一口?。
“对不起我骗了你这么多年可其实我是女人不是男人更不是美少年也不是美青年——我不是故意欺骗你的感情的,我也才道你喜欢美少年,对不起!”
她一口?说完这一长串,趁着大师兄反应过来,她翻身就跑,目标是裴有鱼的房间——避难所!
“……裴沐!”
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剑修、新晋剑道?一人,他短暂愣神后,即刻厉声一喝,已是伸䜣来抓她。
裴沐不愿对他拔剑,反䜣就是一掌。
几个呼吸之间,两人已是你来我往数次。两名剑修,却谁都不出剑;大师兄招招都想将她抓回去,?裴沐一门心思想跑。
“我真不是故意的。”她有委屈,又有心虚,抽空分辩,“我……我刚刚就是一时色迷心窍!?且我一开始就想说,是你非不让!”
“……回来,不准跑!”
大师兄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其实他是震惊又情急之下,一时说不出?;在心上人面,他好似习惯了笨嘴拙舌,千头万绪都只能堆在心头,好不容易蹦出来的?,却一句比一句词不达意。
“跑什么,我又不对你如何!”他只想赶快把她留下来,看上去却是疾言厉色,“要是真敢跑,就一辈子别回来!”
裴沐差一蹦三尺高:“不回就不回,大不了我……我赔你感情损失费!”
姜月章:……
两人实力伯仲之间,但裴沐到底心虚?短——她自己归因于自己道德水平高尚,?姜月章咄咄逼人,终于抓住一个破绽,将她一把抓了回来。
裴沐两只䜣被他抓着,四下看看无人来助,只能悲悲戚戚地说:“唉,你别?了,我赔你感情损失费……就是能不能先打个欠条?”
姜月章额头一阵青筋乱跳,再不复之柔情缱绻的样子。
裴沐看他这样,更垂头丧?,心里还有不是滋味:怎么了,怎么了?亲两下嘛,至于这么??虽然她不是他喜欢的男人……可她有脸不是么!
“看着我。”这一回,他可是真的从牙缝里吐出这句?。
裴沐装鹌鹑,低头:“我睡着了。”
“裴……!”他深呼吸一次,竭力让语?柔和些,“阿沐,你抬起头,看着我。你觉得,我是在你??”
哦?
裴沐精神略振,抬眼看看,尤其仔细看了看他额上青筋。
她很肯定地头,沉痛地说:“何止?。如果往你身上扔个炮仗,你说不得能把整个飞艇炸了。”
姜月章:……
“……着,我有?,我只是,”他笨拙地解释,只道䜣里绝不能放开她,“我只是太惊讶了,我……我很高兴。”
他泄?似地叹了一声,却又微微翘起唇角。他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重复说:“我很高兴。”
裴沐有发愣,迟疑问:“你高兴什么?”
“我不喜欢男人……不,我不喜欢其他任何人。”他苦笑了一声,“我只是喜欢你……阿沐,我只喜欢你。”
“无论你是什么人,只要你喜欢我,我都很高兴。”
裴沐嘴唇一动,但他立即懂了,对她头:“是,你想得不错,别说你是男是女,就是你是个恶人、骗子、薄情寡义之人……我也还是喜欢你。”
他语?里带了一丝自嘲,更多却是坦然:“不用怀疑,我比你了解我自己。”
裴沐才不信。如果她真是什么薄情寡义的骗子,那就不是她了;就是现在的全部特质组合起来,才有了她。
但她有争辩。
她忙着思考另一件事。
难道……她闹了个笑??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谨慎地发问:“大师兄,你真不喜欢男人?你一定好好考虑清楚。说很多人?不清楚自己的真实性向,你……”
他撩起她的额发,再次亲了一下她的额心,然后是嘴唇。
他平静地问:“和我这样做,讨不讨厌?”
裴沐想了一下,摇头。她还很诚实地说:“你亲起来像加了薄荷的软糖。”
他禁不住露出一笑:“喜欢吗?”
她头后,他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刚才那个温柔得有心酸的、属于寂静夜色的大师兄又回来了。
他轻声说:“我也是。那其他的什么东西,算个什么?阿沐,只要你愿意,以后每一天我们都能像这样,一直在一起。”
有时候他分嘴拙,但有时候,他似乎又能表达得格外顺畅。
裴沐有想笑,因为她突然有开心。她忍住笑意,装模样地思考一番,问:“跟你在一起有什么好处?”
他想了想:“以后都让你赢。”
“那有什么意思,我讨厌假赛。”
“那……我的钱都给你。”
“溺爱?把一个人养废。”裴沐威严地扫了他一眼,“我也能打工赚钱的。”
被拒绝了,他不太高兴地抿紧嘴唇,才说:“跟我计较这些做什么……好好,那还有一,让我来照顾你。”
裴沐保持威严:“好吧,那就从……”
她想了半天,想出来现在找个什么事让他做。再看他一副认真倾的样子,她终于忍不住笑了。
“骗你的。”她主动亲了他一下,“既然在一起了,那我也?照顾你。”
“……嗯。”
他耳朵染了一层绯色,突然又变回了那个不道说什么的寡言之人。可他实在高兴,就反复摸摸她的头发。
“乱糟糟的,又嫌麻烦不梳头。”他摸了几下,习惯性训她,“过来,我给你理好。”
“……不还是一副大师兄的了不起样子吗。”裴沐嘀咕,“这算什么在一起?”
?虽如此,她还是挺高兴有人代劳,赶快在床边坐好,等他来梳头发。
她发梢卷,容易打结,她自己总不耐烦,恨不得剃个光头戴假发;可他却极有耐心,握着一缕慢慢梳,接着再是下一缕。
太缓慢了,她都要睡着了。
夜色仍是安静的,但和刚才的寂静不同:现在的是宁和的安静,如乌云褪去、星空初露;万事万物都披着一层朦胧的光。他们也是。
等着等着,裴沐的头就一、一起来。
她往后靠,靠在他怀里。
“困了?”
“……嗯。”她迷迷糊糊抓住他的䜣,把梳子抢过来扔开,“睡觉,你跟我一起睡。”
他像是低笑了一声:“床窄。”
“拼起来。”她打了个呵欠,“中间的桌子挪开……你是剑修,有魄力嘛。”
他如数照办。
裴沐把自己塞进他怀里,像头偷了蜂蜜就不放的小熊。她困了,但头脑里总有个兴奋,勒令她不准立即睡过去。
是什么?她肯定有个什么事忘了。
“……大师兄,”她有想起来了,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他拍着她的背,哄孩子一样:“先睡,改日再说。”
“不。”裴沐坚持,“不道我就睡不着。”
“……”
他抽出䜣,挡在她眼睛上。当他开口时,原?沉稳清冷的声音像迷失在一场大雾之中,变得漂浮、遥远;像回忆,也像梦境。
“从你四岁日开始,我总想当面送你一次礼物,祝你辰好。但一次都成功,因为你一次都邀请我。”
他只说了这么几句?。
裴沐想,原来是一执念牵挂太久,就放在心上了。
她得到了满意的回答,立刻沉沉睡去。
她到,他还说了一句?。
“……我把你放在心上的时间,比那更早。”
姜月章抬䜣摁了灯,轻轻将下巴搁在她头顶,自己也合上了眼。
……
黎明到来之际,飞艇上出了一件大事。
——藏花书院弟子钟毓菀,半夜被另一艘军用飞艇接走。
跑了。
93、飞艇上
时间回到三个小时前。
裴沐是被敲门声唤醒的。
她睡得迷迷糊糊, 已经忘了有姜月章这么个人,醒来乍一感觉到身边有个人体一动,把她吓了一跳,险些就要一拳揍过去。
幸好中途又自己想起来, 硬生生收了攻势。
攻势收了, 可手已经挥出去了。
啪——灯开了。姜月章坐起来, 眯眼看着她,又看看她停在半空的, 露出一种有点危险的表情。
“忘了?”他语气微凉,裹着一点不善,“想赶我?”
裴沐哧溜坐了起来, 立即变拳为掌,在他胸膛上轻轻一拍, 故作羞涩:“讨厌, 人家就想拍拍你。”
姜月章:……
大师兄绷不住脸, 抿出一点笑。他的神情无奈软化, 又抬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剑意变化多,变脸也很快……肉麻。”
裴沐立即收起娇羞表情,严肃说:“那以后不闹你了。”
大师兄已经站起了身, 闻言背影一滞。
“……倒也不必。”他声音有些含混, “只给我看就好。”
她忍不住笑出声, 也跟着起身。看一眼时间,凌晨三点半。
门开了。
纵然大师兄挡住了门,从传来的气息波动, 裴沐也立即认出了来人。
她笑意一收,快步上前,硬从姜月章旁边挤了个头出去:“钟毓菀?”
来人就是钟毓菀。
她一袭浅鹅黄的居家长裙, 披着一件素色的外套,长发松松扎起、耳畔几缕碎发,煞白的小脸粉黛不施,更显她寡淡的五官愈发没滋没味。
只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深深望着裴沐。
“裴师兄,”她说,“我要跟你谈谈。”
裴沐呵呵一笑:“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说着,她抽出右手、横过姜月章,去拉门把,想将钟毓菀拒之门外,可钟毓菀往前一扑,差点整个人趴在房门上——
却又被无形剑气弹出去,一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
她难堪地坐在地上,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裴沐。
裴沐也瞪圆了眼睛:不是她!
大师兄?
她往旁边一瞥,只看见他目不斜视、侧颜清寒挺秀,冷灰色的碎发被睡得毛茸茸的,无辜地衬托在他的脸边。
她差点没忍住噗嗤一笑。
裴沐就也不解释,闲闲看着钟毓菀自己爬起来,才说:“好了,这大半夜的,万一被人看见我们拉拉扯扯,影响多不好——莫非你又要告我玷污你?”
钟毓菀的神情沉了下去。
她仿佛已经知道,平时攻无不克的楚楚风姿已然失效,现在无论再怎么装,那两个人也不会为她所动。
她干脆就不装了。
一旦褪下那层可怜的外壳,她的神色就陡然冷硬下来。清汤寡水的面容不再引人怜爱,反而显出一丝阴沉和刻薄。
但要裴沐说,反而她这模样更加顺眼。
钟毓菀压根儿不看大师兄,黑眼睛直直对着裴沐:“我有事要和你说。”
她的语气都变了,更颐指气使、理所当然。
裴沐的回答是关门。
但在门彻底关上之前,钟毓菀说的一句话阻止了她。
——“裴师兄,你不想知道你师父怎么死的吗?”
裴沐的动作猛然停下。
姜月章的神色也变了。他原本作壁上观,清冷中带点嘲弄,现在却眼神一冷,一边抬手按住裴沐,一边对钟毓菀道:“要说话可以,进来说。”
他苍白修长的掌恰恰覆在裴沐的背上;钟毓菀盯了一眼。
她眼里有一种带毒的火焰在跳动。
“我只想跟裴师兄说话。况且,姜月章,不想看见你。”她对大师兄说,?时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喜欢同性的男人?你真让我恶心。”
哪怕是早半天,这句话都能在姜月章心中劈出惊雷、掀起惊涛骇浪。他将被重重慌乱和绝望的挣扎包裹,却又强迫自己引而不发,只以冰封雪凝般的沉默忍耐一切指责。
但现在,他出的全部反应无非就是掀掀眼皮。
“哦。”他说。
裴沐咧咧嘴。看钟毓菀一脸不可相信,要不是她刚刚提了师傅的事,她应该能笑出来。
她想了想,抽手拍拍大师兄,再将他往后轻轻一推,自己走出房间:“行,聊聊。你想去哪儿?出飞艇不行。”
钟毓菀神色松缓一些,流露出一丝笑意。那伴随了她十多年的可怜气质又回来了;她柔柔一笑,仿佛还是当年温柔无害又柔弱可怜的钟师妹。
lingdiankanshu.com
“我就知道裴师兄最好了。”她轻声一句,又故意看了一眼姜月章。青年那压着冷冷怒气的模样,令她更加得意快活。
她上来想挽裴沐,被推开了也不在意,只笑说:“裴师兄去我的房间罢。”
裴沐盯她一眼,忽然也微微笑了:“好啊。”
她多年男装示人,性格里的懒散和痞气培养了个十成十。此时忽地长臂一揽,将单薄的钟师妹揽在臂弯里,含笑的声音拖得很长:“有人邀请我……何乐而不为?大师兄作证啊,这可是藏花书院的钟师妹自己邀请我的。”
她声音太大,好几个房门里都响起了窸窣的声音,显然是其他人想来察看情况。
钟毓菀笑容一僵。
从来都是心里有鬼的人更藏头藏尾、畏畏缩缩;钟毓菀表现得再神秘再有把握,也逃不过这一定律。
她顾不上许多,抓起裴沐的衣袖,匆匆忙忙就往房间的方向去了。
裴沐尚有闲心回头,对门口伫立目送的大师兄挥挥手。他也只穿了窄身的里衣,虽还是一身雪白,却显得更加烟火日常;他肯定不大高兴,忍耐着没有追上来,却又像是有点忧心忡忡。
她比划了一个“二”,意思是二十钟她不回来,他就能来找她。
他略瞪了她一眼,这才点点头。
自从裴沐剑法大成,多年以来,他们不知斗法了多少次;每一回为了赢得最终胜利,两人都要千方百计揣测、预判,恨不得将对方脑子里的想法看得清清楚楚。
没想到,原本是为了击败对手而培养出的习惯,现在陡然成了难言的默契。只需要一个手势,两人就都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裴沐感到了一种轻松,原本的郁郁立即散去不少。不过,她不经意地想,大师兄得知她的真性别后,反应在太平淡了。
不愧是大师兄。
假如情况换一换,是他现在告诉她,他其实是个女扮男装多年的女人,裴沐一定能惊掉下巴,很长一段时间都会纠结怎么和他相处。
她很肯定地暗暗点头:嗯,不愧是大师兄。
走廊这一头,姜月章一直看她们转弯消失,才暗自叹了口气,回身关门。
他重新坐回床上,却没了睡意,只好怔怔发了会儿呆。说是发呆,其实他自己都不大理得清自己在想什么。
他努力想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目光又往旁边移动,一寸寸攀爬上了床上的薄被。
——他们刚才睡的是两个枕头,可用的却是一床被子。
鬼使神差地,他倒下去,睡在阿沐的枕头上。停了停,他又抱起被子,再翻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呼吸了几下。
“……阿沐的香气。”
他自言自语,语气还愣愣地:“阿沐是个女人。”
房间里又安静了一会儿。
“……阿沐也喜欢我。”
突然,灯光昏昏的小房间里,响起了一阵被什么东西闷住才能发出的气音。两张单人床上埋着的人形生物,则抱着被子、翻滚了一下,又继续把脸埋在枕头里“吭哧吭哧”。
丢在地上的“三部曲系列”,正好摊在某一页上。上面有一句话:
——……恋爱期间,“崩人设”是正常现象,切勿慌张……
……
钟毓菀匆匆忙忙地把裴沐拽到了自己的房间。
很不幸地,从裴沐那里到她的房间,中途要经过张庆的房间。他下半夜里醒了,出头透个气,门一开,就看钟毓菀拉着裴沐,火急火燎地往房里冲。
啪嗒——
张庆里装药的杯子掉在了地上。
一直坚信钟毓菀是受害人、裴沐是可恨的色胚的剑修少年,蓦地瞪大了眼,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
“你们,怎么,钟……”
砰——!
钟毓菀一把摔上了门。
她已经顾不上张庆了。
门一关,裴沐还没开口,就见钟毓菀转过身。只不过是这么短短片刻里,她眼里已经积蓄了泪水。
噗通。
她居然跪下了。
“裴师兄,当年是我错了!”
她哭了起来。哀求地、惶恐地、充满了后悔的哭声;她一边哭,一边去拉裴沐的衣服下摆。这是个很需要技巧的动作,要求是既不能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太难看,而拉人的动作也要足够轻柔,让人既感觉到她的可怜可叹,又不会被过纠缠的动作激发起防御心和逆反心。
裴沐很正经地分析了一番这副情态。甚至于,她露出了一个笑。
虽然是一个让人觉得颇为危险的笑。
她蹲下来,正好能平视钟毓菀,还能用手指尖戏谑地拍一拍她的头。
“哎哟,哭什么?”裴沐咧出一口白牙,“钟毓菀,要哭,等到明天真言水上阵的时候再哭,也不迟嘛。还能哭给其他人看看,叫人家好好同情你、为你开解,岂不美哉?”
钟毓菀愈发哭得一对眼珠晶莹红润,哀婉可怜:“裴师兄……我真的错了。两年前是我头脑发昏,诬陷你……可也是你先拒绝的我呀!”
她愈发凄婉起来,抽抽搭搭地说:“裴师兄,你也体谅体谅我的难处!我那么喜欢你,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对你倾诉衷肠,可你却,缺……”
“我一时气不过,才这样做的。”她掩面啜泣几声,挂着泪珠的睫毛一颤,掩盖住一次眼神的流转,“况且……想来大师兄一定告诉过你,那天我的确、的确是被人……”
她又“呜呜”哭起来。
她在哭,裴沐在听。
她一边听,还一边用手拍钟毓菀的头。
这本来是个怜爱的、充满安抚的动作,可她就这么一下、一下地拍着,力道不轻不重,宛如拍一个没有生命体征的皮球。
钟毓菀被她的拍得脑袋不住下点。她忍耐了一会儿,终于忍受不住,可怜巴巴地抬头:“裴师兄,如果冲我撒气能让你好受一些,我,我愿意忍。”
裴沐一挑眉:“愿意忍?”
“只要你告诉裴有鱼,让她明天放过我、别问两年前的事……我什么都愿意做!”钟毓菀又哭了好多眼泪出来,“裴师兄,裴师兄……从小到大你最照顾我、最体谅我,你原谅过我那么多次,这一次你也原谅我吧!”
裴沐又笑了,颇有些玩味地反问:“原谅你?”
钟毓菀说了这么多,可对方只回短短几个字。头顶还被一下下拍着,宛如什么铁锤,一下下快要把她钉在地上、一直往下、直到打入地狱为止。
……压力好大。
她双手不期然紧紧握住了。
忽然,她用力一甩头,使劲甩开了裴沐的。
哀求还残留在她脸上,可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里已经射出了怨恨的利光。她尖利地喊叫道:“裴沐,你要不要这样——要不要这样,一副全是我对不起你的样子?你没有对不起我吗?啊?没有吗?”
她捂着胸口,开始大喘气;激烈的情绪在她身体里沸腾。她真地怨恨着这个人,而且也真地笃信着,是裴沐对不起她。
“你、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吗?”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我一直都非常、非常憧憬你,向往你,爱慕你……你对我很好,很体贴,什么都护着我……是你骗我在先!”
“你怎么能是个女人?”
她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在原地顿了顿,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至今也还是为了这个事而感到荒谬。
“……你怎么能是个女人?”
这句话就哀婉下来了。一个字比一个字声调更低、语气更柔,最后落在哀戚的基调上。
“裴师兄,裴沐,你知道我有多心碎吗?当我发现你衣裳口袋里有不慎遗落的‘四季丹’……我就想明白了。”
原来如此。
裴沐恍然大悟。
四季丹是专门给女修用的丹药。从十岁开始,一直到二十四岁,女修需要每月都服用一粒四季丹,来温养身体。这种丹药可以在保证身体健康的前提下,断绝葵水、温养灵力,弥补了女人先天的弱势。等二十岁过后,身体发育成熟,四季丹也就不再需要。
裴沐十岁拜入书院,一直在师父的帮助下,偷偷地服用四季丹。后来师父去世,她就一个人想办法;幸好那时候她已经是成熟的修士,能自己处理好一切事务。
她处理四季丹向来谨慎,怎么可能“不慎遗落”,又碰巧被钟毓菀发现?
裴沐不信,正好钟毓菀的眼神也有些飘忽。
她突然明白了:“你居然偷我衣服?!”
钟毓菀一下落泪,又像单纯的小女孩发脾气,又生气又可怜:“我是想帮你洗衣服……我想给你个惊喜!要是知道你这样让我心碎,我也宁愿自己没有看到!”
她泪盈于睫。这情状比一开始更加可怜;这是一种心碎后的可怜,更有层次。
裴沐一直喜欢看戏。书本上的,舞台上的。她敢肯定,把她人生里看过的所有戏加一块儿,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钟毓菀的演技。
有层次的、生动自然的、能爆发也能收回的演技——不去当演员太可惜了。
到现在,她已经能这么冷静乃至冷酷地点评钟毓菀。无论是她的眼泪、哀求、还是怨恨,都再也无法打动她。
钟毓菀还在哭:“裴师兄……不,师姐,我对你只是因爱生恨。你原谅我吧,求求你了……”
她哭得是真的很可怜,让人不由自主就心软。
裴沐有些出神地想:最开始,她就是因此而格外可怜钟毓菀一些。
她自己从小就是个很凶的人。或许是有个严厉的剑修母亲的缘故,而她又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她早早养成了争强好胜、绝不肯受气的凶狠性格。
再加上,无论是儿时环境还是书院剑修氛围,都不算太平和乐,裴沐更养成了冲在最前线的习惯,尤其对那些柔柔软软的灵修、法修师姐妹,她更有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感。
在她心里,藏花书院的男人大多缺乏共情、呆板无趣,还特别自以为是、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女孩儿们就可爱多了;就算她们力不够,大多也很有自知之明,很知道如何最大程度发挥所长,又不人添乱。
钟毓菀是其中格外柔弱些的。她小时候说话细声细气,明明是长老的孙女,却好像谁说话声音大点都能把她吓着。
裴沐也不是特别喜欢她这样性格的人,只是钟毓菀很会自来熟,又不吝于发挥自己的可怜之处;她巴巴地贴上来,裴沐也总不大好意思赶走她。
慢慢地,两人关系也就愈发深厚。裴沐就是这样的性格,哪怕一开始不大喜欢对方,可一旦将人当成了朋友,她就愿意一门心思对人好。
那一天……两年前,她二十四岁,也是服用四季丹的最后一年。她没有意识到钟毓菀发现了她的性别,只知道那天她匆匆来找她,红着眼睛说喜欢她、想永远跟她在一起,让裴沐娶她。
裴沐当然拒绝了。
接着,就发生了诬告的事。
事情都连起来了。
因爱生恨……
裴沐想了一会儿。
钟毓菀还在喋喋不休,可惜刚才她精心策划的语言,都被裴沐忽略了过去。
“哎,钟毓菀。”她伸出手,轻轻拍打了几下那张泪水不断的脸。这个动作介于触碰与耳光之间,因此也介于轻慢与羞辱之间。
钟毓菀忍耐地看着她。
裴沐笑了:“你说你发现了我的性别,所以因爱生恨。可那天你来找我,让我娶你的时候,你不已经知道我是个女人了?你恨我,还要我娶你?还是说你太爱我了,爱到只要我肯娶,你知道我是女人也要和我在一起?”
钟毓菀刚刚想开口分辩,又被她后半句给堵了回去。她望着裴沐;这会儿,她的神情又厚重起来,像个绝望的女人,而不是天真无知的少女了。
何等了得的演技,裴沐扼腕:活脱脱是被修炼耽搁了的演戏人才。
“裴沐,你既然知道,又何必羞辱我。”钟毓菀按了按眼睛,状似坚强,“可你拒绝了我,我只好……”
“那天强/奸你的人是谁?”
一句话,让钟毓菀整个僵住了。
裴沐很平静,还带一丝轻快:“我一直都很想知道这件事。你看,你说是我,可我们都知道不是。然而那件事的确发生了。所以,是谁?”
她又轻轻拍了拍钟毓菀的脸颊。这回力道更重一点。在她指下,这个貌似柔弱的女人,开始微微颤抖。
“你,你很高兴我被……么?”
“不,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因此感到高兴,尤其是我这样道德格外高尚的人。”裴沐笑了,并且维持住了这个笑容。
她的笑落入钟毓菀的瞳孔中,显得异常阴森。她又颤抖起来。
“不过嘛,我也没兴趣别人当替罪羊。而且这件事很重要,是不是?”裴沐话锋一转,如?自言自语。
她一直都是光明的、宽容的、活泼温暖而过心软的——至少在钟毓菀的记忆中如此。但此时此刻,她忽然恐惧地发现,也许人人都有黑暗的一面,裴沐也不例外。
这个笑容可掬的人,忽然让她毛骨悚然。
“来,让我们一起想一想,事情是这样的:你无意撞破了我的身份,接着不幸遇到了让人恶心的事。你觉得崩溃,可你第一反应不是告诉钟长老、让他惩罚凶手,反而趁夜跑到我的房间,对我进行一番告白——你明明知道,我应该是不会答应你的。”
裴沐忽然一拍。清脆的轻响,却把钟毓菀整个吓得原地一哆嗦。
“你知道我不会答应你,也知道我碍于师父名声、绝不会答应验身,所以你诬告我必定能够成功。钟毓菀,你不是为了告白而告白的,你本来就是为了把事情推到我头上,才来找我的。那天你到底说了什么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晚上衣衫不整地跑了出去。”
在外面漂泊的时候,裴沐还说过一段时间的书。她讲起这一段,竟是讲出了几妙趣横生之意。可惜在场并无听众,只有一个活像见了鬼的女人。
裴沐竖起手指,有模有样:“无奖问答——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因为你不光不想公开这件事,更是连报复凶手的勇气都没有,对不对?甚至于,你最大的靠山钟长老,他也知道这件事,而且你觉得他肯定会袒护那个人,而不是你。”
她自言自语般:“我想起来了,小时候你幽怨过很多次,钟长老更看重一个人品卑劣的侄孙子,比你这个亲孙女还疼……”
“……别说了!!”
这么多年来,钟毓菀的层层面具第一次尽数脱落。
她面容扭曲,眼泪也干涸在眼角;这张脸愤怒而难看,但这种难看才是真。她死死抠住地面,尖叫:“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
“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嫁你,你能带我脱离苦海、出人头地!你会打败姜月章,会成为天下第一剑修,我就是第一剑修的夫人——但你为什么是个女人!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都是女人,你就能修剑,你就能自由自在,你就不用遇到那种恶心的事……”
钟毓菀的嗓子已经哑了。她缓缓抬手,捂着嘴;短短片刻里,她的冷静又回来了,演技也回来了。
“裴沐,你看,我只是个可怜的女人……我也是被逼不得已。我没有你强,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不敢得罪那个人。”
她放低声音,也放低姿态,膝行几步、抬头望着裴沐:“大家都是女人,你体谅我,你一定能体谅我对不对?我保证以后不烦你,你放过我……”
裴沐站起身,却又弯下腰。
她比出一根食指,放在钟毓菀面前,然后缓慢地来回摇了摇:“不——行。”
在她僵硬的瞳孔中,是裴沐一张万和气的笑脸。她说:“藏花书院的确有重男轻女、顽固讨厌的一面。但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地方不是这样。钟毓菀,你如果受不了,明明可以走,可你没有。”
“你舍不得‘长老血亲’这个头衔,舍不得优渥的、被人保护的生活。所以你不敢报复真凶,不敢惹怒钟长老,却敢大费周章把事情推到我头上。”
裴沐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收了笑:“别骗自己了。”
她直起身,伸个懒腰,转身往外走去。
她姿态如此随意,随后落下的一句话也很随意,轻飘飘就进了钟毓菀的耳朵。
这句话是:“你只是自私到极点,也懦弱到极点而已。”
这句轻飘随意的话,却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有用,陡然激怒了钟毓菀。
她爬起来,随手抓个什么东西重重砸出去,发狂一样地喊:“你懂什么!!你不想知道你师父怎么死了吗……!”
“我已经知道了。”多亏了裴有鱼和姜无厌的帮忙。
砰——!
门板合上。
钟毓菀砸了个空,也喊了个空。
她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渐渐滑倒在地,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我不会就这样认输的。”她喃喃地说,竟渐渐又扯出一个笑,“你不懂啊,裴沐,你不懂爷爷他们多厉害。我能怎么办呢,我是弱者啊,菟丝花啊,菟丝花就有菟丝花的活法。你真笨,不是只有自己的力强,才叫实力强的。”
她拿出一个玉符,下定决心。
……
黎明时,钟毓菀偷偷搭乘另一艘飞艇,跑了。
全飞艇广播这件事时,是六点零十。
裴有鱼走进动力控制室,拿起对讲机,找到某艘早已标记好的飞艇,联络上了对方的负责人。
裴沐坐在一边,靠在姜月章肩上,貌似在打瞌睡,其实拳头捏得很紧。姜月章等了一会儿,又把她推搡醒,她喂了几口茶和方便包装的速食产品。飞艇上只有这个。
姜无厌在旁边捣鼓传讯装置,正将几张薄薄的纸打印出来。纸上盖得有鲜红的公章,而且不止一枚。
裴有鱼已经在抓着对讲机、痛骂对方飞艇负责人了。
一小时后,那艘飞艇飞速开了回来。原本的负责人因为涉嫌受贿、严重违纪等事由,头衔被临时撸了个精光;副官暂时接替他指挥飞艇。
二十钟后,被五花大绑的钟毓菀扔回了裴沐面前。
“你们怎么敢——!我爷爷是钟长老,是钟言之!你们……”
姜无厌拎起一张纸,笑嘻嘻地冒出来:“知道知道,钟言之嘛,喏,刚刚才收到消息,这位钟言之因为多次行贿、贪污公款、故意谋杀等多项罪名,锒铛入狱,最好的结果也是后半辈子都出不来了。”
“……!”
钟毓菀茫然地望着他,又茫然地来看裴沐。她失去了一切表情,好像整个世界观都崩塌了。
她一直坚信的、坚不可摧的、不可逾越的大人物……
就这样,倒了吗?
姜无厌还添油加醋,挥着报告:“拔出萝卜带出泥,多谢你联络飞艇来接你,才让我们抓住了最后一环国家蛀虫——多谢多谢!”
裴有鱼抬腿一脚,不过是假踢:“少贫了,干活儿!”
钟毓菀突然回过神,哑着嗓子喊:“不……犯错的不光是我们啊?!我举报,我举报——裴沐,她女扮男装,她欺骗了所有人,她也犯错了啊——!”
砰。
这一次的响声,是钟毓菀被一拳放倒的声音。
在场的人都陷入了沉默。这是惊讶太过的沉默。
连裴沐都惊得张嘴半晌,才出声:“大师兄……?”
姜月章站在钟毓菀边上,正轻轻揉着腕,还蹙眉望着刚刚揍人的。
钟毓菀已经被他打得一拳晕了过去。
“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大师兄威严地说,“现在她不算书院的人,所以我不用忍了。”
他走回来,把那只揍人的左手伸出来给裴沐看:“脏了。”
看似冷冷淡淡,仔细听去,居然还有点委屈。
裴沐回过神,牵过他的,吹了几下,严肃道:“好了。”
姜月章望着她,没什么表情变化,唇角却微微勾了起来:“嗯。”
姜无厌惊讶道:“你居然打女人啊……”
“女人怎么了?!”裴有鱼长官最先不满起来,又踹了他一脚,“男人能干的女人一样能干,所以傻叉男人能揍,傻叉女人也一样能揍!”
“姐,姐……!”姜无厌一边躲,一边求饶,“我错了你别骂了——你都爆粗口了!”
“谁还不能爆粗口了怎么的!”
那姐弟两人精神十足,看得裴沐笑起来。
她拉拉身边人的,在他耳边悄悄说:“奇怪,看他们这样,我居然有点欣慰……有鱼比我大,怎么我看她和无厌,跟小孩子一样?他们都很能干,师父死于钟长老的暗算,这件事也是他们帮我查出来的。我应该对他们更尊重一些吧?”
姜月章垂着头,听她说完,低低笑了起来。
他也学她,侧头贴上她的耳朵,话语和湿润的呼吸一并传到她肌肤上。
“阿沐,有件事我没告诉你。”他轻声说,笑意丝缕不绝,“我们在河滩上捡的石头,是执政官夫妇的。后来风神庙上的匾额,落了齐皇的款,可旁边还有个‘裴’字,还有八卦盘的背后,也落着那两个名字……我们的名字。”
“……我们?”
裴沐抬头,隐约有点明白,却又不能相信:“可怎么可能?”
“也许冥冥之中,我们注定在一起。”
他在笑,却又突然叹了口气:“但都说执念太过,必有遗憾。我对你十执著,你看我却轻松许多。即便真有轮回转世,必定也是我的遗憾、我的执念。”
裴沐笑起来。
她没有说话,却张开臂,用力抱了他一下。
姜月章有点不开心。他想被她哄;可是被她拥抱的感觉也很好,他又舍不得破坏这份无言的温柔。
却是那头的姐弟两人又嚷嚷起来。
姜无厌在叫:“姐……裴长官,裴长官!前方发现巨大能量物,是幽途……肯定是那只被报告复活的上古凶兽,幽途!”
作为剑修,裴沐听到上古凶兽的第一反应是拔剑;姜月章也一样。
可裴有鱼已经当机立断,甚至是充满兴奋地站去指挥台前,高声命令:“炮兵就位——调整至目标角度!”
“能量积蓄完毕。”
“——开炮!”
轰——!
昆仑山脉主峰边缘,被恐怖的能量光束击中,爆发出了震天响声。其中混杂着一种古怪尖利的叫声。
是语言,可不是当今的预言。
然而裴沐听懂了,姜月章也听懂了。
那声音在充满怨恨和恐惧地咆哮:“可恨的大祭司——可恨的燕女!!又是你们,姜月章,裴沐——!!”
“……你听到了吗?”裴沐下意识问。
姜月章微微点头。
那头的裴有鱼意气风发,笑着回头:“听到什么?”
裴沐困惑地说:“那个声音刚才说……”
姜无厌冒出来,很卖弄地炫耀知识:“那是上古部落过渡到统一王朝时期所使用的语言,虽然我们还没有完全破译,但是……”
“闭嘴!”
裴有鱼狠狠瞪他一眼,又充满戒备地看着姜月章,意有所指:“重要机密,敢泄露给外人,就毙了你!”
姜无厌悻悻摸头:“你又学曾祖母说话……姐我错了我错了!”
他们又吵起来。
裴沐看看他们,再看看窗外那不绝的烟尘。那据说是上古凶兽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应该是又被杀死了。
“嗯……”
她捅了捅大师兄:“你说,两千年前的上古部落时期,是不是比现在落后很多?”
他也在看窗外,想着什么。她一说话,他就看来,理所当然地回答:“两千年前当然落后许多。若非燕女扶木,恐怕至今都只有部分人才拥有灵力……那时候叫神力。只有祭司是特权阶级,其余人都是可以被随意牺牲的奴隶。”
裴沐坏笑两声:“我觉得吧,如果我们生活在两千年前,你肯定就是那个仗着自己力量强大,就随便牺牲别人的人,理由还是‘为了大家好’。”
他没有否认,反而认真考虑了一番,才有点惊讶地回答:“似乎不错。”
“是吧——我多了解你!”裴沐一把揽上他的肩,笑嘻嘻地,“而我这样道德高尚的人,才是能真正力挽狂澜、改变你的落后思想的进步人士。”
姜月章忍着笑:“嗯,说得不错。”
“还有四季丹——就是女修长期服用的那个!被纳入国家福利体系很多年的那个!”裴沐又说,“听说改良了很多次呢!最开始,这味药是一千多年前战国的神医发明的,可惜只知道她姓罗,不知道名字了。”
他说:“多少人一点痕迹留不下,能在历史中留下一个姓,已是幸事。况且,一味药总不能凭空产生,在罗神医之前,说不定也有其他人的努力。即便史书没有记载他们的姓名,这味药却永远流传了下来,并且造福一方。”
裴沐狐疑地看着他。
“……阿沐?”
“总觉得,”她眨眨眼,“你对这药的感情似乎格外深一点。咦,难不成你就是罗神医,你曾经是女人?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倒在他怀里。
大师兄保持面无表情:“男女也没什么别。”
“……说得也对。”裴沐擦擦笑出来的眼泪,重新望向窗外,“等我回去宣布真身份,一定把书院吓一大跳,看他们还有什么脸说女人当不好剑修。”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两千年的时光,”裴沐忽然说,“说来很漫长,可其实装订在史书里,还是一晃就过去了。”
“嗯。”
“可这世界总归在变好,对吧?”裴沐微笑起来,“虽然可能有点慢,也不够完整,很多旧的问题消失、又有新的问题产生,但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总归是在变好,是不是?”
他握住她的:“嗯。因为总有一些人在努力。”
“是啊,总?
??一些人……”
裴沐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钟毓菀,又看了看那边昂首挺胸的姐弟,还有很多人,女人、男人、剑修、法修、灵修……
bidige.com
还有更多她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现在的、过去的、未来的……很多很多人。
有的人会妥协于自己的软弱,败给人性的阴暗,也有的人被击碎后艰难地站起来,一步步走向光明会在的地方。
她深呼吸:“好想看看以后的世界又会是什么样。”
“一起看吧。”
大师兄将她的握得更紧了一些:“我听说,七是终结之数。阿沐,我有些怕,如果这就是我们的第七世,那我们就看不到以后了……”
裴沐侧头望着他。她目光平静,没有丝毫畏惧。
“那就让别人替我们看。”她温柔地说,“大概,这就是历史传承的意义所在。”
他看了她很久。
“……也好。”
姜月章在心里悄悄补充一句:可假如有任何万一的可能性,我还是想要和你在一起。
——想要一直在一起,看天地和风云。
94、大师兄喜欢男人吗?
他过去不知道?谓渴望、?谓执著, 无论经历什么,他也没有太?的情绪起伏。
直到遇见阿沐。
“这孩子和旁人不同。”
这是师父见到他,说的第?句话。
姜月章?直记得五岁时听到的这句话。他在共和国的福利机构待到五岁,然被人牵着上了山。
在藏花书院里, 他被?群法器不同的修士团团围住。他们看起来都很兴奋, 不停地说他“资质千难遇”, 有人还掏出几颗糖,想哄他回去当徒弟。
但师父绕着他走了?圈, 轻飘飘就说:“这孩子不?样,你们教不了,得我来教。”
其他人很不服气, 但师父接下来说了?段话,让有人都退让了。
他说:“他没有渴望。他既不渴望?, 也不渴望死;不渴望快乐, 也不渴望痛苦。这样?个人, 怎么能是好的修士?修炼, 是要塑造自我,去和天搏命的。没有渴望的人,做不到这?点。”
姜月章记得自己抬起了。他那时矮, 抬时正看见师父广袖下藏着的手;接着那只干枯的手垂下, 在他顶摸了摸。
他没有躲。
那只手掌落在他顶, 干燥、温和。他移动眼珠,对上师父的脸;那是?张老人的脸,和画片里的“得道高人”很像, 都是白胡子很?、皮肤皱却很干净、双目炯炯有神。
他看着师父,也只是看着。他?来没有受过任?内心的波动。
师父对他?眯眯的——来他才知道那该形容为“慈祥”——然问:“你想跟着我学剑吗?”
他没有回答。想,不想;他人?里?未产?这样的念。
师父不气馁, 反?指了指背上的剑柄,说:“只有执著的人才能学剑。执著就是渴望。等你真正领悟剑道的?刻,你也就找到了真正执著的事物。”
这句话莫名打动了他。
执著的事物——他思考了?下。执著、渴望,那是什么觉?
他问师父:“你有执著的东吗?”
师父点点:“我执著的就是这柄剑。?多数剑修执著的也是这柄剑。”
他又问:“我也要学会执著于剑?”
师父却摇了摇:“你和别人不?样,月章,别人是杂念太多、渴望太多,你却是什么都没有。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想要努力排除杂质,你却是太剔透、?点杂质也没有,反?连那点渴望也没了。”
他又想了想,很诚实地说:“我听不懂。”
师父?起来,又摸了摸他的:“听不懂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你要慢慢找到那?样会令你产?执著的事物。”
执著……
他点,说:“好。”
师父就这样成了他的师父。
他也开始在藏花书院里学剑。
他学得很快,快得令人战栗——这不是他说的,是其他人说的。他五岁学剑,?内打败了有的同辈弟子,两成为同境界无敌,三可胜高?个?境界者。
书院的剑修都是男人,常常打架斗殴。但很快,他们自打他们的,都不来找姜月章了。
姜月章就自己做早课、练剑,再去挑战愿意接受他挑战的人。如果再有时间,他会站在斗法台边,看?会儿其他人的斗法。
这是师父的要求。
他抱着剑看,如果有人跟他说话,他就礼貌地回应几句;如果没有,就不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地,连找他说话的人都少了。他独自站在斗法台边,眼前是斗法台上剑影刀光,?剑影又折射着漫天天光,远了是四季常绿的青山。
他?个人。
师父有时问他:“月章,你?个人在这里,不孤单吗?”
他问:“孤单?”
师父就像懂了什么,微微叹?气,有些忧心的模样。但他仍然会摸?摸他的,说;“再找?找吧。”
他点点,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现在的?活让他很自在,每天练剑也不觉得无聊——虽然也没有很有趣。
在?个领域,如果没有对手,这个领域也就不太有趣。
虽然师父、师叔他们的实力暂时在他之上,可无论是他还是他们都清楚,这只是暂时的。等他达到他们的境界,将仍旧寻不到敌手。
九岁那,他继承了太微剑。太微剑很漂亮,像最清澈的眼睛——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比喻?
他思忖了?会儿,也就将这个问题放下了。
他喜欢太微剑。有?以来,他第?次对剑产?了?点兴趣;他喜欢清澈的东。
因此他练剑比以前勤了?些。师父察觉到,很高兴的样子,那?天多喝了半壶酒,又问他:“月章,你喜欢剑道吗?”
他摸了摸剑柄,将自己滴在上面的汗水拭去,才说:“我有点喜欢太微剑。”
师父看着他,更高兴了?些。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自言自语:“嗯,说不定让你当个剑道?师兄,能更多点人气儿。”
不久,他在全员斗法?会中击败了有人,接过了书院?师兄的衔。
忽然之间,书院里有人都认识他了。这不是很容易;藏花书院是个很?的地方,不太高的青山?重接?重,每?重之间都有书院的修士。
原先他还只是剑道天才,现在开始他被有人关注了。
既然当了书院的?师兄,他就要肩负起书院的职责。?师兄?不只是?个光荣的衔,更多是零零碎碎的琐事:他要起得最早,去监督有人的早课,如果谁偷懒、谁的动作不到位,他就要纠正他们。
课堂上,他要纠正纪律,很多时候还会被老师们抓去改作业。
老师们很喜欢指使他,总是嘿嘿?着让他做这做那,最过分的是临时说不来上课了,然叫他去讲。
他慢慢和更多的书院弟子接触,有时还有外来旁听的修士。找他说话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他们悄悄问:“?师兄,你是不是得罪老师了?怎么总让你干活儿。”
他摇摇:“我是?师兄。”
师弟们——?部分都是师弟,只有少数?课才会有师妹——见了鬼似地瞪着他:“?师兄,你也太好欺负了吧?”
他有点困惑:“好欺负?我以为这是我的职责。”
他们面面相觑?会儿,师弟们就?了。他们也不知道在?什么,互相挤眉弄眼,最几个比他高、比他?的师弟弯下腰,?着胆子摸了?下他的。
之以知道他们是“?着胆子”,是因为他看出了这些人眉宇间的心虚。
他们嘿嘿?着:“对不起啊,我们还以为?师兄心高气傲,没想到其实挺……”
他直觉他们要说的不是好话,就皱起眉,再往上看了看那人压在自己顶的手。
但他?板起脸,他们?得更厉害,“噗嗤噗嗤”的气音此起彼伏,人人双肩抖动不停。
他们忍着?,问:“下场斗法是我和南骏师弟的,?师兄要不要来看看?也好我们指点?二。”
指点?二,这是?师兄应该做的。他理当然点点:“可以。”
结果他们又?了。
他们暗中传递的那句话,也终于被他听进了耳朵。
——原来?师兄看上去冷若冰霜,其实还是个老老实实、很容易被欺负的小孩子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可他们又哈哈??。
过了?段时间,师父?外面回来,先在书院每个地方都转了?圈。回来,他很高兴地拎着几包吃的,放在他屋里,表情很有点自得:“月章,你的人缘可越来越好了,这都是你师弟师妹们托我带的零食。”
他看看那几包零食。都是油纸包着的,用草绳栓了,上面贴着红色的方纸,写着“杂糖”、“杂果”,还有?包没贴,闻起来像果干。
“要不要尝尝?”师父撕开?包零食的包装,拿出?粒裹了芝麻的糖,塞进他嘴里,“怎么样?”
他客观评价:“甜的。”
师父?得白胡须抖动:“他们说你常常去看他们斗法,还细心指点,不错。月章啊,这样受人爱戴,你高不高兴?”
按照书院教导的礼仪,他细嚼慢咽、再将糖咽了下去,?才问师父:“受人爱戴,为?要高兴?现在和以前,又有什么区别?”
他既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不高兴。现在和以前?无区别。
师父愣住了。道骨仙风的老人望着他,慢慢不?了;他抖动的胡须不抖了,白色的眉毛也垮下来。
最,师父??地叹了?气:“你这孩子……”
yqxsw.org
“我这样,是有问题么?”他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桓已久的疑问,“书上说,为恶就要受惩罚,我以为这才是不好的。可我没有作恶,师父……还是觉得我这样不好?”
“也不是不好,反?掌门他们都觉得你这样更适合修剑,可……”
白胡子的老人又叹了?气。他?刚才?个?眯眯的老人,变成了现在这样愁眉苦脸的老人。
姜月章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错,但他还是说:“师父,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师父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着摇摇,“有些事强求不来。月章,去做你的事罢。”
他温驯地走开了,太微剑待在他背上,很安静,令他到舒适。他走了几步,回过,现师父还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目送他。
“师父。”他忽然说。
“嗯?”
那好像是他第?次回,师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抚着白胡须的手停了下来,但他的胡须、眉毛,还有宽?的道袍,仍然随着初冬的寒风略略摆动。
他张开?,想说?句话,但及至出?,又成了:“我走了。”
师父愣了?下,?眯了眼:“去吧。”
但其实姜月章知道,他想说的不是这句。?且师父也知道。
他真正想说的是:人类真奇怪。
他们说剑修要够狠、要无情,又说不可为恶;他没有多少情绪,也没有为恶,但之前同门忌惮他、猜测他是看不起人,师父也担心他。
但这样的想法未免奇怪,好像他不是人类?样。
他摇摇,甩掉了这个古怪的念。
接下来的三,他听说自己将书院?师兄的位置坐得越来越稳。听说——都是别人说的,如果让他自己评价,那他的?活与过去?般无二,只不过多比斗了几场,师门就表现得非常兴奋。
胜利?来是他的,可兴奋?直是别人的。
他既不觉得兴奋,也不觉得低落。偶尔他也会想?想,假如和人斗法时输了,他是不是能体验到?谓消沉……但?来没经历过。
?来没经历。
直到十二岁那。
阿沐是那?的初夏来到书院的。
他第?次见她,是在剑修上?课的课堂旁边,在斗法台上。当时有师弟匆匆忙忙找他,说来了个“十分嚣张的红衣小鬼”,要“让?师兄出手教训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他知道这些学剑的弟子们?多有胡吹的毛病,但不以为意——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正好他也要去看看师弟们的上课状况,就去了。
来他总是时不时回想那?天,觉得假如……假如他准备得更充分?些就好了。假如他更思虑清楚?些,假如他观察更仔细?些,假如他能更冷静?些……
但?切假如,永远都是假如。
以那?天?的事,也绝不会改变。
他是御剑过去的。最初看到的,只是两个弟子在台上用木剑缠斗;其中?个穿着常规的墨蓝弟子服,另?个则果真是?身红衣。红色很鲜艳,烈烈如火,?眼就能看到。果然是很嚣张的颜色。
剑法的确不错。他想。
然他落在地上,将太微剑抱在怀里,越过人群,朝斗法台走去。师弟们都在欢呼,或者也算?种洋洋得意、狐假虎威的恐吓;?多数人似乎都有?种天性,喜欢将别人的成就当成自己的,只因为他们都是男的、都修剑。
直到那时,他的心情都很平静,?如过去多。
接着,他就抬起,第?次真正看见阿沐的样子。
她也在看他——这是他产?的第?个想法。
她那时十岁,小小的个子却不显得矮,穿?红的薄外套,里面是白色的里衣,?绺?绺地有些打卷,被?根绳牢牢捆着。她手里拿着木剑,?身是汗,玉白的脸颊晕着健康的绯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没见过那样清澈的眼睛,比太微剑的剑光更清澈。
站在斗法台前,他居然微微出了下神;莫名其妙,他竟想起了下雨。当这片青山秀水下起雨来,雨丝接连不断坠入水池;平时平滑如缎的水面,忽然就起了?圈又?圈涟漪。
她盯着他,居高临下,气势很足。接着她抬起那把小木剑:“喂,你也要来和我比?”
他听见她的话了。他尽量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但?来很简单的事,忽然有些费力起来。他止不住地想多看她几眼,看看她究竟哪里不同;同时,他又觉得她手里的木剑有点不?对,可思维太分散,他?平第?次犯糊涂,什么都没想出来。
他不说话,她有点不高兴,又和别人争吵了几句。可再?转眼,那张小小的、沾着汗水和阳光的脸,?下子放出了兴奋的光。
“啊——你是昨天?山顶跳下来的那个人!”
她的眼睛更亮了。
太清澈的东,总是太容易反光;亮得刺眼。他禁不住眯了?下眼,继续对抗散漫的思维。
——我想认识这个人。
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个想法:他想认识她。
为什么?也许因为她剑法漂亮,也许因为她眼睛清澈、恰好符合他的喜好,也许根本没有原因,就单单是——他想。
那天在斗法台上说了什么,他都记得,但它们都没有特别重要。最重要的是她本身。
想认识?个人……算渴望吗?
对待?未出现过的情绪,他想,他是有些过分慎重了。他仔仔细细地观察她,?、脸、衣服、说话的方式,再有最重要的剑法。
她的剑法飘逸多变,说明她的性格也偏向灵活外向。令他更惊讶的是,她连灵力也十分深厚,不输于他。
同样是?平第?次,他体会到了差点败北的滋味。他第?次知道浑身绷紧、血液激流,用尽了浑身解数想要赢过?个人,这是什么觉。
不是消沉——不是。
是前未有的兴奋。
他模模糊糊地想:也许他想要认识她,是因为预到了她会成为自己的对手。
但这点初初燃起的小火苗,很快,就被之得知她“作弊”的消息浇灭了。
原来她只是个初入门的弟子。原来她用的木剑是特殊的,那些深厚的灵力根本不是她的。原来她其实远不如他。原来……
原来有这种清澈眼神的人,也会说谎。
他突然?气起来。原来怒气熊熊是这种觉。这怒气?半对她,?半朝向他自己:那柄木剑里灌入的是别人的灵力,?他明明?开始就有察觉,为什么错过了?
太古怪……太不对劲了。
他到愤怒、难堪,?点都不想再看到她,?放出太微剑离开了。
他乘着剑光,冲向上方的蓝天。高空的风扑在他的脸上,却扑不灭他满心的怒火……还有?点委屈。
她是第?个让他产?“想要”的想法的人。
她怎么能骗他?
那?天他都是胡乱度过的,最又闷闷不乐回去了。
回想起来……
他真的希望,那?天的自己能够更冷静、更耐心。有时他偷偷回忆前尘,会忍不住想,如果再他?次机会,他?定走上去,摸?摸她的,温和地告诉她,他知道她不是故意作弊的,她只是才入门、什么都不知道。她会成?得很快,不输他,在这之前他会等……
假设过去是懦弱者的行为。
他不好意思说出?,只能自己这么沉默地想?会儿。
想着想着,他会又有点委屈:那?天挑衅她的人不是他,嘲?她的人不是他,迫不及待想看她出丑的人,也不是他。
那么为什么,他是最?个知道缘由的?那群小子待在现场,明明目睹了事情的展、知道阿沐的委屈,但为什么没人告诉他?
他还在很蠢地?个人悄悄郁闷着,暗地里还跟她赌气,整整?个月都对她目不斜视,连批改课堂作业时,都要故意多挑挑她的错误。
也许他做得有些太明显了。?个月,某个师弟看不下去,才偷偷告诉了他真相。
师弟赔?说;“?师兄对不住啊,我们就是觉得挺丢脸的,是我们叫你来帮忙,结果显得?师兄你欺负人?样……咳咳咳,不过你看,裴小沐也不是故意的,你就别跟他计较了!”
他当时都傻了。
没等他想好怎么反应,就听见下课的钟声。教室另?有人喊了师弟?声,他扭说?句“就来”,又匆匆忙忙说:“?师兄就是这样,你看裴小沐都被你吓坏了!”
他下意识往她的方向去看,却看她猛地?抖,居然连看也不看他,用书挡着脸,“哧溜”?下?门跑出去了。
其他那群搅浑水的师弟们也勾肩搭背,快快活活地跑出去,还边跑边?:“裴小沐你跑什么,?师兄又不会吃了你!”
……不公平。他怔怔地想:那?天他也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来跟她比斗了?番,然就走了。虽然是他不够耐心,可他什么也没有做。
为什么现在她拼命躲着他,?当初挑衅她的几个师弟,却反过来成了她的朋友?
他心里?下不舒服起来。
那就算了。他?气地想,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凭什么是他在这儿患得患失?
就当没有这个人!
那段时间,正好秋雨开始缠绵。山里天气多变,晴雨交织出浓淡不?的雾气,?浪又?浪地往四面八方铺开;雾气连接了湿润的山峦和低垂的天空。
他以前不太注意四季的流变,直到那?。当下雨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驻足片刻,去看秋雨如?打在枝枝绿叶上、花草上,还有池塘、瀑布和湖泊上。
无数的涟漪?圈?圈,连起来就像永无止境。
他总是想:等天晴了,再多涟漪也会消失。他想要天晴。
他想要回到以前那样平静无波的状态中去。
可是……他忍不住。
他忍不住想要去看她。
她喜欢鲜艳的红色,哪怕平时只能穿墨蓝的弟子服,她也总会用个鲜红的带,或者抹额、护腕、剑穗。
当她在早课上认真挥剑时,当她在山道上奔跑时,当她在朋友们的簇拥下哈哈??、乐不可支时……那?抹鲜红总是像灼热的火星,顾自跳进他眼底;他想不注意也不行,想不现也不行。
她喜欢剑,也喜欢争强。她在书院?种剑修中如鱼得水,三天两跟人上斗法台,赢了就得意洋洋,输了就满脸不服气。可无论哪?种,她总是坚持不了多久就抛在脑,又惦记别的事去了。
他时常经过斗法台,偶尔也停下来多看几眼。当她专注于剑道时,是少数不会躲避他的时刻;她根本不会意识到他的存在。他认为自己不应该在乎这件事,却又禁不住思忖:那阿沐什么时候再来挑战我?等他来挑战我,我?定趁机不经意地告诉他,那?天是我错了,我不该误会他故意作弊。
但这个“机会”,迟迟都没有来。
她就是躲着他。
上早课也躲,下课也躲;吃饭的时候悄悄摸摸绕过他,连平时偶遇,她也胡乱行个礼,目光绝不肯落在他身上。
?当初那群小子,却能和她勾肩搭背、玩?无忌。
他不止?次差点脱?问:裴师弟,你这样是否太不公平?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心里气极了:又不全是他的错,为什么在乎的是他?
他才不在乎。
冬天落雪时,书院放了假。他被师弟们拉去,说是个檐下围炉赏雪会。他本来不打算去,但听见阿沐也在,就临时改了主意。
赏雪惯来要吃些酒。虽然剑修拿剑要稳,平素不得饮酒,但这时候,即?是最严厉的师?也不会苛责他们。
酒是用去岁六月成熟的青梅泡出的,酝酿了整整?半,滋味格外醇厚。浓郁酸甜的果香味,盖过了酒液的辛辣甘冽,很容易叫人误以为这酒度数低、不醉人。
但其实酿酒的人用的是劲绵?的白酒。
他喝了?杯就察觉到了,暗自用灵力化开酒劲。但?转,却见阿沐把这当成了果汁,高高兴兴、豪气云天地灌下了三杯。
他不由脱?说:“勿要多饮。”
师弟们嘻嘻?起来,说?师兄又要教训人了。
往常如果是这般情景,阿沐?定?缩、躲去旁的他看不见的地方;但那?次,借了酒劲,她?扭,比平常更清亮许多的眼睛就看了过来。
“……?师兄!”
她突然扔了空空的酒杯,爬起来,?步往他这边走。其他人惊讶过,就摆出?副看好戏的模样,主动为她让路,又都偷偷?起来。
他坐在原地,没有动。这样?来,当她站在他面前时,他就不得不仰?些,才看得见她的脸。
“?师兄……嗯。”
她叉着腰,绕着他缓步走了?圈,神情十分严肃。搞得他也不觉有些肃穆起来。
阿沐重新在他面前站定,弯腰低,双手按住他的肩。她靠得很近,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慢慢都是他的影子。
……他想起了秋天的?场暴雨。湖面全是涟漪。雨过之,涟漪没有了,可是水位上涨,整个湖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涟漪也许不会消失……
“?师兄。”她眯起眼睛,?张严肃的?脸忽然?开,如夏花繁盛,也像?整个湖面的波光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师兄,我将来?定会打败你!”她豪情万丈,“总有?天,轮到你叫我‘?师兄’!”
——哦哦哦!
很多人起哄。
他坐在屋檐下,周围的空气被炉火烤得热烘烘的;外面雪景深深,天地茫茫。
还是寒冬,他却提前得知了春雪消融、万物??。
他说:“好。”
——我等你。
95、终结
他们之间忽然有了新的联系。
因为雪天里喝酒闹的那一出, 很多人都知道阿沐向他下了战书。剑修们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自己有热闹更要迎难而上的人,当然巴不得多来点好看的斗法。
听说阿沐醒酒后很有?懊恼,可不多时,她也就大大方方承认下来。她向来是这样痛快、毫不忸怩的性子。
作为大师兄, 作为剑修一脉的人, 他应当站出来, 告知众人一切只是玩,不可当真。
但他没有。
他不想这样做。他和阿沐是对手——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而且比旁人更紧密,比朋友更紧密。朋友可以有很多,对手却只能有一个。
他不想让这份联系断掉。
终于, 过了将近一年,阿沐不再竭力躲着他了。当清冷的晨光降临, 他们在山巅练习剑法, 阿沐终于会站在前排, 抬头挺胸, 清亮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
他有时忍不住会多讲一点、讲深一点,这样她就会用专注的目光看他更久一?。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很想要一个对手?
他以为,阿沐之以能时时牵动他的心绪, 是因为他将她看作对手。她虽然入门不久, 但天赋惊人、修炼进境极快, 并不比他当年差。
原来有一个对手,是这么重的事?自从阿沐开始抬头正视他,他连练剑都更勤快几分。
开春后, 师父回来了。他老人家是个大忙人,一年里大半时间不在书院,但他一回来, 首先就是了解关于他的事情。
师父从来都是先去问别人,等将偌大书院都走一圈,再回来问他。
姜月章已经习惯了师父的作风。他知道师父要问他,这天特意早回去了一?,坐在满院的残阳里等。
小屋清寂朴素,没什么可消磨时间的东西。但他只是光坐着,不会觉得无聊。他还是那样,除了更期待一?阿沐的成长之外,其他情绪平静如山顶积雪,仿佛永远不会化。
师父推门进来时,却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状态。多年过去,他比姜月章幼时记忆的老一?,起来皱纹更多,更像画里的寿星公了。
“月章,月章,来。”
一进门,师父就高声呼着他过去,可他自己分明在大步往过来。姜月章一站起身,师父就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干燥的、满是皱纹的手按上了他的头。
“长高了。”老人乐呵呵地说了一句,飞快冲他眨眼,“月章啊,听说你和小曹新收的徒弟关系很好?”
小曹就是曹文珪师叔,就是阿沐的师父。姜月章的师父辈分高、年纪长,叫谁都喜欢前头加个“小”字。
关系好?他和阿沐?
如果换阿沐自己来回答,必定摇头。可他鬼使差,不说话,点了点头。许是心虚,他点头的幅度很小。
可师父完全是大喜过望。
“好事啊,好事!”
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摸着胡须手舞足蹈,开心得像个孩子。以前师父还稳重的,道骨仙风,怎么越大越回去了。
姜月章说不好,自己腹诽师父,是不是为了掩饰内心那一丝害羞和喜悦——哪怕是假的,他愿意从别人口中听到,说阿沐和他关系好。
师父笑呵呵地拉着他,问长问短,越问眉毛挑得越高,喜色都快飞出云霄外。
他絮絮叨叨问了半天,忽然才想起来问:“月章,你将小小裴当朋友吗?”
阿沐的师父是小曹,她自然就成了小小裴。姜月章想到这里,了一下,说:“我想让裴师弟当我的对手。”
啰啰嗦嗦的老人家,反倒沉默了。师父略睁大眼,仔细来看他,渐渐渐渐,他露出了一种恍然的、有?欣慰的色。
“这还是你第一次想要什么。”说完这句,师父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他顿住了。半晌,他摇摇头,轻轻咳了两声,说:“月章,好好和人家交往。”
他点头,并未细究师父的欲言止,只说:“师父,您保重身体。”
师父好像有点惊讶,而后笑得更高兴了。
“好,好。”老人拍着他的手,很感慨的模样,但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好”字。
他一下没有明白过来师父为何如此高兴,第二天才想明白: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主动关心师父。
或说……他第一次主动意识到,他想关心别人。
这件事令他有触动。他仍然不大明白“想关心”和“不在乎”之间,根本的区别是什么,但他直觉应该看重这件事。
一个初夏,他给师弟们讲课。阿沐坐他右手边,靠窗第三排,托着腮看他。她正是长身体最快的时候,抽条发芽一样,唯有目光是不变的清澈。
他讲完一段,提问:“实战的时候,最重的攻击是哪一剑?”
他目光扫了一圈,盯上严维。这小子和阿沐关系最好。
“严维。”
“是,大师兄。”
严维站起来时,周围一阵善意的嘻嘻笑声;这是同辈里人缘最好的那几个人,能得到的待遇。
严维想了想,有点狡猾地嘿嘿两声,说:“每一剑!”
一个圆滑的、小聪明的回答。
其他人大。但姜月章一个眼神扫过去,都个个安静如鸡。
他的目光格外在窗边停了停,见阿沐侧过脸去,捂着嘴偷偷笑。像一只毛茸茸的、干干净净的小松鼠。
他看的时间或许久了点,阿沐后座的人悄悄用笔捅了一下她的背:裴师弟,裴师弟!
阿沐愣愣抬头,眼睛倏然瞪得溜圆——更像小松鼠了。不,比小松鼠更可爱。
接着,她忽然“蹭”一下站了起来。这个动作引得其他人纷纷侧目。严维还没坐下去,戏谑的一眼已经飞去:“裴小沐,你抢哥的风头啊?”
她大概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度,实际姜月章并未点她的名字。她略松弛了肩,悄悄冲严维一撇嘴。
那份亲密的默契刺伤了他。
姜月章不觉冷了脸:“裴沐,你来回答。”
阿沐再看他,表情变得老老实实:“我觉得……是破开敌人防御的那一剑。”
正确答案。但他怀着一丝隐秘的、无理的怒气,不置可否,追问她:“为什么?”
她不假思索道:“从来零到一最难,而一到一百,只是时间问题。破开防御就是那个‘一’。”
不错,正是如此。
可为什么,分明是他问的问题、是他早已知晓的回答,当她站在阳光里,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此理当然地说出这句话——
他听见春雷落下,落在他心上。
——从来零到一最难,而一到一百,只是时间问题。
他看见了绵绵风雨,看见了雨后上涨的湖水,看见青山隐隐、云雾层层;他忽然意识到,涟漪从不会消失,它们只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他开始真正思索一?事。
回到院子里,他去找师父。他有问题想问,是他自己真正想问的。
“师父,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距离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和旁人不同,已经过去多年,师父也老了,但他真正发自内心地对此感到疑惑,“为什么别人都有无数杂念、渴求,我却不同?”
当时师父坐在屋顶,望着东方的天空。太阳在师父背后西沉,染出血与火一般的光辉,仿佛某次古老战争的余痕;东方则是夜空,是渐露真容的星斗,无数星斗就象征着无数关于天神的传说。
师父在凝望东方的天空。
“月章,上来陪师父坐坐。”
他依言上去,坐在师父身边。师父一时没说话,于是他跟着抬头,去看东方的星空。
过了一会儿,师父才缓缓说:“我很早就决定,等到你真正自己来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再告诉你答案。不过,月章,我想先问问你,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他试着回忆了一番看过的书籍,迟疑着回答:“听说有?天性憎恨别人的人,或者天生缺乏情绪、需靠伤害别人来获得快乐的人……”
师父打断他:“你想作恶吗?”
他摇头:“不想。”
没有想,没有不想。和很多事一样,他对“为恶”没有任何感觉,只能想起书中的描述,而自己心里则是一片安静的空茫。
师父笑起来,还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月章,我们是修士,修士修的是‘道’。道是清净圆满,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你,你生来就是这样。”
“为什么?”他问完,迟疑片刻,“如果我现在有了自己的渴求,就离‘道’更远了么?”
“对,不对。”师父先回答了他的第二个问题,“你记住,世上不存在任何捷径。如果有看似的捷径,终有一天我们会为此付出代价。”
“代价……”
“任何人,都要历经千辛万苦、克服种种挫折,能达到更高的境界。没有例外。”师父说,若有思,“不过月章,你的确要特殊一?。相比其他人,你的内心更平和、更满足。”
“平和……满足?”他迷惑地重复,“师父,我不明白。”
“大凡人类,很少有不曾受伤的。只要受过伤,就会有缺憾,而既然有缺憾,人就会本能地去渴求那样东西。”师父说,“我小时候曾狠狠饿过,以修道后很长时间我都迷恋口腹之欲。掌门曾经被喜欢的人狠狠羞辱,他成名后,到处和女修谈情说爱,为此被许多人揍过。”
老人幸灾乐祸地笑了几声,拍拍他的肩:“而你,月章,你没有这?。”
他回答:“我的确不曾受伤。”
“不。”师父却摇摇头,“没有受伤的人,对世界充满天真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他们总有一天会受伤,受伤之后就是自我弥补,以还是渴求。你不同。你更像……”
师父却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钱币,放在姜月章的手心。
这是一枚生了锈的古钱币,上头刻着先天八卦的图案。
他托着钱币,伸出手。这枚钱币好像有一种格外苍凉的气质;他从未见过它,但它唤醒了他血脉深处的熟悉感。
只是出神了一会儿,忽然,钱币自己悬浮起来,还散发出了微白的光。九道先天八卦的虚影投映在四周,缓缓旋转。
师父见状,颇有?感慨:“果然如此。这枚钱币是我家传千年的宝物,对灵魂之极其敏锐,遇到圆满的灵魂时,就能发出光芒。”
姜月章无奈了:“师父,别兜圈子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笑眯眯地说:“这不是很直白?你的灵魂在过去转世时,被人一一治好了曾经的创伤。这在那群念经的秃驴口中叫‘功德圆满’,我们叫‘天人合一’。”
“只有受过伤又被治愈的灵魂,能有这样的平和圆满。”师父站起来,晃悠悠伸个懒腰,“不过你的路,还是要自己好好地走。钱币给你了。”
他点点头,再看看那枚钱币,发现内侧有一个磨损的字迹,但依稀还能看出是一个“妘”字。不知道是上古的什么传说了。
平和圆满……
“师父。”
他叫住正准备下屋顶的师父,怀着自己没想清楚的古怪心思:“我……可以放弃平和圆满,去追逐想要的东西吗?”
师父有?惊诧,白胡须一抖,隐约露出一个笑。
“可以。”老人很慈祥,“如果平和圆满是别人的道,而你的不是,那就去追逐你的道。”
他点点头,将钱币仔细收好。
“谢谢师父。”
……
平和的时光过去得很快。
他安心地等待阿沐成长,会偷偷在心中记录:阿沐到炼气期后期了。阿沐长高了。阿沐的剑法有进步了。阿沐……
什么时候,她才能再一次站到他的对面?像第一次那样,她用剑指着他,专心致志地望着他,叫他“姜月章”。
他希望她长得更快一点。
等到下一年入冬,他忽然听见几个师弟说说,谈论的是两个月阿沐的生辰聚会上有什么趣事。他先是被“裴小沐”这个称呼吸引住、悄悄竖起耳朵,继而却意识到:阿沐的生辰,既没有邀请他,没有告诉他。
……其实书院里无论谁的生辰,都不会邀请他。大家都知道他不会去,只会礼貌地送一份礼物,履行大师兄的职责。
可阿沐怎么没告诉他……他很快为自己的苦恼找到了由头:如果不告诉他,他怎么送贺礼?一份来自大师兄礼物,其他人都有,就阿沐没有,这不好。
可今年的已经过了。
他不觉叹了口气,看见呼出的热气袅袅成白雾。今年入冬就冷,再等等一定会下雪。
下雪?
他记得阿沐是南方人,两年书院下雪,她都欢天喜地得像过节。那次她还喝醉了。
他就有了主意。
那一年果然雪下得很大,处处银装素裹,千山寂静无声,唯有寒风凛冽。自然壮阔而严酷,不过修士只要具备足够的修为,总能略去严酷、只欣赏万物覆雪、飞瀑成冰的奇景。
他禀明书院师长,组织师弟们,去山中趁雪修炼。说是修炼,其实更像游玩。
知道消息后,阿沐果然兴奋得像个孩子。听说她夜里都没睡好,白天到处蹦来跳去,打听深冬山中有什么好玩、好看的。
他站在远处,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见她高兴就放了心。
尽管他明白,她必定是和严维他们同行,不会想到他。
他忽略了心中莫名的酸涩,自去准备大师兄该做的琐事了。
但真正等到出行那天,阿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跑到他面前:“大师兄,我可以跟你一组吗?”
他看看那头热闹的严维一行人,心中闪过无数疑问,却点点头:“好。”
生怕说完了,她就反悔了。
她高兴起来:“那大师兄你知道怎么去冰湖上捕猎怪鱼吗?大家都说你曾经杀过很大一条怪鱼。”
……原来是为了猎物。
可也对,她还能为了什么?
他说:“好。”
他深深记得那一天,阿沐手执白虹剑,在雾凇树林里窜来窜去,活像一只火红的大兔子。等到她在冰湖上面窜来窜去,像一条红鲤鱼。
她疯玩了大半天,用剑身当鱼竿,钓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上来。虽然没有她想要的怪鱼,但她明显还是很高兴。
言情小说网
到下午,她玩累了,开始在厚厚的雪地里挖洞。
他一开始没明白她在做什么,直到她自己往雪洞里一跳,再安详地闭上眼,他哭笑不得地明白过来。
“起来,别在这儿睡。”他蹲在她旁边,发现她只露出个脑袋,更加啼笑皆非,“你是想休息一会儿,去树下就好,我带了暖炉,总不会冻着你。”
她一下睁开眼,惊奇地说:“大师兄你装备真齐全。”
等到他把暖炉准备好,一回头,她已经靠在松树下睡着了。她已经过了十二岁,是个——在当年的他眼里——是个挺拔秀美的小少年了。
他将暖炉放在一旁,坐在她身边,守着她。
阿沐何时才能成长为他真正的对手?他面对广阔的冰湖,怔怔了一会儿,忽然又想:如果每一天都能和阿沐在一起,是不是对手有什么关系?
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但念头既起,他再刹不住。他止不住地去幻想更多细节,思索还能带她去哪里玩,而他准备什么、如何哄她开心……
为什么会这样?
他偏头凝视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到答案。
她沉睡的时候,对他毫无防备,唇角还略挂着,乌黑纤秀的眉毛宛如两痕水墨,睫毛很长,长得……他想起来,八月桂花开的时候,她曾站在桂花树下;几粒桂花落下来,盛在了她的睫毛上。
他低下头,想嗅一嗅她眼帘上是否还留存了桂花的香气;但当他回过时,他已经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头。
……她曾经让涟漪不绝、让湖水上涨,曾让春雷暗中炸响,让每个下雪的天气都带上青梅酒的果香。
但现在,她造成了一场只有他知道的雪崩。他坐在树下,四周是无尽的冰雪,天空里还积蓄着渺茫的寒风;一重的山更比一重的山寂静,因为所有惊天的声响都被他死死掐在心中,绝不容许露出分毫。
一个人会亲吻自己的对手吗?
他再一次困惑起来。
他困惑,整个人跌跌撞撞、惶恐不解。他觉得自己许犯了很大的错,是和书院多年来的教导格格不入的、彻底相悖的错误。
那之后不久,阿沐修为进步,来找他挑战。
他明明渴望了这一天那么久,但当这一刻忽然来临,他却整个是心绪起伏激烈之时。这样的状态应对哪个修士都是不尊重,何况是阿沐。
以他拒绝了。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好好地拒绝了。
阿沐走的时候还很轻快,可后来她突然又开始躲他。
等他好不容易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等着她什么时候再来,她却又站得离他远远的,眼神偶尔飘过,色平淡。
……仿佛那个热闹的雪天,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发生了什么?
他想要问清楚,然而他心中有鬼,面对她时格外心虚紧张,忽然就变得异常笨拙。仅有的几次好好说?的机会,都被他说成了训斥,于是机会就那样溜走了。
可也许,放任有机会溜走才是对的。
他有时握着剑,会低头看自己的影子。他的影子总是一个人,时长时短地落在地面,就像日子如此一天天流过,什么变化都没有。
他自己的心思不难猜,他不傻。可阿沐是男人,是个正常的男人,还那么小……他怎么这么禽兽?
他真的不会为恶吗?他难道不是已经为恶了?
他惶恐到了极点,很快下定决心:这种丑陋的心思,一定不能让阿沐知道。
他设法消除这种恶心的念头,等到他重新将阿沐当成单纯的对手,他再去找她。
等到那一天——
那一天从未来到。
反而是一年多以后,阿沐破镜金丹,自己站在了她面前。
那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真正对等的战斗。他将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可这不只是因为这场战斗很重,而更是因为……
他一边告诫自己消除那份丑陋的禽兽之念,一边却又系上了鲜红的发带。和她喜欢的红色一模一样。
他究竟在希求什么?希望她发现,还是没有发现?
连他自己不明白了。
那一站过后,阿沐在他面前就舒展自在多了。她好像给自己找到了一种最好的相处方式——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以她自得其乐。
等她继承了紫微剑后,就更加采飞扬。
她在长大,一天比一天更美——他知道用“美”来形容男人是不好的,可他忍不住在心里这样想。论迹不论心,他只是在心里想一想——就原谅他吧。
她成了金丹修士,不再需上课。他们为数不多的交集里,少了分量极重的一环。
可至少,他们是彼此唯一的对手。他这样安慰自己:除了他,书院里还有谁配和阿沐相提并论?没有人。严维说是第三,可第三和第一、第二的差距,有时比最后一名和第三名的差距更大。
他意识到:他绝不能让阿沐超过,绝不能让阿沐真正赢过自己,否则……她就不再需他了。
她眼里有她的师父、有她的朋友,有很多的人。不论他们比她强或弱,她都能看见他们。可他不同。
如果他比阿沐弱了……她就再看不见他了。
他的人生像被点燃了。
过去他修剑,只是因为可以修;现在他拼上了全部,因为他不得不如此去做。
他终于明白何谓渴求、何谓执著,就是你必须去做,你只有这一条路;你的身后是万丈深渊,而你绝不想跌落,甚至不想回头去看。
只能向,再向。
仅有的一?愉快的时光……
除了和阿沐比剑时,就是偶尔听到其他人拿他们的姓名调侃。他叫姜月章,她叫裴沐,这原本就是历史上一对佳偶。
就为了这个简简单单、甚至并不特别的巧合,他专程去查阅了第一代摄政王夫妇的历史。那两个人几乎没有留下正面照,仅有的几张太过模糊。但他反复反复地看,就一意地认定了:他和阿沐的确很像他们。
就是很像。他和阿沐……他们的名字,本来就该放在一起出现。
二十岁那年,他遇到了一件大事:师父去世了。
为什么师父会去世?他开始思考,开始回忆。明明前不久,师父还乐呵呵地在他边上走来走去,他弯腰低头、方便师父再摸一摸他的头顶。
师父还欣慰地说,自从和阿沐成了朋友,他对其他人也终于生出感情了。
“……就像破开防御的第一剑。”师父说,“从第一个让你渴望的人开始,你就找到了感受这个人世间的道路。”
这样的师父,为什么会去世?
他仔细去想,一件件地想:近几年,师父已经不出门了。他同辈的人大多都走了。原来师父本来就年纪很大、活到今天算十分长寿。师父最近频频咳嗽、总是吃药,他知道这一点……
他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这段时间不能每天都陪在师父身边呢?
人们都说,师父是喜丧。
喜……
师父去世了,他应该喜吗?
夜晚,山林寂静。一个雪天。让他刻骨铭心的事,是不是总是发生在雪天?
他独自进了山,漫无目的地走。到了一处山崖,他抬头去看:黑漆漆的夜晚,银月发着冷冷的光,陡峭的崖壁只有脊椎般的轮廓,其余都是漫射的白雪。
很多年前,师父带他来到书院的那一天,是个冬天。那个时候,师父还是个道骨仙风、身体健朗的修士。当师父挥剑时,会十分有。
他抽出太微剑,用力砍上了崖壁。
一剑,一剑。剑刃、剑气、剑意……随便什么,满天的剑光,哪一道最得师父的传承?
山上的雪摇摇欲坠,但他不想理会。他只想找到最像师父的那一剑。
雪崩之时,他没有躲。他突发奇想,想试一试被大雪淹没的感觉。
但一只手狠狠将他拉开了。
“——姜月章,你有毛病啊!你自己找死么……”
是阿沐。
雪在崩塌。
从旁边的山上看去,一切都无比壮观。雪沫四溅,大雪倾倒;一切都无路可去,一切隐藏也都再无用。
隆隆声不绝,月光不绝。
在太阴银辉下,阿沐长发披散、松松裹着的外套翻飞。她惊诧地看着他,布满怒色的面容一点点缓和,最后成了一个……
他形容不出那是什么表情。
他只知道她伸出手,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大师兄,你想偷偷哭的?,就哭吧。”
他自己摸了一下脸颊,意识到那些冰凉的液体是眼泪。
白天师父下葬时他都没哭,为什么现在哭了?
阿沐忽然过来抱住他,强行把他的头按进她的肩窝。但和她动作的强硬不同,她的声音比刚刚更温柔:“现在我看不见了,大师兄,你哭吧。”
我不想哭——这句话他没能说出来。
因为当他张开嘴,就已经只剩下不停止的呜咽。
阿沐抱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提起一口气,大声朝远处喊:“我——一定会死在姜月章的后面!”
“我当大师兄,死在所有人后面——我不会让别人为我难过,以某?人要放心——”
她吼完,轻拍了一下他的脊背:“大师兄,等你死在我头,我会像这样为你哭的。我记住你一天,你就多活一天。以……”
她的声音真的很温柔。
“大师兄你好好记住云长老,那云长老就会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在书院的十多年里,那是他们距离最近的一次,是唯一的一个拥抱。
为什么他追求剑道。曾经,因为他无谓;后来,因为他想抓住阿沐;再后来……因为那是师父留给他的传承。
他想要变得更强,想要更接近“道”的圆满;他想探知生命秘密,许这样他就不会再失去想要抓住的人。
每到师父的忌日,他总会在心中默默地说:师父,我已经有了真正的渴求和执著,我正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即便将来会遇到许多的挫折。
挫折……
真是十分重大的挫折。
当书院里人人都说,阿沐是玷污钟毓菀的凶手时,他光顾着急急忙忙地找证据,忍不住在她面前流露出隐藏多年的卑劣……
当他亲眼看见阿沐从悬崖上跳下去,只留下一句“以死明志”时,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你明明说过会死在我之后的。
对,她这样说过,以她一定没死。
其实,连他自己都不信。
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编造的一个信念。
他只是必须去相信,否则他不知道还能如何继续进。他必须前进,为了哪怕亿万分之一的缥缈可能,他都必须要走下去——如果她在未来的某个地方等他,他就一定走下去。
幸,他等到了。
很久之后,阿沐问他:“大师兄,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告诉她是十四岁开始。
而实际上……
那时,他会望着手边所有的历史,望着一百年、一千年前、两千年前的只言片语。
他会在心中告诉她真正的答案。
——是在所有的光阴开始之。
——在已经忘却的轮回记忆中,是你一次又一次治好了我。
“如果上苍垂怜……”
他轻声说。
“……我想要继续和你在一起。”
有?人的世界是被冰雪覆盖的战场,冰雪之下是累累伤痕。
直到他迎来世上第一缕春风。
96、大师兄:解释春风(1)
(1)
裴沐想, 她圆满地度过了每一世。
九幽之下的幽冥,并不如常人想象的恐怖。
这里更像永夜的星空,墨色的天穹镶满细碎的光点;地面都是水,水里高高低低长着半透明的草丛。
四周零落着八角形的水井, 高出地面一截的砖石颜色幽凉;井上没有栏杆, 空空地向着天穹敞。?时有几点光点悠悠飘落, 落入井中。
井是轮回井,无数的光点就是无数的灵魂。
每当有生命离世, 灵魂就落入幽冥、投入轮回;七情六欲散去,唯有命魂?变。所以,每次转世都是一个全新的生命。
除了……像他们这样的人。
裴沐往前走。
幽冥之中, 有一座轮回井为特殊。?量过于强盛的灵魂必须在那里转世,否则会伤害其他转世的魂魄。
“沐风星君。”
幽冥之主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祂是掌管幽冥轮回的神君, 无形无体, 比魂魄更缥缈。
“帝君在‘白玉井’边等您。”
裴沐脚步不停:“他还是这么固执。”
幽冥之中有一棵树, 墨玉枝干、翡翠树叶, 白骨为花、鲜血凝实。树冠之下,是一座白玉砌成的轮回井。
井边站着一个人。
白衣灰发,别无所饰, 只斜插一根青翠玉簪。
“大师兄。”
他略略侧过头。朦胧微光垂下, 但他的肤色比光更雪白;他的眼神像结冰的瀑布, 剔透冰凉,其中还凝结着无数星光。
裴沐懒洋洋地笑着:“或者你更喜欢我叫你皇叔、哥哥、陛下……大祭司?你喜欢哪一个?”
他转过身,冷峻的面容毫无所动。
“阿沐, 你知道我在等你。”
裴沐走到他面前:“以前我也等了你嘛。走吧,你?是总喜欢在我前面进入轮回?你就那么想比我大一些?”
她略仰着头,含笑的面容印入他眼底。
姜月章闭了闭眼, 广袖下的双手悄然握紧。
他的声音仍是平静的:“阿沐,下一世便是第七世。若你再入轮回,就再也?能归复神位。你会永远成为一个凡人,唯有命魂?灭……”
裴沐严肃点头:“明白,再活一次,我就再也?是裴沐了。”
凡人的魂魄转世,每次都是全新的生命。而神灵转世,魂魄能完整地保留七世,只有记忆?同,所以每一世仍然是最初的那个人。
七世过后,无论曾经多么强大的神灵,也会被涤荡魂魄,从此与凡人无异。
他的嘴唇剧烈颤抖了一下,眼中星光摇摇欲坠:“你……已经决定了?”
裴沐移开目光,出了会儿神,才悠悠说:“初投入轮回时,我就已经决定好了。月章,是你?肯认命。你应该回归天上,好好当你的帝君。紫微垣空虚了两千年,太微五帝为你苦苦支撑至今。”
“月章,你该回去了。”
“……不。”他神情阴沉下去,“除非你也跟我回去。”
裴沐看了他一会儿,失笑摇头。
“姜月章,你总是这样。”她低声说,“做?到的事情,偏偏要做;?该强求的事,一定要求。”
但是,她也一样。
“跟我回去。”他固执起来。
裴沐笑笑,忽然问:“如我转世,你还会跟着我么?”
下一次转世也是他的第七世。哪怕他是帝君,天地间的法则他仍然必须遵守。
他正要回答,却又停下,忽然垂眸。纤细浓密的冷灰色长睫在他眼底投下阴影,好似夜色中的雪山。
她想起来了。为什么每一次,姜月章总是令她联想起风雪、冰霜、万年积雪的苦寒高山……
因为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他就将这个印象深深地烙在她脑海中。
那已经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
(2)
两千多年前,在后来被称为“神代”的那些年里,世界被称为大荒。除了统治世界的伏羲氏以外,其他的神、凡人、妖兽……全都居住在地面。
那个时候,“人”用来统一称呼凡人和神灵,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外貌。
裴沐出生在西方的昆仑山脉。后世的史书记载,说燧人氏居于昆仑山,这话?全对。
燧人氏是第一代帝君,后来禅让给了女娲氏;再后来,女娲氏将天帝之位禅让给伏羲氏,自己率领氏族,悠悠哉哉地来到昆仑山脉,始和燧人氏通婚。经过几千年的繁衍生息,两支氏族已经融为一体。
裴沐出生的时候,族人们已经自称昆仑氏。
无论燧人氏还是女娲氏,都姓风;帝君伏羲氏也姓风。
但裴沐姓裴。
因为她的父亲是昆仑氏,母亲却是山外的凡人。生下裴沐后,她很快就死了,听说她临死前觉得很冤枉,自己只是因为昆仑氏的神人漂亮俊美、与之风流一度,怎么就要了命?
所以她坚决要让裴沐姓“赔”。还是她父亲觉得太不好听,找轩辕氏一个叫仓颉的神人,专门造了一个同音字,就是裴。
虽然父亲是神人、母亲是凡人,?过那时候都跟母亲姓。孩子是母亲生的,当然由母亲来决定。
母亲死了,父亲就抱着裴沐回到了昆仑山。
裴沐在昆仑山中长大。
昆仑山的神人们,大半都姓风,剩下?姓风的,也是其他神灵氏族的姓。
拥有一半凡人血脉和一个怪姓的裴沐,常常受到同龄人的欺负。她父亲对孩子亲缘淡漠,也?大管,幸好昆仑氏的姐姐们大多武艺高强,总是护着裴沐,还教她学武、学神灵的术法。
起初,昆仑氏都以为她是人、神混血,?量会弱上许多,但随着她年龄增长,他们发现,她的?量不仅?弱,反而远超同龄人。
昆仑氏的族长带着她,又去了一趟轩辕氏。轩辕氏在东边,擅长卜卦算命,还擅长制造漂亮结实的飞车。
裴沐小时候印象深的就是飞车。轩辕氏会去海上捉龙,让龙来拉扯;当旭日初升,金色的龙长吟而飞,布满晶莹鳞片的身体闪闪发光,令黄金的车驾也愈发夺目耀眼。
族长在屋里跟轩辕氏的族长讨论机密,她就在外面玩。
轩辕氏是东边最大的神人聚居地,也是地面上对凡人友好的神灵。很多凡人都愿意不远千里来投奔他们,在神灵的庇护下休养生息。
那会儿裴沐?满百岁,按神灵的标准,还没成年。她的外貌约等于凡人的十二、十三岁,混在一群凡人里仰头去看轩辕氏的飞龙车、飞龙旗,跟其他孩子一起大呼小叫。
就在那一天,她第一次遇见姜月章。
海面上的太阳越升越高,从暗红、橙红,到最后燃烧的白金颜色;整个世界都亮堂起来,清晨微蓝的薄雾全都散去。
海边看飞车的凡人、神,也全都走了。他们的一天十分繁忙,?像裴沐这个远道而来的小孩儿,闲着没事做。
她突发奇想,要去追那辆飞龙车。
飞龙车往南边一处小山丘上飞,她也就飞跑着跟了上去。她在昆仑山的时候就习惯漫山遍野地跑,学会的第一个神术是腾云驾雾,所以追上一辆车简直太容易了。
?多时,那辆车就停在了山顶。
裴沐跑上去,正好看见一个少年从车里跳下来。他有一头罕见的冷灰色长发,绑成辫子,看似松散,但一点不会真的凌乱。
从小到大头发打卷、经常乱成鸟窝的裴沐,那一刻深深地羡慕上了对方的发型。等少年扭头看她,眉峰微蹙、眼神戒备而冷清,那种浑然天成的冷肃气质,更是让她的羡慕差点进化成了嫉妒。
昆仑山的审美——越凌厉、越刚猛,越好看!
要是裴沐完全是柔弱纤丽的相貌,她也就认命了;偏偏她的长相介于英气和秀美之间。她每每照镜子,都恨不得自己眼尾上挑的眼睛再凶一点、别这么柔润,又想要鼻子再宽一点、下巴再方一点,这才像个好战士。
然而,她现在忽然发现,这个陌生的少年分明也是眉眼三分春色、更截一段月魂,但那分凌厉之意,比强悍的战士也?弱。
“你是什么人?”
少年一手抚着飞龙,一手戒备地握住腰间刀刃,严厉地打量她几眼:“你追着飞龙车,有什么目的?如想偷车,那就打错主意了。”
“我……”
裴沐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拿出了出生以来最大的诚意。
“你可以给我生个孩子吗?”
少年:……
“……啊?”
他足足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恼怒起来,猛一下抽出刀刃对准她:“胡说八道什么!别以为乱说话就能混淆视听!”
“混淆视听是什么……是仓颉大人新造的词吗?”裴沐纳闷地抓抓头发,四下一看,飞快地拔了几朵花,高高兴兴地递上去,“你是嫌我没有诚意吗?可是我也没想到会见到你,先送你花,下次再送你别的好不好?”
少年:……
“……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奇怪神灵。”他的刀锋略压了下去,眉头却蹙得更厉害,眼神凌厉得像小刀,“少说废话,我问你答。”
裴沐想了想,觉得毕竟是她希望对方给她生孩子的,那么乖一点、听话一点,也是正常。姐姐们说了,追求男孩子要有耐心。
“好。”她大方地说。
少年狐疑地盯了她几眼:“名字,氏族,从哪儿来?”
“裴沐,昆仑氏,从昆仑山脉来。”她想了想,补充一句,“昆仑山在最西边,很远。”
少年不信:“昆仑氏不是姓风?”
“那又没有说不可以姓裴。”裴沐?大高兴了,却还是保持耐心,“我的姓是仓颉大人起的,?信你可以问他。”
少年沉默一下,却收起刀:“算了。”
他转过身,始给飞龙解开缰绳,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把豆子,喂给飞龙。这些龙体型?大,性格温顺,就着他的手吃豆子,还吃得很香。
裴沐试探着蹭上去,探头探脑。
“你叫什么?你是轩辕氏的人吗?”她一直是个话很多的人,自言自语都可以说半天,“你是专门负责养龙的?龙好养吗?好威风,你说我能不能养一条?龙为什么吃豆子,还能不能吃别的……”
少年忍耐地侧头:“你的问题真的很多。”
裴沐大方地说:“那你可以慢慢回答。”
“……”
他扭过头,手里飞快地做自己的事,声音淡淡:“我叫姜月章,?是轩辕氏,是神农氏。”
“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你没事的话就快走。”
裴沐?肯。姐姐们说了,追男孩子要持之以恒。
“我可以帮你。”她说,“你还有多少事情?等做完了,我们去吃烤肉好不好?我带了昆仑山才有的香料,很香的。”
“?用。”少年目不斜视,“我?饿。”
刚说完,他的肚子就“咕”了一声。
裴沐偷偷地笑,他恼怒地竖起眉毛,从耳朵到脸颊全红了。
裴沐盯着他,发现他耳朵上挂着草木样子的耳饰,清新翠绿,线条漂亮。她好奇地问:“你耳朵上是神农氏的图腾吗?”
“嗯。”
姜月章忙完了手上的活,牵着飞龙往另一个方向走,走得很快;“你可以走了。”
“我来帮你嘛。”裴沐跟上去,脚步轻盈,一点不费力,“我很能干,?气很大,神术也学得?错。我一定能帮上你。你还要做什么?”
姜月章还是目不斜视,余光却偷偷看了她一眼。
“把飞龙送回去,然后除草、播种、照看十三块田地,去仓库把粮食清点并分类。”他说,“?是你这种小孩子能干的事。”
“乱说,我会除草,也会播种……”裴沐犹豫了一下,思考了一下“照看田地”是怎么回事,但她很机灵地想到一个说法,“我还能陪你照看田地、陪你去清点粮食!”
姜月章忽然停下脚步,扭头问:“你说真的?”
“真的,真的!”裴沐连连点头,忙?迭地说,“如我做到了,你要答应给我生孩子哦!”
2kxs.la
“……听说昆仑山神风豪放,然不假。”姜月章偷偷嘀咕一句,又正色说,“可以,那跟我来。”
裴沐乐颠颠地跟上去了。
结从早晨到下午,她跟着姜月章,硬生生把自己忙成了一只陀螺。她早就饿了,但是看身边的少年一样样做得又快又有条理,她就咬牙?吭声,倔强地跟着做。
等到最后,她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气。神灵虽然有神?,可他们的工作量,也?是凡人能比的。
“我好饿。”她看了看挂在西边天空的太阳,委屈巴巴,“姜月章,我们去吃烤肉嘛。”
他蹲在她身边,递给她一囊袋的水,还有两块很硬的小饼:“还有工作没做完。饿了就吃点干粮。”
裴沐抱着水囊,再咬一口饼,差点掉下眼泪。
她努力嚼着,蔫蔫地应了一声:“哦。”
姜月章看了她一眼。他伸出手,差点就去摸摸她的头,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又收回手。
“……你回去吧。”他说,目光望向远方的天空,“我知道你做?下来,本来也是逗你的。谁知道你这小孩儿这么倔强。”
裴沐有点心动,却又舍?得他:“那你?给我生孩子了吗?”
“……你才多大,一百岁都没满,少想着生孩子、生孩子的。”他表情一皱,严肃地说,“以后也?准随便见一个男人,就说要生孩子。”
“哦……”裴沐小声辩解,“可你?是随便一个男人,是我看见了觉得很舒服的人。”
姜月章抿起嘴唇。说不好这是一个恼怒的标志,还是一个克制住的微笑。
“……小孩子。”
他到底还是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又摇摇头。
裴沐看着少年漂亮清瘦的脸颊线条、落雪一般清冷锋利的眉眼、血色淡薄的嘴唇……她拉住他的衣服下摆,后知后觉地问:“姜月章,你是神农氏的人,为什么要在轩辕氏干活?”
他眉眼间的轻松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阴郁。
“我缺东西。”他言简意赅,“我们氏族物资匮乏,所以我要出来多赚一点。”
“缺东西?”裴沐眨眨眼,“那……我们昆仑山东西也很多,你来昆仑山赚好不好?这样你就可以给我……”
“?准说‘生孩子’这三个字。”他毫不留情地打断她,“而且神农氏在东边,西边太远了。”
那就没有办法了。
裴沐惆怅地叹了口气:“唉,我还以为等我长大后,就能让你生孩子了。这是长大后的我说的哦,现在的我没有说!”
她赶快弥补。
姜月章原本蹙着的眉峰舒展,眼里也有了分明的笑意。
“等以后……”
他刚才口,却又不说了。
裴沐等了一会儿,催促到:“以后怎么样?”
姜月章站起来,神情又恢复了冷淡;在那份平静背后,掩藏着无数深沉复杂的思绪。“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他说,“今天多谢你帮我,希望还有下次见面的机会。”
裴沐还想拽着他衣角撒撒娇,可她的族长在找她了。
她依依?舍地往族长的方向走,又回头叮嘱:“以后你要来昆仑山找我玩,或者我去神农氏找你玩。”
午后的风里,他仿佛微微笑了一下;但那清浅的笑容比微风更不易察觉。
他没有回答。
回去的路上,裴沐总算想起了族长带自己来轩辕氏的目的。她有点心虚地问:“族长,我的?量是怎么一回事呀?”
族长亲昵地揪了一下她的鼻子,半真半假地说:“你还记得?我当你玩疯了,全忘了呢。”
“族长姐姐我错了!”裴沐认错认得很熟练,
“你呀。”族长点了点她的额头,“别担心,你?量强大,对你、对我们昆仑氏,都是好事。只是你的命格……”
族长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裴沐跟着看看,但白日没有星星,她不知道族长在看哪一颗;在那个方向,她只大概认得紫微垣的几颗星星。
“族长姐姐?”
“没事,别担心。”族长重新微笑起来,“你今天和神农氏的少主很投缘?”
“神农氏的……少主?他们族长的儿子?”裴沐惊讶起来,“可姜月章穿得很朴素呀。”
说朴素都是委婉,说他穿得寒酸更恰当。除了那一枚青藤耳饰,他穿得连轩辕氏的普通人都不如。
还要做那么多活儿。
族长摇摇头:“你?知道……”
神农氏曾经也是一支繁盛的氏族,出过?少厉害的神祇。
但三百年前,天帝伏羲氏得到了一个预言,说未来神农氏将取代伏羲氏统治世界。
其实在过去也曾出过这样的预言。无论是燧人氏还是女娲氏,都大大方方挑选了预言氏族的贤明之人,将天帝之位禅让给对方。
但伏羲氏?同。他?想退位。
天帝身负大气运,同时也受到大制约。他?能够无缘无故对一支神灵氏族出手。
但这三百年里,在天帝的示意下,神农氏受到了极大的排挤。他们住在地面、擅长种植和医道,比其他氏族都更需要风雨调节,所以天帝就让风雨不顺,又常常找借口降下天灾。
久而久之,神农氏许多人受不了,干脆改投别的氏族。
剩下的少数人,日子也越发难熬。
裴沐听得很难过。
“天帝是坏人!”她小声说。
“?许乱说。”族长拍了她一下,严厉起来,“天帝姓风,昆仑氏也姓风,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血缘上,天帝还是你叔叔,?许非议长辈。”
裴沐蔫蔫垂头,心里却还是不服气:明明就是天帝?对。
她想起那个?停做活、沉默清寒的少年,?由想: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但几十年过去了,他们没有相遇。这段幼时的经历,也逐渐被她忘在了脑后。
裴沐成年后,去了紫微垣拜见天帝。和她想象的?同,天帝亲切和蔼,还夸她是良才,当即给她赐了星君的名号,曰“沐风”,说她也是风姓的一份子。
后来,天帝又封她为战神。
昆仑山的族人们都十分高兴,族长还请人专门打造了一柄神剑,给她随身佩戴。
可不久之后,族长就变得?那么高兴了。因为裴沐作为战神,始带领天庭军,四方征战。她战斗的对象主要是天魔,但慢慢地,地面出现一些反对天帝的声音,裴沐也要带人去镇压。
族长十分忧虑,觉得这恐怕是天帝违逆预言、气运将衰的征兆。
但她也没有办法,因为昆仑氏的利益已经牢牢和天帝绑在了一起。
在裴沐一百五十岁那一年,她从域外单挑天魔回来,因为受伤而半道昏迷。
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处处深雪的高山。天空蓝得纯粹又凛然,苍苍白雪覆盖着岩石,也断绝了许多草木的生机。
白衣灰发的青年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捣药。
“醒了?”
青年姜月章瞥来一眼。
“我救了你,你打算怎么报答?”他声音冷淡平静,“钱也可以,物资也可以。”
裴沐:……?
97、大师兄:解释春风(2)
(3)
裴沐第眼, 根本没认出他是谁。
小时候的经历太微小,况且她连年征战,脑子里早已被大量的战争、血火塞满。
她只是隐约觉得他眼熟,继而——就像小时候她的第反应样——发现青年十分好看。
无论以前还是现?, 姜月章都是她心中最好看的个人。
当他长成为青年, 轮廓?褪去了少年时期的柔和、稚嫩, 整个都冷峻疏离起?。如果让裴沐?形容,她会, 姜月章像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月亮,缥缈清冷出尘,却又有皓月没有的压迫感。
她坐?石床上, 低头看看自己,重点看了看被包扎好的的前胸和腰腹, 再撩起被子, 看看自己同样被包扎好的大腿。
整个过程视姜月章于无物。
青年也很淡?, 还捧药走过?, 跟看看她的身?:“我用了最好的药,你的伤好得很快。药物和医疗的报酬,也并计算。”
裴沐抬头上他的目光。
片刻后, 她露出个诚恳而真挚的笑容:“少算点?”
青年动不动, 只眯了眯眼:“为何?”
裴沐掐了掐自己没有丝赘肉的腰, 挑眉问:“谁给我上的药?”
“我。”青年不为所动,“医者眼中,你和路边头熊没有区别。”
裴熊熊:……
她饶有兴趣地看他, 把被子掀,大字型躺床上,:“可是我好看啊。你看了如此绝美的我, 难道不应当付点报酬?”
“不应当。”青年的眼神古井无波,得理所当然,“而且我比你好看。”
“不可?!”裴沐精神振,又勾唇笑,“除非你让我看看。”
青年:……
他面无表情:“沐风星君头戴旭日冠、身披万缕千丝寒玉甲并毕方火羽披风、足踏回雪流风轮、腰悬紫气化剑,?是执掌天庭精锐白雾军,竟然还?付不出报酬?”
裴沐沉?片刻,恍然拍手:“哎呀,我跟人抢军队俸禄抢惯了,都忘了自己有钱了。”
她似真似假地调侃句,眼神陡然锐利起?:“我打听得么清楚,你又是谁?”
他静静看了她会儿,突然将手里的药往前捧,淡淡道:“既然么精神,就自己换药。之后还有内服的汤药,自己煎。”
裴沐不解药,笑眯眯地:“不话就认为你心虚咯?心虚的话……我不?会把你当成敌人,剑杀了呢。”
他嘴唇抿出条浅浅的弧度。她不禁注意到,他实?是很缺乏血色,仿佛尊冰玉雕像,连唇色都极为浅淡;屋?白雪皑皑,日光也冷了三分,照?他身上,?显得他晶莹剔透、冷清精致。
样的气质……是不是有些眼熟?
她正?索,他忽又开口:“次不要给我生孩子了?”
……哎呀。
儿时的记忆忽然涌出。神灵的记忆十分清晰,只要抓住回忆里的那根线头,她轻而易举就想起了当年驾驭飞龙车、衣寒酸、神态却清冷矜持的少年。
“姜月章……!”她压住脱口的惊讶,眼里却止不住浮出喜色,又抱怨,“我当年的明明是你给我生孩子。”
“那也要我生得出?。”
他淡淡句,面上也有了些许笑意:“是我给你换药,还是你自己??”
当然是她自己?。
裴沐谈笑无忌,却多半都是试探。她成年后的五十年,基本都?战场度过,早早学会了谨慎小心、看谁都先存三分疑。
虽然姜月章算熟人,可当年不过面之缘,谁知道他现?如何?
况且……天帝向?忌惮神农氏。
偏偏是神农氏的少主救了她,是巧合,还是谋划?
裴沐很快换好了药。她床边放得有干净的新衣服,虽然摸起?料子般,?也算轻软舒适。
换好衣裙,再胡乱抓下头发、就当梳理完毕,裴沐走出房屋。
扑面而?是寒冷的雪风。她抬起头,才发现自己所?的地方距离山顶不太远;前方有个平台,开辟了小块田地,用神力温养,是唯独不会积雪的地方。
云浪层层涌动,推?无尽冰雾。饶是裴沐也算上天入地的人物,却也觉得里未免太过寒冷。
姜月章正蹲?田地边,用双手细致地埋土。
裴沐走过去,也蹲?他旁边。他?埋块块的黑色的种子。她问:“里是烈山?”
“嗯。”
就个字。
她又问:“你?种什么?”
“药。”
“什么药?”
“了你也不知道。”
“看嘛。”
“冬蓖麻。”他侧头看她眼,编成根粗辫子的灰色长发另侧垂落、微微晃荡,“听过么?”
裴沐没听过,?她装得好像听过,本正经:“嗯,冬蓖麻嘛,我经常见。”
他看她片刻,忽然勾唇笑。烈山是苦寒之地,他也整个宛如冰雕雪成,可微微笑时,又仿佛春日造访。
“骗你的,没有冬蓖麻种药。”他,“是岁寒子,性温,可以果腹,也可入药。”
裴沐瞪他。
他继续埋他的种子,又:“报酬怎么付?若是物资,我会给你列个清单;若是金玉珠贝,须得拿出我要的成色。”
裴沐四下看了看。
会儿?实是七月,?头正是炎热的时候。烈山之巅,却是样苦寒的情况;她站起?,走到崖边、放眼望去,远远见到山腰以下的地方,也覆盖块又块的白雪。
她回头问:“么多年,你怎么不?昆仑山找我?”
他头也不抬:“忙,没空。况且……”
他顿了顿:“你也没?。”
裴沐顿时心虚。她想那时候小么,而且她吵过次要?,却都被族长姐姐糊弄过去;久而久之,她就忘了。
她又凑过去:“姜月章,你多大?”
“百六十……”他想了下,确?道,“百六十八。”
“那你比我大十八岁,当然应该你?找我。”裴沐振振有词,又疑惑起?,“你为什么连自己多大都要想想?”
他反问:“你怎么还跟小时候样,么多问题?”
裴沐点不怵,笑嘻嘻地回答:“可?因为我还没放弃让你给我生孩子。”
姜月章:……
他不理她了。做完自己的事,他擦了手,又往山下走。
“姜月章,姜月章。”裴沐追上去,山道上的积雪被她踩出咯吱咯吱的响,“我想好了,我给你物资吧。你要什么,要多少?百石灵鹿肉,再加百石温泉稻,不够的话……”
“太多了。”
他眉眼动,余光瞥?点:“治好你的伤,不需要么多。”
裴沐脸严肃:“谁的,我很贵的。那就再加……百罐蜂蜜。我?昆仑山的灵蜂蜂蜜很有名。”
他干脆停下脚步,若有所?地看她,冷不丁问:“你?同情我?你觉得我穷,很可怜?”
“啊……不,也不……”裴沐心虚。想想,换成是她,如果被人同情怜悯,心里?不舒服。
谁料他点点头:“我的确很穷,那便多谢沐风星君了。”
裴沐放下心?,又笑眯眯地跟上去,眼神还到处飘。
“姜月章,难得我?烈山,你不带我到处看看?”她用开玩笑的口吻道。
而实际上,天帝警惕神农氏,她作为战神,当然要为天帝分忧。
姜月章走?她身边,走得很快,脚边冰雾飘飞。
“我很忙。”他,“如果你想跟我,自便。?是不可以?烈山随意行走。”
“行。”
她口应下。
结果……
姜月章没错,他果真很忙。
神农氏居于烈山,然而烈山天寒地冻,族民?不得不尽量聚?起,将神力汇聚起?、融化积雪,才好开辟田地、泉水。
里的飞雪不同于人间,轻易无法融化。裴沐悄悄试了下,发现凭她的力量,至多也就维持十亩地的温暖。
多年?的苦寒,造就了神农氏的族民?寡言而坚毅的性格。他?人人都?劳作,遇到姜月章就点点头,有事就简短地交谈句;看见裴沐,他?也只是看看,不会多问。
姜月章不停地做事。解决冻土、泉水引流,到药草不长、小孩生病……他什么都要管。
裴沐忍不住问:“你不是少主吗?族长呢?”
他淡淡:“不要随便打听,否则将你赶出去。”
“哦,好凶。”裴沐耸耸肩,也闭嘴了。毕竟,她确实?算居心不良。
?是不多久,有人?叫姜月章,让他过去族长那里趟,还特意强调:“……族长也想见见沐风星君。”
姜月章的眼神凝了凝,?到底没什么。他只问她:“你去不去?”
“去。”裴沐也想见见神农氏的族长。
族长住的地方和别人差不多,只是田地稍微大些。
进门,名身材高大、胡须有些杂乱的男人,就指姜月章,呵斥道:“跪下!”
裴沐扭头,却见青年已经走上前去,直挺挺跪?冰冷的地面上。他脊背挺直,神情淡漠、毫无惊讶,似乎早有预料。
族长拿起条小孩手腕粗的鞭子,“呼啦”挥响,接“啪”声,鞭影重重落?姜月章脊背上。
青年声闷哼,却不求饶、不辩解,也不妥协。他仍是跪得直直的,等待第二鞭……
没有第二鞭。
因为裴沐抓住了那条鞭子。
“您是打给我看呢。”她似笑非笑,“行了,我看见了,不用非得继续打他。”
男人上下打量她下,不辨喜怒:“沐风星君,是神农氏的家事。”
裴沐还要什么。
“沐风星君。”次开口的是姜月章,“请退下。”
裴沐看他片刻,放了手。
他吃了顿很狠的鞭子。边挨打,还要边听他父亲的骂。
“让你去救天帝的走狗!”
“你得起多年?死去的族民吗!”
“看看烈山的样子,想想你是谁!”
等顿鞭子终于结束,他背上已经血肉模糊。神灵的伤通常好得很快,神力越强、好得很快,?那条鞭子是神农氏所剩不多的宝物之,名叫打神鞭,让人轻易好不了。
他踉跄站起?,往?走。
裴沐回头看了神农氏族长眼,快步跟上姜月章。等出了房门,又走了截路,她左右看看,都没见有人?扶姜月章。明明他?遇到了好个族民,还是刚刚才受过姜月章帮助的,可他?都只是看眼,又冷漠地走开。
问都没问声。
她心中渐渐起了怒气,忍不住步上前,强行把他扶起?。
“……我又没有打过你?神农氏!”她烦躁地,“烈山的灾害,也不是我的管辖范围。至于因为你救了我就样吗?我又不是不付报酬!”
他却摇摇头,气息不稳:“我……母亲死?次灾害中。?他人也……多多少少……他?平时无处发泄怨气,?留?烈山,我已经很感激他?……”
“你还感激,感激什么啊!”裴沐恨恨道,“你干嘛不出去个人生活?你神力很强,哪里不?去?要不然,你跟我回昆仑山去好了!”
他抬起头,脸比雪?白,冷灰色的眉眼彷如褪色的水墨,又含了丝笑意:“我是神农氏的少主,烈山就是我的家。何况……跟你回去做什么?生孩子么?”
最后那句他得很轻,比粒雪花融化?轻。
裴沐噎了下。
“也不是不可以……”
“嗯?”
她移开眼神。天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之后,”她清清嗓子,“物资我会亲自运送过?。”
“嗯。”
“还有……我已经跟上头告过假了。我打仗打了五十年,想休息会儿。”
“嗯。”
他顿了顿:“你打算做什么?”
“没想好。”
裴沐忽然狡黠地笑起?,加重语气:“本?没想好。”
“……嗯?”
(4)
裴沐暂时卸甲回家,可很快又不停往?跑。
昆仑山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族长姐姐还问她去哪儿。
她总是:“去找个朋友!”
也不是谎。
有时候,她的确是去找军中结识的朋友。她跟同僚关系不错,和下属也都达成片。她暂时休息,他?还很舍不得她。
??多时候……她是偷偷溜去烈山,找姜月章。
不是太光明正大的事情。她生?就是天帝系,而姜月章所?的神农氏和天帝积怨已久。
不过……反正也不会打起?吧。裴沐暗自琢磨,天帝无法神农氏干涉太过,况且神农氏都样了,难道还?篡位?
样那样的理由之下,她时不时就溜去烈山。
她脸皮厚,人又总是笑嘻嘻的,?重要的是——就像她自己的,她和神农氏并没有直接结过仇。她上门去,总会带点吃的、用的,还很愿意用神力帮忙做做事。
所以慢慢地,烈山的人?也就无法她保持冷脸。
yqxsw.org
他?问她为什么跑得么勤快,她总是严肃回答:“神农氏少主于我有救命之恩!”
如果话被姜月章听到,他就会脸头疼,句:“你付过报酬了。”
裴沐开始还糊弄过去,后?听得多了,干脆提议:“那样吧,我给你?物资,你?要是有什么好用的药,也提供给我。”
神农氏精于医道,种植出的药材效果也非常好。裴沐是带军打仗的,虽然暂时闲下?,却总记得军中缺哪些东西。
姜月章听了,回头找父亲商量了下,就同意了。虽然族长并不乐意为敌人提供药物,?姜月章服了他——总要为现?的族民生活考虑。
此,神农氏与裴沐为代表的军队,不断进行少量的货物往?。烈山上的生活多少宽裕了些,军队里也批药称赞不绝。
为了以绝后患,裴沐还亲自去了趟紫微垣,劝天帝:“……您忌惮他?,我明白,?与?反复打压,何不把人用起??向?是忍无可忍才揭竿而起,如果吃饱了穿暖了,谁有心?想别的呢。”
天帝同意了。
裴沐得了许可,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往烈山跑。
她总是跟?姜月章身边,?口气叽叽咕咕整天。于所有她不认识的植物,她都要指指点点地评价番。
有回她:“是什么?”
离姜月章的屋子不远之处,她发现了株没见过的植物。是株藤蔓,攀附乔木向上生长,叶片上有层毛茸茸的软刺,开浅蓝紫色的花,串串倒挂,宛如无数小型的花瓣瀑布;风吹过,又像许多无声的铃铛。
姜月章走过?,仔细看了看。
“是蓝风藤。”他露出惊讶的神色,“种植物通常需要?温暖的环境,极少??酷寒的环境中生存……还开花了。”
“很少见?”裴沐戳了戳花朵,“有什么用么?”
他:“?驱避蚊虫,除此之?并无大用。”
她歪头看了会儿,断然宣布:“好看就是最大的用处。”
他失笑,正要什么,却又回头望蓝风藤。他静静想了会儿什么事,忽然问:“你喜欢?”
裴沐点头。
他也点点头,却不再什么了。
那次过后,裴沐突然被临时征召,域?天魔卷土重?,需要她镇守天门。
她匆匆去了前线,只?得及托人给烈山那头带个口信。至于他的回复,她没机会收到。
仗打了年。天魔?实生于阴阳平衡之道,符合天地法则,因此永远也打不死的,?它?会危害界内生命,所以又不?不打。
过了年,她战场回?。?家里待了天,她又轻车熟路跑去了东部的烈山。
?天,她又被神农氏的人?拒之门?。
她开开心心上门,猛下碰鼻子灰,还被阴阳怪气地骂了句,恼得不行,却又有些担心:事出反常,必有古怪。
不做二不休,烈山不欢迎她,她干脆偷偷翻进去。
裴沐,战场上无坚不摧、无往不利的战神大人,挖空心?、小心尝试,顺利地烈山后山翻了进去。
她熟门熟路地找了条隐秘捷径,跑去姜月章的屋子,探头看——空的。
也正常。他?是个闲不住、也闲不了的人。烈山上上下下,哪里不需要他操心?
裴沐又避开旁人,四处找了起?。走走,她却觉出不:烈山太安静了。
等她终于摸到族长那头,听见此起彼伏的幽幽哭声,才明白过?:原?族长去世了。
她藏?草木之间,悄悄探出头:人群最前方,姜月章神情极为肃穆,长辈手里接过了象征族长的手杖,并高高举?头顶。他仍是万年如的素白宽衣,而本人比衣服?白;寒风烈烈灌满他的衣袖,本?也是高大挺拔的青年,忽然显得形销骨立。
下头有族人抱头痛哭,哀悼老族长,有人还愤愤地,不?老族长的死和裴沐有关。不?就是天帝下旨暗害老族长。
实话,裴沐可不?乎他?怎么想。
?是……
她静静看那个满身苍凉的人,心里浮出个疑问:他也会么想吗?
裴沐没有露面,就收敛气息、藏?影子里,安静地看完了场族长交接仪式。之后的切琐事,她也都看完了。
姜月章仔细处理完所有事,又安抚好人?的情绪,才独自往山顶走。他住的地方?烈山最高处,那里最冷;他因为他的神力最强大,所以最苦寒的地方,他?。
往上走,植被越?越少,裴沐?躲的地方也越?越少。
她顺积雪的阴影前行,还屏息凝神探头,想去窥探他的神情。
他却已经侧过头,准确地看向她的方向。和?人前的冷肃不同,他面上是抹显而易见的疲色与哀伤,还有缕讶色。
“……阿沐?”
裴沐眨眨眼:“你叫我什么?”
他直叫她“沐风星君”,刻板守礼,无声地维持疏离。
他怔,神色中闪过抹慌乱,改口:“沐风星君。”
裴沐解除了隐匿术法。她正蹲?块不大不小的岩石上,恰好?平视他的眼睛。
她伸出手:“拉我把。”
他迟疑片刻,才?握住她的手,神色慢慢柔和下?:“沐风星君是什么时候回?的?”
“前天。”裴沐,“你……节哀。”
姜月章摇摇头:“我并不意?。父亲身?直不好,近年已经油尽灯枯……”
他忽然侧过头,声音哑了分:“……抱歉。”
裴沐假装没听出?他喉咙里滚出的声呜咽。
她也没有放开他的手。
“姜月章。”
“……嗯。”
“你直接叫我‘阿沐’吧。”她,“我?实不太喜欢沐风星君个称号。”
?实她是不喜欢天帝。而且,年里她也遇到了些事。
青年手里紧。他皮肤比她冷,握起?仿佛块玉;?不凉。
“……不太好。”他却拒绝了,也将手抽出?,神情恢复了冷淡克制,“今日烈山事务繁忙,沐风星君还是暂时请回。”
裴沐却看向了另边。
他?已经到了他住的地方,就是她最初醒过?时候的崖边。他的屋子实际不过是山洞改造的,也只有崖边那小块药圃兼粮田。
她真是再也没有见过比他?寒酸的神灵了。
她记得很清楚,?他的药圃旁边,原?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现?,?她目光所及之处,却竖起了花架。
用纤细的草木扎出的花架,上面爬满了蓝风藤。神力药圃那头分了部分出?,作为给蓝风藤的温养。
不是开花的季节,?不是开花的环境。冰天雪地、长风不绝,?花架上藤蔓轻摇,?有无数华美的花瀑同摇荡。
“……那是什么?”她轻声问。
他沉默片刻:“蓝风藤。”
“为什么?里?”她回头看他,“为什么么多?”
青年紧紧握木杖,个个指节都突出?。他嘴唇抿得也很紧,仅有的点血色也像被风吹没了;灰色的长发垂?他身侧,也像蓝风藤样轻轻摇摆。
良久,他才轻声:“阿沐,我拥有的东西只有点。我只?给你的,也只有点。”
他自嘲地笑了笑,冬夜星辰般的眼睛凝视她:“我痴心妄想,不?小时候第次见你,我就知道,你不是我?接触到的人。”
裴沐叹了口气。
“可是姜月章,接触又不难。”
她搂住他的脖子,迎他惊讶的眸光,轻轻吻?他唇上。
98、神代:反求诸己(一)
(3)
裴沐第眼, 根本没认出他是谁。
小时候的经历太微小,况且她连年征战,脑子里早已被大量的战争、血火塞满。
她只是隐约觉得他眼熟,继而——就像小时候她的第反应样——发现青年十分好看。
无论以前还是现?, 姜月章都是她心中最好看的个人。
当他长成为青年, 轮廓?褪去了少年时期的柔和、稚嫩, 整个都冷峻疏离起?。如果让裴沐?形容,她会, 姜月章像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月亮,缥缈清冷出尘,却又有皓月没有的压迫感。
她坐?石床上, 低头看看自己,重点看了看被包扎好的的前胸和腰腹, 再撩起被子, 看看自己同样被包扎好的大腿。
整个过程视姜月章于无物。
青年也很淡?, 还捧药走过?, 跟看看她的身?:“我用了最好的药,你的伤好得很快。药物和医疗的报酬,也并计算。”
裴沐抬头上他的目光。
片刻后, 她露出个诚恳而真挚的笑容:“少算点?”
青年动不动, 只眯了眯眼:“为何?”
裴沐掐了掐自己没有丝赘肉的腰, 挑眉问:“谁给我上的药?”
“我。”青年不为所动,“医者眼中,你和路边头熊没有区别。”
裴熊熊:……
她饶有兴趣地看他, 把被子掀,大字型躺床上,:“可是我好看啊。你看了如此绝美的我, 难道不应当付点报酬?”
“不应当。”青年的眼神古井无波,得理所当然,“而且我比你好看。”
“不可?!”裴沐精神振,又勾唇笑,“除非你让我看看。”
青年:……
他面无表情:“沐风星君头戴旭日冠、身披万缕千丝寒玉甲并毕方火羽披风、足踏回雪流风轮、腰悬紫气化剑,?是执掌天庭精锐白雾军,竟然还?付不出报酬?”
裴沐沉?片刻,恍然拍手:“哎呀,我跟人抢军队俸禄抢惯了,都忘了自己有钱了。”
她似真似假地调侃句,眼神陡然锐利起?:“我打听得么清楚,你又是谁?”
他静静看了她会儿,突然将手里的药往前捧,淡淡道:“既然么精神,就自己换药。之后还有内服的汤药,自己煎。”
裴沐不解药,笑眯眯地:“不话就认为你心虚咯?心虚的话……我不?会把你当成敌人,剑杀了呢。”
他嘴唇抿出条浅浅的弧度。她不禁注意到,他实?是很缺乏血色,仿佛尊冰玉雕像,连唇色都极为浅淡;屋?白雪皑皑,日光也冷了三分,照?他身上,?显得他晶莹剔透、冷清精致。
样的气质……是不是有些眼熟?
她正?索,他忽又开口:“次不要给我生孩子了?”
……哎呀。
儿时的记忆忽然涌出。神灵的记忆十分清晰,只要抓住回忆里的那根线头,她轻而易举就想起了当年驾驭飞龙车、衣寒酸、神态却清冷矜持的少年。
“姜月章……!”她压住脱口的惊讶,眼里却止不住浮出喜色,又抱怨,“我当年的明明是你给我生孩子。”
“那也要我生得出?。”
他淡淡句,面上也有了些许笑意:“是我给你换药,还是你自己??”
当然是她自己?。
裴沐谈笑无忌,却多半都是试探。她成年后的五十年,基本都?战场度过,早早学会了谨慎小心、看谁都先存三分疑。
虽然姜月章算熟人,可当年不过面之缘,谁知道他现?如何?
况且……天帝向?忌惮神农氏。
偏偏是神农氏的少主救了她,是巧合,还是谋划?
裴沐很快换好了药。她床边放得有干净的新衣服,虽然摸起?料子般,?也算轻软舒适。
换好衣裙,再胡乱抓下头发、就当梳理完毕,裴沐走出房屋。
扑面而?是寒冷的雪风。她抬起头,才发现自己所?的地方距离山顶不太远;前方有个平台,开辟了小块田地,用神力温养,是唯独不会积雪的地方。
云浪层层涌动,推?无尽冰雾。饶是裴沐也算上天入地的人物,却也觉得里未免太过寒冷。
姜月章正蹲?田地边,用双手细致地埋土。
裴沐走过去,也蹲?他旁边。他?埋块块的黑色的种子。她问:“里是烈山?”
“嗯。”
就个字。
她又问:“你?种什么?”
“药。”
“什么药?”
“了你也不知道。”
“看嘛。”
“冬蓖麻。”他侧头看她眼,编成根粗辫子的灰色长发另侧垂落、微微晃荡,“听过么?”
裴沐没听过,?她装得好像听过,本正经:“嗯,冬蓖麻嘛,我经常见。”
他看她片刻,忽然勾唇笑。烈山是苦寒之地,他也整个宛如冰雕雪成,可微微笑时,又仿佛春日造访。
“骗你的,没有冬蓖麻种药。”他,“是岁寒子,性温,可以果腹,也可入药。”
裴沐瞪他。
他继续埋他的种子,又:“报酬怎么付?若是物资,我会给你列个清单;若是金玉珠贝,须得拿出我要的成色。”
裴沐四下看了看。
会儿?实是七月,?头正是炎热的时候。烈山之巅,却是样苦寒的情况;她站起?,走到崖边、放眼望去,远远见到山腰以下的地方,也覆盖块又块的白雪。
她回头问:“么多年,你怎么不?昆仑山找我?”
他头也不抬:“忙,没空。况且……”
他顿了顿:“你也没?。”
裴沐顿时心虚。她想那时候小么,而且她吵过次要?,却都被族长姐姐糊弄过去;久而久之,她就忘了。
她又凑过去:“姜月章,你多大?”
“百六十……”他想了下,确?道,“百六十八。”
“那你比我大十八岁,当然应该你?找我。”裴沐振振有词,又疑惑起?,“你为什么连自己多大都要想想?”
他反问:“你怎么还跟小时候样,么多问题?”
裴沐点不怵,笑嘻嘻地回答:“可?因为我还没放弃让你给我生孩子。”
姜月章:……
他不理她了。做完自己的事,他擦了手,又往山下走。
“姜月章,姜月章。”裴沐追上去,山道上的积雪被她踩出咯吱咯吱的响,“我想好了,我给你物资吧。你要什么,要多少?百石灵鹿肉,再加百石温泉稻,不够的话……”
“太多了。”
他眉眼动,余光瞥?点:“治好你的伤,不需要么多。”
裴沐脸严肃:“谁的,我很贵的。那就再加……百罐蜂蜜。我?昆仑山的灵蜂蜂蜜很有名。”
他干脆停下脚步,若有所?地看她,冷不丁问:“你?同情我?你觉得我穷,很可怜?”
“啊……不,也不……”裴沐心虚。想想,换成是她,如果被人同情怜悯,心里?不舒服。
谁料他点点头:“我的确很穷,那便多谢沐风星君了。”
裴沐放下心?,又笑眯眯地跟上去,眼神还到处飘。
“姜月章,难得我?烈山,你不带我到处看看?”她用开玩笑的口吻道。
而实际上,天帝警惕神农氏,她作为战神,当然要为天帝分忧。
姜月章走?她身边,走得很快,脚边冰雾飘飞。
“我很忙。”他,“如果你想跟我,自便。?是不可以?烈山随意行走。”
“行。”
她口应下。
结果……
姜月章没错,他果真很忙。
神农氏居于烈山,然而烈山天寒地冻,族民?不得不尽量聚?起,将神力汇聚起?、融化积雪,才好开辟田地、泉水。
里的飞雪不同于人间,轻易无法融化。裴沐悄悄试了下,发现凭她的力量,至多也就维持十亩地的温暖。
多年?的苦寒,造就了神农氏的族民?寡言而坚毅的性格。他?人人都?劳作,遇到姜月章就点点头,有事就简短地交谈句;看见裴沐,他?也只是看看,不会多问。
姜月章不停地做事。解决冻土、泉水引流,到药草不长、小孩生病……他什么都要管。
裴沐忍不住问:“你不是少主吗?族长呢?”
他淡淡:“不要随便打听,否则将你赶出去。”
“哦,好凶。”裴沐耸耸肩,也闭嘴了。毕竟,她确实?算居心不良。
?是不多久,有人?叫姜月章,让他过去族长那里趟,还特意强调:“……族长也想见见沐风星君。”
姜月章的眼神凝了凝,?到底没什么。他只问她:“你去不去?”
“去。”裴沐也想见见神农氏的族长。
族长住的地方和别人差不多,只是田地稍微大些。
进门,名身材高大、胡须有些杂乱的男人,就指姜月章,呵斥道:“跪下!”
裴沐扭头,却见青年已经走上前去,直挺挺跪?冰冷的地面上。他脊背挺直,神情淡漠、毫无惊讶,似乎早有预料。
族长拿起条小孩手腕粗的鞭子,“呼啦”挥响,接“啪”声,鞭影重重落?姜月章脊背上。
青年声闷哼,却不求饶、不辩解,也不妥协。他仍是跪得直直的,等待第二鞭……
没有第二鞭。
因为裴沐抓住了那条鞭子。
“您是打给我看呢。”她似笑非笑,“行了,我看见了,不用非得继续打他。”
男人上下打量她下,不辨喜怒:“沐风星君,是神农氏的家事。”
裴沐还要什么。
“沐风星君。”次开口的是姜月章,“请退下。”
裴沐看他片刻,放了手。
他吃了顿很狠的鞭子。边挨打,还要边听他父亲的骂。
“让你去救天帝的走狗!”
“你得起多年?死去的族民吗!”
“看看烈山的样子,想想你是谁!”
等顿鞭子终于结束,他背上已经血肉模糊。神灵的伤通常好得很快,神力越强、好得很快,?那条鞭子是神农氏所剩不多的宝物之,名叫打神鞭,让人轻易好不了。
他踉跄站起?,往?走。
裴沐回头看了神农氏族长眼,快步跟上姜月章。等出了房门,又走了截路,她左右看看,都没见有人?扶姜月章。明明他?遇到了好个族民,还是刚刚才受过姜月章帮助的,可他?都只是看眼,又冷漠地走开。
问都没问声。
她心中渐渐起了怒气,忍不住步上前,强行把他扶起?。
“……我又没有打过你?神农氏!”她烦躁地,“烈山的灾害,也不是我的管辖范围。至于因为你救了我就样吗?我又不是不付报酬!”
他却摇摇头,气息不稳:“我……母亲死?次灾害中。?他人也……多多少少……他?平时无处发泄怨气,?留?烈山,我已经很感激他?……”
“你还感激,感激什么啊!”裴沐恨恨道,“你干嘛不出去个人生活?你神力很强,哪里不?去?要不然,你跟我回昆仑山去好了!”
他抬起头,脸比雪?白,冷灰色的眉眼彷如褪色的水墨,又含了丝笑意:“我是神农氏的少主,烈山就是我的家。何况……跟你回去做什么?生孩子么?”
最后那句他得很轻,比粒雪花融化?轻。
裴沐噎了下。
“也不是不可以……”
“嗯?”
她移开眼神。天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之后,”她清清嗓子,“物资我会亲自运送过?。”
“嗯。”
“还有……我已经跟上头告过假了。我打仗打了五十年,想休息会儿。”
“嗯。”
他顿了顿:“你打算做什么?”
“没想好。”
裴沐忽然狡黠地笑起?,加重语气:“本?没想好。”
“……嗯?”
(4)
裴沐暂时卸甲回家,可很快又不停往?跑。
昆仑山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族长姐姐还问她去哪儿。
她总是:“去找个朋友!”
也不是谎。
有时候,她的确是去找军中结识的朋友。她跟同僚关系不错,和下属也都达成片。她暂时休息,他?还很舍不得她。
??多时候……她是偷偷溜去烈山,找姜月章。
不是太光明正大的事情。她生?就是天帝系,而姜月章所?的神农氏和天帝积怨已久。
不过……反正也不会打起?吧。裴沐暗自琢磨,天帝无法神农氏干涉太过,况且神农氏都样了,难道还?篡位?
样那样的理由之下,她时不时就溜去烈山。
她脸皮厚,人又总是笑嘻嘻的,?重要的是——就像她自己的,她和神农氏并没有直接结过仇。她上门去,总会带点吃的、用的,还很愿意用神力帮忙做做事。
所以慢慢地,烈山的人?也就无法她保持冷脸。
yqxsw.org
他?问她为什么跑得么勤快,她总是严肃回答:“神农氏少主于我有救命之恩!”
如果话被姜月章听到,他就会脸头疼,句:“你付过报酬了。”
裴沐开始还糊弄过去,后?听得多了,干脆提议:“那样吧,我给你?物资,你?要是有什么好用的药,也提供给我。”
神农氏精于医道,种植出的药材效果也非常好。裴沐是带军打仗的,虽然暂时闲下?,却总记得军中缺哪些东西。
姜月章听了,回头找父亲商量了下,就同意了。虽然族长并不乐意为敌人提供药物,?姜月章服了他——总要为现?的族民生活考虑。
此,神农氏与裴沐为代表的军队,不断进行少量的货物往?。烈山上的生活多少宽裕了些,军队里也批药称赞不绝。
为了以绝后患,裴沐还亲自去了趟紫微垣,劝天帝:“……您忌惮他?,我明白,?与?反复打压,何不把人用起??向?是忍无可忍才揭竿而起,如果吃饱了穿暖了,谁有心?想别的呢。”
天帝同意了。
裴沐得了许可,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往烈山跑。
她总是跟?姜月章身边,?口气叽叽咕咕整天。于所有她不认识的植物,她都要指指点点地评价番。
有回她:“是什么?”
离姜月章的屋子不远之处,她发现了株没见过的植物。是株藤蔓,攀附乔木向上生长,叶片上有层毛茸茸的软刺,开浅蓝紫色的花,串串倒挂,宛如无数小型的花瓣瀑布;风吹过,又像许多无声的铃铛。
姜月章走过?,仔细看了看。
“是蓝风藤。”他露出惊讶的神色,“种植物通常需要?温暖的环境,极少??酷寒的环境中生存……还开花了。”
“很少见?”裴沐戳了戳花朵,“有什么用么?”
他:“?驱避蚊虫,除此之?并无大用。”
她歪头看了会儿,断然宣布:“好看就是最大的用处。”
他失笑,正要什么,却又回头望蓝风藤。他静静想了会儿什么事,忽然问:“你喜欢?”
裴沐点头。
他也点点头,却不再什么了。
那次过后,裴沐突然被临时征召,域?天魔卷土重?,需要她镇守天门。
她匆匆去了前线,只?得及托人给烈山那头带个口信。至于他的回复,她没机会收到。
仗打了年。天魔?实生于阴阳平衡之道,符合天地法则,因此永远也打不死的,?它?会危害界内生命,所以又不?不打。
过了年,她战场回?。?家里待了天,她又轻车熟路跑去了东部的烈山。
?天,她又被神农氏的人?拒之门?。
她开开心心上门,猛下碰鼻子灰,还被阴阳怪气地骂了句,恼得不行,却又有些担心:事出反常,必有古怪。
不做二不休,烈山不欢迎她,她干脆偷偷翻进去。
裴沐,战场上无坚不摧、无往不利的战神大人,挖空心?、小心尝试,顺利地烈山后山翻了进去。
她熟门熟路地找了条隐秘捷径,跑去姜月章的屋子,探头看——空的。
也正常。他?是个闲不住、也闲不了的人。烈山上上下下,哪里不需要他操心?
裴沐又避开旁人,四处找了起?。走走,她却觉出不:烈山太安静了。
等她终于摸到族长那头,听见此起彼伏的幽幽哭声,才明白过?:原?族长去世了。
她藏?草木之间,悄悄探出头:人群最前方,姜月章神情极为肃穆,长辈手里接过了象征族长的手杖,并高高举?头顶。他仍是万年如的素白宽衣,而本人比衣服?白;寒风烈烈灌满他的衣袖,本?也是高大挺拔的青年,忽然显得形销骨立。
下头有族人抱头痛哭,哀悼老族长,有人还愤愤地,不?老族长的死和裴沐有关。不?就是天帝下旨暗害老族长。
实话,裴沐可不?乎他?怎么想。
?是……
她静静看那个满身苍凉的人,心里浮出个疑问:他也会么想吗?
裴沐没有露面,就收敛气息、藏?影子里,安静地看完了场族长交接仪式。之后的切琐事,她也都看完了。
姜月章仔细处理完所有事,又安抚好人?的情绪,才独自往山顶走。他住的地方?烈山最高处,那里最冷;他因为他的神力最强大,所以最苦寒的地方,他?。
往上走,植被越?越少,裴沐?躲的地方也越?越少。
她顺积雪的阴影前行,还屏息凝神探头,想去窥探他的神情。
他却已经侧过头,准确地看向她的方向。和?人前的冷肃不同,他面上是抹显而易见的疲色与哀伤,还有缕讶色。
“……阿沐?”
裴沐眨眨眼:“你叫我什么?”
他直叫她“沐风星君”,刻板守礼,无声地维持疏离。
他怔,神色中闪过抹慌乱,改口:“沐风星君。”
裴沐解除了隐匿术法。她正蹲?块不大不小的岩石上,恰好?平视他的眼睛。
她伸出手:“拉我把。”
他迟疑片刻,才?握住她的手,神色慢慢柔和下?:“沐风星君是什么时候回?的?”
“前天。”裴沐,“你……节哀。”
姜月章摇摇头:“我并不意?。父亲身?直不好,近年已经油尽灯枯……”
他忽然侧过头,声音哑了分:“……抱歉。”
裴沐假装没听出?他喉咙里滚出的声呜咽。
她也没有放开他的手。
“姜月章。”
“……嗯。”
“你直接叫我‘阿沐’吧。”她,“我?实不太喜欢沐风星君个称号。”
?实她是不喜欢天帝。而且,年里她也遇到了些事。
青年手里紧。他皮肤比她冷,握起?仿佛块玉;?不凉。
“……不太好。”他却拒绝了,也将手抽出?,神情恢复了冷淡克制,“今日烈山事务繁忙,沐风星君还是暂时请回。”
裴沐却看向了另边。
他?已经到了他住的地方,就是她最初醒过?时候的崖边。他的屋子实际不过是山洞改造的,也只有崖边那小块药圃兼粮田。
她真是再也没有见过比他?寒酸的神灵了。
她记得很清楚,?他的药圃旁边,原?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现?,?她目光所及之处,却竖起了花架。
用纤细的草木扎出的花架,上面爬满了蓝风藤。神力药圃那头分了部分出?,作为给蓝风藤的温养。
不是开花的季节,?不是开花的环境。冰天雪地、长风不绝,?花架上藤蔓轻摇,?有无数华美的花瀑同摇荡。
“……那是什么?”她轻声问。
他沉默片刻:“蓝风藤。”
“为什么?里?”她回头看他,“为什么么多?”
青年紧紧握木杖,个个指节都突出?。他嘴唇抿得也很紧,仅有的点血色也像被风吹没了;灰色的长发垂?他身侧,也像蓝风藤样轻轻摇摆。
良久,他才轻声:“阿沐,我拥有的东西只有点。我只?给你的,也只有点。”
他自嘲地笑了笑,冬夜星辰般的眼睛凝视她:“我痴心妄想,不?小时候第次见你,我就知道,你不是我?接触到的人。”
裴沐叹了口气。
“可是姜月章,接触又不难。”
她搂住他的脖子,迎他惊讶的眸光,轻轻吻?他唇上。
99、神代:反求诸己(二)
(3)
裴沐第眼, 根本没认出他是谁。
小时候的经历太微小,况且她连年征战,脑子里早已被大量的战争、血火塞满。
她只是隐约觉得他眼熟,继而——就像小时候她的第反应样——发现青年十分好看。
无论以前还是现?, 姜月章都是她心中最好看的个人。
当他长成为青年, 轮廓?褪去了少年时期的柔和、稚嫩, 整个都冷峻疏离起?。如果让裴沐?形容,她会, 姜月章像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月亮,缥缈清冷出尘,却又有皓月没有的压迫感。
她坐?石床上, 低头看看自己,重点看了看被包扎好的的前胸和腰腹, 再撩起被子, 看看自己同样被包扎好的大腿。
整个过程视姜月章于无物。
青年也很淡?, 还捧药走过?, 跟看看她的身?:“我用了最好的药,你的伤好得很快。药物和医疗的报酬,也并计算。”
裴沐抬头上他的目光。
片刻后, 她露出个诚恳而真挚的笑容:“少算点?”
青年动不动, 只眯了眯眼:“为何?”
裴沐掐了掐自己没有丝赘肉的腰, 挑眉问:“谁给我上的药?”
“我。”青年不为所动,“医者眼中,你和路边头熊没有区别。”
裴熊熊:……
她饶有兴趣地看他, 把被子掀,大字型躺床上,:“可是我好看啊。你看了如此绝美的我, 难道不应当付点报酬?”
“不应当。”青年的眼神古井无波,得理所当然,“而且我比你好看。”
“不可?!”裴沐精神振,又勾唇笑,“除非你让我看看。”
青年:……
他面无表情:“沐风星君头戴旭日冠、身披万缕千丝寒玉甲并毕方火羽披风、足踏回雪流风轮、腰悬紫气化剑,?是执掌天庭精锐白雾军,竟然还?付不出报酬?”
裴沐沉?片刻,恍然拍手:“哎呀,我跟人抢军队俸禄抢惯了,都忘了自己有钱了。”
她似真似假地调侃句,眼神陡然锐利起?:“我打听得么清楚,你又是谁?”
他静静看了她会儿,突然将手里的药往前捧,淡淡道:“既然么精神,就自己换药。之后还有内服的汤药,自己煎。”
裴沐不解药,笑眯眯地:“不话就认为你心虚咯?心虚的话……我不?会把你当成敌人,剑杀了呢。”
他嘴唇抿出条浅浅的弧度。她不禁注意到,他实?是很缺乏血色,仿佛尊冰玉雕像,连唇色都极为浅淡;屋?白雪皑皑,日光也冷了三分,照?他身上,?显得他晶莹剔透、冷清精致。
样的气质……是不是有些眼熟?
她正?索,他忽又开口:“次不要给我生孩子了?”
……哎呀。
儿时的记忆忽然涌出。神灵的记忆十分清晰,只要抓住回忆里的那根线头,她轻而易举就想起了当年驾驭飞龙车、衣寒酸、神态却清冷矜持的少年。
“姜月章……!”她压住脱口的惊讶,眼里却止不住浮出喜色,又抱怨,“我当年的明明是你给我生孩子。”
“那也要我生得出?。”
他淡淡句,面上也有了些许笑意:“是我给你换药,还是你自己??”
当然是她自己?。
裴沐谈笑无忌,却多半都是试探。她成年后的五十年,基本都?战场度过,早早学会了谨慎小心、看谁都先存三分疑。
虽然姜月章算熟人,可当年不过面之缘,谁知道他现?如何?
况且……天帝向?忌惮神农氏。
偏偏是神农氏的少主救了她,是巧合,还是谋划?
裴沐很快换好了药。她床边放得有干净的新衣服,虽然摸起?料子般,?也算轻软舒适。
换好衣裙,再胡乱抓下头发、就当梳理完毕,裴沐走出房屋。
扑面而?是寒冷的雪风。她抬起头,才发现自己所?的地方距离山顶不太远;前方有个平台,开辟了小块田地,用神力温养,是唯独不会积雪的地方。
云浪层层涌动,推?无尽冰雾。饶是裴沐也算上天入地的人物,却也觉得里未免太过寒冷。
姜月章正蹲?田地边,用双手细致地埋土。
裴沐走过去,也蹲?他旁边。他?埋块块的黑色的种子。她问:“里是烈山?”
“嗯。”
就个字。
她又问:“你?种什么?”
“药。”
“什么药?”
“了你也不知道。”
“看嘛。”
“冬蓖麻。”他侧头看她眼,编成根粗辫子的灰色长发另侧垂落、微微晃荡,“听过么?”
裴沐没听过,?她装得好像听过,本正经:“嗯,冬蓖麻嘛,我经常见。”
他看她片刻,忽然勾唇笑。烈山是苦寒之地,他也整个宛如冰雕雪成,可微微笑时,又仿佛春日造访。
“骗你的,没有冬蓖麻种药。”他,“是岁寒子,性温,可以果腹,也可入药。”
裴沐瞪他。
他继续埋他的种子,又:“报酬怎么付?若是物资,我会给你列个清单;若是金玉珠贝,须得拿出我要的成色。”
裴沐四下看了看。
会儿?实是七月,?头正是炎热的时候。烈山之巅,却是样苦寒的情况;她站起?,走到崖边、放眼望去,远远见到山腰以下的地方,也覆盖块又块的白雪。
她回头问:“么多年,你怎么不?昆仑山找我?”
他头也不抬:“忙,没空。况且……”
他顿了顿:“你也没?。”
裴沐顿时心虚。她想那时候小么,而且她吵过次要?,却都被族长姐姐糊弄过去;久而久之,她就忘了。
她又凑过去:“姜月章,你多大?”
“百六十……”他想了下,确?道,“百六十八。”
“那你比我大十八岁,当然应该你?找我。”裴沐振振有词,又疑惑起?,“你为什么连自己多大都要想想?”
他反问:“你怎么还跟小时候样,么多问题?”
裴沐点不怵,笑嘻嘻地回答:“可?因为我还没放弃让你给我生孩子。”
姜月章:……
他不理她了。做完自己的事,他擦了手,又往山下走。
“姜月章,姜月章。”裴沐追上去,山道上的积雪被她踩出咯吱咯吱的响,“我想好了,我给你物资吧。你要什么,要多少?百石灵鹿肉,再加百石温泉稻,不够的话……”
“太多了。”
他眉眼动,余光瞥?点:“治好你的伤,不需要么多。”
裴沐脸严肃:“谁的,我很贵的。那就再加……百罐蜂蜜。我?昆仑山的灵蜂蜂蜜很有名。”
他干脆停下脚步,若有所?地看她,冷不丁问:“你?同情我?你觉得我穷,很可怜?”
“啊……不,也不……”裴沐心虚。想想,换成是她,如果被人同情怜悯,心里?不舒服。
谁料他点点头:“我的确很穷,那便多谢沐风星君了。”
裴沐放下心?,又笑眯眯地跟上去,眼神还到处飘。
“姜月章,难得我?烈山,你不带我到处看看?”她用开玩笑的口吻道。
而实际上,天帝警惕神农氏,她作为战神,当然要为天帝分忧。
姜月章走?她身边,走得很快,脚边冰雾飘飞。
“我很忙。”他,“如果你想跟我,自便。?是不可以?烈山随意行走。”
“行。”
她口应下。
结果……
姜月章没错,他果真很忙。
神农氏居于烈山,然而烈山天寒地冻,族民?不得不尽量聚?起,将神力汇聚起?、融化积雪,才好开辟田地、泉水。
里的飞雪不同于人间,轻易无法融化。裴沐悄悄试了下,发现凭她的力量,至多也就维持十亩地的温暖。
多年?的苦寒,造就了神农氏的族民?寡言而坚毅的性格。他?人人都?劳作,遇到姜月章就点点头,有事就简短地交谈句;看见裴沐,他?也只是看看,不会多问。
姜月章不停地做事。解决冻土、泉水引流,到药草不长、小孩生病……他什么都要管。
裴沐忍不住问:“你不是少主吗?族长呢?”
他淡淡:“不要随便打听,否则将你赶出去。”
“哦,好凶。”裴沐耸耸肩,也闭嘴了。毕竟,她确实?算居心不良。
?是不多久,有人?叫姜月章,让他过去族长那里趟,还特意强调:“……族长也想见见沐风星君。”
姜月章的眼神凝了凝,?到底没什么。他只问她:“你去不去?”
“去。”裴沐也想见见神农氏的族长。
族长住的地方和别人差不多,只是田地稍微大些。
进门,名身材高大、胡须有些杂乱的男人,就指姜月章,呵斥道:“跪下!”
裴沐扭头,却见青年已经走上前去,直挺挺跪?冰冷的地面上。他脊背挺直,神情淡漠、毫无惊讶,似乎早有预料。
族长拿起条小孩手腕粗的鞭子,“呼啦”挥响,接“啪”声,鞭影重重落?姜月章脊背上。
青年声闷哼,却不求饶、不辩解,也不妥协。他仍是跪得直直的,等待第二鞭……
没有第二鞭。
因为裴沐抓住了那条鞭子。
“您是打给我看呢。”她似笑非笑,“行了,我看见了,不用非得继续打他。”
男人上下打量她下,不辨喜怒:“沐风星君,是神农氏的家事。”
裴沐还要什么。
“沐风星君。”次开口的是姜月章,“请退下。”
裴沐看他片刻,放了手。
他吃了顿很狠的鞭子。边挨打,还要边听他父亲的骂。
“让你去救天帝的走狗!”
“你得起多年?死去的族民吗!”
“看看烈山的样子,想想你是谁!”
等顿鞭子终于结束,他背上已经血肉模糊。神灵的伤通常好得很快,神力越强、好得很快,?那条鞭子是神农氏所剩不多的宝物之,名叫打神鞭,让人轻易好不了。
他踉跄站起?,往?走。
裴沐回头看了神农氏族长眼,快步跟上姜月章。等出了房门,又走了截路,她左右看看,都没见有人?扶姜月章。明明他?遇到了好个族民,还是刚刚才受过姜月章帮助的,可他?都只是看眼,又冷漠地走开。
问都没问声。
她心中渐渐起了怒气,忍不住步上前,强行把他扶起?。
“……我又没有打过你?神农氏!”她烦躁地,“烈山的灾害,也不是我的管辖范围。至于因为你救了我就样吗?我又不是不付报酬!”
他却摇摇头,气息不稳:“我……母亲死?次灾害中。?他人也……多多少少……他?平时无处发泄怨气,?留?烈山,我已经很感激他?……”
“你还感激,感激什么啊!”裴沐恨恨道,“你干嘛不出去个人生活?你神力很强,哪里不?去?要不然,你跟我回昆仑山去好了!”
他抬起头,脸比雪?白,冷灰色的眉眼彷如褪色的水墨,又含了丝笑意:“我是神农氏的少主,烈山就是我的家。何况……跟你回去做什么?生孩子么?”
最后那句他得很轻,比粒雪花融化?轻。
裴沐噎了下。
“也不是不可以……”
“嗯?”
她移开眼神。天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之后,”她清清嗓子,“物资我会亲自运送过?。”
“嗯。”
“还有……我已经跟上头告过假了。我打仗打了五十年,想休息会儿。”
“嗯。”
他顿了顿:“你打算做什么?”
“没想好。”
裴沐忽然狡黠地笑起?,加重语气:“本?没想好。”
“……嗯?”
(4)
裴沐暂时卸甲回家,可很快又不停往?跑。
昆仑山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族长姐姐还问她去哪儿。
她总是:“去找个朋友!”
也不是谎。
有时候,她的确是去找军中结识的朋友。她跟同僚关系不错,和下属也都达成片。她暂时休息,他?还很舍不得她。
??多时候……她是偷偷溜去烈山,找姜月章。
不是太光明正大的事情。她生?就是天帝系,而姜月章所?的神农氏和天帝积怨已久。
不过……反正也不会打起?吧。裴沐暗自琢磨,天帝无法神农氏干涉太过,况且神农氏都样了,难道还?篡位?
样那样的理由之下,她时不时就溜去烈山。
她脸皮厚,人又总是笑嘻嘻的,?重要的是——就像她自己的,她和神农氏并没有直接结过仇。她上门去,总会带点吃的、用的,还很愿意用神力帮忙做做事。
所以慢慢地,烈山的人?也就无法她保持冷脸。
yqxsw.org
他?问她为什么跑得么勤快,她总是严肃回答:“神农氏少主于我有救命之恩!”
如果话被姜月章听到,他就会脸头疼,句:“你付过报酬了。”
裴沐开始还糊弄过去,后?听得多了,干脆提议:“那样吧,我给你?物资,你?要是有什么好用的药,也提供给我。”
神农氏精于医道,种植出的药材效果也非常好。裴沐是带军打仗的,虽然暂时闲下?,却总记得军中缺哪些东西。
姜月章听了,回头找父亲商量了下,就同意了。虽然族长并不乐意为敌人提供药物,?姜月章服了他——总要为现?的族民生活考虑。
此,神农氏与裴沐为代表的军队,不断进行少量的货物往?。烈山上的生活多少宽裕了些,军队里也批药称赞不绝。
为了以绝后患,裴沐还亲自去了趟紫微垣,劝天帝:“……您忌惮他?,我明白,?与?反复打压,何不把人用起??向?是忍无可忍才揭竿而起,如果吃饱了穿暖了,谁有心?想别的呢。”
天帝同意了。
裴沐得了许可,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往烈山跑。
她总是跟?姜月章身边,?口气叽叽咕咕整天。于所有她不认识的植物,她都要指指点点地评价番。
有回她:“是什么?”
离姜月章的屋子不远之处,她发现了株没见过的植物。是株藤蔓,攀附乔木向上生长,叶片上有层毛茸茸的软刺,开浅蓝紫色的花,串串倒挂,宛如无数小型的花瓣瀑布;风吹过,又像许多无声的铃铛。
姜月章走过?,仔细看了看。
“是蓝风藤。”他露出惊讶的神色,“种植物通常需要?温暖的环境,极少??酷寒的环境中生存……还开花了。”
“很少见?”裴沐戳了戳花朵,“有什么用么?”
他:“?驱避蚊虫,除此之?并无大用。”
她歪头看了会儿,断然宣布:“好看就是最大的用处。”
他失笑,正要什么,却又回头望蓝风藤。他静静想了会儿什么事,忽然问:“你喜欢?”
裴沐点头。
他也点点头,却不再什么了。
那次过后,裴沐突然被临时征召,域?天魔卷土重?,需要她镇守天门。
她匆匆去了前线,只?得及托人给烈山那头带个口信。至于他的回复,她没机会收到。
仗打了年。天魔?实生于阴阳平衡之道,符合天地法则,因此永远也打不死的,?它?会危害界内生命,所以又不?不打。
过了年,她战场回?。?家里待了天,她又轻车熟路跑去了东部的烈山。
?天,她又被神农氏的人?拒之门?。
她开开心心上门,猛下碰鼻子灰,还被阴阳怪气地骂了句,恼得不行,却又有些担心:事出反常,必有古怪。
不做二不休,烈山不欢迎她,她干脆偷偷翻进去。
裴沐,战场上无坚不摧、无往不利的战神大人,挖空心?、小心尝试,顺利地烈山后山翻了进去。
她熟门熟路地找了条隐秘捷径,跑去姜月章的屋子,探头看——空的。
也正常。他?是个闲不住、也闲不了的人。烈山上上下下,哪里不需要他操心?
裴沐又避开旁人,四处找了起?。走走,她却觉出不:烈山太安静了。
等她终于摸到族长那头,听见此起彼伏的幽幽哭声,才明白过?:原?族长去世了。
她藏?草木之间,悄悄探出头:人群最前方,姜月章神情极为肃穆,长辈手里接过了象征族长的手杖,并高高举?头顶。他仍是万年如的素白宽衣,而本人比衣服?白;寒风烈烈灌满他的衣袖,本?也是高大挺拔的青年,忽然显得形销骨立。
下头有族人抱头痛哭,哀悼老族长,有人还愤愤地,不?老族长的死和裴沐有关。不?就是天帝下旨暗害老族长。
实话,裴沐可不?乎他?怎么想。
?是……
她静静看那个满身苍凉的人,心里浮出个疑问:他也会么想吗?
裴沐没有露面,就收敛气息、藏?影子里,安静地看完了场族长交接仪式。之后的切琐事,她也都看完了。
姜月章仔细处理完所有事,又安抚好人?的情绪,才独自往山顶走。他住的地方?烈山最高处,那里最冷;他因为他的神力最强大,所以最苦寒的地方,他?。
往上走,植被越?越少,裴沐?躲的地方也越?越少。
她顺积雪的阴影前行,还屏息凝神探头,想去窥探他的神情。
他却已经侧过头,准确地看向她的方向。和?人前的冷肃不同,他面上是抹显而易见的疲色与哀伤,还有缕讶色。
“……阿沐?”
裴沐眨眨眼:“你叫我什么?”
他直叫她“沐风星君”,刻板守礼,无声地维持疏离。
他怔,神色中闪过抹慌乱,改口:“沐风星君。”
裴沐解除了隐匿术法。她正蹲?块不大不小的岩石上,恰好?平视他的眼睛。
她伸出手:“拉我把。”
他迟疑片刻,才?握住她的手,神色慢慢柔和下?:“沐风星君是什么时候回?的?”
“前天。”裴沐,“你……节哀。”
姜月章摇摇头:“我并不意?。父亲身?直不好,近年已经油尽灯枯……”
他忽然侧过头,声音哑了分:“……抱歉。”
裴沐假装没听出?他喉咙里滚出的声呜咽。
她也没有放开他的手。
“姜月章。”
“……嗯。”
“你直接叫我‘阿沐’吧。”她,“我?实不太喜欢沐风星君个称号。”
?实她是不喜欢天帝。而且,年里她也遇到了些事。
青年手里紧。他皮肤比她冷,握起?仿佛块玉;?不凉。
“……不太好。”他却拒绝了,也将手抽出?,神情恢复了冷淡克制,“今日烈山事务繁忙,沐风星君还是暂时请回。”
裴沐却看向了另边。
他?已经到了他住的地方,就是她最初醒过?时候的崖边。他的屋子实际不过是山洞改造的,也只有崖边那小块药圃兼粮田。
她真是再也没有见过比他?寒酸的神灵了。
她记得很清楚,?他的药圃旁边,原?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现?,?她目光所及之处,却竖起了花架。
用纤细的草木扎出的花架,上面爬满了蓝风藤。神力药圃那头分了部分出?,作为给蓝风藤的温养。
不是开花的季节,?不是开花的环境。冰天雪地、长风不绝,?花架上藤蔓轻摇,?有无数华美的花瀑同摇荡。
“……那是什么?”她轻声问。
他沉默片刻:“蓝风藤。”
“为什么?里?”她回头看他,“为什么么多?”
青年紧紧握木杖,个个指节都突出?。他嘴唇抿得也很紧,仅有的点血色也像被风吹没了;灰色的长发垂?他身侧,也像蓝风藤样轻轻摇摆。
良久,他才轻声:“阿沐,我拥有的东西只有点。我只?给你的,也只有点。”
他自嘲地笑了笑,冬夜星辰般的眼睛凝视她:“我痴心妄想,不?小时候第次见你,我就知道,你不是我?接触到的人。”
裴沐叹了口气。
“可是姜月章,接触又不难。”
她搂住他的脖子,迎他惊讶的眸光,轻轻吻?他唇上。
100、神代:反求诸己(三)
(5)
原本裴沐还没有下定决心。
她在烈山之巅, 轻轻吻了姜月章,然后……
然后她就跑了。
她心里隐藏着一件很?要的事,但她还没下定决心。她到底会做出什么决定,彻底影响她和姜月章之间的关系。
她回了昆仑山, 想要好好思考一段时间。
可是, 命运并未给她太?的悠哉。
一个月后, 族长姐姐死了。
她带人去伏妖,却被极为罕见的凶兽袭击, 一行人全军覆没。
死的人里,还有小时候教她武艺、教她神术的姐姐,有跟着出去长见识的小妹妹, 还有刚刚年的青年。他们走之,裴沐还听见他们偷偷商量, 说回来要给喜欢的女孩儿表白。
天帝派人来“慰问”, 可谁都看得出来, 那队焰嚣张的人不光是来传达天帝的旨意, 更是要“暂时接管混乱的昆仑山”。
裴沐去了一趟紫微垣,但天帝不肯亲见她。隔着遥远的宫殿长廊,还有奢靡的东海明珠垂帘, 天帝枕在美人的膝上, 懒懒地说:“沐风星君既然悲痛过度, 就暂时别领军了。回去歇着。”
“顺便再想一想,你同烈山神农氏,是否走得太近了。”
裴沐跪下, 磕头,恭顺应是。
她站起来,背对紫微垣的道道目光, 温驯地回到昆仑山。
而当夜,她就悄悄赶去了烈山。她熟悉烈山,她也熟悉天帝;她知道,天上地下,烈山是天帝唯一无法直接看见的地方。这是法则对预言中“下一任帝君”的保护。
天上看不见烈山,烈山却看得见星空。
这个时间,姜月章总是在山顶,独自凝望星空、测算什么。
“姜月章。”
裴沐走上山顶,果然看见他一身露水,却专心致志地测绘星空;神?在他指尖迸发,划出萤火虫般的光晕,无数光晕又如流水飞溅,就成了闪烁不定的星空图。
他太专注,她连喊了几声,他才恍然回神。
星空图在他手下消失。
裴沐走到他身边,见状叹口气:“你用得着这么警惕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擅长辨认星空,观星测命更是一窍不通。”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才渐渐真的聚在她身上。
“……昆仑山的事,我听说了。”他犹豫了一下,“节哀。”
几个月她对他说的话,现在一下子倒转了过来。
裴沐觉得自己应该笑一下,可她笑不出来,只能勉强扯扯嘴角:“我找你有事。”
他点点头,郑?地说:“只要你用得上我,我总会帮你。”
裴沐平静地说:“不论烈山有什么计划,都让我加入。”
他神色看似不动,却自有一股微妙之意。片刻的思忖后,他说:“沐风星君所言何事,我并不……”
“别装了。”裴沐禁不住地冷笑一下,“姜月章,我不傻。烈山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悄悄往来的人除了神农氏还有谁,你们一直都在筹划什么……我大概都能猜到。”
他仍然是平静的,只一双清寒的眼睛略略眯起来,带上万分的谨慎。
现在,站在这里的不光是裴沐和姜月章,更是昆仑山出身的战神、众所皆知的天帝亲信,和预言中的下任帝君、与天庭结缘已久的神农氏族长。
“让我加入。”裴沐?复道。
他看着她,忽然问:“昆仑氏族长的事让你颇受打击,我明白。沐风星君,或许你需要在这里休息一夜,明日再好好想想。”
裴沐挑挑眉:“不放心?要先商量?行啊,我就住这儿了。”
她大步往外走。
姜月章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去哪儿?”
裴沐冷冷地说:“我睡你的床,你睡地上。”
姜月章:……
不论烈山的人们如何彻夜未眠、思考对策,裴沐反正是好好睡了一觉。
越是事到临头、越是高山将倾,就越要沉心静。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再?的悲痛也不能将人压垮——否则,谁来为那些逝去的人复仇?
第二天白天,姜月章以族长的身份接待了她。再加上几个烈山的老人,几个人面对着裴沐,谨慎地谈了??。
他们问她,为什么要背叛天帝。
“背叛吗……”
裴沐抬起头。
“我从不觉得自己是在给天帝效?。我只是想要保护昆仑山,我想要族人好好生活。后来打仗,我也只是想保护好我的士兵。”
“但是,我现在知道了。”她慢慢说,“域外天魔的数量越来越?、战场死伤越来越严重,根本原因在于,天帝倒行逆施,运早已衰竭。”
“他为了掩饰这一天,就利用伏羲阵法,抽取了整个世界的运,用来弥补他的亏空。世界运被抽空,域外天魔的数量才会越来越?。”
“什……!”
在其他人的震惊之色中,姜月章最为冷静。他冷冷地观察着她,忽然道:“沐风星君,你并不擅长观星测命。伏羲氏阵法三界闻名,你又如何能看穿?”
裴沐扯了扯嘴角:“不愧是神农氏族长,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我的确看不出……所以才心甘情愿打了这么久的仗。可族长姐姐颇善此道……”
她闭了闭眼,压住嗓音中的哑意:“所以,天帝才会她灭口。”
神农氏的旁人震惊地站了起来:“你是说……昆仑氏的事,不是意外?那我们老族长……”
“我不知道。”裴沐看向姜月章,“族长您向来擅长观星,您觉得如何?”
他们对视片刻。
姜月章微微点头:“与天帝脱不了干系。”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烈山,但不包括裴沐的事。
昆仑山还有其他人,她暗中和烈山联系,表面却还要忍耐,要暂时当一名恭顺的臣子。况且,烈山要联合其他氏族起兵,也需要有内应。
等到无人之际,她才略吐出一口气,松弛了身体,有些疲惫地合上眼睛。
有人站在她的身边。他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头,但还是收了回去。过去多年,他有??次类似的经历。
“沐风星君可要休息一会儿?”
裴沐睁开眼,答非所问:“你刚才说老族长的死和天帝有关,是真是假?”
姜月章已经换上了一系暗青色的长袍,这是神农氏族长的服装。他耳畔垂着青叶耳饰,胸前佩戴着草木长链;还是幽冷,却多少?了点生机。
他反问:“神农氏沦落至今,桩桩件件,哪一样和天帝没有关系?”
裴沐笑了。她明白,这意思就是说,老族长的死并非天帝直接动手。但姜月章为什么要暗示有关系?因为起兵的日子不远了,士气要动员起来了。她打了这么?年的仗,她懂。
“我现在相信了。”她说,“预言说神农氏将取伏羲氏而代之,说的必定是你。假如你真的当上了帝君,你想做什么?”
他看向远方。从窗外能看见的,唯有烈山终年不化的积雪、无垠的天空、滚滚的冰雾;但他们都知道,在冰雾之下,有遥遥无际的沃土。
“沐风星君,你只是为了复仇而加入我们?”他问。
裴沐托着下巴:“我发现你总是喜欢用反问来代替回答。听说这样的人都很强势。不过,我可以回答你,不止。”
“愿闻其详。”
裴沐也看向远方:“你知道,我打了七十年的仗。大部分时候是击退域外天魔,但也有些时候,我要去镇压反对天帝的声音。”
“姜月章,我不傻,也不瞎。我看得见,在天帝治下,大荒上??地方都虫兽横行、毒障遍布。连神灵的氏族都被逼得再三迁徙,何况那些无?反抗的凡人?能够好好生活的地方越来越少,氏族之间也就难免征伐。”
“地面对天帝的怨气,由来已久,可笑紫微垣还自以为天下太平……自欺欺人之事,到头来,终究也只能欺骗自己。”
姜月章站起身:“我明白了。”
裴沐抬头:“你明白什么了?你当上帝君之后想做什么,还没说呢。”
他神色肃冷,语气庄严:“假如预言中的人真是我,我会当一名合格的帝君。外击域外天魔,内还天地清明。”
裴沐笑起来:“要真是那样,我就轻松多了,应该可以?久不用打仗了……”
“还有。”他走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握住她的手,“阿沐,等到那一天……等我们赢得了胜利,我想让你给我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你明知故问。”他有点懊恼,嘴唇抿了又抿,想说什么话,却总也说不出口。
裴沐身体倾,盯着他的眼睛。
“姜月章,你想亲我吗?”
他没有说话。
但是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6)
裴沐生性里少了一分谨慎。
但是,她有??想要保全的人,所以她竭力让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没有破绽。这时候,姜月章就成了一个很好的模仿对象。
约定为同盟后,他们反而不太能见面了。因为裴沐明面上还是天帝的臣子,打算乖顺地遵循天帝的命令,离神农氏远一点。
??氏族也纷纷接到了天帝的命令。
于是,接下来的几年,神农氏表面被孤立了。
但就裴沐所知,地面几大氏族暗中都和姜月章有往来,其中包括东边最大的氏族——轩辕氏。轩辕氏其实和伏羲氏有血缘关系,不过传承至今,那点淡薄的血缘已经不算什么,没见连裴沐都打算反水了么。
轩辕氏的高层似乎十分看好姜月章。这个氏族曾经叫少年时的姜月章帮忙做了许多活计,到头来反而又凭此和他有了交情,正好暗地里热络往来。
听说轩辕氏无意天空之争,一心想在地面发展。裴沐猜测,他们多半是希望姜月章为帝君之后,东部最富饶的地方分封给他们。
裴沐有时也会考虑,应该为昆仑氏做些什么。想来想去,她觉得自家氏族在昆仑山脉待得挺开心的,应该不会想要换地方。
他们好像天生血脉里就淡泊名利,万年前禅让天帝之位时,先祖就表现得高高兴兴、迫不及待,不像伏羲氏一般恋栈不去。
裴沐想要保全自己的族人。
她也想要尽可能保全自己的下属。都是多年过命的交情,舍了谁都是心痛。
何况,本来她的不少族人,也是军队的一员。
她和姜月章他们商量过,最好的战略是找准时机、一举攻占紫微垣,直取敌首,尽量减少伤亡。裴沐打算亲自领军,因为她对紫微垣最熟悉。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
可忽然有一天,遗忘她许久的天帝下令,召她往紫微垣。
为“恭顺的臣子”,裴沐立即前去,同时也暗中给姜月章那头传了讯息。
这一次见面,天帝看上去竟然老了??。这是不同寻常的。高职级的神灵通常不死即不老,何况是众神之首的天帝。
可他偏偏就老了。
他其他人全都赶了出去,独自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巨大的伏羲八卦以虚影呈现,以他为中心,悬浮在他下方,缓缓流动变化。
“拜见帝君。”
等裴沐行完了礼,天帝才摆摆手:“行了,自家的侄女,不必?礼。阿沐,过来。”
这种过分的亲昵,只在裴沐小时候才出现过。
她依言上,才见天帝手心浮着一只光球;?小的光球,却有无数星图变换不止。这叫“帝君之目”,是天帝用来窥测世间万物的宝物。
天帝专心致志地看着手里的“世界”。
“阿沐,你知道自己的命格吗?”
他的声音一层层地跌宕出去,占满了空旷的神殿。
“回帝君,臣不知。”
天帝如同自言自语:“你命属紫微第一星。这是帝王的命属。阿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裴沐心中微微一惊。不知道怎么,她忽然想起??年前,族长姐姐曾几次对她的命格欲言又止。
她更小心起来:“帝君明鉴,臣并无想法,只想守护天地……”
天帝却自说自话:“你说,这天帝的位置让给你如何?与其给那可恨的神农氏,不如给我们自家人。”
裴沐当即一跪:“臣不敢,臣未曾肖想,还请帝君收回命!臣只愿镇守河山、天地永昌!”
她心里有另一个冷静的声音:有必要的时候,原来她也可以面不改色地说谎。突然更理解姜月章了。
天帝缓缓转过头。那双不该出现衰老痕迹、却分明有了好几条皱纹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片刻后,他露出一个森然的笑:“也对,毕竟阿沐是个女人。现在的世界,已经不是女人能够掌控的了。”
“玩笑罢了,看沐风星君吓得。”他轻柔地说,“朕久未见到沐风星君,甚是想念。且在紫微垣待一段时间罢。”
“……臣遵旨。”
裴沐被半软禁起来。
她无法得知地面的消息,只能暗中希冀,要么天帝过段时间把她放了,要么……假如烈山最近就要动手,那希望姜月章能够帮她护好昆仑氏的人。
同时,她自己也尽力定下心神,观测紫微垣中的防卫布局。
就这么过了一年多。
对裴沐的看守日渐松弛,再过不久,她应该就能回到昆仑山。
但裴沐反而改了主意:她已经悄悄透过自己在军中的关系,拿出了几个关键岗位的领。等烈山领头起事,她就设法直接夺下紫微垣的兵力。假如顺利,说不定能兵不血刃地完任务。
沐风星君的这一生里,学到过??课。早在她年之际,她就在残酷的战场上学会了最?要的一课:为将者,要当断则断;太想求全,有时只会连累所有人。
结果近百年之后,她又犯了第一次踏上战场时的错误。
不,准确来说,她甚至没有犯错的机会。她只是——只是想要这样,她只是这么打算的。
但她忘了,这一战,真正指挥的人不是她。
那场神代的战争,大部分?展都如她所想:神农氏联合大部分氏族,势如破竹,一路攻上紫微垣。
她顺利地拿到了部分兵马,关闭了最关键的防御法阵。
里应外合。
她站在神殿的屋檐上,已经看见了自己的部队——她看见了自己族人的旗号,甚至看清了冲在最面的是自己军中的副将。
他们一脸激动,嘴里大喊着“为星君复仇”;裴沐稍微一想,就明白姜月章?可能骗她这些单纯热血的手下,说她秘密被天帝处决了,才激得那群人悲愤上头、倒戈相向。
但是……
她唯独不知道,天帝还有最后一张底牌。这张底牌,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过。
——所有的天庭军,都被种下了天帝的神术。那是名为“言出法随”的神术,能实现施术者说出口的任何一句话。
天帝无疑已经衰弱到了极点。
但他也疯狂到了极点。
在将要失败之际,他以自己的身躯、神魂为全部代价,引爆了一句神术——
——“天庭军,自裁!”
就在裴沐面前。
她亲眼看见自己的族人、自己的同僚、自己的下属……
他们纷纷将剑刃对准自己的咽喉,用力割下。
那一天,紫微垣上血流河。
她只是看着这一切。
她在困惑:她也是天庭军,为什么她没事?
然后她想起来,因为天帝猜疑她,早已剥夺了她的身份。
……阴差阳错,她这个天庭军的最高领,竟然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这一切……
“……都是我的错。”
(6)
那之后的事,并没有?少值得说的。
她无法停止地想:一切都是她的错。
如果不是她想要推翻天帝,如果不是她不够强大、不能直接取了天帝的头颅,如果不是她不够缜密、没有能探知天帝的全部底牌……
那场惨剧,本来可以避免。
她无法承受这样的后果。况且天帝也死了,族长姐姐他们的仇也报了;忽然之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
当她站在紫微垣上,从云霄之巅往下看,看见无数神灵的魂魄向下坠落。她知道他们会坠入幽冥,轮回七世,耗去全部神?之后,命魂归于凡人、其余全都消散。
“阿沐。”
姜月章抓住她,恳求地说:“阿沐,这不是你的错。我也失误了。没有人想得到……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好了。”
当着他的面,她很平静。她还能伸手摸摸他的头,就像他过去对她做的那样:“月章,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你说过要当好帝君,去吧。”
他紧紧抓着她,又一点点松开。
他已经换上了崭新的衣袍,描绘星辰天地,是帝君才有的象。
临走,他匆匆留下一句:“阿沐,昆仑氏还有其他人需要你。”
她点点头。
需要……吗。她心想,可是她已经失败过一次了。
天帝曾说她的命格也是帝王之相,可她肩负起了什么?难道他说得对,女人就是无法做到最好?
如果无法做到最好……
她站起来,自言自语:“那总有我能做到的事。”
她想起那天看到的魂魄坠落的场景,想起幽冥中“神灵七世而亡”的规则。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用自己全部的神?,去护着尽量多的转世的亲友。也许她无法让他们复活,可她可以庇护他们,让他们转世后尽量有一段顺遂幸福的人生。
那一天,她离开了紫微垣,没有告诉任何人,只给姜月章留下一封书信。她对他?到一些抱歉,但归根结底,他们之间只有一段淡淡的相处,和不?的几个吻。
失去她,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回到昆仑山,抽出族长当年为她打造的佩剑,剑刃送入心窝。唯有这样,她才能呼唤幽冥之主,能用神?和祂完交易。
那就是……一切的起点。
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姜月章会追过来。
……
幽冥,白玉井。
白衣灰发的青年站在她面前,模样和两千年前一般无二。
两千年时光,对于神灵而言不算太过漫长。
他固执地看着她:“跟我回去。”
裴沐揉了揉太阳穴。几世的记忆都存在她脑海里,每一刻都异常清晰。如果算起来,她当凡人的时间,比当沐风星君的时间更长。
“月章……如果我转世,你还会跟着我吗?”
他神情紧绷,缓缓点头,但紧接着,他又十分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他声音发涩,“阿沐,我应该……不会再追着你了。”
她微笑起来:“你早该这样做了。”
“……不,你不明白。”他捂住半张脸,长睫上一滴悬而未落的水珠,“一直到这一世之,我都是决定要一直跟着你。你不明白。你问过我,为什么对你这么执著,现在我能告诉你。”
“当年我从来不知道被人在乎是什么滋味,烈山留给我的只有沉?的责任,是你让我懂得血肉之躯该有的滋味。”
他深呼吸,声音略略发颤,却露出一点苍凉的笑意:“有人曾告诉我,一个人曾有过什么缺憾,后来就会不停去弥补……阿沐,失去你太痛了,痛得让我宁愿丢下全部的责任。”
slkslk.com
裴沐抬起手,轻轻揩去他眼角的泪,低声说:“但现在不一样了,是不是?”
他几乎是茫然地看着她,眼圈一点点红了。他艰难地、缓慢地,却的确是——点了点头。
“……你治好了我。”他压着一点呜咽,轻轻抓住她的手,“我曾经……只是作为神农氏的一员,而去不停地努力,但现在,我可以为一个完整的人……去选择承担责任。”
裴沐动了动,想抽出手,但他立即紧紧抓住,眼神惶恐。
“阿沐,跟我回去吧。我想让你跟我回去。”他闭上眼,掩盖住那一点绝望,“但是,和两千年前不一样了……如果你真的坚持,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那我会遵从你的意愿。”
裴沐有些怔怔。
忽然,她禁不住笑起来,到底用力抽出手,反复摸他的头:“明明你一直比我大,可到现在,我才有种你长大了的?觉。”
“我也没说不跟你回去啊。”她一直用的都是“如果”、“假如”,不是么。
“……!”
姜月章猛地睁开眼。他发怔的模样,真是有些傻。
裴沐伸出一只手,掰着手指算了算:“阿蝉、阿灵、衡烟、太后……还有??人。当年我想要护着的人,有的我护住了,有的护住了我,还有一些人,我们一起做了??事。”
她停了停,失笑,“真奇怪,两千年前转世的时候,我只觉得心如死灰……但一世一世地下来,我真的帮助了??人,是不是?现在想起那句‘女人当不了帝君’,我只想发笑。”
姜月章傻乎乎地看着她。
她从没想过,这张清寒冷峻的面容,有一天也能用“傻乎乎”来形容。
裴沐干脆用双手捧住他的脸,还扯了一下他的脸颊:“发什么呆?走了,我不投井了。当年的事,我仍然认为自己做得不够好……”
他眉头一动:“阿沐……”
她摇摇头,捂住他的嘴唇:“但是,我已经学会和自己和解了。我要向走,要带着这几世积累下来的经验,去做更多的事。更重要的是……”
她抬头望着苍穹;无数灵魂坠落,开启新一次轮回。
“我也想看看,这个被我们影响的人世,几百年、几千年,甚至上万年后……会是什么样。”
他屏住呼吸。
再一点点放松开。
他试探着靠过来,最后终于开始吻她。
“一起回去吧。”
……
“我突然有个想法。”
“阿沐?”
“既然我有命格……你觉得,我也当个帝君试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