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何春夏》
只剩了夜月风声。
老天机道人十三白前,门下有三弟子
大弟子长恨剑主李青蓝(刺何时已身亡)
夫人松画(刺何时已身亡)
女儿松白
..
二弟子七皇子余道木(刺何时已身亡)
妹妹八公主余剑荷(十四月中的夫人,曾夺权成为余朝女皇。)(刺何时已身亡)
百盟书
弟弟九皇子余谷丰当朝天子
门下弟子
大弟子龙胆(刺何时已身亡)
二弟子杜衡(杜观山的爸爸)(刺何时已身亡)
三弟子何海棠(何春夏的妈妈)(刺何时已身亡)
四弟子叶殊
..
三弟子天机道人十四月中
番外 寻龙篇 序
三月,扬州,多雨。
君子榕不喜欢下雨,他已经是个老人了,身上的伤疤在雨天会隐隐作痛。谁言君子美如玉,不过白发一老翁。他望向窗外的眼神收了回来,笑笑,凝在空中的二指缓缓点下,翻腕,在棋盘上叩出两声清响。摇椅的吱呀声穿在雨滴里,君子榕眯着眼前后摇着,十指交叉放在胸口,小臂的肌肉随隐痛的伤疤一点点收紧。
他毕竟老了,做决定,得想一想。请叶殊下棋,是想看对方的剑招,叶殊棋艺不高,每一步却极稳。雨声渐渐大了,吱呀声已经消失,君子榕抬眼盯住叶殊,手指不自然的弯曲着,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君子榕的手指纤细修长,它们已经分开放置两侧,无声地向不同的方向弹起又收缩。君子榕的袖口里有一把飞刀,弈棋间,他的手指已在刀柄上来回划过数次,叶殊下棋认真,未发现君子榕小动作,君子榕迟不出手,转头望向窗外,轻轻叹了一声,轻轻甩手,浑身的肌肉波浪般自小臂荡开松弛。
五日前,君子榕于湖边小楼饮茶,日将落霞满天,茶味回甘,窗外二三小舟,兴起,有微醺之意,叫来笔墨画一扇面。笔走将半,墨点晕开,转身翻手,低向高架,刀刃削开笔杆,顺势划到君子榕左肩却无力劈下,刀势软了,定神,有一道光自刺客后心贯入,倒钩进胸膛,硬生生将其提退两步。君子榕惊出一身冷汗,他正下笔点桃花,墨点一沉晕在纸上,身体对杀气的天然警觉让他避过这一刀。他定下神看那刺客,那人脸皮松弛,只吊着一口气,眼神对上君子榕,一点一点暗淡下去,君子榕微微张口,停了停,叹口气。人死得太快问不出什么,君子榕摆摆手,店里的几个小二凑过来,拖尸体,擦血迹,很快收拾干净,他再看那扇面,没了兴致。
杀那刺客的人叫胡冰,农民出身,得高人指点,使一对鸳鸯钩,算不上绝顶高手,只是出手快狠。叶殊上门来时,登门礼就是那对鸳鸯钩加三个字,“人没死。”
能杀不杀,给了面子,只能以礼相待。第一个人是刺客,要君子榕的命。叶殊刚坐下便要开口,君子榕拦住,摆出棋盘邀叶殊下棋,对方一愣,“好。”
君子榕侧过头,雨声渐渐大了,叶殊抬眉,君子榕收紧了小臂,“想出来了?”
叶殊微微颔首,一道银光掠过,飞刀已出手,人在回应时会专注问题,难留意其他,君子榕想来想去,先下手为强。
君子榕收紧了全身,一丝凉意从尾骨顺着脊椎渐渐向上爬,他的左肩上架着一把银色长剑,已经弹起的上半身被一点点压了下去。谁言君子美如玉,不过白发一老翁,他躺回摇椅,自顾自的笑笑,顺着剑身迎上叶殊疑惑目光,忽然瞥到什么,目光侧回剑身上的雪花纹。
白涟银光藏千雪,十步一杀笑百花。
长剑素雪,他认得这把剑。君子榕怔住,叶殊出剑即收,拽回蹬开的椅子坐下,眼神扫过掏出武器缓缓接近的几人,忽警觉抬眼,眯见一只小箭探出房梁,叶殊低喝一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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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榕如梦方醒,正过身子,敲了敲棋盘。
“上茶。”
番外 寻龙篇 第一章
刚下过雨的石街积着雨洼,街上少人,槐花纤瘦,布鞋上绣几枚精致红桃,一小跳一小跳避着水洼前行。方书隔几米跟着,空气清,槐花身上一小缕淡香若有若无的飘,方书偷偷吸鼻子,不紧不慢。
转过一小巷,人声渐密,不时穿进一两句叫骂,巷尾一高楼,人声嘈杂,竟是一家赌场,门口立着的大汉自两人出现在巷口便一直起身候着,走近,冲方书做个揖,“昨天晚上白小爷打了几圈雀牌,到早上赢了四两,都赏了下人。今早开门就来了个奇人,道士打扮,拎了一包珍珠来跟白小爷玩骰子,一连赢了白小爷二十多把,白小爷气不过,两人现在还在楼上杠着呢。”
“输了多少?”槐花撇嘴。
那大汉面露难色,看方书一眼,见方书点点头,继续说,“先一两一局,后十两一局,已经输了这个数。”大汉比划几下,槐花皱皱眉,语气不快,“先挂在账上,白小爷人呢?”
大汉干笑两声,指了指楼上。
楼下乌龙混杂甚是吵闹,人挤人的地界,却默默给槐花姑娘让出一条小路。登梯上两重楼,人声渐小,最后只剩咕噜噜的雀牌声。三楼一屋精致,只一桌雀牌立厅中,那道士打扮的奇人坐北庄位,满脸笑,面前齐齐整整的立了一大堆白银,左右两位伙计打扮,看见方书和槐花上来,自觉离了位置,退到一旁候着。前望有一纤细黑衣的背影半蹲在太师椅上,应是输红了眼的白小爷。
这奇人见了上楼的二位,笑意更甚,白小爷碎碎念一句日你龟孙刚出口,便被方书扯肩侧身,脑门挨了一弹指。“都什么时候了,还玩。”
那白小爷脖颈皮肤紧致白绸玉滑,竟是女子,只是脸色暗淡惨白,大眼睛里布满血丝。“输狠了,生气。”坐在对面的奇人笑容愈发得意,随手掷出一枚珍珠到白小爷面前,“咱家天机道人,十四月中,和你母亲松画算是旧相识,你和你母亲生的像,见面就认出来了,故意作弄小辈。姑娘一夜不睡折腾到现在,先回去休息,晚些时候我会上门拜访。”
松白上下打量那道人最多不过二十三四岁,而她下个月便满十七,母亲生她生的早些,但也不该和这类货色有些来往。冷哼一声,觉着对面满口谎话,拿起珍珠刚要扔回去,余光一撇,那珠子晶莹凝重,手感温润,不舍得了,冲那道人吐吐舌头,翻个白眼,掏出个小香荷包把珠子放进去。起身抻个懒腰,转身刚要走,又转回来,规规矩矩地冲十四月中做个揖,“讨嫌鬼,回去休息了,一会见。”再转身却打了个踉跄,槐花过去搀着,俩人一同下楼去了。
方书见松白下楼,也做个揖,随即坐在松白刚才的位置上,一旁候着的两位迎上来,站在十四月中两侧。松白好赌,赌技不精,平日里来玩的客人知道方书与松白熟识,都故意让着她,这道人这么赢,便是不懂规矩。方书瞥了瞥十四月中腰间鼓鼓的布袋,笑着开口,“我是个开赌坊的,你是个老千,人可以走,东西得留下。”
十四月中听出来着不善,斜倚在椅子上,些许惊愕,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表达,只好伸手挠挠头。方书见自己的几句话把这道人吓住,有些得意,“刚才松白姑娘在,不想把话说得难听。你是个有礼的人,真按规矩,我还得打断你一只手,这次就算了。”
“啊?”十四月中张嘴懵了一阵,方书挥挥手,先前站在右侧的伙计踏步前冲,双手左前右后往十四月中肩腰探去,左侧人立步弓腰,将十四月中腾挪空间逼死,要十四月中硬接右边这记小擒拿手。
话音刚落,便接着两记重声。
出手的两人重重砸在地上,不知死活,方书反应过来还未起身,耳朵已被揪住狠狠一提,刹时间眼泪鼻涕忍不住唰唰落了,只听的一声尖叫。
“放开我家少爷!”
十四月中一惊,手下意识松了,方书低嚎一声,槐花已闪在他跟前,双手张开挺着胸脯护住方书,“你这歹徒好生不要脸,我叫人上来打断你的狗腿。”
十四月中又好气又好笑,又不好意思对一个小姑娘出手,脚步声密了,正有数人跨步上赶,只抄起拳头在槐花头上轻轻敲了一记,倒退几步翻出窗外,几个腾挪便难寻踪影。
槐花见人已不见,腿一软跌在方书怀里,方书搂住她,才发觉槐花浑身微颤,像小火炉般发烫,先前竟是极度紧张。几个伙计闻声赶上来,见方书槐花无事,便去查看那倒地的两人,还有气息,拖到一遍顺几遍气转转醒了。方书又气又恼,一脚踹在桌上,那桌上堆了不少白银,没能蹬翻,倒是踢疼了自己,龇牙再抬腿轻踹几下,还是生气。不一会槐花缓过来红着脸从方书怀里轻轻挣出来,见他脸色阴沉,悄悄问了句,“咱们先回家吧。”
方书不应,脸色铁青压着眉,端端正正对着桌子坐好,抬手点点一旁众人,“今天账都没算,把桌子收了,你俩好些了就下去帮手,其他人,散了。”应声稀稀拉拉,方书一掌拍在桌上,“都给我滚蛋!”一时间躺着的站着的,作鸟兽散,只剩了槐花把桌上散着的雀牌白银都规规整整收好,账本也拿了来逐笔对好,一切收拾妥当,再候着问方书,“咱们回家吗?”
方书脸色好些,摆摆手,“你去买些果子蜜饯,回家熬碗鸡汤给松白送过去,她睡不安稳,一会肯定起来折腾,告诉她今晚好好休息不许再来玩,我今天晚些回去。”
等槐花走过一会,方书起身收拾了些白银,在账本上改了几笔,出门奔着新开不久的听香阁喝花酒消气去了。
不远石桥。
松白困意上来,半眯眼拖着两只脚挪着前进,忽左肩被人拍了两下,侧头去看无人。
“哈!”十四月中从右侧窜出,吓的松白打个激灵,精神好了些。
“我妈怎么会认识你这种王八蛋呢,毫无道理。”松白看着十四月中脸上的坏笑,叹了口气,“蹲下,背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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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寻龙篇 第二章
桃花糕,拇指大小,入口即化,酸甜可口,叶殊一气吃了十二个,茶烫,小饮半口,味苦,涩至舌尖回甘,带了些清甜,上好的碧螺春。雨后天晴,阳光渐洒,后院开阔,几树桃花,一方小塘,两人石桌,赏花饮茶。聊几句闲话,问过身份,君子榕抬手唤来一旁伺候的丫鬟,低声交代几句,那丫鬟退了,便不再言语,只盯着叶殊上下打量,叶殊被盯的有些发毛,只好一劲喝茶,眼神乱转装作赏花。
两人静默良久,叶殊耳尖微动,来人脚步轻慢,侧半身,嗅到一股淡香,转头抬眼,美人独立。
君子榕开口,“我小妹,松画。”
叶殊应了声,偷偷瞥一眼松画,君子榕抬手指指叶殊,“叶殊,余道木门下走狗。”松画的眸子张大了些,眼角的细纹被撑开,叶殊赶忙张口辩解,“家师余道木,在下四弟子叶殊。”
一声轻哼,“余道木老狗一条,说你小狗一点没错。”松画探手取杯倒茶,“看看你的剑。”
余道木乃七皇子,亦是国师,出此狂言,已是死罪。叶殊听时觉着松画文文弱弱,声音瓷实可爱,愣了愣神,才反应话中不敬。无可奈何,于是挑眉,左手把茶杯推向桌心,右手垂下扶住剑柄,银光一闪,长剑已置于桌上。刃面极润,剑身上的雪花纹薄浅,阳光下隐约闪烁。两只纤白手指点点剑身探回,松画长叹一声,托起茶杯斜手,倾倒茶水在地,水尽将茶杯放好,左手搭右手,恭恭敬敬冲素雪长剑作了三个揖。
叶殊抱拳,“去年皇帝六十六岁大寿,正值入冬,傍晚,见夕阳西下,枫叶落尽,一时感怀,便想着仙药秘术天增岁月,近十年天下太平繁荣昌盛,各地天材地宝悉数进京入贡。我家先生也是多番打听,也是最近才寻到两位的消息,便遣我来了。”
松画皱眉,寻了椅子坐下,疑惑转眼扫向君子榕,垂手敲了敲桌面,“与我何干?”
君子榕点点头,“老天机道人门下三弟子,大弟子李青蓝得了《二十四长生图》,二弟子余道木得了两个字,三弟子十四月中得了《五雷正法》接了天机道人名号。听他这意思,是找李青蓝要《二十四长生图》来了。”
松画五官收紧,鼻头微微皱起,连带着声音也冷了下来“这个人死了,没见过。”
“家师说两位若是找不到大师叔,可以杀了两位中的一个,大师叔自会出现。”
一阵沉默,长剑在桌。
松画叹口气,拿过茶壶给大家续茶,“唐正什么时候到。”
“刚放消息出去,至少也得半个时辰。”君子榕端起茶杯晃了晃,也叹口气,“毕竟是老了,心软。”说罢从怀里摸出个小香炉点上。叶殊抽抽鼻子,觉得香气过分甜腻,转瞬眼皮耷拉下来,双腿提劲一正,抬手抓剑,却只将剑柄拿起一寸,浑身软散,再眨眼,便连眼皮都睁不开,趴在桌上睡了。
君子榕喝茶,“只下了点软金散,便宜他了。”侧头瞥松画,“余道木可不蠢,他带的是你师兄陆鹤杉的剑,年纪也对得上..”松画打断,眼神空了一瞬。
“不像。”
君子榕缓缓放下茶杯,眯眼打个哈欠,悠悠起身,拿起香炉收入怀中。
三道银光。
出。
一声闷哼。
一道曼妙身影从院墙翻进滑下,将飞刀反掷回去封住左右,脸覆轻纱,短打劲装,长发整齐扎在脑后,猫腰进步,一柄细剑自腰间划出直刺松画,君子榕侧身将松画护在身后。咽喉,心口,左腹,剑尖刺出即收,点到为止,君子榕喉头上出现一个红点,如此快剑,只是刺破皮肤,再进一分,君子榕此刻便已是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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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准,快,狠,力上剑尖,收放自如,此人剑术,孤高绝伦,能杀不杀,狂傲至极。君子榕打了个冷战,全身微颤,长吸口气稳住心神,手心里握住三把飞刀柄,千钧一发,来人却收剑回腰作揖,细声细气开口。
“余道木门下三弟子何海棠,见过师叔母,子榕先生。”
松画一听,“啪”一声左手拍桌,右手翻腕金光闪闪,劈头就骂,“王八蛋教出来的东西,个个都没点礼数!”语罢金针飞出,转瞬飞回,直直钉在桌上,何海棠笑笑,又作个揖。
君子榕翻个白眼,金光太亮,想必来人也有留意,手里的飞刀攥的紧了些。
“子榕先生手里攥着的东西我见着了,您二位不会是我的对手。”何海棠笑一声,取了面纱,细眉凤眼,小鼻小嘴,两颊粉红,取了凳子自先坐在叶殊身边。
君子榕收刀,扶了气呼呼的松画坐了,松画倒好茶,把茶杯砸到何海棠面前,杯中水溅出不少。何海棠看趴着的叶殊头上被溅到一些,先取出手帕细细替叶殊擦了水渍,再举杯敬两位,长饮一口。
“三周前,春回水暖,淮安白马湖浮尸百具,东城蔡家一夜灭门,蔡家势大,门下高手众多,然而死者皆是一击毙命,论伤口形状,惯用手法,一人所为。活下来的门客下人倒是不少,只是见过此人的疯了个干干净净,说是妖物。”海棠取过茶壶续水,饮一大口,“藏的时间久了些,口渴。蔡家做海产生意,金银珠宝,古董瓷器,丢了不少,事后查证,大都是下人门客趁乱偷了去。真正丢的珍宝也就两样,一枚夜明珠,大师叔十一年前斩下的蛟龙须。”
松画听的云里雾里,倒是君子榕若有所思,开口接话。“老天机道人醉心古籍,曾留下一个丹方,据说能起死回生延年益寿,只是所需药材皆奇诡难寻,只作为奇闻谈资流传世间,蛟龙须便是其中一味。听香阁这几日添了枚夜明珠。”
番外 寻龙篇 第三章
君家前院。
西屋,皂香,浅雾,一帘之隔。十四月中斜躺在松白床上,瞥着两个小丫鬟进进出出添热水,拿熏香,小姑娘们一边忙活一边数落松白和十四月中,一个数落松白没个闺秀样子天天彻夜不归就知道玩,一个数落十四月中好吃懒做大爷模样一看就不怀好意担心松白遇人不淑引狼入室。十四月中先前问过小姑娘们,知道松白和君子榕与客人在后院议事,便也不急前往,在松白床上滚来滚去想找个舒服姿势躺好,头却碰到硬物,侧身抓来看,一精致铜盒。打开来看,旧红绳,小号玉镯,胭脂盒,烂布娃娃,都是些用旧小女生物件,舍不得扔,十四月中刚想关盒,却瞥见一枚古旧平安锁,他伸手进怀中翻了一会,也掏出一枚平安锁,细看两枚,原是一对。一时间往事忆起,百感交集,愣一回神,头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记。
“不要乱翻我东西,以后不许坐我床,滚出去。”松白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只着内衣,腰身极细,几道水线划过玉脂般白肤,身上散着香香的热气。两个小丫头跟着过来,嚷嚷小姐要换衣服了,把十四月中抓起来就往外撵。松画把盒子里的物件一一收好合上,再在枕边摆好,才让小姑娘伺候自己换衫。
西屋房门紧闭,两个小丫头还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十四月中把捏在手心属于自己的那枚平安锁收好,刚挪步往后院走,见一高大身影从院墙跃过,轻点几步卸力。两人相见,有些惊诧,那高大男子身背长枪,虎背熊腰,正值壮年,脸上筋**壑明显,并未蓄须,留平常一字胡。十四月中反应过来,退步作揖。
“唐正叔。”
唐正开口,雄浑有力,“站我面前的,是我唐家的女婿道录司天机道人十四月中,还是八公主余剑荷门下的走狗一条?”
“公主出行不便,替她来看两眼热闹。我来前几日还在府上和唐方将军下棋,多赢了他几把,气得老爷子一掌下去,红柳木桌都给拍裂了。”
“老爷子年纪大了,让让他。”唐正抬臂一把搂住十四月中,紧紧勒住,“余剑荷公主身份,主仆有别,又是个寡妇,不要走得太近。”
“我大兄死得早,淑君我从小看到大,倔脾气,不好哄,你要是欺负她,我就打断你的腿。”
十四月中挤出一丝笑容,点头如捣蒜,铁钳一般的大臂才松了。俩人聊几句闲话,转至后院,桃花似火云一片,石桌一方,四人围坐。海棠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眼神先瞟到二人,立刻起身给十四月中让座,在昏迷的叶殊身边站了,取杯倒茶,壶已空空,原样放好,一手搭在叶殊肩上,一手扶腰,手指轻点在剑柄上。唐正翻腕握住枪柄侧立一旁,君子榕先斜几眼十四月中,侧头瞥松画,杏眼圆瞪,微微噘嘴,再瞥唐正,手握枪柄,腰实臂鼓和海棠正对峙着,摇了摇头,开口。
“海棠姑娘剑快,赌不得,还是谈一谈好商量。”
海棠听了,挺直小胸脯,有几分得意,松画冷哼一声,从俩人出现,她便只瞪着十四月中不挪视线。十四月中假装没注意,坐没坐样左顾右盼,等了一会无人开口,探手去拿盘里剩的几枚桃花糕,刚抄起一枚,手背被松画持筷重重敲了两下,桃花糕又掉了回去。
“有毒不许吃,毛手毛脚的,坐没坐相,没点规矩。”松画一边数落一边抬筷又轻轻打了两下,十四月中一脸委屈,小声嘀咕一声,“饿了。”松画翻个白眼,放好筷子,唤来个丫鬟,吩咐下去蒸碗鸡蛋羹,一只清炖蟹粉狮子头,两笼翡翠烧麦,三条江刀,街面上切几斤卤肉。君子榕扫了眼站着的二位,跟了一句,加两个座。
不多一会,便有下人提了凳子过来,石桌不大,六人一围有些挤,十四月中指指还趴着的叶殊看海棠,“小叶什么情况。”海棠吃吃笑两声,也不开口,冲松画和君子榕探探头,君子榕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摸个鼻烟壶出来扔到十四月中面前,“闻闻,过会就好。”海棠立刻取了开盖凑到叶殊鼻下,叶殊抽抽鼻子,眉心一抖,海棠知道已经见效,轻轻递了回去。
松画见状,猜到十四月中和海棠叶殊二人有旧,甚至有可能听余道木的吩咐一同前来,脸色一沉,“小十四,你二师兄心机重城府深,宫里的事不要瞎掺和。”
“道录司天机道人,官居二品。”接话的却是唐正,“小天机可是我将军府上的乘龙快婿,政事难免。”
松画眉头立刻舒展开来,欣慰一笑,眼角微皱,却叹了口气,“多年不见,不该再拿你当小孩看。”话音刚落唐正开口,阴阳怪气,“可不是吗,老是和宫里那位寡妇来来往往,不清不楚的。”
笔趣阁
十四月中叹口气,连打几个哈哈,找话题把这句话搪塞过去,“这次我们三个来有看热闹的,也有办事的,找一件东西一个人,东西就是我师兄斩的那根蛟龙须,人那就是我师兄。在江湖上,甚至是朝堂上,与这一人一物有关的,都会被翻出底来,所以您两位最好想点办法,让我师兄露个面,不然真会有杀身之祸。”
松画又蹙了眉头,一口回绝,“我是怕死的人?这个人我这辈子都不要见了。”君子榕请她喝茶,“前几日已有刺客上门,到底出了什么事,讲清楚,我们想想办法。”
“不老丹方里最后那味药,天心花,出世了。”
“也就是说,不老丹是可以炼成的?”君子榕扶了额角,长生不死的诱惑,蛟龙须,海王参,冰雪莲,幽鬼角,狐妖尾,云灵木,天心花...不老丹方之所以成为奇闻,是因为不会有人见过天心花,天心花,顾名思义,生长在天的心上的花。传说天与盘古相斗,天战败了。天的精魄化作神雷,躯体化作天地山川,血泊化作海洋河流,其心,是一座没人见过的孤岛。
剩下六味药材,虽然奇诡难寻,可总有人找的到,总在这世间,而不是传说。如今传说成了真,不老不死可以实现。
这是何等的诱惑。
谁言君子美如玉,不过白发一老翁。
贪欲转瞬即逝,君子榕叹口气,如此人生,何必长生呢。开口劝松画,“此事甚大,李青蓝这么些年,有家不能回,也算苦了这么些年,见一面吧。”
“他没家。”
“姐,姐.”十四月中起身凑过去给松画捏肩吹背,“我知道你不想见他,我师兄什么人,负心人,恶心!虚伪!你不想见他,我理解,太卑劣了这个人,我都不惜得说他,我也不想看见他。这样,您想个办法,把他引出来,你不见他就是了。我来,我来,我替你收拾他,我现在可厉害了,你直接告诉我,要断手还是断脚,还是断一些奇怪的部位,直说,我保证弄他。”
松画哼了一声,“还师兄弟呢,他没你讲那么坏。”
十四月中见松画松了口,伺候的更是卖力,“怎么着,姐心里有办法了。”
“其实他每年都偷偷来,我知道,只是不想理他。有一件事,他一定会到。”松画指指叶殊,“这个姓叶的狗腿,便宜你了。”
“我有个女儿,和你一样大。”
嫁你了。
第一章 踏雪斩月
冬夜落雪,淮安白马湖,薄冰浮水,不可行人,小舟两只立湖畔。
方书斜立着倚住一柄长长的木剑,他的左脚是木头做的假肢,左眼灰白,眸间有一道小小的剑痕,此刻正盯住岸边一株梅树,白梅,雪一点点积在梅枝上,将其压弯了些。他抽了抽鼻子,清香细若丝,侧过头问规规矩矩在身侧站直的张舟粥。
“小子,那边那个穿麒麟服的锦衣卫,认识?不是来逮你的吧?”
张舟粥挑眉歪嘴想了一会,摇摇头,目光却一直跟住那套绣袍,眉毛微微收紧了,浑身的肌肉默默随呼吸一起一伏地滚动收缩。对面两男一女,一素衣男子坐舟上,那锦衣卫和女子立两侧候着说话,那锦衣卫嗓门大,听得真切。
“叶师,我有要案在身,这次专程从京城赶来办事的,您这非得带着小妹过来看什么热闹。”方书立刻斜了张舟粥一眼,张舟粥喉头发干,不住地吞口水。
“见个故人。”
方书搭在剑上的手抬起冲那男子摆了摆,“叶殊。”手臂一转指了指站在身侧的张舟粥,“新收的徒弟,张舟粥。”再回至身前左拳抱住右拳,颔首规规矩矩地冲对面立着的两人作两个揖,“在下方书,这两位是?”
“我叫何春夏!”那女子笑眯眯的,作个揖回礼,看一眼张舟粥,挠了挠头,也冲他作个揖。张舟粥看她手腕细白,系着一带铃铛的小红绳,抬两次手,那铃铛也跟着轻轻响,他的脸微微红了,不敢回应,只低头盯着地板看。“北镇抚司千户何小云。”何小云并不回礼,声如洪雷,中气十足,昂首踏前一步,叶殊偏头看他一眼,又缩了回去。“一个月前,京城张家三十多口人一夜灭门,这是大案子,活下来的人只有张舟粥,他在你这儿呆不住,得带回去。”
方书立刻再回头瞥张舟粥,张舟粥撇着嘴默默地点点头,方书翻了个白眼,深吸一口气。
“她还好吗?”方书并不搭理何小云,倒是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张舟粥听得一头雾水,这,怎么突然聊到不为人知的往事了...偷偷瞥何春夏,她耳朵动了动,咧嘴冲何小云吐了吐舌头,何小云挑眉憨笑,突然注意张舟粥盯向这边,立刻面若冰霜锁眉瞪眼,恶狠狠地瞪回去。张舟粥不敢对视,只好又低头看地板。
叶殊的脸色一点点冷了,“不关你事。”
“知道你看不起我,在你心里我大概是江湖败类般卑劣的人,我也明白是因为我老惦记你夫人。要讲道理嘛,我和你夫人青梅竹马,我少年纨绔,世道艰难,此后半生,颠沛流离,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活到了今天,和你夫人那点回忆真的是我生命里特别美好特别珍贵的事情....”
叶殊面色铁青。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跟叶师说话!”何小云踏前两步,左手扶住绣春刀鞘,“赶紧交人滚蛋!”
“比剑?”
“好。”话音刚落,一道银光掠过冰面,张舟粥只一个眨眼,叶殊已站在两人身前三尺舟尖,踏步转腰,腕不动,手中长剑在空中缓缓刺出个剑花入鞘。杀气激人转瞬即逝,张舟粥的手不自觉向腰间的剑柄探去。好快的人,好快的剑!张舟粥转头看方书,方书懒懒地立着,木剑依旧当做拐杖倚在一边。
“嗯?”叶殊背手而立,身形修长。
“白涟银光藏千雪。舟粥小子,看好了,这便是长剑素雪。”
“天下名剑七把,代代相传,持剑者即为剑主,剑道的无上荣光。”方书不再懒散,挺胸立直,对上叶殊眼神,叶殊的眸子波澜不惊,清澈的骄傲藏于眼底。真好啊,叶殊,你还是那个剑痴。
“哇哦。”看着别人家的师父,张舟粥心里百感交集,随口应和了一声。
“不过这剑呢,我也有一把。”方书缓缓拔剑,原来只是木鞘,那剑无刃,细,像极了被拉长的锥子,剑身上锈迹斑斑,连剑纹都看不清了,只有剑尖极亮,闪着光的亮。“长恨,你岳父的剑,我接了。”
叶殊双眼瞬间瞪圆了瞧那把剑,他缓缓压住自己的心口,眉头紧锁长吸数口气才能开口,“怎么会是你,你怎么配,你怎么能配!怎么会是你!”
“你也有气急败坏的样子啊,真让我高兴。”
断!
雪花落在剑纹上。
剑尖停在方书鼻尖一寸,张舟粥双眼被剑势激得通红,他揉着自己的喉结,不自觉地咳出声。
“你我都不年轻了,一把年纪生死相搏,不是给小辈看笑话。”
剑回。
叶殊背手而立,抬头,有雪飘湿在脸颊,雪下的大了。
“怎么比?”
方书也笑笑,跟着抬起头看天,“今夜月色真好啊。”
老叶,此生四十年,一切如梦如幻,如那湖中倒影,你我,踏雪斩月。
“天上的月,力不能及,湖中的月,虚无缥缈,如何斩得?”叶殊突然笑了。“你也有如此浪漫的时候,难得。”他抬手指了指岸边的那株白梅树,雪已将枝头压弯,“快起风了,梅花将落,斩这第一朵落梅,如何?”
方书右手持剑,左手托在右臂下藏住,直肘,腕不动,剑尖的光忽然直直拉出一道残影,他也刺了个剑花。“力上剑尖,一慢一快。”何春夏两眼放光,手腕上系着的铃铛发出一串轻响,她神色飞扬地凑到何小云耳边自以为小声地说,“还是师父境界更高,那方书也不过如此,快而已,我可比他更快,慢才难呢,又要慢又要稳,还要优雅好看,看来师父是赢定了。”
习武之人,听力较常人敏锐,此刻静谧,众人皆看那梅树,另一舟上的三人,自然是都听见了,张舟粥皱皱眉,也凑前到方书耳边想说些鼓劲的话,不假思索地开口,“师父你真的,突然就开始闪光了,我真的觉得你非常的浪漫,其实之前我听你讲你俩之间的往事的时候,我还是羞红了脸的,毕竟明目张胆地讲这样的话,显得特别的小气和,就是确实是有点卑劣的,但是之后,哇,师父你真的很颠覆你在我心里的形象,尤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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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
落梅。
斩!
叶殊踏前两步,还未下舟出剑,已停在原地。那朵白梅已经散成一瓣瓣飘落风中。
长恨入鞘。
只剩了月夜风声。
何小云很清楚,他一直聚精会神地盯住那株梅树,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方书没有向前迈出一步。他相信其他人也很清楚的记得这点,可梅花散了。这是暗器?还是说,剑气?何小云侧头看何春夏,小妹蹙着眉头,长长的睫毛上下跳动着,她眨巴着眼睛,不住挠头。目光向前一眼瞅见张舟粥,已目瞪口呆,呵,二傻子。再看叶师。
叶殊背手而立,两肩松垮下来,背也不似先前直挺,目光低垂。
“你真得了他的东西。我记得他对我说过,终我一生,也不配寻得这一缕剑芒。”
原来镜花水月如同你我,我只是一直以为,我才是天上的月。
“那..她还好吗?”
“走。”
何小云面露难色,“叶师,这人我还没逮呢。”
“走!”
叶殊背手挥袖就走。“这走,走去那儿啊。”何小云冲何春夏小声嘀咕一句,何春夏小小翻个白眼,一小跳跟前了,冲何小云勾勾手。何小云踏前半步,忽然回头瞪张舟粥,他伸手,两指并拢指了指张舟粥,再收回分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再伸手,再收回,再伸手,再收回...
方书咳了咳清清嗓子,“老叶,开个玩笑别生气。明日金玉满红楼,我设宴请你,不聊她了,聊聊往事聊聊徒弟,聊聊剑。”
见三人走远,方书拍拍张舟粥的肩,下舟踏在冰面上。
“师父,刚才那一手,神乎其技,太厉害了,我总算懂你为什么不督促我习武了,有这样的高上妙法,凡俗武学自然不放在眼里。”
方书大笑,伸出左手张开,数枚黑针摊在手心,“暗器而已。”
“赢他,真是畅快,高兴!好在你师父我急中生智,也是借了夜色,踏雪斩月,为的就是赢他,才暂时保下你来。”
“论剑,叶殊从小习武,天赋虽不如曾惊世骇俗的那两位,却也是最顶尖的天才之列,我学剑时已不年轻,根骨也一般,追不上他。赢他,只能用手段。江湖如此,能赢才有资格说话。”
张舟粥眼里的光暗淡下来,走到前去了,“我还以为师父你是个浪漫的人。”方书正欲开口接话,又寻思着语气不对,便懒得搭理,他嘴角高高扬起,得意一阵,不觉瞥到前方张舟粥双肩耷拉下来,拖着脚走路,方书收了收笑脸,叹了口气。
我确实得了那个人的高上妙法,也不是不肯传给你,只是我天资平庸,并不能懂。舟粥小子,你天赋不高,勤加习武又如何,一样会在山底,看不见真正的海阔天空。
方书加快脚步上前揽住张舟粥,“赢了就得高兴,走,师父现在就请你去金玉满红楼,今晚咱俩喝酒,谈心。”
第二章 槐花
“师父我第一次去这种场所,我有一点紧张,还有一点点害怕。”
“不用紧张也不用害怕,你师父我,很有经验。”
夜半,一路少行人,金玉满红楼共四层,灯火通明,门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方书二人行至门口,忽一红衣醉汉跌跌撞撞要出门,醉眼瞪大了盯住二人,没注意门槛一绊,眼看就要往前直挺挺扑倒在地,张舟粥立刻自觉后撤一步,谁知那醉汉左脚踮起腰势一提,侧身转了半圈,跌跌撞撞地立住。
“江爷好身手!”门前迎客的伙计拍手起哄,醉汉哈哈大笑,冲方书走来作势要抱住,“老方!”方书侧步挪开,那人抱了个空,也不回头,哈哈大笑走远了。
方书脸色如常,偏头瞥一眼迎客的伙计,“晦气,告诉红妈我走后门进。”言罢转身就走,张舟粥只好一步三回头地探头看那门内,皱皱鼻头,酒气肉味混着脂粉香从门内传来。
不一会两人行至一小院,翻墙进了,院内无灯,搭了几个爬藤架,划几方菜田,一股鸡屎味,门内有人说话,听不真切。走近门口,谈笑声渐渐清晰,方书敲敲后门,笑声停。
“谁啊?”脆生生的女音。
“老方。”
声音便又起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开了门,梳双螺髻,丫鬟打扮,“方叔好!”
张舟粥抬眼向里瞧,几个看打扮是丫鬟伙计,另两个姑娘一身鲜艳绣袍,容貌姣好,众人正围在厨房的灶边烤火,一膀大腰圆的壮汉拎一小板凳坐灶前,不时用烧火棍向里添柴,眼神就只盯着灶上那小蒸笼冒的热气。
“不忙啊?”方书找个位置领着张舟粥蹲好烤火,开口。
“这时候进楼的,那里有人是来吃饭。”那壮汉也不回头,众人嘻嘻哈哈笑笑,或立或蹲,叽叽喳喳地聊起来。
“四楼雅阁有个常客,白老板,次次来还真都是吃饭,我就没见过他要姑娘作陪,也不见客就自己一人吃,真是个怪人。”
“白老板是咱们淮安的首富白安吗?”
“是啊,听说他们家那么大的宅子,就住了五个人,除了他夫人和小女儿,下人都只有两个贴身丫鬟伺候。”
“没护院啊?”
“听说他夫人特厉害,武林高手,之前有小贼偷偷摸进去,第二天早上给捆了扔官府门口。”
“啥首富,都说他有钱,白府是大是气派,可这一天天也不见白老板谈生意也不见他花钱,那里来的有钱。”
“你懂个屁,别人上头有人。”
...
张舟粥听得津津有味,忽一声“好嘞!”,那壮汉起身,开蒸笼,热气腾腾,四个大白圆馒头,撕开分与众人,“都小心,别烫着。”张舟粥也接过一片,心里偷偷嘀咕,这正襟危坐的,就蒸个馒头。
真甜!
后厨的前门开了,淡淡的槐花香。
一时间众人皆站起,不约而同地把手里的馒头塞进嘴里吞咽下去,支支吾吾的交错出声,“红妈好。”
红妈点点头,抬手随意挥了挥,示意各忙各的,她的腰身束得修长,手纤细干白,红唇红钗红指甲,眉毛勾得极细极淡,眼尾有几道浅浅的细纹。红妈注意到张舟粥直勾勾的眼神,瞥他一眼,张舟粥只觉着那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亮,一时间有些尴尬,退步到方书身后跟着往里走。
出了后厨是条长廊,两边看摆设都是下人的房间,红妈拉拉方书的衣袖,偏头看看张舟粥,给方书递个眼神。“刚收的徒弟,张舟粥。”
方书一把把张舟粥搂上前来,“叫红妈。”
“红妈好.”
“四楼的雅席有没有客人不用了的,我俩上去吃个宵夜说会话。”
“东阁白老爷刚坐下就急匆匆走了,酒菜都没动,应该家里有事,不回来了,你俩上去吧,人要是回来,我再吩咐人通知你俩腾地方。”
方书忽得凑近了些,探手轻轻捏了下红妈的屁股,红妈面色不变,抬手就打,光打还不够,又拿住方书腰间软肉狠狠一拧,“少喝点,滚滚滚,没个正经样子。”
说罢提着小碎步走前了。
“红妈的眼睛好亮啊。”张舟粥呵呵痴笑一声。
“以前唱过戏,好身段。”
行至楼梯口,俩人默契停步,盯着红妈的纤细腰身看一阵,直至挪步人群中不见。张舟粥头上突然挨了一下。
“臭小子,你看什么!”
四楼东阁。
“我母亲是张家我父亲三夫人的丫鬟,张家子嗣多人丁兴旺,即便生了我,也不配落个名分。小时候我父亲大夫人的小儿子大我一些,老是欺负我,抽我耳光,有一会打的狠了,我就狠狠咬住他的手,把他的右手小拇指给咬断了,大夫人明面说小孩子打闹是小事不追究,但那之后母亲和我只能与下人一起生活。我母亲是很善良的人,也很软弱,她总是舔着笑脸温温柔柔地对其他人。那时我看她笑,就会很生气,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去讨好这些不可爱不温柔的人。后来我大了些,知道大夫人记仇,为了让我好好长大,她的头只好一直低着用奴才的样子小心翼翼的保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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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是个败家子,平日里只知道吃喝嫖赌,没见过几次,有一年冬夜,我起的很早练剑,他刚刚回家,见了我,使唤我去柴房取柴生火。他认不得我的脸,拿我当下人的小孩。”
“打住打住,你编你母亲的这段情感还比较真挚,听的我蛮感动的,但你编你父亲的就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我和你爹可是旧相识,你这么讲你爸不怕晚上做噩梦啊。”
“啊,编顺口了忘了这茬...师父对不起。我主要是想以困苦身世博取同情,好骗你传授什么高上妙法绝世神功一类的给我。师父你看我这功夫一般,说不定还会有各类高手追杀我,其实我心里还是很害怕的。只是我妈妈告诉我面对害怕的时候要勇往直前,所以我只好勇往直前地骗你。”
“有些也是真的啦,我很恨我的父亲,他从来都只是别人的大侠,为了一件这么蠢的事,张家三十多口人,被杀剩了我一个。我其实很难过的,可难过没有用,以前我偷偷难过的时候,妈妈总是笑着逗我开心,这世上不会有人在我难过时逗我开心了,我一定要好好地笑着活下去的,我死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记得我妈妈的笑了。”
方书神色慢慢凝重,他快速地眨眨眼,微微低头,想起一些往事,咧咧嘴自顾自地伤感笑笑,张舟粥唤了声,“师父?”方书点点头,取过酒壶倒满杯中,长饮,杯中酒尽。
方书眯着泛红的双眼,砸吧砸吧嘴,轻轻踹了张舟粥一脚,“小子,你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张舟粥从内衬里掏出个小印扔在桌上,方书接过打量,白玉正方小印,手感温润细腻,一整块极品和田玉,上雕一麒麟,胖头肥尾须发活现,神气十足。翻过来刻着一副小画,方书微醺,醉眼瞧不真切,瞪眼看了一阵,放回桌面示意张舟粥收好。
“就这小玩意?”
张舟粥犹豫一阵,开口,“其实我爸爸还讲了一些东西给我,他信你,让我到你这里来,那讲了也行,两个月前,福王爷府里有一批东宫...”
咚咚。
被方书敲桌打断,方书凑到张舟粥跟前,张舟粥以为是要悄悄说,便也凑去方书耳边,脑袋上却挨了一记栗子,偏头看方书。方书哼的笑了声,把手指比在唇边“嘘”了一声。
“小子,东宫的秘密,不要对其他人讲,信任的也不行。关键时候,能救命。”
张舟粥挠挠头,点点头,埋头吃几口菜,突然抬头。
“对了师父,其实我一直想问,我爸爸这么信任你,可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你俩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啊?”
方书指指灰白的左眼,又指了指左脚的木肢,“你爸砍的。”
再无话,只剩扒拉饭菜声。方书一手转着酒杯,一手摸着下巴,眯着的眼一点点瞪大了,他起身把酒杯随手掷在桌上。
“小子,吃好了就在这儿休息,明天宴客,我得去准备几个菜。”
第三章 一片红落了
扬州,上元节,烟花处处夜水华。
何小云十七岁,南镇抚司最年轻的锦衣卫,素雪剑主的大弟子,少年得意,鲜衣怒马,招摇过市,不慎撞翻路边的花灯摊。
习瓷十七岁,扬州首富独女,好武功,男装打扮,白马观花灯,不紧不慢跟在何小云身后。
白安十七岁,不过一个扎花灯的小匠人。
我要去京城了,三年,等我。
“你叫什么名字?”
“白安,我叫白安。”
“我叫习瓷。”
三年后,如期而至。她大婚,只是偷偷看她。
此后十年,冬夜落雪,白府门前。
她牵着女儿的小手撑伞等他。
何小云领着师父小妹进门了,转头。
她还立在门口。
她等。
不是他。
突然很生气,练刀。
发狂式地出刀,出一身汗,小妹翘着二郎腿坐一边瞧着,目光微微有些涣散,想着心事。目光寻一圈,不见叶师,冲小妹挑挑眉毛,小妹乖乖前了,逗逗她。
“小妹,剑气这种东西,真会有吗?那方书,四肢残破,筋脉不通,叶师又是个剑心通明,不解俗事的人,怕是用了江湖手段骗过你我罢了。我最近自创了一套刀法,一共九式,今天起名叫追月刀法,听着多浪漫多潇洒,多跟我学学,这什么剑气虚无缥缈的东西,没有用的。”何小云摇头摆手,边说边要再出刀展示,何春夏一把拦住,吐了吐舌头。
“不要学你的刀,你说师父剑心通明,不解俗事是什么意思啊?”
“呃........”
“你要不简单理解为蠢吧....”
.....揍你。
哈哈哈哈..啊疼。
院里,叶殊背着双手正对着角落里的一颗梅树怔怔地看,何春夏见了,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一边乖巧站好,叶殊耳朵微微一动,铃铛声响,知道何春夏站在身后,自顾自地叹口气。
一片红落了。
何春夏低眼,叶殊的右手正缓缓从剑柄上移开,再背回身后。
“师父,剑气真的存在吗?从没见过您这么生气,是怎么了?”
“我的老丈人李青蓝,剑道长路孤高绝伦,他是最高的那座山。今天是越想越气,如今江湖上论剑高低,列前三者必有我。呵呵呵呵,他从未看得上我,一招半式都不肯给,最后,却是方书接了他的东西,凭什么!凭什么是方书!呵。”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叶殊轻轻叹口气,低头迎上何春夏目光。“不提这个了。”
“那师父你心里天下论剑列前三,都会有谁啊?”
“比剑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若是纸上谈兵只论境界,我必占其一,先前想是墨玉剑主司马玦,老先生见多识广,又不插手俗事一心求剑,前几年交过手,剑意质朴厚重,不错。”叶殊顿了顿,缓缓开口继续,“另一人本来是你,同为剑心通明,你比我更纯粹,更极端,出手更快更狠不留分寸,本以为有去无回的剑势能弥补经验上的不足,可今日方书...唉。唉...”
“剑气有什么了不起,没有比过怎么能作数,我明日找他比剑,他必败!”何春夏的脸微微红,两个腮帮子气鼓鼓地嘟起来,叶殊见了,心里觉得有趣,眉头舒展了些,他欲开口却也只是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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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没有比过怎么能作数,方书不是你,也不会是你。
如今天下,能接我一剑者,有几人尔!?
...
白府门槛高,七进七出,就两个丫鬟,一个在厨房做宵夜,一个出去了,何小云想泡个澡都得自己打水烧水收拾,折腾半天,水温合适,取白檀、桃皮、柏叶、沉香入水,点一柱安神香,闭眼,毛孔张开在水中,脚步声近。
“何大哥。”
“嗯。”
来人是白安,俩人隔薄帘相对,白安微微压低上身,“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何大哥,我为这东宫做事,明年可是第十个年头!我实在坚持不住,东宫势力越来越大,贪欲越来越强,近几年账目上的空额,我一一过手,看的是胆战心惊。今年都察院派人来查,死的死,压的压。天子不朝,宦官专政,可怜我最近才能明白,如蝼蚁般苦心搜罗证据潜伏多年,多年,一株草却长成了参天大树!如何撼得!”
何小云长吸口气,浑身一紧,桶内的水起了涟漪。“莫急,再等等。”
“其实你我心知肚明,没有结果的。我是个丈夫,亦是个父亲,赌不得了,想凭一纸文书掰倒东宫,天方夜谭。我自知不过是枚棋子,大势已去,无关紧要,何大哥,江淮一带,竹林党人,再无白安。”
白安长叹口气,鞠躬一拜,转身要走。
何小云从水中腾起,长发垂肩,水珠自块状筋肉滚动而下,犹如一尊神像。
“我来此办案,抓一人回京,有此人证,诸罪并起,东宫必灭!”
白安停步。
“何人?”
张舟粥。
第四章 山海
“那蛟龙,金翅碧云爪,赫铁青光鳞,粗若水牛腰,从头到尾足足有十二丈长。在那水里是翻江倒海,呼风唤雨,乌云蔽日,眼看这整个村的人将被洪水吞没,那刹那!长恨剑主李青蓝拍马赶到,从马背一跃入水中,当即就要,持剑斩蛟龙!”
何小云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淮饺进茶馆,寻到何春夏身边坐了,“又是这段,听不腻啊。”正值打斗处,那说书人是讲得唾沫横飞,天花乱坠,把台下趴着小睡的一位都给喷醒了。
“好听,好听。”何春夏拍手叫个好,才接了筷子,“师叔祖的故事真是太精彩了,什么时候,江湖上会流传我的故事。”她清了清嗓子,“何春夏,奇女子,如何之奇,这江湖之大,高手辈出,剑道一路更是如若高山,而这立于山巅的,便是这位女子,世上第一位女剑主,何春夏!”
何小云双手插在胸前,斜她两眼,敷衍地点点头,桌底下小腿挨了一脚。“此刻该有鼓掌叫好。”何春夏昂首挺胸,摊开双臂,坚持了一会,何小云本不想配合,但小腿实在很痛,于是伸手干拍两下,哼了声“好.”
“开吃!”何春夏低了低头假装鞠躬,才动了筷子。那淮饺皮薄馅少,肉细清鲜,汤头精致,入口余味咸甘,有滋有味,何春夏一气吃了十五个,吃罢自己碗里的,还要盯住何小云那碗看。何小云细嚼慢咽,察觉到小妹眼神,把嘴里的吃食吞咽下去,叹口气,碗内还剩大半,推到何春夏面前。“吃好了自己去楼里等叶师,我想着昨天下雪,水路少船,你和叶师总不能再坐船回扬州,我去牵两匹马来。”
何春夏哼唧一声埋头苦吃,何小云起身拍拍她头,出了茶馆。
“这李青蓝所练功法,乃是老天机道人手中的两件至高秘籍之一,二十四长生图。就凭这图,硬是悟出了一缕七星剑芒,剑气一发,那蛟龙头上的驱水角被生生刺裂,水势立缓,霎时间,一道井粗的天雷直下云霄,劈的那蛟龙筋骨皆焦,黑鳞尽裂!来者谁!老天机道人三弟子,小天机十四月中,踏鹤行云上...”
“错啦!错啦!十四先生那时候才七八岁,怎么可能...”何春夏抬头大声反驳,整个茶馆的人都回头看她,她突然想到些什么,吐吐舌头,“我瞎说的。”
铃铛声轻跳着远了。
...
“自古以来,比剑就只有先打徒弟,再打师父的道理,先把师父打了,徒弟跳出来,那就不叫比武啦,那叫寻仇。”方书不紧不慢喝口茶,“可小姑娘你我无怨无仇,打什么打,没法打,毫无理由啊,是不是很有道理。”
何春夏点点头。
张舟粥在一旁听着,呵呵呵地憨笑,何春夏用看二傻子的眼神白他一眼,张舟粥一时愣住,不知道该继续笑还是该变换其他表情,只好学方书举杯喝茶,水滚饮急,烫了舌头,一口全喷了出来。何春夏见了,也憨笑两声,“呆!”起身掏帕子给他擦水,张舟粥以为是要递帕子给他,一把捏住何春夏的手。
“小王八蛋,手给我拿开!”何小云进门,叶殊跟在身后。
“没事,帮他擦一擦。”何春夏解释,抽手把帕子留在张舟粥手里回去坐好了,张舟粥只觉手里轻轻柔柔,若有若无的香。何小云伸手,两指并拢指了指张舟粥,露个凶恶眼神,再收回在自己手腕一划以示威胁。
方书起身作揖,拉过凳子请二位坐下,出门冲门口候着的小丫鬟点头挥手,示意上菜。
“东坡肉,油焖笋,水晶肴肉,文思豆腐,蟹粉狮子头。最绝的是这两道招牌菜,一道就是这清蒸江刀,年前最后一批,虽不及清明节前的绝味无双,鱼肉却更加紧致,油脂压到舌尖上,那叫一个鲜。”小盘江刀,一人一条,言罢方书替众人盛汤,“火腿老鸭汤,片火腿四方,一年以上老鸭两只取鸭胸,佐蜜枣、生姜、橙皮、料酒,文火煲上整整六个时辰开锅,香油一点,将肉渣捞出,只取汤水,汤味醇厚滋润,回味无穷。”
“我吃过御席,不必吹的天花乱坠。”何小云掏出一双银筷子,挨个菜试过无毒,收回衣内,取碗喝汤,侧头问叶殊,“叶师,如何?”
叶殊先试江刀,“好味。”再喝汤,“汤佐料有问题,串味了。”
张舟粥筷子不停,见何春夏不怎么动筷,噘嘴坐着。于是停筷放好,把帕子叠好了递过去,“你怎么不吃啊?”
“早上吃多了。”何春夏翻他个白眼。
“尝一尝,试个味,可香了。”方书摊着脸冲她笑笑,这才动了筷子,见众人都已吃过,方书出门掏了几两碎银子给那候着的小丫鬟,“去吧,不用伺候了,快过年了,提前发你压岁钱,给家里多买点好米面。”
“谢谢方叔!”小丫鬟规规矩矩作个揖,高高兴兴走了。
再进门,方书依旧笑眯眯的。
“大家都吃好喝好了没。”
“菜里下了毒,诸位怕是活不过一个时辰。”
何小云拍桌而起,“放屁!老子挨个验过!”叶殊停筷,面无表情,何春夏杏目圆瞪,作凶恶状瞪张舟粥,张舟粥目瞪口呆。
“毒分别下在鱼和汤里,分开自然无毒。两件事,应了,给解药。”方书脸上笑意更甚,看张舟粥欲言又止,冲他挑眉,“吃你的。”
叶殊提气发劲,力不能发,畅快大笑出声,“方书,你还是你啊,不过如此。”方书笑意渐止,他摸了摸袖口内的飞针,冲何小云开口,“第一件事。天子十年不朝,张家的案子虽大,也不至于锦衣卫千户亲自提人,我就想知道,这麒麟服的上头,是皇帝,还是东宫的一帮太监?”
“放你吗的屁!”何小云急了眼,提刀强撑着向前作势要斩,停步,长恨出鞘,剑光至何春夏心口一尺。“看来是太监啊,讲点东西,不然,杀你妹妹。”剑光一寸一寸的近。
张舟粥挡在何春夏身前,伸手握住剑身,“师父,虽然我不太认识他们,但我觉得他们不是特别坏的人,你以这种手段去胁迫其他人,实在是太卑劣的事了,我知道可能你是为我好,但我就是不能够接受。放他们走吧。”
“老子要你救?滚!东宫近年势大,但还管不到锦衣卫的头上,这案子本是大理寺的,东宫要接,才给了北镇抚司。敢动我妹妹,我必亲手杀你!”何小云咬牙切齿,毒已见效,四肢皆无力,他强撑着立起,却难再进一步。
方书翻腕收剑,张舟粥手心一痛,见了血,不再能握,何春夏拿帕子替他包好。“第二件事。叶殊,和你做个交易。”方书卸下长恨,在桌上摆好,从内兜翻出一张图来,“长恨,二十四长生图,换你收张舟粥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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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纪大了,就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张家的事,按何小云所说,牵扯势力复杂,我管不了。老叶,你是有本事的人,保他活命。”
“只是下了点软筋散,虚张声势而已,不出半个时辰,活蹦乱跳。”见叶殊不开口,方书吸口气,苦笑两声,“老叶,我并没有得他的东西,昨夜的事,不过暗器而已。长恨和二十四长生图都是巧合所得,你懂了吗?”
“好。”
叶殊点头,接了长恨,二十四长生图,将剑在腰间认认真真佩好,图却不看,递给何春夏。
“不想看?”方书问。
“想看,几近疯魔般想看。可不能看。”叶殊笑笑,“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剑道,也许不如他,但终究是我自己踏出来的路。”
“要不回头,不回头的走下去。”
何春夏把二十四长生图摊开,二十四张小图,画小人动作姿势,无字无解,她蹙着眉头,什么也悟不出啊,这小人又不比划剑招,如何能看懂。软筋散毒性尚未退效,她按图中姿势调整发劲,内力不通,周身无力,若不取动作,只取其势,如何?那便是每一招并非出招,而是收招,剑势已尽。
二十四周天回转取势,无中生有,无穷无尽!
她入了迷。
方书将张舟粥叫到门外。
“江湖上龌龊手段多了去了,输赢本不是靠武功高低。别看我赢了老叶那傻子,可真有本事的人是他,他今天讲的话,我真嫉妒他。这些脏手段,暗器,偷袭,下毒,好用吗?好用。能赢吗?能赢。可谁不想问心无愧呢?”
“和老叶学点真本事,好好活着。像你说的,要成为一个浪漫的人。”方书伸手指了指天,突然笑了,天上的人会看着你的,小子。他拍了拍张舟粥的头,又拍了拍张舟粥的肩。
方书转身走了。张舟粥慢慢跪在地上,冲着方书离开的背影认认真真地磕了个头。
房内,何春夏只怔怔盯住那图看,像着了魔,何小云凑到跟前,晃晃她肩膀。
“看见什么,这么入迷?”
“我看见了剑道的尽头,在山的那边,是海!是满山遍野的,开成海洋的花。”
何春夏闭眼,流下两行血泪,再缓缓睁眼,她的眸子已变得血红,“师父,我看见了好美的花。”张舟粥进门,目光和何春夏对上,她呆呆地看他,眼里的光涣散了,咧开嘴笑着。
“叶师!”何小云急得尖嚎,一时间手足无措,叶殊掠身至何春夏身后,一掌拍下击晕,收图,扔回给张舟粥,拉凳子坐正,抬手按了按何春夏鱼腰四白两个穴位,抓过她胳膊,扯了铃铛诊脉。
良久,叹一口气。
“经脉逆行,气血攻心,走火入魔了。”
“来时走淮阳运河,两日,太慢,你的马好,我骑,先带她回扬州。”
“你带张舟粥,快马去京城先解决案子,等我消息。”
“张舟粥现在是你师弟,一路照顾好他。”
叶殊快语对何小云交代了,背起何春夏就走。
“叶师,一定救她,一路小心!”何小云抱拳作个揖,跟着也要出门,好像忘了什么,转头,吼张舟粥,“傻子,磨磨蹭蹭地干什么,跟好了。”
张舟粥垂头耸肩,拖着脚走,心事重重。
他攥着她的铃铛。
第五章 孤雁儿
何小云领着张舟粥买了些行路琐碎,牵马缓行,不紧不慢出城,也不沿官道,行至一处林间,将马牵至树边系好缰绳,示意张舟粥往里走。“哥,你这样我很害怕,你不是要砍我吧。”
何小云翻个白眼,一掌拍在张舟粥后脑勺,推着往前,张舟粥不情不愿的依了,耳朵忽然听见窸窣声不停,余光瞥瞥周围,人影窜动,明白是从城内便有人一直跟着,默默将手扶在剑柄上。
流水不冻,两人顺着细微水声,寻至一处开阔,背水而立,对方一路跟,知道早现了行踪,也不藏着,陆陆续续出来十多人,领头一刀客,开口,“受人所托,两千两,买张舟粥项上人头,和这事无关的人,走,不拦着。”
“试试。”何小云冷笑一声。
绣春刀出鞘。
“慢着!我有话要说!”
“你们看这个人,官差,麒麟服绣春刀,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长,手底下拥兵无数,杀人如麻,你们对这种人出手,手它难道不会抖吗?”
“我是个文官,有个屁的兵。”
空气沉默了一会。
何小云侧刀架在腰间,将张舟粥藏在身后,张舟粥拔剑低腕收身,刚好从何小云左肩探头出来,剑尖自何小云身后横出一截。俩人摆出搏命的架势,身后又有水路可逃,对方人虽多,一时也不敢向前,场面僵持不下。
“哥你干吗,你接下来应该放狠话啊,伪装出什么高官巨头的凶恶出来吓住他们,气氛这么紧张,对面又凶神恶煞的,显得我俩很弱很没有面子。”
张舟粥在何小云耳边小声说话。
“别人是要砍你,手抖个屁!”
何小云翻了个白眼,进步踏前,提刀就砍,列前二人被气势一冲逼退一步,武器只来得及护在胸前,何小云屈膝前低身一滚,俩人小腿中刀倒进人群,一时间叫骂声,呻吟声,指挥声乱做一团。张舟粥还在原地发愣,回过神来数把兵器已到跟前,只得边挡边撤,忽得小腹挨了一脚,受疼不过哎呀哎呀地嚎出声。势一弱,架势就散了,刀客立刻持大刀跟前,力劈之下,张舟粥虎口一震,手一发紧,手心伤口裂了,竟痛得再握不住剑,只能眼睁睁看着第二刀高举追劈。
千钧一发。
一枚小箭自那刀客脖颈贯穿而出,张舟粥向前屈膝弯腰,用背托住那刀客尸首,藏与其下一转,左手拾剑,借着转势甩出尸首,重新立剑于身前。何小云右手劈砍招架不停,左手持一把神机小弩,向着张舟粥冲来,没时间重新上箭,用刀架住前人兵器,侧身顺手把小弩拍碎在那人脑门上,右手刀缩回身前,刀背贴在左肩,蹲身马步,蓄势。
前!
斩!
一轮弯月照大江。
何小云身转刀出,右臂在空中横展开来,刀随身转,绣春刀尖拉出一个极漂亮的圆弧线。身后数人,兵器,攻势甚至性命,一刀之下,不复。
张舟粥立刻上前贴在何小云身后,俩人相会,吵闹声突然静了,无人敢再前,只剩几句若有若无的呻吟声,不过几个呼吸间,地上便多了这些个尸首。张舟粥看着满地血色,强忍住恶心开口。
“哥你....是个猛人。”
“滚蛋。”
“那个我刚刚真的快吓死了,谢谢哥救我一命啊。但是,啊不是,哥你动手能不能有个提醒什么的,刚才真的非常的突然,我实在是没有心理准备...”张舟粥盯地上七零八落的尸体,突然脑中一阵眩晕,“嗷呕”的一声吐了。
“有会说话的没有?”何小云踏前一步。
“点子扎手,撤。”眼前众人背了尸体,作鸟兽散。
何小云也不拦,抖出一块灰布细细擦刀入鞘,“进退有序,麻烦了,一路凶险。”一把将趴着的张舟粥提起,两人对上眼神,“两千两?”
“哥,你,啊,别!”
星满夜空。
“师父,你骑得太快啦,颠的我头晕。”
叶殊拉缰绳,马步渐停,先跃下马再抱何春夏下来,扶到路边坐了诊脉,何春夏转着眼珠,另一只手探去叶殊腰间要抽长恨出来玩,重重挨了下打,噘嘴。
叶殊皱皱眉头,想不明白,“怎么会,恢复如常?”
“二十四长生图呢?我还想看!”
“张舟粥手里,他和你大哥先去京城把他家的案子结了。”两人牵了慢慢沿路走。“他现在是你师弟,以后要对他好些,当年我师姐对我..”
“妈妈?”
“嗯,师姐她,你妈妈她,她以前,唉..不说了。”
“师父你这个人有时候非常讨厌!”
何春夏闹腾一阵困了,背靠挡风地倒头又睡,叶殊脱了大衣给她披好。
师姐,突然很想你。
其实我和她过的很好,不知道该不该想你。
想你。
巳时,扬州。
巷口往里望,叶家门口,一男子着精致绣服斜躺在摇椅上晒太阳,另一人白白净净,书生打扮跪在门口,俩人互不搭理。
“师父,那人还跪着呢。”何春夏先下马蹦蹦跳跳地往前去了,小跑到门口,冲躺着的绣衣男子规规矩矩行个礼,“十四先生好呀。”
“嗯。”
叶殊跟着下马,将缰绳在门边系好,也规规矩矩冲那男子作揖行礼,“先生。”
“哼!”
何春夏趴到叶殊耳边小声说话,“看样子,师娘又输钱赖账了。”叶殊苦笑两声打个哈哈,再冲十四先生作个揖。十四先生显然听见悄悄话,露个不屑表情,这才开口说话,“你家那口子,欠我的钱,够买半座京城的了,小事,我几时追究这个。昨天打牌到半夜回来,赢了点钱,得意忘形,大吵大闹要小王起来做宵夜,把我也给吵醒了。虽然这宵夜我也吃了一碗,但人没有正常作息,这对身体好吗?这对情绪好吗?这不好。”
“还有,门口这小子赶紧弄走,我天天搁这晒太阳,他天天搁这跪,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我是什么恶毒心肠的老爷在这罚下人,这也非常的不好。”
叶殊点头应了,走到那人身前开口。
“姜凡,之前问过你,再问你一次,学剑,为什么。”
“报仇。”
“一共跪了多久。”
“二十九天,每日五个时辰。”
“跪够了就回去吧。”
...
“碰。”
一声闷响。
“碰.”
“碰.”
“碰.”
...
石阶渐红。
姜凡的眼睛湿了,他重重的一下下叩在石板地上,他的额头已经裂开,血色顺着翻开的皮肉糊在脸上。
这声音听的何春夏心里难受,她悄悄伸手拉住叶殊的衣摆,叶殊转身前步被拉得一顿,侧头,目光斜垂看见何春夏的小手,便伸手要去把何春夏摆到一边。
“讨嫌。”门口斜躺着的十四先生起身开口,也不多说话,径直朝院内走了。叶殊侧身,伸出的手力道一变,轻轻替何春夏正了正身子,缩手背身微微颔首,候着。不一会先生提溜着一根细竹晾衣杆出来,一折两半,扔在姜凡面前,随即又找了个舒服姿势继续晒太阳。
叶殊叹口气,边走边冲姜凡摆摆手,示意跟着进门。姜凡泪和血交杂混在脸上,他趴着捡起地上的竹竿猛得站起,腿脚跪麻了,头也犯晕,刚起身又摔在地上,疼的直吸冷气,他在地上爬了几步,模糊视线中窥见一旁晒太阳的十四先生,又一点点调整姿势跪好,认认真真地冲先生作了三个揖。作完揖身体也缓和一些,才摇摇摆摆地起身进门。
“王姑娘,打点水来给这小子洗脸。”叶家三进院落,院子较平常人家宽敞的多,一角种树,一角喝茶,一方池子养荷花。中间空地,地面平整,泥土松软,此处习武。“来了。”一女子细声应了,挪步从后厢房进院来,秀发乌丽,扎一只木簪子,粗布衣服,打扮素净,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指节略粗,干活的手。
“王妈,娟儿呢?”何春夏探头往她身后看,不见人影,王妈取了毛巾水盆,在水缸里舀了水,端到茶桌前放了。“要过年了,娟儿和松白夫人出去置办点东西,别急,一会回来陪你玩。”王妈走的不快,动作却麻利,又去厨房灶上锅中舀了勺热水兑在水盆里,拿手试试水温,合适,浸了毛巾递给姜凡。“这小子,终于进了门。之前看你这么跪,也是个可怜人,跟叶师好好学,听见没有。”王妈声音细细弱弱,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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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教他,他是要去报仇,搏命,浪费我的东西。”叶殊摆摆手,“让春夏来,王姑娘,劳烦去沏壶茶,我俩坐这儿看看就是。”
何春夏一蹦一跳地过来,要过一根竹竿,先偏头看叶殊,“刺。”点头,挑眉示意姜凡先动手。姜凡摆个架势,吼一声持竹竿直直刺前,心口一痛,被何春夏竿尖戳中,后发先至,她轻轻一递,姜凡便退了两步。
“快了,慢些。”王妈取了茶具坐了烧水,拿一小扇扇火,叶殊用茶匙提一勺茶叶,拿茶则细细筛过,才倒进壶中。
姜凡吸气,提劲再刺,何春夏身不动形不动,抬手,腕向内翻,便将竿尖压至身侧,她慢慢踏前一步,手中竹竿顺着姜凡的竿身随手向上一划,姜凡脖颈微凉。姜凡咬咬牙,进步,贴身搏命的打法,何春夏抬抬眉毛,冲他摇摇头,腕向下翻,收臂在胸,轻轻向上一推,竿尖已停在姜凡咽喉前两寸。她晃晃手腕,示意姜凡后退。
“师父,他好像不会武功。”
“看见了,叫先生进来喝茶,坐吧。”
何春夏扔了竹竿出门,双手搭在十四先生肩上架着进来,“讨嫌。”俩人坐了,姜凡捡了地上的竹竿,放在一边,上前也要坐。
“没让你坐。”叶殊开口,给各位倒茶,茶色绿透银光,嫩色明亮,清香高长,上好的阳羡雪芽。倒完无人饮,都盯住十四先生看,他举杯又放,“烫。”王妈从袖里翻出一只小手炉放在何春夏手心包住,手去捂住何春夏手上红斑,摸摸何春夏手上的剑茧,“女孩子将来要嫁人的,这手啊,可不能粗,看给冻得,练剑练一会暖暖身子,不要疯了练。”
“我才不嫁人呢。”
“没开窍。”王妈作势去戳何春夏脑门,何春夏不躲不避,指尖触及,只轻轻一按。
十四先生探指在杯身试了试温度,举杯饮茶,点点头。众人才陆续取杯喝茶。十四先生冲一旁站着的姜凡摆摆手,“喝茶,听听故事,过来讲讲吧。”
“我是北京人,小时满人入关,各地都在闹兵荒,家里只剩了我和父亲。父亲是个玉匠,手艺人,乱世中饿不死,后来满人被赶走,九王爷余谷丰即位,我大余朝亦能风雨安定,蒸蒸日上,我父亲也在御用监谋了个差事。父亲有一挚友后来发迹,在南京做地方县令,为了让我进南国子监,将我过继过去,从此两地相隔。两月前京城来信,父亲冲撞小王爷余丹凤,杖毙。我父亲,是极软弱极心善的人,一纸讣告,就这么没了,其中必有隐情。小王爷势大,怕连累继父仕途,我已与其断绝关系,诸位剑主的故事,民间口口相传,慕名已久,拜师求剑,誓杀余丹凤,为父报仇!”
姜凡红了眼眶,十四先生却扭头看看众人,嘿嘿嘿地坏笑,“我乃前朝驸马,余谷丰是我小舅子,余丹凤这个东西虽然不知道是从那里冒出来的,但是应该算我...”看王妈,王妈眨巴眨巴眼偏头也在想,“小舅子的不知道几大妈的几儿子的几儿子。”王妈皱眉,迟疑地点点头,十四先生满意笑笑,“你这是要杀我的...阿,一个远方亲戚。”
姜凡愣住,不知如何是好,十四先生起身拍拍,“没关系小伙子,我很赏识你,带钱没有?”姜凡从内兜里摸出几张小额银票,几两碎银子,“都在这里了。”十四先生一把抄过银票递给王妈,“拿去买菜。”碎银子扔回给姜凡,“吃住自费。”
叶殊不满,“我又不是什么徒弟都收!”
“难道你不收?”
何春夏不满,“说好的我才是关门弟子,收了张舟粥这二傻子也就算了,怎么又收一个!”
“你这跟着乱急啥?”
“我怕他们抢我素雪剑。”
啪!
茶杯碎在地上,叶殊面色冷了,“剑主名号,是荣耀,也是责任,是立在江湖中的一面旗帜,怎能如此戏言!”何春夏撇嘴不出声默默落泪,王妈忙掏帕子去擦,白了叶殊两眼,但知其认真也不好开口,伸小脚碰了碰立着的十四先生。
“话是不对,但是女孩子家,心思简单单纯些也没什么不好。惯都惯了,这么聪明的姑娘,你怕她将来不懂啊。”十四先生去拍了拍叶殊肩膀,指指地上,“小王收拾一下。”移步敲敲何春夏脑瓜,“讨嫌鬼,不收就不收吧,拿戒尺去,打完给你师父敬茶。”
何春夏取了戒尺来,乖乖把左手掌心摊开,叶殊拿起戒尺,又舍不得了,递给十四先生。十四先生抄过戒尺,“啪啪!”极重两下,掌心开裂,何春夏咬牙不吭声,她手心渗出黑血,红晕波纹般自伤口荡开。
“嗯?这...?”
第六章 留白
正午,金玉满红楼,江爷,方书。
“我手底下人前天接了一单,对方有锦衣卫护着,点子特别硬,折了几个弟兄,还没成。买家非得杀这人,急,出了三倍的价,六千两,请我出手,我看了画像,前几天你带一人上这楼来,跟我打了个照面,就那小子,熟吗?”
“我徒弟。”
“那你徒弟...要不死吧。快过年了,我那几个弟兄,下葬安家的钱我都垫了,找你也就是问问清楚,人呢我还是要杀的,大家恩怨要分明嘛,你也知道一下,就是我动的手。”
“江秋,六千两,跟我结仇,想好了。”方书神色不变,举杯喝茶,腕轻轻一转,飞针前探到袖口。
“那你有几成把握把我留在这儿?”
“不到三成。”
“赌一把?”
“打坏了东西,红妈会生气。”方书取茶壶倒茶,手指扶住杯沿斟满,递给江秋,“请。”
那茶色黑红,白沫上浮,江秋盯住,轻笑了声,“就这?”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断肠红,乌头儿加几粒砒霜,过时的玩意儿,没点新意。”
“但很有用,这三种毒对你确实好解。”方书笑笑,喝口茶,腕转针回,“解这三种毒,毒排出体外,必定腹泻,虚弱无力,耽误你几天行程,让他多活几天命。”
江秋脸色一沉,叹口气,起身抱拳冲方书鞠一躬,“赐教。”转身走了。
“下次再来这楼,死这儿。”方书笑笑。
江秋不回头,摆摆手。方书收了笑脸也叹口气,三指撑起茶杯,不饮,“彭”茶杯竟被捏碎,伸指扶额。
门外候着的小丫鬟探头出来,“方叔!”
“听到了?别害怕,这些事也别跟红妈讲,我会处理的。”
“我知道谁是买家!就昨晚,他在楼里吃饭,江秋偷偷从窗外翻进来的。”
“白安,白老板!”
......
叶家西厢,两人对坐。
王娟儿细细替何春夏上药,目光瞥见腕间空空,“我送你的铃铛呢?”
“丢了。”
微微用力。
“疼。”
王娟儿探手,捏了捏何春夏的鼻子,“让你惹叶先生生气,活该。”再给她认认真真包好,“怎么啦?”
“十四先生非要我师父收姜凡做徒弟,我师父和我都不同意,我一急就说了错话。”何春夏嘟嘴,“姜凡一点武功都不会,报仇,还是找一个王爷,平日里肯定武侠小说看多了。”
“姜凡?姜凡他...”王娟儿脸红了些,拍拍脸蛋,眼神忽然瞟一眼院里,还没看见什么,又急急忙忙转回来,“姜凡挺好的,前几日十四先生晒太阳时查我背书,他偷偷教我几句,还挨了先生几戒尺。”王娟儿突然想到什么,起身去把虚掩着的门窗都偷偷合严实了,去内房自己的枕头内翻出一本小书,再小步回来给何春夏看看,封面无字,翻开,有些年头的手抄本,颜体,字迹清晰刚正,中规中矩。
“《西厢记》。”
“这不是禁书吗?”何春夏来了兴致,一把抢过摊开来看,“十四先生的字!”看过两三页,俩人肩搭着肩一起偷偷笑,何春夏搂过王娟儿,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我还记得我小时候老去十四先生书房里想偷武功秘籍,都是你给盯得哨,怎么,你也偷偷..?”
“偷什么偷,是借!”王娟儿偏头轻轻撞何春夏,“这书写的可好了,看得我又哭又笑,哎,你说,再过几个月,咱俩也十七岁了,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听我妈的意思,巴不得我早点嫁出去的好。”
“那可不行,你要是嫁人,我就去抢婚。”何春夏嘻嘻哈哈,“我带你去天涯海角看星星。”
笔趣阁
“谁要和你去。”王娟儿翻个白眼,“我嫁个如意郎君,和他去。”
俩人嬉笑打骂一阵,叩门声起。
“在下姜凡,先生让何姑娘过去,王姑娘,劳烦你带我去耳房取剑。”
何春夏起身就要开门,王娟儿抬手拦了,去镜前收拾一阵,才开了门。
十四月中,叶殊,王姑娘,松白四人围坐,长恨剑摆在桌上。
“小讨嫌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其实没有细看过二十四长生图,不知其理,除了不太好以外,很难讲定。现在的情况是,快过年了,要么我们等小云呢,把事情处理好,让张舟粥把图带回来,我们再研究。要么我们明天就得出发去京城,走的快些,能赶上在京城过年。”十四先生开口,“我先讲讲我的想法,京城是我的伤心地,我呢,不想去。”
“我答应过小云,也对张舟粥有师责。年后不久,春暖花开时,莫剑主约江湖名士,诸位剑主论剑求道,莫老爷子年事已高,请我主事,本来也是要去的。我就想这次大家一起能去京城过个年,高高兴兴地玩上几个月。”叶殊微微颔首,语气较平日说话也低了些。
“小云年纪也不小了吧,怎么还没有成婚?”王妈侧身对了松白讲,松白叹口气,也不怕何春夏听见。“你想想何家什么情况,老二何壮壮,每个月的药钱还有在国子监读书,开销很大,何家先辈的立场又搞得小云再怎么立功都只能是个千户。小云这个人你也知道,非要傻正经,每个月拿那么点奉钱,积蓄都攒不下来,嗐,就那样呗。”
何春夏低头候肩去站到叶殊身边,取茶壶给叶殊添茶,叶殊不理,开口冲王妈,“王姑娘一起去吧,娟儿也是大姑娘了,出去走走涨涨见识也好。”
王妈点头应了,何春夏把右手搭到叶殊肩上捏了捏,叶殊肩一抖抬手作势要打走,何春夏不挪,叶殊只轻轻拍两下,微微攥着她的手拿开了。何春夏知道师父不生气了,冲桌上另外三人吐吐舌头,咧个笑脸。
“讨嫌。”
“略略略。”松白白了何春夏一眼,瞪眼张嘴吐吐舌头做个鬼脸逗她,看何春夏咯咯咯地笑,转头对王妈说,“唉,这傻姑娘,我这备好的嫁妆钱怕是给不出去咯。”王妈斜松白一眼,“还不是跟你瞎学。”
叶殊探手叩两下桌面,“夫人怎么想?”
松白叹口气,摸摸长恨,“虽然他很少在我的生命里出现,但我能明白,他不像妈妈认为的,是一个那么坏那么卑劣的小人。长恨剑,是他送给我的第一个礼物,那年我才四岁,我不明白这把剑有什么特殊,甚至觉得丑死了,但我把它藏的很好,我知道我有爸爸了。”
“之后每一年生日他都带礼物偷偷来看我,直到他死。他死的那年第一次走正门见我,带走了这把剑,我藏好的礼物里,就少了它。我知道他要去做伟大的事,他再没来看我,一定是死了。”松白看着叶殊,眼里如水般的温柔,斩钉截铁,“叶殊,剑和图,他都想留给我,可我一直是个普通人。我不去京城,这些江湖事,不要和我有关。”
“师兄他,唉,劝你的话,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我都说烦了。”十四月中少见地垂了眼,“现在二对二,讨嫌鬼,你想不想去啊?”
“去京城咯!”
第七章 立旗
东市车行,叶殊刚一进门,伙计便高喊“上茶!”,不一会掌柜便急匆匆地从后院赶来,抱拳作揖,“叶先生!稀客稀客!赏光赏光!”
请座喝茶,叶殊和善笑笑,提了所需马车式样功能,掌柜颔首候着,不时点头,吩咐伙计一一记下,“都记好了,一定是给您挑最好的送府上去,您呢,今天赏脸,给个成本价就成。”掌柜笑笑,搓搓手,“我这儿有个小儿子在小地方当衙役,特别敬佩您,赶明儿他回扬州,您也得空,让他带点礼物上您那儿,您给略微指点指点。”
见叶殊点了头,掌柜高高兴兴地送客出门。叶殊沿路,各类打扮,小贩,行人,书生,衙役,不时有人抱拳作揖,叫声“叶先生好”。叶殊笑着点头回应,习以为常,匆匆赶路,在临近家门口被书摊上俩位镖师打扮的客人拦了。其中一位请过好,二话不说拔剑演示一套剑招,动作潇洒,行云流水,势罢大气不喘,鞠躬行礼,请叶殊指教。周围的人看着热闹围了一圈,叶殊随口提点几句,又有一位凑上来,借了剑舞一套,看得叶殊直摇头。如此这般,不时有人上前请剑,叶殊讲得兴起,半晌想起回家才让众人散了。
一小伙跑到路边把拴好的马车解了牵好,快跑几步跟到叶殊身后。原来是车行的伙计,看见热闹也跟着听了一会,他也不懂剑,冲叶殊羞涩笑笑,作了个揖,叶殊接绳,数好钱给了,那伙计知道误了时辰,急急忙忙往回跑。
叶殊进门,姜凡正在院中练剑,松白在指使王姑娘到各个房里来来去去收拾东西,何春夏和王娟儿在给松白捏肩捶腿。叶殊瞅姜凡手中剑,细瞧一阵,“娟儿,怎么选了给你留的剑。”
“给他用呗,我不会武功,也用不着啊。”
叶殊在松白身边坐了,示意姜凡过来。“京城,跟着去?”
“嗯。”
“没收你做徒弟,只是让你在我家当个下人,到了京城,你的事,和我们家没关系。”见姜凡点点头,叶殊开口问,“会骑马吗?”
“不会。”
“会驾车吗?”
“不会。”
“那你会干什么呢?”
“吃饭!”何春夏插嘴,王娟儿见姜凡涨红脸低头不说话,偷偷伸手掐掐何春夏,何春夏侧头看她,王娟儿先凶何春夏一眼,再转了去看姜凡,示意何春夏说点好话,何春夏假装没看懂,自顾自抬眼把脸别到一边去,松白看在眼里,心里暗笑,开口,“不会可以学,我看这姜凡就给春夏去带。”
何春夏双手叉腰,理直气壮,“我拒绝!”松白“嗯?”了一声,何春夏高昂的头立刻低了,轻轻替松白揉肩,“师娘你就和我们一起去嘛,你一答应,我以后什么都听师娘的。”
“不答应,就不听话了?”
何春夏不吭声,吐吐舌头,向前一趴搂住松白撒娇,王娟儿见状去搀松白胳膊,“白姨,这一去京城就得好几个月,见不到你,我肯定特别想你,吃不好睡不好的,白姨一向心疼我,肯定不忍心。”
“呵,恶心!”松白伸手去捏捏王娟儿的脸,把二人从身边推开,“该教人的教人,该收东西的收东西,去去去。”
叶殊耸耸肩,低了声音,“夫人,大家一同出行,独自在家未免也太冷清,这次看我的面子..”
“你在我这儿没什么面子。”
十四先生从门外进院来,“我总有面子吧,我那驸马府,七进七出,一直没人住,刚叫驿站快马加急送信去京城,找人给我收拾收拾。”
“哦。”松白起身就要回房。
“没说完呢,驸马府南门出去,直行,就是全京城最大的赌坊。”
松白脚步停了,“嗯?”
“这输赢嘛,自然是挂在驸马府上。”
“多谢小叔。”松白喜笑颜开,随手作个揖,“王姑娘!来我房里收东西了!”
十四月中冲一边立着的三人挑挑眉,拍拍叶殊,“挂旗吧。”
叶殊起身恭恭敬敬地从房里请出一面旗立在马车上,剑主旗,上绣剑纹,篆书二字,素雪。十四月中招呼三人出门看。
笔趣阁
“世上虽有七把名剑,但这剑旗却只有六面,剑主也只有六位。”
“长恨一直只是个传说,直到三十多年前,长恨才出世,天下名剑士一百八十五人进山求剑,我大师兄李青蓝杀一百八十四人夺剑出山。”
“包括三位剑主,其中一位,前任素雪剑主,我大嫂的师兄陆鹤杉。”
十四月中看一眼叶殊,叶殊领着三位小辈对剑旗作揖。
“我大师兄是天煞转生,杀星降世,命里注定灭我大余。满人入关,我大师兄刺清军统领十八人,救我大余朝于水火之中。他持长恨与天一战,生生斩断自己的命运。”
“叶殊十七岁接素雪剑,以‘师’字名满天下,为人仁厚,不忍杀戮,战起,藩王内乱夺权,素雪剑出,为我刺其首。”
“这面旗,见证着历史和荣耀。”
“何春夏。”
何春夏上前一步,抱拳在胸,屈身。
“想清楚了,你凭什么接这面旗。”
.......
何小云仔仔细细搜过从张舟粥身上扒下来的外衣,只一张大额银票,千两,叠好放回外衣,交还给张舟粥。“想不到你还是只金鹅。”
“我爸爸是大理寺的评事张楚杰,两个月前小王爷余丹凤在王爷府杀了一个御用监的玉匠,刑部初审,那玉匠偷盗王爷府数枚宝玉,当场抓获,擒打时以下犯上,剧烈反抗,被余丹凤失手打死,无心之过,不予定罪。东宫来送案子到我爸爸手里复核,除了案子,还有这一千两银票。我爸爸品行正直,收了银票留作罪证,拖延不结案,暗中调查。结果为了这件破事,害我家被灭门。出事那天,可能我爸爸已经察觉到不对,把这枚印给了我,叫我去淮安找一个叫方书的人,可以拜他为师。”张舟粥从内兜掏出玉印递给何小云。
“你爸爸还有再交代些什么吗?”何小云皱皱眉头,“凭一方小印,你张家在京城虽不是名门望族,可也算世家,说灭就灭。东宫,王爷府,都牵扯进来?”
张舟粥犹豫一阵,摇摇头。
何小云翻来覆去看那小印,上刻麒麟下画牡丹,没有头绪,扔还给张舟粥,“我也告诉你,这案子东宫直接出手要抢,定的可是江湖寻仇。”
“藏着东西,可以不对我说,但去了京城,一定得交代明白,事关重大。你虽没有正式拜师,但叶师点了头,你是我的师弟,我会保你活着。”
“上路。”
第八章 猎风的人
满山冰花玉树,迷漫一色。
十天过去,何小云和张舟粥离京城不过十余里,此刻正在一处小山脚下的客栈歇脚。临近过年,店内无人,伙计都已经散了回家,掌柜的本已打烊,见是官差,亲自下厨伺候,炒菜难吃,取了壶酒在桌边作陪,聊几句闲话。
马蹄声近。
红衣男子叩了叩门,立在门边,抱拳请了,“请问京城怎么走?”
桌上三人皆看那人,满脸疑惑,掌柜的开口,“您搁这开玩笑儿呢,过了山就是京城,都走到这儿了,这这这,这能不明白?”
“第一次来第一次来。”那红衣男子笑笑,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张舟粥看,张舟粥被盯的有些发毛,感觉这人像是在那儿见过,却又记不起来。
红衣男子冲三人摆摆手,转身走了。
马蹄声远。
吃好喝好,上山,雪地小径,路不好走,越近京城,走的却越慢,两人皆心事重重。
笛声悠悠。
马蹄声近。
笛声停。
白林红衣。
“我叫江秋,记住我的名字,冤有头债有主,死后若化身厉鬼,找对人。”红衣男子收笛,冲两人笑笑,飞刀出!
马倒。
何小云飞身提了张舟粥落地,先护在身后,视线转一圈,“一个人?”
江秋点点头,张开双臂,两把匕首转至手中,刃尖黑亮,涂了毒。何小云拔刀开口,“大冬天穿的可都是棉衣,用匕首,太自信了吧?”江秋不答,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停在何小云面前四尺。何小云右手微微颤抖,再近,要出刀。江秋注意到,挑挑眉,暴起!
刺!
出刀。
追月。
前,贴身再前,上撩,空了,横刀,空,追!江秋不退反进,低身硬生生从刀光中穿过,要直刺张舟粥。
糟了,太前,转身反刀,圆弧回转未至,银光一闪,匕出。
“当!”
何小云回头看张舟粥,见他右手持剑斜立于胸前,左臂藏于剑后,作拈花状,举重若轻。这一下,竟被张舟粥接住,何小云嘴角微微扬起,侧身,给张舟粥让出半个身位,张舟粥倾身补位,翻腕,剑刃由上自下护住周身。
“二对一。”江秋晃晃头,匕首下翻,反握住双匕,手臂平直撑开转转手腕,“就这?”
何小云冷哼一声,也不避讳,吩咐张舟粥,“我俩不通合击之术,不够默契,难以配合,你护好自己。”
话音刚落,江秋一抬手,一枚飞刀掠空直取张舟粥面门,张舟粥反应不及,偏头慢了,左脸多出一条血痕。
血落在雪地,黑红色,飞刀上也有毒。
“哥我好像中毒了,怎么办,我有一点害怕。”张舟粥小声嘀咕,何小云头也不偏,“擦伤,没事。”直冲江秋,要近身缠斗不让飞刀有机会出手。贴身打,匕首极为灵活,绣春刀对双匕,其实是劣势。江秋拉开距离,何小云要再前跟上,飞刀封位。雪地上,何小云一步一坑,脚步压实,江秋脚尖着地,只留下浅痕数点。
四尺。
还是四尺。
江秋不紧不慢。
何小云开口,“敢抬手飞刀,你必死。”
飞刀!
抬手一瞬,绣春刀出,何小云双手持刀,大风!斩!一往无前!
江秋反握双匕一上一下,架住长刀,翻腕斜腰,将绣春刀刃死死卡在身前。何小云双手握刀柄一扭,震开,右手虚握刀柄,左手上至下翻,刀刃一转由下自上,双臂抡直,腕转,再由上自下,绣春刀如风车般转开追斩,江秋不慌不忙,小步后退,臂随腰转,上下翻飞,一一招架,张舟粥抽冷子偷刺出一剑,江秋侧身躲过,脚下一乱,不敌,飞跃数步入林中。
白茫茫中一点红,十分好认。
“好刀法。”
江秋垂下双手,红袖被划裂几处,未及皮肉。他歪着头看张舟粥,飞刀出手,何小云抢步拦前,一刀劈落,江秋叹一口气,何小云的左肩上,插着一把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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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缥缈的风,倾听着死亡的名字。”江秋直直与何小云对视,“一颗人头,六千两,能让很多人有一口饭吃。千户大人,没有人出钱买你的命,本该好好活着的。”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记住它。”
“你爸爸!”
何小云提刀冲前,刀势生风,江秋边退边摇头,只是悲悯地看着何小云,将死之人的挣扎,总显得无力且可笑。
陪你玩玩吧。
匕首是极端武器,单用只有划刺,以短击长,天生劣势。江秋其实是用思路取巧,双匕会多出一个支点,架刃或架杆,扭,转,翻,进,无限灵活。何小云近身,抬刀,斩!
江秋笑笑,好刀法,可我技高一筹。
他闭了眼。
听风。
风起!
猎风!
如鱼入水,贴着刀面闪过,江秋手指一扣,双匕上翻前刺,刃尖扎破绣服压进小腹,中了?
刺中了?江秋直直对上何小云的脸,何小云咧嘴冲他笑笑,有诈!抽手松匕要退,右小臂已被何小云牢牢攥紧。
刀落!
江秋断手,退步,再退步。
“一只手,换你这样的高手一条命。”江秋握紧断腕,血不止,一地殷红,“可惜了。”江秋歪头看张舟粥,袖里还有三柄飞刀,何小云左右腹间各插着一把匕首,立前,架刀,把张舟粥在自己身后藏好,张舟粥用力拍拍何小云的肩膀,主动上前,亮剑!
江秋一步一步后退,“张舟粥,没死在我手下,是你的荣耀。”他咬牙切齿地笑笑,伸出那只断腕冲两人摆了摆,转身快跑远了。
何小云长舒口气,绣服渐红。张舟粥收剑立刻上前要扶,何小云一把推开,把绣春刀递到张舟粥手里。
“我不能快走,肠子会划烂,拿我的刀去京城北镇抚司找狄涛来。毒将攻心,我最多只能再活一个时辰,快!”何小云嘴唇乌紫,缓缓坐在身旁的树下靠好。
他闭了眼。
第九章 知恩
沧州城外,客栈院里。何春夏教姜凡用剑。
“前几天让你锻炼身体,基础真的只能靠日积月累去解决。”何春夏拔剑,直直刺出,“但剑法是可以取巧的,千万别让师父知道我这么说。”
“当你的剑道境界可以登峰造极的时候,师父喜欢讲的那些就好像成了唯一一条正确的路,但实际上打起来,那些都没有屁用。”
“考考你,剑法有几招?”何春夏走到自家的马车前。
“千变万化,难以穷尽。”姜凡摇摇头,“硬要说,撩,刺,拉,横,断,斜,回...太多了。”
“就一招。”何春夏持剑对着马车的车轮徐徐推出,剑尖停在离车轮一寸,“刺。”
小臂一抖,剑尖只在那木轮上轻轻一点,回归一寸距离。木轮上没有半点剑痕。“搏命,不能像你之前那样,又慢又蠢,得动脑子,抢先拼命,要虚刺,留有余地看对方反应。”
“敌退我进,靠身法追刺。”何春夏侧身进步,翻腕递剑刺出,“退的太远,反身撩刺。”何春夏退一丈五,左脚大步踏前,踮起,翻身,右脚落地踩个弓步,右手从下至上荡个半圆,刺出。
“潇洒,漂亮!”姜凡拍手。
“嘿嘿。”何春夏挑眉得意笑笑,“对方如果架你,退,拖剑再刺,记住你是假装搏命,虚刺出手,别缠斗。”
“如果对手也冲,要搏命一击怎么办?”
“捅他啊,直接以虚化实刺出去可以了,你是先手,一般很难有后发先至的道理,如果对手像我一样能做到,那差距太大了,没办法。”
“等死吧。”
“轰”的一声,马车垮下一截。车轮被刺裂,承受不住重量,崩开两半。
“呃....”两人对视,皆沉默不语。
何春夏打破尴尬,“你先练好刺,由刺而生,可以千变万化。但是,感觉好像没有机会继续教你了。”姜凡“啊”了一声,跑去叫了个伙计来,“您给看看这能不能修。”
“能修,这,小事,我去把我们掌柜的马车轮卸一个过来装上。”那伙计比划比划车轮大小,感觉合适,起身站到一边,并不动身。
“请?”
那伙计摊手,“钱。”姜凡立刻从内兜掏出一把铜钱,伙计叹口气,“这车轮不便宜。”又从鞋帮抽出一张小额银票一并递上,那伙计看一眼面额,不接,只是叹气。
“讨嫌啦,看这旗没,我师父,素雪剑主,你们掌柜的可是亲自来接进去的。”何春夏把姜凡手里的零碎抄过硬塞到那伙计手里,“就这些了,赶紧。”
那伙计才不情不愿动了身,姜凡跟着一同去卸车轮,何春夏便往客栈里走。进门,叶殊被人群围住讲剑,另一桌边,十四先生把掌柜的太师椅借过来坐着打盹,菜已上好,王氏母女,师娘都坐着等人齐开饭。
五菜一汤,烧鸡一只,何春夏撕一只鸡腿,盛半碗汤,又夹了些菜放到碗里,自己并不吃,端了要出门,王娟儿见了,起身要拦,“等等先生,一起在桌上吃。”
“我给姜凡拿的,这几天他都是啃硬馒头,习武,要吃的好些,不能饿着。”何春夏双手端碗,身形一抖,闪过王娟儿,得意地扭扭腰。王娟儿没好气的白她一眼,坐了转头对松白说话,“白姨,要不你跟叶叔叔讲讲...”忽然感到一阵杀气,闭嘴不提,乖乖坐好了。
松白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被众人围住讲剑的叶殊。
山雨欲来风满楼。
来了!
“啪”!
松白摔了筷子,“这饭还吃不吃!?”
惊雷起。
叶殊立刻抱拳向众人示意告辞,飞身回位,一掌拍醒睡着的十四先生,冲门外喊声,“春夏,吃饭了!”,低头取碗盛汤递给松白,“夫人,吃饭吧。”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不远座位,几个镖师喝酒聊天。
“唉,这素雪剑主啊,武功高,人品好,可就有一点..”
“哪一点?”
“嗐,这不是都知道的事。”
“啥啊,别吊人胃口。”
小声,“惧内。”
何春夏刚寻了位置在王娟儿身边坐下,对上十四先生迷蒙眼神,听见这话,俩人相视一笑,叶殊脸色一黑,埋头吃菜。其余三人没什么武功,五感也不算敏锐,并不能听,神色如常。王娟儿凑到何春夏耳边,“你去和叶叔叔讲讲,让姜凡和我们一起吃。”叶殊耳尖一动,不做声。
“师父,姜凡又赶车又习武,我看他老吃馒头,让他每天跟我们一块吃吧。”
“不行。”叶殊开口,“这世上,知恩的人不多,不必对他太好。”
“好吧。”
叶殊再对王姑娘开口,“按时给姜凡发些工钱,也不要欠他的。”
“叫姜凡把挂着的旗给我撂了,看着就来气。”松白突然发难,“天天讲剑,讲个没完,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昨天住店,大半夜起来跟人比划。”越说越来气,拍桌,“一个破剑主,秀什么秀,生怕别人不知道,撂了,以后都给我专心赶路。”
十四月中打个哈欠,“你不是也大半夜不睡觉,跑我房里打雀牌。”王姑娘顶着黑眼圈,默默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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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能一样?我这是缓解长路漫漫的无趣,他们这是脑子有毛病,没事找事!”
“剑术再高,还能高的过我爹?他最后是什么下场?剑有个屁用!”
叶殊皱眉,松白瞪他一眼,立刻点了点头。
十四月中又打个哈欠,“有理有据,令人信服,这剑主旗撂了,那挂我的吧。”
叫掌柜的取来白布笔墨,写两个大字。
天机。
......
北镇抚司内牢。
“章叔,是你啊。”
来人锦衣,提一包烧鸭一壶酒,晃晃悠悠就进门了
“你小子,回来干嘛,你知道你这颗人头,黑市上值多少钱,三千两。够我吃几辈子了。”章叔把烧鸭往桌上摊开,酒一摆,拿起一只鸭腿,边吃边讲,“你爸也是有毛病,当时我差不多能知道,应该不是我们这种人能碰的事,没反应过来,随口劝了,没劝住,唉。”
“章叔我,有点饿。”
递过条鸭腿。
“你订过娃娃亲,你可能不知道啊。和燕家,刚订不久,不是出事吗,燕家这满门忠烈,男丁死干净了,女眷,全去教坊司。后来翻案,燕家女眷也是,刚烈,不堪受辱,自杀的自杀,死剩一对小姑娘。这亲事,当然就没提过了,你爸在你小时候常接济她俩。”
“你家出事呢,这后事,就是人家掏钱给办的,三十多个人,费心费力,你走以后还给你把院子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俩个女人家,也没有什么门路,为了你家的案子,大理寺,北镇抚司,刑部来回跑,上头吩咐过,也没人理她们。我和你爸关系不错,天天来烦,听说你被逮回来,还想出点钱叫我偷偷把你放出去,呵,笨女人。实在没法子了,买了点好吃好喝托我给你送一送。”
“诺,再吃块。”
张舟粥没了胃口,几近落泪,抱拳压在额头,深深鞠一躬,“章叔,替我谢谢她们。”
“老章?东西带出去吃,我们聊会。”狄涛领着一人进门。
“狄镇抚使好,齐白鱼先生好。”章叔起身作揖,把桌上东西包好递给张舟粥,“这小子估计活不长了,让他也吃口好的。”吹了声口哨走远。
见章叔出门,齐白鱼捂着手炉晃晃悠悠地上前瞅着张舟粥,也不开口。齐家名号,张舟粥早有耳闻,齐家老爷子任内阁次辅,齐家小辈三兄弟,大哥齐白鱼,御医,“千金难买命”,据说只要他到了,人只剩一口气,凭这口气,就能活。但代价不菲,很少是钱,大部分是更珍贵的东西,所以千金难买。
这世上还会有比钱更珍贵的东西吗?
那可太多了。
张舟粥开口问狄涛,“何大哥怎么样了。”
狄涛耸耸肩,“伤势太重,失血太多,不敢解毒,我用针镇住经脉,吊着口气。”齐白鱼收炉回袖中,开口,“看过,能治。”
“张舟粥?”
“是。”
“余丹凤托我给你带话,叫你聪明一点,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齐白鱼长呼口气,打了个哈欠,“举了个例子,他说你爸爸就不是个聪明人。”
“嚣张跋扈,嚣张跋扈,啧啧啧,我还在呢,敢让人递这种话。”狄涛摆了摆头,“齐大少看这小子,像个聪明人吗?”
“呵,这话去和我二弟讲。”齐白鱼翻出手炉捂好,转身走了,“杜老板约了余丹凤,你,我二弟,三日后除夕夜,醉香楼晚宴,谈谈张家的事。”
“聪明点,能活,挺好。”
第十章 言至此,不必前
今日除夕,爆竹声寥寥,左安门,北接阔野,芦苇片片。入冬后,此地本有些萧索,可今日,从凌晨始,便有人陆陆续续到这左安门汇集,两位值守刚想上报,却发现顶头上司也打着哈欠站在人群内。
“今儿个这城门口,可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日上三竿,齐白鱼捂着手炉晃晃悠悠的从马车上下来,一眼瞅见在一边下棋的杜观山和狄涛,杜观山正蹙着眉头假装想棋,眼神飘忽瞧见齐白鱼,立刻起身,嗓门倍儿洪亮,“老齐,赶紧,过来收拾这丫的。”齐白鱼先作揖,“狄老弟,杜老板。”凑过去看棋局,“死局,没得治。”
城门两位值守窃窃私语,“这不是宣威将军杜观山吗,怎么叫他杜老板。”
杜观山耳尖微动,哈哈大笑两声,声如洪雷,开口,“因为出去吃饭,都是我出钱。”
“我这人也没别的爱好,就是爱请客。”
人群忽然分立两旁,一人骑驴缓缓前行,驴背上挂一小凳一书包,行至城门口停下,在左边寻个角落取凳坐了,从书包里拿出笔墨放在脚边,再伸手去书包里翻一卷纸来看。狄涛快步上前替他磨墨,视线瞥一眼书包,都是奏折。
内阁首辅苏三清。
不断有人默默站到左侧。
脚步声阵阵,十六人轿徐徐前进,伞顶大轿,四面空,无人坐,只有一方小印压在座位的软垫上。轿前两人,高头大马,一人持鞭抽打驱赶行人开路,一人佩剑,丹凤细眼。
见印如见人,司礼监掌印太监展伟豪。
恭维问好声一路不断,更有甚者,窜到轿前跪拜行礼,“展爷爷好!”挨一鞭子,“没你这儿子。”展五驱马要踢,那人见势不对,在地上滚几圈跑远了。
轿在城门右侧停,左侧人皆默不作声,人群声势浩大,都往右边聚了,展伟豪,东宫之首,苏三清,竹林党领袖,两派势如水火,今日都聚在这城门。
等一个人。
天机入皇城。
何春夏一马当先冲进城门,两位值守刚想拦下搜查,看一眼周围的阵仗,相互对个眼神,“你敢动吗?”“不敢动不敢动。”
“十四先生已经先行进城啦!各位有拜帖请直接送去驸马府!”
人群立刻吵嚷声一片,纷纷凑前去看城门后那马车挂旗,篆体二字,素雪。“嗐,剑主而已,在下先行告退。”“来都来了。”有人便取了拜帖往那马车窗里扔。松白掀窗抄过拜帖就砸,“有毛病啊!”
“一介女流,怎可如此有失体面。”
这次瞄准了头砸,中!“我素有君子之风,不与小女子一般见识。”再砸。
苏三清合上奏折,收拾好笔墨,将书包小凳重新挂上驴背,骑驴要走。何春夏下马拦了,递一根小竹签到苏三清手中,苏三清取过扫一眼,微微笑了,塞进袖中收好,冲左侧人群摆摆手示意,“都回吧。”
右侧见状跟着起轿,人群渐渐散了,只剩了狄涛,杜观山和一位俊俏少年。
噢?那少年,黛眉细眼,小鼻小嘴,男装打扮,原来是名女子。
何春夏直奔那少女,“衫衫。”杜观山莫名其妙一会,反应过来不是叫自己,挠了挠头,低头问狄涛,“小云的妹妹?”狄涛点点头,开口冲何春夏,“春夏这长成大姑娘了,连大哥都认不得。”何春夏去拉那少女的手,被轻轻挣开,听到这话,冲狄涛翻个白眼,“狄大哥好啊。”
叶殊跟在马车后面,此刻才慢慢悠悠到了跟前,杜观山和狄涛上前去扶了下马,“叶叔叔。”“叶师。”
“小狄,杜小鬼,啊哈,你也是过了而立的年纪了,得叫你杜将军了。”叶殊轻轻搂一搂杜观山,抬手拍拍他的肩。松白掀窗,“我就要叫杜小鬼,小鬼头,听说你纳了好几房美妾,怎么,什么时候带过来陪你白姨打打雀牌?”
“都是京城人,这个玩的少。不过这雀牌啊,我家可有副象牙的,赶明儿给您拜年,一起送去。”
一阵寒暄,聊不完的话。何春夏牵了那少女的袖子领到前来,王娟儿从马车上下来,上前抱住。“衫衫。”衫衫姑娘紧紧抱了王娟儿好一会,主动牵住娟儿的手。狄涛抱拳敬了叶殊,瞥一眼衫衫姑娘,“这位是?”杜观山接了话,“莫青衫,莫老爷子的孙女。”
“喔,那个不肯上台的戏子。”狄涛点点头,不再看莫青衫。莫青衫笑意渐消,撇了撇嘴,摸了摸手上的鞭痕,取了拜帖恭恭敬敬递给叶殊,“叶先生,我爷爷身体不好,不能亲自来。”
她跪在地上,叶殊抬手要扶,轻轻推开一拜,伏在地上。“爷爷身体真的不好,叶先生,请您抽空登门看他。青衫在这里,谢过叶先生。”再拜,叶殊动了气,伸手直接从地上把人提起来。
松白极为恼火,开口就骂,“脑袋吃几年京城米吃坏了,跟你叶伯伯讲这种话,小时候哄你吃的饭是不是吃到狗肚子里去了!”气不过,下马车揪住莫青衫就往车里撵,“跟谁学的,不学好,啊!在你叶伯伯面前装这种样子!”
顺便一脚把佯装打盹的十四月中踹下车。
王姑娘皱着眉头,“衫衫,你怎么能这么见外,你叶伯伯和白姨从小看你长大,一向拿你当亲女儿看...”
“可我不是亲女儿,连徒弟都不是。”莫青衫瞥一眼车外不断踮脚往里望的何春夏,叶殊也进车来,听见这话,耳光已经扬起,照例不落,重重拍在她肩上,捏住,手下用了力。莫青衫咬牙忍住不吭声。
杜观山和狄涛拜过十四先生,狄涛欲言又止,杜观山不住挠头,都不敢开口。一阵脚步声近了,苏三清一手牵驴,一手提酒折返来,和十四月中对上眼神,停步,俩人静静看着。
万语千言。
十四月中大笑数声,快跑上驴,苏三清牵着慢走。递过酒坛,长饮,大声念诗,“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三清跟着大声,“....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哈哈哈哈!
笑声渐远。
车内,僵持突然打破,莫青衫落泪,叶殊立刻松手去擦,松白把她搂进怀里。
无需多言。
车外,狄涛和杜观山倚在马车边闲聊,狄涛开口,“刚才余丹凤也来了,晚上这局,你是想摆那儿家的鸿门宴呢?”姜凡听见余丹凤三个字,竖起耳朵。杜观山只是微笑不答,狄涛继续说,“小齐下午会去北镇抚司,找那小子问话。”叹口气,“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人,张家的事,就东宫啦,哪怕小齐真问出什么来,凭东宫势力,结果也会是不了了之,杜兄是聪明人,其实我也是。”
杜观山皱了眉头,“这是苏先生的意思?”
“苏先生这十年,只想着国泰民安。民生,经济蒸蒸日上,贪就贪吧,横就横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一向是个顾全大局的人。”
姜凡瞪圆了眼,不等杜观山接话,抢先开口,“顾全大局,就可以看不见人命,就可以看不见公平,原来王侯将相的命,就是要比普通人的贵吗?”
杜观山苦笑,“小兄弟,你可别忘了,你面前的这两位聪明人,也算是王侯将相啊。”狄涛饶有兴味地看他,开口问,“小兄弟,听你的口气,像个读书人。”
“我叫姜凡,在南国子监读过书,两个半月前,死在余丹凤手里的姜辉,是我的父亲。”
杜观山狄涛面面相觑,都不知姜辉是谁,想了一阵,狄涛开口,“那节哀吧,小兄弟。”姜凡开始发抖,像是愤怒,又像是悲戚,开口,哭腔,“一个死在王爷手里的普通人,就只有他的儿子会记得他。”
“余丹凤为人嚣张,但无缘无故对一个平民下杀手,不至于。”狄涛见他伤心,想了想,还是要说,“身份差距摆在这里,缘由也未可知,小兄弟你只是一面之词。”
“我父亲,我父亲是极为温柔和善的人,他是个玉匠,没读过什么书,他教我做人应该做君子,温润如玉。”姜凡下车,攥紧了拳头,直直对着狄涛,“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是啊,大人口中的一个平民,也在这个世上很努力的活着,这样的人,连努力的资格都没有了,只因为他是一介平民,哈哈哈哈,大人。”姜凡强忍住泪,“这样的人,是我的父亲。”
王娟儿和何春夏不忍再听,却只能无话可说。叶殊下车来,“不要在这里聊这些话。”看一眼杜观山,“小杜,晚上的局,带这小子一起去吧。事情也聊聊清楚。”
杜观山犹豫不决,不肯答应,叶殊“嗯?”了一声。
“我怕他动手,到时候余丹凤要是弄他,我不好拦着,更不好向您交代。”
“这事跟我家没关系,跟你也不要有关系,你把人带到,仁至义尽。”叶殊开口,杜观山应了。姜凡拜了叶殊,“多谢叶师...叶先生。”
回驸马府。
路上,狄涛把何春夏拉到一边。
“刚刚叶师在,有些话不便讲,小云路上被高手狙击,受了很重的伤,今早刚醒。小云说何壮壮年后就要参加会试,这事别告诉他,你先不要回家,待会去北镇抚司看看你哥。”
何春夏咬咬嘴唇,点点头。狄涛看她垂头丧气,不像刚进城门时的活泼,重新找个话题,“怎么张舟粥成了你师弟,这小子,看目前的局势,怕是不能活了。”何春夏更难过了。
“这二傻子,其实他,除了憨憨一点以外,是个很好的人。”何春夏摸了摸左手心愈合不久的伤疤,想起张舟粥替她挡剑。“对了,二十四长生图。二傻子可不能死!”立刻要上马去北镇抚司,被狄涛拦了,“秘密,秘密,你这一去,叶师那边我肯定说漏嘴,待会我俩一起走。”
驸马府七进七出大宅,大门紧闭,门外一人一剑一箱,丹凤细眼。
余丹凤。
众人下车,余丹凤直直走上前,冲叶殊开口。
“在下余丹凤,等候叶剑主多时。京城的俩位剑主,司马玦和莫老爷子,都给了我点真东西,年轻一辈的人,比剑,没有赢过我的。大家都说你的剑高深莫测,今天想见一见,黄金千两,求你一剑。”余丹凤袖口绣着牡丹,昂首挺胸,抱拳在胸点了点,当做作揖,一脚把身边的箱子踢开,满箱金黄。
姜凡听他自报家门,立刻从车上腾起,杜观山见他要拔剑,一个瞬步近身一掌劈晕,架住双臂提起,拖至车内。余丹凤饶有兴致看着,不知缘由也懒得问,自顾自拔剑,“叶剑主请吧。”
“滚。”
叶殊推开大门,领着众人就要往里走,余丹凤上前拦住,“敬你是前辈,别给脸不要脸。”
松白翻个白眼,搂着莫青衫进门。
“我今天不高兴,手重点。”
莫青衫在松白耳边悄悄说话,“我想看。”在门后停步,回头。
狄涛也不避讳,直接开口,“小王爷,年轻一辈无敌手,这话实话说你真不配讲,光我锦衣卫里的高手,不想让着你的。”掰着手指头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根本数不过来好吗。”
余丹凤也不恼,不理狄涛,昂首挺胸,不再作揖,“请赐教。”
叶殊去取了戒尺来,余丹凤这次瞪圆了眼,歪头冷笑一声,“看不起我?”
“打你,不用剑。”
叶殊背手而立,戒尺竟放在身后。
余丹凤气的面红耳赤,持剑在身前,长舒几口气,神色恢复如常。
刺!
“啪!”
后发先至,戒尺结结实实抽个耳光,余丹凤脸上多出一块红印。
戒尺停在余丹凤鼻尖一尺。
进步再刺。
“啪!”
退。
“啪!”
余丹凤嘴角渗血。他咧开嘴,露出两排红红的牙齿。
再攻,左脚向内画个半圆,剑斜斜递出,戒尺一进,右脚向外画个半圆,踮起,扭身一转,戒尺抽空,挪腾出空间,剑再前,将叶殊逼退一尺。左脚再拉个半圆,斜身直剑,剑尖又前一尺,叶殊不退,翻手用戒尺贴住剑刃向下压,余丹凤右脚前滑,反身要再递剑向前,戒尺一横,将剑推开。
“莫老爷子的登云步法,司马先生的踏前歌,还真学了点压箱底的东西。”叶殊开口,“你天分一般,练成这样,下了大功夫。”
余丹凤唾一口血,“我还是挺好奇的,素雪剑主的绝技一向不为人知。”
“我只是强而已。”
“高深莫测。受教了。”余丹凤微微颔首,抱拳敬了,“不打了,有机会再向您讨教。”斜了狄涛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晚上的局,我一定到。”
狄涛歪头问何春夏,“揍他,几成把握。”
“九成九,他要是给我这么多钱,我也可以假装揍不过他。”
“小财迷。”叶殊哼了一声,声音弱了些问松白,“夫人,这钱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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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拿白不拿,正好给你们多发点压岁钱。”松白挽着莫青衫往府里去了,莫青衫默默说了句话给自己听。
“十成。”
车内,杜观山一手箍住姜凡,一手捂嘴,任由挣扎,听声音知道余丹凤走远了,松了手。姜凡气喘吁吁地倒在车里,忽然向前一窜要爬出车外,杜观山叹口气,伸手抄住一只脚腕,不能再前。
姜凡泄了气,“我不明白。”
“刚才你要是动手,就是光天化日下行刺王公贵族,一百条命都不够你死的。”杜观山嗤鼻,“况且就你这点功夫,余丹凤打你一百个。”
“晚上的局,我跟酒楼说一声,让你扮个下人在一边候着,到时候我特意把话题往你父亲那边引一引,先听听他怎么说。无论如何,不许在楼里动手,记住了。”姜凡不应,杜观山松手,起身就走,出了车门,一声低吟,“好。”
驸马府院大无人,王妈转了好几圈才弄明白厨房在哪,草草蒸了几碗鸡蛋羹,淋几滴酱油。取一片火腿切丁,两大勺青豆,两大勺玉米粒,一把干虾仁,葱末一撮,白酒小杯,将留好的隔夜饭取来下锅,热油化开,下料炒香,倒酒翻匀,撒过葱花,入味收干,颗粒分明。
香!
何春夏闻着味就摸到了厨房口等。双手端了满满一锅炒饭上桌,杜观山瞅一眼,“这点儿够谁吃的。”出门去附近肉铺拎了一包酱牛肉,几样卤好的小菜摆了上桌。
酒足饭饱,喝茶谈天,松白把雀牌掏出来摆好,杜观山,王妈上桌,三缺一,狄涛见状要坐,何春夏想想不太对劲,赶忙拦了,“还得去看我哥呢。”
两人起身告辞,叶殊突然反应过来,“小云和张舟粥怎么没来?”
“呃....”狄涛呆住,思索一阵,编不出来,如实开口,“张舟粥的人头在黑市上已经涨到四千两白银,只能暂时把他关在北镇抚司的内牢里好保证安全。”见叶殊脸色一沉,狄涛话锋立转“小云,小云是来的路上受了点轻伤,他,他得在北镇抚司保护好张舟粥。怕有人劫狱。”
“张家的案子怎么回事,过年,总不能待在大牢里。”叶殊皱着眉头,“春夏,一会把你师弟接回来,我在这儿,谁敢来动。”
“张舟粥的爹是大理寺的评事张楚杰,官小权利大,仇家特别多,聚了来寻仇。当然,这是刑部定的说法。大理寺左少卿齐白钰,是我好兄弟,他说张楚杰是查一个案子,查到东宫头上,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东西,灭门案和东宫脱不了干系,就把案子给锦衣卫这边挂着,好让东宫没法插手。天子十年不朝,膝下也无子嗣,余丹凤受东宫扶持,想立他为储君。所以余丹凤虽然只是个小王爷,但嚣张跋扈,口碑在京城里也非常的,差,还小心眼记仇。但是大家都得给他面子,因为指不定那天他就成了当朝天子。”狄涛笑了笑,指了指天,“他要是成了我上面的人,浪迹天涯,有条命活,都能是我最好的结局。”
杜观山哈哈大笑,“叫你平时嘴巴不留情,到时我老杜帮你求情。”
“安置好我家人,真有那一天,就是死,我也指他鼻子骂他。看不上就是看不上,鸡就是鸡,变了凤凰还是鸡。”
众人皆开怀大笑,只有莫青衫忧心忡忡,她怯生生地小声说话,“这么议论朝事,小心隔墙有耳听去了,大家以后还是小心些。”
众人沉默,随即笑的更大声。
何春夏去挽她,“傻衫衫,狄大哥是锦衣卫的头头,这种隔墙有耳的坏事,都是他偷偷干。”狄涛默默点头,点完反应过来不对,“我光明正大,我手底下的人偷偷干。”
莫青衫把何春夏的手轻轻推到一边,“大家都是达官贵人,我一个小戏子,瞎担心了。”
松白听见这话心里暗火,看叶殊,叶殊正偏眼看她,两人对过眼神,猜到莫青衫过的不好。莫老爷子一向重男轻女,当年是硬赶身怀六甲的莫思思出门,莫思思不得已,千里奔袭下扬州投奔松白,生过莫青衫后不久逝世。之后乱世,莫家死伤殆尽,只留了莫剑主一人,想起这个孙女,硬从松白手里接回了京城。
多扯两句闲话,何春夏和狄涛骑马出门,往北镇抚司方向走。
一个人影闲庭信步般跟在后面,俩人都未发现,偶尔踩在积雪上,了无痕迹,极高的轻功。
腰佩黑剑,剑柄上刻篆体二字,断云。
..........
当有一天你知道自己的死期,还会有勇气继续前进吗?
前方的路,好像就没了意义。
我也想看见,开成海洋的花。
何小云。
六个月。
梦里,他看见十七岁的自己,刚当上锦衣卫,用第一笔月钱买了个玉镯给她。钱不多,玉不好,她一直戴着。
梦醒,十三年过,他希望她一直戴着。
强忍着起身,绣春刀放在膝上,摸刀,握住刀把,松手,苦笑,会不会再握不住。
一蹦一跳的脚步,小妹来了,挤出一丝笑意,门吱呀一声开了,狄涛领着何春夏进门,何春夏看见何小云嘴唇惨白,面色蜡黄,笑的极为瘆人,知道大哥伤势严重,噘嘴难过。
“执念很深的人,一般都很难死。我到的时候,手脚都冻僵了,只有心口还是热的。”狄涛开口,“齐白鱼说你活不过六个月,是因为毒,没关系,这天底下就没有我抓不到的人,没有我解不了的毒,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年后,我能把江秋这人的祖坟都给刨出来。好好养你的伤,今天小妹也在这儿,兄弟讲句狂话,你的命,哥哥我给你托住了。”
何小云十分感动。
“不过要是托不住,那,那你晚上托梦给我,兄弟陪你喝酒。”何春夏听了就打,恶狠狠掐狄涛,“乌鸦嘴。”
一个人的命,究竟是为他自己而活,还是为愿意爱他的人。
笑笑,“我执念这么深,好多事没做完,死不了。”逗逗小妹,“还没看小妹嫁人,舍不得死。”何春夏急了,“我不嫁人。”招招手,小妹乖乖凑前了,拍拍头,“没看见小妹成为剑主,舍不得死。”
何春夏这才露了一丝笑意,很快又消逝,“我还差的很远,江湖不是剑道,我还不明白自己的责任,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子去接过剑旗。”
“做你自己就好,这世上能做自己的人可不多。”狄涛接话,“小妹说这话我才意识到,时光荏苒,小妹年纪也大了。”何春夏恶狠狠瞪狄涛,狄涛哈哈两声,“小妹去把张舟粥带回去吧,记得交代你哥的事不要说漏嘴,我和你哥要聊一些年纪大的人该聊的事了。”
何春夏出门一会,狄涛叹口气,“我记得之前你用剑,她不是你亲妹妹,何必这么让。”
“她姓何,就是我亲妹妹。”
...........
北镇抚司内牢。
剑目星眉,器宇不凡,背五尺枪,腰挂白玉弓,腿绑箭袋,大理寺左少卿齐白钰入门。
张舟粥正在睡午觉。
齐白钰站在牢门口,听着呼噜声,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思索一阵,伸手敲牢门,呼噜依旧,再敲,不应,跑去要了钥匙来开牢门,摇摇张舟粥。
睡眼惺忪转头,“谁啊?”
“在下大理寺左少卿齐白钰,你爸爸张楚杰,曾在我手下任事。”
张舟粥起身,站直了上下打量齐白钰,想到前几天来过的齐白鱼,又来?瞥见齐白钰肩后刚好露出的一寸枪尖,好短的枪!开口,“你的枪为什么这么短?”
齐白钰偏头眨巴眼,被问倒,考虑再三,“我少时曾拜入唐家研习枪法,学艺虽不精,现如今却成了唐家枪的唯一传人。”
被打断,“我好奇的是,你的枪为什么这么短...”
“我随唐淑君先生学枪,先生是女子,使大枪腰不够力,便将枪杆截短取巧劲,一丈内,无敌手。”齐白钰神色淡然。张舟粥挠挠头,老实开口,“你哥之前来威胁过我,我知道了,我挺聪明的,不用再来强调了。”
“呵呵呵,即使是一家人,也会存在不同的立场,你家的案子,已经成了竹林党用来与东宫斗争的工具。杜观山请我,狄涛,余丹凤吃饭,便是东宫表态和谈。东宫势大,结果已成不了了之,你爸爸是个清官,不该无后,这口气,本来是要忍的。”齐白钰将张舟粥请出牢房,一个转身,抬手扣几个穴位制住,安置坐在老虎凳上,张舟粥想想不对劲,挣扎,手脚已被捆好。
“十四先生进京,逆转了局势,灭门案后面的秘密,会成为刺向东宫最尖锐的武器。”齐白钰看着张舟粥,眼神清澈,坚定,山河万里,“得罪了。”
“我想活着!”张舟粥瞪圆了眼,“这个秘密,可是得用我的命换!”
齐白钰抬眼看了一圈周围,墙上挂有诸类刑具用于拷问,锈迹斑斑上的黑色血垢十分显眼,齐白钰挑了两个略干净些的摆到桌面上,“你知道这些东西怎么用吗?”
张舟粥语速极快,“为什么要用刑呢,大家坐下来好好喝喝茶谈谈条件不高兴吗不快乐吗,我也只是想好好活着,万一缺胳膊少了腿,那也不算好好活着对不对,好兄弟,你是我爸爸的上司我突然反应过来,讲道理竹林党和东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跟我是没有关系的对不对,这个秘密什么的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真的好商量的...”
何春夏听见张舟粥声音,“二傻子?!”窜进门来,看见齐白钰手持刑具在张舟粥身上比划。
“师姐!”
“这可是北镇抚司的大牢,你一个女子,怎么进来的?”齐白钰皱皱眉头,何春夏拔剑出鞘,慢慢靠前,“我来带我师弟走。”
“劫狱的?”齐白钰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取弓抽箭瞄准了何春夏,“再进一步,就要见血了。”
张舟粥大声说话,“别动我师姐,我招了,我全都招!”
“二傻子,二十四长生图在不在你手里?”
“我掖在内衣里了。”
“揣好了。”
进步,箭出,三枚小箭贴住何春夏肋下,颈侧,额上飞过,齐白钰留了手。何春夏眼皮一抖,距离刚刚好,这一下如果对面不留手,怕是得硬吃一箭,知道厉害,踮脚小步慢前。
一丈。
五尺枪,枪头刃长一尺五,积竹木柲为杆,黄铜首尾。何春夏眨巴眨巴眼,“好短的枪。”齐白钰撇嘴,刚想解释,开口,“嗯。”举枪欲刺,张舟粥想到那句“一丈内,无敌手。”急了眼,“齐兄弟你先冷静一下,我说啊!我都说了我要交待了,不就是王爷府的秘密吗,我交待,我坦白,你先别动手!”
齐白钰持枪而立,何春夏疾刺出手,身形暴起,飞掠出一道残影,齐白钰犹豫一刹,不敢出枪,只横枪在胸,刹那间,心口,手腕,大腿,皆被轻轻刺中,剑尖破衫势立回,何春夏也留了手。齐白钰收枪,“这么快的剑我还是第一次见,我不是你对手。”
何春夏冲面前二位挑了挑眉,收剑,得意洋洋。齐白钰转头对上张舟粥,“说话要算话,虽然没法赢你师姐,秘密得告诉我。”张舟粥点点头,何春夏上前给张舟粥松绑,“我马上出去。”张舟粥翻腕扣住她的手,“师姐别,我信你。”重重挨了下,松手。
张舟粥从怀里摸索一阵,掏出玉印扔给齐白钰,“和田玉,进贡给皇上的,就一块。”齐白钰翻面看下面那画,牡丹,“余丹凤的印。”张舟粥继续开口,“进贡给皇帝的各类珍宝都是双份,小份归皇帝,大份献给东宫,这本来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是这玉用途特殊,是贡给皇帝刻新玉玺的。”
齐白钰攥紧了那玉印,闭眼,再慢慢睁开,“真把自己当储君了,盗贡玉铸私印,这可是谋逆之嫌。人证物证俱在,东宫势大,终究百密一疏。”他微微笑。
“一个傀儡,坏了就换上另一个。”一人提剑飘忽闪进门内,脚步无声,“觉得有趣,多听了会,唉,现在你们仨都得死了。”
“北镇抚司的大牢怎么什么人都能进,狄涛每天到底在干什么!”齐白钰挑起眉毛,微微生气,提了玉弓,手指默默压在弓弦上,三枚小箭,已瞄在那人要害。何春夏盯住那人手中的剑看,剑纹上还有新鲜血迹未拭去,“断云剑,你是木断云!”
“小姑娘,你很好,舍不得杀你。”木断云冲她笑笑,“展老狗确实精明,十四月中要入京,让我早早地跟着狄涛,有异变张舟粥就死。不过我好奇了些,能让展老狗都忌惮的秘密是什么,多听了一会,把小姑娘你害死了,真是可惜。”
“敢在北镇抚司杀人?我是大理寺左少卿,我死,齐家,大理寺都会继续追查,东宫败相已生,贪婪猖狂,一定付出代价!”
“江湖寻仇,劫狱来杀张舟粥,不曾想撞见左少卿大人,一并杀了。”木断云笑了笑,“之前的案子,早被洗的干干净净,这世上用钱权两字买不到的东西太少了,不是每个人都像张楚杰。”
“对了,他是你爸爸,剑法不错,本来只用死他一个的,结果纠缠太久,被你家里人看见,只能全杀了。”木断云看着张舟粥,细细端详,“你长得很像你妈妈,我记得她,死在我剑下的时候,很安静。”
何春夏转头去看张舟粥,他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没有说,只默默盯着木断云,看不出难过,只能默默地盯着。
她突然很难过。
妈妈。
师弟,我想你妈妈会是很温柔的人,她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妈妈,你看得见我吗?
二十四周天循环取势,无穷无尽!
她红了眼。
不见剑影,剑已回鞘。
木断云掠身后退,摸了摸裂开的心口,金丝软甲差一点被刺破,他瞪着何春夏的血红双眸,微微一笑,“有意思。”断云剑,八面剑身,黑刃白纹,三尺长两寸宽,代代剑主如剑一般,宽厚正直,断恶除奸,除了木断云。他是穷人的儿子,八岁就被卖给上任断云剑主,给弟子们做陪练的剑桩,学剑十二年后,杀尽断云剑主一家,弑师夺剑。名字是师父给的,不再用,就叫了木断云。
何春夏眼中的世界已是一片红色,她是天才,之前与人切磋比斗,从不尽全力,这是她第一次搏命,输了就得死,对方是剑主,很强,会比师父还强,师父总喜欢留有余地。高手决斗,一招定生死,她已出招,还没见过对方的剑,接下来,是守是攻?
剑影出,刺。被断。再刺。断。“小姑娘,别总往一个地方刺。”木断云横剑罩住头部心口,剑刃微斜,身穿软甲,藏住要害,刺上被断,刺下,木断云手中剑刃劈,扫,都可成致命杀招,而代价不过是腿上中剑,用伤换命。这一个剑式,便是无数生死战中得来的经验铸就。
齐白钰收了弓箭,交给张舟粥,持枪默默靠前,站到何春夏身边,示意她退到自己身后,何春夏不退,只好自顾自慢慢踏前,木断云眯着眼看他。
一丈。
枪,不还是刺嘛,木断云不以为然,姿势不动,齐白钰跃步出枪!
下劈!
木断云反应极快,剑面立转,双腿马步,架!崩!退。齐白钰前手放空,后手向前,追刺,木断云不及回剑,侧身用左肋硬接,痛极,一退再退。齐白钰双手交汇,握在枪杆尾端,抡圆了如使大刀一般横斩出手,重重拍在刚刚刺中的木断云左肋上,骨裂声响。
何春夏见势立跟抢攻,齐白钰正拖枪前刺,俩人见对方出手,不约而同停了一瞬,就这一瞬,木断云忍痛上前,死死贴紧齐白钰,左手攥住枪杆,剑柄在右手转一圈反握扬起,齐白钰立刻弃枪后撤,木断云持枪反砸何春夏,何春夏被逼后退,让出位置。木断云左手持枪搭在腰间,右手持剑斜立。局势瞬间逆转,何春夏有些懊恼,气势弱下来,木断云察觉到,弃枪出剑,仗着轻功极高,只偷刺出手,何春夏只要进攻,便退不应战。何春夏思前顾后,又想着对方身上软甲,又懊恼之前错失良机,便只剩了招架之力,数个回合下来,身上衣衫有几处被划破,好在躲避及时并未受伤,陷入困斗。
两人缠斗,张舟粥拉弓的手不住颤抖,他不自信,齐白钰塞一根火折子到张舟粥手里,抢过弓箭,低声讲,“说点火就吹。”刚瞄好,木断云余光扫到,有意拉开距离,剑羽连珠般射出,木断云一一避开,齐白钰将箭袋里的所有箭悉数射出,木断云与何春夏拉开两丈距离,木断云皱皱眉头,“想捡枪?”何春夏反应过来,要拾枪,被木断云数剑逼退,齐白钰开口,“姑娘,求你别再前了,退回来。”何春夏蹙着眉,一点点后撤,再和木断云拉开距离。
“这是大牢,无路可退。”木断云摆摆头,慢慢逼前,齐白钰急速下蹲,借助两人遮住木断云视线,从裤腿里抽出一把短火铳,“点火!”起身填好弹丸,木断云看见张舟粥吹一口气点火,不知所云,眼神突然扫见齐白钰手中火铳,明白过来,“鬼火铳?”,飞身后撤要走。齐白钰抄过张舟粥手中火折,点燃引线,平举着对准木断云追出。
“砰!”一声巨响。
木断云周身烟雾缭绕,金丝软甲被生生轰烂,他将剑刃平贴在后心口,整个后背一片焦黑,再也站立不住,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强撑着朝门口翻滚。齐白钰手握火铳冲步上前,面对一个在地上打滚的人,一时间束手无策,也不知如何擒拿,木断云立刻右手摊平扫剑划中齐白钰左小腿,缓口气手脚并用爬出门,齐白钰一?
??一拐的往前,何春夏跟上要扶他看伤势,齐白钰一把把她往前推,“快追!”
不一会何春夏回来,“让他跑了。”她神情有些萧索,“看外面,之前死了几个弟兄。”三人对望,情绪都有些低落,沉默一阵,何春夏开口,“对不起,我...都怪我。对不起。”齐白钰摇摇头,“不会,姑娘重情义,不惜劫狱救师弟,忘生死,面对强敌无惧色,很好。”张舟粥没有开口。何春夏默默小声说,“不是劫狱啦,狄大哥让我来的。”
狄涛正好赶到,听到声响,匆匆进门,问过情况,气的跳脚,破口大骂,等他略冷静些,瞪眼看何春夏和张舟粥,“先回去叶师那儿,告诉叶师务必小心。”俩人骑了马出北镇抚司,齐白钰注视两人走远,忽略狄涛在耳边的吵吵嚷嚷,突然自顾自说了句话,“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何春夏,何小云知道吧,我那跟班,他妹妹。”
“好名字。”
俩人骑得很慢,张舟粥在后面跟着,不知去向何处,何春夏忽然回头问张舟粥,“我的眼睛还红吗?”张舟粥凑近了看,“比之前好些。”何春夏抽抽鼻子,“你几天没洗澡了?好臭。”张舟粥尴尬笑笑,“咱们现在去哪儿?”
“先回我家吧,我这眼睛,还有衣服,都不能给师父师娘看见,要挨骂的。”何春夏叹口气,“你也洗个澡,臭死了,待会去师父那儿吃年夜饭。”
两人缓缓走到城北,鸡狮潭近了,绿水重林,迤逦秀丽,水中每隔一段停有规格不同的锦绣游船,沿路各类牌匾,太师圃,潭苑,均为贵族高官府邸,张舟粥找个话题,“住在这边,师姐家境不错。”何春夏“切”了一声,引着张舟粥一路向前,水流渐稀由湖延展出一条小河,沿路行人也少了,直至城墙下一处小院,门前种几颗光秃秃的柳树。何春夏上前敲门,没人应,一跃翻过院墙,从里给张舟粥开门。
院内杂草丛生,有些荒凉,井边散落些柴火,厨房门口堆着一摞摞枯白菜。何春夏直奔厨房,取了发烛,叫张舟粥抱了柴火进来,用石燧打了火花接进灶里。二人打水烧水一阵忙活,盖了锅盖,何春夏领着张舟粥进了侧房,满屋的旧书纸笔,一股墨臭挥散不去,张舟粥好奇,“师姐这是你的房间?”
“我二哥的,他应该在国子监备考。”绕过书堆,一桌一床一桶,桌床都收拾的极为干净,何春夏指指那桶,“你待会在这儿洗,我去取我大哥的衣服来。”
“二哥生活的还蛮随意...”张舟粥随口说了句,何春夏摊手对着他,他认认真真的想了想,探手放在何春夏手心。
俩人的伤痕贴在一块。
“啪!”
何春夏翻手就打。张舟粥面露委屈,何春夏瞪眼,“二十四长生图。”从内衣里翻出来,何春夏捏住鼻子接过,转身就走,张舟粥看着她背影,摸了摸手上的伤痕,浅浅笑了。
三十年前,曾有一个人同样坐在这幅图前。
师叔祖李青蓝,他也看见了。
花海。
还是炼狱。
何春夏闭了眼,将二十四长生图一遍遍在周身运转。她看见坐在图前的那个人,他也闭着眼,不悲不喜。
我将堕入魔道,只为斩尽诸邪。
他淡淡开口。
代价是什么呢?
...
爱。
这世上,不会有比爱更珍贵的事了。
那为什么要放弃它。
为了守护她。
有趣。那,低下你的头颅,你将拥有,比肩神明的力量。
不必。
嗯?!
他睁开眼,双眸血红,“天,你可敢?”
与我一战!
“师叔祖...”何春夏悠悠醒来,她擦擦眼角的泪痕,缓缓伸手向远方轻轻虚握。
长恨剑微微一动。
这世上有着名为命运的枷锁,每个人的命从出生下来就已经注定了,生在达官贵人家,至少可以大富大贵一段日子,生在穷人家...每天用尽了力气,只为了有口饭吃,别的,已无暇多想。
为什么呢?
因为这是天命。
要不要去找十四先生算一算自己的命,哈哈哈。何春夏晃晃脑袋,看看周围,天色已暗,屋里的烛火都燃了,张舟粥一脸担忧的在一边候着,“师姐,你真的弄明白这个奇奇怪怪的东西了吗,别,别,别又走火入魔了。”
何春夏转头对着他,眼睛干净明亮,张舟粥长舒一口气,他穿着明显大一号的棉衣,鼓鼓囊囊的像个圆球,何春夏立刻咯咯笑起来,“二傻子。”张舟粥面露难色,“师姐你不要老觉得我特别笨,我家里人都觉得我可聪明了。”
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暗淡下来。
抱歉啊师姐,家里人只剩我自己了,我确实是个傻子,还是个废物,提不起劲想报仇的事,只惦记着苟且偷生。
“师姐,难过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事了,其实我真的很难过,我真的好恨好恨木断云,可恨他有什么用呢,我没有本事,今天不是你和齐白钰,我真的就死在那儿了。”张舟粥苦笑开口,“我读书也不好,剑法也不好,家里人从不指望我有什么出息,过几年爸爸会安排我到大理寺帮他打打下手,当个小小的官,这辈子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可以衣食无忧,过着普普通通的悲欢离合。”
“现在想来,这样的生活,会很幸福,很幸福。”
“我好怕师姐会看不起我,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很想报仇,可我也很想好好活着。我已经不知道为什么而活,我家很大,可是没有人住在里面了,我是没有家的人,还要去想好好活着,我这样的人,真是可笑...”
“打住。”何春夏把他推到门外,“师姐要换衣服了。”
张舟粥靠着门,一点点滑坐在地上。“张舟粥。”声音不大,他竖起耳朵。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妈妈,师父也不肯告诉我他们的故事,我只知道妈妈是很厉害的剑客,师父讲,在他们的时代里,配接师叔祖一剑的人,只有我妈妈。我听人讲,人死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我就想呀,我要变成这世上最厉害的剑客,我要成为剑主,这样妈妈就会看见我,她会特别的骄傲。”
“你说,星星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啊。”
“吱呀”声响,何春夏推门出来,张舟粥起身跟在后面。
“师父是特别好的人,我待会去和他说,等事情过去,你就把家里的大房子卖了换好多钱,搬过来和大家一起住。”她突然摸摸脑袋,“千万别得罪师娘,她要是生气,哇,想想都害怕。”
“嗯。”
......
金玉满红楼,只四楼东阁亮了灯火。
两人一桌。
红妈摊开账本,“几天不见人影,一来就叫姑娘伙计们都散了回家,今晚的席可定出去不少,这损失怎么算。”
方书笑笑,“去白府门上蹲了几天,发现个有趣的秘密。”红妈鄙夷干笑两声,也不开口问,只拨弄面前算盘,口里念念有词,“今日方老板阔气包场,酒水二十坛,记四十二两八钱,上等席十八桌,记...”
窗梢轻响,方书耳尖一动,如救命般急紧紧握住红妈的手,不让继续,“来了。”
“白老板,别来无恙啊。”
“哼。”
一个身影从窗外进来,身段优雅,寻位置坐了。
一位女子。
习瓷。
......
京城有三大酒楼,杜家的醉香楼算其中之一。高八丈八,宽六丈六,进楼假山流水,山高三丈三,上植小树,树结金桔,有异鸟居山中,鸣声清冽,山溪之间,美人抚琴,琴声鸟鸣交错,宛转悠扬。小溪为太液池引水过来,活水,蜿蜒交错,趣味横生,常携鱼虾小蟹路过,有好事客人,持钓竿赴宴,偶有得空,下杆钓鱼,将钓上鱼来称为中标,中了标,请到后厨去做了,图个吉利。
杜观山,齐白钰,狄涛三人已在雅阁中等候多时,姜凡在侧房候着,等着上菜。杜观山坐东位,有仆人来在耳边细语,杜观山气得拍桌,“什么玩意儿,在下面听曲,听个没完了。”
余丹凤携展五推门进来,“杜老板这声门外就听真切了,骂谁呢,这么大肝火。”杜观山不说话,黑着脸探探手,示意上菜。
姜凡端了盘子上去,盖碗菜,抖得盘子哐哐作响,余丹凤偏眼看他,“杜老板,这不是驸马府门口那人,当时怎么回事啊。”杜观山打个哈哈,“一个下人,患有癫疯症。”余丹凤不再理,换个话题,“刚才在楼下听曲,那弹琴的两姐妹不错,杜老板做个人情,送我府上去,价格随便开。”
杜观山沉默一阵,狄涛起身要骂,被齐白钰拦了,“小王爷轻薄平民女子,这话传出去有失王爷府上的威严。”
“平民女子?妓就是妓,自己生的下贱,怪人轻薄?”余丹凤冷笑几声,吩咐展五,“呵呵,叫上来,陪客。”狄涛要去拦,被展五溜出门,不一会领了两姐妹上来,俩人容貌极为相似,气质却大不相同,一位脖颈修长,眉尾微微翘起,眉间一粒美人痣,眼神极亮,一位颔首,睫毛长长垂下,鼻头小小。亮眼女子上前作揖,“小女子燕栀,这位是妹妹燕蝶。”
余丹凤凑近了,想探手去挑燕栀下巴,燕栀退步,余丹凤来了兴致,挑挑眉要伸手上去搂。一高大身影挡在两姐妹身前,手臂一抖,将余丹凤轻轻震开,杜观山开口,“今天是谈事,不是喝花酒,燕栀,带你妹妹领过赏钱,赶紧回家去吧。”
展五慢悠悠走到门口,关好门,倚在门栓上,冲两位姑娘吹了声口哨。
燕栀面色不变,牵住妹妹颤抖的手,规规矩矩对展五,余丹凤鞠了两躬,“我俩只是在这楼中弹琴,凭本事挣钱,官爷想要的东西,我俩没有,请往别处寻吧。”
余丹凤换副嘴脸,昂首挺胸,作君子状,“并非想轻薄与你,京都人士,应该都听过我余丹凤的名字。见两位姑娘面熟,道是有缘,两位姑娘容貌非凡,我亦是有情有义之人,今日赏面,陪两杯酒,这情我记下,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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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福王情意深厚,可我俩不过寻常女子,无福受此大恩,恕难从命。”
余丹凤挑挑眉毛,不再开口。
展五接话,“要我说,差人送点银子到她俩家里去,王爷府的名号一亮,说养做小妾,父母之命,岂敢违逆?由不得这俩妮子不同意,到时还不是一起搂上你小王爷的大床,随意轻贱。”
“我燕家只剩我二人,我便是燕家之主,我不同意。”燕栀脸色冷了,领着妹妹直直上前,正视着展五双眼,不卑不亢,请了便要将他推到一边好拉门栓出门。
“啪!”
“啪!”
两个耳光重重抽在燕栀脸上,展五揉了揉手腕,燕栀皮肤细薄,两颊立刻起了两个红色的巴掌印,她嘴角淌血,眼泪差点疼出来,强撑着忍回去,燕蝶见了,落两行清泪,不吵不闹,去捧姐姐的脸颊。
“人生得贱,就别装清高,跟你展爷爷动手,先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齐白钰起身快了,拉到腿上的伤,痛不能前,又坐了下去,狄涛本想发作,瞥见杜观山已经鼓囊起的小臂。杜家有兵权,杜观山为人豪爽,处事圆滑,两派之争从不参与,只在其中打打圆场,若是展五得罪他,对局势有利。按住齐白钰的手,示意静观其变。
一个身影急速闪到展五面前,重重一个巴掌将展五抽开,竟是余丹凤。丹凤细眼长长眯起,“欺辱女人家,有失身份,也不体面,赏你一巴掌,记住了。”展五扭扭脖子,点点头,直勾勾地瞪着燕栀,燕栀不惧,眼神波澜不惊,含着泪默默对视。余丹凤拉开门栓请两位姑娘出门,燕栀才转了眼神,冲杜观山作个揖,攥紧妹妹的手走了。
余丹凤转身,对另三人开口,“我非好色之徒,下午在北镇抚司有点事情发生,找个借口想压压三位的气势,没想到闹这么一出,倒是丢人现眼了。”
打更声从窗外传来,一慢一快,连打三次。
落更,戌时已到。
窗外,烟花爆竹声四起。
杜观山回东位坐好,“开宴。”
正房,满桌珍馐无人动筷,侧室,姜凡肚中咕咕作响,他面前摆着数盘未上的菜,均用大碗盖好了保温,未盖严实,有香气透出来。他从内兜翻出两个发黄的硬馒头,坚硬如铁,难以咬动,就着香气吞咽下去。
余丹凤和展五入座,齐白钰将那玉印轻轻放在桌上,“王爷的东西。”特地在“王爷”两字加重了语气。余丹凤看也不看,开口,“两个多月前,我府上来了一个匠人献宝牡丹玉印,被发现是偷盗宫中至宝所刻,拒不认罪,小王爷我下手重了,不慎打死。这玉印当晚便失窃,怕是有心之人要借题发挥,大理寺左少卿齐白钰,北镇抚使狄涛,鼎力相助,寻回玉印,有功,官升半级,就此结案,挺好。”姜凡听此言,不知自己该愤怒,质疑,还是..他只好跌坐在地上,父亲断不会行此苟且之事,他看着腰间的剑,父亲断不会行此苟且之事!不急,不急,宴席散去,再找其对峙,不急...
“颠倒黑白,在这放屁呢!”狄涛开口,齐白钰黑着脸将狄涛拦下,“今日是谈张家的事,张家当如何?”
“张家的事,从始至终,都不过是江湖寻仇,谁让张楚杰得罪了断云剑主呢?”余丹凤和展五相视一笑,展五继续开口,“就竹林党这帮臭鱼烂虾,苏先生不开口,呵,凭这点蝼蚁般势力,也想去掰东宫这颗大树?”
齐白钰额角青筋暴起,“木断云,可是你们东宫的人。我亲耳听见他受展伟豪之命,杀了张家全家,今天下午还来杀张舟粥!东宫只手遮天,嚣张蛮横,手段狠辣,视人命如草芥,我,张舟粥即为人证。牡丹玉印,东宫和王爷府,巧取豪夺,贪婪无度,此乃物证。人证物证俱在,东宫势大,但上有皇室威严,下有公理法制,定能明察秋毫!至于你,小福王余丹凤,盗贡玉铸私印,有谋逆之嫌。”齐白钰一字一顿,“储君之位,此生,与你无关。”
余丹凤提提眉毛,“莫急,莫急,先赏烟花。”取几块点心在窗边站了,不紧不慢地将点心送入嘴里,细眼望向窗外。夜空中繁花若锦,好不热闹,唯有宫城上空一片静谧,余丹凤不回头,随口说话,“聊会。”
“一块玉,会成为谋逆之嫌,会是两派党争的工具,真是有趣。这世上的事大多如此,本来的样子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可以成为什么,可以被怎样去利用。”
“京城年轻一辈,我看得过眼的,都坐在这儿了,好声好气劝几句,几位手里握着的其他东西,东宫大抵知道,不以为然。忌惮的不过是这贡玉为证,齐家的名声作保,狄涛直属天子的职务之便,这三者若是缺一...”
杜观山打断余丹凤,也不接他话,对着齐白钰,狄涛二人开口,“依小王爷的架势,展伟豪已经出面,说是看烟花,怕是等信。”余丹凤点头,“宫城里的烟花第一拨若是紫色,按我说的结案。”杜观山继续,“借玉印案打压东宫和小福王,苏先生若无此意,不能成。先慢慢清算,张家的事,系木断云所为,此人不能活。小福王窃玉私用,随意杀人。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杀了别人的父亲,不该逍遥法外,不妥,当如何处置。”
“哎,注意言辞,窃玉者非我,我亦是无心之失,怎能作数。”
狄涛嗤鼻“皇亲国戚,拿不得,打不得,审不得。”瞪直了看余丹凤,“紫气东来,你也配?”余丹凤不理他。齐白钰先前义正言辞说了一大堆,却都是无用空谈,只能怔怔地望着窗外。无人再开口,都一齐望了窗外,等宫城的烟花。
戌时一刻。
金色花在夜空怒放。
“有趣。”余丹凤瞪大了眼,长舒一口气,“有趣。”
展五脸色微变,狄涛露了笑,“世上有天,有天子,小福王的名号,那个都占不上,占不上,就归人间,在人间,就归法管。”
“莫急,莫急。北镇抚司的大牢,欢迎您赏光。”
余丹凤起身欲走,站了一会,取过酒壶酒杯,斟满饮了。
“再见面时,是敌非友。”
领着展五出门去了。
姜凡默默跟在俩人身后,走过一会,余丹凤察觉到,回头看他一眼,没当回事,对展五说话,“想想高兴的事,你不该动手,杜观山这人不能得罪,不过主意倒是不错,明天取点财物,找到那俩姐妹家里去,把人给我掳过来,到时候我左拥右抱,大被同眠,想想都是美哉,美哉!”
姜凡听完这话,快步上前拦住二人,展五提鞭就要抽,余丹凤摆摆手,退几步拉开距离,“干什么的?”
“我父亲,那个死在你手下的玉匠,我想知道真相。”
余丹凤偏头想一阵,开口“你父亲,识货,一拿到玉,神色就变了,说这玉是宫里的,不该在我手里,要上报给宫里,怎么讲都不听,宫里不都是东宫的人吗,想上报给谁啊?没办法,叫人把他捆在柱子上,抽几棍子让他涨涨记性,没成想你爹不经打,打死了。”
夜色中,看不清姜凡脸色表情,他只是慢慢凑前了,拔剑。
“想动手?”展五哈哈大笑,“怎么说?小王爷屈尊亮亮剑,给他个痛快?”
“不,累了,回去休息。赶走,别杀人,随随便便把人家一家子打死了,像什么话。”余丹凤瞧一眼姜凡,径直往前走,“没想杀你父亲,意外,明天去王爷府,报我的名号,领一笔钱,这是给你的恩,记住了。”
两人渐渐近了,五尺,剑尖直直刺出。
余丹凤左脚踮起划个半圆,身形一抖,轻松扭开,继续向前。
姜凡要提剑再刺,手提到半空,鞭如长蛇绕上护手,展五发劲一紧,姜凡再握不住,剑被抽出,甩在一边,他迈步前冲伸手想要去够余丹凤的背影,脚腕被蛇鞭缠住,只能重重摔在地上。他挣扎着往前爬,展五慢悠悠地走过来,一脚蹬在他的背上,姜凡翻身,一口咬住展五的小腿,展五内穿棉裤,并不觉痛,冲姜凡脸上踢几脚,姜凡松口滚到一边,鼻子被踢破,脸上满是鲜血,他手脚并用往前快爬去追走远的余丹凤,“像条狗,哈哈。”展五并不急追,长鞭如蛇又附上姜凡脚腕,他一点一点将姜凡扯回自己跟前。
姜凡默默蓄势,忽得起身,出拳,被展五轻松握住,一扭,手腕脱臼,姜凡痛的躬身,伸腿去踢展五,展五不避,一脚踹在姜凡直立的右腿上,姜凡倒在地上,展五前走一步,两步,停,抬腿,重重踢在姜凡右腿,一脚,两脚,三脚...
“一条瘸腿狗,哈哈哈。”笑声渐远。
姜凡抬头,他满脸是血,疼得眼皮不住抽搐,他只能用左臂和左腿抠着地面,一寸一寸往前挪。人声近了,有人路过,他一个翻身滚到路边雪树下藏好,不想被人看见。
痛彻心扉。
........
驸马府,用过晚饭,张舟粥跪了给师父师娘敬茶,松白开口问,“你小子,会打雀牌不会?”
“呃呃呃..不会..”
“没意思。”松白瞥一眼王姑娘,王姑娘立刻摇摇头,“十四先生今晚肯定不回,算上娟儿也是三缺一。”
“没意思。”松白叹口气,起身回房,“都休息去吧。”
何春夏去挽莫青衫,“衫衫今晚和我住一起。”被轻轻推开,“我和娟儿住。”何春夏露了委屈,不由莫青衫挣扎,用力抱了她,“我俩以前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莫青衫由她抱了会,“嗯。”以前。
何春夏不能察觉,以为俩人关系如初,抱过以后高高兴兴地回房去了。
灯熄。
张舟粥睡不着,起了,来到院里,踱步一阵,掏出个小布包,里三层外三层的打开,红绳铃铛,轻轻拈起,摇一摇,铃声清脆。一颗小石子打中他肩膀,回头无人,声音从屋顶传来,“这不是我的铃铛吗?”
张舟粥笑笑,“之前在扬州掉的,我收好了,给你送上去。”候了一会,声音才出现,“不了,过年,正好给你当个彩头。”张舟粥哦了一声,继续在院里踱步,却不知该想些什么,过了一阵,开口,“师姐你还在上面吗?”
“你上来吧。”
她长发简单束好,贴在背后,穿浅色布裙,脚蹬一双小皮靴,月光勾出她的细眉。师姐不再是高高兴兴地勾着嘴角,她看着天上的星星,安安静静。
张舟粥缩着手在何春夏身边坐了,他想一直这样坐着,时间,不要再前进了,可不过一会,他冷不丁开口,“师姐你穿这么少不冷吗?”何春夏白他一眼,从袖里翻出个小手炉塞进他手里。
两人再无话,只默默坐着看星星。
打更声起了,一慢两快,三更,子时。
何春夏突然指着天上,“那一颗星星刚刚冲我们眨眼,它好像很温柔,也许是你的妈妈。”
张舟粥眼里,所有的星星都一个样子,他顺着何春夏指的方向去看,分辨不出,他摇摇头,“分不出来啊。”何春夏把他拉的靠自己近些,贴在自己肩上,“用心看。”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千万颗流星划过天际。
如流火般在夜幕中。
流星雨落。
长恨低吟。
十四月中突然睁开醉眼,直直望向天空,眼白间雷光闪动。
京城悠悠醒来,无数人奔走出屋,在街面,院里齐齐抬头,观此盛景。
有两人窝在屋顶,倚在一起,静静看着。
渐渐,繁华落幕,夜空中稀烟缭绕交错,将缓缓散去。
倚着的两人分开。
“师姐,我突然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嗯。”
“四个字,我想,师姐你真的对我很温柔的,我就是,我就是真的很想对你说...”
“你说呗。”
“师姐,我...我...谢谢师姐。”
“嗯。”何春夏点点头,起身跃下屋顶,声音渐渐远了,“明天记得早起给师父师娘拜年。”
张舟粥笑笑,抬头看了天上。
妈妈,我遇到了一个女孩。
她一点都不像您,她有点怪怪的,有点..有点..其实她很好,对我很温柔。这世上,除了您,不会有人再对我这么好,这么温柔了。我记得您说,爱是很美好很美好的事。
我想,很美好很美好的事发生了。
妈妈。
我想。
我爱上她了。
第十一章 梅间雪
正月初一,寅时刚过,一老妇便起了,她丈夫早亡,儿女亦不在身旁,屋内有些冷清,取过桌上叠的规规整整的几个红包,敲敲邻家房门,中年女子探出头来,见是熟人,开门放进屋内,丈夫和几个孩子在炕上相拥熟睡,老妇捏捏孩童睡脸,将红包在枕边放好,妇人见了,点头笑笑,轻手轻脚收拾好,俩人结伴去醉香楼门前扫雪。到了门口,看见用石头压住的一块碎布,血书六个大字。
“燕家姐妹有难。”
两个妇人家,一时间心急如焚,手足无措。老寡妇率先镇定下来,叮嘱另一妇人先正常扫雪开门,做好份内事,自己取过碎布,急匆匆往燕栀燕蝶姐妹家中赶。
敲门,无人应,再敲,屋内有响动,一会,一个人影持灯藏在门口,怯生生开口,“谁啊。”老寡妇认出燕蝶声音,“我,醉香楼里打杂的刘婆子。”
门开一小缝,燕蝶睡眼朦胧,只着单衣,披着棉被抖着腿在门口站了,头发乱糟糟的,刘婆子见她神情无异,不像遇见奇异怪事,拿出碎布递给燕蝶。燕蝶看了,睡意立消,神色慌乱起来,也不再理立在门口的刘婆,转头叫嚷起姐姐,燕栀起了,屋内动静乱一阵,又安静下来。燕栀到门口,拿着贴身荷包,取几枚钱递过刘婆,作揖谢了,刘婆问情况,燕栀摇摇头,见刘婆脸色担忧,又说了些要找杜先生,不成收拾行李离京的想法安慰,叮嘱刘婆不要乱传此事,才道别关门。
日头起了,驸马府渐渐门庭若市,松白昨夜无事,早早起了用过膳食,搬个凳子在府前一坐,翘起二郎腿,领了莫青衫王娟儿何春夏三位姑娘,吩咐人群次序排开,挨个收礼。
叶殊把张舟粥叫到院中,“看看你的剑。”
张舟粥右手做拈花状,只以虎口圈住剑柄虚握,由此控剑,上下左右极为灵活,腕一转,余下三指轻拨,剑尖便向前递出,连刺数下,都在一条线上,收剑回胸,举重若轻。叶殊见过,不动神色,示意继续。
张舟粥咬咬牙,长吸数口气,直直伸展开手臂,屈身弓步,将剑尖递至最远处,身不动,臂不动,步不动,形动,剑尖又往前一寸。
“有意思。”叶殊走近,翻过张舟粥的手看,细白嫩肉,并无剑茧,叶殊皱皱眉头,拍拍张舟粥的肩,“天资尚可,还需多努力些。”
驸马府外的声响渐渐小了。
一人一驴,晃晃悠悠走近了,十四月中趴在驴上,手脚放空乏力,瞪着眼瞥两侧人群,不断有人拿拜帖拜礼想上前敬了,十四月中摆手不收,指指门口坐着的松白,于是来人便都退下,安心排队。
行至门口,松白对着十四月中翻白眼,“小叔新年好。”何春夏嘻嘻哈哈要去挠十四先生的痒痒,十四月中假装生气,“薅我下来啊,几个没良心的东西。”莫青衫乖乖去扶,王娟儿取手帕替十四先生擦脸上的酒渍,十四月中没瞧真切,见莫青衫一身男装,只当是个小伙,“这小子生的俊俏。”莫青衫脸色微红,不反驳。
“讨嫌的要死,还是娟儿好,娟儿把你妈叫来,有话同她说。”莫青衫扶十四月中到正厅坐了,对他有些好奇,便在一旁候着不走。不一会王妈进来,看见十四先生醉态未散,要去熬姜汤端来,十四先生拦了,“南院的梅树底下,埋着一坛十多年的梅间雪水,挖出来,取我的敬亭绿雪来泡,叫小叶来陪茶。”王妈“哼”一声,“不许我陪,尝尝你们这好茶?”十四先生眯着醉眼做无奈状,王妈开个玩笑,心里知道十四先生有好东西,一定是愿意大家共享的,看他醉的难受,赶忙下去忙活。
叶殊领着张舟粥过来,两人坐了上位,张舟粥也想坐,看莫青衫站在一边,只好默默站她身边。莫青衫瞥他腰间佩剑,主动问,“你剑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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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舟粥偏头细看她,只觉着英气逼人,“师父夸我天分还成。”左顾右盼去寻何春夏,不见人,觉着莫青衫好看,又看她,“我师姐,她剑法,太厉害了。”
莫青衫蹙了眉头,“能有多厉害。”张舟粥二话不说,提一口气,开始吹嘘,“我师姐那可是天下第一无双快剑,出剑刺人,便是只见剑影不见剑身,剑势如疾雨,来去若狂风...”叶殊见他吹的天花乱坠,咳了两声,示意收声,张舟粥没反应过来,嘴里不停,惹得十四月中哈哈大笑,他方才听两人说话,才明白莫青衫是女子,偏头对了叶殊,“是那个姓张的新徒弟?好玩。”再看莫青衫,两人眼神对上,点点头“小友。”
王妈捧了茶具过来,埋怨,“那雪水啊,放了十来年,我估摸着没封好,一股怪味,不能用,好在路上的泉水我接过些留了,凑合喝吧。”
茶具还未摆妥当,杜观山便领了燕栀,燕蝶姐妹进来,刚行过礼还未介绍,松白手提象牙镶玉银宝箱,领着王娟儿,何春夏又进,正厅站的站,坐的坐,人挤得满满当当好不热闹。
“都赶上吃先生这好茶来了。”王妈凑到十四先生耳边打趣,十四月中要了王妈的帕子,用茶水浇了,擦过脸,提了些精神,指着杜观山三人,偏头看叶殊,叶殊开口,“我二师兄杜衡的儿子,杜衡,你当年老骂他财迷。另两个姑娘家我也不认识。”松白冲着王妈晃晃手里的宝箱,得意炫耀,“象牙的。”想起什么,把箱子递给王娟儿和何春夏玩,和两姐妹走的近些,“会打雀牌不会?”
燕蝶垂着眼,摇摇头,燕栀点头,“不会,但我俩聪明,学的快,看几次就会。”松白这话听得高兴,拉了燕栀燕蝶坐了,“叫什么名啊?”“燕栀。”“燕蝶。”听过名字,心里更是喜欢,盯着二人仔细端详。张舟粥心头一抖,燕家这俩姐妹,不会是...
十四月中眼神扫两圈屋里,好似少了一个人影,开口问,“姜凡人呢?”王娟儿早就想问,竖起耳朵看杜观山,杜观山思索一阵,“昨晚上跟着余丹凤走了,我没多注意。”再想了想,对了两姐妹,“那布条也许是他写的。”拿出布条给叶殊,十四月中看,杜观山主动开口,“这么大个人,活见人死见尸,不能说没就没。待会我去北镇抚司找狄涛,他在京城耳目多,一定有消息。”此话讲完,去领了两姐妹到十四先生跟前跪着,“您还记得燕家吗?只有她俩活下来。如今这布条虽不知所指具体何事,但怕与余丹凤有牵连,我家中难以庇护。昨日见您府中,没备几个下人可用,就此送来。您要是不肯收,她俩就得趁早出城,逃此劫难。”松白开口打趣,“你家里为何难以庇护啊?”
“夫人们不同意。”杜观山小声。
众人皆会心笑笑,十四先生起身去扶姑娘们,“记得记得,燕家翻案,还是我拟的旨。”燕栀抬眼看他,面容暗白未曾蓄须,两眼通红,眼圈极黑,宿醉刚醒的模样。她见过他的,十多年前,爷爷过七十大寿,她嫌吵闹,躲在侧院的假山后面读书,忽然闻见一阵奇香,探头去看,一人道士打扮,在荷叶上架一小丹炉,丹炉上烤着几粒蚕蛹,手指上夹几个小瓶,均是调料。那道人瞥见她,不由分说把她抱出来,逼着尝了一粒虫子,气得她差点掉了眼泪。
他,应该不记得了。
松白嚷嚷起来,“好了好了,这么大院子,多少人都住的下。”十四月中点点头,唤过何春夏张舟粥过来,要了二十四长生图,起身离座要回房去了,燕栀默默跟在身后,十四月中一路上嘀嘀咕咕,听不真切,只听见,流星,灾祸等几个字眼,忽然间话语清晰起来。
“我这个人,吃穿用度不算讲究,但绝不能差。好读书,平日里见了好的合适东西,也爱给其他人看看,你俩都识字吧?”燕栀皱皱眉“嗯”声,燕家曾是大族,这话讲得,看不起人。
进了书房,十四月中径直到书桌前,“我一般睡书房,你俩就到我那正房去睡,当自己家,不必客气。”
“多谢当年先生为我燕家翻案。”燕栀边帮十四月中寻纸笔,一边轻轻拜过。
“当然,记得我还在道录司任天师的时候,象棋下的不错,号称国士。你家燕老头不服,上门来战,连输三局,输了还赖账,你燕家至今欠我三顿酒。”
燕栀抬头,已记不清爷爷的模样了,笑了笑,“我一定还。”
“哈哈哈哈。”十四月中见燕栀神色认真,眨巴眨巴眼,“嗯。”
燕栀替十四月中研好墨,看他抄了会书,想去妹妹说这些吩咐,请过好要走。
邻出门前,十四先生笔不停,突然开口。
“燕家。”
“满门忠烈,我记得。”
燕栀含了泪,踏步出门,把门合好。
深深一拜。
第十二章 惊梦
重新写
第十三章 情不知何起
我曾经眼里只有你。
曾经?那如今呢?
如今...如今我长大了!我眼里有星辰大海,有天下苍生!就是没有爱情这种小气的东西!
好。
她身影渐远,不曾回头。
没有!
没有!
没有。
没有...
都说了没有..没有..
他忍住泪。
只看她。
......
驸马府南院,梅树下三人,王娟儿翻书,何春夏舞剑,齐白钰看她。
何春夏练了会觉着没劲,到齐白钰身边坐了,“我跟师父讲和木断云比斗的事,师父说我空有剑术没境界,赢不了也正常,我看你那日压着他揍,你给我讲讲。”齐白钰微微笑声,开口。
“武器取巧,出其不意。”
“姑娘一定少与人争斗,生死相搏,经验,心态不可或缺,当日木断云还有软甲相护,姑娘在此三处吃亏。”
“那有,我经常与人比剑。”
齐白钰叹口气,微笑看她,何春夏被看得不好意思,声音也小些,“和人这么打,确实第一次。”王娟儿垂头看书,冷不丁插句嘴,“齐二少好像《牡丹亭》书里的柳梦梅。”
“怎么说?”齐白钰未读过书,戏倒是看过,知道大致剧情,何春夏“哼”了一声,“戏里的公子,都是英俊潇洒,气质非凡,博学多才,志存高远的,她夸你长得好看。”
王娟儿头也不抬,摇摇脑袋,“那倒不是,我是觉得齐二少说话和柳梦梅一样,都一股子酸味。”齐白钰和何春夏俩人一同哈哈大笑,王娟儿也浅浅跟着笑几声,过了一会,王娟儿抬眼问齐白钰,“我从五岁就跟着十四先生念书,他都是笑眯眯的,今天第一次见他这么难受,看你的眼神也一直怪怪的,为什么呀?”
“姑娘有所不知..”一出口,齐白钰想着刚刚才被取笑,重新措辞,“十四先生不是看我,是看我背的这杆枪。”
雅文库
“我小时候曾经跟随唐淑君先生学枪,先生是女子,所以枪是特制的。听说十四先生在成为驸马前,曾和唐淑君先生有过婚约。”
“哇哦。”两位姑娘家听此八卦,都亮了眼,何春夏本想开口追问,脑海里突然鬼使神差地闪过一句话。
代价是什么呢?
代价是什么呢?
不过是爱情这种小气的东西。
一瞬间,莫大的悲伤涌入脑海,她鼻头一酸,呆呆红了眼眶,王娟儿见了,赶忙拿手绢替她拭泪,齐白钰则慌得手足无措,不知缘由又怕是自己说错话,只好贴的近些,支支吾吾不知道解释什么。何春夏吐吐舌头,“我没事啊,略略略略略....”王娟儿气得捏住她细脸,手一推,正好撞进齐白钰怀中。
“齐白钰!”张舟粥正巧进了院,“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个浓眉大眼的狗东西,竟然干出这种苟且之事!”
“放开我师姐!”
“虽然我打不过你,但我还是要和你决一生死!”
齐白钰无奈摊开双手,让何春夏自己跳出来,“一个误会,你急什么。”何春夏挑眉,亮出看二傻子的表情。张舟粥尴尬咳两声,转念想想不对,冲齐白钰嚷嚷,“你小子来干嘛,我东西秘密都交了,你别想把我带回去,师姐快保护我。”
“秘密大家都知道了,杀你已经没了意义。”齐白钰笑笑,“来找你是想着你没有生计的手段,我在大理寺给你要了个杂役的位置,让你能有点收入,有口饭吃。”
“这,杂役这也太,嗯,这,我爸爸不是空了个评事的位置吗..”
齐白钰嗤鼻笑笑,见张舟粥左顾右盼不太愿意,想了想,“说错了,其实是六扇门的捕快。”王娟儿听了就笑,何春夏不明白,偷偷伸耳朵过去。“换了个好听的说辞,都一样。”
听着好歹有个职位什么的,张舟粥勉为其难答应了。何春夏招招手唤他过来,“你家的大院子,卖的怎么样?”
张舟粥叹口气,“别提了,这不是狐妖闹事剜眼睛吗,好巧不巧都搁我家附近发现的尸首,说我家是凶宅,怕是卖不出去了。”
齐白钰听这话总觉得那里不对,想了想开口问,“我一向不信邪祟之说,你家的屋子,灭门案后有人再住吗?”张舟粥点点头再摇摇头,“就燕栀燕蝶两姐妹处理我家人后事的时候住过几天,其余时间那里有人会去啊。”末了想起些什么,补了一句,“家里的摆设好像有些不一样,我没多注意。”
燕栀领着妹妹也到院里来,冲众人行礼,“十四先生说不用伺候,王姐姐让我俩过来,说小辈们都在这,让我俩也来凑凑热闹。”一眼看见齐白钰,认得是除夕那晚的酒客,余丹凤当日轻薄姐妹二人,此人只是默默看着,不见阻拦,想必也是个卑劣小人,于是横眉冷对。王娟儿合了书接话,“你俩干嘛这么客气,叫我妈王姐姐,那咱们不是差了辈分,以后叫我妈王姨,我才叫王姐姐。”去牵燕蝶的手俩人坐在一张凳子上,俩人身形都有些消瘦,倒也不挤。
燕蝶高高兴兴地倚着王娟儿,眼神无意瞥见她手中的书,怯生生开口,“这出戏,京城里之前演过,我特别喜欢,杜丽娘演得最好的呀,就是刚刚被剜了眼睛的雨虹姑娘。”
众人皆七嘴八舌地讨论起狐妖案,齐白钰来了兴致,拍拍手叫停众人,“大理寺属于六扇门,这案子我倒是能跟上一跟,要不今晚咱们夜宿张府,会会这邪祟,若是能破案,可把功劳算在舟粥老弟头上。”燕蝶吓得直摆手,“我可不行,我害怕。”王娟儿挠她痒痒,她缩在娟儿怀里翻来覆去急得告饶,燕栀看妹妹快落了眼泪,作揖给众人赔礼,“我妹妹胆儿小,光是听你们说话,晚上都要怕的睡不着了,别吓她,家里也不能没人伺候着,我俩就不去了。”
王娟儿这才停了手,“我也不去,我又不会武功,到时候真有怪东西动起手来,我这不是拖后腿嘛。”看一眼摩拳擦掌的何春夏,“春夏肯定是去的。”
要去的三人行动迅速,当即骑马出驸马府往大理寺赶,先给张舟粥领了官服办过手续,又去刑部提了案子,天色已晚,三人也饿了,晃晃悠悠地往迎囍阁走,想着解决肚子问题,也能了解些情况。
路上,何春夏看着张舟粥崭新的衙役服叹口气,师弟大户人家出生,脸也算白净,就是笨了点,穿这官服,又憨又丑,和一旁的神采飞扬的齐白钰一比,唉!又叹口气。
不知道妈妈穿上飞鱼服,会是什么样子。把马引得离齐白钰近些,“大理寺有没有衣服好看些的职位,我武功高,不怕辛苦。”齐白钰摇摇头,“自古就没有女子为官的道理,我大余朝,近些年也就破格两人,唐淑君先生和....”
他突然变了脸色。
“何海棠,是你的母亲?”
何春夏咬了嘴唇,点点头。
何海棠,曾任锦衣卫千户,任间立功无数,赐飞鱼服。
后为反贼。
凌迟处死。
第十四章 回生
“玉人何处,玉人何处?近墓西风老绿芜。《竹枝歌》唱的女郎苏,杜鹃声啼过锦江无?一窖愁残,三生梦余。”
何春夏翘起二郎腿,学着身边的客人摇头晃脑的听戏喝茶,后座客人见了,觉着有趣,凑上来,“姑娘平日不听戏吧。”何春夏点点头,“不懂,这演的是什么呀?”
“《牡丹亭》共五十五出,雨虹姑娘生前最得意的就是这出戏,艳压群芳,活脱脱的杜丽娘。看见那边那个哭得伤心的老头没?”那客人探根手指出来,指着前排一个拿了帕子擦泪的老先生,老先生金边绣衣,锦玉腰带,一看便知非富即贵,“杨少川,是这迎囍阁的老板,特地安排这出戏,要连演三天,祭奠雨虹姑娘。”
“一出戏连演三天,看不腻啊。”
“老板看不腻就行。”那客人笑两声,“这出戏叫还魂,也叫回生,讲的是杜丽娘起死回生的故事,这杨老头啊,就是盼着戏外的雨虹姑娘能够....呵呵呵呵,痴人说梦罢了。”
张舟粥窜过来,“上菜了,师姐。”何春夏昂了声,“你们先吃,我再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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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大鼓重起,一声停,众女子携花草幽兰,丝巾绣带,排成一列,矮身,或蹲或立。
美人轻步。
何春夏瞪大了眼。
莫青衫。
眼波似水,眉黛含颦,好一个伤心人。
她慢慢上前,不看那巾生,抬眼,“这人间..”
她落了泪。
台下一片哗然,何春夏身后客人嘀咕一句,“这戏里,没这一段啊?”
“这人间是真是虚?戏子多情无情客,台上悲欢离合,台下喜乐看官打眼过。”
“黄粱....尤未...熟,一梦....到...华胥。”她轻轻垂眼,一件件把头上冠饰取下,掷在地上,只剩简简单单,一头黑发。
“我初登台,但也是最后一次。”
“我不做杜丽娘,我叫莫青衫。”
她抬眼。
含泪浅笑。
“你敢!”一老者颤颤巍巍从后台出来,持鞭背剑,翻手鞭出,直直飞上莫青衫小臂,莫青衫绣云水袖一搂,攥住长鞭,不卑不亢,“爷爷,我学不会做杜丽娘那样的情种,我要过自己的生死。”莫老爷子气急,咳几声,竟然咳出血来,莫青衫见了,松了手赶忙要去扶,莫老爷子一巴掌劈下。
重重五个指印。
血爬上她嘴角,顾不上擦,继续要搀莫老爷子,莫老爷不让她扶,一脚把莫青衫踢倒在地,举了鞭劈头盖脸一阵抽打,莫青衫不还手,低头护住脸,任由鞭梢雨点般划在自己身上。何春夏看不过眼,飞身上台,剑影一亮,长鞭立断成几段,落地,剑已回鞘。
何春夏躬身作揖,“莫剑主。”
莫老爷子眯了眼看她,咳两声开口,“这么快的剑,还是女子,你是叶剑主的关门弟子,何春夏?”何春夏不理他,去扶莫青衫起来,莫青衫搭着她的手,本想挣开,“不要你...”看见她噘嘴,瞪圆了眼睛,实打实地担心自己,语气也柔了些,“管这些闲事做什么。”何春夏搂着莫青衫就往门外走,只给莫老爷子丢下句话,“改日我和师父一同向您赔罪。”
张舟粥和齐白钰早早注意到这边动静,一直在一边候着,见此状况立刻动身。张舟粥走一半,返回去从最近的客人桌上抄了两个大白馒头,扔了几枚铜板给人,“谢谢谢谢!”小跑跟上。
四人牵三马,缓缓夜路行。
莫青衫注意到齐白钰是早些时候在驸马府门口唤自己哥儿的俊朗青年,路上尽量避了他眼神,偷偷把头发整理妥当,脸上的妆花了,一时间没法处理,就走到他前面,留个好看些的背影。
何春夏饿的饥肠辘辘,张舟粥递过馒头,立刻大口啃起来,硕大个白馒头,几口就没了,吃好了才反应过来,“那你们仨怎么分剩下一个啊。”莫青衫细声细气,“我不吃的。”张舟粥翻个白眼,撕了一半给齐白钰,“委屈齐二少点一桌子好菜,结果跟我们在这冬夜里,吹着冷风啃馒头。”齐白钰笑笑,注意到莫青衫仍是戏服打扮,衣薄天冷,缩着手在前面慢慢走,脱了大衣上前去给她披上。
“姑娘。”
两人对了眼。
游园惊梦。
第十五章 人间
张府,三更。
张舟粥和莫青衫倚在火炉旁休憩。张舟粥呼噜声大,莫青衫睡得浅,不住委屈,睁了眼小小踢他两脚,呼噜声更大了。
齐白钰藏身与张府外百余米千年柏树上,树高六丈余,虽已入冬,仍枝繁叶茂,可以盖行踪,齐白钰攀至高处,张府附近数里街坊,尽收眼底。
京城出此奇案,就连打更人都不肯在街面活动,只拿过家伙,跑到巷口,随意敲了喊两声,又快跑回家。
方圆数里,竟只有一名女子在街边慢走,那女子自然是何春夏。她有些乏了,一面走一面打盹,摇摇晃晃,身姿不雅,齐白钰看着会心笑笑,目不转睛。
一个时辰过去,何春夏实在困不住,跑到柏树底下靠了树就睡,齐白钰强提精神,滑下树去,扶她不动,叹口气,只好背了,一瘸一拐翻进张府,放在莫青衫身边,莫青衫睁半只眼看他俩进来,也不说话,将头埋在何春夏胸前,拿起何春夏双手盖在自己耳朵上闭眼。齐白钰烤一阵火,轻手轻脚出门,又回到那柏树上,听到五更鸡鸣,才合眼小睡。
天明,一众四人迷迷糊糊起了回驸马府吃早餐。
王姑娘不在,她爱热闹,一大早就去街坊邻居菜市场晃悠,听听新闻八卦,关注关注狐妖案的新进展。松白昨日去杜观山家里打牌没回,王娟儿熬夜苦读还未起,燕栀燕蝶忙活一阵,弄了些粥点端了去。燕栀重新回厨房折腾,燕蝶取了凳子在一旁假装做针线活,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我听说那狐妖只吃美人的眼珠子,也许是因为师姐...”
“嗯?”何春夏瞪了杏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我说师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城国色,如此美人竟没被那狐妖看上,真是那蠢妖精瞎了它的狐狸眼!”
齐白钰默默在心里为他鼓掌。
何春夏“哼”了一声,脸上却十分高兴,她想一阵,“昨日我在迎囍阁听戏,那老板也哭得太伤心,雨虹姑娘死,要连演三天大戏,还满心盼着她能起死回生,我觉得这两人关系不一般。”齐白钰欲开口,被燕蝶抢话,“那老板是杨少川还是杨子杰?”
“是杨少川,怎么问这个?”
“秦雨虹姑娘是杨子杰未过门的小妾,过两日就要成婚的。”见只有莫青衫边吃边点头,其余三人不知所云,补充一句,“杨子杰是杨少川的独子。”张舟粥嘀咕,“这儿子没见人影,老子倒是嚎得不行,这,爱子心妾?”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起来,莫青衫顾着嘴上吃食,只在心里跟着议论,一小会吃饱喝足才敲敲桌子,示意自己要说话。“死的这三位姑娘我都认得,都是教坊司出身的伶人,秦雨虹其实是个苦命人,今年年前好不容易攒够了钱要赎身,又被杨子杰看上,被展九郎高价卖去迎囍阁,这辈子都怕是攒不够钱赎自己。”
“说是迎囍阁的头牌,就一个多月前登台唱了一场,还唱呲了,哭成泪人。”莫青衫突然想到什么,停住,燕蝶接话,“迎囍阁的头牌姑娘其实一直算是巧儿姐。”莫青衫点头道,“昨天是杨少川花大价钱请莫家戏班顶杨巧儿的空。我爷爷好歹好说把我骗上台,我登了台啊,我就想着,我再也不唱戏了,打死也不唱!”
燕蝶跟着点头,“好姑娘!”张舟粥不解,“怎么了,唱戏有什么不好?”
莫青衫拍桌起身,“一个戏子,最好的结局不过是给一个所谓的达官贵人看上,买回去当个小妾,看人脸色,小心翼翼的活着。”
“大家都是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能活在这世上的人,凭什么要去给人打骂!给人轻贱!”
“给人看不起!”
何春夏扶了她坐,莫青衫泪在眼眶里转,“我爷爷就不明白,非觉得富贵就是好的,用低眉顺眼换来的荣华富贵,我怎么能要!”
她有一句没说的话。
用自由换来的荣华富贵,我一分也不肯要。
她不敢。
......
燕栀起锅,一碗细腻嫩滑鸡蛋羹,小心点上几滴香油,缀上数粒葱花,端了给十四月中送去。十四月中正研究《二十四长生图》,突然闻见一缕淡淡香气,抬头。
嫣然一笑。
“美人独立,一笑倾城。”十四月中低头,开口讲句玩笑话,燕栀心里高兴,不露声色,将鸡蛋羹轻轻放了,凑得近些,看图也看他。
“看不懂吧?”
燕栀点点头,十四月中取碗勺喝羹,开口问,“昨夜过了三更,我出来透口气,看你们屋里还亮着,怎么,住的不习惯,有心事?”燕栀笑笑,立刻接上话,“先生可听闻最近京城里有狐妖作祟,我妹妹胆小,不肯灭灯,捱到半夜,非得我陪了才肯好好睡下。”
“嗯...”十四月中皱皱眉,“我枕头底下有一柄桃木剑,去取来,挂在你妹妹床尾,镇宅驱邪,这世上没有比它更厉害的。”
燕栀取过剑,到房里翻出诸色丝线,特地挑了一截红的,走到妹妹床尾前要挂,突然停了手,想了想,转身把剑用红线系在自己床尾。
高高兴兴出门,到十四先生房中,羹已尽,收了空碗临走,转头问一句,“这羹可合先生口味?”
十四月中头也不抬。
“能吃。”
......
王姑娘领了个精致打扮的中年男子入门,举止极为收敛克制,来了何春夏这桌,点头向小辈示好,假装不经意间扫莫青衫几眼,开口,“不知那位是张舟粥小友?”
张舟粥抬手。
抱拳再拜过,“小友,您家的宅子,我想要,价开得比市面上高三成,如何?”
张舟粥二话不说直接同意,连姓甚名谁都不问,领了人就要去找燕栀拿房契,何春夏和齐白钰均觉此事有隐情,冲他递眼色。张舟粥被喜悦冲昏头脑无暇顾及,起身就走,两人只好交换个眼神,相互叹口气。
燕栀认得此人,道个好,“杨总管好。”
杨总管微微挑眉,心里一惊,“燕姑娘。”想了想又笑,“好出路。”张舟粥听见杨姓,察觉不对劲,借口商量拉了燕栀到一旁说话,“这人干什么的?”
“杨家戏班的主管,人不错。”
张舟粥听此话留了个心眼,取过房契假意攀谈几句,“你要这屋干嘛?怪凶的,我自己都不想住。”杨总管笑笑,盯住张舟粥双眼,“我班上有一个叫巧儿的姑娘,和前天死的雨虹姑娘是密友,伤心过度,竟也死了。”
“她已是自由身,有多年积蓄,咱们下九流的行当,死了难埋,都是孤魂野鬼,巧儿姑娘不愿意,生前吩咐,找个地方建个好点的墓园,让大家伙临了了,也有个去处。生前是个下九流的伶人,看尽人间苦楚,死后让她当一当富贵人家的小姐,也能进大户人家的祠堂。你家宅子凶,活人不愿住,给了她罢。”
他眼里,分不出真假,张舟粥闭眼想想,站起,背过身去。
“这可是我张家祖屋!做阴宅?”
“得加钱。”
杨总管点头,“好,再加两成,不过我有要求,张家祠堂里的牌位和几件贵重的摆设,要取只限今天。”
“那几样?”
“我想想...”杨总管突然哈哈笑两声,“张家是大户人家,祠堂里有些贵重物品再正常不过。”
燕栀做保人,两人签字画押,给过钥匙,燕栀对杨主管作揖,“巧儿姑娘有心了。”杨主管回礼,“燕栀姑娘有心人。”
送了杨主管,燕栀拿了银票要去收好,张舟粥信她,请她管账。张舟粥高高兴兴留在正厅和众人讲刚刚的事。何春夏和齐白钰边听边交换眼神,等张舟粥讲完,齐白钰递过眼色,示意何春夏先说。
“杨巧儿自由身,有积蓄,还要留在戏班?杨主管与她相恋,为头牌的位置,杀了秦雨虹?杨巧儿心有愧疚抑郁而死?可狐妖剜眼,蕙兰杜鹃,解释不通啊?”何春夏想得头疼。
莫青衫和燕蝶一口否定,同为三大楼的艺人,燕蝶与杨家戏班相熟些,她开口,“杨主管有妻女,感情很好。巧儿姐留在戏班是因为她没去迎囍阁时默默无闻,是杨少川替她赎的身,她就说杨家对她有恩,要知恩图报。”
齐白钰也没了头绪,“那咱们现在是去刑部、教坊司、迎囍阁,还是张府?”叶殊进门。
“何春夏,莫青衫,出来。”
俩人见叶殊冷着脸,猜到缘故,莫青衫不肯起身,何春夏伸手去牵她,迟疑转瞬即逝,伸手。
莫老爷子立于院中,何春夏主动上前,把莫青衫在自己身后藏了,莫老爷子见状,冷哼一声,不理二人,对叶殊开口,“小叶。”叶殊要分开两人,何春夏不许,叶殊发火,“目无尊长,像什么样子?”手底下用了功夫,何春夏被推到一边,莫青衫自己乖乖上前到莫老爷子身后站好,冲叶殊深鞠一躬。
“叶叔叔。”
“谢谢。”
何春夏急了要闹,“师父!衫衫回去又要讨打!他是个什么剑主,他就是个黑心肠的...”咽喉挨了一记,疼得眼泪出来,捂住脖子蹲下干呕,不能发声。
叶殊低头向莫老爷子赔礼,“小徒无礼,让莫剑主见笑了。”
莫老爷子嗯声,转头对莫青衫,“昨日砸了人家的场子,杨老板心善,不追究了。以后上了戏台再敢闹,别怪我心狠。”
“我这辈子不再上台。”莫青衫不卑不亢,自己跪了等着挨打。
莫老爷子碍于周边有人不好发作,咳了两声,忍住气开口,“你是能耕田还是能织布?没有老子给你饭吃,你能活到今天?不唱戏?不唱戏你靠什么活?”
“我就是饿死,也绝不靠卖笑换一个子过活!”
秋水剑出,悬于莫青衫额前一寸。
莫青衫抬头,剑尖入肉,血。
莫老爷子,二十三岁接秋水剑,此后五十年,握剑的手从未颤抖。
第一次。
剑尖划烂莫青衫的额头,血顺着鼻尖滴落。
不低头。
叶殊扶住莫老爷子,“都是自家人,话赶话急了,何必置气。”暗暗使劲,将莫老爷子拿退一步,莫老爷子收剑,转身。
“我养了你十年,十年的吃穿用度,自己去挣,一个月内,送到我莫家。做不到,卖你去富贵人家做妾,做到了。”
“我莫家,再无莫青衫。”
扬长而去。
......
正月初六,马日送穷,宜嫁娶、破土、入宅,忌下葬。
一路,何春夏默默想着叶师讲的话。“心不该有尊卑,但人确实有,这叫规矩。我不曾受穷,也不肯苦你,你也大了,要能看见人间百态。莫老爷子就看的比谁都明白,生在低处的女子,想向上爬,只有依附男人一条路走,提这么个要求,是要衫衫明白生活之艰,也是用心良苦。”
“尊老爱幼的美德,切不可忘,你最近愈发任性,肆意妄为,这次讨了打,让你涨涨记性。”
一口一个美德,规矩,都是些什么狗屁!
四人四马,莫青衫额上用白绫缠好,到迎囍阁跟前,被伙计拦了,“奔丧的队伍已经出发了,您几位骑得快些,能赶上。”齐白钰打过招呼,问,“往那儿去?”
“之前被灭门的张家那儿,听说以后就改成坟地了,怪瘆人的。”
张舟粥砸吧砸吧嘴,赶着马就往前去了,“完了,我家祠堂的牌位还没取。”另三人边跟边谈,“谁的葬礼,也不问问。”
“秦雨虹尸首还在刑部,猜是杨巧儿。”
不一会,追上浩浩荡荡一行人,佛道开路,敲锣打鼓,撒花纸钱,杨少川手捧杨巧儿牌位在队伍最前端,嚎啕大哭,老者的撕心裂肺,是真伤心。
何春夏见了开口,“这老头有意思,昨天哭儿子的小妾,今天哭戏班的姑娘,还都这么伤心,真是个多情种。”齐白钰指着扶棺的两人,一位是杨主管,另一位蓄须,个头不高,双眼炯炯有神,“杨主管替她扶棺情有可原,杨子杰替她扶棺?这排场也太大了。”
“你认识,怎么说?”
“杨子杰靠东宫捐了个七品文林郎,虽是散官,可身份尊卑有别,替一个戏子扶棺,若非两人有超脱世俗眼光之谊,此举极不合理。”
“超越世俗眼光之谊是什么?”
何春夏接话,“齐二少的意思是俩人也许有奸情。”莫青衫摇摇头,“巧儿姐定然不会。”一人从人群中径直走来,何春夏认出是昨晚讲戏给她的客人,冲他打招呼,那客人笑笑点头,走上前却先拜齐白钰。
“齐少卿,六扇门宣武卫总捕头萧华,向您请安。”萧华再冲何春夏抱拳,“姑娘,昨日的剑招着实惊艳,素雪剑主的关门弟子,实至名归。”看莫青衫,一个戏子,点过头就算示好。
齐白钰问,“你昨日上楼听戏,今日又陪着送葬,怎么?在杨家发现什么异常?”
萧华笑笑,“您是大人物,破了案,功劳自然归您,我定当鞍前马后尽心尽力。只是我家里开销大,又是过年,请您开开恩,若是这案子能结,得了赏钱,也分我一二成罢。”齐白钰刚想说自己无需此案功劳赏钱,一想张舟粥,偏头看一眼听到赏钱若有所思的莫青衫,恩了一声,示意萧华继续说。
“此案细节诸多,错综复杂,一时半会难以解释,我倒是有些猜测,不过没有实据,做不得数。”萧华指指前方的千年柏树,“张府要到了,咱们先看完下葬,一会我带诸位去刑部查卷宗和验尸,到时大家都有了想法再论。”
众人下马,跟着送葬的人群涌入张府中,张家不大,三进两跨,祠堂在正院,一行人进来,将院子挤得满满当当。除了祠堂,其他屋院里的细软,燕家姐妹早早收好,之前几日张舟粥已经搬走,此刻正将祠堂里的祖宗牌位装了满满一大包背了欲走,见几人进门,凑过来跟着一起看下葬。
这送葬的排场虽大,棺材却极轻薄,钉子甚至没有完全入棺,凸出一截。两人便可抬起,杨少川将杨巧儿的牌位端端正正的在桌上摆好,再度痛哭出声,这声音极为突兀,大多数人只是走个过场,一路哭过来,实在挤不出眼泪,皆冷漠看着。一僧一道,取过罗盘,俩人合计一阵,在正院里选了个土地略松软的树下,吩咐人过来挖坟,张舟粥见他们将自家老树根须随意截断,有点心疼,将包裹放在地上,对着磕了几个头向祖宗赔罪。
坑挖的极浅,是杨主管过来喊的停,将棺材放入坑中,只铺了浅浅一层土,草草立碑了事。说来奇怪,杨少川看戏哭,送行哭,供牌位哭,偏偏这盖棺立碑却停了眼泪,在碑前想了半天,话都不肯说一句,只恶狠狠地盯着杨主管和杨子杰看,杨主管见场面不好看,把杨少川扶了先回去。
场面走完,人潮散去,萧华领着四人上前把杨子杰拦了,指了齐白钰示意,“大理寺齐少卿督查狐妖一案,杨少爷,咱们聊聊?”杨子杰神色不乱,看了眼石碑,开口,“此地不宜说话,先出门。”
千年柏树下已有百姓出来摆摊,寻茶摊坐了,大碗茶,用的是茶叶渣子,加了点黄糖,入口微甜,唯一优点是便宜,齐白钰抿一小口,微微皱眉,见其他人皆大口喝茶解渴,自嘲笑笑。
摆茶摊的是位老者,态度冷淡,倒过茶水就继续与邻桌客人攀谈,张舟粥随意扫眼,抬手向那客人打招呼,“章叔?”章叔瞥见他身上的官服,“你小子...”突然变了脸色,气冲冲过来坐了,“臭小子,怎么把你家祖宅给了个戏子做阴宅,你爸爸泉下有知,得气活过来。”
“章叔,我这又没有银子,又没有本事,实在活不下去。我一个人也住不了那么大宅子,住了偶尔想起我家里人,还伤心呢,别人给的钱多,卖了得了。牌位我都带着,没事多给我家先辈磕几个头赔罪。”张舟粥拍拍身边的包裹,章叔冷哼一声,也不责难了,转头冲萧华,“萧老弟,案子追到这儿,有什么发现?”再冲齐白钰和何春夏抱拳,“齐二少好。何姑娘。”看一眼莫青衫,“这位是?”莫青衫点头。“莫青衫。”
“章千户好啊,锦衣卫可是消息灵通的很,章千户要是知道什么内情,也可讲一讲。”萧华笑着打个哈哈,指了杨子杰,“杨兄弟,关于两位姑娘的死,可否与我们谈一谈。”
杨子杰眼珠转了转,良久才开口,“初四那天展九郎来请,说教坊司里死了蕙兰,杜鹃两位姑娘缺人手,展千岁要听《牡丹亭》,就把秦雨虹,杨巧儿请了去,杨巧儿早早回来,说展千岁听得高兴,留了杜丽娘要赏,结果第二天打更人发现尸首,估摸着是走夜路时给邪祟害了。”
那茶摊老者突然看向这边,极不高兴,摇了摇摊上的一个小铜铃,章千户听见声,凑过去,两人耳语一阵,又坐回来,笑而不语。萧华听完直接发问,“秦姑娘可是你杨家未过门的夫人,进宫城演出,没几个下人跟着抬回来?一个人走夜路,有意思。”杨子杰不答,过了会,突然发作,“我知道就这些!你是负责案子的,你去查!”拂袖就走。
章千户挑挑眉毛,看着齐白钰指了指莫青衫,齐白钰开口,“自己人。”才说话,“初四那天展千岁的排场很大,京城的东宫人士都到场,还宴请不少江湖豪杰。”
“秦雨虹没登台,唱杜丽娘的是杨巧儿。”
齐白钰叹口气,“怕是东宫要聚聚人气,来应对上元节时竹林党的弹劾上奏。所以昨日我和狄涛就合计着想去请十四先生出山,结果没成。”
萧华若有所思,看了看那老者和铜铃,眼神和章千户对上,“章千户对这案子还有什么想嘱咐的吗?”
哔嘀阁
章千户笑嘻嘻的。
“东宫。”
多聊一会,萧华要去刑部查卷宗和验尸,众人起身上马告辞。
章千户和那老者继续对坐饮茶。
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
刑部,停尸处。
“您几位来的也太慢了,三人的尸首刚被人领走。”小厮递过记录案件的卷宗,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急了,齐白钰发问,“可记得那人模样?走过多久?朝那个方向?”
萧华翻几眼卷宗,倒是不慌不忙,“我猜是杨主管。拉了尸首往张家去了。”那小厮连连称奇,“总捕头就是厉害,料事如神。”萧华笑一笑,“展伟豪有一个做皮毛生意的义子,使一对鸳鸯钩,这人的资料找来,送我家去。”小厮应了离开。
见齐白钰领着另外三人要去追,萧华拦了,“三人的尸首我早验过,带各位来就是看一个实据为证,没有也没关系。”领到另一处会客用静谧小屋,泡了茶递给齐白钰,“这茶叶还不错。”
萧华将卷宗分给众人翻看,“我不信鬼神之说,接这案子时我有三个疑点,第一,狐妖作祟的谣言是谁在传?案发不过一两日,满城皆知。第二,为什么要剜人的眼珠子?有眼无珠?还是说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第三,死的都是伶人,都曾在教坊司,最为下贱,接触到的人却最为尊贵,在宫里给达官贵人们和展伟豪唱戏,这两者之间或有什么联系?”
“验尸的时候,前两位姑娘,身上有爪痕,眼眶处伤口极为惨烈,面容平和,不见痛楚,肌肉松弛,裆部有酒香。第三位姑娘却面目全非,身上鞭痕累累,眼眶处的伤口极为齐整,明显是工具所为,剜眼的刑具民间可不能私有,这玩意锦衣卫有,六扇门有。”萧华一顿,“东宫有。”
“案子到这儿,真相重要,这个世界看见的真相,更重要。”萧华对了除齐白钰外的另三人,抱拳作了揖,指了门口下逐客令,“接下来我与齐二少有些私事要讲,您三位先忙自己的,今日一更,张府门口,我请大家看戏。”
何春夏三人一肚子疑惑,此刻见他神情严肃,也不好开口,借口张舟粥今日发财,该请她俩吃饭,张舟粥应了说要先放过牌位,三人出门。
萧华向齐白钰一拜,“请齐二少赏光,去我家中用个便饭。”
萧家不远,离刑部只有三条街,路上,萧华替齐白钰牵马,齐白钰突然开口,“你有话没说完。”
萧华笑笑,“展伟豪喜欢听《牡丹亭》,所以京城里《牡丹亭》演疯了。”
展伟豪是聪明人,身居高位的老狐狸,喜好会成为把柄,所以手下人再荒淫奢靡无度,自己吃穿用度反而节俭,最多好听个戏,绝不授人以柄。直到去年过年,手下义子,孝敬来一件披肩,整块银狐皮,他实在喜欢,穿了一回。
两月后春暖花开,京城百里,再无狐踪。
萧家已到。
入院,院里八个青少年,七男一女,在院里读书,那女娃最小,不过六七岁,给其他人呼来唤去的倒水研墨,做些下人的事。萧华咳两声,唤过女童,要把两位夫人都叫过来伺候,齐白钰拦了,示意只作普通客人相待。萧华也不客气,取过一把扁豆,和齐白钰坐在院里的小凳子上剥豆子。
齐白钰开口,“生这么多,怪不得惦记赏钱。”萧华哈哈大笑,“都是义子,我只有一男一女,儿子不爱读书,今年十四岁在周边乡下当了个小捕快。”
“哦?”
“这世上人分了三六九等,捕快说到底也只是衙役,连带着后辈不能科举,我当上了捕头,我的儿子才有了这样一个机会,试一试鲤鱼跳龙门。”
“这些义子,都是相好的捕快送来,给些钱,让他们能有机会读书写字,万一考上了,记得我的恩,何乐不为呢。”
谈话间两位女子从内室出来,一位年长些,穿金带银,一位面容姣好,粗布衣裳,小心翼翼地跟在前者身后,见家里来客人,多看了齐白钰两眼。那年长女子注意到,扭头就是一个耳光,“小贱人,当着老爷的面看小白脸,叫你不守妇德。”那女童过来抱了年青女子要哭,被年长女子拉开,挨了一脚踢走,“没教养的小畜生,滚回去伺候你哥哥们读书。”
齐白钰看了极为生气,萧华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不要发作。冲两位女子指指,“夫人,小妾。”再指指齐白钰冲两人,“客人,做点好菜。”
萧夫人看齐白钰跟着剥豆子,虽面容俊朗,猜他身份不高,并未收敛做派,使唤那妾室去厨房做饭。她不识字,搬了个凳子坐在院中,监督义子们读书。萧华凑到齐白钰耳边悄悄说句,“弱者挥刀,向更弱者。”
不一会开饭,三菜一汤,一只腊鸡,一碟青豆,一盘饺子,一碗白菜豆腐汤,屋内上桌,只两人坐了,那妾室端了一屉包子分给义子们,“加了肉,不够还有。”女童去洗了手在一边乖乖站好,分到她时蒸笼里的包子已经没了,只好领到厨房,翻出剩的半截白菜帮子洗干净了,倒了一小碟醋端给她。那女童端了坐到一边,有滋有味的蘸着醋啃起来。其余少年,都吃着包子偷偷看屋里桌上的那只腊鸡,只有那女童侧过身子,高高兴兴吃自己的。
齐白钰心里酸楚,撕下一只鸡腿,萧华见他一直看扭头自己女儿,此刻又要起身,立刻用筷子拦了,冲他摇摇头,齐白钰不理,拍拍女童肩膀,递过鸡腿,那女童不肯接,硬塞到她手里回桌。坐下,刚要训斥萧华,见他用筷子指指屋外,扭头去看,那女童先是把鸡腿递给妈妈,想要一起吃,萧妾侍摇摇头,回屋做事去了,女童高高兴兴地坐到刚才的位置上,刚咬了一口鸡腿,立刻被哥哥们围住抢了去。她松手的很快,没有挨打,舔了两下拿过鸡腿的手指,重新拿起白菜帮子高高兴兴,有滋有味地啃起来。
齐白钰动了真火,“你是个父亲,为什么?”
“我是个竹林党人,为什么?”萧华依旧笑着。
“齐二少,大家都说你是竹林党的希望,聪明正直,我今天见你高兴极了,带你来,是怕你太聪明,太正直。”
“我和夫人是小时候的娃娃亲,家里都穷,苦中作乐。我二十岁时满人入关,到处都在打仗,她大着肚子,为了活下来,为了这个家能活下来,吃了很多苦。吃了很多苦。苦尽甘来,我当上捕头,买了这个带院子的小家,遇见了她,她爸爸在打仗的时候得了疯病,捱了几年没捱过去,死了连口棺材都买不起,穷人家,一条人命就值一口棺材。”
“天在人出生的时候,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她俩都没读过书,识过字,是最贱的一等人出生,如今过得好了,可还是一等人的想法。我妈妈这么欺负过我夫人,别的阔太太这么欺负过她,所以她这么欺负别人,就是应该的,那个小的,也觉得没什么不对,因为她就是被别人这么欺负活过来,活到现在。”
齐白钰道,“你女儿已不是一等人的出身,你不是个好父亲。”
萧华笑了笑,眼睛里多了些什么东西去擦,继续说下去。
“我后来收了很多义子,要供他们读书笔墨,供他们吃饭穿衣,我一心扑在案子上,只想多赚点赏钱养家,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为什么不过问,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钱。肯给女孩上课的先生,少之又少,要价极高,至于不过问?我夫人厉害,不多提了罢。况且寻常女子,读书识字又能如何,不能科举,不能为官,不能经商,这世上女子本就无出路,穷人家的女子,唉,不提了罢。”萧华起身,去把窗户关好,到门口唤了声,“锐儿。”
小女童小跑过来,萧华关门抱了她在桌前坐了,蘸了汤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稚嫩童声。
“人之初,性本恶。”
萧华撕了另一只鸡腿给她,让她高高兴兴吃完,替她擦了嘴,“爹爹让你在房里做什么?”
“爹爹爱喝温酒,我来给爹爹暖酒。”言罢取酒杯装模作样要塞到自己的袄子里,萧华搂过她挠痒痒,父女嬉笑一阵,放她出去关好门。
齐白钰举杯,萧华把杯子放的略低些,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萧华微红着脸,正欲开口,小厮进来,递过卷宗,萧华给了几枚铜板做赏钱,取过卷宗和齐白钰一起看。
展八,北方人,商人,养狐,因献银狐皮导致京城百里内,野生狐狸几近灭绝,狐皮价格翻了三倍,后偷运囤积的大量狐皮入京,暴富。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章海云上报此案,司礼监掌印展伟豪震怒,表示实不知此内情,当从严处理。
判抄家充军。抄家当日火中自刎而死。
补录一:火中自刎一说疑点众多。
补录二:展八武艺高强,使一对鸳鸯钩,创口特殊,有诸多命案死者伤口与其相仿,无实据,只做推测。
看见补录,齐白钰鬼使神差的想起木断云,如今木断云负伤...
萧华持筷敲敲酒杯,齐白钰回过神来,萧华半眯着眼开口,“齐二少,我是个小人物,小人物的肺腑之言。”
“这世上人生下来,有些人做人,有些人做人的狗,我不愿意做狗,所以跟苏先生入了竹林党,不贪财不受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萧华笑笑,“当初苏先生说要一个人人平等的人间,我信了。之后十多年,苏先生连个屁都没放一个,却出现了一个人人最不平等的东宫。”
“有钱,就可以做官,挣更多的钱,有钱就可以有权,就可以高人一等,狗仗人势!”萧华再饮,“醉话,见笑了。可苏先生说的话,我还信,我只是不信他了。如今一个机会,一个诛灭不平等的机会摆在面前,上元节,诸罪并起灭东宫!齐二少,我求求您,有些话,不说!不说!”萧华下桌要跪,齐白钰扶他起来,不能明白,萧华低头呵呵呵的笑了数声。
“待会看过戏,您就懂了。”
......
张府,三更。
五个人猫在侧院屋顶,正院祠堂里点着烛火,放着三口棺材。张舟粥眯着眼,开始打起呼噜,何春夏踹他一脚,抽抽鼻子,醒了,天寒地冻,靠的离齐白钰近些,搭在他身上,暖和。莫青衫也有些支撑不住,小声问萧华,“这案子能有多少赏钱?”
萧华刚醒酒,两眼通红地盯着院门,见有动静,立刻嘘声。
“来了。”
门开一小缝,杨主管拎着两把铁铲进门,在院里逛了一圈,把门打开,杨子杰也入院来,俩人凑到树跟前,竟开始刨坟。
不过一会,便露了棺材板,杨子杰不顾体面,跪在土里,用铁锹撬了钉子把棺板掀开,抱出其中女子,莫青衫见了那女子的脸,瞪大了眼要惊呼出声,何春夏眼疾手快捂了她嘴,莫青衫喘着气,在众人手心里写字。
秦雨虹。
俩人把她抬到祠堂,杨子杰翻出一粒药丸给她服了,不断按摩她手脚心口,半响,秦雨虹睁眼。
这杜丽娘,还真起死回生了。
秦雨虹看看四周,留意到三口棺材,一眼瞧见供在桌上的杨巧儿牌位,落下泪来。
开口,一句戏文。
“良辰...美景...奈何..天...”
她只是咿咿呀呀地落泪唱着,良久戏罢,呆呆捧了杨巧儿的牌位。
“这人间,是个吃人的人间!”
第十六章 萤火
两点莹光睁开,闪烁在黑夜中。
四点、六点、八点、渐渐醒来,难以数清。
千年柏树上一声口哨。
所有莹光皆在夜色中跳动起来,直奔张宅而去。
众人趴在屋顶,秦雨虹声音凄切,听者皆沉默不语,张舟粥突然觉得耳边有人吹气,推了齐白钰一下,“别闹。”齐白钰侧头看他,瞪眼低眉,“张兄弟,别动,别回头。”
张舟粥肩上探出一只狐狸头,冲他耳边呼气,月牙利爪一点点往张舟粥眼边伸,其他人听见两人说话,回头来看,莫青衫惊呼出声,张舟粥虽看不见,但看众人脸色知道情况不妙,“师姐救我。”
祠堂内三人,听见惊呼,出门来看,屋檐,树上,影壁,回廊皆有各色狐趴在上面,有的不时舔舐着自己的爪子,那爪子尖端在月光下竟有反光,极为锋利。秦雨虹吓得花容失色,她身子骨弱,在棺材里又未进米水,当即晕了过去。杨主管,杨子杰二人也微微发抖,一手握铁锹,一手架人,将秦雨虹抬回祠堂。
何春夏不敢拔剑,亦不敢轻举妄动,那爪尖离得太近,实在没有把握出手。屋顶上只趴着张舟粥,其余四人皆站起,屋顶上有十数只狐狸,已成合围之势,齐白钰冲夜幕中大喊,“展八,休再伤及无辜,出来。”
一声口哨,那狐狸竖起耳朵,收了爪子从张舟粥背上跃下,跳下屋顶,藏在夜色中,张舟粥心有余悸,赶忙爬起,扫视一圈,众人神情严肃,盯住张府门口,门缓缓被推开。一黑衣人形不紧不慢地往院里走,黑衣黑披黑斗笠,斗笠上一圈黑布遮住面容。
齐白钰率先跃下屋顶,腿脚有伤,几个腾挪才落在院内,萧华和张舟粥也跟上,何春夏看一眼莫青衫,蹲了要背她下去,莫青衫噘嘴,左脚轻轻向前划个半圆,踮起,整个人跃在空中,空中扭腰,右腿抻直,又往前划个半圆,身姿优雅,轻盈落地。
那黑衣“哦?”了一句,开口,“登云步法?”莫青衫不点头,粉拳虚握,拉至胸前。齐白钰上前一步,右手藏在身后握住枪柄,“展八,替东宫作此祸乱,恶毒之至!我今日捉你归案,替死在你手下的三位姑娘讨一个公道!”
“展八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老夫相比?”黑衣语气恼怒,“妖,懂不懂?人有将军和天子,老夫就是这狐妖里的将军和天子!”
萧华抱拳上前,“前辈来此,可是因为当日杨巧儿并未死在您手下,特来追杀?”齐白钰眼神一转,知道萧华在探话,无数问题涌上心头,不是展八,难道真是狐妖化人形?还说是人扮的妖?那棺材里起死回生的是明明是秦雨虹,多出来的那具尸首还在祠堂摆着,会是谁?太过蹊跷,杨巧儿更不知所踪,会是那具尸首吗?根据验尸结果,第三具尸首被剜眼是人为,跟这狐妖又有何干?却再无下文,那黑衣妖人冷哼一声,哨声一转,在各处候着的狐狸都动起来,缓缓逼近,齐白钰右手翻转出枪,两手虚握立在身前。
何春夏和张舟粥见状,也出剑,护住齐白钰左右,莫青衫未带兵刃,看一眼萧华,萧华摊手,翻腕,几柄飞刀出现在手指缝,留意到莫青衫眼神,递过去飞刀。莫青衫取了两柄,反握,做匕首用。
“哈哈!跟我动手?”黑衣妖人讥笑几声,“眼珠子不要了?”他右手一抖,露出一截怪异兵刃,夜色中看不真切。何春夏开口问齐白钰,“怎么打?”
“先退回祠堂。”
众人相互掩护,慢慢后撤,黑衣妖人也不急着出手,先走到院里那颗老树下端详一阵碑文,又偏头去看屋里背靠棺材晕倒的秦雨虹。狐群随人向前,众人进了祠堂,以门槛为界,门外立了莹光一片。
杨子杰见状腿软坐地,“早知道真有狐妖,说什么我也不,哎呦,说什么我也不...”有几滴水顺着裤腿流下,杨主管要去扶他起来,一巴掌打开,开口就骂,“都是你这狗奴才的馊主意,那余丹凤是什么人,他拿都拿去了,再要,那就给他便是了,非要..非要..狗奴才,你这狗奴才...”齐白钰听见“余丹凤”三字,立刻过去正欲发问,被杨子杰一把抱住伤腿,“齐二少你武艺高强,救我,救我,我以后就是竹林党人,救我!”
荧光一阵闪烁,分立两侧,让出一条道来,黑衣妖人在门外立了,目光扫视屋内。杨子杰立刻松腿,爬几步跪了就磕头,“狐仙前辈,我被逼无奈,出此下策冒犯了您,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我这一命,要什么您只管提。”想起什么,“我有钱,我有钱,我杨家有的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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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衣妖人一口唾在他脸上,杨子杰呆住,顾不上擦,又爬到秦雨虹身边,死命掐她人中,“您不是爱吃美人的眼珠子吗?这是秦雨虹,她的杜丽娘,倾城绝色,绝美,绝美,眼珠子,您放过我,我把她给您。”
铛!
杨子杰后脑受击,晕了过去。出手的人是杨主管,他把杨子杰拖了靠在另一口棺材边坐好。秦雨虹受此刺激,垂了泪悠悠醒来,迷蒙蒙看了周围一圈,一惊,长长的眼睫毛抬了,不再落泪,强撑着站起,一双美目直直盯住那黑衣妖人。
莫青衫靠到她身边,递过一把飞刀想给她防身,秦雨虹接了,反手直刺自己心口,莫青衫反应极快,见势不对水袖一撩一架一转,抢过飞刀,秦雨虹瞪她,“你莫要拦我,我已无颜面在这世上苟活,我...”
一声口哨打断,狐群入室,灵活有序,窜过众人,在棺材上,桌上挤得满满当当,有一只懒洋洋趴在杨子杰肩头,肉掌贴住他脸颊。何春夏闭眼再睁,双目血红,交代齐白钰和张舟粥,“你俩护好大家,管它什么妖魔鬼怪,擒贼先擒王,我去杀了这老妖精,你们撑住。”
话音未落黑衣妖人抢先出手,怪异兵刃弹出,剑影掠空要刺,剑身却已缠上钩镰,何春夏剑势不减,直取敌心口,那黑衣妖人一抖,剑尖偏出刺空,钩镰收回,黑衣妖人退到门外,何春夏想进步再刺,口哨声响,狐群亮爪跃起,直攻何春夏。何春夏收剑在胸,蹲身转圈一扫,将狐群逼退,剑尖追刺,拉出三道残影,地上多出三只狐狸尸首。
哨声起,狐群停,退离何春夏一丈,保持距离。黑衣妖人开口,却是对齐白钰,“齐二少,老夫跟你无冤无仇,给你个机会,带上你的人滚。放你们活。”
“我身后就是三位死在你手里的姑娘的棺材。无冤无仇?我大理寺掌天下司法,断天下刑事,立天下公义!你杀了人,为祸人间,让我退?我岂能做苟且偷生之人!”齐白钰踏步就要出枪,突然顿住,他回头看。
手握飞刀的莫青衫,持剑护在他身侧的张舟粥,若有所思的萧华。
他们。朋友。朋友的命。
可若退了,手无寸铁的秦雨虹,晕倒的杨子杰,不住颤抖的杨主管。
他们。普通人。普通人的命。
他只有向前看,惨笑,何春夏,好名字。
好姑娘。
“春夏姑娘,请你与我,杀出一条血路。”
“让他们活!”
好。
第十七章 海上云尽月苍苍
晌午,千年柏树下,茶摊。
“听说齐家二少爷昨儿个在张府把那狐妖打跑了。”两位伙计打扮茶客坐了,取了馒头干粮,要两碗茶,边吃边聊。
“我早上起得早,看见官府的人往那边去,扒墙根上看了两眼,霍,一院子的狐狸尸体,怪瘆人的。”其中一位悄悄凑到另一位耳边,“你猜我还看见什么?”
“人的尸首呗,秦雨虹,杨巧儿,蕙兰,杜鹃,四个戏子,当真都被剜了眼去?。”
“五具尸首,还有杨家戏班的杨主管。那墓碑上还用血写了五个字。”
“五个字?写了什么?”
“替天斩伟豪。”
茶摊老板耳尖一动,老者起身,打了个哈欠,探手弹了弹挂在摊位上的铜铃。
铃铛声起。
送魂归。
......
驸马府,厨房。
“现在京城里啊,都说这邪祟作案是因为去年过年的时候展千岁穿了银狐皮,害得狐族生灵涂炭,除夕那天天降流星,狐族的族长领了天命化成人形,带领着徒子徒孙来找这展千岁报仇来了。”王姑娘瞪着眼,手不停忙活,一边跟燕栀说话。
燕栀无奈笑笑,“王姨,这外头风言风语的瞎传,您别跟着乱信。”
“怎么是乱信,这都是因果报应!”王姑娘停了手上的活计,趴到燕栀耳边悄悄说话,“我看外头的百姓,倒是都挺高兴。东宫仗势欺人,仗的是谁的势?不就是他展伟豪的势。欺的是什么人?不还是咱们这样的小老百姓。”
自己和妹妹被小福王逼到此地做下人,虽然几天相处下来,知道大家人好,是好出路,可终究是受人所迫。燕栀自嘲笑笑,点头认同,她将碗中的蛋花打散,问过王姑娘,“我昨日给十四先生做了碗蛋花羹,先生好像不太满意。”
“管他满不满意做什么。”
“我问先生合不合口味,先生说能吃。”
王姑娘轻哼一声,一脸不屑,“十四先生评价吃就三种说辞,难吃,能吃,好吃。给他啥吃啥,爱吃不吃,别理他。”
正聊着,燕蝶慌慌张张闯进来,“春夏姑娘和青衫姑娘回来了,两人浑身是血,快快快,咱们快过去。”
三人小跑出门,路上一道人影飞掠上前去,超过三人,王姑娘从背影认出是叶殊,喘着气喊他,叶殊回头瞥一眼,脚步立刻放慢,背过手去,假装不紧不慢跟在三人后面。
正厅,莫青衫和何春夏袖子裤腿都被撩起,松白和王娟儿正给她俩人擦脸上的血渍,莫青衫一手死死攥住一柄断刃飞刀,一手握着张舟粥的剑,两眼呆滞无神。何春夏闭着眼,手中的剑刃蔓延出无数裂痕,几近崩碎。叶殊见两人只胳膊腿上有几处不深的划伤,血已干涸伤口结痂,悬着的心放下,压抑住语气,尽量平和开口,“你师弟呢?”
“齐白钰他,唉...师弟背他回齐家了。”何春夏依旧闭着眼。松白掰莫青衫的手想取出那柄飞刀,莫青衫挣脱,将剑放好,腾出手来用手指去摸那飞刀上干涸的血迹。不一会,自顾自起身,摇摇晃晃往门外走,王娟儿想跟着去扶她,何春夏察觉到,弱弱开口劝,“让她缓缓。”
叶殊寻个位置坐了,不住抖腿,环顾四周,“十四先生呢。”燕蝶一拍脑袋,“我再去叫。”燕栀拦了妹妹快步出门。王姑娘见何春夏衣服上都是血迹抓痕和动物毛发,试探开口,“春夏昨晚是在张府?”何春夏点点头,叶殊接话,“两个女孩子,怎么能在外面乱来,昨天一起还骗我说去齐家坐坐。衫衫我等会再去说,先禁你的足,以后不许出门!”
“听见没有?”并无回应,叶殊起身。
何春夏握着她的剑,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
齐家,一间下人屋。
姜凡正躺在床上看书,一人推门进来,坐起来看他,并不认识。
张舟粥开口,“我叫张舟粥,你是姜凡吧,听说你是我师父家的下人,过来看看你。”
“师父?你是叶师..叶先生在淮安收的那个徒弟?”
“嗯。”张舟粥点头,“齐白鱼先生说他理清楚了,我父亲应该就是查你爸的案子,害得东宫派断云剑主木断云来杀我父亲,我张家死了个干干净净。”
姜凡听闻此言,默不作声。两人皆沉默,目光不肯对视,尽量挪开在屋里乱窜。良久。张舟粥笑笑开口,“你被打成这个样子,是为了报仇吧。我就没有这样的勇气,木断云太厉害,去就是送死。报仇是重要的事,但还是要好好生活的嘛,看你这苦大仇深的样子,多想想美好的事情,报仇这种事情急不得,咱们也要学着余朝先祖,什么广积粮高筑墙之类的,提升自己的剑法,到时候一招致命。”姜凡刚想接话,张舟粥又继续说,“不行,得多刺他几剑,让他多痛一会再死。”
姜凡见他神情认真,反驳的话咽了回去,叹口气,“可这生活艰难,心里都是恨,那有什么美好的事可想。”
“这还不简单,喜欢就是很美好的事,最好要喜欢上一个愿意喜欢你的人。”张舟粥得意的撸袖子,露出手腕上的铃铛炫耀,“喜欢的人送的。”
姜凡愣住了,他认得那铃铛,他在王娟儿的手腕上见过。
空气静了,推门的声音格外刺耳。
齐白鱼进门,张舟粥开口问,“齐二少到底怎么了,啥病?能不能治?”
“世上就这种病我不能治。”
心病。
......
齐家,三院东厢。
齐白钰乖乖在床上躺好了,倚枪而睡。
梦中。
“春夏姑娘,请你与我,杀出一条血路!”
“让他们活!”
好。
张府正院,从二进门到祠堂,五丈四尺。轻功高手掠身而过,不过两三个呼吸。如今望去,每一步路,满满当当,无数莹光闪烁。何春夏持剑就冲,杀出门外,那黑衣妖人冷哼一声,口哨声转,她面前的莹光立刻倒转,屁声齐响,黑气放出,极臭无比,将何春夏封回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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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捂了口鼻,那黑衣妖人开口,“那么义愤填膺做什么?接下来我问,如实答,我心情好了,兴许不挖你们眼珠子,给你们留全尸。”
齐白钰持枪欲上前,被萧华拦了,张舟粥絮絮叨叨说话,“齐二少你是个聪明人呀,这个时候突然糊涂起来,妖邪作祟,肯定是有理由的嘛,人家都说跟我们无冤无仇,要放我们走的。大家这么多人,这么多条命,冲什么冲,我们这几个人会点武功能支撑一阵,不会的这三个,带着逃命是累赘,真打起来一定护不住,缓兵之计嘛,先听这个奇奇怪怪的东西讲,冤有头债有主对不对。”
那黑衣妖人耸了耸肩,像是在笑,用听不见的声音嘟囔一句,“臭小子。”
“秦雨虹,初四展老狗宴上,你没登台。”黑衣妖人开口,“发生什么事?借我的名号装死。”
秦雨虹倚在莫青衫身上,莫青衫牵过她双手,不让她再寻短见,听见这话,莫青衫双手被捏痛,看秦雨虹,不说话,只垂眼颤抖。泪已哭干。
杨主管抱拳上前,给那黑衣妖人嗑了个头,“狐妖前辈,那日两个姑娘在宴上被余丹凤给看上了,杨巧儿被留了很晚才被几个太监抬回来,跟着的太监说福王府明天来府上领人,要明媒正娶请两位姑娘去给小福王做妾。巧儿姑娘浑身是伤,伤不重,只是没熬到半夜,当晚上就跳了井。”
“狐妖前辈,两位姑娘都是苦命人,况且雨虹姑娘已许给了子杰少爷,不日成婚,为了躲小福王,我出此下策。用汤匙剜了杨姑娘的眼装作是雨虹姑娘,嫁祸给狐妖前辈,再用棺材藏了雨虹姑娘来此凶宅暂住几日,有了办法,再接出去。”
“聪明,此地发生了灭门案,又成了墓园,少有人来,就算真看见什么,也猜是见了鬼了。”黑衣妖人点点头,指着秦雨虹,“一个女子住这种地方,不害怕?讲了半天,初四那天你干嘛去了还是没说,自己讲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惨笑。
“原来这世上,会有比人还恶的鬼呀。”秦雨虹又笑了几声,婉转凄切,“那日我在戏台的后面伺候小福王呢,戏演了多久,小福王呢,就要了我多久。他是王爷嘛,轻薄欺辱我一个戏子,一个贱人,应该的。”
“后台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我怎么叫怎么闹,也没有人理我。只有巧儿姑娘,台上唱着戏呢,还要为我哭上两声。”
“这人间...”戏腔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青衫恍了神,秦雨虹突然发觉手上松了劲,当即挣脱开来,一头撞在一旁的棺材角上。莫青衫摆手不让其他人靠近,自己慢慢跪了,将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膝上探她的鼻息。
还有气,她力气小,额角肿了一个大大的包。
莫青衫从袖里翻出一柄飞刀,瞧了瞧她的心口,缓缓扎下,血喷涌而出,溅了莫青衫满身满脸。
缓缓抽出,再扎下,再抽出,再扎下...刀刃已断。
这是莫青衫第一次杀人,她不恶心也不反胃,她很难过。
难过,真是这世上最没有用的事。从她刺秦雨虹的第一刀开始,周围的世界就开始吵闹起来,吵什么呢?她听不清了,她只记得张舟粥把他的剑递过来,她接了。张舟粥把秦雨虹的尸体背起,走到门外去,把秦雨虹藏到棺材里,那黑衣妖人剜了秦雨虹的眼睛喂狐狸,从秦雨虹的心里掐出血来在墓碑上写字。
张舟粥回,不知怎得齐白钰和那妖人吵嚷起来,哨声刺耳响起,狐群跃起攻击众人。齐白钰大声咆哮着与那黑衣妖人战作一团,杨总管背起杨子杰,张舟粥背起她,有狐影窜前来,她出剑,倒。何春夏杀红了眼,踏着狐狸尸首向前,剑光拉出一大片残影,有更多窜上前,何春夏一步一步前进,萤火一步一步熄灭。
张舟粥回。
“无用之人,死就死了。”那黑衣妖人语气不似之前霸道,“老夫也算仁至义尽,今夜不想空手而归,其他人走吧。东宫做了恶,杨子杰,东宫的人,死这儿。”
“你一定不是妖,你恨东宫,你叫展伟豪展老狗,你恨展伟豪,你没有真妖的本事,杀不了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杀那两位姑娘?为什么要用无辜人的血。你是谁?”齐白钰不断发问,突然想起萧华凑到他耳边说的那句。
弱者挥刀,向更弱者。
“老夫的确不是妖,一个养狐人,借了妖的名号,替天行道。”黑衣妖人举起双手,满是鲜血,“齐二少,展伟豪不倒,东宫不灭,你倾心倾力想灭东宫,我亦如是,我们,是同路人。”
“绝不是。”齐白钰斩钉截铁,“这世上有法,有我大理寺,一个无视法纪,滥杀无辜,披着妖邪皮毛为祸人间的东西,与我同路?”
你不配!
他出枪!
我竹林党人恪守法律,严于律己!
我竹林党人正直良善,护佑百姓!
只有东宫,毫无原则,欺辱弱小,滥杀无辜!
我是竹林党人!
我绝不做东宫!
风起了,他的枪尖离那黑衣人只剩一尺,斗笠下的黑布被轻轻吹开,他看清黑衣人的脸。
五尺枪落。
他跪了地。
千年柏树方向。
一丝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第十八章 九重山
孤雁声声慢黄昏。
齐白钰自梦中惊醒。
他是个正直的人,更是个聪明人。
几天之前,他愿意赌上张舟粥的命去换一个机会。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骄傲,受过良好教育,带着高姿态去审视人间的人。他可以冠冕堂皇地告诉自己,我是为了天下,为了百姓,一个小小的七品评事的儿子的牺牲,也许无足挂齿。
如今他看见莫青衫,看见秦雨虹,看见萧锐,他喝过一口大碗茶,就以为自己看见了人间。竹林党要一个人人平等的人间,他早忘了这句话,可有人还记得,提醒他也想了起来。
他其实没见过那两个教坊司的姑娘,离得最近的时候也隔层了棺材板,阴阳相隔。他一向不信鬼神,教坊司,多苦的地方,生已艰难,死后还要给人剜了眼去,连个全尸也不剩下。他以为是展八,这样的恶事,这样的恶人,只有东宫才有,只有东宫才做的出。
展伟豪,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宫之首。
展伟豪不倒,东宫不灭。
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老狐狸要如何扳倒?
天子十年不朝,天子不管,那便让天来管。
替天行道。
一个替天行道的借口,用两条戏子的贱命换。
他不明白。
竹林党要一个人人平等的人间,为了天下所有像这两位姑娘一样的苦命人,为了她们要诛灭东宫。可竹林党杀了她们,黑布下那张脸,是一个竹林党人。
竹林党滥杀无辜,欺辱这样的苦命人,那和东宫有什么分别?
他不明白!
他想起萧华跪了求他,齐二少我怕你太聪明,太正直。有些话,不说!不说!萧华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喝大碗茶时候吗?
他突然很渴,下床,壶中无水,推门出去,家里的下人候了很久,听屋里有响动,跪作两排,一个太监从一旁缓缓走出。
“圣上有旨,大理寺左少卿齐白钰除妖有功,明日午时入殿,重重有赏。”
他不明白,一头扎进院内的池水里,大口大口,任由冰冷顺着喉头滑下,周围的仆人不一会便将他捞起,提到那太监跟前接旨。他不肯跪,那太监将双手在他肩上一搭,一股巨力传来,他双膝重重砸在地上,那太监作势要将他再托起,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展先生说,明日,他也在。”
......
何春夏悠悠醒转,她打了个哈欠,小小伸个懒腰,坐起,这不是自己的床,床尾用红绳挂了柄桃木剑,被子里还有股极好闻的淡淡香气。
燕栀燕蝶在一旁收拾些日常用品,见她醒了,燕栀立刻放下活计出门,燕蝶取茶杯倒了水拿给她喝,细声跟她说话,“叶先生特别生气,说以后不许你出门了,十四先生到了以后打圆场,讲要研究什么长生图什么的,让你以后过来跟我们住。”
何春夏翻个白眼,喝口水,燕栀领着十四月中进门,“讨嫌鬼,这次可是闯了小祸。”何春夏吐吐舌头,不理他,继续问燕蝶,“衫衫怎么样了?”燕蝶道,“白夫人引她到自己房里,应该也睡下了。”好奇多问一句,“真是怪吓人的,今天看你的剑都成了那个样子,昨日那张府,还真有狐妖啊?”
“切,人扮的,武功只能算不错,就是兵刃怪了点,被我几下打跑了。”何春夏看看屋中摆设,“我的剑呢?”
十四月中冷哼一声,“扔了,反正你也出不去。剑法这种没用的东西,练来干嘛。我看小叶在剑法上没什么能教你的了,以后老老实实在这里跟我专心读书写字,修身养性,不亦乐乎。”
何春夏不为所动,倒头就睡。
“讨嫌鬼,不逗你了,《二十四长生图》我有些想法,今天你好好休息,明天呢,老老实实的待家里,听十四先生给你讲讲那过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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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春夏噌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我现在就要听,我要听我妈妈的故事。”
我出生的时候,这世上还有天,天给每个人都下了一道枷锁,这道枷锁就是命,一个人的出生到离世,都已在命里注定。注定的事,自然会被算出来,人就按着这算出来的命按部就班的活着。算出来你是个文曲星下凡,好好读书,科举就能中,算出来你是个穷命,认了,受这辈子穷,早死早超生。凡事都有例外,
我师父老天机道人就是这个例外,我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人?鬼?妖?仙?反正他是个最特殊最特殊的东西。
不在算中。
我师父早早算出大余朝将灭,收下三个徒弟。
我大师兄李青蓝,天煞孤星,杀星降世,命里将灭我大余,他是个灭世者。凤凰浴火重生,有时候,毁灭中看到的新生,会是更光明的未来。
我二师兄余道木,大余朝七皇子,气运加身,天选之人,他会是个明君,是个救世者。大余的气数尽了,凭一己之力苟延残喘,又能支撑多久呢?
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弃子,被放在篮子里,顺着河流自生自灭。我是个普通人,救我,不过是善。
天机道人。
我接了。
我师父为救余朝奔走数十年,死前突发奇想。大余朝的生死存亡固然重要,可会有更永垂不朽的东西。
这人间。
要有善。
老天机死后,这世上,有的人眼里是天下苍生,哈哈(笑),有的人眼里是斩断命运,有的人眼里是长生不死。要从什么地方开始讲起呢?
“先讲长生不死的故事?”十四月中翘起二郎腿,指指近在手边的茶壶茶杯,示意自己要喝水,燕栀燕蝶都听的入迷,赶忙倒好了递到十四先生的手边。十四先生故作姿态,小饮一口,三人皆眼巴巴的等听下文,他看一眼窗外,起身。
“天色已晚,明日再说。”
“切!”何春夏偏头假装睡觉,心里却想起那日看见的情景。
天。
你可敢,与我一战!
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燕栀跟着十四月中一同出门,想去书房替他研墨,即使无事做,也多待一会。走几步,轻轻打他一下。十四月中不知所以,回头看她,燕栀装作无事发生故意给他一个问询眼神。十四月中挠挠头,以为错觉,转回去。
她偷偷笑。
......
“怎么,这么晚还来。”
“有一件事,想请教白姨。”
“呵,新鲜,你这都是杜将军了,还有什么事能请教我。哦,我懂了,看上那家姑娘,又想纳美妾了。”
“白姨,此事认真,别打趣了。”
松白点点头。
“赌的事,我一向不太懂,如今对面有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很想要,可要,就要赌,要压上全副身家。我其实不知道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对我有没有用,赢了,有可能是好事,有可能是坏事,更多的可能是虚无缥缈,什么都得不到。可若是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松白嗤鼻,冷笑,“不就是想讲东宫和竹林党你要站那边嘛,遮遮掩掩的。”
杜观山哈哈大笑,“我这不是怕白姨不懂嘛,您都说破了,我就不假模假样了,竹林党想让我杜家站队,东宫若是逼急了,手里一些散兵游勇还是有的,到时候闹起来,得有人压得住。”
松白思索一阵,“这叫什么赌,这叫人生。”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你怕自己后悔来问我,连落子都不敢。赌,管他输赢,先押了再说,你思前想后连桌都不敢上,那就不要看。
回去吧,你自己有答案了。
杜观山摇摇头,笑笑,点点头。
第十九章 三三
正月初九,玉皇诞,天公生,天日。
苏三清骑驴慢行三两里,今天他要去见一位故人,一位师者,一位曾交付彼此生命的无间战友。
展伟豪。
展千岁的琴音小筑离文渊阁只有两三里,这十年,苏三清第一次来。
十年过去,路上的布置好像都没变,或许..物是人非?
你来晚了。
展伟豪开门,暖意从门内传出,他打着赤脚,只着单衣,苏三清脱去大衣,放在门口栓好的灰驴上,入门。
不到正午,还未开宴,我来早了。
琴音小筑,二进院,院以木石为基,冬日如春,上下两层,上层如平常院落,只住一人,下层挖地两丈,以山柱为托,撑起上层洞天,下层四十炉,四十人,每日烧柴四百担。
煮水喝茶,“十多年的梅间雪。”饮过一道,展伟豪引苏三清入书房,棋盘棋子早已摆好,“对弈一局?”
苏三清入局,“我近几年闲暇渐少,只让三子。”
展伟豪笑笑点头应了摆了对角星位天元,递过白子,苏三清取一枚刚要落下,两指停在半空,那棋子手感温润微凉,光下透影,极品和田玉。看那黑子,普普通通,也取一枚细瞧,寻常玻璃,并无特殊。苏三清叹口气,“我该持黑的。”
“苏老弟的棋子里,不也有白钰吗?怎么,在我这儿就不用了?”
苏三清笑笑,落子,三三。
展伟豪“哦”了一声,让子还点三三,血亏让势,中期会烂的一塌糊涂,这是要把局势拖得慢些,再慢些,注重实地,以守为攻。“那小子很像你,当年的你。昨日殿上,当着我的面呢,尽说些大逆不道的疯话。我年纪确实大了,脾气不比当年,听了来气,请过皇帝叫手下人把他扔出去了。后来我想想不妥,这不是打你竹林党的脸么,抱歉啊,苏老弟,不过你我之间,也不必讲这种面子,不给就不给吧。”
苏三清不开口只下棋,神色如常。
“你说你竹林党一天到晚瞎折腾什么?这国泰民安的,满人也没什么大动作,一天到晚要闹,之前闹储君的位置,现在心气越来越高,要闹到我的位置上来了。”
“人过的好些,总会想往前看,想看看更光明的未来。”
“空谈。”展伟豪嗤之以鼻,“当年大余朝天灾饥荒,造反内乱,满人入关,苦不堪言,有口饭吃都是奢望,可曾想今日之盛景。从来只听说过没得吃要造反,怎么着?如今吃饱了撑得慌,苏老弟想试试我这东宫门下的斤两?”展伟豪眯了眼看苏三清,拈起一枚黑子轻轻按在棋盘上,不动声色,棋子慢慢陷进棋盘,直到全部没入不能取出。
苏三清摇摇头。“这可是步臭棋,落子无悔?”
“让你一步。余丹凤我不保,储君之位,我也不过问。”见苏三清不吭声亦不落子,若有所思,展伟豪补一句,“不要?我可是多你三个兵。”
白子落。
十四,十四。
展伟豪哈哈大笑,接连落子,苏三清棋风一转,攻势立起。进中盘,布局过半,靠着多出的三个兵,黑子一一化解。白子发狠,劫争,定输赢!
小天机无心政事,让他做他的散仙,何必入局呢。
黑龙已成。
那便屠龙。
绝境中,会有希望开出花来。
会有吗?苏三清笑笑,落两子,认输。
展伟豪叹口气,“每年的上元节我都会看花灯,蓝的黄的紫的,不过我讨厌红的,所以这京城里呢,从来都只有其他颜色的花灯。我是个念旧的人,今年的灯,我想也没必要染成红色。”
苏三清点点头,起身作揖拜过,转身要走。
展伟豪叩两下棋盘,苏三清停步,不回头。“当年,一个连半点武功都没有的文人,万军当前毫无惧色,一介书生,叫喊着要杀出一个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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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弟,你变了,你当年说的一些话很有趣,我至今还记得,你倒是记不得了,真遗憾啊,时间把你磨平成了这个样子,今日我还很期待你迎上我会用什么眼神,可你只是摇头,呵呵,摇头,我以为你留了那么一点斩钉截铁,会说来,会说试试,可摇头算什么?高看你了,你眼里的光..
没了。
苏三清挪步出门,解了驴绳,取过大衣穿好,牵了驴慢慢走。
日头高了些,影子拉得很短,快到正午。
还是来早了。
他闭眼再睁。
有光一点点亮起来。
第二十章 求不得
第一个问题。
这世上,人是否分了高低贵贱?
张舟粥姜凡,王姑娘王娟儿,燕栀燕蝶皆摇头。
莫青衫不表态。
何春夏点点头。
“讨嫌?”十四月中伸手指指何春夏,示意说话。
“有的人就是贱,即使是站在很高的位置,还是个贱人!”何春夏多说一句,“我说的就是余丹凤。”
第二个问题。
这世上,会有一样东西比你的生命还重要吗?
姜凡立刻点头,“报仇。”王姑娘轻轻搂王娟儿一下,王娟儿把头倚在妈妈肩上。燕蝶去牵姐姐的手,燕栀的目光看向远方。莫青衫缓缓点头。
何春夏不表态。
张舟粥摇头,偷偷瞥一眼何春夏,摊手再摇头,示意自己不表态。
第三个问题。
小王和燕家姐妹都搁我这听课,那待会我们吃什么呢?
张舟粥举手,十四月中点他,“这位小友。”
“我有些小钱,待会可以叫上师父师娘,咱们一块去酒楼里吃。”
十四月中拍手,“好回答,那咱们开始上第一堂课,是《诗经》中的一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何春夏举手打断,“这跟刚刚的两个问题有什么关系?”十四月中不理她,自顾自往下背完,开口,“有因就有果,只不过这世上大多数因结下的果都会是事与愿违。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每件事在因和果之间最美好的状态,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何春夏再次打断,“听不懂。”轻轻挨下打。
第三个问题。
这世上,重要的是过程还是结局?
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心向往之的时候,还是求之不得或是求而得之的结局?
众人皆思索一阵,燕蝶先开口,“我会更期待一个我想要的结局。”众人皆点点头,“没有人更享受过程吗?”十四月中左右看了一圈,见大家都摇头,笑笑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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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生,就是最大的因,人的死,便是最后的果,所谓的高低贵贱在生死面前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人的一生,其实是一个已经知道了结局的故事,大家的结局都一样,那么重要的还会是死亡吗?应该是这一生的波澜壮阔。所以这世上一定要有某人某事某物高于你的生命,让你用生命去践行他,守护她,实现它。”
人可以接受平庸的生活,但绝不该容忍平庸的自己!
十四月中向空中用力挥手,再重新握回身前,停顿几弹指,无人开口,皆迷茫看他,他叹口气,“大家是不是都没有听懂。”
众人点头。
“吃饭吧,赶紧的,我累了。”十四月中哼唧几声,转身就走,众人陆续起身,吵吵嚷嚷的商量待会去那儿吃饭。姜凡扫视一圈书房,没看见有什么桃木剑,目光在书架上翻来翻去的王娟儿渐渐停了,王娟儿注意到,冲他笑笑,他扭头假装没有看见,侧脸对上在一边老实蹲好的张舟粥。“上来,一起去。”
...
“你可以扶我。”
哦好。
出门,其余人往前去了,王姑娘拉着一高大身影不住寒暄,何春夏规规矩矩在一边站好,细看,张舟粥笑笑挥手。
“师兄!”
何小云点点头,开口,“明天自己来北镇抚司报道,你升了锦衣卫,以后在我手下做事,要聪明一点。”拿出一张百两银票递给何春夏,“齐二少讲功劳给你了,知道你最近发了点小财,赏钱就给两位姑娘。小妹你待会和衫衫分一分。”
“哇,师兄以后罩我。”张舟粥面露喜色,扶着姜凡上前,“师兄一起去吃饭,我请,随便点。”何小云冲姜凡点点头,“这位是?”
姜凡神情有些落寞,“姜凡,叶先生家的下人。”张舟粥本来想向师兄解释自家案子和姜凡的关系,看他心情不好,也就不开口了,何小云拍拍两人肩膀,“我找叶师还有事,你们去。”转身要走,正巧王娟儿抱了两本书出门,王姑娘立刻又把何小云拉住,唤王娟儿过来叫人,非要何小云心不在焉应付几句,王姑娘才肯放他走。
京城三大酒楼,杜家的醉香楼,杨家的迎囍阁,第三家,驸马府南门出去,直行半里便到,名为“吉祥”。路上燕栀想起什么,问张舟粥,“我昨日才听闻杨主管也死在张府,怎么回事?”张舟粥叹口气,“给杨子杰挡了一刀。”燕栀想起那句有心人,也叹口气。
松白领着姑娘们刚现了身,门口的伙计立刻进门去报,行至门口,一花袄青年出门来接,“哎呦这不是白姐姐吗,可有些日子没来,稀客稀客。”
此人说话细声细气,竟是女子声调,张舟粥和姜凡交换个眼神,太监。
三大酒楼各有特色,醉香楼内有山水,迎囍阁戏班一绝,吉祥坊菜艺人皆比不上,却名列三大楼之首,凭的是江湖楚家的名号和侧院的吉祥赌坊。
吉祥赌坊是京城最大的赌坊,这个大靠的并不是来往人多,而是豪客。数百年前楚家先祖楚启南是当时的最负盛名的画家,也是最臭名昭著的赌徒,余朝先祖三请楚启南入仕,开赌局三场,楚启南连赢三局,不仕,为谢皇恩,每次必以画相赠。后有人问先祖为何不再强求,先祖哈哈大笑,取画欣赏,得意洋洋。
此后,江湖楚家,不入朝,不为官,不问政,只画江湖。
可这太监?
“白姐姐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您没来这几日啊,可是开了个天字赌局,可惜啊,这几日,还没人出的起价。”那花袄太监引众人上二楼寻了个宽敞房间,“待会用了膳,咱家带您去瞧瞧?”
吉祥赌坊里分了寻常赌局和天、地、玄、黄四字局,字局不论双方身份,可押万事万物,故而私密,只在少数豪客间口耳相传。天字赌局在近几年,还是第一次。
“下的什么注?”松白来了兴致,花袄太监要伏到她耳边说悄悄话,被松白拦了,示意直接开口,那人犹豫一阵,松白指指十四月中,“十四月中,前朝驸马爷,就没有他开不出的价,下的注再高,高不过驸马府吧?待会把地契一拿往桌上一拍,这局不就成了,赶紧说。”
花袄太监立刻作揖拜过,“是小人眼拙了,小人楚尤之,见过十四先生。”十四月中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我也好奇是什么赌注?”
“说来也有趣,我看几位姑娘不是江湖中人,可能并不知这赌注的价值,这先押上的东西啊,是一把剑。”
断云剑。
......
何小云慢慢跪下,强忍住腹部的剧痛,缓缓对叶殊拜了三拜。
叶殊虽不解,仍然由他行完大礼,扶他起身坐了,递过茶碗,何小云接茶放好,从内兜拿出几张文契挨个数给叶殊,“这是我家里的房契,已经换成壮壮的名字,他这些时日忙着会考,改天再让他来拜访您,您收着,有需要再给他。这是姑姑留给小妹的信,我一直瞒着小妹,您觉得是时候,就给她看。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钱不多,知道您不会亏待小妹,这个就当孝敬您的。”翻到最底下,一张手绢,绣了两只极丑的鸳鸯,鸳鸯旁各用金线绣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
云。
瓷。
何小云拿起又放下,手将手绢压在桌面上,良久,推给叶师,“将来小妹要是遇到什么困难,让她拿着这个去淮安,找到白府,总不至于在世上没有一口饭吃。”小心思被叶殊一眼看穿,知道后路是假,还情是真,没肯收,开口,“你自己拿着吧。”
何小云笑笑,将手绢叠好,掖在心口附近。
“不就是上元节那天的事吗,竹林党难道还要死谏?况且两党之争,也不是你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可以左右,不必豁出命去,先静观其变。”叶殊喝口茶,将那几张文契推回。
“苏先生交代下来,上元节让大家好好看花灯,不要见红。”何小云起身再拜,“是为了其他的事。”
叶殊刚要开口,何小云摇摇头,示意不必下问。
总有些事情。
义不容辞。
第二十一章 暗流
“大。”
十四月中站在燕栀身后耳语。燕栀打开手中刺绣荷包,数了数,取了几两碎银子轻轻放在赌桌的“大”的那边。那持骰蛊的庄家只扫她一眼,知是新客,吉祥赌坊共三层,也唤做登金楼,第一层广迎天下客,往上走,出入这第二层的已大多非富即贵,这几两碎银子怕是随手赏给下人都嫌少。刚过了正午,来的人少,赌桌上也没其他人,不经意过一眼十四月中,猜是带来的相好或小妾,冲俩人露了笑脸,开蛊。
“四五六,大!”
庄家赔个笑,“咱这儿没这数目的银子,您要继续玩咱们就先记下账,待会带您去柜上取。”燕栀第一次赢了钱,心里高兴还想再玩,嘴上却说要去把钱取来不玩了,眼睛偷偷看十四月中。
“玩会呗,下大点。”十四月中往她荷包里瞥,她哼一声,不给他看,再取了一张十两的小额银票拿在手中,“输了怎么办。”
“呵,赌这件事,我还没有输过。”
“不信你。”燕栀把桌上的碎银子收到荷包里,冲庄家点点头,那庄家听见十四月中的话,只道是诳语,随手摇摇,“请。”
“大。”十四月中也不说悄悄话,直接开口,燕栀立刻把银票压在赌桌的“大”字上。
开蛊,四四六,大。
庄家神色不动,为防高手,骰蛊和骰子都是特制过的,毫无声响,光控这骰蛊手上的功夫就要练三年,应该是侥幸给他猜到了,取了银票递过。
再来。
三年苦功,庄家刚才摇蛊时发了力,蛊内的骰子,四五五,大。
“大。”燕栀放两张银票。
庄家皱眉,开蛊,再递过银票,燕栀不再收敛,极少见的喜笑颜开,接了银票对十四月中抖抖炫耀,再冲庄家点头,示意继续。庄家食指至小指依次起伏,骰蛊从上至下在手心滚动起来,数圈后落桌,骰蛊里三个六,这次让你把吃的都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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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下。”燕栀小跳起来,十四月中一手抄过她捏住的银票,另一手故弄玄虚在空中拿捏几下,燕栀用粉拳敲敲他,“快说呀。”十四月中才开口,“恩,稳一手,押小,先把零碎用了。”燕栀噘嘴,但还是乖乖把之前的碎银子又拿出来放在“小”上。“开吧。”
“六六六,通吃,庄赢。”庄家要伸手去拿那几两碎银,被十四月中一把抓过,“第一次的账还没算,正好相抵。”和银票一同塞到燕栀的荷包里,“小赚一笔,这人怎么还不来,咱们去楼上看看。”燕栀还未尽兴,见他转身就走,只好跟了。
三楼四四方方,一厅四桌,视野开阔,其中布置极为雅致,暗香沁脾。王氏母女,松白,楚尤之四人围坐一桌打雀牌,燕蝶在松白边上看,莫青衫和何春夏俩人在另一桌上拨弄算盘写写画画。十四月中凑过去何莫那桌,俩人面前摆了张百两银票,正在算账。
“普通人一年吃穿用度十两够了,十年就是一百两,刚刚好。”何春夏开口,莫青衫白她一眼,“这钱是给我俩分的,一人五十两,我这还差五十两。”何春夏把银票直接推过去,“我的就是你的,拿着。”
“凭自己挣,这是白给的,我才不要。”莫青衫不接,燕栀也走过来,掩饰住得意语气开口,“我刚才在楼下赌了会大小,十两银子的本,一会儿就赢了三十两。”
莫青衫和何春夏对视一阵,都有些心动,十四月中见状,咳了两声,“楼下那个可是个高手,待会别高高兴兴下去,哭丧着脸回来。”莫青衫不做声,只盯着那张银票呆看。十四月中问何春夏,“张小友呢?”
“他怕来的人是木断云,找个借口说想下午就去北镇抚司报道,先把姜凡扶回去了。”何春夏随口应了,突然想起什么,跟莫青衫说话,“我们可以和十四先生赌,我师娘有一招,我偷过来教你,必赢的。”
众人都听见了,松白哈哈笑起来,“傻丫头,那是他故意让我。你十四先生是什么人,天机道人,天机他都算的出,何况赌局。”十四月中摊手,“况且我也没钱。”又聊了会,那赌客还未携剑到,找了一桌坐了喝茶,燕栀取了一个骰蛊也坐过来,“我来和你赌。”
“哈哈,我连赌注都没有,怎么开局呢?”十四月中笑笑。
“那你现在身上对你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燕栀把自己的刺绣荷包放在桌上,“我拿我的荷包跟你赌,输了给你,里面的钱还是我的,先放在里面,不许乱用。”
十四月中饶有兴致地点点头,从脖子上取下一枚贴在衣内的平安锁,“天机锁。”松白听见,好奇往这边瞥眼,看见那平安锁,立刻弃牌起身过来,“这玩意你也舍得拿出来?”
“怎么,是那位相好的小姐送的?”燕栀假意调侃。
“天机锁是一对,这可是天机道人的传承。”松白语气少有的认真,“想好了再拿出来,不过你这个年纪,也到了收徒弟的时候。”
“我又不是要输。”十四月中摇摇骰蛊,往前一推,示意燕栀先猜,燕栀接过骰蛊也摇摇,“小。”
十四月中刚想开口,目光突然沉下来,他闭眼再睁,眼里有雷光转瞬即逝,很快,他呵呵笑了两声,“那我猜...大。”
开,三四六,大。
“收好了。”燕栀脸上看不出懊恼,将荷包塞到他手里。
“你自己做的?”
“嗯。以后你记得带着。”
十四月中握住荷包,犹豫一会,还是掖在内兜里放好。
“好。”
......
张舟粥脚步沉重,守门的锦衣卫给他送过饭,放他进来在北镇抚司里瞎晃悠。
木断云这老王八蛋,受了伤就赶紧隐居山林孤独终老,要么就伤势过重赶紧死掉,这出来诈尸算怎么回事,太恶心人了。
明明有师姐和十四先生在,张舟粥啊张舟粥,都怪你平日练剑不勤,大敌当前不能杀之而后快,算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想了想又安慰自己,昔日韩信亦受垮下之辱,忍他一时。拍拍自己脑袋,张舟粥你怎么蠢成这样,木断云受了伤,应该乘虚而入。
想到这里,立刻往回赶,耳尖一动,听见旁屋里传来章叔和何小云的声音,章叔和师兄认识啊,凑近了听。
“除夕那天北镇抚司死了几个弟兄,我心里实在难受,就去了教坊司喝花酒,喝完回家,路上遇见两个教坊司的戏子搭伴走夜路回去,浑身酒气。我一闻,这不对,这是贡给宫里的玉液酒,我前几日刚喝过,这两人刚从宫里出来?可是早就宵禁了,从那里来的?就把那两个女子掠到北镇抚司,问话不肯讲,我那天脾气不好,下手重了,不过确实问出条密道来,宫里的宫女太监常用这路干些不干不净的事。”
听这声音,竟然是章叔,张舟粥一惊,不敢做声,慢慢摸过去,“用这条密道干什么呢?我一开始就想好了,报仇,给张家,张楚杰,锦衣卫里死的弟兄报仇,神不知鬼不觉摸进去,把展老狗杀了,既报了仇,又替竹林党除此祸害!”
“不过展老狗有这么多年的童子功,身边还有高手暗中保护,只能智取,不可硬来。何小云你不必再争,万一刺杀不成,千万不能牵扯到我竹林党人,这事,还是最好借外人的手来做。”
狄涛的声音出现,“这两位,不语禅师,雾山剑主,加上老章和狐老,三个绝顶高手,一个带路的。小云,老章说得对,你伤还未愈,不必参与,我想到时候你可以带张舟粥去上奏淮安账目和张家灭门两件事,能引开一到两个暗处的高手,老章那边和展伟豪对上,至少是三对三,如果运气不好,就得三对四。”
一个没听过的声音响起,“管它几对几,我只要到,展伟豪就死。”
狄涛接话,“这是雾山剑主,几天前刚杀了木断云...”
张舟粥惊呼出口,屋内一声惊雷,“隔墙有耳?这可是你北镇抚司的地盘!”
一道巨形人影破窗而出,张舟粥还不及转身,后颈已被一只大手死死钳住,张舟粥双脚悬空,竟被那人像拎小鸡仔一样拎起。何小云从窗内探头出来扫一眼,开口,“自己人,禅师手下留情。”
“不是我说,狄老弟,我们这可是聊大事,这小子说是自己人,万一扭头把大伙给卖了向展老狗请赏,那怎么办,我觉得还是弄死。”身后那人并不松手。章叔出门,先骂张舟粥,“臭小子。”冲他身后那人作揖,“这傻孩子就是张舟粥,他家被东宫灭了门,有血海深仇。定不会出卖大家。”那人才松手,张舟粥回头看,个头极高壮,锃亮的大光头,一对大眼不怒自威。
“不语禅师开口说话..”张舟粥碎碎念一句,被禅师听见,一声冷呵,“我就是因为话多,被师父特地起了不语的名号为戒来提醒我,再后来师父死了,还守个屁的戒。”
啊这。
张舟粥对屋内说话,“请问那位是雾山剑主?木断云杀我全家,此次大仇得报,请出来一见,受此大恩,我张舟粥甘效犬马..”一矮个少年出门,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最多不过十四五岁。
张舟粥小声问章叔,“这是雾山剑主的儿子?”章海云白他一眼,“他就是。”
“少年英杰,超凡脱俗,俊朗神气,大恩人!请受我一拜。”按理该跪,张舟粥曲几下膝没跪下去,还是抱拳拜过。
“哦。”那少年淡淡应了一声,扭头回屋。
张舟粥讨个没趣,跟着章叔后面进屋,屋里还有两人,一人狄涛,另一人应该就是之前提到的狐老,张舟粥看他,一惊,竟是千年柏树下摆茶摊的老者,作揖拜过,“狐老先生,那天的黑衣人就是你啊,我当时..”后脑挨了章海云一下。
“那天是我,狐老在树上接应。”
张舟粥嘟嘟囔囔小声说话,“那你为啥装神弄鬼的,还要杀杨子杰,害得杨主管也死了。”
“傻小子,狐妖作孽,不死个人,做什么孽,杨子杰是东宫的人,死就死了。这事本来跟你们没关系,是要把破案的功劳让给萧华的,不过最后给了齐二少,倒是更不错。”
原来我是个局外人。张舟粥叹口气,狄涛指了指他和何小云开口,“你俩这老弱病残,上元节看完花灯过了宵禁就往皇城里赶,路上被拦就高喊有急事要奏,动静折腾的越大越好,到时候展伟豪一定差人过来看看,别急,拖住了,宫里都是东宫的人,这两件事递不上去的,就是闹点大动静,拖得越久越好。”
何小云瞅一眼张舟粥,小腹隐隐作痛,不甘心地点点头。狄涛和其他人开始商量些具体事项,张舟粥挠挠头,小声开口。
“我可以拒绝吗?”
不可以。
第二十二章 鸳鸯
“你就是何春夏?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心里就有了答案,我想,我会娶你为妻。”
“你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何春夏非常认真。
“哈哈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齐白羽。”齐白羽向在座的众人作揖一拜,“这次的天字赌局,我接了。”
另一人佩断云剑,也上前拜过,“十方商会,魏红英。”
十四月中挑眉,冲齐白羽笑笑,“听说你小子十三岁就接过道录司天师的位置,掌天下道教,年少有为,但行事轻狂,不讲礼数。除夕那日我入京,可没见你来。”
齐白羽再作一揖,“王不见王。”
“哈哈哈。”十四月中笑几声,“我叫王确实没什么问题,你最多叫个小王八蛋。”
齐白羽也不恼,陪了笑两声,冲楚尤之开口,“还是聊赌局的事吧,这次,请楚家替我俩做个见证。”魏红英立刻提剑上前,交给楚尤之查验,何春夏凑过去看,真品,真是木断云交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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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方商会会长魏红英,赌注断云剑,八面剑身,黑刃白纹,三尺长二寸宽,真品。”楚尤之翻来覆去看过,在桌面放好,“齐三少,不知道你下的什么赌注,可与这断云剑价值相当。”
“天机锁。”齐白羽掏出个小木盒,打开,亮出枚平安锁,与十四月中先前那枚式样相仿,竟是一对,只是两枚锁凹凸处皆相反,可扣在一起,合成一枚。十四月中和松白见此锁,俩人皆变了脸色,其他众人不知缘由,只是看个热闹,听齐白羽解释说话。
“老天机门下三弟子,大弟子李青蓝得了《二十四长生图》,三弟子,哈哈,正是十四先生,得了《五雷正法》。二弟子余道木,既是皇子,又是国师,可是正儿八经预备接过这天机锁成为天机道人的,可惜了,最后只得了滚蛋两个字,天机锁从此一分为二,分别交给了李青蓝和十四先生。我这里便是其中一枚。”
楚尤之接过木盒,取过平安锁,先看一眼十四月中,将锁往他那边递了递,“要不先生来看看?”
十四月中冷哼一声,“真的。”
“道录司正一天师齐白羽,赌注天机锁,真品。”
燕栀悄悄凑到何春夏旁边小声问她,“之前醉香楼有人说书,我倒是也知道这断云剑在你们这些江湖人眼中的地位,可这小锁看上去也不是金啊玉啊这样的贵重材料,怎么能和断云剑对赌?”何春夏和莫青衫对视,两人眼神交汇,一瞬间万语千言,莫青衫抛出坚定眼神,何春夏笃定的点点头,开口,“我不敢说。”
齐白羽哈哈大笑,大声说话,“天机锁的传承和秘密不光是要合二为一,最重要的是要由一个有缘人才能开启,很可惜,十四先生并不是这位有缘人。”十四月中极少有的脸色冰冷。
《二十四长生图》和《五雷正法》何等玄奇,世上多少人梦寐以求。而这天机锁意味着天机道人的传承,其中的秘密玄机只会在这两种秘籍之上。至于等一个有缘人,小天机已经不是,那凭什么不会是自己呢?
“赌注既然已经定了,那这赌局又是怎么个赌法?”松白岔开话题,和王姑娘靠到十四月中身边,替他倒茶顺气,楚尤之向众人点头示意,咳几声舒舒嗓子。
“验过赌注,赌局开。”
“上元节,花魁之位。”
从扬州过来的几位都不大懂,楚尤之察觉到,开口解释,“上元节这天,京城里有些名气的宗族,商会,各行各业的翘楚,都会组建自己的花灯队。酉时开始,这些个花灯队就开始绕城一圈,约莫着在二更左右游完,这队首和队尾都有专人向百姓散发灯谜,灯谜写在特制的小彩布上,等到游城结束百姓们就可以拿着这小彩布去特定的地方投给自己喜欢的花灯队,得彩最多者就是花魁。”
松白笑笑,看王姑娘一眼,“我还以为这花魁都是些美艳动人,蕙质兰心的女子。”楚尤之接话,“总归是些女子来撑场面,这花魁之名说是给灯队去争,还不是看这灯上表演的美人。”
莫青衫和何春夏说悄悄话,“这天竞争可激烈了,名气小些的商户,都肯下血本,就为了在上元节搏个名气,若是能亮了眼,百姓看得欢喜,一年生意都好做。这十方商会啊,已经连续拿了三届的花魁了。”十四月中耳尖一动,瞥一眼齐白羽,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齐小王八,你齐家请的什么美人?还挺自信。”
齐白羽往何春夏这边看,“我家还没定,不知道春夏姑娘...”
“滚。”被何春夏打断。
“可否赏脸,上元节同我一起观灯呢?”
“滚!”
松白拉了王姑娘和十四月中,“把你那锁拿出来,我们也押上,用驸马府的名号组个花灯队来,咱们这现成的老花魁,不用白不用。”王姑娘听了轻轻拍她,“都多久的事了。”王娟儿在另桌听到,掐掐自己的脸,瞪大了眼看过去,我妈怎么突然来了段不为人知的奇怪往事。
十四月中上下打量王姑娘一番,叹口气,“人老珠黄,不堪大用。”王姑娘气得红了眼,重重掐他。松白瞥一圈这登金楼三层的姑娘们,用口型向他示意,“衫衫。燕栀。”莫青衫看见,直接出口拒绝,“我发誓不登台就绝不登台,白姨别打我的主意。”燕栀则不吭声,目光转到一边装作没有看见,用余光偷偷瞧十四月中有没有看自己。
“那...”十四月中面露难色,何春夏凑过来,“十四先生不是连天机都算得出?把剑和锁都赢过来,剑归我,锁归你,两全其美。”十四月中嗤鼻,“事在人为,这世上早就没了枷锁,人事,不在算中。”但还是从衣内将天机锁摸出,递给楚尤之。楚尤之取过,一个极为强烈的念头涌上心头,我会不会是那个有缘人?鬼使神差般想要将两把小锁合二为一,他运功,内力在周身运转数圈,才打消这欲望,取了自己的香帕子将十四月中递过来的这块天机锁包好,开口。
“持国云中圣君十四月中,赌注天机锁,真品。”
“赌局已开,咱们上元节见分晓。”
魏红英隐隐颤抖起来,若是这场赌局胜了,两锁合二为一,自己会不会也获得,比肩神明的力量!商海沉浮,他不过二十五岁,经商亦有十个年头,早已学会喜怒不形于色,虽腰缠万贯,但商不可入仕,不可穿绸,不可佩玉,若有了这力量,能否一举改变商人地位!为商者达,可兼济天下!
齐白羽目光始终如一,眼里只有何春夏,盯得何春夏心里发毛,齐二少俊俏且踏实可靠,齐三怎么像个,心理不太健康的..怪人。
赌局已定,各自散去。松白领着王姑娘楚尤之回桌打牌,问他花灯队该怎么布置准备,“对了,你楚家也是有这灯队,请的是那位美人?待会领我们见见。”
楚尤之捂嘴偷笑,“楚家,还有比我更美的美人吗?”
......
入夜,张舟粥拖着脚走进十四月中院里正房,燕蝶已经裹好了被子,姐姐还在书房,听见脚步探头出来,见是张舟粥,竖起耳朵听他和何春夏说话。
“师姐,木断云死了,我,我就是...唉,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哦?怎么回事?”
“木断云怕展伟豪追杀他,投奔到老雾山那儿去,结果老雾山之前被东宫逼死,传剑给了现在的雾山剑主赵南珂,木断云交代完缘由,赵南珂就直接动手杀人。”
“雾山爷爷死了?这?他怎么会被东宫逼死呢?”何春夏起身。
“老雾山种了一山的银杏,被东宫的人看上,说要献给展伟豪做风水阴宅,老雾山不肯,东宫就放火烧山,老雾山气得吐血,没捱过去。”
雾山爷爷是个总爱笑的老先生,何春夏背过身去躺好不再说话,张舟粥又坐了会,“师姐,我们去屋顶看星星吧?我还想说些话。”
“不去。”
“我突然大仇得报,心里怪怪的,实在有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脑子里转呀转,师姐你不去就不去吧,那我坐在这里跟你说会话。”
“不听。”
“师姐...”,张舟粥欲言又止。师姐,我和师兄要去做一件伟大的事了,不知道会不会死,师兄肯定是瞒着你的。其实我今天,就怎么说呢,悲喜交加,木断云一死,如果这次活着回来,我有点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要干什么了,好好学武功?可木断云都死了,我要那么高的武功干什么?努力立功做大官赚大钱?我现在又有点小钱,可以吃好穿好,接下来的生活就这样碌碌无为的过一辈子吗?好像还挺快乐的。如果这次回不来...师姐你会为我哭吗?
他没开口,只是多坐了会,回去睡觉了。
第二十三章 情
“男人的友情我就从来不觉得建立在什么生死之上,虚伪,虚伪。就应该是些日常小事,喝酒,吃肉,最有意义的就是这泡澡。”澡池中,一个赤条条的巨汉一把搂过张舟粥,将一条极为沉重的膀子搭在他肩上。张舟粥叹了口气,“雷狌禅师,这什么...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目光下垂,无意间瞥见一只巨鹰,一惊,又叹口气,将搭在腰上的澡巾裹得紧了些。
百年澡堂今日清场,连伙计都不留,偌大的池子只寥寥几人,狐老与章海云在池边下象棋,何小云伤势未愈,不能下水,狄涛用澡巾打湿了替他搓背。雾山剑主赵南珂剑不离手,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另个池子里闭目养神,右手伸出池水搭在剑身上。
搓完背何小云到池边坐了,踹一脚张舟粥,“明儿个就是上元节了,小妹她们准备的怎么样?到底谁上灯台。”张舟粥连连叹气,“燕家姐妹倒是肯,但是两人只会弹曲,总不能干弹两个时辰吧。莫青衫又死活不肯上台,本来想到外面请,可略好些的姑娘早被人请好了,实在不行,只能让王妈顶上。唉,这赌局肯定是输了。”又挨一脚。何小云道。“你是没见过王姑娘当年,那可是...”目光望向远方,渐渐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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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舟粥默默开口,“王妈现在也算好看,但年龄这个东西肯定是女人的致命天敌,对了,王妈到底叫什么啊,我到现在都不知道。”
“王凤仙。”
不语禅师噌的从水中站起,一只巨鹰在张舟粥眼前摆动,声如洪雷中气十足,“凤仙儿,啊!是她吗?那个金凤楼的花魁!”何小云点点头,雷狌的声音突然温柔起来,“我还记得那年为吃她嘴上的一抹红胭脂,我在金凤楼下的寒风中足足等了三个时辰。”
张舟粥闭着眼,“禅师知道你当年是个多情种了,咱们先坐下说话。”听见水声才肯睁眼,狄涛也入了水,在他身边靠了,“老章,小云都拿你当自己人,强行塞到我锦衣卫来的。但你不算竹林党人。这次的事,无论成败,你倒是能活,以后得好好想想...”
砰!
澡堂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纤细身影急速飞掠至澡池前,一袭紫衣,小脚蹬花靴,叉着腰,瞪眼扫视在澡池子里泡着的几位大老爷们。张舟粥只觉跨下一凉,裹着的澡巾已被雷狌抽走,平铺在两人腰腿处遮住要害,两人的毛腿贴在一起,水流拂过有些痒痒,俩人不自觉交汇个眼神,立刻挪开。
那姑娘身后跟着一人也气喘吁吁的进门,十方商会的魏红英,今天是他做东,在外面候着,追进来先作揖赔礼,“这是在下的小妹魏紫霞,无礼了抱歉,实在没拦住。”
魏紫霞终于瞧见在一侧坐着的赵南珂,二话不说直直跳进水中,气势汹汹走到他跟前,在场众人皆亮了眼收声,一言不发,等着看戏。
“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爱不爱我?”她居高临下地瞪他。
赵南珂不敢与她对视,闭了眼不看她。
“没种的东西。”她转身就走。
水声渐远。
极小一声,“爱。”
水声折返来,“那你知不知道自己会死?”
“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沉默不语。
张舟粥看得津津有味,歪头冲禅师小声嘟囔,“就说一句,问好几句。”挨了何小云一脚,禅师叹气回话,“这就是女人。”
“你口口声声地说你爱我,好,现在你要抛弃掉你爱的人去死,那你讲的话是不是都是屁话!”魏紫霞走到赵南珂跟前,伸脚踩在他握剑的右手上,屈身低头,一张俏脸逼到他面前,他依旧不睁眼。
“你说了要陪我去看桃花的,屁话,屁人。”她突然泄了气,转身走了,水声渐渐远去。
有什么落在水里。
魏紫霞出门,无人再开口,良久,狐老笑了笑,挪子,“那年我也十七岁。”章海云笑而不语,两人继续下棋。
雷狌禅师刚要感慨,张舟粥立刻抬手抽过澡巾裹好自己,一溜烟小跑到赵南珂身边,赵南珂睁了眼瞧他,嗯了一声,容他在自己身边坐了,张舟粥开口,“恩人,论年龄我可比你略长些,这感情的事啊,我今天可得说几句,刚才我也看见了,这她对你,你对她,情深意切啊对不对。”凑到赵南珂耳边小声说话。
“明日你给自己留条后路,要真杀不了,咱们就跑回来,虽然咱们都跟东宫啊,展伟豪啊,有血海深仇,但是保命还是要紧的,你想想,这么性格比较...比较特殊的漂亮姑娘还等着咱们呢,对不对。”
“此去无回。”赵南珂摇摇头。
“怎么会无回呢?都讲了你不要死脑筋...”被赵南珂摆手打断。
赵南珂叹了口气,重新闭了眼。
“宫里的高手众多,只要交上手有了动静,一定会往展伟豪这边赶,最多不过一刻钟,一刻钟内杀了展伟豪就是功成,会被包围,无法身退,一刻钟内若是杀不了,呵...”
张舟粥呆住,他的目光扫过思索棋路的狐老,在池边说笑的禅师雷狌,停在身边一直握住剑的雾山剑主赵南珂。
此去无回。
他们都知道。
第二十四章 情书
正月十五,上元节。
金玉满红楼,四楼东阁,江秋,方书。
江秋握筷的左手还有些不熟练,伸筷去夹桌上的一块桂花糕,数次都没能夹起,叹口气,收了筷子取勺舀汤到自己碗里,刚要拿起,方书用手抄起一块桂花糕扔进他碗里,浸入汤水。
江秋左手一转,手指上捏了枚银针剔牙,开口,“我记得你说,下次我来这楼,就得死这儿。”方书摊摊手,接话,“这话我说的欠妥,死你一条贱命不要紧,要是脏了这地方,红妈不好做生意。”江秋用食指将银针压在大拇指指肚上,对了方书,方书冷哼一声,“不过一条丧家之犬,挨了打就老实听话。”
“白老板的意思,事没成钱照付,是因为你还有用。武功虽然废了,但这些年好歹积累下声望,暗地里的兄弟能给面子,以后替白家做事,吩咐下去,有本事的,靠在白家门下,荣华富贵,没本事的,表个忠,也能有条活路。”
江秋轻轻摊手,银针消失不见,“老方,没想到你如今替白老板做事。”抄起那已经浸过汤汁的桂花糕入口,“一个商人,参与什么江湖事,不觉得奇怪?”
“说是保命,谁知道呢,怎么?不肯?”
“有吃有喝,干嘛不肯。”江秋冲方书挥挥手里的桂花糕,看向窗外,数千盏明灯在黑幕中缓缓升起,像一颗颗飞向夜空的星星。曾几何时,他也牵过一对小手放这孔明灯,如今的太平盛世,正是当日的梦寐以求。
不知道这繁华的梦,还能再做多久。
......
“好剑法。”
齐白钰边跟着走边拍手,一辆十六轮巨型马车立了天机两字的大旗,上搭花灯舞台,立有高塔,不过一丈宽,却有五层高,塔内灯火通明,台上有小舟残柳。马车内作后台,方便化妆换装休息。何春夏刚舞完套剑法,热劲上来,两颊红扑扑的,一跃下台,“齐二少今日更潇洒了。”齐白钰身着丝绸青云绣鹤袍,脚踩粉底皂纹乌缎靴,系着黑绸花凤披,腰挂白玉弓,脸上略擦了些粉,更显得眼神极亮。他冲跑近的张舟粥摆摆手,“张兄弟,还是这锦衣卫的官服适合你。”
张舟粥把手里的木碗递给何春夏,“师姐你不是说饿了,我去前面的花车拿了些糕点,可好吃了。”再冲齐白钰挑眉,“那当然,现在我走到那里,大家都喊我一声官爷,倍儿有面。”上下打量齐白钰,“齐二少今天穿这么潇洒,不是要登台吧。”
齐白钰打个哈哈,在花车另一边的莫青衫过来,依旧男装打扮,她之前同燕栀燕蝶学做了些女孩带的小首饰,想跟着花车一路卖,生意不好,行至此处,干脆收拾好不卖了。两人打过招呼,她多瞥他一眼,“你瘦了。”不及他反应,凑近何春夏,拿碗里的点心吃。
一人身着麒麟服骑马过来,正是何小云,看见齐白钰问了声好,拉了张舟粥上马,“前面就是长安街了,也是这游灯的最后一段,各个灯队在这时候,就得把绝活都亮了,走,是时候出发了。”齐白钰皱皱眉头,“干什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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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渐渐远了。
“理他们做什么,咱们往前逛。”何春夏推一把齐白钰,拿了块点心给赶车的姜凡,再拉了帘子把碗递向车内,“娟儿,吃的。”碗轻了些被推回来,将空碗装进腰间系着的碎花布兜。齐白钰本皱了眉头若有所思,见她牵着莫青衫往前去了,快走几步跟上,“怎么,待会不上台了?”
“待会是压轴戏,我上去干嘛,耍剑啊?自取其辱,真是。”何春夏嗤鼻一声,莫青衫拍拍她,指指前面的灯车,“他家的梅子酒好喝。”找随车的伙计要了一碗,三人分着饮过。
有着花车灯队的商户或官宦人家,大都预备些自己家做的吃喝礼物在车上或随身备着,分发给来观灯的百姓,图个喜庆,也留个好印象,求几张彩布,更求让来年聚些人气。
长安街分东西两街,中间便是宫城,承天门处是个极大广场,届时会有皇帝在其上观灯,与民同乐,此时第一批灯队已经走到,无数焰火冲天而起,花海在天空炸开,夜如白昼。
齐家的灯车在前列,人如潮涌,三人挤了老半天才凑前了,一齐家的小厮瞧见,高喊齐二少来啦!齐二少来啦!人群听见声,无数女子立刻挤上前来将众人团团围住,要看看这除妖英雄是否如传闻般的俊朗,三人被姑娘们的脂粉气包围,挤着向前,齐白钰把何春夏和莫青衫搂进怀中护住二人,自己浑身上下皆被围上来的女子摸了个遍。齐白羽站在台上指挥伙计们摆设搭景,听见人声,探头在高处看见,取一根粗绳来一抖,缠住齐白钰手臂,莫青衫和何春夏立刻挣脱出来,莫青衫步法一转,用背顶人强行腾出一小块空间,何春夏蹲了,示意齐白钰踩在自己肩上,借力飞跃出去,齐白钰犹豫不决,何春夏瞪他摆摆头看周围又涌上来众女子,齐白钰笑了笑,只得照做。
齐白钰飞上灯台,姑娘们立刻围了过去朝台上扔些花,手绢,金银饰物等贴身爱物,莫青衫把何春夏扶起来,俩人皆被挤得满脸通红,发了细汗,相视一笑。
两人慢走了一会,两个赤膊壮汉手持大银盘从人群挤过来,冲两位姑娘作个揖,“齐大少请两位姑娘上前观灯。”何春夏蹙着眉头摆手,“赶紧,赶紧。”两名力士让两人坐于盘中,举过头顶,匆匆向前赶,路过齐家灯车,何春夏看齐白钰在台上补妆,冲他挥手,“齐二少,你要上台啊?”人声嘈杂听不真切,齐白钰只好冲她笑笑,不断挥手,齐白羽见了酸他一句,“二哥,韩香菱在车里,可别让她看见了。”
灯车前有一马车,极宽,车厢反拉,车帘在后,齐白鱼上前系好帘子放两位姑娘进来,三人坐在后排,视线正好能对上戏台,三人先前虽未见过,但也都知道彼此是谁,此刻也懒得讲礼数,点过头随意问好。齐白鱼吩咐两名力士几句,翘起二郎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了,不一会那两名力士端了银盘送进车内,盘里均是些酒果点心,两位姑娘一路走,又折腾一会,也饿了,边吃边看。
齐白钰一箭射出,拉出一声长长的尖哨,随即在夜空炸开,全场目光皆被此箭吸引,十个巨型日轮灯从前后的车队中缓缓腾起,如旭日般发散出极亮光芒。
“呼!”
“哈!”
“呼!”
“哈!”
十数名赤膊力士分开人群,托着一架巨型无顶大轿前进,轿上供着一柄一人半高的柘木巨弓,十杆长枪如人立般竖在弓旁,环绕一周。巨轿渐近,齐白钰一跃而上,用力举起柘木长弓,持枪拉弓,神武非凡,长枪射出,直冲云霄,一枚日轮灯在空中爆裂,无数火花流淌而下,在夜幕中拉出虚影,缓缓消散。
何春夏惊了,“齐二少什么时候这么大力了..”莫青衫白她一眼,齐白鱼嗤鼻,“道具而已。”
不多时候,九枚日轮灯皆被射下,齐白钰拉弓不发,剩的那枚忽然缓缓落下,惊呼声起,一个曼妙身影映在灯中,自光中跃下,众人又惊又怕,在夜色中寻她身影。
齐家灯车上立起数十根柱子,只一人宽,长短不一,高低排好,绕车一周。“看!”又是惊呼,最高的那根柱子上出现一名女子,赤着双脚,脚步轻落往另一根柱子,柱顶端亮起莲花式样的花灯,一步一莲花。
近了,那赤着的细脚腕上系一根红绳,挂了一枚白玉。看不真切她的样子,只记着她笑,只记着她美。
她美得惊心动魄。
宫墙之上,皇帝余谷丰与展伟豪一同观灯,见了此景,余谷丰来了兴致,“这美人有意思,谁啊,赶明儿给朕送宫里来。”展伟豪懒懒开口,“韩将军家的小女韩香菱,你忘了?去年刚下旨给她和齐家二公子赐的婚。”
余谷丰咂舌,“太遗憾了,印象里还是个小毛丫头,没想到出落的这么漂亮。”突然想起什么开口,“满人的那个公主就别在城外扣着了,人人都说美的跟画中仙一样,赶紧放进来给我大余朝传宗接代。”
展伟豪叹口气,“满人差王子来我国子监读书,公主只是随行,并未提及和亲一事。况且这随行人员的底细尚未调查清楚,不可轻易放他们入城。”
余谷丰哼了一声,搂过身边的美人,取了果脯摊在美人舌尖上,再亲上去用舌头吮那果脯到自己嘴里咽下,余光瞧见一极高灯塔,“十四兄也凑这热闹,真好呀。”展伟豪恩了一声,“小天机入京,我俩都还没见见他。”
哈哈,咱俩都没脸见他。
......
“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啊!”齐白羽进车来,凑到何春夏身边,指着台上牵了手向台下百姓们打招呼的齐白钰和韩香菱,何春夏默默点点头,把他推得离自己远点,莫青衫微微皱了眉头。
“看看你家的。”齐白鱼敲敲车壁,唤来个小厮吩咐下去,马车速度放慢,路上瞧见叶殊背影靠着一人一鸟往前走,何春夏和莫青衫立刻下车去打招呼,“师父!”
“司马先生好。”“司马先生又出来遛鸟啊。”
另一人正是墨玉剑主司马玦,他肩上停着一只翠绿红嘴大鹦鹉,那鹦鹉认出何春夏前几年曾偷偷凑过来拔它的毛,吓得直跳,“小混球!小混球!”司马玦须发皆白,精气神却比小伙更甚,笑起来中气十足,哈哈两声,丢一颗花生米喂鸟。
一干人等说说笑笑,到了驸马府的灯车前,松白领着王娟儿给来往的人群发些女孩戴的小首饰,莫青衫见了叉腰,“这不是我拿来卖的吗?”
“呵呵。”松白干笑两声,跟众人打过招呼,燕栀燕蝶刚好拿了伞要上台,两人衣着一青一白,看见叶殊和一位不认识的遛鸟老先生站一起,将手里的伞递给那老先生,匆匆登台,司马玦接伞,冲叶殊笑笑,“这倒有意思,前面演后羿射日,你们这儿演的是啥?”
“断桥残雪。”
哈哈哈哈!司马玦大笑数声,连带着肩上的鹦鹉也咯咯咯笑起来,见叶殊神色认真不像玩笑,立刻换副严峻神色,“这,待会这十四先生是要演老许仙?”
叶殊指了指那五层高塔的最顶端,“不,他应该是演法海。”
十四月中持桃木剑,长发披散在风中,身着法袍,盘腿坐好,灯塔的最高处,仅有这一座之地,在此高处,东西长安街尽收眼底。
今天的风,有些喧嚣啊,他抽抽鼻子,两眼被风吹的通红,隐隐有雷光闪烁。
正合我意。
“诸界神雷,听我号令。”
生。
周围的温度渐渐冷了,不一会儿,从这座高塔为始,向前至东长安街的尽头,不断有小雪花凝结出生,缓缓飘落。
“下雪啦!”
何春夏取了铜锣一顿敲,把周围人的目光都引过来。
燕栀出舟,撑伞。
沁人心脾的香。
王姑娘慢步登台,女扮男装,书生打扮,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气,持折扇上前,立于雪中作欣赏状,任由雪花飘落在身,抬眼一笑,飒爽英姿,傲立雪中。
“王凤仙!”台下有人认出她,惊呼出声,一时间台下议论纷纷。
“是那个怀了野种就跑了的花魁吧,我还以为当了哪一位权贵的小老婆呢。”
“一个婊子,还敢再出现啊。”
“我听说那孩子还是个什么剑主的种,看这样子,过的还不错嘛。”
“放屁,贱人的种,不还是贱人。”
...
王娟儿红了眼,气急了,冲去与那几人理论,那几人说这样的话,本就有些泼皮无赖,见她是个女子,一口一个小贱人的推攘她,王娟儿脚步不稳摔在地上,姜凡要赶车,心急如焚又不能脱身,大声骂那几人,他是个文人,骂不出什么花样,那几个无赖不以为然。
松白领了何春夏莫青衫过去扶人,冲着混混劈头盖脸一顿骂。那几个混混看又过来几个女人,更是什么街边下流的烂话就开始讲,更有一位还唱些淫词艳语编排她几人。叶殊和司马玦过去听见也动了火,司马玦肩膀一抖,那鹦鹉自己乖乖飞到一边,两人出手,几下便把这些泼皮收拾倒地。
那几个世井泼皮挨打惯了,正好躺倒在地上打滚,见周围人聚拢来看热闹,更是开始嚷嚷,“官家的狗打人啦!官家的狗打人啦!”
王姑娘见台下闹成这样,眼泪下来,已无心再演,匆匆下台去,之前的话她也听见,看见王娟儿和那几个泼皮还在对骂,想了想,自觉无脸去见女儿,流着泪遮着脸朝反方向小跑走了。
十四月中在高处看的一清二楚,起身,几个腾挪在塔上借力落下,有好事者往台上乱扔些东西,场面一片混乱,燕栀撑伞护住妹妹,也不知是走是留,看见十四月中下来,心里才有了底。十四月中领着两人先进马车休息,将手中的桃木剑交予燕栀,冲她笑笑,转身下车,燕栀微红了脸,将那桃木剑攥的紧些。
姜凡看见了。
齐白鱼和齐白羽也下了车,亦有候着的官差赶到,亮了身份,好一会才理清此事,差人将那几个混混带走,不过也就关上几天。
众人皆有些累了,点点人数,王姑娘和十四月中不见人影,司马玦开口打趣,“这法海怎么把许仙拐跑了。”其实大伙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但知道老先生想活跃活跃气氛,也都笑笑。
戏是没法演了,众人由姜凡先跟上灯队,大伙都走的慢些,看看花灯烟火,偶尔也聊上几句。
“咚!”
“咚!”
“咚!”
战鼓声起,队尾,十方商会,压轴。
击鼓!!!!
“咚咚咚!咚!”
一个声音悠悠响起。
《邶风·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难行。”
一人一车一面丈高巨鼓。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一袭紫霞,一身劲装。
“爱居爱处?爱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咚!咚!咚咚咚!咚!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雪花渐渐落她满头满身,分不出是雪是泪,鼓声更劲!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咚!”
“咚!”
“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咔。”轻响。
鼓槌已断,她虎口已裂,满手是血。
弃槌跃下,夜色中紫霞渐远。
人群皆不知其意,都是看个热闹,有好事者嚷嚷,“你十方商会的美人呢,让美人们都出来啊”魏红英笑笑,捡了截断掉的鼓槌也敲了两声,数名美人上台来。
“接着奏乐接着舞!”
几名黑袍从人群中离去,一人开口,声如雷霆,“好女人。赵老弟,以此鼓为你送行,有情有义,此生负她,可惜了。”
一声口哨。
赵南珂默不作声往前走,突然间嚎啕大哭。
“我..我..”
“我还没有带她去看桃花。”
“我..我..我还没有带她去看桃花..”
他哭的极为伤心,每一步却极稳,脚步不停。
狐老笑笑开口。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第二十五章 剑与星辰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
有些人生下来就是给人当奴才的命,他,三岁净身入宫,今年七十三岁,在宫里看了七十年的花灯,有时候会恍神,以为七十年过眼云烟。
先帝学剑,他有幸作陪,天分很高,师父说,若是能练到五十岁,无敌于天下。可惜他三十五岁就弃剑了,那时候见了点世面,明白个道理,用剑杀人,不及用人杀人。
三十岁之前,碌碌无为,只知道这世上有春夏秋冬,得过且过。
后来她出生了,他的徒弟,他的义女,他的至亲至爱。
大余朝的八公主余剑荷,三十年后,他亲手杀了她。
上元节这天,再也见不得红。
......
“人死以后,真的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
琴音小筑内,展伟豪望向夜空,喃喃自语。夜深了,仍有零星几个明灯升空,脚步声在他身后一丈停下。
兵器出鞘。
展伟豪叹气转身,目光随意扫过三人,“雾山剑,那就是新雾山剑主赵南珂。”多看一眼狐老手中的鸳鸯钩,停在雷狌的光头上,“胡冰..之前狐妖闹事就猜是你,好久不见。这位...不语禅师雷狌,金刚不坏第八重小圆满,锻体太苦,有此境界的高手,举世罕见。”
雷狌皱眉,脸色一沉,浑身筋肉暴起,本就高大的身躯又魁梧几分,“你之前可没见过我。”狐老也听出不对,行动怕已暴露,护住赵南珂,立刻要往后退,赵南珂反应慢了,刚转身,一柄金刀砸在面前,插入地下。
金刀展二。
十五岁因偷窃充军,十七岁时在边防拿到第一百个敌人头,此后三十年,身经百战,封三品昭武将军,统三千营。
号称刀法天下第一。
他会出现意料之中,身影既然未现,狐老左手钩镰出手,带着一截绳索钩在院墙之上,右手拉住赵南珂,用力一提,将两人飞速拉向院墙。不过一瞬两人落地,绳索竟被相同钩镰切断。狐老死死瞪住那道跃下院墙的人影,他手上,一对鸳鸯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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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别来无恙啊。”
展八。
“一帮藏在暗处的鼠辈!”雷狌大吼,一把提起那插入地下的金刀,冲步向前,朝展伟豪重重劈下!
展伟豪叹气转身,不再看他三人,迈步回屋。
金石相击声,一名极瘦削的矮小老者伸出小臂,竟然用肉身生生接下这一刀!刀刃锋利,却只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小道白印。
金刚不坏第九重。
般若观照,自在圆满。
当世炼体第一人,叛出佛教的转世灵童,言达摩。
长鞭如蛇般缠绕上雷狌握刀的双腕,雷狌狂吼想要挣开,那鞭如同活物般极具韧性,跟随力道起伏收缩,将那金刀死死捆在雷狌手中,赵南珂和狐老已经回退,赵南珂极快回撩一剑,那长鞭不及收回,断作两截,“不过四人,合力可杀,再取展老狗的人头。”
展二和展五从阴影中走出,展五晃晃手中的断鞭冲展五开口,“你没了刀,我没了鞭子,还少了人,糟了,咱们怕不是对手。”雷狌三人听闻此话更为警惕,背靠背立在院中开阔地界,谨防有人暗中偷袭。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有人推门进院,须发皆白,精神抖擞,正是墨玉剑主司马玦,“看完花灯,得把我鸟送回去。”看看院内对峙的众人,冲言达摩点点头,“言兄弟,你也来还人情啊。”
言达摩恩了声,“雾山剑主,胡冰,一个金刚不坏第八重的后辈,此战会很艰难。”展八接话,“两位先生莫急,周旋一会,一刻钟,我两位兄弟展四和展十一马上领着五军营的高手过来。”
“早有准备?”雷狌脑海飞速闪过几个人影,狄涛?何小云?张舟粥?魏红英?是谁出卖...不重要了,杀!
一声若有若无的口哨声。
众人耳尖一动,展八挑挑眉毛,“还有人来?我去看看。”一个掠身跃上院墙,探头出去,狐老立刻钩镰出手,展八闪开,钩回,被逼退回院内。赵南珂跃步跟前,剑势连纵不断,缠住展八,鸳鸯钩属奇兵,对敌出其不意,只要架上便以钩镰卸力夺刃,可赵南珂剑势来去极快,角度诡异,如烟雾般难以触及,展八不敌,一退再退,又有狐老钩镰从旁协助偷袭,再打下去,一露破绽就得死,大声开口,“救我!”
展二叹口气,脚尖踮起弹出,下一瞬便已出现在赵南珂身前,赵南珂剑势更急,一个没刀的刀客,我以一敌二!
雷狌持金刀看着身前的言达摩,俩人皆不动,雷狌此刻心中百感交集,锻体,历经人间百事,受尽人间百苦,炼体更炼心,金刚不坏第九重,非真佛不可功成。言达摩是转世灵童,生下来就是在世真佛,神功炼成本不稀奇。
可他成了个堕入魔道的恶种,雷狌记得自己那时还是个小沙弥,怔怔看着言达摩站在大殿内那佛祖金身像的肩上,用满是僧众鲜血的拳头一拳将佛头打碎。
去他吗的佛。
他跃下金身,再无僧众敢上前,踏血离去。
不能让他出手,雷狌身体的肌肉随呼吸收紧放松,渐渐平静下来,我要胜他,展八展五只是普通的高手,不足为虑,展二的金刀如今在我手中,狐老和赵南珂能应付墨玉剑主,只要我能胜他,此战可赢!
雷狌冷静下来,忽然察觉到手中金刀的分量,极重,比普通的钢刀要重三倍有余,用这么重的刀,如何顺畅使出刀法?展二,展二力量异于常人?!雷狌意识到不对,冲赵南珂吼出,“小心!”
展二躲闪拆招,将展八藏于自己身后,赵南珂听见提醒,犹豫一瞬,剑势依旧凌厉,直取展二心口,展二不躲不避,剑刃弯曲,剑尖竟刺不进,赵南珂意识到不对,翻腕上撩,划破布衣借势回剑。衣料裂口间银光闪闪,展二内穿硬甲,有恃无恐,脚尖一踮,整个人影腾空暴起,一拳轰出!
赵南珂刚想退步,长鞭如附骨之疽缠上脚腕,只轻轻一抽一拖,便使他脚步不稳,身形一散,眼看这拳便要将他的头颅生生轰碎。
拳风激得赵南珂不能睁眼,血糊了他满脸,眼皮用力撑开一条小缝,看见一只断腕正往下淌血。雷狌情急之下将手中金刀用力掷出,将展二的右手直接砍飞。狐老的钩镰亦到脚边,将那长鞭划断,赵南珂视线模糊,但机不可失,索性闭眼,脚下腾挪,雾山剑出手,要先取展八性命。
雷狌吐血。
一拳。
他左肋下如钢铁般的肌肉凹陷进一拳。雷狌狂吼出声,双臂如鹰般展翅,肌肉自波纹般荡开收紧,两只蒲扇般的巨掌若合十,可将面前这矮小老者的头颅径直捏爆。
砰,砰。
两声轻响。
两拳。
手骨尽碎。
他的手指滑过言达摩的脸颊,已无力撑起,双掌垂下合十,手指不能合拢,在空中颤抖摇晃。
他看向言达摩的眼,那对眼,无怜悯无慈悲,却清澈深邃,极为明亮。
“你不配成佛,凭什么?”
一个恶魔,凭什么看到最美的那道光?
下一刻,生命之花被铁拳碾碎,洒下血来。
雷狌静静跪地,双手合十在胸口。
赵小友,胡先生,先走一步。
南无阿弥陀佛。
“佛,真是个令人恶心的字眼。”言达摩甩甩手上的鲜血,看向赵南珂那边,展二左手持金刀,与展五展八三人合围赵南珂,赵南珂以一敌三不落下风,大有越战越勇之势。言达摩冷哼一声,并无出手相助的意思,扭头去看狐老和司马玦。
两人藏了兵刃,相对而立。
“死前还能见一见踏前歌,不错。”
司马玦笑笑,欲言又止,又笑笑。
“好。”
墨玉剑出。
七声踏前歌。
踏鹤云间见仙人...
狐老身形一抖,掠地直直飞出,闪过司马玦,朝那小屋窗上的人影冲去,只两个呼吸间便破窗而入,赵南珂见状搏命出剑,要展氏三人无法回援。
司马玦气不乱,剑不抖,依旧将剩余六式在月下舞完,言达摩倚在一旁的树下静静看着,正打斗的四人,死在院中的雷狌,好像都与这两人无关。这院内,不过是老者舞剑,老友看。
墨玉剑入鞘,司马玦走到言达摩身边,额角发了一层细汗,开口,“此处也太奢靡了些,这么热,大冬天的,我都发汗了。”言达摩目光转向那扇破窗,一个人头被扔出窗外。
窗前出现个人影,展伟豪双手交叉在胸前,开口,极为不满,“今日我见不得红。”赵南珂见状,心中更是悲戚,持剑在胸前横扫,放弃与三人缠斗,径直向展伟豪冲去,展伟豪瞧见,不慌不忙从窗边的棋盘上拈起枚棋子,随意弹指,赵南珂喉头一紧,力不能继,脚腕立刻被长鞭缠上,重重摔在地上,只能捂住被击穿的喉咙嘶哑着向前爬行。
展伟豪闭了眼,叹一口气。
一道火柱忽然自窗前的空地腾起,火星差点窜上展伟豪的白眉,“嗯?”
一股巨热从琴音小筑下层传来,院内又有数道火柱腾出。
司马玦摸摸胡子,“什么情况。”肩膀被言达摩伸手钳住。
“轰!”
震醒京城的巨响!
整个琴音小筑上层地面瞬间爆碎,坠入地下,化做熊熊烈火。
......
“你会接下所有的罪,死后,将背负万人唾弃的恶名。”
“嗯。”
浴池里,只剩狄涛和章海云。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
我在少年的时候喜欢少女,她..她很喜欢看烟火,所以过节的时候,是她最开心的时候。我也最开心。
后来...后来她就被东宫抓进了教坊司,我那时候挺穷的,攒好久好久的钱,直到过节,才能去看她一次,我俩会趴在窗沿边上看窗外的烟火,烟火很美,她也很美。
后来...后来她就死了。
教坊司的女子,活不长的。
少年的成长不需要归宿,他长大了,就是结局。
长大的我认识了一些人,一些竹林党人,他们说话都是些什么平等啊,自由啊之类的狗屁,文绉绉的,我听不懂。
后来我认识了张楚杰,生死之交,他也是个竹林党人,他就说,如果是竹林党想要的人间,那么她会活着,她会看见世上最美的烟火。
我懂了。
后来...后来他也死了。
真笨啊。真笨啊。
“上元节这天,凭他们一定杀不了展伟豪,得留个后手。”
“嗯。”
“苏先生他...我会出卖他们,换一个更高的位置。”狄涛闭上双眼,“到时候展伟豪会集中高手来应对这次刺杀,注意都会在上层,你带狐狸运火药进下层,把琴音小筑炸掉。”
“展伟豪真的能死吗?”
“不知道,死了,慢慢斗剩下的东宫。活着,慢慢斗剩下的东宫。”
“张舟粥,真的能活吗?”
“他们那天其实没有人会拦,展伟豪知道有刺杀,不会管他俩,他们会直接见到皇帝,所以,不知道。”
他笑了笑,臭小子。
“这次师父带来的狐狸,还有一些,我养在张府了,他要是活着,给他吧。”
......
他一生最美的烟火。
就在那一场大火中央。
第二十六章 凤凰
“这世上已经没有侠了,讲那些个故事,不都是放屁。我这张口封了,再不说书,诸位爷,散了吧。”醉香楼的江先生坐在假山脚下,翘腿上桌,一脚把那惊堂木踢下桌去。
“先生何出此言?”未到饭点,只有几位钓虾的客人,杜观山一宿未睡,刚从宫里回来,进门听见,藏了身影,立在原地。
“大家可都听闻,这前几日狐妖放的话,要‘替天斩伟豪’,昨日还真把琴音小筑给炸了。太可笑了,太可笑了,我大余朝多少传奇侠义之士,侠义之举,要靠一个妖怪,一个邪祟,一个剜去无辜女子眼睛的恶,来惩戒我大余朝的恶。呵呵呵呵,恶心!侠?呸!早就是存在故事里的老旧破烂,不说书了,反正这世上,有本事的,没本事的,都好好活着吧。”
......
“你和我哥昨晚上真见到皇上了啊?那圣上有下什么圣旨吗?威不威风?他的胡子是不是龙须啊?”
张舟粥点头,“昂,我俩就去上报我家的案子嘛,还有一些东宫啊展伟豪啊干的不好的事情。皇上也不知道听没听,圣上反正做圣上自己的事情,圣上就是很和蔼嘛,看我们讲完了就说‘你们俩有毛病吧,这些事情跟展先生去说。’圣上应该是没听,我俩明明是去弹劾展伟豪的啊,然后琴音小筑就炸了。”
“昨晚上那声原来是这个啊,怪吓人的,师父还说是地震,让我们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何春夏听见门外有声,起身去看,“王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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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姑娘依旧是昨晚的书生打扮,头发凌乱了些,精神还不错,披着十四先生的法袍,燕栀燕蝶扶着她正问十四月中的去向,王姑娘微红了脸笑笑不答,看见何春夏出来,叹口气问,“娟儿呢?”
“昨晚上在我这儿气得不肯睡,被师娘接过去了,现在应该还没起。”
“我去看看。”王姑娘脱了法袍交给燕栀,摆摆手不要扶,想起什么多交代一句,“春夏记得叫叶先生一会去大光明殿。”迈着小碎步走了。燕栀拿着法袍,还残留些王姑娘的淡香,她微微皱眉,昨晚,王姐和十四先生一同过的夜?不肯再多想。何春夏和燕蝶进了屋里,燕蝶瞧见张舟粥,冲他笑笑,随口找个理由又出去了。何春夏重新坐下,“我哥后来去那儿了?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张舟粥犹豫一阵,不敢看她,抬起头眼神飘忽起来,何春夏察觉到不对,脸色沉下来,直直盯上他的眼睛,“你不许骗我。”张舟粥支支吾吾开口,“师兄他,他就是太难过了,他..他可能太失望了吧,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就是,就是他先回家了,他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去找他。”
何春夏起身就走,张舟粥立刻跟了,拽住她手腕,何春夏回头要挣脱开,摇了几下张舟粥死死不放,皱了眉头看他,张舟粥冲她笑,“师姐我真的不会骗你的,其实,其实我也很难过,我和师兄都...”何春夏不理他去拨他的手,张舟粥用了力,“男人,总有些男人的事,别去也别问。”
作为锦衣卫,情急下当以命护驾,随万岁亲临琴音小筑。
何小云看着烧剩一口气焦黑躯体被抬走,看着火焰中握住雾山剑的一团灰烬,看着毫发无伤的展五。他什么也没有做,他什么也没有做成。
他捏紧了拳头,却只能默然松开。
......
告示。
锦衣卫章海云,指使刺客入宫城行刺司礼监掌印太监展伟豪未果,与众刺客葬身火场。行刺之人论罪诛三族,经户部查明,数名刺客皆无老幼妻女,难以追究,故此昭告天下,有知情来报者,赏银百两。狐妖作祟属民间谣传,与此案无关,再有私自传谣生事者,罚小杖刑二十下。
......
十多年来,苏三清喜怒不形于色,这么发火,狄涛第一次见。
展伟豪绝不能死,绝不能!
为什么?凭什么?
他死了,谁来压住皇帝!谁压的住!
齐白钰盯住狄涛,若有所思,狄涛沉默不语,突然间苏三清如梦方醒,像是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急奔出门。
十四月中!
......
“治病救人,一天到晚的忙碌命。”
齐白鱼叹口气,冲门口向他恭敬作揖的两位太医点点头,将袖中的手炉取出交付二人进门,玉床上躺着一具焦黑躯体,烧断左腿左手,胸部微微起伏,面容已不可辨,只能凭裆部无物判断出身份。床边还立着两位年长些的太医,正不断往展伟豪身上浇温水降温。
齐白鱼问过基本情况,摆摆手,两人自觉退到门外。
上前细看,右臂还算完整,齐白鱼摸出小刀,将其手筋挑断,想了想,又在五个指节处各划一刀。烧伤这么严重,嗓子应该是哑了,齐白鱼伸手指去翻他眼皮,刚触及又收回,用刀,痕迹太明显了,还是用毒吧。
齐白鱼凑到展伟豪耳边。
“展先生,我是齐白鱼,这么重的伤势,连我也救不了你,所以我会想办法超越自己的医术,让你活下来。”
你一定会活下来。
您将会是我的,此生挚友。
......
楚尤之手持画笔,久久未落,面前的绝美女子等的烦了,微微垂眼,半耷拉着眼皮,打个小小的哈欠,楚尤之见了,长叹口气。
“都说您美得像画中的仙,可我竟画不出了,您这对眼啊,美得叫人如何能落笔。”
“哼。”她小小抻个懒腰,抬眼,眼波盈盈,满的要滴下水来。
有下人进来,伏在她耳边耳语,她起身,一太监进,向楚尤之和她行过礼。
“爱新觉罗..您这名字太难了,咱还是叫您明珠公主吧。圣上让我来传个口谕。”
她点点头,行个礼。
“明珠公主,圣上请您入宫小聚,谈一谈我大余朝的诗词歌赋。”
“我是随我哥哥进国子监读书,入宫去干什么。”
那太监想想,先伏到楚尤之耳边说话,“花魁之争的结果出来了,现在被宫里押着没报。”楚尤之笑笑,那太监继续说话,“论票数自然是齐家赢了,但十方商会那边,魏红英开了天价,宫里知道赌局的事,先不表态,听您的意思。”楚尤之拿笔又在画前比划几下,“是画中的美人是美人,还是坐着的美人是美人?”
“都是美人,那里会有什么分别。”
楚尤之叹气,还是没能落笔,递了画笔给他,“画的再仙,终究不如真的。”
“拿这笔去吉祥坊,报我的名字,领了东西去齐家。再从账目上支点钱分下去,大家计票也辛苦。”
明珠公主在一旁听着,一双美目忽闪忽闪,饶有兴致。
那太监出门让手下人放了只信鸽,大半个时辰后鸽子回来,再进门向明珠公主请好,“圣上说,您和您哥哥都可以入城了,您不远万里过来,还正赶上我大余朝佳节盛会,未能参与,太遗憾了,为表歉意,圣上请您和您哥哥今晚入宫赴宴。”
“哼。”
......
司马玦抛一枚花生米在空中,那鹦鹉吃的高兴,扑棱扑棱翅膀,弯下腰去啄他手心里的,司马玦合上手心,敲敲鸟喙,把它拨到一边。
墨玉山庄在兔儿山上,依山傍水,兔儿山脚便是大光明殿,为天下第一道观,此时司马玦入观,正进了处清幽小院,看见言达摩盘腿坐在一颗苍劲有力,满身翠绿的松树下。
十四月中和莫老爷子在一旁的石桌上喝茶。
“不给饭吃,你觉得他能坐几天?”司马玦刚好听见十四月中开口说话,哈哈大笑,肩膀一抖,指使鹦鹉飞去言达摩的光秃头顶。言达摩不为所动。
司马玦道,“没想到小十四也有一天会和我们这帮老的快死的人坐在一起。”十四月中挑眉,示意司马玦向后看,叶殊脚步稳健,不紧不慢迈入院中,司马玦脸上喜气又多了几分,“小叶?”
言达摩头顶鹦鹉自松树前站起,走到桌前坐了饮茶,那鹦鹉在他头上摇头晃脑,小眼珠子乱转,看着极为滑稽,众人皆笑,言达摩冷哼一声,由它去,自顾自喝茶。莫老爷子笑着敲敲桌面,开口说话,“我要死了,今日借此机会,交代些话。”
众人静了,那鹦鹉也知趣,自觉飞到松树上去。
“这辈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手中的秋水剑,本来传给我儿子,没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接了回来,如今我莫家只剩个女子,还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本来想着,春暖花开,找个好时候,在江湖上召开一场论剑会,广邀天下名士豪杰,人品好的,技高者得。”
“前几天气着了,动了肝火,看过医,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请诸位老友小友广开英雄帖,二十日,二十日后论剑会。”
莫剑主看了叶殊,拜了拜,“多谢叶小友。衫衫的事你多费心,料她也凑不齐银子,我找了个好人家,祖上三代文人,一个小史官,官位不高权力不大,不会卷入派系纷争,身边只有一个在小时买的陪房丫鬟伺候,父母过世,也不会欺负她。论剑会开完,一月期限也到了,就嫁了吧。”
叶殊叹口气。
“好。”
......
何小云浑身酒气,从醉香楼的假山上里挣扎着爬出,摇摇晃晃地从地上捡起那枚惊堂木放回桌上。
“这世上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死,你只是没有看见。”
世间喧闹,侠隐于其中。
第二十七章 一荤一素
“我乃前朝驸马天机道人,持国云中圣君十四月中,我看谁敢拦我!”
“圣上有旨,拦住圣君,拦住!拦住!”
“切记不可伤到圣君,围他!围他!”
“哎呦喂我,跟着圣君跑啊,堵他!堵他!一帮没吃饭的东西!快追!快追!”
......
驸马府后院书房,燕蝶和王娟儿挤坐一张椅子,各读各的书,燕栀和莫青衫小声商量钱的事,何春夏在仅有的不大空间里跳来跳去,反复腾挪,拿了柄桃木剑凑合先练着,姜凡心不在焉看她的手上的剑和剑招,假装不经意间瞥王娟儿。
张舟粥扒拉窗户探头偷看,被众人发现,于是正大光明地看,“师姐,王妈和师娘刚出门,师父也不在,我偷偷带你出去,北镇抚司附近的涮羊肉可好吃了。”
王娟儿目光依旧盯着书页,哼一声,“就不带我们去?待会叶先生回来,我告你们的状。”张舟粥呵呵笑,“一起去一起去,大伙嘴严点,别说漏了。”
偷偷出门,就不坐车了,张舟粥带路,身后的姑娘们这个牵这个,又去牵那个,叽叽喳喳讲话,姜凡一瘸一拐跟在最后面。去馆子的路有些远,一路上街边摊贩叫卖声不断,好不热闹,姑娘家都喜欢逛逛,不时在摊边停停看看。有个吹糖人的小贩,担子上插着刚捏好的小狐狸,正往下滴甜,那小狐狸胖胖的,双爪合十,极为可爱,莫青衫冷不丁瞧见,想起那天的事,凑过去。姑娘们不知是谁也看见了,嚷嚷好玩,都围了站那担子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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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贩见来了生意,一连吹了好几个小狐妖,给姑娘们一人递过去一个,姑娘们拿了糖人高高兴兴往前赶,留张舟粥付钱,张舟粥正欲掏荷包,那小贩瞧见他身上的锦衣卫官服,抱拳,躬身一拜,笑笑,摆摆手示意不用了。
张舟粥挑眉得意,抱拳点点头就往前走,何春夏见了开口,“人家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干嘛不给钱。”张舟粥得意开口,“我现在身份可不一样了,我其实也不缺这点钱,但是就得享受享受别人对我这官爷的尊重。”
“小人得志。”何春夏敲敲他头,把手里的糖人递给他,“太甜了我吃不惯,给你吧。”
“做个小人有什么不好。贪生怕死,一身正气。”张舟粥接了糖人,昂首挺胸,何春夏推他一把,俩人说说笑笑往前走了。
姜凡听见,头略低了些,一瘸一拐慢慢地跟在后面。
进了馆子,正值饭点,都是人头,热气腾腾,伙计踮脚抬头给他们找位置,面前的大桌,几个镖师打扮的客人见了张舟粥身上的锦衣,起身抱拳拜过,“您几位坐我们这儿,我们这锅刚热,您直接吃,我们再等等。”
张舟粥抱拳点头,脸上更是得意,招呼姑娘们入了座,示意伙计上菜,拉了姜凡去后院小解,姜凡行动不便,本不愿去,见他坚持,还是跟了。进了后院,并不朝茅房过去,两人站在墙根下说话。
“余丹凤前天被关进北镇抚司了。”
姜凡眉头一展,两眼亮起来,张舟粥见状,拍了拍他肩膀,“但是你听我说,你爹的案子刑部那边是已经结案了,人证也重新找过,王爷府里的下人,口径是一致的,咬定了是你父亲偷窃在先,失手打死。他对你说的话,只有展五可以作证,可两人都直接说根本没见过你,所以你的话只是一面之词。”姜凡听完急了眼,情绪激动,逼出来几句骂人的话,张舟粥等他缓缓,继续开口。
“今天早上,福王亲自来领的人,余丹凤已经走了,他还是小王爷。这案子,哪怕你去面圣,请圣上出面,也只能查成这样了,这就是结果..”张舟粥话没讲完,姜凡已经起身一瘸一拐的往屋里走,“哎,福王给你留了两百两银子在我这儿...”姜凡折返回来,冲他摊手。
张舟粥递过两张银票,姜凡将那两张银票撕的粉碎,扔在地上,转身就走,张舟粥只好蹲下去把那些碎纸一片片捡起来,看着姜凡一瘸一拐的狼狈身影,气不打一处来。
“你什么狗样子啊姜凡,你也是个读书人,你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鬼样子,这钱你凭什么不要啊,不活了是吗?这可是你爹的命...”
姜凡又一步步慢慢挪回来,出拳,张舟粥任由他一拳打在自己头上,偏头,不痛不痒,站起身,随手一拨,姜凡失去平衡,摔在碎纸里,张舟粥要扶他,姜凡直直躺平在地上,望向天空。
张舟粥把他身上身边的碎纸片都捡起来,满满一把,先放到自己内兜里,“你自己都成这个样子了,跟钱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两百两,省着点花,下半辈子都是有吃有穿的,有毛病啊。我试试能不能把它粘好,这钱要还能用,你想通了,找我来拿钱,要不能用了,那就怪你自己。”
有毛病的。
张舟粥骂骂咧咧的回屋去了,先前那几个镖师正拿了酒杯满屋找他,见人回位,过去递了酒杯到他手里。
“敬章先生。”
“你们怎么知道我姓...”张舟粥注意他们并不是对上自己的眼神,低头看看自己这身锦衣,反应过来。
锦衣卫章海云,刺展千岁未果,诛三族。
章叔...狄大人说你留了东西给我,今晚带我去看。其实你已经留给我了很好的东西,我不会忘的,章叔,谢谢。
这世上总有些伟大的事,就该永垂不朽!
“敬章先生!”
......
“天子十年不朝,好不容易上朝一回,竟然是为了一个姑娘,哈哈!你看到今日内阁的金学士,胡学士脸色没有?俩人一把年纪,气得胡子都要歪了,哈哈!”
齐白羽坐在马车里,翘着二郎腿说笑,他对面坐着齐白钰,正拿着纸笔写写画画,微笑接话,“老爷子也不高兴。”
“可不是吗,为了一个满人的公主,竟要在我国子监开设女学。名义上是我大余朝国力昌盛,思想先进,让女子也能机会读书,学有所成,可实际上不还是招几个姑娘进来装装样子,陪公主上上课,讨她的欢心。”
齐白钰摇摇头,并不赞同,“有此开端,毕竟是好的,有了机会,就会人踏出路来。”
“切。”齐白羽嗤鼻,“踏什么路啊,踏前歌啊?这女子读了书能干嘛,是能入朝为官呢,还是能披挂打仗啊,认得几个字,相夫教子,管管家务事,还不够啊?”
齐白钰横他一眼,神情严肃,“唐先生为天下百姓战死。”齐白羽收了笑脸,抱拳一拜,“抱歉。”抬头去看二哥写的东西,“皇上把办学的事扔给苏先生,苏先生扔给你,该请哪几位先生过去讲学?心里有数了?”
齐白钰递过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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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法-太常寺卿-黄炳
舞乐-韩将军小女-韩香菱
书画-楚家长子-楚尤之
骑射-素雪剑主弟子-何春夏
数术-道录司天师-齐白羽
女红-贤妃-文艳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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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羽看了笑出声,“哥你这不是司马昭之心嘛。”接过名单拿笔涂掉何春夏的名字,又添了几笔,“要这么写。”
骑射-大理寺左少卿-齐白钰
助教-素雪剑主弟子-何春夏
第二十八章 双花
国子监内。
听涛石上,一人翘着二郎腿躺在石头上读书,今日女学入学考,安定门大街挤得水泄不通,吵吵嚷嚷的,不能专心,那人合书起来,正好有几位书生打扮从石下路过,直接开口冲他们说话。
“前面我没见过那几个,站了站了,新来的?那地方人啊?松江府?侬可于像个寿头(你看着像个呆子)?花了多少钱进来?哦原来是松江府知府的公子,久仰久仰。那个呢?天津卫?瞅您二八八(一般)的。花多少钱进来?考进来的啊?行,算是京派,认个脸,我算是京派的排面,是这国子监的监元,也是京城的解元。最后那个,那里人啊?”
姜凡低头,“京城人,之前在南国子监读书。”
“南国子监的?哇,那厉害啦,考进来的京派,基本上都跟我不错,那也认个脸,以后多关照。”
“不,我不是监生,我只是陪朋友来,国子监大,走散了。”
大家都懂了,“女学今日招生,有情人,有情人。”
先前发问那人从石上跳下来,个子不高,极为干瘦,脸色惨白,拍拍三人,自报家门,“我就是何壮壮..”被知府公子打断,“我说这厮狂的不行,可劲吹牛,又是监元又是解元的,还真是你啊,久仰久仰!”
姜凡听他名字耳熟,思索一阵反应过来,何春夏姑娘的二哥,想开口,那天津监生接过话头,“早听说您了,三年监元,若不是因为出身和得病,不然早就入仕...对不住您,天津人,嘴不把门。”何壮壮摆手示意没事,“咱们这些靠本事考进来的京派,都不容易,互相关照,互相关照。”
几人相谈甚欢,天津学子叫高子昂,知府公子叫祝江,姜凡好不容易才插句嘴,解释自己身份,何壮壮指了不远处的几座小院,“咱们别站这儿聊,我炉子上熬着参汤呢,走走走,去我那儿坐。”
路上何壮壮看见姜凡腿脚不便,站他身边让他扶自己肩膀,姜凡觉着心里一暖,领了好意,笑笑说话,“其实春夏姑娘算是我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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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拉倒吧,就她那小丫头片子,《三字经》都读不明白,还老师..”
“春夏姑娘今日也来了,她还真是老师,在国子监女学教骑射。”
何壮壮突然停步,眉头微锁,若有所思,眼神一点点冷下来,歪嘴笑,挑眉问姜凡,“她一个女子,凭什么能任有官阶的教授?”姜凡看他神色突变,笑的瘆人,如实答了,“教授是齐二少,他和春夏姑娘关系不错,让她助教。”
“齐白钰?齐二少人不错。”何壮壮脸色一瞬如常,又开始说笑,几人此刻已到那四座小院跟前,知新院,知行院,知远院,人都在往知善院凑去看热闹。何壮壮领着三人往知远院走,有从院里往外走的监生,见了何壮壮都作揖示好,何壮壮一一点头回应。有一人赶上何壮壮一干人,凑前来开口,“唉,何兄,我以后也在这知远院住了,多关照,多关照。”
那人布衣皮靴,寻常书生打扮,只在玉带上嵌了块极润的鸡血石。何壮壮斜眼看他,“薛涟公子,你在知善院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着?忆苦思甜?”
“人家满人的王子进来读书,整个知善院都给他腾地方,现在院里就剩几个皇亲国戚能陪着,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弟都被赶出来了,更何况我呢。”薛涟忿忿不平,指指人越聚越多的知善院,“王子刚来,一个个的,都往那知善院里奔,想在王子面前露脸,争先恐后地要当他满人的狗腿,什么玩意儿。”
听完这话,高子昂和祝江脸色犹豫,不约而同地往那知善院里看,何壮壮见了,叹口气摆手,“去吧去吧,你俩也不差我这口参汤。真能露脸,是好机会,去吧。”
高子昂拜别动身,祝江还是跟三人入院,何壮壮领到一处墙边的小屋,墙后是一座高楼,飞檐画柱,古雅别致,他开口冲姜凡笑笑,“我这地方离知善院,一步之遥。”
一个声音从那高楼上传来。
“哟,这不是那条瘸腿狗吗?”
......
国子监外。
来往人轿将安定门大街挤得水泄不通,齐家的轿子被一群少女团团围住,只能徐徐爬行。
“齐二少!齐二少!”
“白钰先生!白钰先生!”
莫青衫从院墙里探头出来,双臂一撑,翻坐在墙上,“考生和其他老师都准备好了,就这俩主考官还在外面瞎折腾。”
“齐二少!齐二少!啊!我的心上人!”张舟粥探头打趣,也翻出来坐好。何春夏和王娟儿坐在院墙边的树下,何春夏不住抖腿,有些紧张,王娟儿听见这话故作惊讶,“张舟粥!没想到你对齐二少有这样炽热的情感,唉,不要去在意世俗的眼光,虽然大家都不能理解,但我相信大家表面上都会尊重你的。”
莫青衫噗嗤一笑,张舟粥有些急眼,委屈开口,“我没有断袖...我没有那种奇怪的癖好,我对齐二少是男人之间纯粹,高贵的友谊,就是男人之间,那种很特别的东西...大家懂吗?”
“完全不懂。”
嬉笑打闹一阵,一个小丫鬟凑过来,“请问那一位是何春夏姑娘。”
何春夏挥挥手。
“我家小姐是韩香菱,想请您去她那里坐一坐。”
莫青衫调过头来,皱眉,张舟粥察觉到她神色不对,“韩香菱是谁啊?”王娟儿接话,“傻的你,国子监女学教舞乐的老师啊。”
那丫鬟领着何春夏到一大片空地前,一袭红衣在场中骑马,见了二人,直直拉弓,三箭一齐出手,何春夏眨眨眼睛,退步,三枚箭头钉在脚下。
这三枚箭虽未朝要害而来,但躲避或出手不及时,仍会受伤,何春夏皱了眉头,红衣烈马,在她跟前停了,声音温厚,修长的脖颈抻直了,眉眼间英气逼人,“素雪剑主的弟子,剑呢?”
“砍断了。”
“哼。”
小丫鬟把地上的箭头拔起,递还给韩香菱,韩香菱接了箭头放回箭袋,将手中弓箭扔到何春夏面前,“我射了你三箭,现在你也射我三箭。”
何春夏少有的极不高兴,“你是不是有没有学过要尊重其他人和自己的生命。”韩香菱高高昂起的头低了,正眼瞧她一眼,又冷哼了一声,调转马头走了。
“低估你了。”
何春夏没来得及回嘴,一旁的小丫鬟默默把地上的弓箭收了背好,对她说话,“劝您一句,我家姑娘脾气不好,不是您的东西,还是不要去碰。”
说完就小跑走了,何春夏刚在脑海里暗骂这主仆两个都是些什么奇怪的谜语人,突然一阵极为怪异的尖哨声传来,何春夏耳尖一动,这声音极为熟悉,镇魂哨。“二哥?”
立即全力施展轻功朝那哨声奔去,一路上有好事者也在往那边赶,嚷嚷不停,“知善院打死人啦!知善院打死人啦!”何春夏听见,脚步更急,知善院门口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何春夏飞掠几步,从侧墙借力跃上,翻了进去,正巧看见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满脸是血的姜凡,挤开人群要往外走。何壮壮则站在院内湖心亭的走廊上,口中念念有词,亭子里面坐了余丹凤,展五和一位衣着极为素雅的年轻男子,那男子灰色瞳孔,异于常人,何春夏想想,应该是那个满人的王子。
她先拨开人群,挤到三人身边,“我朋友!我朋友!”,探了姜凡鼻息,摸了脉搏,气血翻腾,鼻息急促,薛涟说话,“只是挨了下茶碗,看着像是皮外伤,主要是后面骂起来话太难听,气晕过去了。”何春夏放不太下心,但见他这么说,先分开人群让他俩送人出去,再返回来找何壮壮。
何壮壮和另三人在湖心亭对骂,引经据典,儒道结合,以一敌三,不落下风,何春夏小跑到他身边站了,“二哥。”一起指着余丹凤骂,“余丹凤,你这个坏东西,真是太可恶了!”
湖心亭三人见突然窜出来个姑娘,一时无言,余丹凤看她眼熟,想了一阵,“何春夏?少管闲事,一边去。”
看热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自觉分成两边,让出条路来,一袭红衣骑在马上,踏进院来,余丹凤见了韩香菱,皱了眉,不住吞咽口水。
“外面的人是你打的?”
余丹凤立刻指了展五,眯了细眼,“他动的手,跟我没关系。”
韩香菱抬眼瞥那满人王子,指了指走廊上站着的兄妹二人,粉拳在胸微微躬身,“见笑了。”那满人笑笑,“在我们那儿,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几个身份低下的弱文人,可以这么追着比自己身份高得多的小王爷咬,第一次见,还挺有趣。”
“这是国子监,不是你们那边没有文化修养的地方,学士为上,儒者为尊,我们尊重武力上的强者,更尊重精神上的明士。这不是有趣!这是我大余朝海纳百川的高贵!”何壮壮昂头,“你今日入学,第一课我给你上!”
“余丹凤,身为王爷,当以身作则,而你,杀人父亲还要欺辱弱者,《三字经》《弟子规》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今日当着人家满人的面,干着人家满人才干的出的事情,人家满人千里迢迢过来就是来跟你学做自己的吗?”
“你才是真正的见笑!”
余丹凤拍桌而起,恶狠狠地盯住何壮壮,手已握拳,余光瞧见韩香菱冲自己的不屑眼神,强压住火,收了恶相坐下。
韩香菱下马,冲兄妹二人作揖,“余丹凤的事我略有耳闻,未问明缘由讥讽你二人,倒是浅薄了。”斜了余丹凤一眼,抛下句话牵马走了。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心善,长大以后,关于你,老是听见些不好的事情,身份有别,不劝你了,好自为之。”
余丹凤额角一瞬暴起青筋,只一点点缓缓消退,何壮壮见状故意嗤鼻的极为大声,“唉,我泱泱大余,却把最不堪,最不公平的事情给一个满人看去了,丢人啊,丢人!”牵了小妹也要走。
没走几步,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就是要个公平吗?我给他一个公平。告诉姜凡,把他的狗腿养好了,一个月后,听涛石下,比剑。”
“我要让他死在春风里。”
春夏秋冬
金庸先生逝世的那天,我写下了《刺客何春夏》的结局。
这世上还会有江湖吗?
她突然笑了。
这世上
还有我。
我其实特别能明白武侠不再是这个时代所需要的东西了,但有些东西就该永垂不朽,爱,自由意志,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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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何》是我写给武侠的情书,她会像我十七岁时爱上的武侠样子,伟大且浪漫。
......
我笔下的江湖,就要有春夏秋冬。
十万字,写了一个月内发生的事,也发了一个月的文,除了几个好友激烈讨论,没收到什么反馈,可能大家看不太懂。我写了很多个人物小传,这些人物都是在踏雪斩月的那一个瞬间进入到《刺客何春夏》的故事里,他们都背负着自己的历史在前进,我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这些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可读者不会知道,会有这样的一个信息差存在,这没办法,只能说不急吧,我会通过七篇番外《寻龙》《剑语》...来把这些补齐。
我对自己的文笔还是特别骄傲的,因为我基本不使用形容词,我是用大量的动词和对话营造人物的反应去让读者感受温度,感受兵刃的重量,感受一些文字所不能触及。但感觉不太成功,功力不够功力不够。
这种写法有一个毛病是它不解释,它不会去解释这个人到底有多难过,它只是呈现,比如赵南珂的嚎啕大哭。在我已经埋了巨量的隐线剧情,那么多的过去纠葛,还不去解释人的心理活动,我这人真是有毛病,哈哈。(笑)反正有朋友说还好,就是文学烂梗玩多了。那行吧,那就继续这么写呗。
武侠不死,只是到了冬天,它凋零了。
还会有这样一个春夏吗?
还会有花开吗?
这世上,
还有我。
第二十九章 唯一
“不是,兄弟,你要想明白一件事情,一个月的时间,你哪怕资质通天,也不可能胜过余丹凤的十年苦功,去就是送命,何必要答应呢?”
驸马府南院梅树下,张舟粥,何春夏,莫青衫,姜凡,王娟儿,齐白钰六人围坐。姜凡冲张舟粥摇摇头,对何春夏说话,“春夏姑娘,我记得你说过,剑法是可以取巧的。”
何春夏想了一阵,径直开口,“再怎么取巧,差距不能太大,余丹凤那几下我见过,踏前歌和登云步法,一攻一守,他得的可是真传,一般高手都不会是他一合之敌。”莫青衫接话,“其实登云步法有得解。”姜凡的眼神稍微亮了些,随即又黯淡下去。
“一个月,没得解。”
齐白钰叹口气,“奇兵暗器,可否取巧?”张舟粥突然兴奋接话,“鸳鸯钩不错,专破兵刃,可以学这个!”何春夏皱眉,“就那个扮狐妖的?我交过手,他不会比余丹凤强。”
张舟粥心里默默叹气,原来章叔这一门不强啊,看来这什么御狐的法门也就养养狐狸有用,我还是老老实实跟师父学剑吧。
议论声静了,叶殊入院,众人向他请好。
“春夏,出来。”转身就走。
何春夏翻了白眼,冲其他人露个倒霉神情,上前跟了。
“那日我和余丹凤有过招,你看见了,余丹凤的剑招,你能学几成?”
“踏前歌还好,登云步法我完全不明白,要不让衫衫来..”
“几成?”
“七成。”
“够了。”
叶殊持素雪剑,站在正院中央,何春夏两手空空,她摊手,“师父要不我去把长恨剑取来。”
“折一枝梅,快去快回。”
何春夏小跑去南院,众人见她面露喜色回来,只道是没挨骂,也没管她继续议论。她从梅树上折了根枝条下来,将枝上的梅花扔给姜凡,“师父出手了,我回来教你。”
小跑回去在叶殊跟前站了,身形一瞬舒展开来,持梅枝而立。叶殊见了点点头,递过素雪剑,换了她手中的梅枝。
“来。”
何春夏左脚向前画个半圆,剑斜斜递出,梅枝不徐不疾,搭上剑刃,何春夏右脚踮起,扭身前转,素雪剑已抵在叶殊肋下,梅枝不偏不斜,直直刺出,后发后至,轻轻点在何春夏咽喉处。何春夏皱眉头,“我不明白。”明明已经输了,为什么还要刺出来,这不是毫无来由的无赖吗?
“以命换命。”叶殊神情严肃,“这不是比剑,是杀人。要赢,就要不择手段。”
搭上剑刃是为了占住中门,当对方拥有无比高深精妙的剑招的时候,往往会忽略最简单的一招,刺。余丹凤比姜凡快,对刺一定是姜凡输,但赌的就是余丹凤一定不会刺,比起上来就搏命,他有无数种更优解,他会用踏前歌和登云步法从两侧进攻,他有信心可以突破姜凡回防的一切剑招,轻松拿下。那就不防御,中门的要害不被击中,不会立刻死,就会有余力换命。
只有这一刺的机会,置死地而后生。
刺不中一定死,刺中了不一定活,只有这一次的机会。
何春夏明白了,默默点点头,凑到师父跟前把剑还给他。
“不了,借你先用着,你现在也要做别人的老师了,也会被人叫做先生。”叶殊绷着的脸松弛下来,“说话,做派都要改,凡事多想想,要对得起先生这两个字。”
何春夏皱了鼻子,昂昂昂,随口应付两句,蹦蹦跳跳地握着素雪剑自己玩起来,轻轻用手指去一点点抚剑身上在阳光下拉出的银色剑纹。叶殊见状,叹口气笑了,伸手想去拍拍她的头,手到半空又放下。
“去吧。”
......
“可惜了,这是世间最后一瓣天心花。”齐白鱼将一朵冰莲推到齐白羽面前,冰莲中封着一片花瓣。
“不是还有三瓣吗?”
“另两瓣给展伟豪用了,如果不是你要,这一瓣也得搭进去。”
传说在混沌之中,世上本无天地,只有诸神。天,盘古,女娲,应龙,老君...天与盘古一战,力竭战败。其精魄化作天雷,躯体化作天地山川,血泊化作海洋河流,天的心,化作一枚孤岛,在天地海洋间漂流。
天心花就生在这座岛上,传闻中需要积攒五百年的灵气才能开花一次。只是不会有下一个五百年了,从十三年前,天的心再没人见过。
天心花具有不可思议的药效,作为不老丹方的主药,一直只存在传说中,直到二十四年前的一次偶然才被发现,齐白鱼如何到手已不得而知。重要的是,世间的最后一瓣天心花,要物有所值。
齐白羽面前放着两枚平安锁,一朵冰莲,他用双手虚抱那冰莲。
“诸天神雷,听我号令。”
炽。
他两手间的温度陡然升高,那冰莲缓缓向外一滴滴渗水,冰融化的并不快,得等一会。齐白鱼翘了二郎腿,“上元节,十四月中可是凭一己之力让一条街落雪。”
齐白羽翻个白眼,“我这是靠自己的内力来强行催动天地灵气,他是直接对天地灵气下令,能一样吗。”
两人闲聊几句,齐白羽渐渐脸色惨白,嘴唇一点点变浅,额角冒汗,消耗极大。冰已成水,他将那枚花瓣送入口中,气色好起来,容光焕发。
他咬破自己的左右手食指,将指尖的血送进两枚平安锁的锁眼,然后,合二为一。
闭眼再睁,已是一梦云中。
心田无垢,性地绝空,久而不动,感则遂通。
他落了泪。
悠悠醒来。
齐白鱼皱眉,“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后二十年,心酸苦楚难自制。
他笑了笑。
......
“你记住了没啊,这可是唯一的机会,你得练,这一刺一定要快要狠。”何春夏双手抱在胸前,姜凡心不在焉地点头,持剑比划几下,还是放下。
“春夏姑娘,我记得你的床尾上挂着一柄桃木剑,对你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啊,没什么意义。之前是燕栀睡那儿,应该是狐妖闹事的时候挂过去辟邪。”何春夏眨眨眼,觉得奇怪,“问这个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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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凡犹豫一阵,还是开口,“狐妖的事早就过了,可否借我挂上些时日,我这...就是希望有个好运气。”
“驱邪的玩意跟好运气有什么关系?”何春夏挠挠头,“十四先生偶尔会用用那把剑...”姜凡打断她,“到时候再说,先生去我那里拿,一样的,我真的很需要一点好运气。”
“我还是没明白这跟运气有什么关系。”何春夏看他神色坚定执意要剑,还是点头同意了。
姜凡如释重负。
《五雷正法》
这才是我唯一的机会。
第三十章 低语
凤仙一样的女人,坚韧,总笑,表情温和,眸子里含着水,心一动,水起了涟漪,光凭眼神,便说起不紧不慢的话。
“按理说这么写不符合规矩,不过这一段我实在喜欢。”楚尤之递过一张考卷给明珠公主,她见了,眉眼弯弯,眼里水汪汪的笑意。
“我也喜欢,这是写我的?”
“写她母亲。”楚尤之感叹一句,“只是可惜了,非诗非曲亦非八股文章,此卷无分,不予入学。”明珠公主蹙眉,“怎么,那里来的这样规矩?写得好反而不给进?”
“女学考试中的入学卷都要刊出来,登在邸报上给全国的文人赏阅,不合规矩怎么能行。不过这女子我认得,公主要是喜欢,过几日我叫过来,陪您喝喝茶。”
明珠公主扫过卷子上的姓名,王娟儿,哼一声,“你们汉人,干什么都要喝茶,温吞吞的,我可没什么要紧事做,明日就差她过来陪陪我。”
“圣上明日邀了您和您哥哥入宫,要收您两为义子义女,赐姓余,这是大事不可怠慢。以后您哥哥汉文名字就是余明志,您自然就是余明珠。”
“难听死了,我才不要去。”明珠公主噘嘴,“我要叫...”再扫一眼王娟儿三个字。
“我要叫珠儿。”
啊这...那您开心就好。
......
“义父三日前就醒了,为什么还不让进!”展四神情激动,展二摆摆断腕,示意他退步,自己向前迈步,一瞬间杀气尽收,一张满是伤疤的凶相竟然温和起来。他微微躬身先行过礼再冲齐白鱼开口,“齐大少,这几日下面出了些小事情,想请展先生定夺,有劳您了。”
齐白鱼双手笼在袖子里,摇头回应,“既然知道了,那其他太医也告诉过你们展先生现在的情况。展先生现在执意寻死,无时不刻都得有人看着,这个时候拿这些俗事去打扰他,不太妥当。”
展二叹气,态度更为恭敬,“义父若是见了相熟的人,或许心里会好受些,齐大少一向与我东宫交好,这个人情,一定记下。”
“呵。”齐白鱼嗤之以鼻,“救展先生的命,可是用了世上最后的三瓣天心花,这个人情给我记好了。看来你们知道的也没那么多,展先生瞎了,看不见你。”展二微眯双眼,脸上多了丝失落,再开口,语气难过,“让我见见义父吧,他...”
他曾经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
齐白鱼见他是真伤心,袖里的手欲伸出搭肩安慰,但还是在袖口停下,“再过些时日,实在有事可以跟我说,展先生冷静些的时候,我会告诉他的。”
“只是小事,不必了。”展二谢过,领着展四往回走,行至无人处,展四说话,“齐大少算是可以信任的人。江淮一带的账目,都察院去年去的三次都是义父压下来,如今又要差人...皇帝虽然上了朝,可都是随口任性胡来,满人怎么能赐余姓,这不是引狼入室吗?朝中大小事更是都交给了苏三清,他一言定之,实权归竹林党所有,怎么能行?干嘛不让齐大少转告,义父知道,心里有数,哪怕不做什么,大家也算吃颗定心丸。”
展二摸摸自己的断腕,“齐大少可以信任,齐二少呢?毕竟血浓于水,竹林党如今虎视眈眈,义父要是不在了,怕是会立刻如虎狼般对东宫赶尽杀绝,你觉得齐大少会站那边?”
展四无言。
齐白鱼推门入内,门内已有一人在桌边喝茶,齐白鱼冲他点头示意,“苏先生。”
苏三清回礼,“刚和展先生说过话,他听了几句,应该是没什么心思回应。”齐白鱼走到炕边看了,展伟豪看上去像一具干尸,皮肤烂在肉上,不能盖被,炕烧的极热,搭着一片细绸子,干枯左手在绸子外面放着,听见齐白鱼的脚步,手指动了动,眼皮粘连着费力睁开,露出死鱼般的眼白,转了几圈,又再闭上。
“展先生。”齐白鱼坐到炕边,将那只干枯的左手放在自己右手心上托住。“圣上将给满人的王子和明珠公主赐姓,收两人为义子义女,储君未立,如此行事实在不妥,诸位大臣上奏相劝,圣上不听。您还是传个口谕,也好吩咐储君之位的人选。”
一根枯瘦的手指垂下,要依靠胳膊才能在齐白鱼手心移动,缓缓写出个“杀”字,齐白鱼叹口气,继续说话,“我这里有几块福寿膏,展先生,这样如何,苏先生也在这里,这两件事,您待会传话下去,先听苏先生的。”
那根手指悬空不动,停了一会,最后还是在齐白鱼的手心里点了两下,伸到一侧,指指苏三清,示意过来。齐白鱼给苏三清让出位置,那手指摸到苏三清手心,缓缓写两个字。
“继。”
“生。”
苏三清笑笑,“我倒是这么想。”也探出手指在展伟豪手心写了两个字。
断龙。
展伟豪睁眼,转头看苏三清,只有无尽的黑暗。
他无法落下泪来,只好指指齐白鱼,要他的福寿膏。
苏三清从后门出去,齐白鱼忙活一会,推门叫过侧屋候着的其他御医。吩咐几件事下去,那几位御医点头应了,各忙各的,有的去找展二展五,有的进屋照看展先生,有的不知去向何处。
齐白鱼坐马车回家,路上长舒几口气,打了个盹,醒转时已到了侧门,有下人在马车前候着,见他下来,小声说话,“大少爷,姜凡在你院里等了很久了,说有重要事情商量。”
齐白鱼叫下人们都散了,快步入院,姜凡坐在屋外的回廊台阶上,手中一剑形用红布包好放于膝上。
“五雷正法?”
“是,我有个条件。”
“进来说话。”齐白鱼领姜凡进屋在桌边坐了,双手少有的放在袖外,不住颤抖,要去解开那红布,姜凡见了,伸手拦住,“先谈条件。”
“有什么好谈的,你和余丹凤的事朝堂上都传开了,一个小王爷愿意对上一个卑贱的下人,余丹凤此事办的很有气度。你无非就是想我破解了这五雷正法,你也得点好处。”齐白鱼摇摇头,再伸手去解,姜凡点头不拦。
红布拆开,第一眼只是柄普普通通的木剑,细看,剑刃上咒文交错,整剑浑然天成,看不出打磨痕迹,像是天生如此,可这天地间只有天生的木头,怎么会有天生的木剑?
“心心念念,终归我所有。”齐白鱼克制不住的笑意,他持剑闭目再睁,调动浑身内力缓缓向面前的木桌刺出一剑,他武功不高,内力不强,但已足够。
“诸界神雷,听我号令。”
灭!
一道雷光掠过,将那木桌劈作两半,空气中还残余着紫色残影和烧焦气味,姜凡瞪圆了眼,喜上眉梢,站起身来,如此神迹,何须搏命,可轻易胜得!齐白鱼瞧见他的脸色,摇摇头,“五雷正法可以号令天地灵气,只是需要一点点内力与法门催动,之前你受伤我可是瞧过,半分内力都没有。”
姜凡皱了眉头,“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哈哈哈。”齐白鱼大笑,一指头将他戳的坐下,“天资好些的外门武者,习武三年,肉体强横到一定程度,才能生出内力。哪怕是内门武者,要生内劲,也需两年苦工磨炼肉身,你一个手无缚鸡力的书生,一个月,凭什么?”
姜凡受此打击,瘫坐椅上,不住往外冒冷汗,齐白鱼见他这个样子,不以为然,“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冲他挥挥手上的桃木剑。
“先生...”姜凡见齐白鱼对着光细细端详木剑上的法纹,再起身上前,拿住齐白鱼握剑的手腕,“先生说拿去研究几日,几日?”
“有一种邪道武功,据说一周便可生内劲,正巧我这里有一本。剑,比武当日我也可以借你,不过这交易是双方的,有些东西,那就得是我的了。”
姜凡犹豫不语,齐白鱼轻轻挣开被握住的手腕,低声,“不回去了吧,藏在我这儿,好好练上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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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报了仇,我给你点银子,拿着银子拿着剑,逃的远远的。
姜凡瞪了眼睛,盯住那柄桃木剑,一个月后,只是借用一个月?只是借用一个月...
哎?这是我的了。要报仇,总不能连点坏名声都不背。
我偷了剑逃了,就没人会知道这剑在先生手里,好算计。没脸回去了,十四先生。十四先生对自己有恩。叶先生?叶先生...张舟粥,张舟粥凭什么,都是血海深仇,他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气,一个苟且偷生的人,又入了师门,又当了锦衣卫,仇人莫名其妙就被杀了,他凭什么!他凭什么!
“功法给我。”
“好的!”
第三十一章 一十三
“断云对素雪,如何?”
“你还不配做我的对手。”
“这么多姑娘看着呢,给个面子。”
“不给。”
草地上,十多位妙龄女子取了毡子垫坐,每人身边都配有弓箭和一柄木剑供把玩,稍远地方,数十位丫鬟下人牵着马匹带着零碎候着。姑娘们围成一圈,中心空地立着三人,齐家两兄弟和何春夏,齐白羽砸吧砸吧嘴,又要开口,被齐白钰请出去,“上课了,少丢人。”
齐白羽冲坐着的姑娘们吐舌头做个鬼脸,几声银铃笑,圈外几步,韩香菱独坐,小丫鬟牵着马候在一边,齐白羽叫声“嫂子好。”挨了韩香菱一个白眼,挑眉露个笑脸凑上去,韩香菱再白他一眼,在毡子上挪了点位置让他也坐下。
“骑射课一向是为贵族男子开设的,包括武术,剑术,骑马,射箭,长枪等等,不仅是要培养强健的体魄,更是通过竞技,搏击,狩猎等内容来修炼自己的身心,以武入哲,以哲思武,相辅相成...”齐白钰被何春夏打断。
“大家是不是没有听懂?”
“是!”
何春夏冲齐白钰摆手,示意自己开口,“简单的说就是锻炼身体,可以防身,将来嫁出去,收拾收拾丈夫,教育教育儿子,都挺有用的。”
众姑娘有几个点点头,也有数人皱了眉,脸上极为不满,但未开口反驳。何春夏冲齐白钰挑眉,“这都是贵族小姐,武哲都讲出来了,你还真要把她们教成江湖高手啊,一代宗师那是我的事情,姑娘们学点寻常功夫傍身就好。”
“你说这话我可不高兴了!”王娟儿叉腰,余珠儿,明珠公主坐在她身后些,眉眼一翻一瞪,也跟着叉起腰来,“哼!”
“我可不是什么贵族小姐,但咱们姑娘就不能过自己的生死,就非得绑在相夫教子这条路上,依附男人过活?就许你当武林高手,江湖大侠,不许我们学点真本事啊?”王娟儿冲何春夏吐舌头,这话半真半开玩笑,何春夏心里有数,也不和她争,刚要和齐白钰继续上课,一棉衣女子站起。
“我不想服你,和你比剑,你赢了我道歉,怎么罚我都可以,但你输了就自己走。”她身边坐着一袭紫衣,魏紫霞伸手去拉她坐下,被挣开,那女子走到何,齐二人跟前作揖,持木剑而立,身上的棉袄厚重,身姿却潇洒。
“素雪剑主弟子,何春夏。”
“雾山剑主赵家,赵梦。”
何春夏皱眉,并未出手,“雾山爷爷家的后辈?就只有小雾山赵南珂一个人啊,你是?”
“我是赵家的丫鬟,从小伺候少爷一起长大,我也不是什么贵族小姐,我是凭自己的本事考进来的,你凭什么?”
何春夏叹气,两手抱在胸前,“让你一招。”
“得罪!”赵梦一瞬暴起,木剑陡然刺出,众人甚至看不清剑刃,只有一道残影飞掠而过。
下一瞬她停在原地。
木剑断作两截。
何春夏两手依旧抱在胸前。
一声惊呼自不远处传来,众人无暇回头去看,只见场内的赵梦瞪着双眼,血涌上头,她强行压住情绪,拾了残刃,冲何春夏规规矩矩行礼,“对不起!请赐罚。”
“不必了,服了就行,回去吧。”
“不服,有一天我一定赢你。”赵梦再拜,回位坐了,魏紫霞牵过她的手,“何春夏的名字你也在江湖上听过呀,传的本来就厉害,干嘛还闹这一出。”
赵梦咬着嘴唇,“这些姑娘们,穿的用的都比我好得多,我就是想争口气。”魏紫霞把她攥的紧些,“结了课你去我那,拿些我平日里穿用的。”赵梦摇头,手又被攥的紧些,“听话。”
余丹凤,展五,余明志三人在不远处佯装骑马来回踱步,实则偷看姑娘们,国子监的学生们也有不少和他们一样,三三两两结伴围观,假装路过。先前的惊呼声出自余明志,满人王子。见那边继续上课,三人闲聊,余明志开口,“那一剑快的我看不清,这样的高手居然会是那日出现的女子,真有趣,凤哥儿,你是剑道高手,她比起你如何?”
“快倒是真快,不过素雪剑主没什么绝技,光快有什么用,剑招精妙才是取胜之道,我比她略强。”余丹凤不假思索,余明志赞叹不绝,仰慕之情溢于言表,展五凑近余丹凤,指了姑娘们中倚在一起的两位,“燕家两姐妹,这次逃不掉了。”
余丹凤叹口气,“你以为我没过问?杜观山贼的很,把她俩藏到十四先生府上做贴身丫鬟,说不定早给当了双修的鼎炉,要不然怎么会钦点她俩入学,这我怎么敢动。”余明志听见,让展五也指给他看,啧啧称奇,“果然漂亮,凤哥儿好眼光。”
“这里的姑娘可不比外面的庸脂俗粉,大都是名门之后,眼界广,心气高,不好轻易得手。”余丹凤指了刚刚出手的赵梦,“对症下药,这种穷出身考进来的,富贵和权势拿她不住,身份有尊卑,反而要多温柔,多尊重,事事多留心眼,假装让她一些,可以事半功倍。”余明志眼神一亮,“想不到凤哥儿不仅是剑道高手,情场也颇有心得,学到了学到了。”
展五插嘴,“赵梦不是考进来的,只是她自己这么认为,背地里管入学的几个竹林党收了十方商会的大价钱,唉,这等美差之前一向可是归东宫...”余丹凤递过眼色示意打住。
余明志关注点却不在此,“那就是说,能来这里的姑娘们非富即贵,入学考其实只是走了个过场?”
“当然,王娟儿不就是沾了令妹的光,破格录取,才成了这第十三名女学生,不过真考进来的倒也有一个,三科第一。”展五指给余明志看。神情认真,咬着笔头不时在另一手上的书卷上写写画画,她穿着一身干净素雅的绸布衣裳,料子不错,只是式样绣工并不是近日流行,用一根红木簪子盘头,未施粉黛,脸颊清爽微红,鬓角上插着一朵刚摘的小花。
“蒋萍芳,祖上出过进士,书香世家,父亲也曾是国子监的监生,派在小地方教书,好友里有一个在翰林院任五经博士,知道了女学的事,连夜赶了三百里地,把父女俩接进京城赶考,才有的这三科第一,现在蒋父回去,安排在那好友家借住,离得不远。”
余明志喔了一声,“展兄如此上心?怕不是...这姑娘长相一般,气质虽出尘,算不得美。”
展五点头,“亵玩当然是美人好,但这娶妻,还是得好女人。”
“所见略同!”
三人哈哈大笑,被众姑娘们听见,纷纷回头来看,何春夏瞧见余丹凤,横眼瞪他,燕家姐妹和王娟儿瞧一眼就回身,只当没看见,余珠儿看见哥哥,冲他挥手。一时间姑娘们,下人们,附近的监生都往这边看,余明志自觉惭愧,尴尬笑笑,倒是余丹凤和展五不以为然,还要冲姑娘们吹几声口哨,换几张娇羞回头的红脸。
“余丹凤,连尊师重道都忘了么,这是课堂,不是青楼。”韩香菱起身,抱了双手在胸前,站着看他,余丹凤眯着细眼,昂了头要驱马上前,展五拦了小声说话,“平日里不讲规矩不要紧,这女学的课,圣上钦点,学生教习的家境势力更不可轻易招惹,现在又有这么多监生看着,这事一定会闹大。姜辉和秦雨虹的死,福王爷是压了火气遣你来陪读,别再生事端。”
余丹凤挤出个笑脸下马,冲姑娘们鞠躬行礼,大声说话,“这么多美人在一起,心向往之,没成想扰了大家的清净,万分抱歉。”再冲韩香菱邪笑一句,“咱俩梦里见。”
上马就走。
韩香菱气得正欲骑马去追,忽然破空声起,三根箭矢一齐射出,两前一后,前箭从余丹凤肋下穿过,贴着左右马眼飞前了,马惊,停步嘶鸣,前腿跃起,余丹凤一个后空翻平稳落地,胯下一凉,后箭穿过他两腿间的空隙,插入地面。
“这便是箭术,小福王特地配合我示范给大家看,好身手,大家为他鼓掌。”齐白钰领头鼓起掌来,一时间草场上掌声雷动。
余丹凤气得满脸通红却不好发作,展五骑马过来,“马跑远了,追不追。”余丹凤瞪圆了细眼,欲开口又咽骂回去,一把把展五从马上拉下来,骑上快走远了。
“厉害,我要学这个!”明珠公主带头起哄,起身取了自己的弓箭上前比划,姑娘们也都跟着站起围在两人身边。齐白钰一手轻轻将余珠儿的箭矢拿走,另一手在余珠儿腰间,大臂,手腕正了正姿势,“先站好,脚与肩宽。”
“扣弦,先预拉一下,调整好姿势再开弓。”
“咻!”余珠儿拉弓,自己配音,弓弦弹回打在手上,疼得咧嘴。齐白钰笑笑,“用双肩发力,不是用手腕。”将双手搭在她两肩上捏了捏筋肉的位置,忽觉手下绵软,柔若无骨,见余珠儿脸颊微红了些,反应过来是女子,此举轻薄,立刻收手,唤了何春夏过来。
“还好今儿个二哥英雄救美,不然这醋坛子又要翻了。”齐白羽呵呵笑声,韩香菱斜看他一眼,杀气逼人,他立刻自觉站起,韩香菱哼的笑声,“今天高兴,坐吧。”齐白羽刚坐下,腰间挨了一记戳,疼的倒吸凉气,再看韩香菱,若无其事。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何春夏叹口气,她和齐二少挨个完整理姑娘们的架势,大多姑娘毫无武功,甚至身子骨还较正常女子稍弱些,不会发劲,拉弓姿势总摆不到位,还有不小心被弓弦弹到自己眼睛的,叫痛找一边候着的丫鬟下人去了。几个有底子的姑娘安排到一边自己射靶,其中一个,十四五岁样子,头发不长,紧贴后脑勺扎好,一身劲装,搭箭就射,几个眨眼就将自己箭袋中的箭矢射完,在那靶子上射出一个“人”字,又偷拿身边赵梦和魏紫霞两人的箭,在靶子上多横出个“一”和之前的“人”凑成个“大”字。射完了自己蹦跶到一边找丫鬟要过马骑了回来绕着一帮还站着摆姿势的姑娘们转悠炫耀。
“巫马彦君,大威镖局的小魔头,怎么把她也给弄进来了。”韩香菱皱了眉头,齐白羽见两人有旧,随口问问关系,韩香菱道,“她偷过我荷包。”
之前被弓弦弹到眼睛的那位姑娘,左眼眶处红红,不住拿帕子拭泪,不会武功,却也骑了马过来,巫马彦君见了,晃悠过去和她凑一块。
齐白羽说话,“这个我认得,刘柳枝,汇丰银号的二小姐,我大余朝最富的银号和最大的镖局,交易来往一定不少,俩人认识也不稀奇。”
剩下的姑娘们看见巫马彦君和刘柳枝两人骑马,拉弓还没学会,又嚷嚷着要骑马,齐白钰性子温和,由得她们去,何春夏身为助教,又是些同龄左右的姑娘,齐白钰不表态她也不好发作,只得让丫鬟仆人牵了马过来伺候。一时间牵马的牵马,拉弓的拉弓,看热闹的看热闹,场面乱做一团。
其中十余名丫鬟下人,竟集中在一人身边。在所有姑娘带来的下人里占了大多半人数,甚至有两位宫女打扮。丫鬟们“奶奶”“奶奶”的叫着,端了凳子来,铺了绣花垫子,才让那姑娘坐,捏肩捶腿的,还有奉了茶来让那姑娘漱口的。那姑娘穿金丝绣边的袄子,头上玉,金,银簪子各一根,刚坐下,一件银狐披肩披上暖身。
“这谁呀?这么大排场。”何春夏开口问燕栀,燕家姐妹本就是驸马府上的下人,姜凡这几日不见人影,哪里来多的人伺候,俩人又不会骑马没牵马来,何春夏就把自己的马牵过来给两人摸摸。燕栀摇摇头也不知道,燕蝶小声开口,“文兰兰,是贤妃文艳艳的妹妹。”三人正议论,蒋萍芳拎着一方小食盒小心翼翼走过来,冲何春夏请了好,她只带了个刚买的小丫鬟,不过十一二岁,没马可骑,也想过来摸一摸。盒子里是自己早上做的点心,本是作为午饭,看三人衣着不似其他姑娘华贵,也没穿戴什么金银,应该不会嫌弃,就取来一起吃。
何春夏见了点心想起几人的午饭还在知远院二哥屋里温着,看其他人大都丫鬟下人伺候着或骑马或吃点零嘴点心,齐白钰更是扶着位姑娘的马,牵了个六七岁的小女童边聊边慢慢向外走,冲身边三人交代几句,递过缰绳,取午饭去了。
王娟儿则和余珠儿一起,余珠儿虽是满人,可母亲是江南闺秀,从小教她和余明志读书写字,所以对武艺一窍不通,只会骑马。如今有个擅长领域,露了笑,骑好了,撺掇王娟儿跟她上来。文兰兰看见,心想这王娟儿只消余珠儿一句话就可破格入学,而自己可是求了姐姐好久,又让姐姐求了圣上好久,才答应下来,圣上未免也太宠这什么蛮荒之地来的狗屁公主了。文兰兰想着使坏,不过打人不能打脸,笑笑开口,却是冲身边的两位宫女,“连马都买不起,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也配来这里上学?喔,我打眼了,原来是公主身边的红人,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一人得道,什么什么...唉,记不清了。”身边的丫鬟们都捂住嘴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梦,蒋萍芳,燕家两姐妹等几位并未带马来的姑娘们都皱了眉头。
王娟儿起初没反应过来是在嘲讽自己,余珠儿正拉她上马,人多声音杂,就听见什么公主红人的,上了马还冲文兰兰笑笑,丫鬟们立刻笑的更欢了,看神情察觉到不对,转头递耳,余珠儿皱了鼻子趴在她肩上讲了文兰兰的身份和刚刚的话,王娟儿立刻瞪了眼,忍住不开口,文艳艳身为贤妃,更是教授,文兰兰不能得罪。余珠儿心思单纯,不知道这俗语,领悟不到话外意思,大声对王娟儿,有意让她们都听见,“哼,明天我买最好的马送你。”
“哟,不愧是公主殿下,这说的话呀,就是阔气。”文兰兰勾勾手指,下人端茶过来,小饮漱了口吐在碗里,有意啐大声些,“呸!”
“一匹马能值几个钱,小地方来的人啊,就是没见识。”
余珠儿再怎么心思单纯,也听出不对,跳下马要和她理论,还没说完一句,那边众丫鬟你一句我一句的拐着弯的藏刀子,气得她直跺脚,走上前去。王娟儿在马上帮衬几句,那马儿见主人往前走,自己也往前一窜,王娟儿什么没扶着,往后一仰失了平衡,自己吓自己,揪住那马的鬓毛,两腿猛地夹紧,那马吃痛,左右扭身,眼看就要将王娟儿摔落在地,忽一曼妙身影从侧边飞身上马,牵了缰绳抱着王娟儿控住马步,将怀里的王娟儿搂了下马。
韩香菱,她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对文兰兰开口,“上午的课先上到这里,有朋自远方来,别丢人。”
文兰兰见差点伤人,心里也有些后怕,嘴上不饶人,“说的就是,丢人,马都骑不住。”余珠儿更气,红了眼,蹦跶出一串听不懂的满语,王娟儿差点落马,心有余悸,不愿再争,上前牵她要走,牵了几次才牵动。
巫马彦君和刘柳枝从先前就在一边看热闹,刘柳枝摇摇头,“这文兰兰真是又讨厌又没脑子,什么叫小地方人,咱俩不是京城出身,就是没见识的小地方人了?”巫马彦君早把不高兴写在脸上,“我待会去捉弄她一下。”刘柳枝劝她,“咱俩初来,她姐姐可是教习,得罪不起,别闹事。”再看文兰兰那边,不知从那里端来一张桌子,各类蔬果小吃,点心肉脯已经摆好,还有数名丫鬟捧着未开封的食盒候在一旁。巫马彦君眼珠一转,计上心头,“走,我们去蹭午饭。”拍马过去,刘柳枝不敢大声阻拦,只得跟上。
齐白钰才抱着女童牵马赶到,马上姑娘微耷着眼,无精打采,身着浅灰男装,但眉眼柔和,能一眼看出是女子,三人一起画面和谐,竟有些像一家三口。韩香菱冲那马上姑娘打招呼,“如霜。”
秦如霜点点头,睡眼睁大了些,指了齐白钰怀里抱的女童,“萧锐,聪明懂事。”韩香菱下了马,去逗逗那小姑娘,捏捏她的小鼻子,“如霜姑娘可很少给人这么高的评价,你不错哦。”那女孩咯咯咯的直笑。
“怎么回事?”齐白钰问方才情况,齐白羽凑过来讲了。韩香菱先前说下课,姑娘们都随丫鬟下人走远了,聚不到一起。懒懒声音从马上传来,秦如霜开口,“齐二哥,那有你这么当先生的,要有师威。今儿早上,上课可以随便插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任由姑娘们胡来,一点规矩不讲,这课上的是什么东西,不如不上。”
“先吃饭先吃饭。”齐白钰尴尬笑笑,眼光扫视一圈,“春夏姑娘呢?”韩香菱皱了眉头,没人接话,何春夏正巧提着两个食盒出现,一路小跑过来,和齐白钰对个眼神,径直跑到先前三人身边去了。
“附近馆子不少,随便对付两口回来就行。”齐白羽牵过那女童在前面领路,回头说话注意到齐白钰还盯着何春夏那边看,“二哥二哥。”
“嗯?”
“你是不是特别爱吃醋啊?”
“还好。”
“那怎么莫名其妙的一股醋味?”
马上传来一串笑,萧锐虽然不明白但也跟着咯咯咯,齐白钰摸不着头脑,收了眼神回来,瞧见齐白羽腰间又挨记戳,疼的一跳一跳往前走。
五人行至街面,路上行人神色匆匆,佩刀剑兵器者多了不少,每隔一段路必有佩六扇门腰牌的官差值守,更有捕头带人骑马巡视,繁华中多了丝肃杀之意。
“爹爹!爹爹!”萧锐突然大声叫起来,指了那马上的官差背影,那官差听见声回头,竟是萧华,立刻下马,拜了众人。
“六扇门宣武卫总捕头萧华,给齐二少,齐三少,韩姑娘,秦姑娘请安。”
齐白钰道,“怎么回事,是出了什么案子吗?”萧华正欲开口,倒是秦如霜接话,“这不是要开什么论剑会,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侠士都往京城赶,没名没姓的也巴不得来凑凑热闹,看看有没有扬名立万的机会。人一多,三教九流就都来了,我爹下令,这些天,街面上先管的严些。”
萧华笑笑,“是啊,秦尚书确有远见,神偷六指摘星已经犯了几起案子,留了踪迹,正查着呢,还听说采花贼裴空轮也来了。若不是这样严加管理,怕是要出更多乱子。”
众人又闲聊几句,萧华叮嘱齐白钰尽量让姑娘们早些放学回家,不要走夜路,摸摸小女的脸,让她听秦姑娘的话,他还有案子要查,拜过离去。
五人在附近找了个客栈要了几个菜,正喝茶等着,齐白钰瞥见旁桌上的两女一男,那两名女子也是女学的学生,苏瑶池,苏三清的侄女,黄芍,女学教授太常寺卿黄炳的女儿,只是那男子自己从未见过,一身布衣,模样俊美,一对桃花眼极为妖媚。
齐白钰过去打个招呼,“这位是?”
“齐二少没见过我,我却见过齐二少,我姓裴,裴空轮。”那男子边说边笑,齐白钰立刻变了脸色,肌肉绷紧,将出手拿人,苏瑶池拍拍他,“他骗你的,这是汇丰银号的大少爷,刘灵官,我俩打小就是好朋友,他一直在南边做生意,昨儿个刚到京城。”
“开个玩笑。”刘灵官冲齐白钰笑笑,双眼一挑,对着另一桌的姑娘们摆手招呼,大小姑娘们礼貌回礼。齐白钰回位,自己这边与苏瑶池,黄芍两人并不算熟识,没有坐在一起的想法。苏瑶池和黄芍吃完就走,留了那刘灵官一人,他唤过伙计,“这京城里可有青楼一类的地方,环境不必雅致,姑娘得漂亮。”伙计滔滔不绝讲了一长串,刘灵官点头,取了纸笔挨个记下,记完就出门,看方向,应该是往最近的青楼去了。齐白钰摇摇头,继续吃菜,不一会几人吃完回国子监去了。
到了上午上课的地方才看见,除他们几个外的其他姑娘都已到了。除了文兰兰单个坐在一边,由丫鬟伺候着,其他的姑娘们都围着数十匹马挨个挑选,马群里的马皮毛顺滑,筋肉结实,体态优美,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马,何春夏老早看见他们,跑过来说话,“魏紫霞说十方商会新开了家马店,这宣传用的文章一直没定,正好刚到了批好马,就牵过来让姑娘们以诗换马。”
“什么时候新开家马店,没听说过。”秦如霜道。
“看破不说破。”齐白羽眯着眼看向马群,“这其中有几匹我可是见过的,青虬,紫燕,的卢,连钱,都是一等一的极品,任何一匹的价格都在这个数以上。”比出个“一”字。
“一百两?”何春夏问。
“千。”
“哇,那我去做首诗,齐二少,你看那匹马最好?”
齐白钰皱眉,“我对马匹这方面知道的不多。”指指三弟,齐白羽立刻摊手看她,挑眉得意,示意快来问我。何春夏见状,只当是没看见,“反正都是好马,随便选了。”
随手写了几句打油诗交给魏紫霞,魏紫霞身边的赵梦瞥见写的东西,“你自己明明有马,还要来占这样的便宜。”
魏紫霞示意她别多嘴,堆了笑对何春夏,“春夏姑娘,早上梦儿对你多有得罪,希望你不要介意,以后剑术上有机会,请你多提点提点她。”
“我才..”赵梦话说到一半,“不”字还没出口,被何春夏打断,指指自己的耳朵,“早上的话我听见了,雾山爷爷是个很好的人,我虽然没见过赵南珂,但这点事还不放在心上,以后有剑术上的问题,问我就是了。”
魏紫霞听见这话,微微笑了,亲自挑了匹马给她,那马浑身银发,丝滑柔顺,双眼有光,似通人性,极为神气,“银鱼,其汗如血,场上最好的就是这匹汗血宝马,春夏姑娘,宝马赠侠士,你我以后便是朋友,希望你能不忘这赠马之谊。”
“一定。”
文兰兰在一边瞧见,翘了二郎腿对身边的丫鬟们说话,“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嘛,摆什么阔,刚开学就收买人心,怪不得只配当个商人。”丫鬟们连连附和,眼神却朝那边的骏马看。
又过了好些时候,姑娘们才都挑好了各自的爱马,心满意足地牵来上课,秦如霜等久了,将几块毡垫拼在地下,抱了萧锐睡觉,萧锐全无睡意,乖乖躺在秦如霜怀里,两只大眼珠滴溜溜地乱转,瞅偶尔路过的其他人。
齐白钰将秦如霜叫醒,她起身揉揉睡眼环视一圈,“齐二少,记得我上午说的话啊。”齐白钰叹口气,走到众姑娘跟前,指了何春夏,“今天上午实在太不讲规矩了,自由散漫,没半点学习样子,我管不住你们,以后名义上我是先生,实际上课都听春夏姑娘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该上什么就上什么,她要罚你们就是我要罚你们,都听明白吗?”
稀稀拉拉的应声,只有王娟儿和燕家姐妹捧场。
齐白钰冷了脸,“都听明白吗?”应声才大了些,何春夏靠过来打个圆场,“上课,规矩还是要讲的,我上午态度也不对,就该认认真真地教大家点真东西,大家也认认真真的学。”姑娘们脸色这才好些,何春夏见状把银鱼牵来,“今天下午咱们就先骑马,都把弓背上。”
文兰兰上马,颠了几步,突然胃里一阵绞痛,晃悠几下,差点从马上跌下,好在身边随从众多,看着不对,七手八脚的把她马上背下来。“我要如厕..如厕..”
一个稍壮些的丫鬟背着她立刻开跑,其余的丫鬟们在后面小步跟着。一群姑娘们追逐着一路小跑,路人看见,都觉得有趣。
文兰兰上吐下泻,好容易清干净肠胃被扶回来,脸色惨白,嘴唇乌青,说话有气无力,但还是要摆出高傲的架子出来,被扶进轿里从窗户探头出来骂丫鬟下人们,“贱货..一帮狗东西,做的什么秽物拿来给你奶奶吃,回去..回去..今天陪的狗东西们,赏你们几百个嘴巴子吃..走..”
也不跟齐白钰招呼,叫人抬了轿子回家去了。
“捉弄人也要考虑后果,你今日虽然捉弄了她,也确实解气,可替你受过挨罚的,不还是些下人,而且吃的苦头,要比她多十倍百倍。”刘柳枝连连叹气,“也都怪我,我脾气好,不敢拦你,害的这些可怜人受苦。”
巫马彦君涨红了脸,又羞又愧,突然想到什么,脸上又露了喜色,从内兜里摸出两只簪子,一只金的一只玉的,高兴起来,“咱们把这两根簪子卖了,值不少钱,明天把钱偷偷塞给她们。”
刘柳枝立刻拿过簪子,藏进自己内衣,“别给别人看见。”恨铁不成钢地敲敲巫马彦君的脑袋,“这可是脏物,万一文兰兰去报案,通过当铺查到你怎么办,做事不要不过脑子,东西放我这里,我想个办法看能不能还回去。”
巫马彦君忿忿不平,“便宜她了。”刘柳枝再敲她两下,“长点心!”
没人在旁阴阳怪气,女学的姑娘们骑上马,跑的也欢快些,又练了些时候,日头下落,齐白钰想起先前萧华说的话,吩咐何春夏让姑娘们下课,早些回家。
苏瑶池和黄芍走到一起,身后有下人跟着,苏瑶池有意大声些说话,“今晚我俩一起睡。”黄芍点头答应,苏瑶池让自家下人牵了马先回去。俩人走了一会,苏瑶池拍拍头,“忘了,我有副刺绣还没绣完,明儿个得拿去给叔叔,得回去了。”黄芍若有所思,还是点头应了。
入夜。
客栈里,苏瑶池房间的窗户大开,天气寒冷,她泡了壶热茶,不肯关窗,哆哆嗦嗦地把玩着一块玉坠子。
天实在冷,她冻的有些恍神,没留意身后的窗户被轻轻合上。
一个身影轻手轻脚地摸到她身后,将冻手从她后颈的衣领里伸进去。“冷!”苏瑶池刚想尖叫,想起白天里的戒备森严,立刻收了声。那人另一手吊了个一模一样的玉坠子,在她眼前晃晃。
思路客
“怎么,采花小贼裴空轮,不去找漂亮姑娘讨人家欢心,偏偏到我这儿来,安得什么坏心思!”苏瑶池挑眉,故作恼怒,抛个媚眼给他。
裴空轮抱了她到床上,替她脱了袜子,露出来一对涂着红指甲的小脚,苏瑶池伸了小脚到他脸边,故意用脚趾拧他的脸,裴空轮一手抓住那调皮小脚,“臭死了。”
“呵,嫌弃我?那请回吧。”苏瑶池将自己藏进被中,哼唧几声。
裴空轮再压不住心中欲火,几下脱尽衣衫,钻入被中。
“看我怎么收拾你这小浪蹄子!”
一番云雨。
苏瑶池趴在裴空轮胸口轻喘,额上还有细细的汗渍,裴空轮使坏捏她两下,惹得两声娇嗔,苏瑶池无力打他,只伏在他肩上说话,“这论剑会真有这么重要,连你都回来了。”
“你懂什么,秋水剑主莫老爷子年事已高,莫家又只剩了个女子,这次怕是表面论剑,实则托孤,来决定新一任的秋水剑主。”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那劳什子两仪功练成了?”
“是阴阳两仪功,那倒没有,不过也够用了,这次秋水剑主的位置,我势在必得。”
“真搞不懂你们男人,一个剑主位置,能有什么用?”苏瑶池累得直眯眼,趴到一边似睡非睡。
刘灵官将被子给她掖好,“再有钱的商人也还是贱民,有了地位,才好明媒正娶。”轻轻说句,也不知苏瑶池听没听见,穿了衣服盘腿打坐,运起功来。
夜深。
第三十二章 一念之间
第七天。
“我始终不能明白,这为什么会是一本邪道功法。”姜凡将《寂一燃生诀》推到齐白鱼跟前,他已经将这本功法上的每一个字悉数背下,不再需要。
“通过压迫全身器官强行激发出潜力来换内劲,创造这门功法的人先天有缺,经脉不通,自幼体弱多病,力不能提,连只鸡都杀不得。好在他阅尽天下医书,一日突发奇想,由内至外,先生内劲,再以内力冲开经脉,终于可以踏上武道,与常人无异。”
“这个人是你?”
齐白鱼点头,“《寂一燃生诀》是有代价的,脏器受损不可逆转,注定短命,我今年三十五岁,五脏六腑已经如同暮年老者,活不过四十岁了。”
姜凡神色如常。
齐白鱼有些好奇,想想姜凡的境遇,也明白了,一个只争当下的人,哪里会想什么未来,“不过可以告诉你个好消息,这功法我多次改良,加上你还年轻,对脏器的负荷和我当年相比微乎其微,甚至可以通过天材地宝名贵补药弥补回来。”
“我又没钱。”姜凡叹气苦笑,“所以我不明白,这些天我练功时能够察觉自己身体变化,体格不见增长,力量却一点点变大。今早周身舒畅,有一股暖意在体内运转,挥出一拳,竟是之前数倍力气,我想这应该就是内劲。代价若依你所说会比我想象中还要小,那这功法未免也太过强横,让一个普通人,付出微不足道的代价,就可以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这怎么能是邪道功法,若流传世间,便是造福世人的正派好武学。”
“以生命的代价换取力量,哪里有人会嫌自己命长的,又不是什么绝世武功无敌于天下,只是让你入个门而已。正常人拜个师傅,练几年就会有的东西,拿命去换?”齐白鱼嗤鼻,“邪门歪道就是邪门歪道,只能作为特殊手段。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力量会给予你一种掌控感,我记得自己第一次拥有正常人力量的时候,可以习武,可以刺出炫丽的剑法,可以在奔跑时感受到风的温度,当时那股自信我永生难忘。没有进入武道的人对于武者的想象只是井底之蛙,你坐在井底向井口去看,只能看见很美的蓝色,你会想着你要跳出这个井,你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跳出这个井要去摸一摸那好美好美的蓝色,当有一天你跳出去的时候,你欣喜若狂,你看见的不再只有那一小片蓝色。”
你看见了天空。
姜凡微笑,他眼睛瞪得大些抬头,好像自己真的是那只跳出井底的青蛙。齐白鱼也笑笑,语调突然悲伤起来。
“可你再也摸不到那一抹蓝色了,你依旧每天努力的往上跳,往上跳,可它那么的大,那么的高,高到你无数次用尽了力气,高到你再也够不到它。”
天空不会属于你,它那么的大,那么的高。
它永远不是只属于你的那一小片蓝了。
姜凡没有听懂,齐白鱼又笑笑,“我少时身子比普通人弱得太多,看同龄人习武练剑,总会无比向往说书人口中的那个快意恩仇,红裙烈马的江湖,但身体限制,只是学医。创这功法后终于可入剑道,却发现江湖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它要更黑暗,更深刻,一招定生死,决定江湖地位的往往是武功高低,只有那些站在武道巅峰的人的故事才会被记住,比如剑主们。我每天练剑,十多年来从未懈怠,却连三流高手都算不上,但还是要练,不练不舒服...”姜凡插嘴,“掌控力量的感觉真的很棒。”
“是啊,只是我快死了,我也想要我的故事被人记住。”齐白鱼把五雷正法取来放在桌上,“这世上的人不会去记一个太医的故事,但会记住一位断云剑主的轰轰烈烈。我都想好了,告诉你也无妨,过几天的论剑会上,我会接过断云剑,成为新的断云剑主。再过几个月,我会粉身碎骨地死去,在一场大雪中。”
“再过几月?那不是入夏了吗?”
“就是要入夏,天气最炎热的时候,我站在醉香楼上,手持五雷正法,‘诸天神雷,听我号令!’,生!我将燃尽自己的生命,让一场大雪在京城落下!我会把毕生所得藏在一个地方,断云剑,武功秘籍,天材地宝,各类奇珍,它将会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宝藏,我把它送给江湖,留给每一位向往江湖的少年们!”
疯子。
这是姜凡第一次看见齐白鱼眼中的狂热,齐白鱼持了五雷正法边说边挥舞。姜凡突然意识到齐白鱼并不是说疯话,他是真的准备这么做,姜凡完全不明白,却大受震撼。
“为什么?”
“我会冻成冰雕,摔落下楼,在白色的雪地上绽放出鲜红的花。”
“为什么?”
齐白鱼眼里的狂热渐渐消散,他皱了眉头,“我不想衰弱地在床上等死,我活得很辛苦,过了很辛苦的一生,所以要死的浪漫点。”
姜凡依旧不能明白,只是想到自己。如今我...我也活得很辛苦,可几个月前,自己还在南国子监读书,常和好友们去茶馆,听那些江湖上的故事,那些浪漫,那些疯狂,那些轰轰烈烈。莫名其妙想起张舟粥那张臭脸来,什么“要好好生活。”“多想想美好的事情。”“要喜欢上一个愿意喜欢你的人。”,想他手上那串铃铛,王娟儿...为什么偏偏是王娟儿!百感交集,拔出那柄王娟儿给他的剑。
如今再握,却觉着有些不一样了,仿佛这剑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随着自己的呼吸一起一伏,姜凡皱眉,干脆盘腿坐在地上,将剑放于两膝之上,闭眼,丹田下沉,运转内力,剑刃上缓缓亮起来两个字。
残灯。
残灯剑?
姜凡想起上元节的灯会上,王姑娘登台时,台下议论的话。
“是那个怀了野种就跑了的花魁吧...”
“我听说孩子是还是个什么剑主的种...”
世上名剑七把,代代相传,持剑者即为剑主。
长恨,素雪,墨玉,断云,秋水,雾山,幽月。
残灯剑?从未听说。
“嗯。”齐白鱼眯了眼看那剑刃上的两个字,“有意思。”
“齐大少知道这剑?”
“我也是在年轻时候偶然听过残灯剑主的不败传说。”
“这样的大侠,怎么我连印象都没有?”姜凡听闻瞪了眼睛,齐白鱼笑笑,“残灯剑主陆旭一辈子比剑没赢过,谁对上他都不会败。”
“这...”姜凡大失所望。
齐白鱼卖了个关子,捉弄姜凡多次变脸,“可他也没真被击倒输过,谁对上他都只是表面上赢。”
“怎会...如此?”
“陆旭和人比剑,都说只是切磋境界,点到为止,说是比剑,实际上是比劲。”齐白鱼持五雷正法,搭上残灯剑的剑刃,“两人同时发劲,通常是对手的剑断,残灯剑回,陆旭主动认输,输了比剑,赢了境界,给了体面,双方友好切磋,真点到为止。”
“凭什么?难道是凭此剑比寻常兵刃锋利,那他有和七把名剑中的剑主相比吗?此剑比那七把名剑会如何?”
“当然有没断的剑,那就继续过招。”齐白鱼轻轻发劲,残灯剑被五雷正法弹回,“陆旭是内门武者,内劲雄浑,哪怕是对上素雪剑主叶殊也能过上两招,反正他过两招就自己认输了。这人很有趣的。”
“陆旭和叶先生...”姜凡脑海里却全是王娟儿的脸,“那里有趣了?这分明是奇怪,为什么要这样做?”
“就像你不明白一样,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纠结是什么?为什么?凭什么?生活没有那么多的问题,你看见了,觉得有趣,会心一笑,继续向前。”齐白鱼拿过残灯剑,细细端详,“真是把好剑。应该是在你小的时候,有一年天灾,饥荒死了很多人,陆旭劫了官府的粮仓给大家发粮食,守仓的是大内高手,剑术很高,陆旭赢了,发完粮食留在粮仓里不逃。他觉得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人,所以头给砍了在城门上挂了一个月,皮肉被飞鸟啄尽。”
“他第一次赢,代价是自己的命。他真是个有趣的人。”齐白鱼将剑递还给姜凡,“这剑怎么会在你手里?”
姜凡犹豫一阵,“一个姑娘送的,陆旭,应该是她的父亲。”
齐白鱼温和笑笑,“原来是心上人,比剑结束,带她一起走?”
她的心上人不是我。
姜凡躺倒在地上,望着天花板,想着屋顶外的天空。
他今天听了齐白鱼的故事,听了陆旭的故事,想着的却是自己的故事,我用尽力气跳出了井外,比完剑后,我的故事就到这里?没有人会记得我,大家只会记得余丹凤,一个王爷,给一个下人的儿子一个公平的机会,好气度!哈哈,好气度。
被余丹凤一剑刺死,或者赢了余丹凤,隐姓埋名,碌碌无为的活下去,这就是自己的一生吗?
这就是身为普通人的我的一生吗?
我在叶先生门前跪了那么久,可还是没能站起来。
我想站起来。
我也想做大侠,我也想浪漫的死去,我也想觉得自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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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湿了眼眶。
齐白鱼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人家把父亲的剑都给了你,心意在此,不要负她。”
父亲的剑,如此心意,难道抵不过一串铃铛。姜凡如雷贯耳,睁眼愣住,如梦方醒,她的心意。
“齐大少,我突然想清楚一些事情,我想我要走了。”
“你还要去哪儿?还有哪里可以去?”
“驸马府,我要回叶先生家。”
“五雷正法我可是要拿来和我弟弟换断云剑的,腿给你治了,功法也给了,怎么,想赖账?”齐白鱼变了脸色,立刻伸手拿过五雷正法攥的紧些。
“我偷的,五雷正法可以留在你这里,但我会如实相告,我也想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齐大少,谢谢。”
齐白鱼盯住姜凡手里那柄残灯剑,目送着姜凡离开。以齐白鱼的实力,杀掉姜凡,不过一念之间。
可他最终没有出手,叹了口气。
“唉,医者仁心。”说出口觉着这个词一点都不适合形容自己,哈哈大笑。
......
“怎么又在这儿跪啊,让别人瞧见了觉得我是什么欺负下人的凶恶老爷。”
进去吧。
第三十三章 奈何桥上等三年
连就连哎
我俩结交定百年哪
那个九十七岁死呀
奈何桥上等三年
......
六指神偷祝空空,赏银百两。
“弄他。”张舟粥拍出张通缉令,“他前儿个偷了锦衣卫指挥使家里供的玉佛头,还换成了猪头!太过分了!必须弄他。”
莫青衫点点头,仔细端详那通缉令上的面孔,竟画着一张狗脸,还是一张特别丑的狗脸,“世上那有人会长这个样子,画张狗脸是什么意思?”
“也没人知道祝空空长什么样子,指挥使说让我们贴遍大街小巷,让世人都知道祝空空长了张臭狗脸,逼他现身自证,这是三十六计中的激将法,我觉得非常智慧。”
“这有什么智慧的...他是个贼,为什么要自证身份...送给你们抓吗...”何春夏连连摇头。
“呃...”张舟粥突然间放小了声音,“祝空空行事极为嚣张,每次偷窃前都会特意在别人门前留一个六指的墨掌印示意自己会来,三天之内,必盗这家,从未失手。现在这掌印啊,就在吉祥坊的赌坊大门上。咱们仨晚上把这祝空空一逮,老规矩,赏钱你们分,正好给衫衫姑娘,功劳归我,指挥使一高兴,说不定我也和师兄一样,升个千户,啊张千户大人,听着就有面子。”
“要不要叫上齐二少?”莫青衫微红着脸,想想还是开了口。
“齐二少肯定没时间,这几天京城里的案子太多了,他忙不过来,课都没去上。”何春夏起身,“走吧,赌坊那边来往的人一定不少,咱们先去看看有什么好宝贝可偷。”
......
“短短一月,连开两场天字赌局,江湖大变,怕是要迎来一个新时代了。”司马玦与十四月中坐在登金楼三楼喝茶,“楚尤之重金邀我坐镇此地,十四老弟来此为何啊?”
“当然是来逮祝空空的,我得让他帮我偷件东西回来。”十四月中开口,“最近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新人,还挺骚气,只偷富豪巨贾,偷前必留六指墨印,每次只偷一件至宝,绝不多拿。依司马先生所见,祝空空看上了楼里的那件至宝。”
“这就是为什么祝空空难防,只偷富豪巨贾,家中一定不止一件至宝,鬼知道他要偷那件。这次天字赌局的赌注里,最贵重的是十方商会押上的通灵宝玉,不过依我所见,祝空空盯上的东西,应该是祝枝山的《摸鱼儿词》。”司马玦道。“祝枝山,吴中四才子,大书法家,练字练腰,很少人知道他也是个轻功高手,据说他的书法里有股妙意,记载着某种玄妙步法。”
“喔?这倒是我孤陋寡闻了。”十四月中瞪了眼,连连称奇。
“我乱讲的。”司马玦指指身边婊好的一大堆书卷,“祝枝山也是个六指,又姓祝,应该是祝空空的先祖,我请楚尤之临了二十幅差不多的,都堆在这儿,祝空空若是来,一不能全部带走,二挨个分辨真假,又得花上大把时间,所以我可安心把其他至宝藏在自己身上身边。天衣无缝,老当益壮。”司马玦得意拔剑,剑鞘中并不是墨玉剑,剑刃寒光闪闪,青白剑纹,极品宝剑,剑坠子更是如泪滴般的圆润玻璃种,再微微侧身,现出腰带上那块乌黑透亮的黑宝石,再要脱衣,十四月中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楚尤之走上三楼来,“金刀展二压雾山剑入赌局。”
“蝴蝶夫人压秘籍《画雨雾山诀》入赌局。”身后跟着何春夏和莫青衫,两人小心翼翼捧着两件宝物过来,左顾右盼看三楼摆着的各式宝贝,不住咂舌。
“这次的天字赌局是对全江湖开放的,哪怕是数百万两的金银流动都只配在二楼底下,最显赫的江湖名流,最珍贵的稀世珍宝才能入这三楼。赌法也不一样,押的是秋水剑主花落谁家,底下赔率最高的,大威镖局的巫马坤,大内高手狂澜生,桃花公子古十二书。”
“这三楼的规矩,入局只能压一个人,不能和其他人一样,赢了的人会得到大半个江湖的至宝,金刀展二押的人是余丹凤。”楚尤之找了个位置将何春夏和莫青衫两人手中的宝物放好,张舟粥屁颠屁颠上楼过来,“师姐我刚押了你五十两,加油,你赢了,五十就变五百啦,到时候我请你吃好吃的。”
何春夏一路上楼,看见无数金银珠宝,也有些动心,“你借我十两,也押我自己。”莫青衫一听皱了眉,转念一想,问楚尤之,“如果压莫青衫,下面的赔率是多少。”
“没名气的江湖人士,一律一赔一百。”楚尤之笑笑,歪头上下打量莫青衫,“抱歉,忘记你是莫老爷子的孙女了,那一赔十?”
莫青衫苦笑,“我也没什么名气,就一赔一百吧,我压自己五十两。”
楚尤之冲她点点头,“说来有趣,白姐姐老早就下了注,压了春夏姑娘整整一万两。若不是我拦着,她定是要取了素雪剑到这三楼上来的。”
师娘...好像这真是她能干出的事...何春夏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素雪剑,谈笑间十四月中和司马玦也凑过来看那《画雨雾山诀》和雾山剑,一阵唏嘘。雾山剑主代代相传的雾山心法和雾山剑,如今竟分散开来,给人做了赌注。
蝴蝶夫人...莫青衫想起那个雨中的背影,莫青衫撑着一把大伞在雨中看她,她的额角满布皱纹,白发苍苍,持剑立于雨中,身随剑舞,优雅至极,舞尽回伞,发丝衣襟,滴雨未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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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要想过自己的生死,只能依靠一件东西。
剑。
她轻轻抚摸莫青衫身上的鞭痕,“你爷爷,刀子嘴刀子心,我被他打了八年,八年后我持剑赢了他,从此以后再不为别人而活。”
“你要成为这世上最锋利的剑,有一天你也要赢他。”
为自己活。
有人轻轻拍她,莫青衫默默攥上那人的手,醒来,是何春夏。
“《画雨雾山诀》下面的字条写的是蝴蝶夫人押注的人名字,大家一起看。”
拿开秘籍。
莫青衫。
......
“出事了!”有下人上三楼来,“墨玉山庄出事了!”
“我的翠红!?”司马玦大惊失色。其余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翠红是谁,何春夏默默开口,“鸟。”
“翠红啊!”司马玦急匆匆奔下楼,那下人气喘吁吁,缓口气接着说话,“有人闯进墨玉山庄杀人...死...死了...”
“墨玉山庄如今有莫老爷子坐镇,死了谁你倒是说啊,是那来者?”十四月中皱眉。
“莫老爷子。”
死了。
第三十四章 幽月桃花
莫老爷子身上只有一处伤,在心口,一击毙命。
剑伤。
秋水剑主莫老爷子纵横江湖多年,虽然年事已高,但在剑术上能赢他的人,放眼江湖,依旧屈指可数。
屋里没有打斗的痕迹,秋水剑还佩在莫老爷子的腰间,他安安静静地坐着,垂着头,右手搭在桌上,伸向茶杯。只是心口附近,多了一圈鲜红。
偷袭?还是...
莫青衫走的近了些,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不知自己该悲该喜,她突然很想去拿爷爷腰间佩着的秋水剑,这些年她只是在远远看着,连剑鞘都从未触及,于是她伸手,握剑柄,向外提,却提不动,莫老爷子的左手死死攥紧了剑鞘,手指压在了护手上,剑不能出。
到死都不肯给我么。
莫青衫很想大笑出声,但随即反应过来,爷爷到死都要护住秋水剑,这把剑还没有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成为它的新剑主,它不能被拿走。
长剑仍在。
这是他身为剑主,最后的荣耀。
“听到出事,从没想过是你爷爷,抱歉。”司马玦站过来,轻轻拍拍莫青衫,“他自知时日无多,才提前了论剑会。那个赌约他其实没放在心上,估计也就是让你知道知道生活之艰,早就给你找好了出路。他说,给剑找个好剑主,看你出嫁个好人家,他这辈子也算此生无憾。可惜了。”
“这是他的此生无憾,决计不肯想别人是不是乐意。他一向如此,自以为是。”她说不出更重的话。又有几个官差进屋来,为首的是萧华,领着手下对司马玦先生鞠一躬,“见过司马先生。”冲莫青衫点点头,细细查勘屋里的各项摆设,再上前看了莫老爷子几眼,“秋水剑未丢?刺客只为杀人?杀完人后,从容离去,这人莫老爷子大概也是认得的,没有戒心,应该是偷袭得手。”
萧华探手去莫老爷子腰间,想取那秋水剑,“秋水剑可是至宝,还是先收起来。”扯了两下纹丝不动,发觉莫老爷子紧攥着的左手,“有趣,刺客的来意也许是秋水剑?莫老爷子猜到,死前才扣住剑鞘。但明明可以将莫老爷子的左手砍下一同带走,怕血迹暴露行踪?走的如此从容,也不会着急处理这点事,司马先生,今早可有那些人来过墨玉山庄?”
司马玦正自说自话,“熟识的人,也许是想给个体面,留了全尸。”屋内安静下来,都等他回话,候着的萧华又问了遍早上来人有那些,司马玦皱眉,“论剑会要到了,这几日六大剑派的弟子和江湖名士出出进进,我受楚尤之之托昨晚便守在登金楼,今早的来人,那里讲的清楚。”唤过先前去楼里递话的下人,那下人道。
“今儿个早上,莫剑主特地交代过今日有事不见客,我也是过来给莫剑主送午饭才发现尸体,赶忙去叫司马老爷回来了。”
见问不出什么,萧华吩咐手下先抬了尸体出去,司马玦看见那攥紧秋水剑的左手,叹口气,探指发劲点了莫老爷子几处穴道,那左手才缓缓松开,取过秋水剑,看一眼莫青衫,佩在自己腰间,“还是先放在我这里。”莫青衫不肯点头,却也找不出接剑理由,只好随尸体出门。
司马玦正欲出门,那下人凑过来,“先生,源少爷早上回来了,和莫剑主见过。”
“知道了。”司马玦若有所思,“以源儿的武功,哪怕是偷袭也刺不出这一剑,应该只是请好。”
“只是,源少爷好像带了人一起。”
“谁?”
“桃花公子古十二书。”
......
何春夏楚尤之一干人候在院里,见莫青衫和已成尸体的莫老爷子出来,都走过来,想安慰她几句,莫青衫本以为自己不伤心,被这旁人劝了几句,鼻头一酸,要掉下泪来。
如今我莫家,就剩我一个人了。
没了秋水剑的莫家,还能叫莫家么。她垂着眼,朦胧中已看不清司马玦腰间佩的那柄长剑。
“请问那位是何春夏姑娘?”
“我。”
“在下幽月剑派弃徒古十二书,莫老爷子仙逝,如今这论剑会...唉,不知还会不会有机会与姑娘交手。”那人浅浅笑了两声,声音磁性,低沉好听,“先前只是猜想春夏姑娘英姿过人,今日得见,更是仰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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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何春夏偏头小声问张舟粥,张舟粥皱眉,凑到师姐耳边,“他夸你好看,但是夸的非常浮夸,流于表面,这人是个伪君子。”
何春夏点点头,打量古十二书一番,身段修长,青衣布靴,裁剪得当,寻常布料在他身上也显得极为潇洒,冬日里手持一折扇,扇面桃花,“你也挺好看的。”
“哈哈,有缘再见,那时候我可非得向你讨教几招,春夏姑娘。”
“哦,行。”
莫青衫忍不住擦拭尽泪,瞥他一眼,却只看见个离去背影,问何春夏,“他不是桃花公子吗,怎么自称幽月弃徒?”
“他原本是幽月剑派的弟子,咱们出生那几年不是又打仗又饥荒的,八大剑派闹完灾后只剩了六派。幽月剑派当时也是差点支撑不住的,老幽月剑主被寻仇重伤,门下弟子死的死,散的散,多亏了现在的幽月剑主江阿狼,他不知从那里弄了一大笔钱,打点当时的军队官府,领着老幽月和一众门人逃到一个南边的小岛上避难。后来风雨安定,幽月剑派重回中原,老幽月命不久矣,传剑弟子,比剑,寻仇,都是古十二书胜,但还是传剑给了江阿狼。古十二书之后就离开幽月剑派,效仿唐寅,种桃树,看桃花,饮桃酒,行侠仗义。桃花公子是江湖上给的美称,他自称还是幽月弃徒。”何春夏一口气说了一大段,楚尤之先回登金楼,司马玦和十四月中有事商量也走了,话说完,院里只剩下何春夏,张舟粥,莫青衫三人,何春夏牵上她的手,“咱们接下来去那儿?你也不需要赏金了,还去抓祝空空吗?”
“去。”莫青衫毫不犹豫,“我还需要一把好剑。”
“好,师父和蜀山剑派关系不错,他们的剑也好,听说他们这次来住在金城坊,我们去...”
莫青衫摇摇头,“有一个人已经等了我很久,我借她的剑。”
......
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地把天宝当年遗事弹。
沉香楼,蝴蝶夫人爱听戏,买下这地方,请各戏班来演,三十年后,戏班倒了一批又一批,戏子死了一拨又一拨,物是人非,只是好像有些东西一直没变,比如这莫家戏班和沉香楼。
今儿个排新戏。《长生殿.弹词》。
安禄山造反,百姓流离失所。宫廷伶人李龟年流落江南,卖唱为生。鹫峰寺大会上,后生李暮,听见老伶工李龟年追忆往昔,叹尽沧桑的《霓裳羽衣曲》,声泪俱下,诚心求艺,最终学得《霓裳羽衣曲》。
“这出戏,专门请人替你爷爷写的,可惜他看不见了。”
登云步法的最后一招,绝了。
“登云步法什么时候有第十招了,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莫青衫皱眉。
蝴蝶夫人捏捏她的脸,“就莫家的家传剑法,跟《画雨雾山诀》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可你爷爷顶着剑主的名字纵横江湖这么多年,凭的就是这登云步法,余丹凤得了前六招,我得了九招,教了你九招。我很早以前以为登云步法就这九招,加上雾山剑法,必胜你爷爷,但最后关头,他步法一转,踏路尽头,又生一步,反败为胜。”
“可是,先前你同我说的是他败了。”
“他欠我的,我自由了,当然是我赢了。”
莫青衫叹口气,“绝了就绝了吧,天下那么多绝招,那代不失传呢?总会有人,踏出新的路来的。”蝴蝶夫人笑笑,解下腰间的长剑递过,“想清楚,接过这把剑,你就是名剑客,余生只为自己,握紧手中剑。”
莫青衫接剑拜过,转身就走,蝴蝶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心古十二书,他的剑很快。”
莫青衫将手里的剑攥的紧些。
剑鞘上。
一滴鲜红。
第三十五章 一步之遥
夜深,三更声响。
何春夏打个哈欠,手抖了抖,轻轻挨下捏,“别乱动,不好看了。”楚尤之正拿着一小罐蔻丹给她涂指甲。何春夏眯眯眼预备打盹,张舟粥的呼噜声突然大起来,晃晃头又清醒了些,看一眼莫青衫,还倚在窗边听师父,司马玦和十四先生三人议论论剑会的事。
噔噔蹬蹬。
有人上楼来,何春夏偏头去看,竟是姜凡,眼神询问,姜凡笑笑,“今夜漫长,王姨怕大家等的辛苦,做了些宵夜让我送来。”递过食盒,上层空空,何春夏嘟嘴,“宵夜呢?”
“白夫人在二楼赌钱,给吃完了。”姜凡尴尬笑笑,从下层食盒端了碗鸡蛋羹出来,何春夏抽抽鼻子,来了食欲,姜凡却径直将鸡蛋羹端去十四月中面前,“燕栀姑娘特地起床给您做的。”
十四月中瞥一眼何春夏,哼一声,“讨嫌鬼,你吃吧。”姜凡摇头,“燕栀姑娘交代说一定让您吃一口。”十四月中打个哈欠,也不纠结,持匙舀了口喝下,插回碗里,让姜凡端去给何春夏。
“衫衫,你饿不饿?”
莫青衫摇头,何春夏才接了碗匙,自己也不急着喝,先舀了一勺喂楚尤之,随即捧了碗到嘴边,几大口吸溜喝完。姜凡收碗,忍不住开口,“我一路过来,附近的街上,全是武林高手,抓个贼而已,至于这么兴师动众?”
“莫老爷子走了,大家都不知道论剑会还能不能继续开,来都来了,抓到祝空空扬点名气也好。”
忽然一阵骚动起来,打更的梆子急促响起,何春夏和其他人来了精神,都到窗边去看,打更人的声音穿透夜色,“汇丰银号失窃了!汇丰银号失窃了!”
众人面面相觑,“调虎离山,趁虚而入?”
一个人影上楼来,声音好听,“楼下有几位高手已经动身赶去汇丰银号了,几位前辈,也要去看一看吗?”回头,古十二书冲众人请好,张舟粥悠悠醒过来,睡眼迷蒙,瞥一眼古十二书,“这不是那伪君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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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官差,前辈们在,下次这话要再让我听见,断你的腿。”古十二书冲张舟粥笑笑,张舟粥一激灵,晃晃脑袋醒了,开口嚷嚷,“师姐,师姐。”
“干嘛?”何春夏连头也懒得回。
“这伪君子哪是想断我的腿啊,他这是欺辱咱们素雪门下,要打咱们的脸呢。”张舟粥起身,对上古十二书眼神。
叶殊皱眉,“臭小子,睡你的觉,以后也不许无故挑衅,上纲上线。”拍拍十四月中和司马玦,“要去看看嘛?兴许能追上。”
汇丰银号离此地不远,司马玦内劲一提,想从窗口跃进夜色,十四月中拦住他,“你浑身上下都是宝贝,还是老老实实跟我待在这儿,让小叶带小辈们去看看。”
叶殊点点头,领着何,莫,张三人要下楼,留意到姜凡跟着,“你去不去?”姜凡正犹豫,窗边的楚尤之叫起来,“汇丰银号那边着火了,着火了!有意思。”
几人无心闲谈,施展轻功,直奔汇丰银号而去。叶殊,莫青衫,何春夏三人速度的快些,来到火势跟前,回头看看,只有古十二书不紧不慢地跟着。
“轻功不错。”何春夏道。
“你也不错。”古十二书笑笑。
大火附近已有不少人赶来救火,各式打扮的都有,官差,银号的下人,镖师,江湖侠士,被吵醒来的百姓。井在街头,距离不远,但一次只能提一桶上来,众人随来灭火的群众皆围在井边,着急上火,忽一人从夜色中飞掠下来,立于井上,凝息屏气,双手提起,重重向井内拍下,数股水柱冲天而起。
“都愣着干什么,接水啊!”
那人咬牙出口,不停向井内出掌,水流不绝,愣在原地的众人才反应过来,将桶盆接了水去灭火,张舟粥和姜凡这才跑到,也随何春夏几人接水灭火。有此神人助力,火势一会便小,那人见火势控制下来,停掌,吐出口鲜血,何春夏立刻上前扶他到一边。“好内功,少侠辛苦。”忽觉他脸色不对,将手搭在他腕部,内力紊乱,并不往丹田汇集,而是向心齐聚,何春夏大惊失色,内力攻心必走火入魔而死,那人见状呵呵一笑,“小事,姑娘不必担心,在下狂澜生,姑娘可是何春夏?。”
“这可不是小事,你会送命。”
狂澜生再递过手腕,何春夏搭上,已恢复如常。
“我练的功法有缺,爆发虽足,但不能持久,过会就好了。”话音刚落,狂澜生看见前方火场拖出来几名伤者,立刻上前帮忙。
火势已灭,众人重聚,不见古十二书人影,巫马彦君打着哈欠骑马过来,看见何春夏,冲她随手做个揖,眼睛扫过人群几眼寻人,驱马走近了,不由分说地将正吩咐下人的刘柳枝抱了上马带走。
“放我下去,事情还没说完呢。”
“说什么说,这里不安全,你先去我那儿。”
刘柳枝皱眉,也瞧见何春夏,让巫马彦君牵马走过来,下马拜了众人,“今夜我汇丰银号遭此横祸,虽统计具体损失出来,但我刚刚粗略扫了眼金库,丢失的金银数目不少。总库房失火,得分批次将库房中的金银转移,天色已晚,这江湖上的闲杂人等,有见财起意的,刚刚已经抓了几个,运输和监管实在难以兼顾。请春夏姑娘仗义出手,先将部分黄金护送至吉祥赌坊,明日我定有酬谢。”
何春夏点头答应,指指叶殊,“素雪剑主亲自给你押镖。”巫马彦君也匆匆下马,和刘柳枝一同行礼。
“叶先生好。”
叶殊叹口气,点点头。
“有叶先生在就放心了,我还有要事,先告辞。”刘柳枝再拜,同巫马彦君一起上马走了。
不一会古十二书跟着一队拉车的人马过来,找到领头的人交谈几句,指了叶殊,那领头的人过来自报家门,是运黄金的马队。古十二书自己离去,何春夏见了叫住他,“干什么去?”
“我先去通知楚老板,你们路上小心。”
随即施展轻功,几步便飞入夜色。
莫青衫突然皱眉,这几步,很像登云步法。
一路无阻,叶殊坐镇队中的消息由几个仆从有意大声议论,就是有歹人,也不敢出手。
吉祥坊口,楚尤之已和古十二书等候一阵,楚尤之瞧见车队来了,上前使唤下人们,“这几日生意好,库房和登金楼的一二楼实在没多少地方可放,三楼还有些位置,往上抬吧。”
又是一阵忙活,司马玦和十四月中也来帮手,等到折腾完,已是五更过半,鸡鸣声响,天将破晓,众人忙活一宿,极为困倦,司马玦打个哈欠,“那小贼盗过汇丰银号,怕是不来了。”将一身宝贝卸下,打过招呼回山庄睡觉。
姜凡上楼来,“白夫人说昨晚赢了点钱,大家先小睡会,一会去醉香楼吃早点。”
听见此话,众人困意上来,倚的倚,坐的坐,都打起盹来,莫青衫倚窗边,打几个哈欠,心事被冷风一激,白天的事情又上了心头,她叹口气,看看众人,还是关了窗户,让大伙睡得暖和些。
她眯着眼,忽然觉得屋子里多了几缕烟,她迷迷糊糊地想去寻那烟气来处,眼皮却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
汇丰银号和吉祥赌坊昨日被盗,六指神偷祝空空,赏银加到一千两。
“汇丰银号据说少了几千两黄金,这吉祥赌坊丢的东西众说纷纭,到底是什么呀?”
两位镖师打着哈欠往大威镖局赶,另一位白了说话那人一眼,“刚刚才埋几个穷弟兄到张家那墓园,没看到附近千年柏树上,挂的二十副字啊。十九副祝枝山的《摸鱼儿词》,还有一副写着‘赝品,不要了’。”
“嗐,没注意到,张家墓园都是成了精的狐狸在哪儿晃悠,那小眼神盯着看你,怪瘆人的,我就一直想,会不会是那几个戏子的冤魂给附了身,真是越想越害怕。”
“就这胆量...呵。”
两人闲聊着走近大威镖局,镖局门口已经围了一大圈镖师,大威镖局门口趴着两只极为霸道的白石狮子,两人也凑近去看,只见两只狮子的左右脸上各多出个六指墨手印,看上去像是四个巴掌抽在狮子脸上。
“听说昨日素雪剑主和墨玉剑主都守在吉祥赌坊,就这还给那小贼盗了去。”
“本事通天啊?这祝空空,真有这么厉害?”
“四个掌印,这是要打咱们大威镖局的脸,这小贼,找死!”
众镖师议论纷纷。
忽然一阵马蹄声响,巫马彦君驱马直冲过来,气鼓鼓的小脸憋的通红,众镖师立刻让道,生怕触了这小姑奶奶的晦气。
“反了天了!从来都只有我欺负别人!”
又叫又闹,差人赶紧把那石狮子上的墨手印擦了,忽然所有人耳边传来一声叹气。
叹气声而已,人多声音嘈杂,却人人都能听见,只有极高的炼体境界才能做到,声如洪雷,中气十足。
巫马坤。
炼体九重山,他已经站在第八重的山巅,只差一步,就能看见天的模样。
一步之遥。
“彦君。”
“爹爹。”巫马彦君依旧鼓着腮帮子,动作稍微收敛些,众镖师听见之前叹息,都已站好,静听指使。
“大威镖局屹立江湖数百年,潮起潮落,见过多少大风浪,一个小贼,还要放在心上吗。他来由他来。”巫马坤立在门口,像一座山,风雨不动,“况且咱们这儿,也没什么贵重东西可偷。”
说完自己哈哈大笑,笑声如雷,轰入众镖师耳中。
“报,十方商会来人,说有一趟镖想请总镖头亲自出马。”
笑声陡然停住,巫马坤砸吧砸吧嘴开口。
“不接。”
第三十六章 我将拔剑,碾碎星河
“我爷爷叫逍遥生,我父亲自然就是逍遥小生,那我自然就是逍遥小小生。”
何春夏望着逍遥小小生的一头白发和满脸的皱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那您身边陪着的,看年纪和我差不多,应该是您孙子啊,他这个...”
“在下逍遥小书生,春夏姑娘若是好奇,家父...”
被何春夏打断,“知道了,知道了,逍遥剑派一向放荡不羁,本是冬日,冷点也是不稀奇的。”
逍遥小小生和逍遥小书生只当是听见放荡不羁,极为受用,脸上得意起来。叶殊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子,方脸大眼,胡须长长,修剪整齐,开口说话,“在下蜀山剑派诸暨北,秋水剑主莫老爷子走了,素雪,墨玉两位剑主招我六大剑派来议论剑会的事,本义不容辞,可今天这六大剑派只来了四个。幽月剑派不想与古十二书相争,本就没派人来京城,可这武当派派系众多,声势最大,怎么也不见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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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都说武当剑派派系众多,这两年他们忙着内斗,分了三派站队,打来打去,大家都觉得自己最大,该派自己门下弟子来,谁也不服谁,最后三派一位弟子都没过来。”此话出自一好听女声,较正常女子声音略低,珠圆玉润。看那女子,男装白衣,肤若凝脂,眼角勾得又长又媚,手腕细细,戴个紫玉镯子,纤纤玉手撑住额头,只盯着叶殊看,“叶哥哥,这几年不见你来看我,我来了京城,几次拜访,都说不在家,只有议这正事,才能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一起见一面。怎么着,我俩这兄妹情谊,我看你是忘了。”叶殊憋得满脸通红,却吐不出半个字来,那女子见叶殊急得眼眶都红了,叹口气,“好了好了,我知道的,夫人不让。”
叶殊默默点头。
那女子皱鼻笑笑,故意嗔怪叶殊一眼,给身后站着的小姑娘和小少年递个眼神,“芙儿,琼儿,过去给你春夏姐姐和叶伯伯请好。”
莫青衫看那两人不过十一二岁,小声问身边读书的王娟儿,“这峨眉派的几个你认不认得,其他剑派都至少十来个弟子在外面候着,她们怎么只来了三个人,为首的这个女子和叶伯伯...”
“她是叶先生的表妹,慕容秋敏。人家可是峨眉掌门,老一派的峨眉人士死的差不多了,等于是重建。早几年叶先生常去峨眉帮衬,一去就是大半年,后来被白姨逮着骂说肯定待的日久生情了,有种再去别回来,叶先生就只和慕容秋敏偷偷书信往来,不过写的东西都还挺正常,也没啥越界的,就正常问候几句,讲讲近况。”
“你怎么知道他们写的什么?”
“我去寄的信啊。”王娟儿嗤鼻,“你不会觉得叶先生自己敢的吧?”
“可这是他们俩的...真的只是正常问候吗?”
“起初我也不放心,后来我去偷叶先生藏好的信来看,慕容秋敏很爱抄些乱七八糟的酸诗,然后就是抱怨门下弟子吵架,徒弟做的饭难吃,门派开销大赚的钱还不够她买胭脂之类的琐碎,实在没什么特别的。”
两人闲话不断,突然一人拍桌起身,声音极大,“我五岳剑派人数最多,论剑会分的任务也最重,凭什么和其他三派一样只有两个名额。峨眉派此次就来了三个人,两个小弟子不过十一二岁,这两个也要上场和人争生死吗?叶殊,我知道你和峨眉掌门是亲戚,别逼我把话说得太难听了。”
“任重,你有什么难听的话可说?我倒要听上一听。”慕容秋敏翘了小脚,斜着身子倚在位置上,扶着下巴,“不开口?我这次只是来和我叶哥哥聚一聚,顺便带两个小徒出来见见世面,两个名额不要也罢了,你要我就给你,看你这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言罢有意无意的朝莫青衫和王娟儿这边看一眼。
任重二话不说挤出张笑脸,冲慕容秋敏一拜,声音温和,“多谢慕容掌门。”
“咳咳咳。”逍遥小小生连咳数声,“都是六大剑派,凭什么五岳四个,我逍遥和蜀山就只能分到两个,还是大家均分比较好。”
任重哼了一声,脸色冷下来,“两个名额,三个门派,怎么分?”
“当然是靠本事,不过拼剑,以你五岳剑法,怕是难咯。”逍遥小书生晃晃脑袋,持剑上前,“逍遥小书生,没什么本事,请任先生赐教。”
任重眼珠一转,逍遥剑法散漫随意,无招可寻,五岳剑法胜在剑式多样套路繁多,临场变化多端,防不胜防。但以有招对无招,却是无招应对,往来两派之争也多是逍遥胜出,可剑已出鞘,不得不应,提气上来,正欲拔剑,诸暨北声音响起。
“二桃杀三士,这种事,哈哈,我蜀山剑派就不参与了。”诸暨北双手抱拳在胸,闭了眼,“蜀山这代弟子我很满意,人品,剑术都看得过眼。两个名额又如何,二十个又如何,打到最后凭本事说话,我对他们有信心。”
“看看人家这气度,丢人。”十四月中看热闹不嫌事大,假意偏头伏在司马玦耳边说话,声音却丝毫不减,司马玦抠抠耳朵,“嗯。”
任重和逍遥小书生自觉丢人,皆无话可说,叶殊随口找个事宜商量给两人一个台阶下,一时间大厅内又吵嚷起来,慕容秋敏翻个白眼,觉得无趣,拉了何春夏走到莫青衫和王娟儿面前,冷哼一声,“莫青衫?出来,交代你俩几句话。
三人来到院中,慕容秋敏开口。
“我叶哥哥呢,为人宽厚,从来不与人争什么,今天为了第二个名额,跟各大剑派吵得面红耳赤,他嘴笨,有些话一辈子不会开口。我来说吧。”
“我是个女子,剑术不高,为人处世也不圆滑,资历也就一般,更没什么劳苦功高可提,你俩知道我是如何坐这峨眉掌门的位置?”
莫青衫看一眼何春夏,何春夏摇摇头。
“因为我就是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我走的每一步,都问心无愧,旁人一开始也爱说些闲话,到了如今见我,敢不尊称一声掌门吗?”
“剑主的位置,世上的每一个位置,都该是如此,无关男女,无关剑术,无关为人处世,无关资历,无关劳苦功高,你若配得上这个位置,那就坐稳了。”
“江湖人提起素雪剑主来,有一位是我叶哥哥,为人称赞的大侠,提起断云剑主,有一位叫木断云,那怕他叫了断云,也是个杀师的叛徒小人。配不上的东西,终究是配不上的。”
“世上从未有女子任剑主,女子比起男子,天生柔弱,每月总有几日不得专注,因而剑术上,少有登峰造极者。我小的时候见过一个,何春夏的母亲何海棠,可惜了,如今又见到两个,心里高兴。我叶哥哥只会告诉你们切磋在先,保护自己,我要说,你们俩给我把命豁出去了,也要坐上这个剑主的位置,为天下女子争这一口气。女子较男子身法灵活,步法腿功占优势,莫青衫,秋水剑是你莫家的,你丢的位置,自己拿回来。”慕容秋敏指指自己的耳朵,“别人也许不知道你是个绝顶高手,可这江湖上实在没什么事能瞒得过我,登云步法你已学会全部九式,甚至你还藏了一招剑主都拿来压箱底的剑法,没错吧?”
莫青衫变了脸色,蝴蝶夫人教她剑法步法并不避着旁人,连莫老爷子都是知道的,只是她到了何种境界还有这绝技,旁人并不可知,这,慕容秋敏认识蝴蝶夫人?慕容秋敏并不在意她的反应,偏头对何春夏。
“何春夏,你如今也要十七岁,我叶哥哥不愿你看见世间苦楚,尽可能的宠你,爱你,你可知人的深刻,都是生活所迫。你要只是个平庸女子,此生快快乐乐也没什么不好,可你注定登上剑道之巅,和你母亲,甚至和李青蓝一样有资格站到天的对面,你之所为,不能只是由着性子乱来,我今天要你一句话,见你的剑心。”
前方是山
我便翻山
前方是海
我便越海
前方是天
那就让天和他的王座
一同灰飞烟灭!
这就是我的剑心。
慕容秋敏微微一笑,忽然张舟粥从院墙探头出来,“师姐,王妈叫吃饭了。”
“马上来!”
莫青衫也欲走,被慕容秋敏叫住,伏在耳边多说句话。
“告诉王娟儿,美人的眼珠子,如果瞎了,怪可惜的。”
第三十七章 来
论剑会如期在墨玉山庄召开,初选天下名剑士三十二人设擂三天,以应天下剑客挑战,胜者接任擂主,连胜十场者入下一轮。
每场时限一刻钟,时限打满为擂主胜。
每场比斗结束,擂主可自行选择休息,不超过一个时辰。
友谊切磋,点到为止,尽量勿伤,禁止使用暗器毒药,违者判负。
每个擂台设裁判一名,皆为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侠士,必要时可直接出手,裁定胜负。
第一擂台
初选擂主.余丹凤
裁判.十四月中
第一战.小福王余丹凤对蜀山剑派陈霄云
“得罪了。”陈霄云持剑上前,余丹凤不紧不慢,眯了细眼,手静静压在剑柄上,呼吸放慢,狮子搏兔,亦尽全力,况且蜀山剑法,威名赫赫,虽然只是个未入选擂主的普通弟子,仍然不可小觑。
踏前歌!
长剑出,余丹凤横扫起手,陈霄云不慌不忙,持剑直指,退步避过这剑,余丹凤旧力未即新力将生,剑势未续,好机会!陈霄云再踏前,剑尖平直,直取余丹凤心口。
果然中计。余丹凤心里暗笑,左脚向后反划半圆,压低上身,剑随身动,反手一撩,拦住陈霄云剑刃,弓步前跃,手中剑顺势向前,划上陈霄云脖颈,不过两招,胜负已分。
“第一战,陈霄云胜,继任擂主。”十四月中懒洋洋开口。
陈霄云不解,“明明是我输了。”
“没看到规矩上写的清清楚楚吗?身为裁判,必要时可直接出手,裁定胜负。”十四月中将抱着的双手分开,对空气挥了一拳,“哈,我出手了。”
“十四先生,我只是与你府上的下人有那么一点恩怨,此举未免也太不讲公平。”余丹凤咬牙切齿,尽量将语气憋的温和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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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矩如此,身为裁判,就是这么嚣张,你要是不服,可以去面见圣上,告我的御状。”十四月中双手叉腰,“输不起的无关人士请赶紧下擂台,我们要开始下一场了。”
“你...”余丹凤额头青筋暴起,压住火气不肯下台,展五跃上台来,“还有机会,规则上没写不可去其他擂台赢其他擂主,接了位置,再赢十场便是。”余丹凤听见,眼神一转,果真如此,舒了口气,扭头就走。
“那个傻子定的规矩!”十四月中话出口,想起什么,突然挠头咳嗽两声,“下一场下一场。”
......
何春夏,十场十胜,前前后后加起来没超过一刻钟,十个人中没有一个逼出过她除了刺以外的其他剑招。刺,只一招,无人敌。
“她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十人中总会有些许名气的高手,我这十场赢的不难,可也不算轻松。”古十二书喝口茶,继续看楼下的戏班排戏,蝴蝶夫人敲敲桌子,唤过丫鬟,“词错了,吩咐下去重排这段。”
古十二书叹气,“赵家那个叫赵梦的丫鬟,《画雨雾山诀》她也是会的,战绩如何了?”
“在我那里打的擂,好不容易接了擂主,赢到第七场,输给个逍遥派的小子,最可气的是,那小子赢了她,一场擂都没守住,随便输了个远不及她的杂派后生,逍遥剑派,真是莫名其妙。”蝴蝶夫人也跟着叹气,“听说你们那边有擂台真打起来了,好像还死了人,怎么回事?”
“无非是谁偷了谁老婆,谁杀了谁兄弟,谁欠了谁的账,江湖上的陈年恩怨,不值一提。那擂台的裁判正好是杜观山,大牢都不用进,直接充了军。”古十二书话锋一转,“莫青衫这几场打下来可不轻松,第一天就胜满十场的擂主共二十三人,她才比了六场,赢得都是苦战,前两场甚至打满了一刻钟,这样的实力,怕是根本无法在决赛碰到我,若是真碰上,我输给她,也太明显。”说完察觉话中不对,自己笑了,都到了决赛,谁输给谁都正常,真放水,也是决计看不出来的。
“只有她当上秋水剑主,我们赢了赌局,才能让你做雾山剑主,怎么,明明约好的,这时候想不明白了。”
“真麻烦,早知道那日就把雾山剑和《画雨雾山诀》都拿回来了,祝空空非得要守一次拿一件的破规矩,藏在装金子的箱子里那么久,金子也没拿,就带了一堆破画回来。”
“那是她家传秘籍。雾山剑要真拿回来,偷的东西,你还能名正言顺正大光明的继承雾山剑主的位置?”
古十二书轻摇折扇,“哎呦,这倒也是。不过祝空空留的那几个手印当真有效,巫马坤行镖多年,极为谨慎,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百般提防,今天果然是黑着眼圈就来了,再略施小计多熬他几天。啧啧啧,炼体八重山巅峰,不使点手段,敢说稳赢他的,世上怕是一个人都找不出。”
“还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对手,我去找慕容秋敏问问,她那里消息灵通。”
“倒是有几个强的,不过他强任他强,老子古十二。”
“你到底要不要问?”
“不问。”古十二书靠在椅子上,摇摇折扇,抖起腿来。
......
“莫老爷子尸骨未寒,这论剑会倒是办的热热闹闹的。”狄涛小酌一杯,指指桌上的珍馐美味,“家里刚请了几个新厨子,菜不错,试试味道。”
何小云夹几口菜,细嚼慢咽,萧华则让身旁的丫鬟去取了个食盒来,每样菜夹了几筷子,“带回去给小女尝一尝。”
“莫老爷子的案子...”狄涛话说一半,看一眼萧华。
“我心中所想,大概两人所为,司马源和古十二书。墨玉山庄的下人说的话都对不上,但能确定那日司马源带着古十二书回家,司马源是司马玦的儿子,莫老爷子当然认识不会警惕,但司马源一心求道法仙术,剑法不精,有实力刺出那一剑的,就是古十二书,只是他两人为何要杀莫老爷子,也不拿走秋水剑,这两件事,我不得而知。”
何小云摇摇头,“两个贼人刺客,拿了剑,也会和木断云一样,天下江湖人引以为耻。”他迟疑一阵,还是开口,“我与莫老爷子有过几面之缘,莫剑主...刚愎自用,心有些狠。听我师父说,莫剑主莫不离年轻时生的极为俊俏,武功人品皆优,风光无限,如果不是和老雾山为了一个寡妇的赌局...”
张舟粥突然窜进来,“师哥,狄大人,萧捕头好啊,我去喂了趟狐狸,来晚了。”
“怪不得一股狸味儿,臭。”另三人和一旁伺候的小厮丫鬟皆捂了口鼻,张舟粥尴尬笑笑,“那我去换身衣服?”狄涛捂鼻摆手唤过个丫鬟,“我新做的几件衣裳,带他取一件换好,最近好像有人送些朝贡的香料来,取过来去去味。”
张舟粥虽走,余味仍未消,三人无心攀谈,亦没了胃口,都出门到院外赏月,待到丫鬟重新把张舟粥和香料送回来才重新进屋,萧华先开口。
“莫老爷子的案子,人证物证都没有,我也只是猜测,而且莫老爷子已经活不长了,哪怕没死在那日,他身上的病重,也撑不过一个月的。如今六指神偷祝空空闹得满城风雨,不少江湖恩怨更是集中在这几日爆发,更何况秋水剑没有丢,莫剑主的案子还要再继续跟吗?”
狄涛思索一阵,看一眼张舟粥,示意他说话,张舟粥挠挠耳朵道,“江湖上最常议论的版本是莫剑主病重,自知时日无多,突然反悔想传剑给莫青衫,可论剑会将开,碍于面子,所以留了封遗书自裁,那遗书的内容还编的有模有样的。”张舟粥看一眼何小云,“我还特地问过师父,叶师说莫剑主从未有传剑给莫青衫的想法。所以我猜这个版本是有人编好了特地传出来的,莫青衫的赔率硬生生从一赔一百拉到了一赔十七,会不会是赌坊放消息出来骗银子。”
何小云插句嘴,“小妹她赔率多少,听说她打擂时表现不错。”
“师姐现在一赔八,最高的是伪君子古十二书和巫马坤的一赔五。”被萧华打断,再对狄涛说话,“这次的赌资也太大了些,要不要管管?”
“如今展伟豪吊着口气,苏先生独揽朝政,东宫不敢轻举妄动,朝中势力能忍则忍,能让则让,之前那么多油水肥差,还没等我们要,自己就吐出来了,事务繁多忙不过来,今日能聚,也算是忙里偷闲。”狄涛昂头,志得意满,“两件事,第一件,满人兄妹知道了论剑会的事,也想看看热闹,小云你这几日跟着去,多留意他俩,不要出事。”
“第二件,有江秋的消息了。”
何小云腹部的伤口忽然隐隐作痛,脸色沉下来,张舟粥也收了笑脸,严肃起来,狄涛吹个口哨挑挑眉,“他如今,可是在为淮安白家做事,白家。”有意将后两个字说的重些。
何小云皱着眉头咽了口唾沫忍住开口,心里一时间万千思绪,狄涛见状,继续说话,“淮安白家曾是安插进东宫的棋子,之前的账还没清算,张舟粥的案子,去立场不明,如今白家还趁着东宫无暇顾及自立门户,论剑会后你带上张舟粥,替都察院再走一趟。”
何小云心口。
一对丑鸳鸯。
宴罢。
何小云和张舟粥慢走在月色下,张舟粥道,“师哥明明有救了,怎么还是闷闷不乐。”
“我有时候会想,侠者舍身取义救天下,也许只是一场自以为是的幻梦。”
“怎么会呢,人都会想着活得好些,要往高处走嘛,东宫败了,这个天下,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会吗?
......
论剑会第三天,只余一擂,数百位江湖侠客,数十位入选剑士与裁判皆汇聚在此擂台前。
第三十一擂
擂主.梁全
裁判.杜观山
梁全二十五岁,柳州人,小门小派,在汉中做护院,论剑会五天前才知道消息,没日没夜的赶了了七天路,昨天下午一到,水也没顾得上喝一口就上了擂,连胜八场。
第九场
梁全对断云剑主齐白鱼
杜观山和叶殊,十四月中站到一块,望着台上两人,十四月中突然开口,“这,史上最弱断云剑主吗。”杜观山叹口气,默默点头,叶殊偏头说话,“杜小鬼,你和他是好友。我之前还以为断云剑在他手上只是收藏起来,并不作他用,这什么意思,一个医者,还要以剑扬名吗?”杜观山只叹气摇头。
“断云剑!”人群中惊呼出声,有人认出齐白鱼来,“千金难买命!”
“他不是大夫吗?”“听说前几日齐三少赌赢了十方商会手里的断云剑,怎么给齐大少了?”
台下议论纷纷。
梁全缓缓睁开眼,目光渐渐停在齐白钰手中的断云剑上。
十七年春去冬来,只为今日扬剑名!
来。
齐白鱼翻腕,剑刃斜立向前,“比劲?”
“剑法,杀人技。”梁全走到齐白鱼身前一丈,再进一步,便可出剑。
“那,来吧。”齐白鱼腕正。
话音未落,梁全已掠至身前,长剑由下自上,拔地刺起,此招诡异,齐白鱼心头一抖,脚步乱了,连退三步,梁全追势下劈,逼得齐白鱼横剑护住要害,连连防守,一退再退。
“梁全输了。”叶殊叹口气,杜观山听见连连挑眉,不解其意。姜凡皱眉,偏头问身边的张舟粥,“你剑法比我高,看得出为什么吗?”张舟粥也不明白,偏头问何春夏,“师姐,叶师说梁全输了,可完全没有败相啊。”莫青衫在何春夏另一侧听见,也凑过耳朵。
“梁全那把剑昨天比完,剑上伤痕累累,满是缺口,今天又不换,齐大少拿的可是断云剑,这么猛攻,剑撑不住的。”
梁全不断出剑,齐白鱼自知不如年轻人精血旺盛,自己多年行医,换过不少剑法绝技,巧妙步法,如今一一施展,只守不攻。梁全一时无法攻下,再提口气,剑招愈发凶狠。
两剑相击。
断!
梁全手中剑再支撑不住,断作两半,他愣了一瞬,反身退开,齐白鱼见此机会并不出手,反而收剑御在身前。
“半截剑,半刻钟,还要继续比吗?”杜观山开口,
半截剑,那也是剑!剑还在手!
“继续!”梁全持断剑,再进步!
小门小派的人,想扬名立万,只能拿命去搏!
来!
梁全不守反攻,可剑刃终究太短,齐白鱼一一轻松化解,拆过几招,梁全身上多出数道划伤,忍痛不住,反应慢了,齐白鱼抓住机会凌厉一刺,梁全靠本能反转剑刃格挡,翻手瞬间才想到,半截剑,格挡处少了三寸,剑尖已抵在小腹。
“胜负已分。”
“我认输。”
杜观山和齐白鱼同时开口,梁全不解,但不便亦不想反驳,全场众人皆看向齐白鱼。齐白鱼感受到无数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得意开口。
“我已是断云剑主,胜了又能如何,还是多给江湖上的后辈一些机会。”再冲梁全点点头,“多休息会,找在场的江湖侠士借柄剑来,还有一场,尽你全力。”
“其实我剑法不高,只是医者仁心。”
哈哈哈哈。
扬长而去。
“可恶,给他装到了。”十四月中瞥见身后微露笑意的姜凡,反手就是一爆栗,“笑什么笑,我剑还没弄回来呢,在这之前大家还是敌人,这什么齐家三少皆狗贼,以后少给我来往,听明白没有?”转身扫了一圈驸马府里的小辈。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众人迫于淫威,答应下来。
“在场的诸位英侠,可否借剑与我一用,梁全必有重谢!”
张舟粥刚想上前持剑交予梁全,却有一人已飞身上台,递过剑去,丹凤细眼。
“借我的吧。”
第三十八章 妖
我若负你,天诛地灭!
“夫人?夫人?”
“...嗯?”
“论剑会快开始了,赵梦一直在楼下等,您,还去吗?”
蝴蝶夫人动身下楼。
红颜早已苍白发,戏声依旧唱沉香。
今日头七。
......
“上上签,这巫马坤和狂澜生第一轮就遇上了。”张舟粥从人群中挤出来,高兴地直拍手,站到何小云和姜凡身边,“太好了!太好了!这两人都是顶尖高手,到时候最好打个两败俱伤,淘汰一个重伤一个,我师姐再给这个漏一捡,哇哦!胜券在握,我师姐天下无敌!”
何小云笑两声,“挺好的挺好的。”张舟粥又重新扒拉人群往里挤,“锦衣卫!锦衣卫!都让让!”
姜凡踮脚想越过人群看看热闹,人影攒动,他个头也不算高,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好问何小云,“何大哥,你觉得巫马坤和狂澜生谁会赢啊?”
“巫马坤。”何小云毫不犹豫,“巫马坤十六岁任大威镖局总镖头,纵横江湖二十余载,是和叶师一辈成名已久的顶尖高手。巫马坤使的是玄铁重剑,剑重九九八十一斤,我看过他出手,剑法稀疏平常,但他是境界最高的炼体武者之一,寻常兵刃刺在他身上连伤口都留不下,如此重剑,全力施为,以一力破万法,哪怕强如叶师,与他也只能说是伯仲之间。”
姜凡点点头,“何大哥,我不算江湖人士,大威镖局巫马坤的名号却也知晓。狂澜生名气不大,可这几日我听这些剑客们攀谈,评价极高,这是为什么?”
“你不是江湖人士自然很少听到他的事,狂澜生是锦衣卫千户,与我同级,但地位天差地别,他身上那件锦衣可是蟒服。”姜凡瞪大了眼,被吊起胃口,何小云继续说话,“圣上刚登基的时候,在锦衣卫众高手里选人做贴身侍卫,我亦有参与,虽未败于他手,但一众竞争者的武功之高可见一斑。狂澜生脱颖而出,那年他才十四岁。”
“此后三年,入宫行刺者四十三人,狂澜生十八战十八胜。能杀进宫里的武功高手,那都是怪物中的怪物,高手中的高手。他的生活日夜颠倒,偶尔出宫行侠仗义,很少人见过他展露武功,可能是因为见过的都死了。”何小云笑笑,“都只知道他是内家高手,内力深不可测,你不是看了他初选吗,表现如何?”
“看不出来,他也没有刻意隐藏些什么,对面就是打着打着打不过了。”
两人正聊着,张舟粥分开人群领着牵在一起的何春夏和莫青衫出来,他面露喜色,眉飞色舞开口,“好签好签!衫衫姑娘对逍遥小书生,师姐对蜀山剑派的陈霄云。”
“逍遥小书生是逍遥剑派的真传弟子,将来的逍遥掌门,怎么可以说是好签?”姜凡不解。
“逍遥剑派的人都傻乎乎的,实力虽然飘忽不定,但大体也没有很高就是了。”何春夏打个哈欠,随口解释,张舟粥点头附和,“就是。”何小云摇摇头,探头冲莫青衫说话,“逍遥剑派的身法,内功,剑法皆有玄妙之处,不可轻敌。”
莫青衫点点头,“谢何大哥提醒。”
不远处,杜观山的声音震慑全场。
“第一场,巫马坤对狂澜生,准备开始!”
“不用暗毒,不论生死,外人不得插手!”
五人往那擂台走,路上见到不少相熟面孔,王娟儿陪着余珠儿也来了,余珠儿特地带了面纱,但那对眼睛实在秀美,依旧吸引不少回头。何春夏晃晃脑袋,认真瞧了人群,赵梦魏紫霞,苏瑶池,秦如霜,刘柳枝,巫马彦君..国子监女学生竟到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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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肩膀被人打了一下,回头,一身黑衣头带斗笠黑纱垂下看不清模样,何春夏瞧的直眨眼,分辨不出是谁,那人开口,韩香菱。
“待会上台,别丢人。”转身就走。
何春夏摸不着头脑,也懒得多想,挤进人群,一个飞身跃上擂台的第二层。那擂台为祭祀用天台所改,高三层,五丈圆心阴阳图,栏杆为方便观看皆已经拆下,下两层站着任擂台赛裁判的各大剑派掌门,江湖名流。
何春夏凑到十四月中旁边,冲台下的莫青衫挥手,“衫衫快上来。”十四月中皱眉,“讨嫌,注意身份礼节。”莫青衫左脚划出半圆,刚刚踮起,低了头,想悄悄缩回人群,十四月中瞥见,“退什么,持国云中圣君十四月中不拘小节!去把娟儿也拎上来。”
莫青衫掩饰笑意,去人群里找了王娟儿,王娟儿皱眉,她一向不爱太引人注目,倒是余珠儿吵吵嚷嚷的要上去看,莫青衫犹豫,想到十四月中平日为人,应该也不介意,便背了余珠儿,飞掠几步上去,放好再来背王娟儿,如此两趟,台下有见过登云步法的嚷嚷起来。“好轻功!”莫青衫听见,小小得意。
蝴蝶夫人全程瞧见,在目光往下找赵梦,“蝴蝶夫人也不拘小节,赵梦,上来!”赵梦轻功不比何,莫二人,魏紫霞用帕子垫了手托她上去,赵梦一手勾住栏杆,一手牵魏紫霞,也提她一同上来。一时间天坛上的江湖名流皆呼朋引伴,将天坛的下两层挤得满满当当。
台上两位裁判,杜观山和叶殊,分别站在黑白鱼眼之上,叶殊长发垂下,简单束好,身形自然挺直,腰佩长恨,双手背在身后。十四月中见了,恍神,似曾相识。
如今的小叶,已是一代宗师。
师兄啊师兄,你俩明明一点不像。
“在下巫马坤。”
擂台上下,声音嘈杂,此声一出,雷鸣滚滚,压下众音。
巫马坤身着单衣背重剑,浑身筋肉鼓起发力,一跃三层落于擂台之上,石板地受此巨力竟被踏出凹痕。杜观山身高五尺八,立在军中足以傲视群雄,面对巫马坤却矮小了几分,叶殊中上身材,站在巫马坤身前犹如孩童一般。
巫马坤虎背熊腰,扫视人群一圈,四方作揖拜过,人群吵嚷起来,神武之姿,霸道至极。
“在下狂澜生。”
忽一声入耳,不卑不亢,如潺潺溪水,流过耳畔。
内力深不可测。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一人不紧不慢,踏步上前。
狂澜生。
灰衣蓝靴,长发盘头,用一根木簪扎好。
腰佩两剑,一华一朴,一长一短,后背两剑,一宽一窄,一铁一木。
两人相互弯腰作揖。
礼罢。
剑出。
“山字诀,山花落尽山常在,山水空流山自闲。”狂澜生抽出宽剑来,双手持握,“此剑名为不动山。”气运丹田,马步生根,内劲集中在双腿之上,将不动山斜于胸前,宽剑无刃,剑身,双臂,身体构成三角状,御,以不变应万变。
巫马坤静静闭眼,长吸口气,解下玄铁重剑直插入身前地面,浑身肌肉舒展,双臂向两侧伸展开来。
握拳,身形又高大几分,犹如一尊巨灵神像。
双手握玄铁剑,高举过头顶,暴起跃出!
劈山!
当!!!
不动山破。
狂澜生弃剑扭身退步,一连七步才将这股蛮力尽消,这一下若是挨实了,双手虎口将皆被震裂,无法再握,只得弃剑卸力,巫马坤并未追击,搭剑上肩,挑眉示意狂澜生可再取剑。
“木字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狂澜生回礼,握身后木剑在手,“此剑名炽木槿。”
“火字诀,风生。”
狂澜生左手翻出一张火符,符纸立刻窜起一缕火苗,靠近炽木槿剑,火焰爬上剑身,一瞬腾起。台下众人惊呼出声,十四月中皱眉思索,山字诀时我就听着耳熟,这是五行诀?这不是只有妖才能修炼的功法吗?
巫马坤不慌不忙,重新持剑迫在胸前,缓缓一步步逼近狂澜生,临近一丈,一个跃步重剑横扫推出,他身高臂长,重剑挥舞起来,猎风阵阵。狂澜生自知哪怕是被剑风轻扫到一下,非死即残,不敢应对接剑,掠身退几步,内劲运转周身,蓄力在臂,剑刃翻折急速劈出,几道火线从剑上腾飞而起,直射巫马坤。
巫马坤不闪不避,只将手中重剑挥舞更快,竟然掀起一堵风壁,火线劈在风壁上,不再向前,只能在那风壁上炸开飘落。火星四散,巫马坤以力破法,步步紧逼,狂澜生身姿矫健,在台上腾挪翻跃,对上巫马坤的笨法子倒也不急,不时劈出几道火焰逼巫马坤放慢速度以风壁散火。巫马坤追他不上,如此爆发,迟早力不能继,咬咬牙,不再追,停在原地,持剑挡住要害,双腿一沉,盯住不断奔走移动的狂澜生。
火线再出,一连数道,巫马坤忽然窜出,用玄铁剑身挡住上方火焰,左大腿硬吃了一记火线,布裤被烧开,绷紧的肌肉上一片漆黑。狂澜生见状立刻要拉开距离,巫马坤将玄铁重剑飞掷而出,封住去路,自己以身为剑,直刺狂澜生。
好。
狂澜生不退反进,腕转,手中木剑挽个剑花,借助旋转风势让火焰更盛,一个探身钻进巫马坤拳下,直直刺向巫马坤心口。剑尖如刺中金石般竟不能入肉,火焰爬上巫马坤身上薄衣,瞬间暴涨开来,狂澜生一惊,愣了一瞬,这还算是人的肉体?巫马坤左拳已经出手,重重击在狂澜生的右肋,一拳将狂澜生击飞出去,摔在地上,余力未消,硬生生滑到擂台边缘。
如此一拳,已足够要一个人的命。杜观山叹口气,边走上前要帮巫马坤扑灭身上火焰边要开口宣布胜负。叶殊见他动身摇摇头抢先说话。
“胜负未分。”
话音刚落,狂澜生吐出几大口鲜血,强撑着站起,虽然隔着布衣,也可看出右肋处极为明显的凹陷,他长吸数口气,凹进去的布衣竟然一点点被撑起来。巫马坤拍打上身,两只巨掌所到之处,火焰皆被拍灭,他走到一旁去取了玄铁重剑抗在肩上,“狂澜生深不可测,果然名不虚传,你受了重伤,还要再比吗?”
“水字诀,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狂澜生缓缓拔出腰间那柄华丽长剑,叶殊腰间长恨突然一抖,叶殊察觉,扶上剑柄,又恢复寻常。
“此剑名...”
叶殊瞧见剑纹,变了脸色,台下已有剑客惊呼出声。
信义之剑,七星龙渊。
此剑为欧冶子和干将所铸,距今已两千三百年。七把名剑传闻为天所铸用于与盘古争斗的兵器,以长恨为尊,属兵者极致。而此剑为人所铸,是人能锻造出的最强兵刃,兵道之上,它已经走过最长的路,是否,也能窥见路的尽头。
“这把剑拿出来,狂澜生才配得上深不可测四个字。”何春夏聚精会神盯住台上两人,双眼放光,莫青衫若有所思,小声问十四月中,“那么重一拳,狂澜生还能打吗?”十四月中给个眼神示意她看狂澜生。
短短几瞬,狂澜生的呼吸已经趋**稳,手中龙渊缓缓划个剑花,剑尖平推身前,好似没有受伤,莫青衫心中无比震惊,这,怎么可能。
“半人半妖。”十四月中小声咂舌,“怪不得,有趣,有趣。”
巫马坤对上狂澜生眼神,狂澜生突然眼瞳泛蓝,极为诡异,眨眼再看,那一抹幽蓝却消失了,看错了?巫马坤多眨几次眼,摇头开口,“你的伤很重,再比下去,有性命之忧。”
“不论生死。”
“好。”
狂澜生右手扶腰,左手持剑,站在原地不动。巫马坤皱了眉头,双手握铁剑,小步向前试探,并不急于进攻,进步到狂澜生一丈开外,对比二人臂展,剑刃长短,想以剑术胜之。自己手臂随较狂澜生长,但七星龙渊亦比自己的玄铁重剑长几分,只要自己出剑,狂澜生就可以反击。
自己的剑术稀疏平常,虽然不想占狂澜生受伤的便宜,想了想,赢为上,还是决定正常出手。巫马坤翻转手中重剑,以剑身对敌,待会将狂澜生轻轻拍出擂台就是了。
玄铁重剑搭上七星龙渊。
风。
巫马坤双臂微微颤抖,玄铁重剑缓缓压前,龙渊剑上的劲道如同海上波涛,一浪一浪不回头。好雄浑的内力,不过这还远远未到自己的极限,巫马坤控制力道,避免施力过急再伤狂澜生。
流水不绝。
玄铁重剑缓缓压到狂澜生身前一尺。
“你输了。”巫马坤叹口气。
青山依旧在。
“金字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此剑名。
绝命诗。
还要打?真是。巫马坤不再控制力道,一剑将狂澜生拍飞出擂台,台下众人掌声雷动,欢呼不断,他将玄铁重剑放下,一手托起巫马彦君,一手拿着秋水剑。
“大威镖局,秋水剑主巫马坤!”
台下众人皆看着停在原地的巫马坤,他双臂颤抖,缓缓将手中重剑往前压。
他的前方,空空如也。
狂澜生缓缓用右手拔出最后一柄短剑,慢慢刺向巫马坤的咽喉,巫马坤双眼迷离,昏昏欲睡,双臂却依旧颤抖着缓缓前压。
剑尖停在咽喉前一寸。
“胜负已分。”
流水入梦梦里诗。
第三十九章 蓝
“当时可是讲的清楚明白,不可以用暗器毒药,狂澜生所用匪夷所思,我见识不广,诸位前辈,如何裁决?”杜观山进屋来开口说话,屋内十四月中,司马玦为首的众江湖名流早已或坐或站,按辈分名气找好了自己的位置。
“狂澜生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司马玦问。
“他伤势严重,先去齐白鱼那儿,巫马坤在外面候着。”杜观山叹口气,“巫马坤觉得自己是中了毒,来要个说法。”
“中什么毒?《五行诀》是内力功法,不是剑术,水字诀是催动自身内力连绵不绝如海上浪涛一般,模仿成为天地灵气海洋中的一朵浪花,以借天地灵气化自身内劲,练至极致,内力无穷无尽。”十四月中摇头,“狂澜生被那一拳重伤,杜观山不肯占便宜,非得和他比劲,具体功法如何运劲我不得知,但应该是以内功手段趁两剑相较之际,催动内力扰乱了巫马坤的心神,侥幸得胜。”
“还是十四先生见多识广,可如此玄妙的神功,之前还从未在江湖上听闻过。这水字诀,人可化天地灵气为自身内劲?闻所未闻,如何能做到?”叶殊猜到些端倪,意有所指。
“人的肉体承受不住天地灵气入体,这是妖的功法。”
屋内众人皆变了脸色,狂澜生是妖?如此邪祟,当立刻杀之!可它竟伴君十余年?还是说,从一开始,圣上其实是知道的?不能多想。
十四月中见无人敢开口议论,猜到其他人的心思,冷哼一声,“狂澜生是半人半妖,如果我没认错,我与他母亲之间,还有过一段往事。如今又不是什么妖邪作祟为祸人间,我江湖侠士大义凌然,人人得以杀之的局面。狂澜生是什么人,锦衣卫千户,皇上的贴身侍卫,身着蟒袍,谁来杀?谁能杀?”
“妖就是妖,一个孽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除,后患无穷。”蜀山掌门诸暨北起身,“十四先生提醒的是,但可这是为天下苍生,有识之士定当义不容辞!大家忌惮此妖邪身份不便出手,那就由我蜀山剑派为天下百姓斩此妖邪!”
亦有几位剑客起身,赞同此话,蝴蝶夫人自言自语,声音却让众人听见,“之前的狐妖闹事,要杀东宫展先生,江湖侠士,平民百姓,无不拍手叫好。这妖和人,是人更恶,还是妖更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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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妖,别忘了那几位无辜女子的性命!”诸暨北大声说话,“武者以侠义为尊,若是一念之差弃善从恶,那便会是为祸一方的江洋匪盗。妖天性本恶,更何况狂澜生隐藏到这么高的位置,他若有一日不再隐匿自己的妖性,那还得了!此妖重伤,如此良机,待会诸位英雄可与我一同前去,取他性命!”
“不是,狂澜生这人不是行侠仗义好人好事的道德小标兵吗?也不至于这么急着弄他吧。”十四月中摆摆手,示意诸暨北与那几位先坐下。诸暨北知道意思,但并不理会,不肯坐下,刚要开口继续争论,屋里又走进两人。
巫马坤扶着狂澜生进来,狂澜生指指自己的耳朵,冲十四月中抱拳一拜,巫马坤不解其意,径直开口,“诸位可讨论出了结果?今日还有其他比赛,不必耽误太久。”
狂澜生笑笑接话,“刚才是我所修炼的五行诀功法玄妙,以内力摄你心魄取胜,这场论剑是我赢了。不过也暴露出我乃人与妖所生,半人半妖,为世间所不容,大家是在商量,待会怎么杀我,为民除害。”
一声冷哼,诸暨北剑已出鞘,一个跃步便到狂澜生身前,二话不说出手便刺,金石相击声,竟是巫马坤拦在身前。
“我巫马坤行镖二十载,走南闯北纵横江湖,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没见过?”巫马坤犹如一面石壁,牢牢挡住不断挪步想刺狂澜生的诸暨北,“虽说确实没见过什么妖邪,可输给半人半妖这样天生强横的异类,我能够接受。听小女彦君说,我被摄了心魄时,狂澜生并未出手伤我性命,如今他身负重伤,你要乘人之危,我不答应。”
“让开!巫马坤,莫非你想与天下所有的正道侠士为敌?”
巫马坤神色平静,“不让。”
“哈哈哈哈...”狂澜生突然放声大笑,“正道侠士?”一步步从巫马坤身后走出,巫马坤想继续把他藏到身后,摇摇头示意让步,极为坚定,巫马坤只得答应了。
狂澜生对着诸暨北,缓缓抽出腰间的七星龙渊,“我不是人也不是妖,按你所说不过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怪物。”
“我此生杀人二十九,每一位都是为正道所不容的大奸大恶,我对得起信义二字,对得起这把剑。”
“我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但我选择了高贵和荣耀!”
“这位正道侠士,出手吧。”
“妖人果然牙尖嘴利!受死!”诸暨北剑随身动,转瞬已刺出五剑,分别朝狂澜生额头,咽喉,心口,小腹,裆部五处要害,狂澜生手持龙渊在身前极快画出个半圆,两剑最终搭在一起停在狂澜生裆前一寸。
诸暨北再想前刺,一股力缓缓从手中剑上传来,剑尖不进反退,他反应极快,立刻向后提剑,要将两剑分开,可力道一变,那股劲又成了吸力,拖住诸暨北的剑刃。诸暨北使上内劲,却如泥牛入海,消失不见,诸暨北瞪大眼对狂澜生怒目而视,一抹幽蓝在狂澜生瞳中若隐若现。
龙吟声起,两人被一剑分开。
长恨出鞘即回。
叶殊背手立在旁侧,“讨论的是这场的输赢,胜负已分,那就继续。这次论剑会是决定秋水剑主的归属,不是除魔卫道,给人扬名立万的。”
“一个妖人,也配继承秋水剑!”
叶殊扫了诸暨北一眼,两肩微动,诸暨北察觉到,立刻回退,意料中的长恨并未出鞘,叶殊开口,“论剑会由我负责,现在该开始下一场了,还有出手的,速战速决。”
看一圈众人,目光停顿在先前站起来的几名剑客身上,一瞬再移开。
“没人?那就请诸位回擂台,下一场。”叶殊冲十四月中和慕容秋敏摆摆手,“敏儿,你先接我的位置和杜小鬼一起,尽量别再出事。十四先生,咱俩先留一留。”狂澜生要走,被叶殊拦在身前。
“不为难你,聊聊。”
屋内只剩狂澜生,叶殊,十四月中三人。狂澜生笑笑,冲十四月中规规矩矩行个礼,寻了个位置坐下,捂住伤处开口,“十四先生,其他人提到您,总是圣君圣君的恭恭敬敬,就是我娘,提到就骂,说您是个乌龟王八蛋,如今看来,不无道理。”
您几句话,就毁了我前半生。
叶殊摇头叹气,也寻了个位置坐好,抄了块果脯拈在手里,“风流浪子风流债,您身上的故事我听多少都不稀奇,但是和妖?孽缘呐,孽缘。”
十四月中咳嗽几声,“没有那方面的情感纠葛。我确实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这话一出突然觉得不对,瞪一眼叶殊,“都是你带偏了!”
狂澜生笑笑,“没关系,如此一出,江湖上,怕是不容我的位置,得回乡下地方找我娘了,隐居山林,也许不错。”说完自己叹口气,“可我见过这样的人间繁华,怎能舍得?还没找到一个心上人,唉...真舍不得。”
“你在圣上身边呆了这么久,竟然没人知道?”叶殊好奇。
狂澜生指指自己的眼睛,眼瞳渐渐变成蓝色,叶殊对视,只觉如湖水般深邃,看不见底,越看越入迷,狂澜生缓缓闭眼再睁,叶殊恍神回来,恢复如常。
“舍不得就留着呗,住我驸马府上去。待会我去趟皇宫,解释清楚。”十四月中走到狂澜生跟前,闭眼再睁,紫色的雷光在眸间闪烁,“这是我欠你母亲的,还你了。”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弟子,你将接过天机道人的名号,游走人间。”
狂澜生笑嘻嘻的,却不应答,双瞳晶蓝,和十四月中对视,不一小会,竟落下两行血泪,笑意渐去,面露难色。十四月中叹口气,主动闭了眼说话,“和你母亲分别后,我有好好练功,如今,不比她差。”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跪下,可您若是做了我的师父,道教礼节繁琐,您可是...我自在惯了。”
“免了。”
“那。”狂澜生起身,深深鞠躬一拜,转身就走。
“干嘛去?”
“养伤。我还要做秋水剑主呢。”
叶殊看狂澜生离去背影,将口中果脯吞下,“他若是人,如此心性天资,可惜。他母亲,是什么妖啊?”
“一只母老虎。”
“妖嘛,脾气暴躁些也正常,到底是...”
“小白虎,她的眼睛,很美。”
第四十章 战
“山雨欲来,一剑摧之,啧啧啧。”古十二书望着走下台的何春夏开口。他身边站着位女子,个子小小,妆容精致,穿着讲究,面若冰霜,却仍能从不再紧致的肌肤察觉到些许岁月的痕迹。
“巫马坤一倒,怕是没人能治她。”
“祝姐姐怎么知道我不行?再说她手持素雪剑,看叶剑主的意思,早晚传剑给她。这次论剑会,无非就是打打那些觉得女子剑术不精,实力不济,反对她任剑主的人的脸,总不至于真让她把秋水剑接过去。”
“浅薄。”祝空空翻他一眼,“何春夏若是接了秋水剑,叶剑主可再传素雪剑给其他徒弟,他腰间佩的那把剑可是长恨,等他退隐江湖的那天,门下三剑主,这可是名垂千史的荣誉。况且你和何春夏都是以快剑闻名,她比你快,《画雨雾山诀》和登云步法这两项绝技她一定是见过的,就算你化为己用,可毕竟万变不离其宗。你连她的剑招都没见过,真打起来,起码三七开。”
“呵!”古十二书涨红了脸,撑开折扇扇风,杜观山的声音从擂台上传来。
“第六场,莫青衫对逍遥小书生!准备开始!”
“不用暗毒,不论生死,不得攻击裁判,外人不得插手!”
祝空空听见这话,脸色更为冰冷,小声说话,“刚才那个轻薄秋敏姐的狗贼,查出来,今晚我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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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动了几下手脚,我看杜老板那几下藏着暗劲,那人回去,怕是得手脚尽断,算了吧。”
“不行,那今晚我要他的命根子。”祝空空慢慢回头看向古十二书,目光下移,“如果查不到?”
古十二书下身一凉,连道几声“罪过”,混进人群,随口攀谈起来。
莫青衫与逍遥小书生登台,慕容秋敏冲她笑笑,比出个口型。
“死战。”
好。
行过礼,拔剑。
“我是怜香惜玉的人,所以手下不会留情。”逍遥小书生开口,晃晃脑袋。
莫青衫皱眉,“听不懂。”
“你不是香也不是玉,穿个男装凶巴巴的,男人婆。”逍遥小书生努努嘴。
“找死!”
莫青衫脚下一转,登云步法急速施展,一瞬掠到逍遥小书生身侧,剑随身动,封死逍遥小书生退路,左脚划出半圆踮起,重心在腰,右腿压低向后扭身,反手一剑。
逍遥小书生躲避不及,被刺中左肩,伤口不深见了血,莫青衫留了分寸不再追力,回剑再刺,逍遥小书生反应过来,出剑架住,缓缓推回。
比劲?莫青衫冷哼一声。谁要跟你比劲!手腕一翻,弹开逍遥小书生的剑刃,要直取他心口。
异变突生,莫青衫本意留手,剑尖最多抵在对手心前不会入肉,逍遥小书生忽然微微斜身让开心口位置,剑刃不退反进,游上莫青衫脖颈,莫青衫一惊,不够狠心,退步让势,逍遥小书生剑带身斜,左右突进,极为灵动,不断追击。
毫厘之差,攻守逆转。
“唉。”
叶殊和十四月中默默站在几个小辈身后。何春夏听见叶殊叹气,也跟着叹了声,“唉。”一旁的余珠儿听见,扑闪着大眼睛趴到何春夏肩上悄悄问,“何先生,是不是衫衫姑娘要输了?”
“嗯,前几天看下来,其实衫衫实力强横,但基本没什么对敌经验,容易紧张,都是拼着步法精妙,强行拖延,好在这是切磋,拖到对手露破绽勉强取胜,如果是实战,对方不留手,就没机会活。逍遥小书生这几下出手狠辣,不留情面,怕是等不到机会了。”
叶殊听见冷着脸开口,“说的不错,那日对上木断云,你还不是一样输给经验和心软。”
何春夏想起那日情景,有些委屈,开口却坚定,“不会再输了。”
“胜败乃常事,小叶,你自己可都是个没赢过几回的人。”十四月中笑笑,要继续开口,被叶殊神情严肃打断。
“输赢在我眼里并不重要,可江湖的比斗,不是分高下,而是定生死。不是见不得她们输,而是见不得她们...不吉利的话不说了,这次论剑不论生死,到了八强,难免拼斗激烈,受了伤自己就长个心眼,不行就认输。”叶殊依旧臭着脸,语气温柔了些。
“不认输,我一定赢。”
叶殊皱了眉头,却讲不出要她听话,海棠没有香气,艳美高雅,不肯低头。
师姐,海棠花快开了,春夏也要长大了。
“衫衫!”王娟儿惊呼出声,叶殊目光拉回擂台,莫青衫被逼到擂台边上,退路被封,左臂右腿各中一剑,伤口不大,血流不止,依旧持剑苦苦支撑。叶殊飞身上台,站到慕容秋敏身边,“敏儿,算她输了吧,再打下去怕是要出危险。”
“先前我被人非礼,也没见你上台关心我。”慕容秋敏扭过头不看他,故作委屈细声细气说给他听,“果然,是个姑娘在你心里的位置就比我强,你心里就没我这个妹妹。”
叶殊涨红了脸,眯着眼睛欲言又止,只好匆匆要上前去将两人分开,慕容秋敏用余光瞧见他急,心里高兴了些,追上去小小踢他一脚,声音大起来,“不论生死,外人不得插手!叶哥哥,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十四月中得意笑笑,“孽缘呐。孽缘。”
莫青衫听见慕容秋敏的话,知道叶伯伯看见自己受伤,不肯让自己再比了,心里又气又急,咬了牙,大臂,小臂,手腕一齐画出半圆,登云步法急速踏出。剑法奇诡,势如月影,藏于雾中,疾如闪电,如梦如幻,难以捉摸。逍遥小书生只觉眼前花里胡哨一大片,人影剑影重重叠叠,只得拉开距离,暂避锋芒。
“幽月剑法!”台下有人认出来,“不对!雾山剑法!”
“两种剑法融会贯通,如此实力藏到现在,这丫头...”慕容秋敏搂住叶殊的胳膊,叶殊刚要挣脱,慕容秋敏搂的更紧些,“你一辈子都是她的,哥哥妹妹走得近些你也要急,难道你问心有愧?”叶殊没了法子,只好由她去。
莫青衫不再留手全力施为,逍遥小书生边退边出手,奈何莫青衫越来越快,步法上又比自己更为灵活,打又打不过,跑也跑不掉,只得主动认输。
慕容秋敏抽手出来,“我扶那丫头下去看看伤。”走两步回头,瞪一眼叶殊,正巧和他看自己的眼神对上,叶殊低头,不再看她。
“第七场,余丹凤对海龙帮帮主程老三!准备开始!”
“不用暗毒,不论生死,外人不得插手!”
杜观山的声音响起。
展五凑到余丹凤耳边,“程老三临时又加了价,给还是不给?”
“敢在我面前坐地起价?只是想保存实力应对后面的高手,不过是一个小地方来的臭鱼烂虾,那就打,我也不怕他。”余丹凤极不高兴,要上台,被展五拦住。
“海龙帮在嘉兴府,松江府一带可是势力不小,这两处官府的海上生意,都得听他帮衬。程老三在江湖成名已久,双手剑更是一绝,展二的意思,这个人你对上能赢,但东西藏不住。莫青衫刚刚那几手看见没,吓死人,这个东西只能用一次,还是留到后面再说。”
余丹凤长舒了几口气,思索一阵,点头答应,“还有哪几位答应了,下一轮最好也能保住我。”
“自知实力不济的,大都愿意换点真金白银,只是那个梁全,刚刚送剑和一点银子来拿了给我,说什么也不肯,就觉得自己能行。”
“一个小门小派的废物,装什么清高样子!”余丹凤眯了细眼,“那日看他的剑法,不足为虑。”
“我倒觉得他可能真有本事,这两天我查了点东西,这个人根本不用剑,只在路上临时在铁匠铺买了把剑和剑谱学了两天就上了台。”
“论剑会当然是比剑,他其他兵刃使得再好,也不足为虑。”
“刚刚他来的时候,背着把怪剑,快有人一样高。我问过他,这把剑,是苗刀改的。”
苗刀,兼有刀,枪兵器特点,可单双手变换使用,刀身修长如禾苗,故名苗刀。
戚家军曾以此刀抗倭,战无不胜。
第四十一章 生
何春夏的刺,莫青衫的幽月雾山剑法配登云步,狂澜生的七星龙渊和五行诀,古十二书的桃花快剑,刘灵官的阴阳两仪功,任明砚的五岳剑法,梁全的苗刀,余丹凤的登云步法踏前歌。
比过这轮还剩了八人,个个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醉香楼上,余丹凤,余明志,展五,展二,程老三等人齐聚一堂,酒过三巡,微醺。程老三上前敬酒,“恭喜小福王了。”
“何出此言?”
“此后的对手七人,何春夏只会个刺,针对可破,莫青衫剑法步法皆高,却少经验,狂澜生成了妖物,被众人围攻身负重伤,刘灵官剑法一般,和狂澜生一样是内家高手,难道能比狂澜生更强?任明砚,五岳剑派,凭这四个字,赢定了!梁全虽然有点东西,但出身不高,有钱来使磨推鬼。其实小福王的对手,只有古十二书一人。可咱们手里有那样东西,到时候正巧对他用了,一举拿下,秋水剑主的位置唾手可得,自然是得提前恭喜了。”
“哈哈哈哈哈!”余丹凤猖狂大笑,“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展二喝了一声,手中筷子飞出击碎程老三手中酒杯,“如此轻敌!如何能战!”余丹凤拍桌立起,歪歪扭扭,“老子就爱听好话,要你管!”展五拉了余丹凤坐下,“展先生这几日精神稍微好了些,你一直没去看过他,过几日论剑会,会是最精彩的几场,展先生好歹好说才答应出来见见太阳,你不要轻敌,全力以赴。”
“一个老废物,来凑什么热闹?”
展二和展五都急了眼,“义父之前可是对你...”被余丹凤打断。
“对我什么?老东西扶我上位,不过是想给他做傀儡,如今他一个废人,苏三清大权独揽,储君之位怎么也落不到我的头上,何必假惺惺地装什么有情分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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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二怒不可遏,起身就要走,余丹凤大笑数声,“你们展家义子能去那儿?老东西活不长久的,竹林党迟早清算到你们头上,跟在我福王门下,命好歹还保得住!”
“我金刀展二,戎马一生,来便来,不曾怕。”展二并不回头,将要出门,“你不走?”
展五饮一口酒,“我犯得事太多了,没有大树很难活命,代我问义父好。”
砰!
......
梁全对余丹凤
何春夏对狂澜生
古十二书对任明砚
莫青衫对刘灵官
签已抽好,三日后分胜负。
......
“真不肯拜我为师?十六进八那轮,多少人想将你杀之后快?”十四月中盯着床上蜷缩成一团的紫黑色肉体,浑身赤裸,仅在腰间缠了块布遮蔽要害。无数细小创口顺着狂澜生干枯的脊梁蔓延而下,有些伤口以肉眼可见的生长出肉芽努力愈合,而其余大多数则处在化脓或腐烂,渗出紫黑色的汁液。
他中毒了,数十种,即使是半人半妖这样的强悍肉体也支撑不住。
狂澜生开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拉扯声带,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天机道人...意味着接任无与伦比的力量,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句话...”
代价是什么呢?
叩门声起了,十四月中欲起身去开门,狂澜生自顾自地笑起来,对着空气小声说话。
“我还没看过满山遍野的花海,还没痴痴的爱上过一个人,还没享受过与她分离时肝肠寸断的心碎。”
“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的去爱这世间了,可却没有人爱我,我不甘心。”
小屋的门被轻轻推开,何春夏跟着张舟粥进门。十四月中皱眉,“追的人还有多久到。”
“大多数被师哥拦在街口,只有几个轻功好的溜过来了,挨家挨户在找,到我们这儿最多只要半个时辰。”张舟粥连连叹气,“锦衣卫不能再帮了,舆论在江湖上已经传开,锦衣卫不能明着保一个妖邪,不出卖消息是最后的底线。”
“明白。”狂澜生无声笑笑,比个口型,艰难地将自己身体伸展开来。何春夏见状,从衣内拿出布条缠在手上,替他翻过身子,将一旁的毯子拿来裹在他的身上,尽管小心翼翼,还是不慎触到几处伤口,毯子上的血迹又多出几条,何春夏听见狂澜生疼得直吸气,皱眉看他,又是咬牙憋出个笑来。
“十四先生,你救救他吧,三天之后,我还要和他比剑的。”何春夏停了手,解掉沾满毒血脓水的布条,再换上新的。
“春夏姑娘,我一定会去的,到时候,你把我的剑都带过去...”狂澜生声音越来越小,他慢慢合上眼皮,“我还死不了,就是困了。”
十四月中上前看过,帮着一起裹好狂澜生,扶到张舟粥身后背了。
“沉香楼。”
......
“十四老弟,带个妖邪来我沉香楼,什么意思?”蝴蝶夫人迎了众人上楼,让何春夏和张舟粥先去把狂澜生安顿好,自己却领了十四月中进自己房间,饶有兴致。
“我知道你认识祝空空,今夜我要两件东西,第一件得让祝空空去帮我拿,欠你个人情,要什么自己想好。”
“有时候,人总是会想好很多事情,等着其他人送上门来。”蝴蝶夫人伸手让十四月中伏耳过去,说了几句悄悄话,十四月中有意无意往安顿狂澜生的房间瞥一眼,当即答应。“第二件东西,我要你的蚀心虫。”
“这虫子我可是养了好久,得换第二件人情。”蝴蝶夫人不知从房间那儿变出只蝴蝶飞下楼去,不一会,有丫鬟捧了个食盒上来,气味极度好闻,一股肉香,看那盒内,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血肉,一个大白胖虫子趴在肉皮上,有鲜红血丝随着吸吮的动作在白白鼓鼓的身体里起伏消失,那股奇特肉香便是由这虫子散发出来。
“欠着,等我有心情再还,没心情就不还。”
蝴蝶夫人也不还价,叫那丫鬟过来,吩咐几句下去,过一会又端上来一个精致木盒,打开,一柄桃木剑,浑然天成咒文交错,竟然是五雷正法。蝴蝶夫人神情带了些笑意开口,“祝空空早就得手了,一直在我这儿,等你来拿。”
沉香楼内,另一房间。
张舟粥手脚笨,放狂澜生下来的时候碰到伤口,把他疼醒了,何春夏和张舟粥就坐在床边陪他说话。
“我真不明白,当天机道人不是挺好的吗?我就巴不得拜师,我可是从小听天机道人游走时间的故事长大,哇,若是有故事里的那些美人青睐,真是做梦都要笑醒。”张舟粥闭了眼睛,想象数位性格各异的女子陪着自己闯荡江湖,晃晃脑袋,好似嗅到几缕清香。
头上立刻挨了何春夏一记,“做你的春秋大梦。”改口,“有师姐天天陪我,也挺好的。”狂澜生笑笑,“你怎么不想想,十四先生如今孑然一身,所谓的红颜知己,可没一个有好下场。”
张舟粥愣住,转念一想果真如此,刚要开口询问,狂澜生小声说话,“其实天机道人是一个诅咒,让你一步一步踏上登神之路,站的越高,能力越强,也会让你逐渐丧失掉属于人的七情六欲。一但靠的太近,爱上的那个人,就会被命运吞噬。”
“怎么会?”两人不解。
狂澜生收敛笑意,眼神极为严肃坚定,“天机道人,不过是天为自己复苏的精魄寻找到的肉体...”
十四月中推门进来,一手持剑,一手持盒,三人闻见肉香,以为那盒里是什么肉羹,何春夏上前想接去喂狂澜生,走近看见食盒里的肥胖肉虫,惊的连退几步,捂住嘴,差点尖叫出声。
“蚀心虫,可以把他身上的毒血都吸出来。”十四月中拈起那肥虫,狂澜生见了,努力挣扎着想要爬走,十四月中吩咐张舟粥把他按住,强行将那肥虫放在他的心口处。蚀心虫一头扎进狂澜生的胸口,不一会,白白胖胖的虫身上多出几缕紫黑血线,紫黑色彩愈发浓烈,越积越多,并不像之前鲜红血线一样转瞬即逝。
毒血被逐渐吸出,狂澜生的气息却越来越弱,他咬着牙,声音已经微弱的不能听见,“春夏姑娘,杀了我...杀了我,天机道人的位置,我死也不要!”
“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就为了点小情小爱,连命都不要了?”何春夏见他眼垂的越来越低,急得手足无措,一旁的十四月中却不露声色,默默看着狂澜生眼里的生机一点点消失,何春夏语气带了哭腔,“他怎么了?”
“蚀心虫吸他体内的毒血,毒,血。以他现在的状态,血液再生的速度太慢了,会失血过多而死。”十四月中顿了顿,挥挥手中的五雷正法,“只要他答应接过天机的传承,配合上半妖之体的恢复速度,就能活。”
“那你快答应啊!”何春夏坐到床前想去摇摇他,又怕不小心触到他的伤口,握了他的手,轻轻捏一捏。
“绝不。”像是回光返照,狂澜生忽然睁开了眼,声音大了些,“我自知自己是异类,所以只是想着,会不会有一个人,可以无条件的爱我,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瞬间...”我曾身着蟒袍,持七星龙渊,仗义行侠!我曾爱过这人间。
“春夏姑娘,我的剑,就交给你了。”狂澜生缓缓闭眼。
枯裂的嘴唇突然贴上两片温润,脸颊上有一滴暖意滑落。
我已哭不出来,会是谁的泪?耳边传来张舟粥的惊呼,“师姐!”
“我叫何春夏...记住我的名字,在你最落魄的时候,我愿意爱你。”
“所以,你会活下去吗!”
狂澜生已睁不开眼,手指轻轻抬起,点在何春夏的手心。
十四月中的声音传来。
“诸界神雷,听我号令。”
生!
第四十二章 剑
“第一场,古十二书对任明砚,准备开始!”
“不使暗毒,不论生死,外人不得插手!”
杜观山的声音响起,古十二书和任明砚都跃上台来,两人相互拜过,不多言语,直接亮剑。
五岳剑法以剑术繁多,套路无穷闻名,门下弟子众多,在江湖上随处可见。多则不精,近几十年更是连一个可以扬名的顶尖高手都没有。所以江湖上的人谈论五岳剑派,知道势力大,明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私底下却免不了嘲讽几句,说上几句风凉话。
古十二书甚至连任明砚的前几场都懒得去看,在得知对手进了这一轮的八人中,还小小吃惊了一番。抽中了任明砚,算是必胜了,三日里,古十二书春风得意,吃酒看戏,不亦乐乎。
宿醉醒来,头还有些昏沉,摸到桃花剑柄,两眼就能放出光来,古十二书沉步上前,剑刃拉直,直指任明砚。
任明砚拔剑,剑长三尺二,刃宽两寸三,再平常不过。
“伪君子的桃花快剑确实厉害,这场怕是胜负已分了。你之前看过任明砚的剑吗?”张舟粥偏头问身边的姜凡,姜凡点点头,“我也这么看,任明砚之前的对手都不算顶尖高手,而且都是交手数十招后,稳中求胜,除了剑法多变衔接流畅外,我看不出其他的什么,不过听叶先生说,任明砚其实剑法古怪,剑道境界极高,差一点点迈进那扇门,使万千剑法归于一剑,一剑出,万剑生。”
“叶师老讲花里胡哨听不明白的东西,就不能举个例子吗?谁到了这种境界,叶师肯定到了吧,那还有谁?”
“叶先生讲,这八个人里,就只有春夏姑娘。”姜凡瞅见张舟粥少有的低眉叹气,开口询问,“这两天你和春夏姑娘到底怎么了,没见你去找她。”
“都怪狂澜生这个臭傻逼,非要嚷嚷着什么没有爱就要去死,有毛病吧,好好的天机道人不要做,把命都拿出来要挟,什么玩意儿!真的是!要不是师姐心底善良,遇事偶然愚蠢...狂澜生要死就去死啊...”张舟粥气不打一处来,正说着,台上异变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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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快剑!一连三式,却不是古十二书使出。
任明砚所用剑法,乃是古十二书的成名绝技!
古十二书身形一抖,随即极快侧身闪避,却还是慢了,左胸被点中一剑,只触及皮肉,小伤。拉开距离开口,“我可没教过你,小贼,那里偷学的?”
“平庸剑法,看一眼就会了。”
古十二书狰狞笑笑,心里气急,脚步身形却不受影响,反应极快,抢攻出手,桃花快剑尽数施展,一连九剑,仿若一瞬攻出。任明砚并不争势,退步,手中剑随腕极快转动,一一接下,待到第九式刺出,攻势已尽,任明砚手中剑突然扳直,进步,桃花快剑尽数施展,一连九剑,仿若一瞬攻出!
剑势再生!华山剑法白虹贯日!
避其锋芒,一退再退。
衡山剑法,变化万千,五峰绝!
再退。
任明砚占尽优势,却不急着抢攻,手中剑刃搭上桃花剑。
比劲?看不起我?古十二书越打越冷静,手腕一翻,桃花剑再度刺出,又是九式快剑,甚至较之前出剑更慢更稳,任明砚剑刃收回,谨慎以待,出招,和古十二书一模一样。
“真是看不懂,任明砚明明大好优势却主动放弃,古十二书明明是幽月剑派出身,逼到这份上,还不肯出幽月剑法。”姜凡盯着台上两人,不住思索。
身后何春夏声音响起,“桃花快剑确实是平庸剑法,古十二书之前取胜,其实和我一样都是凭快。任明砚清楚古十二书必有杀招未出,现学现卖的桃花快剑强行续了几招五岳剑法,古十二书既然能接下来,那再攻无益,反而会露破绽。至于古十二书为什么不肯使幽月剑法,他自视甚高,离开幽月剑派后就不再用,不过为什么教给了衫衫,还不得而知。”
“师姐!”张舟粥回头看她,目光瞥见站在何春夏身边用斗笠遮蔽住容貌的蓝衣男子,看身形猜到是狂澜生,脸色耷拉下来,转过身去,假意专心看比斗。
此刻台上二人斗的难解难分,任明砚稳扎稳打步步紧逼,手中的套路剑招好似无穷无尽,将古十二书逼到擂台边上,不能再退。古十二书步法突然玄妙起来,不断划出半圆硬生生在原地腾挪出空间,寻找机会偷刺几剑出手,偶然得手,任明砚握剑的右小臂负伤,有所忌惮,出手慢了,威压不再,古十二书踏步向前,转守为攻。
“登云步法?倒也不全相像。”台下议论起来。
“前几日莫青衫使出过幽月剑法,看来两人私下互有交流啊。”
“交流?依我看怕不是有一腿。”
“男未婚女未嫁,成何体统!”
莫青衫和王娟儿余珠儿两人站在十四月中身边,听见这话,暗暗生气,可她此刻在擂台二层,周围又是些江湖上的知名人士,不好明着解释,只好黑着脸皱了鼻子气得磨牙。十四月中转头过来,瞧她一眼,又转回去,开口。
“这点非议都受不住,怎么接秋水剑主的位置。剑主可从未有女子任过,一点过错都会被放大无限倍,一件琐事都会被无端的恶意揣测,流言蜚语可不是问心无愧能够阻挡的。”
莫青衫垂下头,“还不知今日能不能胜。”
“一个剑客,最应该相信的就是手中的剑,春夏对上任何人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会败。”王娟儿接话,看见莫青衫头垂的更低了,语气更重了些,“我这几天听身边的名剑客和叶师讲,都说论剑,你不会比春夏差,你在这里一点信心没有,待会怎么上台!”
“其他人,当真这么说?”莫青衫垂着的头慢慢抬起挺直,王娟儿别过头去假装不睬她,余光瞧见莫青衫的头好似又低了些,才了开口,“当然。”
十四月中回头看王娟儿,两人眼神一瞬交锋数次。
干嘛骗她?
我这明明是鼓励!
那有这么鼓励的...
时代变了,转回去!
哦。
目光转回台上,古十二书剑势突变,虚实相生,如暴雨般急速刺出,任明砚固守中门,转腕躬身,小步后退,剑势绵密严谨,滴水不漏,那日他曾见莫青衫使出过雾山剑法,与众同门悉心研究,改进恒山剑法用于应对,虽不能破解,但亦不落下风。
“雾山剑法?两样他都学的不精,纵然化为己用也不过如此。”何春夏道,狂澜生笑笑,声音还有些虚弱,“到了这轮,古十二书还想着留手。春夏姑娘,待会我俩对上,我可是会尽全力的。”
“哼。”
张舟粥听见立刻开口,“哪怕你没伤我师姐都不惜得欺负你,就你玩那点花里胡哨的邪法,根本算不得剑术。师姐虽说他是天机道人的传人,但终究是个妖邪,待会千万别手下留情!”
何春夏先瞥一眼张舟粥,转头回来看一眼狂澜生,狂澜生虽用黑布遮挡面容,却好似依旧能看到他笑的样子。
“好。”
古十二书与任明砚交手来去已百招有余,仍然未分胜负,他此刻已经完全清醒,出剑冷静,又快又狠。可任明砚总能找到招式应对,或以身法,或以剑势虚晃,看他的架势,自负剑招万千,出剑不徐不疾,以慢打快。这样下去,不知还要打到什么时候!古十二书心一横,从小练到大,最为熟悉的幽月心法运转起来,内劲陡然一变,持剑的右小臂和手腕同时划个半圆,低向高架,极快扫出一剑,随即通过手腕小臂的旋转不断前扫,势如月影,剑招极快,任明砚右臂本已受伤,再也跟不上速度,被剑锋扫中,上半身立刻多出数道伤口,鲜血淋漓。
任明砚速度越来越慢,甚至只能横剑在上身护住要害,古十二书抓住机会,偷出一剑,直直刺入任明砚右小臂,受此伤,剑不能再握。
“你输了。”
意料中的兵刃落地声没有传来,古十二书下意识回剑,任明砚小臂微转,用臂骨卡住桃花剑身,左手接剑,泰山剑法,朗月无云!
这招直取古十二书心口,古十二书被迫后撤,桃花剑留在任明砚右臂,古十二书自知败局已定,狰狞开口,“你右臂已废,哪怕治好,下半辈子也无法用剑,就为了胜我?”
“我是左撇子,左右手同样灵活。”任明砚缓缓走前,左手挽了个剑花,“也没刻意藏,所谓的江湖名流看不起五岳剑法,自然不会在意。”
“我没有你们那么玄奇的步法,高妙的剑招,五岳剑法只有招式繁多,我也就练的多,我没有你们天赋高,我就比你们努力的多。”
“我五岁入剑道,今年三十一岁,和你同辈,江湖上却只能听见你的名字,你一直是我的目标,这一战我等了很久。”
“先前的话是激将,论剑会以来,你的每一场我都有看,桃花快剑,只是在研究你剑法时额外的一点小心得。”
“你的眼里从未有过我,我的眼里只有剑。所以今日一站上擂台,我就知道。”
我赢了。
嵩山剑法,万岳朝宗。
不过是平平无奇的起手一剑。
胜负已分。
“这人鲜血淋漓的,话还那么多。”张舟粥话刚出口,头上就挨了熟悉的一下,回头,何春夏和狂澜生默默抱拳,冲台上的任明砚微微躬身。
好剑心。
两场之间有些许闲暇时刻,司马玦得了空,立刻往自己住的院子赶去,将鹦鹉翠红从屋里领出来,带着它到院子里逛逛,教几句吉利话。
“司马大哥,又出来遛鸟啊。”
司马玦回头,蝴蝶夫人,随口答应一句,忽然听见轻声一句,极为丧气,“司马先生好。”再回头,留意到蝴蝶夫人身后的人,古十二书。
皱了眉头,“桃花公子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蝴蝶夫人笑着开口,“用一个秘密,换一个人情。”
“我司马玦行事端正,光明磊落,有什么秘密可言。”司马玦抖肩,翠红飞走,自行回屋,“第二场快开始了,请。”
“莫不离死的那天,司马源曾带古十二书请他指教过几招...”蝴蝶夫人欲言又止,对着司马玦的铁青脸色笑笑,转身,“第二场快开始了,请。”
走出几步。
“慢着。”
第四十三章 灭
“第二场,梁全对余丹凤,准备开始!”
“不使暗毒,不论生死,外人不得插手!”
人群骚动不断,马蹄声起,数队骑兵从各处入院,将数百位剑客团团围住,一队黑甲武士鱼贯而入,分开人群,让出一条路来。
呼哈声响,三十二人大轿缓缓前进,轿上铺满金蚕丝棉,满目金色中,隐隐约约,露出个焦黑的头颅来。一个浑身金甲的武士走在轿前,右手纯金铸造,一把金刀跨在腰间。
“三千营金刀展二,护展先生来看看热闹,请继续。”
展五靠近余丹凤,将一个小小竹筒塞到余丹凤的腰间,余丹凤想拿出交还,“我自己能胜,用不着这玩意。”被展五制止,“以防万一。”
梁全背着怪异长剑上台,解下,剑长五尺,双手持握,单面开刃,叶殊在台上看见,皱眉。上一轮梁全持此剑应敌,战后台下众人多有质疑,是杜观山力排众议,强行保下梁全的比赛资格。此刻九千岁在此观赛,若是余丹凤质疑梁全所用非剑,怕是要当场判输。
余丹凤一跃上台,脚步一沉,气运丹田,随意抬手,长剑已握在手中,挽出几个极漂亮的剑花。“好心借剑给你,结果给脸不要脸,今日,别怪我手下无情。”
众人不解其意,只道是嘲讽,梁全昂起头,右手持刀上前踏步,左手扶住刀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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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余丹凤进步剑出,低身向右边划出半圆,长剑压低刺向梁全腰间,梁全右手一扭微微调整刀刃方向,虚握支点,左手发劲推出,刀刃斜着劈出。
两刃相击,并无金铁碰撞声,余丹凤皱眉,刀刃触及剑身,只是轻轻碰上,必有后招,立刻退步反腕回剑架在胸前。
当!
梁全右手轻推刀柄,刀刃转向,贴着剑身向上扫出,若不是余丹凤反应及时,让这一刀砍中右臂,怕是直接分了胜负。梁全手腕一转,刀刃由上至下,左手搭上右手上方刀身,以两刃相交处为支点,重重劈下!
余丹凤单手持剑,又是自行反腕卡住关节,怎比得过梁全双手劲道,剑刃当即被压上右肩,缓缓陷入血肉,余丹凤自知不能僵持,咬牙,左脚前滑,弓步,左拳直冲梁全小腹轰出,梁全吃痛,手上松了劲,余丹凤立刻再进步踩脚,缩进梁全怀中,一拳勾出,重重打在梁全下巴,一下打的梁全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苗刀修长,梁全双手持握,如此近距离,无法转刀回防,只得退步拉开距离,又挨了余丹凤几拳几脚才能脱身。
台下人皆称奇,小王爷不比剑招,却像个街头混混的打法,还挺有效。殊不知三日前抽中梁全,余丹凤想起展五那天说的兵刃奇怪,当即与论剑会收买的一批高手合计商量,得出可以贴身破刀的解法,如今一试,果真如此,不过机会有限,梁全吃了这个闷亏,接下来一定有所提防。
余丹凤右肩受伤,活动几下,不如先前灵活,刚才只是试了几招,却也知道梁全刀法犀利,确系高手,不敢轻敌,左手不自觉向腰间的竹筒摸去,却又停住,刚才任明砚稳健得胜,自己怕不是对手。
梁全回过神来,双手握刀,左前右后,抖腰迈跨,裹!放长击远,身形拉长,直直刺出。刺?余丹凤一惊,身体本能反应,左脚划出半圆,登云步法下意识踏出,避过这一刺,剑随身转,踏前斜出,踏前歌起手一划,正对上梁全的回身刀。
余丹凤不肯让势,踏步上前,避开刀锋,凭身法灵活硬拼上前,剑尖刺出,梁全右手托住刀柄,左手一提一转,反手握刀,封住剑路。余丹凤侧身再进步,剑尖从低处斜斜刺出,直取梁全中门,梁全微微后仰,这一剑角度刁钻却长度不够,绝计刺不中自己。正想着,胸口微凉,剑尖入肉,余丹凤以诡异身形,又将剑尖向前递了一尺,踏前歌!梁全退不及,自知已败,刀势回收,余丹凤立刻进步斜身,剑尖再前一尺,穿胸而过。
轰嚷惊呼声传来,台下诸多高手,都看明白梁全那一瞬无心再战,可发生的太快,裁判不及出口,余丹凤剑已刺出。
“这...”杜观山想起之前自己所说不论生死,可之前多场比斗,双方都默契留手,台上突然生变,一个身影飞上台来,手持绣春刀,刀背贴在右肩,肩抖刀劈,余丹凤剑断回退。
何小云。
“胜负已分,何必赶尽杀绝呢。”
“一个无助轻重的人,死便死了。”余丹凤将手中断剑扔在地上,转身下台,“叫他家里人去福王府领银子。”
何小云上前去扶梁全,小心叮嘱,“闭住气,不要大动,我扶你去见一个人,他能治你。”
梁全摇头,一把将何小云推开,亮刀。
向前虚斩一刀,进步,再斩。
“我不会用剑,我来论剑,就是为了扬名!我使得是戚家刀法,学艺不精,但这刀法是好东西...”梁全吐出口鲜血,两腿颤抖,已不能踏实。
扫!崩!撩!错!
“我是小门小派的弟子,师父是个护院,我是师父捡来养的,也是个护院,师父祖上是戚家军的一个小队长,传下来这刀法。”
“师父待我很好,死的时候把女儿托付给我,成了我妻子,吩咐我一生一世只对妻一人好。”
“我妻子,生娃的时候难产,母子都死了。我不能对不起师父,也不能对不起妻子,决定终生不再娶。每日练刀,可我没有后人,东家希望少爷们读书入仕,不许我教。再捡一个我来?怕亏了他,练刀,只能练刀。”
“这是戚家刀法!戚家刀法,不能亡!这么好的东西,不能在我这一代失传,这么好的东西,你们看到了吗?”梁全望着台下,喃喃声越来越小,刀势渐弱,一刀挥出,身形再站不稳,单膝跪地,以刀为杖,撑住上身。
杜观山正欲上前扶他起身,梁全身边的何小云忽然踏步到擂台中央,手持绣春刀,一招一式地演示起来。
“其实一代又一代,刀法也在改良进步,初代苗刀刀法本是为战场,战阵所创,近半招式需多人配合才能施展,传入江湖,为契合单人作战,大幅删改修正,再后流入宫中为锦衣卫所用,创十三路绣春刀法。”
“站在山巅,自然要比山站的更高。”何小云出刀,扫,崩,撩,错,一如梁全先前演示,提腰转胯,脚步生变,刀势一转,劈,拉,探,敲,脚步再变,刀势又转,削,掠,拨,突。
老祖宗的好东西,它不会死,只是换了种方式,流传世间。
梁全瞪着何小云一招一式演示刀法,不知该悲该喜,渐渐,笑意浅浅爬上嘴角。
原来只是我一厢情愿。
不过知道这些...
死而无憾。
梁全将刀直直插入地面,自己缓缓盘腿坐下,正对刀身,低下头来。
再无鼻息。
第四十四章 来战妖蓝剑生灭
何小云背了梁全和他的刀下台,吩咐张舟粥多留心余珠儿两兄妹,缓缓慢走出墨玉山庄,血一路滴落,待到何小云取过马来,血已流干。将梁全的尸首放在马背上系好,梁全只顾着比剑的事,在京城好像也没结交什么朋友,何小云想了想,牵着马朝张家墓园走去。
“大侠留步。”一个女声响起。
何小云回头,那女子个子小小,妆容精致,穿着极为讲究,眼角的妆有些花了,她指了指何小云牵着的马,低头拜过,“小女子名叫祝金蟾,请问大侠,您这是要去那儿?”
“张家墓园,总不能让梁全做个孤魂野鬼。”
“您认识他?”
“素昧平生。”
“那,可否让我一同前去?”
“你认识他?”
“素昧平生。”
“好。”
两人默默走了一阵,祝金蟾突然凑前,将马上梁全那把苗刀解下,背在自己背后。她小小个子,刀比人长,看着极不协调,何小云又跟着走一会,还是开了口,“这刀还是一起埋了吧。”
祝金蟾摇摇头。
“他的刀,我接了。”
......
“第三场,何春夏对狂澜生。”
话音未落,台下便议论起来,“狂澜生怕是不会来了。”
“听说上一场结束后,一出墨玉山庄,立刻被数十人围攻,追杀了整整一天一夜。”
杜观山听见,犹豫几分,看叶殊一眼,对方点点头,才继续开口,“不用暗毒,不论生死,外人不得插手!一刻钟内不到场,就算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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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舟粥此刻站的离的余珠儿近些,听见这话,偏头去看不远处的两人,何春夏主动牵住狂澜生的胳膊,“走,咱俩一起上去。”狂澜生点头,跟在师姐身后上台。张舟粥睁大了眼,恶狠狠地盯住狂澜生的背影,留意到他今日只在腰间佩着一把长剑。
台下众人看见何春夏和一斗笠遮面蓝衣男子上台,有不少人参与了上次的追杀,认得狂澜生的身形,啸声不断,义正言辞,“果真是妖邪,那日伤成那样,今日竟然若无其事!”“这妖邪还敢来!”“找死!比剑一结束,爷爷我就来取你的命!”
狂澜生天生五感灵敏,悉数听见,将头上斗笠摘下抛在一边,露出张可怖的笑脸来,他本样貌平平算不得英俊,前几日又受毒受伤,头上脸上此刻光秃秃的,满是疤痕,只有一对眼睛依旧深邃。
“好丑陋的妖人!”“怪物!”...狂澜生还记得自己初登台时,台下夸他身法潇洒,剑法超凡的赞誉之声,如今不过几日,却是...
人啊,人。
狂澜生笑笑,十四月中腰佩桃木剑,迈步上台,“狂澜生是我天机门下唯一弟子,以后大家多多帮衬。”淡淡一句,也不管后面的人听见没有,说完下台。一时间人声喧闹,各式叫嚷,议论,解释,分析乱做一团,前面听见的,顾忌身份,不敢再骂,后面没听见的,依旧骂声不停,狂澜生听在耳里,啼笑皆非。忽然一声传来,极为特殊,声音并不动听,却想一直听她说话。
“你说今日会使出最强的剑招来,别让我失望。”
“倾我所能。”
狂澜生拔出七星龙渊,经受此难,他肉体还未完全痊愈,然而死里求生,精神和肉体都压榨出无尽潜力,内力相较之前更为雄浑,当今世上,单论内劲,已无敌天下。
两人相对点头,代替行礼,何春夏手扶上素雪剑柄。
下个瞬间,剑与人已到身前,霸道一刺,停在狂澜生心口前两寸,却不能再前,七星龙渊已经抵在何春夏喉头。何春夏出手极快,之前对手根本反应不过来这一刺,只得认输,但狂澜生半妖之体,反应快于常人,只需看出何春夏的攻势方向,提前将七星龙渊立在来处,何春夏便会自己撞上剑尖。未触及的这两寸,便是两人男女间的身形臂展之差,因而龙渊剑也伸到极限,不能再前。
一瞬再分,何春夏身形暴起,忽而间狂澜生身前满是剑影,一个眨眼已是七剑刺出,狂澜生只来的及应对前四剑,后三剑跟不上速度,只得用大臂,肋间等非要害部位去接,好在入肉不深,狂澜生凭肉体强横,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莫青衫蹙了眉头,前后不过几个眨眼,足够她看出何春夏比之前战狐妖时更快了,且气势更足,大有巫马坤一力破万法的狂傲,不过凭的是快。这样的她,自己怎么...先赢当下,先赢当下!
再看擂台,何春夏掠步疾走,身形闪烁极快,连刺出手,一触即走,极为聪明,不给狂澜生搭上剑刃比劲的机会,狂澜生空有内力无法施展,只能一味防守,不过几瞬,身上又多出几道剑伤,何春夏知道他恢复极快,手下并不留情。
台下众人知道局势紧张,皆屏息专注,不再说话。
狂澜生自知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本以为凭借自身剑道实力,何春夏再厉害也能周旋一阵,然而完全不是对手,只得气运丹田,提劲上来,闭眼再睁,双眼瞳孔湛蓝晶莹,卖个破绽,被素雪刺中,对上何春夏的眼神。
何春夏挑眉,“这招你也会啊。”
闭眼再睁,她的双眸已成血色。
叶殊忽觉腰间长恨不住颤抖,以为错觉,扶上剑柄,竟不能握住,这...
狂澜生大惊失色,以为何春夏也是妖邪,心神一乱,眼看又要被何春夏刺中几处,何春夏眼前虽只剩红色,但见他神情有异,有意留手,停步说话,“你怎么啦?我是不是伤到你了。”
狂澜生听见此话,静下心来,虽是冬日,春夏姑娘经一番比斗,身上发了汗,淡淡体味入鼻,人的气息。也许是奇遇,无法影响她的心智,论剑,再比下去自己必输,于是笑笑,作揖。
“我输...”
异变突起!
长恨突然从剑鞘中直直飞出,朝着何春夏刺去。
飞剑?
“妖术!”众人惊呼出声,都已看呆。
何春夏将素雪架在身前,她反应极快,当即出手应对,要接下这剑。
素雪,别忘了,谁才是天剑!
素雪剑身微微颤抖,好似回应。
不服!
一剑穿心,不服何用?
素雪落地。
何春夏被长恨刺中,穿心而过,向后摔倒,被钉入地面。
血。
一地的血。
离何春夏最近的狂澜生默默跪在地上。
台上台下众人皆惊得不能言语,金刀展二戎马一生,杀人无数,也从未见过如此奇事,有将士剑客双腿颤抖,再站不住,向台上的长恨跪倒,又敬又怕,如视神明。
叶殊,十四月中,杜观山,王娟儿,莫青衫,张舟粥,姜凡,赵梦等人向何春夏冲去!所有人靠近一丈以内,忽然觉得一把无形长剑刺在自己心头,大部分人无力再前,昏昏沉沉,只能跪倒。
只有叶殊和十四月中硬撑向前,十四月中中了那无形剑气,咬牙切齿,“师兄!是你吗?”
叶殊扑在何春夏身前,探她鼻息,紧握她手,手已冰凉,鼻息已无,死了?伸出两只颤抖的手指去摸她脉搏,再无脉搏。
他一生无子嗣,早就将何春夏当亲生女儿,先前中了剑气,本是依靠父亲本能硬撑着不倒,如今心念一弱,吐出口血来,当即晕了过去。
十四月中闭眼再睁,天也变色!
风起!
黑云腾空,白昼入夜,雷光在云中隐隐闪烁。
师兄,是你吗!
十四月中手持五雷正法,双脚离地,腾空而起,双目间紫光跳动,风将他的发髻吹散,长发猎猎在空中飞舞。
“诸界神雷,听我号令。”
阵!
以闪电为笔,数道金线在天地间画出个约莫十丈长宽的阴阳双鱼图,直落而下,封住那擂台,再有人想前,必被雷光所噬。
十四月中落地,一剑刺在狂澜生眉心,狂澜生悠悠醒转,望着躺倒在地的何春夏泪流不止,十四月中依样刺了众人,一口咬在左手虎口,鲜血喷出,甩手塞在众人身上,“都滚出去!”叶殊瘫软不起,张舟粥强忍住泪,将师父背了出阵。
如此神迹,台下跪倒的人越来越多,阵中只剩一剑,一人,一木剑,一死人。
以血为墨,十四月中手中木剑不断在空中画出一道又一道晦涩符文,一道阵法立在空中,一个虚影出现在阵中,神态动作与十四月中一模一样,持剑画符。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衍万千。
几个呼吸间,已是数百道阵法虚影,将十丈空间填的满满当当。
杀!
以数百道雷光为剑,一齐向场中的长恨刺去。
长恨缓缓从何春夏心口抽离,飞上空中,地上已经没了红色,血液被其尽数吸干。
灭。
一剑挥出,天地皆白。
金色的雨落了。
阵破。
十四月中萎靡倒地,大口大口的吐出鲜血,长恨落下,缓缓用剑尖刺进他的心口,入肉一寸触及肋骨,却不能再前。
一只干枯的皱皮手握住剑身,一点点将长恨拔出,一个讨厌的声音响起,“诸界神雷,听我号令。”
定。
言达摩和齐白羽。
天生异象,两人立刻往此地赶来,千钧一发之际将十四月中救下。齐白羽胸口悬挂的天机锁微微颤抖,发出隐隐金光,如临大敌。言达摩双手紧握剑刃,金刚不坏九重境!硬生生将长恨推离十四月中,长恨只被定住一瞬,随即剑身因发怒而战抖不止,然而言达摩并不松手,纵使肉体强横,双手也被剑刃划得鲜血淋漓。一人一剑僵持不下,言达摩大吼出声,“干你他吗的!帮忙啊!”
十四月中强撑着盘腿坐起,从怀中摸出二十四长生图铺在地下,将五雷正法置于两膝之间,齐白羽立刻站到他的身后,天机锁金光大振。
“学我。”十四月中开口,又是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喷在二十四长生图上,双手极快结出数个手印,齐白羽依样照做,天机锁的金光散出,在天地间形成数个手印虚影。
“妖剑出世,杀戮无辜,恳请仙师助力,救我家人性命!急急如律令!”指诀打出,天机锁映出的虚影化为一团混沌,迷雾渐渐散去,现出一柄拂尘,一只大手撕裂空间出现,缓缓朝那拂尘握去。
老君?!
长恨低吟。无数剑意从剑身溢出,并不朝天空掠去,直刺言达摩!
金身不坏!言达摩闭眼,握紧剑身的双拳松开,化拳为掌,双手合十,预想中的猛烈剑势并未打在自己身上,言达摩睁眼。
长恨向后飞出,一掠千丈,化为一个黑点不见。逃了?
天地再变,所有异象一齐消散,阳光普照,好似一切如常。
十四月中再支撑不住,默默垂头,言达摩知道追赶不上,扶过十四月中,先点他穴道封住气血,再探鼻息,极为微弱,“失血过多,还有口气。”抱他起身要走,忽然手臂被十四月中紧紧握住,低头看他,眼皮已撑不开,只伸手去指齐白羽,口中喃喃,齐白羽立刻附耳去听。
“...春夏...千年寒玉...保住肉身...”
齐白羽点头,抱起地上的尸身,好轻。何春夏血被吸干,皮肤干瘪下去,一对大眼不肯闭上,突出脸颊,极为丑陋,齐白羽伸手抚她眼皮,替她闭眼,偷偷在她眼上一吻,“你怎么这么丑了,不过,我想,我会娶你为妻。”随即跟上跑开的言达摩,大声开口传音,“妖剑暂退,散去!”
台下众人,久久不散。
......
涓涓细流水,翠绿柳琴声。
何春夏睁眼,我不是死掉了吗?这是那里?往下看,自己浑身赤裸,未着寸缕,脸一红,抬手遮了私处,才好奇看向周围,空空如也。
无琴无水,无天无地一抹白。
这是要去往生吗...可是为什么不给人衣服穿...转念一想,先前见过有位女子在台上扮杜丽娘的戏服极为好看,自己还没穿过戏服呢,忽然间肩头一沉,再看自己,浅粉色绣花帔,大领对襟,下摆及膝,露出半截白裙,与那女子那日的打扮一模一样。
莫非,往生此地,心想事成?何春夏咧了嘴笑,迈前一步。
一角种树,一角喝茶,一方池子养荷花。
叶家小院。
探手迈步,手中素雪长剑刺出,速度又较先前更快!
她玩的高兴,一连舞了好几套剑招才停下,胸不闷气不喘,也不发汗。突发奇想,哈哈,如今自己的剑术,已是天下第一啦,怕是连师父也...
师父。
师父是谁?
我,我叫什么?这是那里?
我?
一个声音在脑海悠悠响起。
“李青蓝?”
李青蓝?我不是李青蓝。我是谁?
我是谁?
她呆呆望着前方,无悲无喜。
无天无地一抹白。
第四十五章 青蓝
我们的时代终将过去。
新的时代会像浪涛般奔涌向前。
如梦织梦。
......
“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很小,被你师哥抱着的样子。”言达摩闭着眼,盘腿打坐,“我老的快死了,记忆里有太多太多如星辰般闪烁耀眼的人了,差一步,你也要飞向夜空化作星辰了。”
“越老,越想起年轻的事情,我曾立誓此生无悔无憾,可如今不能自已,我能说话的人不多了,小十四,别死在我前面。”
“喔。”十四月中窝在被里,微弱应声,齐白羽的声音响起,“王姐姐又看你来了。”
十四月中强撑着要坐起来,王姑娘进门看见,赶忙迈着小步过来,把手里的食盒放在床边扶他坐起,嗔怪一眼,“受这么重的伤,别乱动。”言达摩睁眼起身,瞧见王姑娘看十四月中的眼神,往事勾起,更落寞了些,随口说句,“死不了。”和齐白羽一同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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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姑娘开了食盒,上层是分了四个小格子,蝴蝶卷子,如意饼,梅花烧,酥油泡螺,在一边放了。十四月中口里发苦,看见酥油泡螺,指指示意自己要吃,王姑娘轻轻摇头,不给他拿,下层食盒是一碗稀粥,一小碟咸菜,王姑娘端了粥,先舀一勺递到自己嘴边,用嘴唇试试烫不烫,温度正巧合适,才喂了十四月中。
稀粥入口微甘,加了糖丝,王姑娘嘴闲不住,边喂边说话,“这点心啊都是燕栀那姑娘给你做的,她还有课,不能来伺候你,昨天熬到半夜给你弄了这些个花样,也是有心。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肠胃不好,太甜吃着腻歪,我先把粥给你喂了垫垫,待会这些点心你自己拿着吃。”
“这两天外面都传疯了,都说是除夕那晚的不祥堕入人间,妖邪怕是会越来越多,什么妖狐妖人妖剑只是一个开始,唉!为了春夏的事,家里人的情绪都不高,难过着呢,叶先生躺在床上不肯起来也不肯说话,白夫人急得骂他也不理,非得让他秋敏表妹来了才灌下去几口茶,白夫人又气又恼又担心,偷偷到我房里来哭。娟儿也是,不肯去读书,坐不了一会眼泪就下来了,我待会回去让她过来伺候你,陪着也散散心,好不好?”十四月中点头,王姑娘继续说话,“我听齐白羽说春夏伤的太重了,连看都看不得,怪不得他们这个反应,唉,真是,可怜这孩子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春夏是个好孩子,千万保佑她平安无事。”
十四月中听着,默默喝粥,脸上无悲无喜,只在心里难受,听了最后句话,怒从心来,一掌把递过来的汤匙打飞,“天?个狗东西,有个屁的好生之德!以后不许你信他!”王姑娘见他发火,以为是恼自己多话,两眼一红,极为委屈,去地上把汤匙捡了,小声解释。
“我就是好心盼着春夏姑娘好,我是个下人,无依无靠的,平日也只能求求神拜拜佛,你不要我信,我就不信这些了。”王姑娘说到无依无靠这几个字,突然想起陆旭来,一过经年,连他的样子,声音,味道都已忘了,只记得他笑起来傻气,对自己很好。这几日家中气氛极为低沉,王姑娘不免也受影响,将汤匙用帕子搽干净,搭在碗上递过去让十四月中舀了喝,自己则背过身去,不让他看,“你身子虚,不要动了肝火。你嫌弃我话多,那我以后就不来烦你,我回去让娟儿过来,她聪明,你不高兴了不喜欢了,给个眼神她就明白,你实在不高兴打骂她出气,你往日里对她好,她也不会计较,就是别怄气,别伤了自己的身子。”这几句越说越委屈,竟掉下滴泪来。
“信什么神拜什么佛,以后信我,那么多话。”十四月中对着王姑娘的背影,并未察觉,继续吃粥,王姑娘心想他果然嫌我,更为难过,双肩抖着小声啜泣,转身收拾食盒要走,十四月中瞧见了,“哭什么?我又没死。”
“你不要我来,我就当你死了。”王姑娘伤了心,讲句气话,拿帕子擦着眼泪出了门,正巧和进门的狂澜生和齐白羽对上,王姑娘看也不看他俩,回家去了。
狂澜生和齐白羽上前,狂澜生嘴唇发白,脸色发黑,极为疲惫虚弱。两人拜过,齐白羽拍拍狂澜生示意他先开口。
“圣上问您好,需要什么尽管提,倾国之力,必当满足。春夏姑娘已经泡在血池里了,齐大少齐二少和张舟粥何大哥相互换班,昼夜不停,阵估计在今晚就能布好。”
“蝴蝶夫人怎么说?”
“蝴蝶夫人说蚀心虫只有趴在人心口上吸血的份,哪里能给人输血?但还是借来了。”
“你先让那虫子把你的血吸得饱饱的,再放到春夏的心口,用内力或者雷法,刺激它把血吐出来,让血液在春夏体内循环流动,现在就可以去。”狂澜生应了,十四月中听出他声音虚弱,叹口气,“上一次已经将你体内所有的潜能都激发出来,你伤还没好,本不该这么放血,可只有一次机会,我怕正常人血她身体会排斥,你半人半妖,体质特殊,精血可做天材地宝使用,辛苦些,就当还她人情。”
狂澜生露了笑意,摇摇头,不多言语,出门做事去了。
齐白羽才说话,“何壮壮也把镇魂哨送来了,你确定驱动招魂大阵,那长恨剑就会飞来?”
“招魂大阵只是为了摄回春夏的精魄,再用镇魂哨声封回体内。长恨剑一定会飞来,因为我会以命做饵,它一定会飞来。”
“先生...”齐白羽有无数疑问想要出口,长恨剑出世三十多年,之前归李青蓝所有,李青蓝十多年前就再无音讯,如今此剑突然出现在李青蓝的女婿叶殊手里,它到底是什么?为何能掠空而起展现神迹?为何要收去春夏姑娘的精魄?为何又要杀十四月中呢?
十四月中猜到他心中所想,挥挥手,示意不必多问。
“我累了,小王八蛋,今日过后,就是你们的时代了。”
......
“有人要听天剑长恨,讲一讲那过去的故事吗?”
“我!我!我!”
“来,让我们坐在漫天星辰,尸山血海之上。”
她闭眼再睁,已经坐在银河中的一颗星辰上面,周身左右,皆是闪烁着微光的星星,围绕着她转圈。
宇宙初开,只是一片灵气混沌,渐渐灵气分了清浊,不同的灵气各自汇在一起,产生了意识,这便是众神的诞生。
众神从出生之始便开始互相厮杀,掠夺其他神祇的灵气来壮大自身,每一位死去的神祇,都会化作宇宙中的一颗星辰。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年,众神的数量越来越少,越来越强,强到没有任何一位可以轻易杀掉其他的任何一位,再也没有新的星辰诞生了,很久很久。漫长岁月中,这些神祇找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形态和名字,天,女娲,盘古,老君,应龙,凤凰,太一,帝俊...其中天最为强大。
天以七枚星辰铸造法器,这是败在天手中最强的七名手下败将。若是这七柄天剑诞生,那么天将会打破持续了很久很久的微妙平衡,拥有斩杀众神的力量。可惜,天只打造出七柄剑胚,铸造第一把天剑时,灵气波动被盘古发现,联合了六位大神一同灭天。
天与众仆从不敌,天最终陨落在盘古之手,化为一枚星辰,七柄剑胚也葬在这星辰之上。天的精魄化作天雷,躯体化作天地山川,血泊化作海洋河流,天的心,化作一座孤岛,在天地海洋间漂流。天的两位仆从,帝俊和常羲,随天陨落,帝俊为日,常羲为月。
七位大神皆受重创,需在岁月长河中调养生息,但忌惮天的力量,漫长岁月后,灵气汇聚,涓流成海,也许天会复苏,于是在日月一起一伏的短短瞬间里(一昼夜),便会有一位大神出手,在天这枚星辰上创造生灵。生灵降世,灵气入体,生灵化灰,灵气消散,溢于世间。如此循环,生灵繁衍的愈发繁荣,入体的灵气越多,天地间灵气便日益稀少。
第七日,女娲造人。
“你的故事真难听啊,听不懂。”
“...”
我便是未铸成的第一把天剑,长恨。
大战时我曾刺伤老君,之后虽随葬于天,老君怕日久生变,有朝一日我得以觉醒,杀尽生灵,替天汇集灵气,助天重生,于是赐下三件随身法宝留给芸芸众生。
天机锁,五雷正法,二十四长生图。
女娲造人时,忽略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她造人所用的泥土,是天的躯体化作的山川。所以人族自诞生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命运都是由天来注定的。
这就是那道无形的枷锁。
天操纵人族灭绝其他生灵,妖,龙...天地间的灵气也越来越浓,其中最为得力的助手,就是每一代的天机道人,初代天机道人得到了一缕天的精魄,于是可掌控天雷。历代道人,甚至收集了老君传下的三件法宝,留为己用。
到老天机这一代,除了一些牲畜,其余的种族已经消失殆尽,人族日益昌盛,那便要战,内战!人死的越多越好,于是杀星降世。
他叫李青蓝。
命里注定的第十四代天机道人,他会持剑长恨,屠戮世间。
每一代天机道人,都会比上一代更强,到了老天机这里,已经可以窥探到天安排给每个人的命运,推演未来。老天机不在算中,于是他成了背叛天的第一个人。
李青蓝是第二个,他登上了天心岛,用我引出天的残魄,以人之力对抗天道,斩断了自己的命运,湮灭了天的残魄,让天心岛和他一同沉没。从此以后,人的命运不再由天来注定,人,自由了。
他练的功法是二十四长生图,我太虚弱了,竟然以为你是他,误杀了你。吸了你的血,终究恢复了点力量,不过我只是一柄长剑,根本不知道怎么救你。
你有在听吗?
她摇摇头。
你的精魄会越来越弱,四十九天之后,化为一缕烟,消散人间。
一个声音突然从不远处悠悠传来,越来越大声。
何春夏!
何春夏!
何春夏!
...
她竖起耳朵,若有所思,“你在叫谁呀?”
“我没出声,你听见什么了?”
“有人在叫何春夏,一直叫一直叫。”
“你要去看看嘛?”
她点点头。
“在哪儿?声音从哪儿来?”
她摇摇头,“你做为天的法器,又是刺伤老君又是屠戮人间的,这也听不见吗?”
我只是一把长剑...
夜深。
长恨缓缓从林中飞起,它不需要听见,有一个人替它指了一条路。
十四月中。
他的血,太香了。
十四代天机道人的传承,让他的血里充斥着天雷的力量。
那是天的一缕精魄。
掠空而过。
“来了!”十四月中睁眼,双目间雷光闪烁。
十四月中立在血池正中,齐家三兄弟,狂澜生,张舟粥,何小云,七人成阵。
“诸天神雷,听我号令。”
镇魂大阵。
起!
她突然闭眼再睁,双眸血红。
我是谁?
无数剑意从长恨剑身上急射而出,刺向阵内众人,剑意触及,融散空中,以血为祭,不为所动。
长恨直指十四月中的心口刺出。
一个干瘦身影掠前。
双手合十,金刚不坏。
定!
“叫魂。”十四月中淡淡开口,“讨嫌鬼!”
“小妹!”
“师姐!”
“春夏姑娘!”
“何春夏!”
“夫人!”...
众人皆怒目而视,何小云恶狠狠地瞪向齐白羽,憔悴的脸上杀气四溢,齐白羽被瞪得心里发毛,改口,“春夏姑娘!”
她红着眼。
他们在叫谁啊?
我吗?我...
我是?
何春夏?
我...
突然星海生变,一颗颗星星坠落,变成一颗颗种子,生根发芽,长出绿叶,开成漫天花海。
海棠花?
我听人讲,人死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我就想呀,我要变成这世上最厉害的剑客,我要成为剑主,这样妈妈就会看见我,她会特别的骄傲。
你说,星星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是花的模样。
妈妈?
我的妈妈,她,她叫何海棠。
我是她的女儿。
我叫...
我叫何春夏!
......
梦醒。
第四十六章 如常
“我饿了,我想吃涮羊肉。”
“吃什么吃!吃屁吃!不许吃!这么晚了到哪里给你弄这个来!明天我带你去,北镇抚司附近有家涮羊肉还不错...明天也不许去!你要养伤,好好养身体,知道没有?先回去,先回去,让王姑娘给你弄些点心,要告诉叶师,要告诉叶师...”何小云起初冷着脸,越说越绷不住,落两行泪,背过身去。
“师姐!”张舟粥捧了套绸缎衣裳在血池边放好,狂澜生想了想开口,“再泡会吧,你心口的伤没这么快愈合。”
“都转过去!”何春夏这才注意到自己泡在血池里的身体未着寸缕,有些害羞,将赤裸在外的双肩趴进池子里,只露了头出来。池子里虽无什么腥味,但药臭极浓,池里的温度渐渐上升,何春夏皮肤逐渐回暖发紧,发觉池子里的血色液体极为粘稠,无数暖意贴着肌肤往体内去钻,尤其心口,暖洋洋的。
“还以为会是场大战。”言达摩手持长恨,挽了个剑花,随手一扔,插入十四月中身前的地面,十四月中皱眉,伸手又在半空停下,长恨剑身剑柄仍在微微颤抖。“好像还是不对劲。”
“它很想杀你,但我不允许。”何春夏注意到,扭扭头,双眼血红,长恨立刻拔地而起,悬在血池上空,她的面前,“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永远的留在这柄剑里了,它...好像就是我,不是属于我的东西,它就是我。”她眨眨眼,长恨飞到池边,安静在她的衣服旁放好。
“这什么莫名其妙的人剑合一?还是传奇小说里的什么滴血认主?”张舟粥半闭着双眼,倚在齐白钰肩上打哈欠,齐白钰疲惫笑笑,“能活过来就好,也许因祸得福,那更好。”
“我这辈子啊,真是他吗的什么都见过了。”齐白鱼起身,这些人中他内力只比张舟粥略高,又不如张舟粥年轻,刚才为抵挡剑意,累得直不起腰来,摆摆手唤过齐白钰,“诸位,我先回去休息。”让二弟扶了自己先行离开。齐白钰本不欲走,但这些天京城里开论剑会,江湖人士大多前来,犯案不少,事务繁多,又出了这档子事情,公文怕是堆积成山,想想,可以回去先批一些。其实大理寺并不缺人手,只是前段时间张家的案子自己实在失职,如今东宫式微,这样的冤假错案便不要再发生,于是亲力亲为,事无巨细。
众人忙活几日,心力憔悴,十四月中和狂澜生本就伤势未愈,都是凭一口气撑到现在,见何春夏暂且无事,俩人悬着的心放下,瘫倒在地。冬日地凉,言达摩见状扛了两人也回去休息。
如此,池边只剩了何小云,张舟粥,齐白羽三人。张舟粥靠在师哥的肩上打盹,何小云情难自制,还没从情绪的大起大落里走出来。何春夏在血池里凫了会水,摸摸心口,疤痕还深,一时半会无法愈合,便游到衣裳旁,月色下一个黑影罩住自己,抬眼,齐白羽笑嘻嘻地蹲在池边。
“你想干嘛?”何春夏再把身子藏进血水里,“我知道你救了我,这恩我一定还,但我还是很讨厌你。”
“我合上天机锁时,看到了一些很美的事。”齐白羽目光一点点涣散空洞,飘向未知处,“繁华的梦,终究会有落幕的一天。”渐渐他眼神里的光又聚回,静静看着何春夏。
何春夏和他对视,只觉得无法名状的莫大悲伤涌上心头,她闭上眼不再看他,沉进血池,什么也不再想。
她在从血水中浮起时,齐白羽已经走了,池边只剩张舟粥和大哥背身相倚而睡。她穿好衣裳,月光打在她湿漉漉的发梢上,她抬眼,今天的月亮很圆很亮,心念一动,长恨已握在手中。
“你叫常羲。”
神的时代已经过去,天的时代也已经过去。
从十三年前天心岛的沉没开始,人第一次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流星雨落,是万千神祇的葬歌?
无论如何,人的时代已经来临,奔涌向前。
我命由我不由天。
......
“从今以后,我就是长恨剑主了!哈哈!”叉腰。
“伸手。”
乖乖张开手掌伸过去,戒尺在手掌心轻轻敲了三下。叶殊哼了一声,“那又怎么样?我还是你师父。”
何春夏噘嘴,“是,师父。”
“比剑?只比招式,动作不要太大,免得挣开伤口。”叶殊背单手立于院中,腰佩素雪,右手持戒尺,低向高架,斜斜向前。
何春夏闭眼再睁,双目血红,长恨缓缓从背后的剑鞘中腾起,平在她肩上一尺,剑尖对准叶殊。她晃晃自己的双手,抱在胸前,“其实我腰间可以再佩把剑。”
叶殊扔过戒尺,素雪出鞘。
何春夏以尺为剑,身形一抖,戒尺分三路刺出,与素雪剑极快相击三次,第三次时,素雪剑刃微微一偏,叶殊迈前一步,直直刺前,何春夏立刻提腕,戒尺倒划个圆弧格在胸前,挡住这一击。短短一瞬,两剑相持较劲,何春夏心念一动,停在肩上的长恨刺出,叶殊不慌不忙,手腕一转,用素雪剑脊贴在戒尺上向外推,斜身进步,钻进两剑相交的空隙之中,避过这一刺,左手探出。何春夏心系长恨,右手中戒尺还在较劲,右侧空间挪腾不开,被叶殊用左手在右肋下轻轻一点。
“如果你不用长恨,这招你一定躲得过。”叶殊回身收剑,“特殊确实是依仗,但也有可能是累赘。我想了想,你还是把长恨佩在腰间,不要在外人面前显露此招,现在都传长恨是把妖剑,你作为长恨剑主,难免受议论。人云亦云,若是给他人当做妖法,不好解释,狂澜生的下场...唉,作为奇招保命使用,可出其不意。”
“我还以为自己能天下无敌呢,唉!”何春夏晃晃脑袋,皱起鼻子,叶殊看见,少见地说句鼓励的话,“勤加练习,剑道长路漫漫,假以时日,你会超过我,超过世上的所有人。”
“我会超过师叔祖吗?”何春夏没有意料中的露出喜色,她只是淡淡地勾起嘴角,眉宇间英气逼人。
叶殊未料到此疑问,沉思一阵,苦笑摇头,“我不知道。”
“我十七岁时凭一手快剑跻身一流高手,接了素雪剑主的位置。那时你师叔祖第一次胜我,七星剑芒已经大成,剑气随心而动,只需心念一起,剑气刺出,不可阻挡。”叶殊目光渐渐冷峻,浑身肌肉开始发紧,“但他没用剑气,只随意取下自己做发簪用的一根木筷,以筷为剑,随手一刺,便足以取我性命。”
“师叔祖,他站到了剑道的尽头啊。”何春夏微微垂眼,叹口气,并不失落,“他的路已经走完,化作高山立在前路,我会翻山而过,看看剑道尽头的后面是什么。”
是万丈深渊,还是漫天花海。
叶殊笑笑点头,“好。”
王姑娘入院来,“狄大人和司马先生一起来了,说有要事商量,正在正院大厅里喝茶。”
三人动身,刚进院门,叶殊耳尖一动,听见屋里论剑会,妖邪一类的字眼,微微皱眉,使个眼色,示意王姑娘和何春夏不必随自己进去,何春夏点点头,指了指十四月中的院子,叶殊点头,目送她俩过去才进屋。
“可怜天下父母心,叶小友,听说春夏姑娘已经无恙,好事好事。”司马玦真诚笑笑,叶殊行礼谢过,“司马剑主,小狄,所为何事?”司马玦摆摆手,指了狄涛,狄涛抱拳一拜开口,“叶师,这次是来找您商量商量如何继续论剑会,十四先生受了伤,接下来的事,不劳烦他了,您和司马先生多费心。”
叶殊先看一眼司马玦,两人眼神交汇,司马玦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同意此事,叶殊开口,“事情闹得这么大,论剑会还要再开?”
“假作真时真亦假,论剑会流出去的各类邪说传得风风雨雨,圣上也知道了,妖言惑众,怕有心人借此做文章,这事得平息下来,所以论剑会不仅要办,还要办大,办好,办的敞亮。圣上到时候也会在场,真龙天子坐镇一方,力压妖邪,这些乱七八糟的谣言邪说,便不攻自破。”
“我以为,江湖上的事,还是不便涉及到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叶殊寻位置坐下喝口茶,不看他,只盯着茶碗里的浮叶,“如此大张旗鼓,到时候入场的必定三教九流,圣上龙体金贵,别出什么闪失。”
“叶师这话,也太不把我锦衣卫的高手放在眼里了,再说了,不是会有诸位侠士在场吗,又有何惧。”狄涛想了想,思索一阵,转瞬想到一个计策,可让圣上扮成寻常侠客微服出巡,锦衣卫扮成圣上,万一真有刺客出手,可以诱敌。此计谋在脑海里转瞬即逝,叹叹气,依圣上的性子,一定是怎么风光怎么潇洒怎么大场面怎么来,微服私访,断然是不肯做的。
叶殊见他不肯松口,随口议论几句各类事项,狄涛听了几句,不以为然,“这事朝廷出力,两位到时候就镇镇场子。叶师多让您费个心,交代下去两位姑娘,到时候无论对上谁,先留手,打点套路,你来我往过个几十招,越漂亮越好,差不多再动真格的,让圣上也能看个热闹。另外就是如果下一轮有人碰到余丹凤,手下留情,这个人毕竟是皇家子弟,不要让他输得太难看。”
“这是论剑!不论生死!不是儿戏!”叶殊脸色极臭。
“叶师,从圣上要来的那一刻起,这就是儿戏。”狄涛起身摆手,凑得近些,劝道,“论剑重要还是生死重要?都不重要,这场给圣上看的戏最重要。这是要止谣,这是要除妖,这是要给圣上立威!素雪剑主名满江湖这么多年,其中利害关系还要再细说吗?况且这次为春夏姑娘的伤,宫里可是掏了不少天材地宝。”见叶殊坚定摇头,狄涛也不再劝,作揖出门,“叶师,多想想,我还有事先走。”
叶殊不再说话,只喝茶,司马玦自嘲笑笑,“我一把年纪,儿子又回来了,有些面子给就给了。你要真不愿意,那些要交待小辈的事就当没听见,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莫剑主毕竟用心良苦,事情帮他办完。”
“嗯。”
......
吉祥赌坊,登金楼三楼。
“姐姐呦,这几日咱这儿,乱着哩。”楚尤之挽着松白上楼,松白边上楼边骂,“我就寻思着我爹当年一定是缺心眼,什么样的凶器都敢拿来当礼物送,还在我床底下藏了十几年,我在什么妖邪上面硬是睡了十几年的觉,还好这妖物没有突发奇想把我给捅了。春夏这傻丫头,受个伤一家人跟着担惊受怕,外面传的风言风语天花乱坠,还以为是什么重伤吓死我了,结果没两天蹦蹦跳跳就回来了,真是气人,今儿个我得好好玩几把。”
楚尤之陪着笑,“今儿个让姐姐上三楼,是有人特地备了话想对姐姐说。”
“哦?”松白才留意三楼另外坐着的两位,一位是蝴蝶夫人,见过几次,并不熟识,另一位个子小小,座旁搭着柄苗刀,松白皱眉开口,“我不喜欢掺和江湖事,有事找叶殊聊。”
“家务事,关于衫衫。”蝴蝶夫人起身,亲自扶松白入座,她是长辈,如此举动,便是给了天大的面子,松白只得坐好,等着听下文。
蝴蝶夫人开口,却是对楚尤之,“有些私密话,还是两人之间说。”楚尤之是聪明人,不多问,转身下楼,蝴蝶夫人再扭头看那位小个姑娘,“金蟾,你...”祝金蟾起身下楼,回头多看了松白几眼,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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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话,这么神秘。”
“天字赌局。”蝴蝶夫人挑眉,松白这次并未参与,来了兴致。
“之前是传妖邪生变,论剑会这么一停,赌局不知道还能不能开,这吉祥赌坊,昼夜不停都有人来闹,要还银子。刚得到的消息,论剑会还要继续开。”
“开就开呗,哎呦我都忘了,我还下了春夏一万两呢。”松白反应过来,先前赌坊门口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自己还以为是生意好。
“你是没上三楼,一万两算得了什么,想不想知道天字赌局赌的是什么?”松白神色现了几分不满,但实在好奇,也不发作,蝴蝶夫人接着说,“小半个江湖的至宝,都在这儿了。咱们押的是人,谁会成为新的秋水剑主,不过一件至宝只能押一个人,到现在,只有押这五个人中的一件至宝会赢下所有。”
“春夏,衫衫,刘灵官,余丹凤,任明砚。”松白想了想,“这五个人中,春夏最强,虽然受了伤,但一脸没事的样子,现在还有了长恨剑,牛气的很,这次论剑会的第一,她应该是赢定了。你押的人,不是她吧。”
“我押了衫衫。”
“果然,怎么,为了小半个江湖的至宝,想让我叫春夏故意输?”松白摇头,“这孩子在剑上有执念,不会听我的,而且衫衫未必能赢下两轮和她争第一。”
蝴蝶夫人跟着摇头,“并无此意,其实天字赌局,决出的是谁会是新的秋水剑主,然而论剑会上可没有说拿到第一的人就是秋水剑主啊。”
“什么意思?”
“莫老爷子的初心是挑选一个人品剑法皆优的人做秋水剑主,虽然他不觉得,可衫衫人品剑法皆优,又是他莫家后人。之前碍于衫衫是女子不肯传剑,如今何春夏已然会成为世上的第一位女剑主,开了先河,衫衫,凭什么不是第二位。”蝴蝶夫人笑笑,“秋水剑主的位置,其实只由三个人说了算,墨玉剑主司马玦,天机道人十四月中,还有素雪剑主叶殊,论剑会本就是由他们三个召开,秋水剑主由他们三个裁定,也理所应当。”
“司马玦和十四月中都同意了,论剑的第一是第一,秋水剑主另外裁定,只剩叶先生,希望白夫人念在莫思思的旧情,助衫衫拿回本该就是她的东西。”
“你会得到无数至宝,可我还得倒贴一万两银子。”松白找个借口起身欲走,“我这个人可不喜欢输。”
“我赢之后,只要一样东西,剩下的都归你,光那块通灵玉,就何止万两。”蝴蝶夫人见松白脚步不停,叹气开口,“我当莫思思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你与思思是挚友,当年害她那样惨的那个男人,不该死吗?”
松白停步,“原来你要用衫衫复仇?你想让衫衫杀掉她的父亲,无需剑主的位置。”
“一定要。”蝴蝶夫人微翘兰花指,抬眼,眉宇间含情脉脉,“我要让他知道,他当年看轻不要的东西,最后以一个更高的姿势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像屠戮牲畜一样取走他的性命。他叫江阿狼,我再在江湖上听闻他的名号,他已是幽月剑主。”
“我筹备多年,要用莫家的人,莫家的剑,秋水剑主莫青衫杀幽月剑主江阿狼,名正言顺,理所应当,如此复仇,才叫戏里的故事。一个寻常女子,刺杀弑父,不过是大逆不道。”
“衫衫并不知道这件事,对吧。”松白见蝴蝶夫人点点头,“复仇,从来都是一厢情愿,这些东西,她如何能背负的起。”
“人总有长大的一天,我已为她铺好前路,她踏上第一步时,就无法回头。”蝴蝶夫人与松白对上眼神,本是戏中人,薄命女子白发苍苍,眼神依旧柔情似水,松白却打了个冷颤,“白夫人,叶先生那边,劳烦你劝劝。”
鬼使神差般,松白应声,“好。”
第四十七章 雾满山
“何谓剑?何谓剑道?何谓剑道的最高境界?两个字,合适。剑法,杀人技,在最恰当的时机让剑出现在最恰当的位置,任何花里胡哨的剑法最后都毫无意义,返璞归真,浑然天成,方为剑道的最高境界。”张舟粥蹲在墙头上,墙下站着一队锦衣卫,看服饰品级不高,听得是津津有味,有人追问,张舟粥故作高深并不答话,接着吹牛。
“这世上能达到最高境界的只有两位,一位当然是我师父,素雪剑主叶殊,我师父都不用说,狂澜生算什么深不可测,深不可测还得看我师父。另一位就是我师姐,前几天论剑会上那长恨剑,妖性大发,暴起刺伤我师姐,我师姐虽身受重伤,仍固守剑心,与那妖剑在识海中大战三天三夜,杀得是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经历数万个回合的鏖战,才将那妖剑成功收服...”
不远处,姜凡和王娟儿并肩坐在回廊的石阶上,头偏向一边看热闹,王娟儿见姜凡神情有异,专注盯着那帮锦衣卫和张舟粥,主动说话,“怎么?羡慕他们?”
姜凡看着张舟粥腰间长剑和身上的那身官服,目不转睛,苦笑,“羡慕。”
“有什么好羡慕的,咱俩虽然是普通人,可普通人的悲欢喜乐,难道就比江湖大侠,达官显贵要轻贱几分?不见得,都是人生,不必羡慕。”
“你入了女学,被全国文人盯着,偶尔流出去的几篇文章,大家看了都是赞誉有加。真正是普通人的只有我,文才不出众,剑道天分也不高,做任何事,都恨不得押上命去才能换一个机会来。”姜凡收回眼神,长叹口气,“再过几日我就要和余丹凤搏命,也许这次就是我最后的机会,哈哈...不提这个了。”
“我问你,余丹凤和古十二书谁强?”王娟儿扭过他的肩膀,要他强行抬头对上自己的眼睛,姜凡转身躲开,眼神闪躲,不敢看她。
“自然是古十二书。”
“那么是古十二书有天分,还是任明砚有天分。”
“古十二书。”
“任明砚凭努力和准备充分赢了古十二书,你才学剑多久,手上就有了剑茧,余丹凤的招式这几日你也悉数看全,你会凭借这两样东西,一样赢下余丹凤。”
姜凡挤出个笑脸,点点头,心里却更是惆怅,论剑和复仇不一样,他和余丹凤要分生死。而每当他在剑道上迈出一步,就会发现自己离余丹凤的距离越远一分。天分不错,从小习武,不曾松懈,自己唯一能够胜过余丹凤的只有名师指点,叶殊随口几句点拨,总能让自己豁然开朗,可自己,终究没有资格和张舟粥一样,叫出那一句叶师。
张舟粥突然从墙上跳下,招呼众锦衣卫列队,小跑几步过来看见坐着的两人,“论剑会要开始了,快去看看热闹。”身后的几位年轻些的锦衣卫起哄,“看什么热闹,人家孤男寡女说悄悄话呢!”
王娟儿羞了脸,拿手绢半挡住红彤彤的脸蛋,张舟粥跟那几个起哄的打嚷起来,吵吵闹闹地跑前了。姜凡看他们跑远了才起身,王娟儿细声一句从背后传来,“你不多坐会?”
“快要开始了,咱们快过去。”
......
“朕这么潇洒的人,自然是得死在美人身上,哈哈哈哈!”余谷丰怀搂女子坐在阴阳双鱼图的正中,身边太监宫女,守卫小厮,将三层天台挤得满满当当。怀中女子,眼波含春,眼角修长,生了对狐狸媚眼,她肤白貌美,面相极媚,却偏偏不着浓妆,只浅浅吊眉,微勾眼角,唇上淡色,好似未抿胭脂,笑起来时,嘴唇微开,内侧粉嫩动人,娇翠欲滴。
艳妃文艳艳,余谷丰最宠爱的妃子,不经意间,冲一旁候着的五军营都督展四使个眼色,展四心领神会,默默下台。
不一会展四呈上来个精致竹盒,“文兰兰赠礼给艳妃。”文艳艳见了,假意嗔怒,“这小妮子,怎么一点场合都不分,拿下去。”余谷丰好奇心上来,主动去拿那竹盒,回头看一眼文艳艳,文艳艳微红着脸笑,于是一开即合,扫了一眼,会心一笑。盒内一件丝绸肚兜,上锈细竹,金丝刺边。余谷丰挥手示意拿下去,回座,贴在文艳艳耳边轻轻咬她耳垂,“
余谷丰坐正,招呼展四过来,“给文兰兰赐座。”展四皱眉,“展先生也来了,如此,太不合礼法,展先生怕是要责难。”
“朕,给文兰兰赐座。”余谷丰瞪眼。
展四低头应了,无人察觉的嘴角悄悄扬起来。
“是。”
擂台转设在院内,从宫里调了批红木方桌来,半人高,够结实,但边缘雕花,桌与桌之间贴合,总有缝隙,看着不美观,于是取了几匹黄色缎子铺在桌上,杜观山看见过去骂,怎么站人!临时从内库里抽调了几块地毯来铺。
何春夏站在莫青衫身侧,能感到她正在微微发颤,默默牵她的手,不假思索开口,“紧张什么,论剑法,剩下的人都不会是你的对手。”
莫青衫苦笑,“我会是你的对手吗?”
“真话假话?”牵着的手被轻轻掐了一下,何春夏叹口气,不再开口,莫青衫已经明白,默默抽手出来,扶在自己的剑柄上。
杜观山走上擂台,“论剑会现在正式开始。”
“长恨剑随长恨剑主李青蓝斩世间妖邪,奈何最后一战的妖邪太过强横,李青蓝与那妖物同归于尽,未曾想那妖物的魂魄附了一缕在长恨剑上。前几日长恨剑暴起伤人即是因此,天子脚下,皇威浩荡,岂容妖邪作祟,圣上亲自出面,以天子之威,震慑妖邪,令那妖邪魂飞魄散,天剑长恨重回七剑之首。”
“我泱泱大余,民康物阜,天子宽容,善用贤才,以仁道治理天下。何家先辈曾犯下逆反之罪,然天子仁心,既往不咎,特封民女何春夏为长恨剑主,继承天剑之志,斩尽世间妖邪!”
何春夏呵呵傻笑,莫青衫想起那日长恨刺何春夏时,穿心而过,一定很疼,前几日为她担惊受怕,不知道哭了多少会,她倒好,没心没肺的,有些恼她,“还要笑!”
“哈哈,狂澜生不是半人半妖吗,待会第一个就砍他。”何春夏在人群中找了狂澜生和叶殊的位置,冲他俩比出一个“杀”的手势,俩人都没看懂,一个点头一个摇头。
杜观山又讲了些有的没的之类的场面话,才咳了两声,“第一场,莫青衫对刘灵官,友谊切磋,点到为止。”叶殊并不上台,今日裁判只杜观山一人。
莫青衫低着头正欲上台,手腕突然被何春夏轻轻一握,再放开,“我永远不会做你的对手,我们要一直站在一起,加油!”
莫青衫握剑抬头,调整呼吸慢慢吐气,好。
两人登台。刘灵官两手空空,莫青衫持剑向前,偏头,两人互相端详,刘灵官容貌俊美,眉宇间一股阴柔之气,莫青衫束发劲装,英气逼人。
“你的剑呢?”
刘灵官笑笑,伸手向腰间,手腕一抖,一柄长剑从腰间弹出,剑刃细长。特制软剑,剑身柔软如绢,需要极高技巧,以内力控制软硬,内力一催,剑锋弹出,做寻常兵刃使用,内力渐收,剑刃逐渐柔软,可做鞭使,割,扭,其势诡异,防不胜防。
莫青衫从未见过如此兵刃,皱了眉头,将剑御在身前,并不先手抢攻,极为谨慎。都是高手,胜负往往一念之间,刘灵官见过莫青衫的身法和剑招,都要比自己高明,所以也不着急,剑刃忽直忽弯,缓缓靠近寻找机会。
“这打的都是些什么?还不如戏好看。”文艳艳看两人在台上慢慢移动,剑刃缓缓变换方向,就是不出剑招,实在看不明白,将头靠在余谷丰肩上打个哈欠。
“这叫对峙,高手比剑不能浮躁,先稳住自己的剑势才好见招拆招,若是心急,呼吸一乱,剑势一弱,就会落于下风。”文兰兰开口,翘腿喝茶,半耷拉着眼看擂台上。
余谷丰觉着有趣,“呦,兰兰不错啊,还能知道这些?”
“女学里的教习教的,诺,就是何春夏。”文兰兰指指台下立着的一位女子,余谷丰目光顺着去看,何春夏正蹙着眉,她生得俊朗,眼睛大大。何家?余谷丰打个哆嗦,想起那柄刺向自己心口的快剑,是她的女儿?
擂台上忽然生变,刘灵官踩到一处缝隙,脚步一顿,莫青衫双目一聚,剑已出手,一连三刺,刘灵官并未慌乱,稳下身形,软剑一抖,竟将刺来的剑刃抽开,莫青衫小臂画圆,手中剑以刺化劈,幽月剑法顺势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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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灵官连退数步拉开距离,莫青衫追击前刺,刘灵官一抖剑刃,两剑相击,软剑竟如长蛇般缠上剑身,紧紧收缩贴出剑刃。莫青衫大惊,内力运转想抽出剑刃,一股无形之力从剑身传来,自己的内劲如泥牛入海,刘灵官的内力高于她,拼劲自己不是对手,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竟愣在原地。刘灵官贴身上来,一掌劈出,要逼莫青衫弃剑,无剑必败,莫青衫不肯松手,左手推出,与他硬拼一掌。
一股巨力从掌心传来,直奔莫青衫心脉而去,莫青衫咬牙狠心,内劲上提!
“咔。”一声轻响,莫青衫左小臂骨裂,硬生生逼退刘灵官一步,刘灵官被一股巨力震开,内力不济,软剑不再控制自如,一下弹直,莫青衫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强忍住血气翻腾,抬手再攻。
刘灵官恍神中,脚步玄妙自行踏出一步,凭借本能硬生生避过数招,眼神一变,阴阳两仪功在周身运转,浑身暖意腾起,手中长剑直直斩落,这一剑竟有巫马坤玄铁重剑劈山时的阳刚霸道!莫青衫不敢硬接,右脚反向划出半圆,登云步法施展开来,极快向后躲闪,以为拉开距离,忽然剑刃出现在眼前,再避!可无论她怎么左右腾挪,刘灵官总能跟上出手。
好高的轻功!台下人深感意外,小声议论起来。刘灵官是汇丰银号的大少爷,不算江湖中人,论剑会前本无人看好,如今杀进这轮,对上同是爆冷且展现过绝高剑术与身法的莫青衫,一柄软剑亦刚亦柔,占尽优势,他已将莫青衫逼至擂台边缘,再过数个回合,胜负便可分。
莫青衫脑海一片混乱,自己落于下风,内伤外伤一齐发痛,刘灵官来势汹汹,轻功不在她之下,所练功法又奇诡难测,自己只有凭剑法胜,但被这么压制,难有出手时机,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要败了...我怎么能就这么败了,我就这么败了,那秋水剑,秋水剑...春夏会赢下来吗?春夏?
一个声音突然在脑海响起,春夏她一定会赢。
凭什么...凭什么我不会赢。
“一个剑客,要对自己的剑有信心!”
“前方是山,我便翻山,前方是海,我便越海。”
前方是神
那就让神和他的神座一起灰飞烟灭!
这是她的剑心。
她一定会赢,可我...可我...我也想赢。这是我莫家的剑,这是我莫家的剑!我不是普通人!我不是普通的女子!我不是个小戏子!我也是天才!
我也是注定要站到剑道巅峰的人啊!
长恨剑主何春夏,她是第一位女剑主,剑法超绝,实至名归。
莫青衫啊,就那个不肯上台的戏子。没名气的江湖人士,一律一赔一百,哦,你是莫老爷子的孙女。一个女人来参加什么论剑,还是早早嫁人的好。
她想起无数人轻蔑的眼神,秋水剑,我莫家的家剑,这世上的所有人,爷爷,叶伯伯,十四先生...没有一个人觉得,我是会接那把剑的人。
这是我莫家的家剑,没有一个人觉得我配的上它么。
她想大笑出声,脑海里闪过《画雨雾山诀》下的那张字条,莫青衫。不是所有人,至少还有一个人信我,蝴蝶夫人。不,两个人。
我信我自己。我是一个女人,我是一名剑客!女人要决定自己的生死,那就用剑拼出来!
我一定赢。
莫青衫脑海渐空,什么也不多想。
望前路,轻舟云雨雾满山。
一剑推出,风起。
雾散!
春夏,前路的山,好像是你的样子。笑。
我会走到山前,翻山而过!
莫青衫脚步一定,不再闪躲,原地停住,软剑直直刺她心口,她随手出剑,力上剑身将那软剑弹开,不快不慢。
正合适。
第四十八章 踏前歌
何春夏对余丹凤。
任明砚对莫青衫。
......
“圣上的意思,最好是在今日分出所有的胜负。”展四将杜观山拦在天台之下,不让他上台面圣。三层上的莺声燕语入耳,杜观山匆匆扫过天台上的各色人等,“刚才那战莫青衫受了伤,消耗也不小...”
“只是受伤,又不是死了,不能打就认输。杜将军,这里来来往往的人三教九流,要为圣上的安全考虑,这些上不了场面的事,还是尽快结束。”
杜观山冷了脸,“你五军营这次带这么点人来,巡视的队伍都是狄涛手底下的人,这就是为圣上的安全考虑?江湖事不是儿戏,论剑要公平,让开!”
“杜将军,五军营可不是你家的私兵,咱只听圣上调遣,圣上现在可没心思见你。”展四一笑,指指台上,皇上正和艳妃旁若无人的卿卿我我,文兰兰坐在一旁嗑西瓜子,“虽说咱们各为其主,但所有人的主子不都是圣上吗,杜将军,义父念旧,愿意给你面子,我不愿意。要是找到机会,比如圣上不高兴...我这人下手很重,你多担待,请吧。”
杜观山走前一步,拍拍他,点点头,将一对大手搭在展四肩上,展四起初冷哼一声,不屑一顾,随即冷汗一滴滴往外冒。
“一个阉人,心眼还小。”杜观山笑笑,展四再控制不住,低吼出声。
“报!”
余谷丰探头,“干嘛?”
“论剑会下一场马上开始!请圣上赏眼!”展四咬牙切齿。
杜观山缓缓松劲,一脸和善地拍拍他,“展先生给我面子,可不是恋旧。”
展四死死盯住杜观山的背影,目送他回到擂台上,嘴唇发白,唤过个侍卫,“叫大夫来。”他已是七重境的炼体武者,最后那随手一拍竟令他肩膀脱臼,八重山么?和那个大个镖师一样,一步之遥?朝堂之上如履薄冰,武功高一样会溺水而死,我这人记仇,咱们来日方长。展四虚汗如豆滚落脸庞,阴阴一笑。
“何春夏对余丹凤,友谊切磋,点到为止。”
何春夏一跃上台,双手抱在胸前,余丹凤藏在人群中,并不着急登台,左手手指反复在腰间的竹筒上摩挲,展五凑近,“一上台就放出来,先不急着开始,毒性发作需要时间,何春夏剑太快了,尽量撑住。”余丹凤不答,周围人已经认出他来,自动让出一条去擂台的路,展五发问,“怎么?”
“想凭自己试一试,呵,算了,还是赢重要。”余丹凤一跃上台,和何春夏都不向对方行礼,余丹凤刚想迈前一步,眼神瞥到何春夏双肩微动,剑在鞘中,如在弦上,一触即发。
只是剑势,便将余丹凤逼退一步。余丹凤咬牙,想起展五刚刚的话,手摸上竹筒,先在前壁敲了敲,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飘出,笼上周身,再在后壁敲了敲,两只细蚊无声从竹筒飞出,被那异香驱赶,快速向擂台另一边的何春夏飞去。
何春夏突觉右手脖颈两处一痒,伸手去挠,摸到两只小虫的尸体,大冬天哪来的蚊子?并没细想,随手弹到一边,注意力重回余丹凤之上。余丹凤瞧见她的动作,知道何春夏已经中招,心里暗喜,更加不急着出剑。
这两只血蚊的毒性不强,只会让人略微犯晕恶心,根本无法查出是中毒,中毒者大抵也只会觉得是自身状态不好。高手相争,反应一慢,天差地别,凭此,足以弥补实力上的差距。毒性发作需要时间,余丹凤只退不进,登云步法踏出,一心躲避,在擂台上上窜下跳,逃得不亦乐乎。
台下众人小声议论起来,不解此举含义,王娟儿眼波一转,计上心来,故意说得大声,“小王爷这是把自己当猴,耍给春夏姑娘看呢。”姜凡知道她有意为自己出气,会心一笑。
余丹凤听见声音,台上局势严峻,分辨不出是谁,火气上来,扭头去看向人群,一气之下脚步没踏稳,慢了一个眨眼。何春夏眯眼,下一瞬已逼在他身前三尺,长恨剑出。
简单一刺,停在咽喉,胜负已分。
何春夏打个哈欠,困意上来,晃晃头跳下台。
余丹凤气急,持剑对擂台下叫嚣,“谁他吗的乱讲,有种说话,别他吗没种站出来!”
王娟儿把自己藏进人群,得意笑笑。
一个熟悉声音响起,“我。”姜凡?王娟儿听见,心里暗道不好,挤开人群想去拦他。春夏的声音出现,相较平时慵懒几分,“不服可以再比过。”
余丹凤声音平静下来,“我输了,心服口服。”
“姜凡,几日后,你必死在我剑下。”
不一会,王娟儿找到姜凡,拽他胳膊,小声发问,“干嘛承认。”
“你一个女声,大家都听见了,他有权有势,手下人一定会报信的。我和他必有一战,多点恩怨也没什么所谓。况且我姜凡虽然没本事,但还不至于躲在一个姑娘后面。”
“你听见他的话了吗?之后的比剑,他会对你痛下杀手,这可怎么办。”王娟儿心头一暖,她心思缜密,立刻又开始发愁。
“一盏残灯,也许会灭,但只要有一点烛火,也许会照亮人间。”
王娟儿不知自己父亲陆旭的事,并未听懂,只道是他抒发些惆怅情感,靠的前了,搂住姜凡的胳膊。姜凡察觉,灯也许会灭,何必留情,欲抽手出来,灯也许会灭,又想了一遍这句话,心里一软,百感交集,笑笑由她。
擂台一旁,齐白鱼,杜观山,叶殊,司马玦四人将莫青衫团团围住。齐白鱼翻起莫青衫的左袖,一点点往小臂上涂抹药膏,触及伤处,莫青衫痛的皱眉,一小口一小口向外咳血,用手绢接住,白绢被染成血色。先前与刘灵官对的那掌,她提劲硬拼,以臂骨折断,心腑受损的代价取胜,现在她面色潮红,气血翻涌,需静心调息,再用内力,会伤及根本。
何春夏凑过来,“不比了吧,没关系的,任明砚不会是我的对手,到时候秋水剑会归我,我已经是长恨剑主,接了剑,再赠还给你。”
莫青衫惨笑,“我莫家的剑,怎么能靠外人来施舍还我?”
无人再劝她弃比。杜观山返身回了擂台,气运丹田,只是简单的调息之声,便犹如闷雷,传入众人耳畔,大伙知道有事要讲,三三两两聚到台前,杜观山开口。
“论剑会已经接近尾声,此次比剑,准备仓促,有诸多侠士,剑艺高超却受限规则日程未能一展拳脚。如今圣上亲临,诸位侠士,各方剑派的名门大家,若自认有过人之处的精妙剑法,可自行上台,献技与圣上。”
台下不乏有人亮起眼来,跃跃欲试,秋水剑主的位置和自己早没了关系,但若是能被圣上看上,同样可剑名满天下,。杜观山此举既为莫青衫拖延些时间休息,又给众侠士一个展露剑艺的机会,一举两得,他跳下台去,将擂台让与众人。
齐白鱼正取两块杉木板,用麻布固定在莫青衫的小臂上缠好,开口相劝,“你内外皆伤,任明砚胜古十二书的那场,展露出的天分,心境,剑法,都为上品之姿,人又踏实肯下功夫琢磨,怕是早就想好每个人该如何应对,你俩都不要轻敌。”
“老齐,你一个大夫,装什么剑道高手,在两位剑主面前,班门弄斧。”杜观山见气氛沉闷,主动聊天打趣。
“三位。”何春夏开口。
“四位。”齐白鱼嗤鼻,“我名正言顺的断云剑主,论剑,比你有资格。”
司马玦哈哈大笑,“秋水剑可是收在我墨玉山庄,今日第五位秋水剑主也会诞生。”意味深长地看莫青衫一眼,再依次扫过何春夏,齐白鱼和叶殊,有些感慨,“老一辈的剑道高手就剩我一个了,我的剑会传给源儿,他无心剑术,一生心血换来的这七式踏前歌,怕是后继无人。”
突然想起那日的梁全,豁出命去,也要将刀法留下。司马玦看着莫青衫和何春夏,他一生无弟子,这两姑娘他打小就见着,一个调皮捣蛋,一个心事重重,两个姑娘他都不怎么喜欢。如今这两人长大了,天分极高,甚至会成为两位新剑主,接下剑旗,成为江湖上的两面旗帜。心里感慨,萌生出惜才之意,也罢,也罢!司马玦将叶殊叫到一边,小声商量。
“叶老弟,论剑,我当年被称为萤火一代,李青蓝横空出世,再亮的光,旭日之下,只是萤火。你教导有方,春夏这傻丫头,有点当年李青蓝的意思,不过还差的远,既然有距离,那就追的上。你说,我现在收莫青衫为徒,如何?”
叶殊皱眉,“如果春夏赢到最后,我答应将秋水剑传给衫衫,收一位剑主为徒,名师高徒,确实是江湖美谈,可您早已名满天下,何必在这个时候占便宜。”
“哎呦,我不是贪图名气,我是要跟你比比。你教了何春夏,我也会教莫青衫,踏前歌倾囊相授。”司马玦得意起来,“老头子我年纪大了,再活个二三十年没问题,十年后,先比两人谁的剑名更盛,再比两人谁的剑道更前,最后自然是比剑,三局两胜,如何?”
叶殊不答。
“我可知道你,你兜里的东西空了,没什么可教的,怎么,怕我后来居上啊。”
“手心手背都是肉,衫衫如果愿意,自然好,我答应。”叶殊对于当年把莫青衫送还莫家,让她这些年过得不好,心有歉意。他犹豫是因为之前想好在论剑会后收莫青衫为义女,可现在司马玦若收莫青衫为徒,师者如父,这话便不好再提。
两人回去将此事和其他人说了。在莫青衫眼里,自己负伤,断然赢不到最后,无法接剑,司马先生在此刻提出收徒,是赠予自己一个名分,墨玉剑主的弟子,江湖前路必然好走的多。
这是天大的人情,莫青衫红了眼眶,当即跪倒就拜,“弟子莫青衫,见过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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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玦哈哈大笑,扶她起来,贴在她耳边说了一会悄悄话。莫青衫听着听着,落下泪来,叶殊见了,猜到是踏前歌的心法精要,衫衫知恩,如此绝技真传自己,感动落泪。晚了一步,叶殊心里不是滋味。
莫青衫含泪闭眼盘腿坐下,调整呼吸,尽力去疏导自己体内翻腾滚动的气血,咳了几声,又啐了几口血沫出来,心里静了些,起身,踏前一步。
睁眼。
气势比之前凌厉许多。
司马玦点点头,“踏前歌不同于登云步法,是步法,心法,剑法三修合一的要诀。踏前歌的步法与登云步虽然都是轻灵身法,但登云步法着重闪避灵活,四面八方皆可游走活动,所以善后发制人,而踏前歌只有眼前路,绝不回头。”
莫青衫接连踏前,行至第七步,绣鞋抬起,停住不落。
她犹豫了。
司马玦压住心中狂喜,果然天才!极为高调的飞身上台,一剑将正在舞剑的某人逼下台去。
“从今以后,莫青衫便是我墨玉剑主门下的唯一弟子,各位江湖好友,以后在江湖上与她相遇,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与她为难,我司马玦在此谢过诸位。”司马玦一连三拜,潇洒下台。
如此一来,喧闹声起,众说纷纭,有说司马先生心善,知道秋水剑怕是给不了莫青衫,此举好心安慰,也有说莫青衫剑法高超日后必不在司马玦之下,这是白捡个便宜好徒弟。但无人再上台,大家都默认比剑会继续,墨玉剑主新收的爱徒,总不至于直接认输。
杜观山指指擂台,询问莫青衫能否再战?她点点头,跟在杜观山身后上台。
“莫青衫对任明砚,友谊切磋,点到为止。”
任明砚慢步上台,右小臂和莫青衫一样缠着夹板,抱拳颔首,“五岳剑派任明砚,见过莫青衫姑娘。”
“知道姑娘身上有伤,可我是五岳剑派的未来,手下不会留情,见谅。”
莫青衫微笑点点头,手扶在剑柄上。
下一刻两剑出鞘,无多言语,剑刃转瞬相击数次。
剑身上传来的力道不强,莫青衫借力退开,脑海闪过一个念头。任明砚出剑沉稳,善于在持久战中寻找破绽,他与人比斗,都是交手数十个回合后才分胜负,我内力不稳,需要空间在实战将之前所学的踏前歌与自身的剑法步法融会贯通,不必太着急,于是斜身藏于剑后,持剑守势。
下一瞬,任明砚跳起,双手握剑直直抬高,重重劈出,砸在莫青衫的剑身上,莫青衫咬牙翻腕,架腰抗住。任明砚一击不成立刻变招追击,左手中剑如骤雨般极快刺出,脚步不停,弹跳来去,一触即走,竟和那日何春夏对狂澜生时极为相仿。
不够快,莫青衫眼波荡开,脚下随心游动,凭步法高妙一一避过,莫青衫垂眼,任明砚再刺出,只看他脚步,提前将剑刃横在来处,“当!”一触反击,点中任明砚右肩。
轻伤无虑,任明砚斜身,左手出剑,从莫青衫右臂下方向上扫出,这招极为诡异,若被挑中,将废掉整个右臂。莫青衫没与左手剑交手经验,不知解法,只凭反应直觉,前冲一步,撞进任明砚怀里。
两人左右小臂各自受伤,贴身近战难以回剑,亦无法对掌。踢一个女子,有失体面,任明砚犹豫间,胸口正中一肘,他眼前一黑,胸闷气短,连退数步,还不及喘气,剑尖追至身前,任明砚只得护住要害,连中数剑,拼着负伤拉开距离,得以喘息。
莫青衫不能再追,这几次攻守交替,节奏极快,不提内劲根本跟不上速度,渐渐,气血又翻腾起来。任明砚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稳健出手,反而奇诡多变,招招致命,甚至不惜负伤与自己硬拼,只求速战速决。他打法极为聪明,莫青衫身负数样绝技,强的极为全面,五岳剑派所学相较便有些杂而不精,俩人交手,任明砚处处不如。但莫青衫受了内伤,如此高强度对招,必定力不能继,耗尽对方心力后再战,事半功倍。
来了。任明砚瞥一眼,莫青衫大好优势不再追击,如今额角细汗直冒,明显心力不济。
姑娘,多有得罪。
任明砚反手撩剑向前,抖出数个剑花,桃花快剑!
不够快!
莫青衫剑步合一,不退反进,身前无数剑影掠出。
当!
两剑相抵,剑尖直取对方心口,任明砚左脚划出半圆,踏出个诡异身形,剑尖往前递了一尺,如同那日擂台上的余丹凤。
登云步,踏前歌!
踏前歌只有眼前路,绝不回头。
莫青衫身为女子,臂展比任明砚短,若是对拼踏前,一定是任明砚先刺中。可最后那一式...
绝不回头?
莫青衫迈步,绣鞋向后踏出,剑尖往回退了一尺,两剑依旧相抵。
任明砚愣住,如若再踏前,莫青衫可依样回退,她是墨玉剑主的弟子,怎么忘了这个!一瞬间剑势已尽,只得反手回剑。
踏前歌!
莫青衫踏步向前,剑尖前递,任明砚一退再退。
第七步,任明砚已退到擂台边缘。
莫青衫右手持剑,左手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鲜血混着唾液滴落,染红一片。
两剑仍相交较力,任明砚手中剑锋微微颤抖,他的手一直很稳,是莫青衫的剑,无需费力,他已将逼近自己的剑尖缓缓压退,渐渐,将抬腿迈步。
她仍握紧长剑。
她瞪大着眼看他,未曾松懈。
我是五岳剑派的未来,我会让五岳剑派发扬光大!姑娘,你只是个女子,何必呢?任明砚迟迟不前,只呆呆看她。
想起莫青衫撞进他怀里的那一肘。
我已有妻女。
狠不下心赢她。
两剑相持良久。
展四默默窜上台,没好气地对杜观山交待几句话。杜观山听完走到擂台边缘,双手握住两柄剑刃,缓缓分开。
台下起了骚动,这,比剑尚未结束,怎能随意出手干预。
“圣上下令,一个大男人,把一个小姑娘打的吐血,还这么多人看着,实在有失体面,男人要有大侠气度,这一局,算莫青衫赢,赐五岳剑派任明砚五岳大侠封号,赏金百两。”
莫青衫皱眉,她极为虚弱,已站立不稳,展四见状立刻过去扶她,“圣上想见见你。”杜观山抄过剑刃帮她放回剑鞘,俯下身子想背莫青衫过去。
“阉人也有阉人的好处,杜将军血气方刚的,就不劳烦了。”展四二话不说抱起莫青衫,不理她的挣扎,掐住她穴道制住,径直走上天台。
任明砚未缓过神来,还待在擂台上,杜观山拍拍他,“下去领赏。”
这...这就结束了。
不过是一个人的一句话。
所谓的江湖剑道,剑派未来,发扬光大。
儿戏罢了。
......
踏鹤云间见仙人,
仙人欲与我长生,
不羡长生不羡仙,
三枚铜板买酒钱,
踏前路,长空万里独行歌,
人间烟雨风萧萧,
由我来去。
第四十九章 喜欢
“你从未珍视过的东西,其实是我梦寐以求。”莫青衫将头倚在何春夏肩上,俩人坐在屋顶上看月亮。何春夏“啊”了一声,有点不高兴,“叶师管我管的可严了,每月零用钱就发那么一点,我好不容易买些喜欢的衣服和小玩意都舍不得穿舍不得用的,是个好东西我都宝贝,怎么,你还惦记着我都不要的破烂玩意啊?”
莫青衫叹口气,“我说的是叶伯伯和白姨。”何春夏没听明白,又“啊”了一声,莫青衫噘嘴牵过她的手,小小用力掐她,“小时候,我一直觉得叶伯伯是爸爸,白姨是妈妈,那时候王妈和娟儿还没来,我俩就是亲姐妹。山河未定,风雨飘摇,所有人的日子都过的苦,叶伯伯基本不在家,白姨一个人拉扯我们两个大。那年头,有钱都买不到粮食,白姨不会武功又不敢露富,我俩就拿着小木剑说要保护她。”莫青衫目光飘摇,好似看见那两个以树枝为剑,昂首挺胸的小女童,“真怀念那时候。”
“有什么可怀念的,那时候吃都吃不饱,我天天盼着叶师带糖人回来。”想起那日与张舟粥分食的糖狐狸,“现在我都吃不了那玩意了,太甜,腻。”
一个清脆女声从院里传来,“好呀!你俩说悄悄话不带我!”王娟儿将捧着的大布包放下,站在院里叉腰,“我还寻思着要到春天了,让我妈给你们俩做了两件衣裳,哼!白瞎我这好心!你们俩位大剑主轻功高,快来人把我给弄上去!”
何春夏指指搭在一边的梯子,“衫衫今儿个受伤,爬上来的。”
王娟儿上来,分开两人坐到中间,“聊什么呢,我听了几句,这是在忆苦思甜?”
“衫衫在怀念一些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多惨啊,我就不喜欢,现在多好。”何春夏搂过王娟儿。
“比惨大会?那我可最惨了,我一个丫鬟命,我妈伺候白姨,我将来伺候你。”王娟儿吐吐舌头,何春夏假装唾她,“你伺候我?伺候你的如意郎君去。”
“谁呀?”莫青衫精神一振,“是师姐那个还是比武那个?师姐那个天天跟在春夏后面,肯定是比武那个,他话不多啊,看着苦大仇深的,还和余丹凤有仇,余丹凤还放话说要...”莫青衫想了想,讥讽余丹凤的声音有些耳熟,恍然大悟,“今儿个,那话是你说的,他站出来,哎呦,还有情有义。”
王娟儿声音小了些,“他挺好的。”其余俩人嘘的她脸红,岔开话题问莫青衫,“今儿个圣上还对你特别好呢,又是让你赢又是赠剑主名号的。圣上,这是对你有心意?”
莫青衫微微蹙眉,圣上并未多言语,只是嘱咐自己好好养伤,邀自己过几日到宫中去赏桃花,至于心意...开口,“我一介民女,不敢高攀。那怕有心意又如何,要我入宫,去给后宫里那些官宦之家出身的文艳艳文兰兰们欺负?我决计不肯。”说完突然小小得意起来,“我现在可是秋水剑主,当然要仗剑江湖天下游,明儿个,我请家里人都去沉香楼听戏。”
“你不是不喜欢戏吗?还说一辈子不上台。”王娟儿好奇。
“哼,如今我自己过自己的生死,想听戏就听戏,想唱戏就唱戏,谁也管不着我。”莫青衫抿抿嘴,浅浅笑声,“我可不像你,读过那么多的书,之前我所有的生活只有戏和剑,现在可以想干嘛就干嘛,却也想不到别的什么。”
王娟儿有些落寞,“书读的多有什么用,又不能像你们一样,我还是得听我妈的。”
又聊了几句,又有个声音在院里响起,“师姐,师姐。”张舟粥看见屋顶三人,也要上来,王娟儿开口打趣他,“咱们这是姑娘间说悄悄话,你一个大男人来凑什么热闹。”
张舟粥嘿嘿笑声,一跃跳上屋顶,三位姑娘闻见一股恶臭,皆捂了口鼻,何春夏伸出只手来,示意他站在原地,“傻师弟哎,你这是掉粪坑里了吗...”
张舟粥挠挠头,尴尬笑笑,“差不多,师姐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王娟儿本有意调侃,可气味实在难闻,调笑到嘴边不能出口,立刻扶了莫青衫下去,“你们聊你们聊。”
张舟粥开始宽衣解带,何春夏起身拉开距离摆手,“你要干嘛?”
“我就是外面衣服难闻,脱了就好了。”张舟粥脱下外衣扔到院内,院里站着的姑娘们一惊,小步跑出院外。气味果然好了些,何春夏仍捂住口鼻,跟他坐到一块。
“师姐明天我就要和师哥去淮安了,有些公务要处理,还有师哥的毒,估计一个月后才回,师姐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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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课。”
“也是...”张舟粥从怀里摸出两张崭新的百两银票递过,“师姐这里有两百两,之前福王补偿给姜凡的,姜凡给撕了,我补好了去银号问,都说不能用了,我就从燕栀姐那拿了两张新的。之后姜凡和余丹凤比剑我不在,他肯定打不过余丹凤的,到时候他要活着你就把钱给他,就说银号给换,治治伤啊,做点小生意养活自己。要是他这个,就没办法了嘛,师姐你就后事,嗯,办的风光点嘛,葬到我家那墓园里,我没事还可以去看看他。”
何春夏叹口气,接过银票,“有心了。好心是好心,但你的钱还是省一些花,你剑法还不错,就是太傻了,出门多听我哥的,再遇到那个江秋,多注意点毒和暗器一类的下三滥,别受伤。”
“嗯。”
俩人又坐了会,张舟粥蹦出一句,“师姐你是不是喜欢狂澜生啊。”
“是啊。”何春夏突然挑眉,神色飞舞起来,“他那个五行诀,哇,太厉害了,五种完全不同的剑法打起来又潇洒又厉害,那柄七星龙渊,真是好剑,前几天放到我这里我偷偷用了用...”被张舟粥打断。
“师姐。”
“怎么?”
“我说的是喜欢一个人的喜欢。”
“啊,那我挺喜欢狂澜生这个人的啊。”
张舟粥着了急,小声念叨,“男女之间的喜欢,那有吗?就是...就是杜丽娘和柳梦梅的那种喜欢。”
何春夏垂头想了想,“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怎么会不知道呢...”张舟粥急得直挠头,何春夏见状敲敲他的脑袋,“傻里傻气,我又不是戏里的人,怎么知道是不是一样的喜欢。我只觉得师父和师娘挺好,他俩最好,虽然师娘一直嫌弃师父,他俩之间肯定不是喜欢,应该是陪伴吧。喜欢啊,爱啊这样的东西我其实不太懂,但我知道师父和师娘他俩之间就是无论风雨,我一直会陪在你的身边,我就觉得这是最好的,比喜欢好。”
静了一会。
“师姐我不去淮安了。”挨了下打,张舟粥叹口气,摇摇手腕上的铃铛,“师姐,等我回来,也送你一个。”
“哦,快去洗澡早点睡,臭死了。”
......
大威镖局,马蹄声近。
巫马坤踱步到两只白石狮子前。
“都过了这么些天,祝空空怕是不会来了。”魏红英从马车上下来,赶车的下人递过一只灯笼,他提高去照照那两只狮子,四只六指墨手印已被擦去,只剩了些墨痕。
“小心驶得万年船。”巫马坤竭力小声。
“论剑会都结束了,祝空空赏金千两,现在全城的锦衣卫和还未离去的江湖侠士都想逮她拿赏钱,顶风作案?找死,怕是早就出京逃了。”魏红英掏出一沓银票递给巫马坤,每张千两,巫马坤见状眼珠一转,并不急接过,魏红英笑笑,“之前差人来请总镖头押一趟镖,您不答应,这次我可是亲自来,这是定金,到地方后,接手人会再给三倍。”
巫马坤扫过那沓银票,不是小数,起码足够镖局上下吃喝一年,再加三倍?这...“价格越高越麻烦。”
“不麻烦,怎么会找总镖头走镖呢。”俩人相视笑笑,魏红英开口,“马匹,药材,银两,二十日到淮安,数量很大,需要大半个镖局的镖师随行。”再将银票递过。
巫马坤依旧不接,“正经走镖,开不出这么高的价。”
魏红英哈哈笑几声,“总镖头是聪明人,有些东西藏在银两下面的夹层里,具体的,不多问了吧。”
“不问,得再加一倍。”巫马坤跟着笑,魏红英笑的眼都眯起来,直接接话。
“没问题,到了淮安,东西送到金玉满红楼,找一个叫方书的人。”
手中空空。
马蹄声远。
巫马坤踱步入门。
白石狮子下突然窜出一道黑影,无声起落数下,消失在夜色中。
第五十章 何处满星光
京城十余里外,一处小山脚下客栈,人来往热闹,生意不错。
何小云和张舟粥入店歇脚,掌柜的还记得年前俩人来过,自己给下的厨,又取了壶黄酒来陪,聊聊近日里京城里发生的趣事。
“两位官爷,来这儿可是为了那件事?”掌柜的有意卖弄,不住挤眉弄眼,客栈人多嘴杂,估摸着是听到什么消息,何小云点点头,并不直言,“掌柜的有什么话,可悄悄说来。”摸出几两碎银子放在桌上。
掌柜的凑近小声,“两位官爷身着锦衣,应该是得到消息特地过来的。祝空空那日偷盗指挥使家中的玉佛头,这小贼也太该死,据说今晚他和人约好了在这山上销赃。这两天来的人可多,销赃的地方应该不在这山上,还要再往前走会。”说完却将那几两银子推回,“咱这老老实实做生意,就怕小贼,您两位多费心。”
说完有客人进来要住店,掌柜的过去张罗,张舟粥正欲开口,何小云用眼神示意他看周围,扫视一圈,店里的客人大多带有兵刃,张舟粥咂舌,“祝空空会不会在这里。”
“不知道,我们只管赶我们的路。”何小云举杯饮酒,余光突然瞥见一枚熟悉刀柄从门外进来,偏头去看,一位小个姑娘背着一柄苗刀,手提两个大箱子。那姑娘妆容精致,身上穿戴首饰都极为讲究,正是祝金蟾。
掌柜识货,心里想必是江湖名家的贵夫人或大小姐,腆着笑脸过去,“客官是打尖儿呢还是...”祝金蟾不搭理他,径直提着行李坐到何小云对面,取过他的杯子,倒了烈酒,连饮三杯。
“好酒量。”何小云接过祝金蟾斟满递回的酒杯,一饮而尽。
祝金蟾眼波微红,酒劲上来,瞥一眼呆呆看着两人的张舟粥,何小云介绍,“我师弟,张舟粥。”
“憨里憨气。”
何小云笑笑,“这位是祝金蟾姑娘,侠女。”张舟粥恼她说自己憨,哼一声就算招呼。
“何兄弟?你俩是要干什么去?”祝金蟾下意识扫过整个客栈,瞥眼瞧了前后门,几处窗户,何小云留意到,只道是独身女子跑江湖,处处小心,如实答了,“公务,我俩一路南下查账,到淮安办点事再回京城。”
祝金蟾饶有兴致地想了想,开口,“正巧,我去淮安走亲戚,咱们可以...”张舟粥插话,“我们路上有事要办,一路走走停停的,大姐,你还是...”下一瞬一只金钗已顶在喉头。
“你刚才叫我什么?再说一次?”
“漂亮姐姐。”
金钗收回,何小云皱了眉头,有些责难,“一起走可以,姑娘这火爆脾气还是收一收,每个人性格不同,路上总会有间隙,总不能对自己人出手。”
“哼。”那就各走各的,祝金蟾话到嘴边,自己人?想着这三个字,多看何小云一眼,拿我当自己人?嗤鼻笑笑,“好,我听何兄弟的。”对张舟粥温柔些,“傻兄弟,姐姐给你赔不是。”
张舟粥一脸委屈,“我都喊你漂亮姐姐了,姐姐你怎么还觉着我傻,我真不傻。”
“好,张兄弟是聪明人,姐姐赶路有些饿了,帮姐姐去厨房多要两个菜来好不好?”
“昂。”
......
“今儿个十四先生回来,姑娘们陪他去看戏,留你,知道为什么吧?”驸马府南院,叶殊和狂澜生站在梅树下,姜凡腰佩残灯,立于院中。
“知道,多谢叶先生。”姜凡一连三拜,毕恭毕敬,叶殊摆摆手,指指他的剑,姜凡拔剑出来,学着何春夏的样子,快刺快收,一触即走,右手做拈花状虚握剑柄,腕转,递剑前刺,舞起来剑招来。叶殊认出这是张舟粥的家传剑法,由他一套使完。
偏头对狂澜生,“他过几日会对上余丹凤,你怎么看?”
“下毒。”
虽然早知道如此,姜丹仍有些失落,“我想光明正大地杀了他。”
狂澜生摇摇头,“你要明白论剑和决斗之间的区别,在决斗中,杀掉你的对手并不是件难事,难的是你凭什么杀掉对手,还能够活下来。”他思索一会,“圣上有件贴身软甲,前几年老穿着,这几年没什么人刺他,再也没穿过,我可以借来。”
姜凡不解,只得看了叶殊,叶殊点点头,“好主意。”
这...
狂澜生看见他的神情,开口,“不要以为看了几场论剑就觉得是江湖了,这才是江湖。刺杀圣上的人,下毒,放火,暗器,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我对上这些人,二十一战二十一胜,而且活到了现在。虽然与我体质有关,但杀掉对方,活下来,听我的,一定没错。”
“我之前偷五雷正法,就是想不择手段的赢。”姜凡举剑,内力运转,剑刃上浮现“残灯”二字,“如今我要对得起这把剑,我要光明正大,哪怕是死。”
叶殊瞪眼,姜凡知道了陆旭的事?往事渐起,接连叹气,“陆旭死时已有妻女,你有没有想过,他那样做,不配为人夫,更不配为人父。”
姜凡不语,良久,喃喃,“他对得起手中的剑。”叶殊和狂澜生相视一笑,俩人同为剑道高手多年,怎会不懂他的剑心,狂澜生点点头,“心性不错。”
“叶先生,我之前一心为复仇,那时候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收我为徒,其实心里有怨气。如今我入了剑道,才明白张舟粥是对的,人眼里要有仇恨,但不能只有仇恨,要看见仇恨之外的生活,我有了剑,也有了要守护的...东西。”姜凡顿了顿,终究没敢说出那个人字,“余丹凤是我的杀父仇人,是个卑劣的小人,恶人,可他堂堂正正地给了我一个机会!他是个小人,恶人,可我不是,我要堂堂正正地和他比,哪怕是输,哪怕是死。”
狂澜生叹口气,闭眼再睁,双眸晶蓝,姜凡只觉一股庞大杀意如惊涛要将自己拍的粉身碎骨,提剑格挡,下一瞬七星龙渊穿胸而过。
冷汗滴落。
绝望。无尽的绝望涌上心头,他能感受到生命在胸口随着剑刃的拔出一点点流逝,他缓缓跪在地上,短短的一生如走马灯过,此生,碌碌无为。
碌碌无为。
母亲,父亲,原本在记忆中模糊的脸突然清晰起来,他轻轻去捧母亲的脸颊,如同儿时,却如泡影般破碎。他看着父亲的背影,走到父亲的身边,并肩前行,几步后,只剩形单影只。他走近看不见的黑暗里,渐渐,前路亮起一点萤火。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愿意为他点这一盏残灯。
萤火数点。
王娟儿,张舟粥,叶先生,春夏姑娘,王姑娘...
望前路,何处满星光!
他拼命朝萤火奔去,却只是摔倒在地。
好痛,我的身体,我的心。这疼痛只持续了短短几瞬,随即趋于平缓,整个世界铺满着遗憾静下来。
原来自己不过如此,连悲伤都不再提起。
“这就是死亡,你可以从容面对吗?”狂澜生握着七星龙渊走到他身前,剑身上的剑纹明亮高洁。红?不见红?姜凡低头看着胸口,完好无损,只是一场幻梦?
可泪痕还在眼角,可...母亲和父亲的脸在记忆中,又模糊起来。
“有时候人为了活下去,就是要不择手段,和剑心,和骄傲,和荣誉都无关。”狂澜生拍拍他的肩膀,“明天把软甲借来给你试试。”
活下去,才有被爱的资格。
突然一位从未见过的人窜进院来,“请问秋水剑主莫青衫莫姑娘在吗?”叶殊“嗯?”了一声,“你怎么进来的。”
“我看大门开着,也没个下人招呼,就进来看看。”
“滚出去。”叶殊和狂澜生过去将那人往外赶,那人手忙脚乱地摸出张拜帖,大声嚷嚷,“我是潇湘书院的下人,少爷特地差我来送贺礼,祝贺莫姑娘登剑主之位。”
“什么玩意儿,听都没听过。”叶殊三人一路把那人撵出门外,看一眼门外,不觉愣住。
各路人马,三五成群,皆携宝箱,绣盒,骏马候在门外,见有人出来,都开始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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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剑主莫青衫是住这儿吗?兴隆镖局张神拳张黑武特上贺礼,邀莫姑娘醉香楼一聚。”
“徐州知县之子...邀莫姑娘迎囍阁一聚。”
“国子监生高子昂,替满族王子余明志,公主余珠儿前递拜帖,贺礼。两位贵人明日正午将在吉祥坊设宴,邀秋水剑主莫青衫,长恨剑主何春夏,王娟儿三位姑娘赴宴。”一人书生打扮,不卑不亢上前递过拜帖。
叶殊接过拜帖随手一扔,空中飞远不见,领了两人进门,有人高举拜帖,“别急!咱这儿是邀何春夏何姑娘的!”立刻将大门关上。姜凡听闻一直思索,余明志,好像跟在余丹凤身边,与他交好,这满人王子想干什么?对叶殊说了,叶殊不屑一顾,“都是些爱慕虚荣的人,无非看两位姑娘当上剑主,有意追求。”
三人回走,狂澜生想想不对,“姑娘们待会回来不还是得遇见吗?”
又回头,正巧看见何春夏从屋顶翻过,跃至屋檐正欲跳下,神色慌张,看见三人,立刻回翻。
“快过来!”
第五十一章 门下走狗
有一天你会需要一场大火,让往事在其中化为黏稠又丑陋的灰。
沉香楼的火焰是暗色的红,像毒血一样绽放,一天一夜。
蝴蝶夫人赢下了一场天字赌局,有人说她带着小半个江湖的至宝离开去了江南,去过神仙般的日子。有人说看见那火焰中坐着一位绝色美女,白发苍苍。
《画雨雾山诀》留给了赵梦。
松白得到了一个极为华贵的精致箱子,她掀开看了几眼,让姑娘们扔进床底,也许会和当初那柄剑一样,十几年,积下一层层的灰。
古十二书接过了雾山剑,雾山剑主入了锦衣卫,顶替狂澜生的位置,桃花公子生得俊俏,笑容迷人,锦衣卫千户的官服,很合身。
莫青衫在沉香楼前哭了很久,她拥有的东西不多,又少了一样。墨玉剑主司马玦背着她离开,她不再回驸马府,墨玉山庄是她的新家。
有些故事走到了结局,灰烬飘落的声音很好听。
有些故事,
刚刚开始。
......
墨玉山庄大门前,一杆用篆体上书墨玉二字的剑旗旁,几位下人忙活一阵,将另一杆剑旗立好,篆体二字,秋水。
这剑旗莫青衫第一次见,她很久没回莫家,也再不想回去,爷爷死后便委托蝴蝶夫人将莫家的宅子卖掉换些银两,这是从旧物里翻出来的。蝴蝶夫人心思细,烧沉香楼前,戏班的人散入京城酒肆,剑旗早托人带给了司马玦。
司马玦挥挥手让下人们散了,莫青衫站在他身边,司马玦领着她对两面剑旗拜了三拜。
“剑主的这个位置,你得知道意味着什么。”司马玦指指秋水剑旗,莫青衫想想爷爷,莫不离老爷子实在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可叶伯伯对他,其他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的,哪怕是背后从不正眼看他的蝴蝶夫人,对外人也是礼数周到,给足面子。
“意味着受江湖人尊重,大家都敬他,怕他,给他面子。”
司马玦哈哈笑声,“还有呢?”
莫青衫想着司马玦和叶殊,论剑会上,台下人议论起来,人品,剑术,多有与其他名剑客比较,有意见向左的人,却没人说俩人的不是。对断云剑主齐白鱼大多是觉着剑法不行,技不配位,提起之前的木断云,却都是鄙夷之色,开口,“人品高,剑法也要好,人品应在剑法前面。”
“对啦,剑主是江湖中的一面旗帜,任何人都可以指指点点,你要立得住。想立得住,一是靠人品,二是靠剑法,这会让大家敬你,怕你,但要想大家给你面子,是得要承担江湖上的责任,对的起江湖上的地位。”司马玦长叹口气,缓缓道来。
“自古以来,百姓遇见纠纷,第一个去找的人并不是地方官,而是本地最德高望重,负有清名的乡绅,绅士,由他来进行劝解,以道德礼法做出判定,其裁决未必公正,却最能服众。江湖上亦是如此,镖行武行的纠纷,酒楼青楼的秩序,梨园行当的心计,这些地方的事,通常不会闹到官府,而是请当地或外地一名武功高,人品好的大侠来裁决处事,比如剑主。”
“那要是大侠不公怎么办?”
“尽量秉公,江湖人口口相传,名声会受损,而且打起来十有八九,不行就报官,不然为什么这大侠要武功高,得压得住场子。大威镖局崛起,就是因为没人打得过巫马坤,巫马坤还愿意讲理。处事拿捏,极不容易,这是门大学问。”司马玦笑笑,“剑主位置,可没那么好坐,每天都会有乱七八糟的事情上门。京城这地界上,江湖事都是由你爷爷和我来管,只是你爷爷不喜欢这些事情,一心戏班,都交给了蝴蝶夫人。我祖上皇亲国戚,明面上的江湖事归我,一些上不了台面,暗地里的江湖事,都是由蝴蝶夫人定夺。”
莫青衫皱了眉头,她早知道蝴蝶夫人在江湖上有一定地位,却没想过竟是如此缘由,所谓上不了台面,暗地里的江湖事,会有哪一些?今后,我也要接过这份责任吗?开口,“春夏亦是长恨剑主,可她...”
“圣上特封长恨剑主,除魔卫道,斩尽世间妖邪。”
叹口气,思索一阵,一辆马车停在门口,司马源和魏红英各提一个茶包从马车上下来,司马源打个哈欠,冲父亲和莫青衫点点头,径直走进山庄。魏红英这人莫青衫认得,十方商会的少东家,沉香楼的常客,知道了刚才的事,他会不会是蝴蝶夫人的帮手,忍不住多看他几眼,魏红英正抬眼看秋水剑旗,注意到,冲她笑笑,“今儿个特地来找莫剑主,我带了些好茶叶给司马先生,咱们先进去,慢慢聊。”说完将手中的茶包递过司马玦。
三人进门,司马玦笑笑,借口遛鸟回了自己院,魏红英领了莫青衫轻车熟路地走到一处侧院,入屋,司马源正沏好一壶玉叶长春,气味醇厚,有绿芽出泥时的清香。
入座喝茶,司马源翘起二郎腿,拿手指头蘸了茶水在桌上画符,魏红英见莫青衫眉头紧锁地盯着他俩,露个笑脸,对上她的眼神,“莫姑娘不必提防,蝴蝶夫人与我二人有旧,现在就是见一句话,看看姑娘的心意。”
“什么话?”
“姑娘的手中剑,是愿为自己,还是愿为天下百姓。”
“天下百姓,呵呵,也太伟大,不必用这种话激我,我接过了秋水剑,秋水剑主,会是她该是的样子。”莫青衫冷冷开口。
魏红英有些意外,偏头看司马源一样,司马源点点头,魏红英神色犹豫,“接下来的话,传出去,很多人都活不成,莫姑娘,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吗?”
司马源自顾自画符,“蝴蝶夫人。”
魏红英点头,“蝴蝶夫人为你当上秋水剑主,四处奔走,用心良苦,说便说了吧。”莫青衫心里暗惊,这话的意思,蝴蝶夫人为我?秋水剑主?难道?
魏红英继续说话,“你可知道狐妖一案?东宫贪赃枉法,为非作歹,天降流星,妖邪出世,替天行道,展伟豪被刺,成了废人。天道降下罚责,百姓无不叫好,众望所归,舆论之下,东宫再无崛起可能。可这并不是天的旨意,而是人为。”
“竹林党人不止立于朝堂,亦在江湖。我,我们。”
“我们要一个人人平等的人间。”魏红英说这话时平平淡淡,他是个商人,凡事都会有自己的价码,这代价既然愿意付出,好像这件事就会注定发生。
“蝴蝶夫人为我寻到雾山剑主赵南珂,不语禅师雷狌两位高手,慷慨赴死,为天下百姓刺展伟豪。这件事很多人都有参与,这是杀头的重罪,莫姑娘,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吗?”
...
良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
“今日来,是有事相求,过几日,你会入宫同圣上赏桃花...”
“我不知道!”
司马源敲敲桌子,递给魏红英一个眼神,魏红英不再开口,低头喝茶。司马源起身,“不必操之过急,机会,可以慢慢等。”
“莫姑娘,谋杀九千岁,知情不报,亦是死罪。过几日你会入宫陪圣上赏桃花,一个决定不过是一念之间,告发我们,这会是最好的机会,想好了,两条路,姑娘的手中剑,愿为自己,还是愿为天下百姓。”
“你会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吗?”
......
国子监知远院内,小茅屋。
何春夏一身臭汗,好容易才把屋里的书捆好堆到外面的牛车上,何壮壮蹲在小药炉前熬怪味中药汤,不时拿几张废稿扇风,顺手扔进炉里续火。
“解元,监元,会元,十年寒窗终得意,只剩状元咯。”何壮壮笑得心酸,“过两天我殿试,陪二哥去,考完了,请你吃好的,咱们去醉香楼还是迎囍阁啊。”
何春夏随便拿了几张废纸垫坐,“姜凡那天和余丹凤比武,我得去看着。”何壮壮眼珠一转,想起姜凡是谁,点点头,“大哥又不在,这么的好消息,真可惜。”
“二哥你以后是不是要当大官了,咱家会不会很有钱。”何春夏抽抽鼻子,一股腥臭药味,打了个喷嚏。
“呵。”何壮壮摇摇头,“大哥身为锦衣卫千户,五品官职,又是京官,一身麒麟服,若想要钱,大把人会哭喊叫着爷爷来孝敬,可咱家的日子还不是紧巴巴的。”指指药炉,“怪我。”
何春夏叹口气,“可无论故事里,还是现实里其他当了大官的人,都是飞黄腾达,大富大贵,怎么就咱们家,惨兮兮的。”
“好好的人不当,要当东宫的门下走狗。大哥心气高,入了竹林党,天天做着什么美好人间的梦。”何壮壮笑笑,“你二哥我心气也高,怕是也要和你大哥一起做梦去了,不过你二哥并没有大哥那么固执和不知变通,日子嘛,肯定是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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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好了,我要买两个小丫鬟天天伺候我,这样我连内衣都不用洗了,还不用铺床叠被,夏天练剑累了还有人给我扇风!我爱吃什么,就让她俩给我做,哇,这就是有钱人的快乐吗?”何春夏闭眼想想,呵呵呵地笑起来。
“有钱人的快乐你真想象不到。”药汤熬好,何壮壮吹的凉些,一口饮下,极苦。
朝堂之上,谁不是如履薄冰,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没有显赫家世背景,那怕连中三元又如何,党同伐异中,亦是无足轻重的棋子。
古往今来,你方唱罢我登台,东宫,竹林党,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一批又一批的追逐利益与权势的棋子。
要坐,就要坐在棋盘之外。
谁?与我对弈。
第五十二章 薄冰浮水难行人
水上行舟,三人三马,春日将至,两岸回绿,青草花香,张舟粥立于舟头,意气风发,诗兴大起。
“啊,两岸猿声啼不住,一只红杏出墙来。”
祝金蟾坐在舟沿琢磨地图,听见,一个踉跄差点落水,“老弟,教你读书的先生还健在吧?”
“早不在了,咋。”
“今晚小心点,应该气活过来了。”
何小云杠着船桨过来,“不该听你的走水路,清净是清净了,但这水道四通八达太过复杂,你说你认路,结果就是对着地图认,真认明白了吗?实在不行咱们还是靠岸,看看到那儿了,还是走陆路。”
“别吵。”祝金蟾脸颊微红,别过去不理他,张舟粥“啊”一声凑过来,“不认识路咱可别乱走,这水里会不会有什么河神啊蛟龙之类的,万一触了什么忌讳,什么雷雨大作,倒海翻江的,我水性不好啊,别吓我,咱们还是回陆上去吧。”
“哼,你细皮嫩肉的,待会就把你扔下去祭天,让河神引路。”祝金蟾嘴上不饶人,心里也有些着急,拿地图翻来覆去的比对,何小云见状叹气,领着张舟粥一人一侧驱舟缓行,张舟粥一路不时吹声口哨,岸上山间树影攒动,好似有什么动物跳跃随行。至一处水路岔口,停舟垂钓,静候过路船只问路。
何小云盘腿坐在船头,将钓竿压在腕下,静静闭眼运功,周身毛孔张开,暖意洋洋,极为舒适,突然一阵隐痛掐在心头,余毒攻心,叹口气,暗自忍住。张舟粥少年心性,坐不住,以杆为枪扎鱼玩,还真扎上来几条,鱼身被捅穿,活不成,三人都嫌麻烦懒得弄来吃,于是又给扔回水里,小舟上多了股血腥气,祝金蟾闻见骂他,“闹什么闹,待会真把河神引来了。”
水声潺潺,隐约间一阵歌声传来。
“嫩绿芭蕉庭院,新绣鸳鸯罗扇。天时乍暖,乍暖浑身倦。整步莲,秋千画架前。”
女声婉转俏皮,何小云睁眼,张舟粥已经站在身边探头去看,独木小舟一老翁,老翁撑竿,那个唱歌的姑娘应该坐在船舱内,不得见。
“唐寅的《山坡羊》,好曲好歌,何兄弟,你怕是在想,这舱里,是不是坐着位好美人啊?”祝金蟾见两人目不转睛盯着那小船看,故意说句酸话,何小云笑着应声,并不惭愧,歌声再起,她亦开口,随着那绮媚愁苦的歌声一同唱起。
“几回欲上,欲上羞人见。走入纱厨枕底眠。芳年,芳年正可怜,其间,其间不敢言。”
祝金蟾这几句一反商调的凄怆怨慕,倒是极为铿锵有力,一刚一柔,与先前那女子鲜明对比。张舟粥心有所感,哼哼唧唧了半天,欲言又止,何小云赞叹一声,“此曲本是写少女陷于深闺,受制于封建礼教,一腔愁怨无处言说,祝姑娘这么唱,却成了陷于深闺,受制礼法,仍要向往外面的世界,热烈且自由。好侠女。”
“哼。”祝金蟾心里窃喜,想着算你识货,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那小舟缓缓驶近,一老妇从船舱出来,粗布衣裳,收拾的干净妥帖,耳边一株浅色小花,何小云和张舟粥都探头往船舱里瞧,只几个大小箱子,再无人影,“咦...”俩人都有些吃惊。
“刚才唱歌的可是这位婆婆?”祝金蟾笑着开口,那老妇点点头,“水路寂寞,老婆子唱唱歌解闷,倒是姑娘,后面几句唱的真好。”
张舟粥心中的美人幻梦破碎,正在原地发愣,何小云哈哈笑了几声,拜过二老,“请问两位前辈,济南府朝那个方向走?还有多远?”
那老翁看三人寻常打扮,衣裳用料精致,只道是富家子弟出来踏青迷路,皱眉叮嘱,“济南府离这儿得要小半天呢,下次出来游船千万要小心,这附近水道多,指不定飘那儿去了。”指了个方向,何小云点头谢过,那老婆婆对祝金蟾开口,“咱们也是往那儿走的,我们的船快,可以等等你们,咱们一起走。”
“好。”
张舟粥不解,“应该是我们的船快。”取桨划船,吹了声极响的口哨。
那老翁瞥了何小云和张舟粥两人拿桨的姿势,不屑地摇摇头,撑杆划船到前面带路。
两舟一前一后相隔不远,祝金蟾和那老婆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知道两位老人是滨州乡下人,家中的独子寒窗考到三十岁还未成家,这次是好不容易考中了个秀才,才给个香烛摊的老板看上,愿意把天生耳聋的女儿嫁他。老两口得了信,急急忙忙卖了所有家里还值点钱的东西,亲自送钱到济南府去给儿子当聘礼。
“这位婆婆,你谈吐举止,不像是农户出身,先前可曾读过书?”
自古以来,女子不得入私塾读书,请得起先生的人家非富即贵,可这位婆婆手指节粗大生茧,分明是干惯了农活的手,家道中落?还是说出身不高,只是陪读丫鬟?转瞬间祝金蟾脑海闪过寥寥几瞬,猜想她的一生。
老婆婆瞥一眼舟前老翁,叹气笑笑,“我俩都姓曹,我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他是我的使唤下人,日久生情,便偷了些金银首饰与他私奔。”那老翁听见回头,学张舟粥吹了声口哨,俩人对视,都叹了口气,老翁不再看她,专心撑船。
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苦楚一生,后悔吗?祝金蟾感慨颇多,却未开口,曹婆婆凑前,小声了些,“你年纪也不小了,看你的样子,还未生子吧。”有意斜眼看何小云,将两人视作夫妇,祝金蟾红了脸,刚要反驳,“没生,我俩并不是...”
被曹婆婆打断,“唉,女人这一生啊,不就是奉献的一生嘛,年轻时奉献给爱,有了身孕就奉献给儿子女儿,奉献给家。看你俩,都这个年纪了还无子嗣,想来感情极深,他舍不得你,但这女人呐,还是得要有些牵挂,劝劝你们家那位,早日纳妾,生了儿子,过继给自己,那不和亲生的一样吗。”
祝金蟾气得发抖,一个闪身入了船舱,倚在自己的马边上,抱住它的脖子。不知者不怪,她并不是恼曹婆婆的言语,只是正如曹婆婆所说,她已经走过了女人最美的芳华,甚至都过了成婚,生子的年纪,飘摇江湖多年,居无定所,行事只凭自己喜好,来去自由。她亦是大户人家出身,偶尔想想,决计不肯再回那礼法严教的牢笼,如今听那婆婆说话,想到自己孑然一身,竟然了无牵挂,连一个愿意随自己私奔的使唤人都没有,怒从中来,血涌上头,差点掉下泪来。
何小云掀帘入仓,对上祝金蟾通红双眼,有些不知所措,尴尬笑笑,开口,“我已和曹婆婆解释过了,咱俩间一点情谊没有,乃是侠士间的惺惺相惜。”
祝金蟾正暗自恼火,只听得“一点情谊没有”,开口就骂,“好你个锦衣卫,狗官差,觉得本姑娘配不上你这穿麒麟服的狗官差不是?滚,我不要你坐我的船,滚!”红着眼推他出去,径直赶他到舟前,逼他跳到曹家的小舟上,何小云没了办法,只得照做。
张舟粥正在小舟上向曹老翁请教怎么使船桨,俩人瞧见,曹老翁伏到耳边悄悄说话,“小两口闹别扭?”俩人乐呵呵地看热闹。
祝金蟾耳尖一动,听见悄悄话,瞪张舟粥,“滚过来。”张舟粥偏头瞧何小云,何小云叹口气,挥手示意他先过去撑船。
一路再无话,两舟行到济南府外二三里一湖,在湖边停了,祝金蟾径直下船,提了自己的一个大箱子,背了苗刀上马直奔济南府去。
张舟粥扶两位老者上岸,何小云清点完行李牵马,那日初见祝姑娘,好像是双手提着两个大箱...想起那日祝金蟾连饮三杯烈酒的豪情,唉,侠女也是姑娘,心思难猜,不该惹她生气的,难道就此别过?还是淮安再见?百般思绪,唉,公事重要,先办事。
张舟粥口哨吹了一路,口干舌燥,拍拍师哥开口,“祝姐姐肯定是入城去了,我先把狐狸扔这儿放养着,咱们也赶紧进城,办事。说不定也能找到祝姐姐,到时候劝劝她,她性子傲,师哥你别老杠她。”
何小云斜他一眼,“好。”
四人入城,人各有路,分道扬镳。城门口的守备对祝金蟾印象极深,说她问了大威镖局分号的路,何小云记下,先办事。
张舟粥何小云二人寻了处客栈放马和行李,问过去官府的路,用了些饭菜,换过官服出街,一路各色行人,摊贩见了服饰,皆毕恭毕敬,鞠躬行礼。何小云边走边交待,“济南府知府鲁禾是苏先生的同窗,算半个竹林党人,所以此地还算是清廉。指挥使的吩咐,我们此次来,对于账目明细,官员细责,若非出格无度,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驳了鲁知府的面子。”
“如今竹林党掌权,东宫门下必然慌乱,济南此行,会有官员持礼相送,古董,字画,银票,珠宝,先收下,一一记住名讳,抄录名单两份,走的时候将赠礼与其中一份交予鲁知府,另一份名单带走回京。”
张舟粥好奇,“出门我就感觉像是都察院干的活,怎么我俩来干这个。”
“都察院年年派人到地方上去,年年死人,没几个活着回京的,这活没人敢干,只能圣上特批锦衣卫接手。这种事要谨言慎行,一句话掌万人生死,可不是开玩笑的。”
“不就是查点贪官污吏,为非作歹之类的,那有这么厉害。”
“贪,也要分怎么贪。有些官员,办事能力很强,本地出身,地方上治理的井井有条,受百姓爱戴,不动官账,只收点富贵人家的贿赂。还有些清流,不爱财,但喜欢字画古董,收藏各类玩意。这些人就怕有能力有关系,杀了以后,地方上难管,万一作乱造反,不好收拾。”何小云叹气,“朝堂比起江湖要复杂百倍,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如履薄冰,你如今也算为官,不聪明也得要学聪明。”
张舟粥大了脑袋,只好跟着叹气。
正走着,迎面来了几位衙役打扮的官差,请着好上来迎接二人,亮了鲁禾的私印,“请两位的好?您是何千户?”何小云点头,官差们立刻列队开道,给两人领路。
路越走越远,却不是先前小厮指向衙门的路。张舟粥留意到带路数人皆配有兵刃,自己和师哥未带武器出街,想起师哥先前说年年死人,没几个活着回去,心中有些担忧,探头过去小声说话,“师哥,咱们用不用小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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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云摇摇头,“都察院死人,是打都察院的脸,咱俩这身官服,若是出事,就是打圣上的脸,放心。”
众人行至大明湖畔,雅致清幽处一小院,其余人领至门口,并不入内,笑笑请过散去。
入院,古树盘踞院中,树下一人一桌一书一壶茶,静候多时。
“锦衣卫千户何小云。”
“锦衣卫小旗张舟粥。”
“在下鲁禾。”鲁禾站起,美须垂下,两眼间隐约有泪光闪动,“你俩,来的可太晚啦!”
言语间悲喜交加,情绪凝重饱满,张舟粥侧头,“师哥你俩认识?”
“鲁先生在济南府的多年坚守,终究等来这一天。”何小云抱拳一拜,鲁禾匆匆上前拉了两人坐下。
“东宫决计不能崛起?现在天下大权据说苏先生独揽,可当真?那...”鲁禾突然停顿,叹气再道,“清算东宫,要开始了么?”
“苏先生的意思。”何小云与鲁禾对视,默默点头。
鲁禾抚须,神情短时间里反复多变,担忧,欣喜,畏惧,又是长叹数声开口,“先前多年,东宫毕竟势大,身边,手下,多被拉拢,我虽不耻与之为伍,可为了坐稳这个位置,有时也不得不低头,判过几件错案,荐过几个庸才,也收了几处田院。”
“你们来查,我真不知道怎么告诉你们。你们在京务事,比不得我地方上感受真切,我自知不配为父母官,可东宫留下的恶劣贪性,已经深深植入每一个基层官员的本心。”鲁禾起身,拍拍身边的古树,“从根上就是烂的。”
“前些天科举,一个秀才的头衔,竟能明码标价数十两。大家都在疯狂的追逐利益,好像这世上就没有钱办不成的事。我年轻那会,身边人还都是想着读书为官,为一方父母,必要大有作为,如今...”鲁禾摇头,“有钱就够了。”
“我动过辞官的念头,无数次,可让我最难受的,却是另一个念头。”鲁禾指指脚底,“我舍不得这小院。”
何小云沉默,不知如何应答,只喝茶。
鲁禾苦笑几声,“何千户这次来,会有一份名单递回京。”
“第一个,就写我鲁禾吧。”
第五十三章 翻山
剑,断剑。
好高的山,逼得你只能抬头看它。
山上有什么?你不知道,只是听从耳畔的声音一点点向上爬。
荆棘丛生,挥剑,再挥剑。
最终只是鲜血淋漓的摔落山底。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本来样子,你狂啸着去你吗的披荆斩棘,却只配一次又一次倒在血泊中,像一条瘸腿的狗。
你受了那么多伤,挣扎着爬起花的时间越来越长,你累了,快抬不起头,可一直有个声音在你耳边叫喊,逼迫着你向前!向前!向前。
低头吧,低了头,就不用向前了,可以躺下,不再站起,躺得平平的。
可以低头吗?可以低头吗?可以低头吗?
不低!
不低!
不低。
不低...
不...
低...
...
原来自己,不过如此。
姜凡从梦中惊醒,浑身已被汗湿透,下意识摸向身边,冰凉熟悉的残灯剑柄。从齐白鱼处回来后,他一直倚剑而睡。
他每日练剑极为刻苦,累得倒头就睡,多日无梦。
扶额喘气,对于刚才的梦境,不知道算紧张还是恐惧,下床,扶剑出门,想到院里练剑。
天蒙蒙亮,万物静谧,梅树下已有人打坐在地,姜凡定睛细看,狂澜生,走到他身边,盘腿坐好。
“做噩梦了?”
“嗯。”姜凡点点头,“你呢?”
“鸡叫了,太吵。”狂澜生笑笑,指指自己的耳朵,短短数天,他已经长出一头齐肩长发,不好扎起,随意披散,脸上疤痕也悉数愈合,相貌虽平平,但气质温良,眉宇间有股沧桑气,虽为武者,亦像儒生。姜凡看他,莫名羡慕。
无言打坐,姜凡一直回想着噩梦里自己那张面无表情的麻木脸庞,小动作不断,难以沉静,狂澜生有所察觉,叹气开口,“比武将即,不能自乱阵脚,我教你几个心法口诀,可以安定心神。”
姜凡大喜,连忙拜倒谢过,“多谢先生赐教!”
狂澜生默默闭眼,眼皮下的双瞳已成晶蓝,“这是五行诀中的水字诀心法,记好了。”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姜凡跟着念过一遍,忍不住发问,“这不是《道德经》吗?”
“重要的不是念什么,而是怎么去念。”狂澜生又念了一遍,姜凡这才注意到语调极为奇怪,像是低声吟唱,听不清具体的言语,闭眼细听,只觉着古老,自然,像是在模仿天地万物。姜凡默默跟着发声,打坐间内力从五脏四肢中缓缓滋生渗出,在经脉中汇集,涓流成河,渐渐奔涌向前,沿着经脉在周身运转,浑身上下生出些暖意,极为舒适。
起了微微鼾声。
狂澜生不再开口,起身睁眼,姜凡已经睡着,双唇一开一合,仍在细声默念。
五行诀是妖的功法,人的肉体不能沟通天地灵气,只是让你做一场美梦,至少,可以有应战的信心。
狂澜生叹口气,慢走回屋。
寂一燃生诀,由齐白鱼所创,是以寿命为代价,压迫全身器官,强行撑开经脉,生出内力。
这功法对人体有害,姜凡生出内劲后便不再用,此刻他默念水字诀心法,沟通天地,寂一燃生诀竟在体内自行运转起来,浑身的器官不断收紧,压迫滋生出内力来。随着他细声吟唱出的水字诀越来越接近狂澜生,浑身的脏器渐渐松弛下来,跟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收紧又放松。
一开一合间,有一缕天地灵气入体,化作内力,如一滴水堕入河川,沿着经脉奔涌向前。
第一滴水。
......
宫城午门,三面城台相连,环抱广场,已有一两百人在此等候多时。
何壮壮打着哈欠缩手小跑过来,广场开阔,风大,他身子单薄,跑入人群,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周围人皆避他,尽量离得远些,却有一人大笑上前,“何兄,先前我在醉香楼设宴请诸位同窗吃酒,你怎么不来。”
“你一个考上的为什么要请没考上的吃饭,有毛病,我才不去。啊湫!”
来人是松江府知府公子祝江,何壮壮和他并肩站到一起。松江府知府祝同生是武将出身,竹林党东宫谁的面子都不给。祝江出身显贵,性格爽朗,出手阔绰,又考过了会试,按理前途不可限量,周围人该争相巴结,但因其父立场缘故,两边不沾,两边不得势,仕途估计也就那样,所以他来京一月有余,交下的真心朋友却只有何壮壮薛涟二人。
薛涟是商贾世家出身,不得科举,何壮壮则是先辈中曾有人参与造反,如此黑历史,考得再好怕也不会被重用,三人都住在知远院,自嘲前路遥远,不如原地躺平,逍遥自在。
俩人并肩瞧那中门,想象自己从门中走出的场景。
午门共有“三明五暗”数道门洞供人行走,正面的三道门中,只有皇帝可以从中门进出,唯二的特例,一是大婚时的皇后可以进一次。二,就是这殿试中考中状元,榜眼,探花的三人可以从此门走出一次。
何等的春风得意。
可惜现在俩人站在风中,瑟瑟发抖,等着时辰,由太监来将自己带入保和殿内,须得先祭过孔孟等大家,再行过各类礼节,颁发完策题,才可开考,直到日暮。
“往届都是由展先生监考,今年的主考官,应该是苏先生。”祝江叹气开口,“听说往届展先生遇到自己喜欢的文生,会假意责难,持笔敲打这人的额头,留下墨痕,等众人考完出宫,早有车马候在宫外,专请额有墨痕的人上车,再从小路绕一圈回来到琴音小筑酒宴一聚。一甲三人,皆出自此宴,不知道苏先生会不会对一些贤才高看一眼。”眨巴眨巴眼,“你,我。”
何壮壮不屑摇头,“背靠大树好乘凉,往年这儿站着的大多数人都会是东宫门下,如今竹林党得势,这里的大多数人又会成为竹林党人。随波逐流,自以为看清形势,哼,不过是墙头的草芥。”
“听何兄的意思,何兄这是要学那莲花,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
“我,天生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竹林党人,在这泱泱池塘里,苏先生肯定第一眼就看见我这朵白莲花。”
“哈哈哈哈哈!”俩人大笑出声,引来周围人的注目,并不在意。
......
日上竿头,快到正午时分。
国子监听涛石下,来看热闹的人聚集极多,未在科举中第的监生们,论剑会结束无所事事还未散去的三教九流,京城里的江湖名士,有头有脸的东宫走狗。
姜凡到的很早,静静在一处立着,在脑海中不断出剑,醒来后,他发觉自己经脉中的内力前所未有的庞大,这给了他无比的信心,洗了个澡,极为清爽,他已是最佳状态。
驸马府中只来了何春夏,王娟儿两人,何春夏瞥见他的神态,领着王娟儿打个招呼便站到一边,不多打扰。
姜凡有些失落,叶先生和十四先生都没来,狂澜生,他也不来么。
不过一会,莫青衫皱着脸也来了,也不和姜凡打招呼,径直走到两位姑娘身边,何春夏留意到她脸色极差,关切询问,“是不是墨玉山庄吃住不好,你回来嘛,大家原样一起住。”
莫青衫并不接话,只摇摇头,心事重重。王娟儿极为敏锐,察觉出莫青衫情绪变化,只是王娟儿今日心思全铺在姜凡身上,无暇顾及,便不多问。
“姜辉,是你的父亲吧?”一位光头中年男子凑近,来京城后,姜凡还是第一次在别人口中听见自己父亲的名字,有些恍神,看打扮干练简朴,猜想是福王府的下人,皱眉,露了敌意,“你是?”
“你长得和他有些像,我叫孙如虎,也是御用监的工匠。”孙如虎叹口气,“你父亲不善交际人情,在御用监的人缘并不算好,出这样的脏事,得罪小福王,也没什么人敢去悼念。你父亲帮过我些忙,我知道他的人品,断然不会做偷盗之事,可我在御用监没什么地位,不用还人情也是好事,就懒得多管闲事去追究。小福王和你比剑的消息在京城闹得很大,我也是听见热闹...”
“那你今天来,到底是想干什么?落井下石?那便不要再说了。”姜凡强压住火气打断他说话。
孙如虎连忙摇头,“不是不是,你父亲帮过我些忙,我今天来看你死不死,如果你死了,这人情我就不用还了。”
“滚。”姜凡气得发昏,手扶在剑柄上,孙如虎感受到杀气,一溜烟跑远了,过了会见姜凡没追,又跑回来混进人群中。
一个大光头极为突兀,姜凡总能留意到他,索性闭了眼,默念几句,却再无凌晨时的奇效。他心里躁动不安,想到父亲死后无人悼念,连葬在那里都不得而知,更是恼火,余丹凤久不出现,还不知要等到何时,自己该来晚些,越想越懊恼。
另一边莫青衫被何春夏问的烦了,赌气开口,“明日圣上邀我去宫里赏桃花,我不愿去,要么,你代替我去好了。”
何春夏皱眉想想,“这也难怪,我怎能代你呢。那我明日去宫城门口等你,你别对圣上不高兴,多说些恭维话,到时候说身上的伤还没好,身体不适早早出来不就得了。”
“哼。”真能如此那倒好了,毕竟是关心,莫青衫语气软了些,“那你等我。”
王娟儿开口,“那干嘛不借口身体不适要人陪着,你俩一起去得了,反正春夏是圣上封的长恨剑主,人家也不敢拦。”
“也对。”何春夏点点头。
明日有春夏陪自己入宫,虽然大事未决,但终究有人一同面对,莫青衫心情好些,话也多起来。
人群本是或坐或立,各自说话,忽然间骚动起来,一杆长鞭抽在空中,甩出几个极清脆的爆响,姜凡听见,立刻努力静下心思,不能再想其他。
展五的鞭子,余丹凤来了。
人群分开一路,一人摇摇晃晃走到听涛石下,倚在石边,连打数个哈欠,上身只搭着一件宽松外披,结实肌肉裸露在外,下身一条白绸裤,腰间佩一把宝剑,护手上嵌着几块各色宝石,脖子上几个红胭脂印,显然昨夜纵情酒色,并不把这决斗放在心上。
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杀父之仇,羞辱之恨,姜凡咬牙切齿,什么水字诀,剑心,统统抛在脑后,摸了摸身上贴身穿好的软甲,今日,我必杀你!
“马!”
人群骚动不止,两人共骑一马,几瞬便跑到跟前,马上一人瞪着眼扫过人群,找到何春夏,冲她笑笑,“春夏姑娘。”
何春夏跟着旁边的人一起瞧热闹,老早看见马上的齐白钰和韩香菱,冲齐二少挥挥手,韩香菱放他下马,自己驱马站的离人群远些。
齐白钰找到三人,在何春夏身边站了,莫青衫看着他笑,不自觉地望向那马上的美人,心里不是滋味,垂了头挪一小步,离他远些。
“姜凡呢?”齐白钰在人群中找姜凡的身影,王娟儿指了给他看,“韩姑娘怎么不过来。”
“她不爱热闹。”
姜凡挪步走向听涛石,从余丹凤出现他便一直盯着,连齐白钰的到来都不曾注意。
余丹凤目光却飘到人群外的一人一马上,紧张的咽了几口口水,手不自觉将身上的衣衫系好,让自己看上去规整些。
“余丹凤。”姜凡停步。
一丈五。
“瘸腿狗?”余丹凤摇摇头,“抱歉,我不会留意狗的名字。”
人群自觉后退,给两人留出距离。
残灯出鞘。
“我父亲死在你的手下,他叫姜辉。我今日为他报仇,我叫姜凡。”
“你叫的很烦。”余丹凤抽出华贵长剑,一呼一吸,整个人身形一抖,神色,脚步,气息,剑势融为一体,左脚前划个半圆,向前迈出一步。
我身穿软甲,那就跟你搏命!熊熊怒火在心中燃烧,一刺定胜负!
姜凡踏步向前,中门出剑,残灯直直刺出,直取余丹凤心口。
雕虫小技。余丹凤挑眉,斜身踏出一步,避开这刺,反手从姜凡身侧出剑,这一剑并不会命中要害,只是逼他回剑防守,陷入自己的攻势中,轻取得胜,余丹凤微微一笑。
不防?那就死!
宝剑刺出,却并未像想象中贯穿姜凡的躯体,余丹凤毫不迟疑,立刻回剑胸前。
当!
两剑相击。
余丹凤惊出一身冷汗,要不是刚刚的下意识回剑,自己已经命丧姜凡剑下。多年苦功换来的本能反应,在最关键的时刻救了自己一命,刺中的一瞬间,手感与那日刺穿梁全时不同,那就是穿了软甲。余丹凤反应过来,连退数步,拉开距离,特地大声让周围人听见。
“决斗穿软甲?卑鄙小人。”
姜凡咬牙,再攻向前,气势已弱,他只有一招搏命的机会,凭着软甲出其不意,一剑刺死余丹凤,哪怕周围人看出不对劲,可自己大仇当报,也不会在意言语,可竟被他躲过并大声揭露出来,自己以后在他人眼中,不过是个卑劣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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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丹凤知道不宜拼斗,仰仗自己轻功高姜凡太多,随意踏步,在听涛石下转圈,始终保持距离不让姜凡接近,“小爷我今日遛遛狗。”
姜凡急火攻心,也不管够不够得到,持剑就是乱砍乱劈,余丹凤哈哈大笑,一一轻松避过,反观姜凡,后力不济,奔走出剑一会,已气喘吁吁。
何春夏默默将手搭在长恨剑柄上,闭眼再睁,双眼通红,不能让余丹凤取姜凡性命,待会将长恨掷出,做出扔剑假象,实际控制长恨刺断华贵宝剑,终止决斗。
齐白钰垂眼,留意到小动作,想起那日何春夏逼退章海云时的红色双眸,知道她要出手,一把攥住她的手,伏到她耳边小声说话,“姜凡在决斗中穿软甲,哪怕赢了也是胜之不武,为天下人所耻笑。在外人看来,姜凡为贼父报仇,余丹凤为自己的失手负责,不计身份之差,大度给了公平决斗的机会,是君子行径。姜凡穿软甲来,打破了公平决斗的规则,你身为长恨剑主,还要出手助他,偏袒卑劣小人,会影响你的剑名,也会让姜凡彻底坐实小人骂名。”
“那怎么办!”何春夏压住声音,不让王娟儿听见。
“凭本事分生死,公平决斗,这是他的路,外人不要插手。”
何春夏叹口气,眼中血红渐渐散去,莫青衫听见大概,剑名,真是可笑,自己心心念念,以为当上剑主就可以掌握自己的生死,可以自由自在,可所谓的剑主,却被剑名束缚住自由,是最不自由的人!
姜凡败局已定,他出剑越来越慢,力不从心,余丹凤脚下腾挪,嘴上不停,都是些嘲讽挑衅的话,以他的剑法,早可以取姜凡性命,却不急着杀他,就是要在众人面前,让姜凡丢尽脸面。姜凡怎会不明自己正如同玩物一般被余丹凤挑逗羞辱,可父仇怎能不报!只能出剑,再出剑。
再无力气,姜凡不堪受辱,“父亲,孩儿无能,孩儿无能啊!”眼眶通红,含着的泪滴落,回剑抹自己的脖颈。
剑光闪过。
残灯落地,一只手仍旧死死地攥住剑柄。
满地鲜血。
余丹凤得意笑笑,“你也配去死?狗命一条。”
姜凡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断腕,他伸出自己的左手,去捡地上的那只右手和那柄残灯。
剑光再闪,宝剑插入地面,姜凡的左手被钉在地上,他疼得整个脸扭曲成一团,却不肯跪下。余丹凤一脚将地上的残灯剑踢开,松开剑柄,居高临下。
“不杀你,知道为什么吗?”
“留你这条狗命活着,是为了羞辱你,我要你知道一件事,你的狗命是我给的,从今以后,你没有资格再向我小孩子过家家式的复仇,而且你只要看到剑,就要想到,你不配用剑。”
“啧啧,忘了,你这辈子都没法再握剑了。”余丹凤转身,将宝剑留在原地,人群寂静无声,他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鄙夷说道。
“呵,一条狗。”
扬长而去。
姜凡终于跪倒,埋头,不肯让别人看见落泪。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本来样子,你狂啸着去你吗的披荆斩棘,却只配一次又一次倒在血泊中,像一条瘸腿的狗。
你受了那么多伤,挣扎着爬起花的时间越来越长,你累了,快抬不起头,可一直有个声音在你耳边叫喊,逼迫着你向前!向前!向前。
低头吧,低了头,就不用向前了,可以躺下,不再站起,躺得平平的。
可以低头吗?可以低头吗?可以低头吗?
不低!
不低!
不低。
不低...
不...
低...
...
原来自己,不过如此。
第五十四章 不动
入夜,初更声起,天色昏暗,一架马车缓缓驶到齐府大门前,齐白钰从车上下来,神色疲惫,车里一只纤手掀开车帘,将手中的手绢递过给他。
齐白钰接过手绢收好,嘱咐车夫,“送几位姑娘去驸马府。”
入门,径直缓步走入大哥院中。
齐白鱼正持断云舞剑,夜色下看不清楚,齐白钰走进回廊在一旁候着。齐白鱼一套剑招舞完,突然踏前,直刺齐白钰,齐白钰不躲不避,任由断云停在身侧的一盏油灯前,灯火未灭,齐白鱼叹气,“哪怕是比上论剑会第一轮的高手,我都太慢。”
“姜凡,怎么样了。”
“有些人活着,已是行尸走肉。”齐白鱼收剑,退回院中,“余丹凤这次太过狠毒,不杀人,诛心。”自顾自又练起剑来,“这次的伤平常大夫也能治,就是这诛心,无药可医,姜凡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自裁了,赶紧让他带了药走,别死我这儿,晦气。”
齐白钰寻到侧边的小屋,姜凡被绑在床腿,眼神涣散,额角缠着白布,血色一点点渗开,瞥向桌角,还有血渍未擦去。姜凡断了右手,左手被剑身贯穿,不能持握,应该是撞桌角自绝被齐白鱼发现,随手包扎一下绑在一边。
“左手的伤,不过是多养些时日,能好。叶先生说你这次和上次的药钱你都欠着,工钱不够扣的,让你明天回家边养伤边干活。”齐白钰怀里揣着张舟粥贴给姜凡的两百两,想了想,不必急于此时。
“我已是个不能握剑的废人,要我何用,替我谢过叶先生。”姜凡开口,双目无神,只呆呆望着前方,“今生欠的恩,来生再还吧。软甲我脱了,您下次去国子监上课,替我捎给春夏姑娘,让她还给狂澜生。”
“事情过就过了,此生还长着呢...”
被姜凡默默说话打断,“外人眼中,贼父贼子,老子偷东西,儿子穿甲决斗,都是小人,大仇未报,反而成就余丹凤的君子名声。我再没有报仇的资格,一个再不能握剑的卑劣小人,此生有什么意义。”
齐白钰上前,拿住手绢递到姜凡跟前,姜凡认得,闭了眼,别过脸去。齐白钰叹气,回身将银票放在桌上,用那手绢擦去血渍,搭在桌角,再去将绑住姜凡的绳索解开。
姜凡得以活动,当即腾起身又要去撞那桌角,目光隐约中看见那块血手绢,愣住,终究没了力气。
“桌上有两百两,你撕了福王给的银票,银号不肯换新,现在银票是张舟粥自己出钱垫给你的,别撕了。走,回,还是留,随你,要死的人,怎么都拦不住,不劝你了,我哥是大夫,别死在他院子里,传出去不好听。”
齐白钰取过软甲,不回头看姜凡,出屋。
再过些时辰,齐白鱼打着哈欠拎了药走到小屋前,屋门微微掩着,内里并无动静。怕不是死里面了,齐白鱼叹气,用脚轻轻推开屋门,不见人影。
桌面上,放着两百两银票。
......
济南府,大明湖,夜色中,烟波里。
“烟波里”是大明湖畔的一艘巨型游船,高五层,灯火通明。
第五层大厅只设一桌,摆在正中,伙计丫鬟各列左右,倒也不显空旷,济南府同知赵巍,通判何英才设宴请何小云,张舟粥二人。何英才拉着何小云贴耳说话,“咱俩可是本家,这顿饭,不谈公务,只是好友相聚。何兄弟这次从京城过来,京城自然好,这小小的济南府却也是别有趣味,这两日我领头,一定要两位兄弟好好赏赏我济南府的秀丽风光,饮一饮这美酒珍馐,品一品风土人情。来,何兄弟,我敬你!”
何英才须近花白,自己豪饮三杯敬了何小云,立刻上了头,面红耳赤,何小云念他年纪大了,不胜酒力,只得陪着,饮过一杯。
“美食美酒美景,当有美人相伴。”赵巍见何小云喝了敬酒,心中暗喜,高声唤人。
谈笑间几位美人入席,一位小鼻小嘴,擦了香粉,极为乖巧的坐到张舟粥身侧,有意用身子贴着他倒酒,一杯斟的满满,抛个媚眼给他,“小淑请官爷饮酒。”
香气入鼻,张舟粥有些迷离,酒还未饮过,人倒有些醉了,连连摆手,“我酒量不好。”那乖巧美人见状,将手悄悄搭上他的大腿,轻掐一下,“官爷生的英俊,又这般年轻,瞧不起我这等寻常的庸脂俗粉,连杯酒都不肯相陪,那好,我自己喝。”
取杯,用袖子遮面,假装饮酒,只含了一口慢滚入喉,其余默默倒在地下,无人看出,将大半个身子倚上张舟粥,喷出口酒气来,“小淑酒量也不大好,有些醉了,官爷,先扶小淑回房休息,待会再来赴宴可好?”
张舟粥已呆若木鸡,看向师哥,何小云正被赵巍,何英才,一干美人左右夹击,逼着敬酒,正一一回绝,无暇注意这边。张舟粥未经人事,那里受的了这种撩拨,半搂住酥软,浑身发硬,心神不宁间,一个伙计上前来上菜,手一滑,手中圆盘一歪,肉块,菜汤泼落,洒了张舟粥一身。
“你这没分寸的贱东西,怎么做事!”小淑骂骂咧咧的从张舟粥身上起来,那伙计知道做错事,怕受责难,转身夺门就逃,其余人终于注意过来,赵巍皱眉,当着何小云的面不好发作,挥挥手,“把那小厮给我带回来!”
何小云抬眼,只看见矮个身影窜出门,故意开口,“这伙计好像很怕你?”
赵巍听出话中有话,打个哈哈,“这地我常来,没见过这人,应该是新来的手生,不懂规矩,看见咱们是贵客,怕掌柜的责难才跑了。来来来,别坏了兴致,你们几个也不用追了,由他去。”
何小云冲张舟粥使个眼色,“我这师弟没带什么便服,总不能穿官服过来,我带他去我房间取我的衣服给他换。”张舟粥连连点头,赵巍和何英才只得赔笑应好,目送两人出门。
“师哥啊,刚才有个姑娘对我用美人计,我不为所动。”
“唉,盛情难却,即便是我也有些支持不住。”何小云叹气,“这地方上的官员,毕竟掌权办实事,需要相互往来,个个人情通达,党派之分不会像京城一样非黑即白。今日吃酒,看这架势,这两人绝非竹林党人,东宫?倒也不好说,不过党同伐异,记上就是了。”
“那咱们不回去了?”
“还回去做什么,再试试你能不能支撑住美人计?”何小云嗤鼻,“拿了行李赶紧从这船上撤。”
两人下楼,一楼大厅,几位镖师围着一位小吏也在吃酒,划拳酒令,好不热闹,朝廷官员也混江湖?张舟粥好奇那小吏,多看两眼。
“这是咱们大威镖局明日的通关文书,先生心细如发,明日入关时,还请先生...”那镖师将一张百两银票递过,小吏瞪着醉眼去瞧,哈哈笑几声,“字写的不错。”一把抄过银票收好。
张舟粥立刻拦了何小云,伏在他耳边说了此事,“咱们要不要去问那小吏的名字。”何小云摇头,“这算江湖事,镖局在各地通行,总要和这些看城门的小吏打交道,给点心照不宣的好处也正常,别扰人财路,太麻烦。”
张舟粥又回头去看,上菜的伙计好像是刚刚手抖泼自己一身的那个,一句歉意没有就跑了,有些恼火,但师兄弟由此找了个借口开溜,倒也不必责难他,扭头回来,“师哥,如果我没看错,那是张百两银票,这数目也太大了些。”
何小云皱眉,回身,和张舟粥装作寻常食客,在一边找了个桌子坐下,听那镖师和小吏说话。都是些恭维,没什么意义。
坐了一会伙计过来送茶,张舟粥余光瞥见,摆手,“随意上两个小菜就好,忙去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哟,两位官爷,不在五楼赏美食美酒美景,美人。到这一楼来做什么。”
张舟粥瞪眼瞧那伙计,伙计把食指搭在自己唇间示意小声,张舟粥小声惊呼,“祝姐姐?”
祝金蟾脸抹的黝黑,只有那对眸子又亮又有神,张舟粥这几日老被她瞪,自然认得。何小云一把抄住那伙计小臂,拉到身前,祝金蟾吃痛,但不敢与他较力,怕打草惊蛇,引来旁桌注意,小声骂他,“狗官差,滚去和你的美人吃酒,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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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云恼了火,强行拉她坐下,“祝姑娘,我真心实意对你,知道你有自己的江湖事,这一路上我拿你当挚友相待,从未多问,可姑娘为何如此恨我!骂完便走,再不相见?”
这几句说的情真意切,极为委屈,祝金蟾听了心也软些,“狗官差,谁要恨你了,你们有事做,我也有事做,先各忙各的。”
张舟粥接话,“那祝姐姐我们待会一起走,找个客栈一同住了,也不至于找你不到。”
祝金蟾哼了一声,何小云当她答应,手松了些,祝金蟾起身就跑,几个眨眼间,已经飞奔下船,消失在岸边夜色。
两人起身追了一阵,连个人影也没瞧见,张舟粥呼呼喘气,“祝姐姐好高的轻功。”
“大威镖局...”何小云想着昨日城门前的守备曾说祝金蟾问过去大威镖局的路,如今这大威镖局的镖师和这小吏在这游船上吃酒,她亦扮成伙计过来,思索一阵,叫了张舟粥转身。
“回去。”
“回去干嘛?”
“抓人。”
第五十五章 人生如梦,若你还复来
黄粱尤未熟,一梦到华胥。
天下戏文,朕独独爱这一句。
吕祖吕洞宾曾是一介书生,几十年苦读,功名不就,随钟离权去终南山求道,途中吕祖凡心未泯,仍留恋红尘人世。路上辛苦,行至一处山洞歇息,钟离权煮一锅黄粱饭,吕祖闭眼歇息。
一梦云中。
书生吕洞宾,状元及第,春风得意,不可一世,美妻高位,子孙满堂,享尽世间富贵荣华,为奸人所害,犯下重罪,一纸公文下,家财散尽,妻离子散,孑然一身,在风雪中行走,饥寒交迫,萧索中叹气三声,忽而梦醒。
钟离权的锅中,黄粱饭还未熟呢。
吕祖大笑三声,“黄粱尤未熟,一梦到华胥。”
红尘勘破,登仙去也。
朕名为余谷丰,先帝余江流的第九子,生于饥年,赐名谷丰,为天下祈福。
“你的皇位是我给的。”展先生说这话时擦着剑,剑身上干干净净,擦过无数次,可朕好似还能看见那血,那红。
再也见不得的红。
阿姐。
朕无意为君,却不得不为,这是为了天下。
朕已享尽世间荣华富贵。
这梦。
何时醒来。
......
桃花园里桃花会,桃花宴中桃花仙。
桃花园中,后宫嫔妃皆着红衣,粉面艳唇,扮做桃花仙子,争相斗艳。
“何姑娘,依你所见,那位仙子最美呀?”古十二书挑挑眉,在江湖上,他曾有桃花公子的美称,如今入了锦衣卫,这种虚名便不好再提。此刻他和何春夏趴在屋顶,腰间携一小壶桃花白芷酒,俩人探头过屋脊看桃花宴中热闹。
“当然是余珠儿,那个眼珠,哇,迷死我了,又大又好看,真害怕。”何春夏接过酒壶,饮过数口,砸吧砸吧嘴,甜得烧喉,扔回给古十二书。古十二书拍拍她,指了一人,俩人转眼去瞧,莫青衫一袭男装,黑衣宽袖,雪白对襟,脚下却是一双绣鞋。她面容憔悴,抿了红唇提神,呆呆站在一片桃红间,格格不入。
余珠儿正噘嘴坐着,吊着双腿晃悠,抬手托腮,一双明目忽闪忽闪地扫视其他席位上规规矩矩,正襟危坐的妃子们。突然瞥见满园花仙中的一身黑色,极为醒目,余珠儿偷偷去看过论剑会,认得是何教习的好友秋水剑主莫青衫,俩人没说过什么话,但好歹是个不讨厌的熟人,起身去拉过来一起坐在自己席上。
圣上的宴席自然摆在上位,余珠儿和文艳艳的席位靠他最近,分居左右,文艳艳见状立刻唤过身后候着的贴身宫女嘱咐几句,宫女下去,不一会领了文兰兰过来一起坐着。
余珠儿看见文兰兰,嘴噘得更高,讨厌的熟人。
“圣上已经退朝,马上就到,诸位贵妃不必多礼,在席中相迎便可。”展四快步进院,躬身向各位贵妃问过好,随即再跑出院,一众宫女太监鱼贯而入,排成两排作揖候着。
古十二书指指展四,满脸不屑,小声说话,“我刚来这人就对我多有接近,贿赂,想与我交好,多晓得些圣上的想法喜好,宫里几位得宠些的妃子,都和他亲近。这人的野心好大,怕是想做第二个展千岁。”话音刚落。
啪!响鞭声起。
众妃子皆起身行礼,作揖相候,余珠儿一脸不乐意,但还是领了莫青衫起身作揖。
余谷丰缓步入院,身着卷龙衣,脚踩锦云靴,并未更换便服,打着哈欠,缩着手,昂首阔步。
沿路的宫女,太监皆拜倒伏地,众妃子先前得令,只用躬身垂头,待到余谷丰行至上位坐下,咳过两声摆手,停住行礼的众人才罢了礼,回归到正襟危坐,规规矩矩的庄严样子。
何春夏咂舌,“这地方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不,一个时辰。”
古十二书小声发笑,“你倒是不稀罕,可多少人挤破了头,都还没资格往这宫城里进呢。”
“不是说赏桃花吗?怎么还都是坐着不动,真没意思。”何春夏好奇。
“后宫里的活动都这样,说是什么会什么节,都是坐着喝喝茶吃吃点心看看戏,讲几句‘姐姐今天穿的好看。’‘妹妹也是。’之类的恭维,不急不急,待会看戏,咱俩这可是看戏的好地方。”
“你才来几天啊,怎么这么熟悉?”
“嘿嘿,我都是偷听宫女聊天乱讲的。”古十二书目光却一直停在莫青衫的身上,右手一翻,三枚银针已贴在掌心。
俩人在屋顶聊得火热,院内却是鸦雀无声。
余谷丰漠然扫视一圈,文艳艳立刻起身,端着一个精致食盒递上前去,“这是妾身亲自熬的桃花红糖莲子羹,滋润补益,请圣上试味。”余谷丰点头,接过食盒在一边放了,盯住莫青衫和余珠儿二人,皱眉,“怎么穿成这样?”
莫青衫跪倒拜过,“小女子江湖人士,自由散漫惯了,不知道宫里的规矩,恳请圣上见谅。”
“不必拘礼,起来吧。”余谷丰点点头,“朕记得年少时候,朕嫌宫里排的戏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出,常溜出宫,和国子监里的几位好友一起去沉香楼偷偷看你莫家戏班排戏,莫老爷子觉得我们是纨绔子弟,看不上我们,没给过好脸色。”言罢,若有所思。
莫青衫尴尬赔笑,余谷丰半响缓神过来,扫过她几眼,突然露了笑意,“朕那日看你台上比剑,有几个身段极为漂亮,你出身莫家,一定学过戏。”眯起眼来,“朕记得有一日是在排汤显祖的《邯郸梦》,黄粱一梦啊,那句‘黄粱...尤...未熟,一梦...到...华胥。’唱的太好了,你今日打扮也好,不必上妆,为朕来唱上几句。”扭头吩咐展四,“外面候着的钟鼓司和教坊司,叫进来,开戏。”
莫青衫皱眉,圣上要听你的戏,这对一个戏子来说,可是光宗耀祖的莫大荣誉,可自己不再是戏子,亦曾发誓再不登台!违抗圣旨,是杀头重罪,当真要为了句誓言,豁出自己的命去?
用自由换来的荣华富贵,我一分也不肯要。
陡然间想起这句话来。
困扰自己的谜题终于解开,竹林党,东宫,什么冠冕堂皇的平等人间,天下苍生与我何干,剑名与我何干,我叫莫青衫,我自己的生死自己定,我心向自由!
踏前路,长空万里独行歌!
人间烟雨风萧萧,
由我来去!
咬牙拜过,“小女子曾立誓,此生再不登台唱戏!我一介女流,也想学学大丈夫,一言九鼎。小女子不过是江湖俗人,实在配不上圣上这宫中盛景,请圣上见谅,容我先行告退。”说完起身,作势要走。
听闻此话,众妃子皆花容失色,这话便是驳了皇上的面子,公然抗旨,且皇宫禁地,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就连莫青衫身边坐着的余珠儿也察觉出这话不对,见她真要离席,立刻拉了她的衣角不住使眼色。
“哦?”
余谷丰的笑意凝固在脸上,随即露了凶相,看一眼展四,掀开食盒取羹,碗中羹汤微微颤抖,另一手拿起汤匙,饮过一口,随手摔到地上。
“敢对圣上不敬!速速领罚!”展四心领神会,迈步上前就是一个巴掌重重抽向莫青衫,这一下势大力沉,掌风隐隐有风雷之声。炼体武者?莫青衫皱眉,左脚划个半圆轻轻踏到席外避开。圣上的意思,是掌嘴两下,以示惩戒,可展四未料到莫青衫竟然敢避开,一击不中,顿感丢人,气势一变,小擒拿手跟前。
入宫城不可携带兵刃,莫青衫并未佩秋水剑来,且左小臂上着夹板,内伤未愈,近身搏斗,断然不会是炼体武者的对手,只能凭高明身法,借助院中桃花树不断游走躲避。展四数掌劈空,桃花四散飘落,一片狼藉,众嫔妃尖叫不断,余谷丰一掌拍在桌上,“连个女流之辈都制不住,这便是朕的御前近卫?”
下一瞬间,三个人影从各处窜出,齐攻向莫青衫,何春夏见状不妙,要跃下相助,古十二书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反扭制住,另一手捂住她的口鼻,将她压在身下,伏在耳边小声开口,“我此时不出手,已是失职,莫青衫违逆圣旨,以下犯上,惹得圣上龙颜大怒,若是追究,重则会丢了性命!你要是出去,便会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
绣春刀,混铁双锏,梨花枪,三人手持各类兵刃,封住莫青衫的去路,训练有素,配合无间,与展四一同四人围攻,莫青衫轻功再高也难以夺路出逃,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她就要支撑不住。
闭眼再睁。
双瞳血红,何春夏突生一股怪力,一下挣开古十二书,跃入院中,刚跑了数步,忽然一阵晕眩传来,摸摸后颈,拔出三枚细针,针尾雕有小株桃花,回头,古十二书一脚踹在她腰间,锁住她双手压着她跪倒在地上。
“长恨剑主何春夏想出手助贼,被我发现拿下!”
莫青衫听见扭头去看,何春夏昏昏沉沉,仍然红着眼向前挣扎。莫青衫心里一急,方寸大乱,当即也被四人制住,双手被捆在背后,刚想开口替春夏求情,喉头挨了展四一记,一股腥甜上来,吐出口鲜血,再不能言。
燃文
展四揪着莫青衫的头发提到余谷丰席前,古十二书也押了何春夏过来,展四用带着厚茧的手掌在莫青衫脸颊摩挲,请示圣上,“圣上,还掌嘴吗?”
莫青衫昂着头瞪大了眼,死死盯住余谷丰的双眼,眼中满是不忿不屈,余谷丰被她盯得发憷,这么倔强的眼神,好似阿姐,阿姐...阿姐已经死了,展先生,展先生也要死了!哈哈!对,展先生已经是个废人!朕如今,朕如今高居皇位,乃天子至尊,世上已无人可约束朕,什么礼教,什么规矩,谁能管朕?
余谷丰突然转头看向左手席下坐着的余珠儿,余珠儿蹙着眉头,一脸紧张地盯着他看,见他看自己,立刻学着下人们行大礼的样子跪在地上,“女儿求求义父,何教习只是救友心切,并无冒失之举,放了她罢!莫青衫姑娘虽然顶撞圣上,可她不解宫中礼数,亦非有心之失,无心者无罪,恳请义父从宽发落!”
“哼。”
余谷丰想起那日的突发奇想,他在天坛上看见莫青衫负伤比斗,战至吐血仍不肯认输,英气十足,那股劲与阿姐的倔强不屈极为相像,一时间在台上恍神,竟动了心。
阿姐,如今,朕仍旧不能想通,你为什么非要坐在朕的位置上。
再看莫青衫,发丝凌乱,贴在憔悴的俏脸上,嘴角残血,眼神发狠,依旧瞪他,天子至尊,岂容一介女流如此无礼看轻!余谷丰心中极为恼火,先骂展四,“狗奴,只让你掌嘴,谁让你下重手打她!她以后怎么说话唱戏!给朕拖出去,砸他六十杖!”
展四立刻跪倒磕头不止,“狗奴知罪,狗奴竟惹得圣上动怒,便是万死不足以平愤,圣上罚的是极,狗奴知罪,狗奴知罪。”其余侍卫皆鄙夷看他,拖了他出去,再互相交换眼神,点头,待会下重手。
再骂何春夏,她眉眼长开,与她母亲何海棠极为相似,余谷丰只要看见她就会想起何海棠刺自己那一剑,有些怕她,气势弱了,“怎么那儿那儿都有你,瞎凑什么热闹,拖出去。”
古十二书领命,松了口气,屁颠屁颠地背了人狂奔出院,朝宫外奔去,连过数门,突觉肩膀隐隐作痛,何春夏咬他,反应过来毒还没解,怕她再跑回去,一直忍到出宫才给她服了解药。
何春夏立刻要再往宫城里冲,被古十二书拦住,“再贸然闯进去,其余侍卫都会对你动手。看圣上的意思,应该是怜香惜玉,不会太计较,莫青衫肯定没事,你在这儿等她就是了。”
何春夏瞪他,古十二书摊手耸肩,坦然离去。
“雾山剑主古十二书。”
转身回头。
“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她神色认真,古十二书挑眉点点头,再转身摇头,默默入宫。
桃园内,余谷丰刚想伸手去指莫青衫来骂,看完像极何海棠的何春夏,再看莫青衫,越看越像阿姐,最终只好叹气,“朕今日没了兴致,都散了吧。”
一众嫔妃缓缓退去,余谷丰冲还候着的下人们摆手,太监,宫女,皆行礼出院。
院中,繁华落尽,只剩两人相对。
余谷丰翘着二郎腿坐在桌上,居高临下,莫青衫跪在他跟前,昂头瞪眼,怒目对视,她不能发声,双手亦被束住,空有凶相,下巴被余谷丰一把捏住,“让你唱个戏,闹得跟多大事似的,朕是天子,你要怕朕。”
莫青衫不住扭头要挣脱,余谷丰手下使劲,朕贵为天子,世间的所有女子见了朕,都要又敬又怕!余谷丰见她从未露出半分惧色,双眼间不屑,愤慨...却是一点泪花也没有,思绪飘远,喃喃自语,“阿姐,从没见过你落泪,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害怕?”
手下吃痛,低头,手指被莫青衫张嘴咬住,渗出血来,余谷丰皱眉,戾气腾起,一把掐住她的脖颈,提到桌前,莫青衫喉间有伤,松口,咳出血沫,余谷丰渐渐使劲,终于见她随着咳嗽挤出两点泪花,才松了些力气,“这就对了,你要怕朕,要哭。”
莫青衫一口血沫喷出,溅了余谷丰满脸,她不住用脚挣扎踢他,余谷丰怒极,手下使劲,重重掴了她两个耳光,“给朕怕!给朕哭!”
莫青衫闭眼,不再看他,亦不再看他,任由他怎么抽打自己也不肯睁眼。
掐住自己脖颈的手渐渐松了,一声嗤鼻。
随即自己的身子被翻侧,脸被死死压在桌面上,莫青衫咬牙硬撑,就是不肯落泪,突然心惊睁眼,自己的下身一凉,长裤被余谷丰扒下。
她泪如雨下,不住嘶吼,再顾不上内伤,内力强行运转,撑开束缚挣脱,翻身,一脚踢开余谷丰,提了裤子,一掌劈空,正要追击,左颈刺痛,伸手去摸,一枚桃花小针。
逃,向门口冲出几步,软倒在地。
昏昏沉沉中,只觉自己衣物被扯开,大腿被粗暴掐住...
良久。
莫青衫悠悠醒转,下身极痛,伸手去摸,满是鲜血,她今年十七岁,早已成熟,又在戏班酒肆生活了十余年,发生何事一清二楚,又气又恨,不住咳血,躺倒在地上整理好衣物,摇摇晃晃站起,盯住坐在桌上喝桃花羹的余谷丰。
“朕,有些失态...”话音未落莫青衫已扑将上来,她动了内伤,手脚再无力气,死死咬住余谷丰的右肩。
桃花飘落,古十二书从一株桃树后窜出,一掌对准莫青衫后心将要劈下,余谷丰疼得不住吐气,强提精神呵住他。
“算啦!由她。”
泪落下来,渗进他的卷龙衣。
“春夏姑娘在宫门候着。”古十二书向余谷丰行礼,余谷丰极为不解,什么场面!汇报这个?
右肩被生生撕下一块肉来,余谷丰痛得滚倒在地。
她一瘸一拐跑走了。
何春夏坐在墙根下等,看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奔走出宫,认出是莫青衫,匆匆起身去扶住她。莫青衫肿着脸颊,泪眼婆娑,满口鲜血,不住张口,却只有嘶声,瘫软在何春夏怀中。
何春夏红了眼眶,抱抱她,亲亲她的眉眼,转身将她背起,慢跑向前。
咱们回家去。
第五十六章 夜无月
三月初一,济南府汇波门。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出入城门的百姓车马较往日少了许多。
张舟粥蓑衣油靴,打着哈欠从角楼上瞭望台下来,“师哥,我放狐狸的那湖涨水,把路给淹了,这大威镖局的马队,今日怕是赶不过来。”
何小云伏在桌面上,就着油灯的光细细去看一份写好的名单,不时动笔删改增补,听完这话停笔叹气,“不来也好。”随即将拟定的名单放在一旁,取了张新的纸来写写画画。
“不来倒好了?”张舟粥从兜里抄了把花生凑近坐了,瞥见祝金蟾三个字,好奇细看,淮安,大威镖局,游船...何小云将这些条目和祝金蟾连在一起,张舟粥挠挠头,“师哥你想到怎么找到祝姐姐了?”
“我昨夜一宿没睡,审完那几个镖师以后,就一直在想和祝姑娘有关的事情。”何小云苦笑,“我现在有些害怕,害怕自己猜想到的事情会是真的。”
张舟粥一脸我懂你的奇怪表情,不住挑眉,何小云不解,张舟粥拍拍他的肩膀,“师哥,你想了一宿的祝姑娘,这种情绪,其实我也常...我偶尔...我大概能明白。我感觉祝姐姐其实对你也...就是那种,你想啊,这男未婚女未嫁,都一把年纪老大不小了,有这样的感觉那就赶紧表达嘛。怕什么,等再见到祝姐姐,我帮你偷偷试探。”
“臭小子想什么呢。”何小云停笔,在纸上的淮安上划了几个圈,“那几个镖师交代,这趟镖的终点是在淮安,和我们同一天出发,较我们晚些。祝姑娘说要去淮安应该不是为了探亲,她是为了这趟镖。”
“为就为呗,她轻功那么高,也许这趟镖里有镖师是她的亲友师父之类的,想见个面。”
何小云连连摇头,“我的怀疑是,六指神偷祝空空也许没有六指,也许是个姑娘,也许...就是祝姑娘。”
“这!怎么会,祝姐姐和祝空空?这两者之间,决计不可能!”张舟粥脑海浮现出一位小个美人,妆容精致,脑海中一一闪过初见时祝金蟾持金钗抵住他喉咙的傲娇模样,泛舟水上大眼瞪他时的嗔怒,这...这与那张换了狗头的千两通缉令,江湖中人人喊打的江湖大盗,怎会有半点相像!
“祝空空最后一次出现是把六指墨掌印留在了大威镖局的石狮子前。这手印只要出现,此家必被盗走一件至宝,绝不多拿,大威镖局的总镖头巫马坤将镖局中的宝物尽数换了银两散与众人,日夜严加守备,未被祝空空盗走任何一物。但镖局上下要吃饭,总不能日夜防备一个小贼,一直等论剑会结束,猜想祝空空不会出现了,巫马坤才接了这趟镖。昨日游船上给的可是百两过路钱,镖中必有贵重宝物,而祝姑娘进城就问大威镖局怎么走,游船之上正好有镖局的人随小吏过来,她扮做伙计,难道这么巧,只是为了戏耍你我?”
“那日祝姑娘进门,并不看你我,而是先观察客栈里的环境,看的方向,都是几处退路。掌柜说过,有传闻称,祝空空将在不远前路将玉佛头销赃,那么多江湖高手聚在附近,消息应该不是空穴来风。祝姑娘与你我初见,提着两个大箱子,前日下船,却只剩了一个。”
“祝姑娘容貌姣好,轻功极高,性子刚烈,行事高调却细心谨慎,明显是老江湖,可这样的女侠我在江湖上却从未听闻。前几天你俩攀谈,除了那几只狐狸,你的过去身世家底透露的一干二净,而你可曾知晓有关她过去的任何一件事?她言语间多有防备,即便是我,除了她是松江府人回去探亲,未曾婚配外,其他一概不知。”何小云苦笑着在祝金蟾三个字下添了两个小字,空空。
“可这也不能证明祝姐姐就是祝空空!”张舟粥急得拍桌,心里有几分相信,可怎能相信。他突然明白师哥刚才的苦笑,自古官贼不同路,他俩又是锦衣卫,祝空空可是锦衣卫指挥使亲自下发通缉令要抓人,要是大威镖局来了,祝姐姐真的出现盗宝,那抓还是不抓?
瞭望台上的官兵急匆匆跑下来,边跑边喊,“巫马坤来了,巫马坤来了。”
坐着的二人立刻起身,施展轻功,飞跃数步上台,只见满天水雾中,有一辆四驾马车披着厚厚数层防水布,在雨中前行,道路泥泞,车轮深陷泥水,却奔驰向前。
马车前未拴一马,而是一位巨汉,上身赤裸,在腰间捆了马绳,健步如飞,朝着汇波门奔来,雨雾中看不清巨汉面容,但除了巫马坤,世间还有谁能有这等举世无双的怪力!
二人下楼,小跑到城门口,躲在门洞里避雨,雨下得大了,此刻路上再无其他行人,只有两位守城的官兵碍于何小云和张舟粥在此,披着蓑衣在外巡视。
忽然一队迎亲的队伍窜出,新郎官一马当先在城里大路上缓缓前行,看架势要出城去。一路敲锣打鼓,前面的花轿却在城门底下停了,后面的拉彩礼的车马上前占道,将入城的道路堵住。
何小云皱眉,两位值守官兵上前,为首的牵马老翁连连拜过,递过两包红喜糖,“两位官爷,我儿子最近刚考上秀才,今天他娶亲,两位爷也沾沾喜气,沾沾喜气。”
“这么大雨,能有什么喜气,赶紧散了。”一位官兵伸手要接,另一位立刻拦了,用眼神示意一边站着的何小云。那老翁顺着目光去看,猜到是高官巡查,赔着笑收回喜糖掖进蓑衣里面,一个念头转瞬即逝,那人自己好像见过。
“哎,这两位官爷就不懂了,咱家是娶亲,这俗话说的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雨下得越大,水泼的越多,这媳妇啊,将来就越向着咱们家。”
“有理有理。但怎么停这儿了?”
那老翁尴尬笑笑,“咱家是乡下人,媳妇是这城里人,媳妇就有点看不上,觉得出了城就回不来了,在轿子里闹呢,两家的婆子都去劝了,两位官爷行行好,让咱们在这儿等上一阵,若是有人过路,咱们让开就是了。”
两位官兵便不再问,交代两句便折返回来,同何小云和张舟粥说了。张舟粥咬咬嘴唇,“那新娘子,会不会是祝姐姐?”
“有可能。”两人挪步过去,那老翁迎上来开口,“咦,是你们俩呀。”
何小云走近,才看清那老翁是前两天水路上撑船的曹老头,脑海回想起那日船上确实有说过儿子成亲来送钱的事,拜堂成亲前陌生人见新娘子是大忌,便不好开口,只对那新郎官道了两声,“恭喜,恭喜,怎么没见你母亲?”
新郎官为不打湿喜服,披着一件极宽大的蓑衣,连整匹马都一同盖住,他点头应了,抱拳,“娘亲还在轿子里劝夫人快走。两位官爷,我不精马术,穿成这样也不便,下马再上,实在麻烦,失礼了。”
“你们在济南府有在见过祝姐姐吗?”张舟粥凑近花轿,细听,并无吵嚷声,曹老头摇头,“我们非亲非故,她找我们干什么,倒是你俩,没想到还是这么大的官,失敬,失敬。你俩待会随我们去乡下吃酒可好?”
“事务繁多,不了。”何小云多看几眼那花轿,又寒暄了几句,那巫马坤已跑到汇波门下,两位守城官兵一位拦住盘查,另一位过来请何小云和张舟粥二人。
俩人小跑到城洞里,巫马坤正穿上一件蓑衣,见两人过来,瞥见蓑衣下隐约的麒麟纹路,立刻从衣内取了通关文书递过,毕恭毕敬递上,“两位官爷,我是大威镖局的镖头巫马坤,押镖的弟兄们还都在后面,雨停便到。这车上的都是名贵药材,实在不能渗水,我就先拖过来。”
何小云接过文书细看,点点头,吩咐其余人,“过去验货。”
“我说怎么见你面熟,那日论剑会我在台下,梁全对余丹凤,出手断宝剑,官爷好刀法。”巫马坤嘿嘿一笑,随即遗憾叹声,“梁全,可惜了。”
何小云点头应和,心里却惦记着这马车里运送的宝物,极为焦急,祝姑娘,你会在那花轿里吗?张舟粥和另两位官兵将防水布掀开,挨个开箱查验,均是中药,有些甚至已经研磨成粉。再检查完马车架构,并无暗层藏匿,何小云亲自一一看过,无异。
小件的宝石珠玉可随身携带,按理不必麻烦镖师押送,需要这么大的阵仗?何小云狐疑打量巫马坤,刚才他赤裸上身奔来,进了门洞就立刻穿上了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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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身。”
巫马坤面露厌色,但还是由几人细细查验浑身上下,只有几两碎银。何小云毫无头绪,又去看那马车,到底什么地方出了纰漏?昨日的镖师走漏消息?断然不会,人还在狱里押着,难道巫马坤真如他所说,只是送药材先到,可那迎亲的队伍又是怎么回事,都是巧合?
哪来的这么巧合。
何小云皱眉,巫马坤开始嚷嚷着要入城,“文书,货物还有人都验过了,我赶着放了东西,还得回去再指挥弟兄们过来。”
没了办法,“过。”
巫马坤刚想拉马车进城,那迎亲的队伍却动起来,新郎官一马当先入了门洞,众人的目光皆被那花轿吸引。那花轿极慢前挪,两个轿夫颤巍巍地抬着花轿前进,迎亲的队伍已动起来,后面人等的急了,吵吵嚷嚷地叫骂,混合雨声,敲锣打鼓的乐声,一时间场面乱做一团。
巫马坤心想不知还等到几时,轻咳两声,问前方轿夫,雷音贯耳,“怎么回事?”
“轿里三人避雨,抬不动啊。”那轿夫咬牙使劲。
“好说。”巫马坤过去轿背后面,抱住轿身一提,竟然连人带轿一同抬起,小跑几步迈进门洞放下,曹婆婆和另一个老婆子从轿上下来,迎亲的队伍这才缓缓往前。
何小云和张舟粥向曹婆婆道喜,目光却一直盯着那花轿看,可立刻被轿夫重新抬起小跑跟上新郎官,迎亲的队伍不一会便穿过门洞出城,巫马坤接了两包喜糖塞进马车里,正要走,何小云拔刀,一刀斩断车轮。
“这车我扣了,不仅扣这一辆,接下来你们这趟镖我全扣。”
巫马坤赔笑,浑身骨节暴响,“官爷为何如此不讲道理。”
“你们镖局的镖师昨晚贿赂城防小吏百两,已经交待是为了今日的镖车过关。这趟镖必有古怪,待我细查完,你俩,把巫马坤押入大牢,不要和那几个镖师关在一起。”何小云吩咐下去,那两个官兵拿了长矛戳着巫马坤,赶他前进。
巫马坤在雨中叹气,筋肉已经收缩数次,“镖行交官家过路费是江湖上心照不宣的规矩,官爷你听我解释嘛...”
“师弟你跟着,你是锦衣卫,这样他路上就不能出手。”何小云叮嘱张舟粥,张舟粥应了,跟着那两个官兵赶着巨汉跑入雨中。
门洞里只剩下何小云一人。
他叹气,“祝姑娘,出来吧。”
无人应声。
“祝空空。”
...
马车底窸窣一阵,一个身影窜出,翘着小脚坐在车上,祝金蟾头发扎好收进衣内,一身轻装便于活动,正拆包喜糖来吃,“有意思,死官差,你怎么会知道我藏在这儿,还有,你怎么猜到的。”
“随口乱叫的。”何小云笑笑,迎上她鄙夷神色,“我只知道事情不会如此巧合,迎亲的队伍里必有古怪,只是试试能不能唤你出来。”然后将先前的猜想细细说了,“祝姑娘如何藏在车底,我倒是真不知道。”
“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啊,我藏在那新郎官的蓑衣里,趁大家都注意花轿就溜进来。”祝金蟾晃头,瞧他就来气,“死官差,怎么,想抓我?”
“想见你。”何小云笑容突然惨些,“我中毒已深,只剩百日可活,你是我此生最后一个朋友。”
“哼,花言巧语,还想骗本姑娘。”祝金蟾起身细细查验马车和车上货物,并无发现,鼓起脸来,偏头看他,见他神色认真,跳下车去,握他脉搏,“真的假的。”
何小云内力运转,引毒攻心,脸上露了痛苦神色,祝金蟾感应脉象,心里突然难过起来,“你中的什么毒,我想法子给你解。”
“到了淮安,也许有解药。”
“那你自去淮安就是了,咱们毕竟不同路,身份有别,你...你既然知道我是祝空空,我也不瞒你,我确实是为了偷大威镖局这次的宝物才来的,之前我偷听到十方商会魏红英说这趟镖里藏了东西,我想知道是什么。”祝金蟾想想,“这车里没有,等后面的镖车到了我再看看。”
又窜回车上细细再看一遍,“这几样好像不是药材。硝石,硫磺,木炭,臭死了。”跳下车,“我走啦,你路上要好好照顾自己。”
“祝姑娘。”轻声唤她。
一个要死的人,总会有想放下的东西和想抓住的东西。
“我已是而立之年,还是放不下十三年前接过的这对丑鸳鸯。”何小云从心口处掏出块帕子给她看,笑笑,“她叫习瓷,好像你。”
“不像!”祝金蟾本想扭头不看,却不由得盯住他的双眼,他笑着,眼里却含了泪,心一软,开口唤了他的名字,“何小云...”想劝他不必深情如此,突然生了念头,若他深情的人是我...她叫习瓷,很像我?这句话温暖起来,哼,我自然比那个习瓷要更好看,更好,更招人喜欢,更招他...喜欢。祝金蟾被何小云感染,本有些难过,想到这里却是心中偷笑起来。
“她丈夫很好,女儿也很好,不多想她了。”何小云默默闭眼笑,“祝姑娘,当我猜你可能是祝空空时,一宿未眠,我特别害怕你就是他,官贼终不两立,我会抓你回京。可如今你站在我的面前,告诉我你就是祝空空,是我要抓的人,我狠不下心抓你,我只能依旧很害怕,害怕你会再离开。”
睁眼,祝金蟾还站在原地,微红着脸,“哼,怎么,本姑娘生的这般好看,你舍不得也正常。谅你也不敢抓我,那我就不走了,咱们一起去淮安。”
第五十七章 阴晴圆缺
入夜。
小院内,三人一狗。
此院归济南府知府鲁肃所有,家具齐全,闲置多年,养了只叫阿黑的狗看院,这几日便给何小云和张舟粥暂且住下。
雨已停,大威镖局的车队还得过些时辰才能到,张舟粥嚷嚷着要吃宵夜,于是三人先回院里休息一会,换过衣服再去汇波门蹲守车队。
“这可是我亲手做的,我这手艺一般人可尝不到,便宜你俩了。”祝金蟾得意叉腰,“我锅上还蒸着馒头,你们快吃吧,别抢。”说完转身出门。
张舟粥咽几口口水,肚子咕咕叫声,“师哥你吃。”何小云看他把面碗端到自己跟前,并没有推过来的意思,摇摇头,“你不是一路叫饿,吃你的。”
张舟粥挑了一筷子面,高高兴兴送入嘴里,咀嚼几口变了脸色,强行咽下,偷偷扭头不看何小云,将碗推到他跟前,“哥你吃吧,我真不饿。”
何小云疑惑看他一眼,挑几根面条入口,神色不动,再默默将口里的面条吐到桌下的狗碗里,将面碗原样推回,“不,你饿。”
阿黑高高兴兴跑过来,舔了几口面条,又高高兴兴地跑走了。
“哥,狗都不吃。”
“不吃也得吃,吵着要吃宵夜的又不是我。”何小云瞪他,“赶紧,祝姑娘心情不错,别惹她生气。”
话音未落,祝金蟾小跑进门,捧着两个馒头不住吹气,看见面条摆在张舟粥面前,便到何小云身边坐了,扔给他个馒头,俩人坐一起啃馒头啃得极为香甜。
馒头,再怎么蒸,都蒸不成苦的。张舟粥挑起几根面条,缓缓送入自己口中,强行吞咽下去。
祝金蟾看他吃的极慢,在桌下踢他一脚,“好吃也不用细细品,快吃,吃完自己去刷碗。”
含泪吃面,“太好吃了。”
三人又歇息了会,估摸着车队也快到了,动身出发。
今夜无月,张舟粥缩着肚子提着灯笼,慢慢跟在师哥和祝姐姐两人后头,祝金蟾踮脚走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高些与何小云相配。
张舟粥走着走着,眼眶有些湿润。
他知道祝姐姐就是祝空空,那又有什么关系。这世上,终究不是只有自己一人在前行。他有了师姐,有了师哥,有了师父,有了师娘,有了齐二少和姜凡,他有了一个家。
其实知道家里被灭门的时候,他真的真的很难过,这世上只剩他一个人,他看不到前路漫漫,只知道自己不可以轻易死去,他要背负着张家那么多条人命继续苟活。
所以他总是说很多很多的话来掩盖自己的寂寞,最近的日子里他的话越来越少,因为不再需要用废话去把心里的空虚填满。
要是可以一直一直这样走下去。
真好。
下一个瞬间,张舟粥闭眼再睁,双眸已成血色,他呆呆望向前方,目光空洞,如行尸走肉一般。
“哪怕是蝼蚁般的人,也会妄图去拯救天命中注定的未来。”
一声叹息在张舟粥脑海中轰然响起,伟岸又深邃。
这趟镖里的东西。
选择,选择是很重要。
所见,即所见。
...
这股庞大的情绪突然从张舟粥体内抽离,张舟粥挠挠头,双眸中的血色尽数退去,晃晃脑袋。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碗面的威力竟然恐怖如斯,我都出现幻觉了...
害怕。
他揉揉肚子,小跑着到两人前头去了。
......
醉香楼。
三人,薛涟,祝江,何壮壮。
今日是阅卷的第一天,四日后将放榜,昭告天下殿试结果。
三人提前聚会庆祝,是因为今日苏先生遣一位小厮过来,送了何壮壮一只毛笔,笔尾上吊着一只金鲤鱼。
金榜题名,鲤鱼跃龙门。
这可是明示。
“何兄,恭喜恭喜啊。”祝江敬酒三杯,眉宇间,有几分失落。
薛涟面露喜色,搂过何壮壮随口乱讲些得意诗句祝贺,邀他喝酒。何壮壮小口抿酒,不住叹气,其余俩人见状,不解发问,“如此喜事,何兄为何烦忧?”
“你还记得殿试时策应的题目吗?”
“当然记得。”祝江点头,“大致意思是我朝能有如今的繁荣昌盛,国泰民安,基层的商人,捕役,胥使贡献很大,却和娼伶,戏子,冷籍等一样,没有科举的资格,该不该让这些人也可以科举。”
“苏先生出这样的题目,便是想着要让自己曾经喊过的口号成真。”何壮壮嗤鼻,“人人平等的人间?愚蠢至极,让这些人科举,决计不行!”
薛涟变了脸色,脸涨得通红,大怒拍桌,“何壮壮你什么意思!”他乃商贾之后,不能科举,甘愿在国子监多年只做个小小监生,便是期待着有朝一日能有一个这样的机会,可以入仕,去实现自己一方百姓父母官的政治抱负。
祝江也不解,开口,“这分明是好事,为何不行?”
何壮壮摇头,“东宫,权倾朝野,圣上?圣上多年不理朝政,百姓只知道这世上有九千岁展伟豪,圣上?地方上圣上可管不到,地方官员更是嚣张跋扈到了极点,都察院的人都敢杀,大余朝说是圣上的天下,倒不如说是东宫的天下。”
“东宫如此为恶,可我大余朝经济,民生蒸蒸日上,你二人可知为何?”
祝江和薛涟皆摇头。
“依我之见,两个缘由,一,世间喧闹,仍有侠隐其中,为官不仁,欺压百姓,会有侠士仗剑出手,惩治恶徒,但这终究是少数,算不得关键。”
“二,乃是重中之重。圣上刚即位时,为振兴民生,减轻赋税,重农重商,短短数年,立竿见影,从此不再过问政事。东宫势力于是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不过些许岁月,便成了参天大树。东宫虽党同伐异,作恶多端,但有一条,东宫上下无不遵从,死死维护,正是因为坚守了此条,才有了我大余朝的繁荣昌盛。”
“商,不可入仕为官。”
“商人没有获得权力的资格,手握再多财富也不过是小民罢了,比普通人地位更低,所以官商不会勾结,而是形成了单方面的压迫。官员动了贪念,搜刮一户豪商自然比一千农户要容易得多,何况还有第一个缘由,官员不敢也无需对百姓下手。”
”我大余朝重商,赋税低,依靠商人带动了经济,民生发展,做到了藏富于民。商人却不能有实权,只能被官员剥削搜刮,才使得百姓幸免于难。”何壮壮举杯,“竹林党为了一句口号,想放权给商人?这是步臭棋。”
薛涟祝江二人只看着他一饮而尽,薛涟咬牙,“商人,就活该被欺压剥削么!”
“你急什么,你过得不好?入仕为官,人人本都想着可以发些财,过的好些,享受享受富贵。可商人本就享受了富贵,为官,享受就成了纯粹的权力,小人得志,欲望会无限膨胀,难免会欺压百姓。”何壮壮再饮,“我其实没有不赞同,只是觉着会有更好的解法。”
“那,何兄快说来。”祝江道。
何壮壮已醉眼惺忪。
“还没想到,所以喝酒。”
他望向窗外的宫城,想起那只金笔,苏先生,你我,也许不是同路人。
再饮。
......
驸马府。
燕栀提了食盒来给十四先生送宵夜,这鸡汤本是她熬给莫姑娘的,莫姑娘早早睡下不愿开门,便拿来借花献佛。燕栀想到这四个字,偷偷一笑,走的快些入院。
院内,书房传出的骂声极大,白夫人的声音,燕栀脚步渐缓,悄悄摸过去细听。
“我可不管衫衫今日在宫里是挨打了还是挨骂了,受欺负受气就不行,圣上,什么狗屁圣上,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圣君!”
燕栀听见叫骂,心里又惊又急,这等话怎么可以乱说,侮辱圣上可是杀头的重罪!
十四月中无奈声音传来,“余谷丰本来就不是什么圣君,莫姑娘也是,让唱戏就唱呗,非要不唱,圣上的面子都不肯给,挨打都算轻的。我估摸着也就是莫姑娘性子倔,生闷气了,休息几天呗,你这非得冲我发什么火。”
“你放的什么狗屁!你俩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东西!”重物砸地声,“明儿个我就带衫衫走!回扬州去!来这京城才几天,王姑娘出事!春夏出事!衫衫出事!我可待不下去了!都怪你这驸马府,什么狗屁霉运地方!明儿个就收拾东西回扬州!”
“你看你急什么,说什么气话,好商量,娟儿和燕家姐妹还在国子监读书,春夏还是教习,总不能说走就走...”
“回扬州一样读!谁跟你们商量!我就是告诉你们一声!”
又吵嚷了几句,松白摔门出来,瞧见燕栀,招呼也不打,气冲冲的回院去了,燕栀正想进门,叶殊推门,冲她笑笑,默默跟在夫人后面。
进门,十四月中正收拾地上的砚台纸笔,头也不抬,“都听见了?”
“嗯。”燕栀点头,将食盒在桌上放了,过去蹲下和他一起收拾,“先生,你们当真要回扬州?”
“你和你妹妹就老老实实在国子监读书,没事,我去宫里交代一声,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们俩。哎呦不行,余谷丰好色,见不得你俩,那...你俩可以去苏三清那儿当婢女,老苏和我关系不错,不会亏待...”
“先生。”燕栀突然出口打断。
“嗯?”
鼓起勇气,“先生不愿带我走么?”
十四月中扭头看她,眼眶红红,叹气,“叶家人好,知道你舍不得,这不是还得问你妹妹的意思嘛。你姐妹俩京城里待这么多年,又有这么好的读书机会,干嘛跟我回去。小叶那儿就一三进院,地方都不够住的,你俩总不能真住下人屋里啊。”
“知道了,我先去问妹妹,可若她答应了,恳请先生收留我姐妹俩,不离不弃。”燕栀默默跪好,伏地一拜,十四月中不解其意,随口答应,扶她起身坐好。
院内正屋。
何春夏起身关门,准备休息,看见书房里的灯还亮着,“你姐应该在十四先生那儿?”
燕蝶小小打个哈欠,把自己缩进被子里,“理她做什么,她巴不得一天到晚待在那儿,书房里刚刚吵那么激烈,你快过来,给我讲讲衫衫今天到底怎么了。”
何春夏叹气,她听力敏锐,师娘的话悉数听清。
“嗯。”
......
汇波门。
一众镖车皆被拦在城门前空地,何小云提了灯笼,粗略数过,约有四五十辆,一车配一到四匹马,随行的镖师杂役加起来超过两百人,而在城门口可供自己驱使的官兵不过十余名,今夜无月,只凭借星光和灯笼,光是看管都有些不易,挨个验车验人实在为难。
为了防止骚乱,特地嘱咐过官兵们不可透露巫马坤的消息。夜色中,人声马声嘈杂,杂乱无序,何小云跃上一辆镖车,高声喊,“还有没有管事的,出来!”
人群中走出一位华贵打扮的中年男子,绣衣锦袍,从头到脚,金银玉装饰繁多,闪闪反光,上前一拜。
“这几位官爷,咱家是十方商会的魏雪竹,这趟镖由咱家跟着。”
何小云领了他先入城门,在门洞里吩咐下去,“待会叫这十方商会的让镖车一辆一辆进来,祝姑娘你和我验车,师弟你搜身。”
魏雪竹眼珠一转,已悉数打量过环境众人,瞥见门洞里巫马坤先前拖走的镖车,车轮被砍断,车上货物悉数被翻动。为首的官爷身着麒麟服,与他叫师弟的那小子都是锦衣卫,五品千户,又是京官,在这城门下查镖车?
祝姑娘?这女子衣着用料极好,听语气和千户并非夫妻,不叫祝夫人,年纪不轻却未曾婚配,如此夜里还敢出街,江湖中人?
魏雪竹露了笑意,上前冲何小云一拜,“这位官爷,请问您这是在查什么重案?还望告知,夜深人也疲惫,由头讲明白,咱家才好全力配合。”
何小云注意到他眼神不时扫过巫马坤那辆车,对方商会出身,心思缜密精明,怕是猜到些什么,打个哈哈,“正常的入关查验,那里来的什么案子,师弟,你搜他身,搜完了就放人入城。”
“这...官爷叫我来,不用我帮手了?这乱糟糟的,要查到几时去呀,还是让我去和镖局的兄弟们讲一讲,有序入城,查起来也方便。”魏雪竹笑脸相迎,何小云皱眉,此人万一出城报信,手下镖师将那宝物藏匿起来,再要搜查便是比登天还难。亲自将他提到一边,浑身上下细细翻了个遍,搜出来不少精致小物件,还有几张千两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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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金蟾扫过一眼,摇头,示意他拿了东西进城,魏雪竹笑笑,掰下一件饰品上的金制小坠塞入自己口中,就地打滚,哨声突然响起,城外站着的几位镖师耳尖一动,舌尖一翻,低沉哨声在人群中散开。
数百人的车马,忽然间一齐安静下来。
魏雪竹口吐鲜血,他已挨了何小云数拳数脚,仍笑脸相对。
“这位官爷,不就是钱的事吗,好商量的很,这些银票您都拿去,咱们镖局这么多人,别为了小事伤和气嘛。”
数位镖师慢慢上前,官兵要拦,被轻易击晕,放倒在一边。
何小云拔刀出城,“老子是锦衣卫千户,朝廷命官,那个敢动!”
脚步不停,为首一位镖师开口,“讲清楚,杀你是私人恩怨,和镖局无关。”
魏雪竹从地上爬起,笑笑,探手让那几位镖师停步,“官爷,有商有量,您特地在深夜堵咱们,不就是求财嘛,何必把命搭上。有些事情,讲清楚讲明白就是了,钱,要多少咱家都是肯给的,还请官爷高抬贵手,放咱们入城去罢。”
何小云不肯退步,一时间僵持不下,回头,瞥见不住张望的张舟粥和祝金蟾二人,不要伤她二人,不可动手,抓了魏雪竹慢慢退步回城洞。
“昨日你大威镖局的镖师向城关小吏行贿百两,这趟镖,怕是有不该有的东西。”
“这趟镖事关重大,只是求个平安,也是想攀攀人情嘛。”魏雪竹将那几张千两银票递过,何小云不接,“东西是什么,讲明白。”
魏雪竹眯眼,再瞥过巫马坤那辆马车,赔笑,“官爷啊,您身居高位,道上的规矩您可能不懂,这趟镖真的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只是我十方商会出手阔绰,给的过路钱多了些。”说完指指城外,“不信您可以亲自挨个查验镖车,不该有的东西,它决计不会有。”
何小云再逼问,魏雪竹八面玲珑,言语间密不透风,一口咬定是攀人情,行贿与镖物无关。何小云并无实据,只能算无端猜疑,总不能讲祝空空曾偷听到过有宝物藏匿其中,没了办法,祝金蟾过来,趴在他耳边说悄悄话。
“先让他们过关,魏雪竹有恃无恐,肯定是把东西藏好了,不怕搜。他们这么厉害,东西我就不偷啦,你昨夜没睡熬到现在,早点去休息吧。”
何小云只得无奈点头,吩咐下去。
“放人。”
魏雪竹面露喜色,当即叫那几位上前来的镖师进门洞来将巫马坤的那辆马车抬了入城。
......
今夜无月,阴晴圆缺。
第五十八章 梦
“咱们把巫马坤放出来了。”
“嗯。”
“还让大威镖局正常出入。”
“嗯。”
“还要跟大威镖局一起走。”
“嗯。”
“怪怪的。”张舟粥挠挠头。
祝金蟾斜他一眼,“这都不懂,你师哥的意思是咱们混入其中,再找机会下手。”
何小云只是苦笑,并不点头,对了张舟粥叹气,“师弟,你可知这趟镖到淮安会交给谁,方书。”
方书?张舟粥已有些时日未听见这个名字,想过一阵反应过来,这?师父?爸爸的托孤之交?便宜师父隐与市井但神通广大,先前用二十四长生图和长恨换了自己可以拜入叶师门下,对自己可谓尽心尽力,怎么会和这趟镖扯上关系。
何小云见他陷入沉思,仿若在雾里看花,自己又何尝不是,思绪渐渐飘到一个时辰以前。
衙门牢中。
“巫马坤,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这趟镖里有东西,你那个十方商会的随行,叫什么魏雪竹的,厉害,滴水不漏。”何小云敲敲牢门,牢内一个巨汉背手而立,面朝墙壁,“大威镖局的总镖头,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待在这个地方也太委屈,我只是想知道镖里藏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讲了就放你走。”
“既然见过了魏雪竹,你应该清楚有些东西是永远都见不到的,又何必问呢。”巫马坤笑了一声,并不回头。
“我身上这件是御赐的麒麟服,北镇抚司千户何小云,竹林党人。十方商会的魏红英上任会长后对竹林党多有援手,我们算是有旧,知道这趟镖是十方商会所托之后,我就没有再严查,已经放进城了。”何小云再敲敲牢门,“自己人。”
巫马坤转过身来,抱拳在胸,饶有兴致地看他,想分辨出他刚刚的话里有几分真假,“何兄弟曾对梁全仗义出手,这话我愿意信你。”巫马坤走到牢门前,只伸手一推,牢门的铁锁竟生生绷断。
巫马坤走出牢门,低头看着何小云,何小云神色如常,并未出手拦截。
大步离去。
“东西分了很多出来,其中几样你们见过,就在我背来的车上。”
突然回头看他,意味深长,“何千户,以后还是不要对秘密太执着了,咱们都是棋子而已,知道的太多反而会误事。”
车上的东西?何小云一一回想,只是寻常的药材啊,并未太留意后面一句,突然想起那日祝金蟾的话。
“这几样好像不是药材。硝石,硫磺,木炭,臭死了。”
硝石,硫磺,木炭...
火药!
干他吗的,十方商会到底想干什么?
何小云突然愣住,巫马坤刚刚的话刺耳起来。
咱们都是棋子?谁的棋子?十方商会的棋子,不可能,十方商会没有这么大的魄力。
竹林党的棋子?苏先生的棋子?
苏先生,苏先生到底,想干什么?
棋子?淮安?
何小云大惊失色,夺门而出,大路上镖局方向,巫马坤人高马大,极为显眼,全力施展轻功追上。
“还有一件事要问!”
巫马坤见他如此失态,有些吃惊,没来得及细想,点点头。
“这趟镖到淮安,要交给谁!要交给谁?”
“金玉满红楼,方书。”
何小云长舒口气,不是她,不是她...方书,这名字好像那里听过,叶师的那个故人?张舟粥的师父,他不是不想掺和这些事吗?他怎么会牵扯进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渐渐冷静下来,可无数条线索搅成乱麻,难以抽丝剥茧将其理清,头痛起来,连连叹气,忽然左肩被重重一按,回过神来,巫马坤一脸担忧看着他,“何兄弟,你没事吧?”
“巫马坤,这次我公务在身,亦要去向淮安,你我同路如何?”
......
“你看咱们俩确实也到岁数了,就得学学这司马大爷,没事出门遛个鸟,回家练剑养养生,偶尔接个活出个面帮帮江湖上的闲忙,一天到晚倍儿高兴倍儿舒坦,这什么家长里短啊,少操心,来,喝。”十四月中持杯举前了,叶殊叹气连连,举杯相碰。
坐一旁的司马玦一脸不高兴,“我糟心着呢,刚收了个宝贝徒弟,疼还来不及,都没疼热乎就给让人欺负了。江湖儿女,快意恩仇,讲道理要换个其他人,我早一剑刺死他了,可偏偏是个刺不得的,真气人。”
“别提了,别提了。”十四月中连连摆手,“不就是被打了一顿,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尤其是小叶你这个夫人啊,情绪非常激动,丝毫不顾其他人的想法,屁大点事,就嚷嚷要回扬州,非常的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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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她心疼衫衫,主要这些年衫衫过得不好,多有愧疚。”叶殊又叹气,连饮数杯,狂澜生笑笑,替他斟酒。
四人此刻位于醉香楼上房,酒过三巡,除了狂澜生,另三人都有些醉意。
十四月中持筷敲碗,“小叶你想想,咱们都活到这岁数了,姑娘们也大了,总要嫁人的。春夏这没开窍的都有那小跟屁虫屁颠屁颠一天到晚跟着,还有我这徒弟和齐小王八蛋都惦记着呢,更何况娟儿和莫青衫。娟儿可是女学里的才女,听燕栀说,国子监慕名前去偷看的人可不少啊。莫青衫论剑会天下扬名,这两天我驸马府门前车水马龙,都是求见求亲的。”
拍拍叶殊,“小叶,要我说,这是好机会,多少青年才俊排着队的给咱们挑。看小王那架势之前就巴不得给娟儿找个乘龙快婿,你和你夫人也商量商量,两个姑娘,都挑个合适的,嫁了,咱们也省心,每日饮茶喝酒,画符练剑,不亦乐乎,你说有没有道理。”
司马玦拍桌而起,“那个小王八蛋敢娶我的徒弟,我要一剑刺死他!”花白的胡须上溅得满是酒渍,狂澜生赶忙过去扶他坐了,“先生别激动,没人要娶莫青衫姑娘,先生先坐,先坐。”
叶殊连连叹气,“有理有理,都听夫人的,都听夫人的。”
“叩叩叩。”
屋门被轻轻推开,杜观山探头来看,瞅见一片狼藉,冲忙活着的狂澜生笑笑,进门来,“几位先生怎么喝成这样,今日朝堂上可是出大事了。”
狂澜生好奇,“何事?”
“圣上执意要册封莫青衫莫姑娘为敬妃娘娘,苏先生和几位大学士都不同意,朝堂上吵的那叫一个热闹,主要是莫姑娘出身不好,也没什么功劳,还是给硬拦下来了。”杜观山过来跟着扶人,十四月中摆手,自己搬了凳子坐到窗边,“听说先生们在这儿喝酒,特地过来问问怎么回事。”
“听春夏姑娘说,莫姑娘昨天被圣上邀请进宫赏桃花,圣上来了兴致非要莫姑娘唱戏,莫姑娘不乐意,就冲撞了圣上,挨了顿重打回来。我估摸着圣上就是心里觉着叫人把一个姑娘打这么重,有些愧疚,今儿个就闹了这么一出。”狂澜生笑笑。
“怪不得。”杜观山站去十四月中身边,请过好,“十四先生,今日退朝,苏先生有些事想与先生商量,托我带了几句话来。”
十四月中目光呆呆望向窗外,用手指敲敲自己的耳朵,示意自己在听。
“其实在先前,东宫与竹林党之间的斗争,不过是朝野之间的心照不宣,都知道东宫势大,竹林党只是苟延残喘,靠着苏先生和锦衣卫硬撑。这次展先生出事,东宫势力有所收敛,可展先生毕竟还没有死,展先生在,东宫的人心就在,东宫的根基在,有些事,终究就不能实现。”
“虽然东宫在平日的小事上多有忍让,可一但涉及实事变动,便决计不肯松口,苏先生强硬了些,立马有联名上奏说苏先生搞一言堂。内阁里的大学士们都盯着他的首辅位置,多有隔岸观火之意,并不澄清。宫内的太监尽数为东宫门下,一直在圣上耳边吹风,圣上也有些厌烦,苏先生的话不再入耳,行事有些越来越任性。苏先生自觉势单力薄,想求十四先生亲自出面,制衡东宫和圣上。”
十四月中依旧盯着窗外,打了个哈欠。
“过几日我就回扬州了,朝堂,江湖,与我何干。”
杜观山听闻此话立刻跪倒拜过,“苏先生讲,展先生若是有天走了,世上怕是再无人能压住圣上,圣上并非明君,行事肆意妄为,并不会思量后果,喜欢由着性子胡来,若是耳边有人进献谗言,怕是我大余朝再无今日之盛景。”
“请十四先生为天下苍生,出手相助!重回道教领袖之位,执掌道录司,我大余朝的持国云中圣君也该出现在他真正的位置上。”
狂澜生咂舌,“不惜抬出道教礼法来,也要制衡皇权和官权,苏先生到底想改变些什么?”十四月中嗤鼻笑笑,“老苏以前是个爱做梦的人,我还以为他忘了,原来只是隐忍到了今天,憋着坏呢。”
杜观山哈哈大笑,跪地不起,“先生,人活在世,就当有梦可做,总要有些伟大的事要去实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十四月中跟着大笑,转身扶了杜观山起身,“小杜,你出生时我二十岁,意气风发,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切想要去改变的东西。如今你都二十六七,你妻妾成群,兵权在握,富甲一方,是建功立业的年纪,做梦是好事。”
“我年纪大了,巴不得一觉睡到大天明,倍儿舒服。至于天下苍生,老苏和你不是操心着嘛,这事以后就别提了。”
嘱咐狂澜生,“轰出去,轰出去,不欢迎他。”
杜观山再要开口,却迎上狂澜生笑脸,打着哈哈将他向外撵,被推出门外。
...
这酒楼明明是我家的,吃饭不给钱,还要撵我走。
那我走。
第五十九章 今儿个聊聊东宫门下
上回书说到,何小云智破镖中物,苏三清布局旧时梦。
在故事里,有人唱红脸,就会有人唱白脸。何小云,苏三清,何许人也?竹林党人,满口的为国为民,兼济天下。理想主义者的痴人说梦,听着都腻,今儿个,就来给大家伙们讲讲这东宫门下。
老规矩,定场诗。
铁血金刀芙蓉扇,蝎毒蛇鞭鸳鸯钩。
白面书生将军令,君心如玉镇西侯。
这些个展伟豪的义子们,可是个顶个的英雄豪杰,平日里各司其职,多有间隙,兄弟之间并不和睦。今日展二在这迎囍阁设下酒宴,齐聚一堂,是因为有一个人,终于回京。
君心如玉镇西侯,这句诗说的便是这个人。
余子柒,展伟豪的第七位义子,大余天子的亲弟弟,大余朝的镇西王。
昨日这余子柒归京,圣上余谷丰可是亲自出宫相迎,何等风光,但这余子柒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直奔展伟豪住处而去。见了义父的鬼样子,那是痛哭流涕,悲痛不已,好一个有情有义的伤心人。
展伟豪,曾权倾天下,可如今只不过是一个醉生梦死的废人,依靠着福寿膏吊着自己的命,也吊着东宫的命。
这次的宴席上,展五也到了。展五曾在论剑会时转投小福王余丹凤,他本不该来,厚着脸皮过来,是为了余子柒。天子无后,即位多年,储君当立,余丹凤是下一代中唯一的皇室血脉,若不是出了用贡玉刻私印的荒唐事,储君之位非他莫属。
福王年事已高,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余家血脉,便只剩下余丹凤和余子柒二人。余子柒身为镇西王侯,手中兵权在握,率大军守边,战无不胜,治下百姓安乐,多有称赞,深得民心,有着君心如玉的美名。
据说展伟豪与展二得见,交待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召余子柒入京。余子柒安排好封地诸事才动身,随他来的,除了数位智将,还有在城外驻扎,进入杜家军镇的一万精兵。
他此番入京,怕是要长住,昨日展伟豪和他说的话,其余人还未尝得知。
宴席之上,余子柒,展二,展四坐在上位,铁血金刀展二,是三千营的统帅,将军令展四,统五军营。展伟豪展先生手下的三枚黑兵,已尽数到齐。
开宴,先饮三杯。
第一杯,敬死去的弟兄。
第二杯,敬义父。
第三杯,却是敬席上坐着的余子柒。
展二先开口议事,“七弟你来的正是时候,正赶上明日科举放榜,往年都是义父亲自主持殿试阅卷,今年却换了苏三清,一甲三人必定会是竹林党人,甚至连殿试里的大多数进士,都会归了他竹林党。你明日可一同上殿,只需坐立一方,就可起到威慑之效,这批进士若要再想入竹林,便得在心里掂量掂量。”
余子柒听完,却是不屑笑笑,开口,“墙头草就是墙头草,要来何用。就算是真入了他竹林又如何,升官进爵要功劳要时间,现如今不足为虑,真正挡在我们面前的人,只有当下掌权的苏先生。”
席间的芙蓉扇展九郎听完,立刻举杯敬了余子柒,“七哥,义父被刺出事,为首的刺客是锦衣卫章海云,锦衣卫多为竹林党人,此事必和苏三清有关,他们不仁在先,不如我们效仿竹林党,派出刺客,杀了苏三清。”
席间坐着的展家兄弟均未点头,坐在上位的三人饮酒不答。
刺杀一事牵扯过多,流传民间的版本甚至带了几分传奇色彩。何况义父展伟豪派木断云灭张家满门在先,章海云与张楚杰是故交,其余的三位江湖高手也都与东宫有旧仇,此事更像是江湖寻仇而非刻意为之。
锦衣卫多为竹林党,苏先生虽然不会武功,可身边必有高手守护,真要杀,谁去?以何名义,东宫?还是恩怨私仇?查出来怎么办?
沉默良久,众人在心里各自盘算,还是余子柒先开了口。
“东宫的势力到底有多大,义父和诸位兄弟可是一清二楚,义父未伤的时候,掐死苏三清和他的竹林党,便如掐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为何要留他苏三清做内阁首辅?不杀,不是因为慈悲,而是留他有用。”
“苏先生是文坛领袖,天下文人以他为尊,哪怕是在东宫门下,也有不少人敬其人品才学。杀掉天下文人心中的信仰,且不说这些人必然心存芥蒂,要是做的不干净暴露是我东宫所为,被有心人利用,大做文章,煽动百姓造反讨伐我东宫,岂不是适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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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是治国的大才,没有他的劳苦功高,我大余朝那里来的风雨安定。内阁的大学士们身居高位,本就不听东宫指使,更何况次辅之中没有一位可担此大任。苏先生的才华我是很喜欢的,只是他那套人不该分三六九等的主张也太讨厌。若是天子与庶民无异,那要天子何用?”
“此人该用不该杀,只是你们和我八哥都是些庸才,怎会懂得帝王之术。”
展家兄弟们点点头,展四阴阴笑声,接过话柄,“苏先生的事可以放一放,今日我有个秘密想说与大家。”
“圣上喜好美人,天下人皆知此事,年年都有无数美女入宫,可这么多年过去,竟没有一位怀上龙种。我前些时日被调入宫中,与多位妃子交好,才得知这个天大的秘密,并非是这些美人没有福气,而是圣上有意为之。”
席间除余子柒之外的众人皆变了脸色,国不可无储君,这个位置争了这么多年,始终未定,竟然是圣上有意为之?为何?
“哼。”余子柒嗤鼻,开口,“在我八哥年少时,天命还可以被人窥探算出,十四月中为他卜过一卦,说他有帝皇之命,但会死在自己亲生儿子的手里。如今天心岛早已沉没多年,天机再不能为人所勘探,竟然还信这个预言。八哥,愚蠢至极。”他扶额思索了一阵,冷笑了几声,再开口,“怪不得年年差人出海。”
其他人被勾起好奇,发问,“不是与邻国商贸来往吗?又有隐情?”
“天心岛虽然沉没,可仍然有几朵天心花被带回世间,只是炼制不老丹的其他几味药,世上就那么几份,再难找齐。此花用于治病救人亦有奇效,赶上战乱,给用了个干净,再想炼不老丹,就得五百年之后。但是第一次被带上天心岛的材料是齐全的,不老丹很有可能被炼出来,只是随着天心岛一同沉没了。我八哥差人出海,就是想找这不老丹,长生不老,做千秋万代的皇帝,呵,真是幼稚可笑。”
展四和席间坐着的一位清秀书生相视一笑,展四使个眼色过去,白面书生展十一立刻起身向余子柒敬酒,“七哥,圣上不立储君,这皇帝位置,无人争无人抢,自然是由圣上来坐个千秋万代。”
“哼。”余子柒冷笑一声。
展十一和展四又交换了个眼神,心领神会。
展四起身,敬过席间诸位,“接下来我要说的,传出去,在座的诸位兄弟,都会难逃杀身之祸。”多看展五一眼,展二意识到些什么,想起身拦住,余子柒拍拍他肩,示意无妨。
展四继续说话,“诸位兄弟,甚至天下人的心中皆知,圣上并非明君,我大余朝能有今日之盛景,多亏了义父和诸位兄弟。如今义父无力再把控朝政,我大余朝的江山社稷竟落到了圣上和苏先生的手中。圣上实属有些任性,前些时候不顾朝野上下反对,强行立了满人为义子义女,甚至开设女学,陪满人公主读书。前两日更是无端端要立一个混迹江湖的民女为敬妃,如此行事,怎能执掌天下?”
展十一起身接话,“我看这满人王子来京,并非是来读书,而是要谋逆。我已派人暗中接触调查,一但查出实据,四哥会立刻带五军营的弟兄们,杀进宫去,以清君侧之由...”
啪!
门口响起碗筷摔落声。
下一瞬展八飞掠而出,拎着一个战战兢兢的男子入内,展九郎瞥过一眼,迎囍阁的少掌柜,杨子杰,开口,“认得,自己人,听见了什么?”
杨子杰不住发抖,一股尿骚气在房间里散开,“什么..什么也没听清。”
余子柒捂了口鼻,“带下去杀了。”
展九郎轻摇芙蓉扇,“这人是东宫门下,这酒楼是他家的,兄弟们常来此地喝酒,义父之前也爱听他家的戏。既然他什么也没听清,算了,柒哥,那有大事未成,先杀自己人的道理。”
余子柒起身,环视一周,“坏了兴致,散了吧。”
“十一老弟,我府上有几幅扇面画的不错,听听你的高见。”
“是。”
......
“何女士,今儿个这段书,您看说的怎么样?”
“一般般吧,我就是不懂你们这些所谓的...艺术家?按我给的剧本来不就得了,怎么老给自己加这么多戏,这叫什么?二次创作?艺术加工?定场诗?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您这不是武侠故事嘛?传统武侠故事里的人物出场啊都得是...”
“谁告诉你这是传统武侠故事了?”
这是我的故事。
第六十章 道士上山
“选择,选择是很重要的。”
“每一个极细微的不同选择,都可能会导致完全不一样的结果,就像是蝴蝶扇动翅膀,最终会在不知道哪片莫名其妙的海域里引起了一场巨大的海啸。所以在选择之前一定要慎重,因为可能在某个平行时空中,某一些事和人会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状态和样子。”
“小师叔,你纠结是酸笋牛肉面还是酸菜牛肉面已经小半个钟了,能不能快点,我要饿死了。”
“算了算了,你吃什么我吃什么,你点你点。”
两个青年一高一矮,束了长发,身着浅灰色道袍站在柜台面前,高个男子上前,对着屏幕上的投影出的虚拟偶像,敲敲自己的眼镜框,一个极甜美的女声开口。
“感谢您光顾好师傅面馆,我是代言人好味小C,菜单已发送。”
高个道士并不理会眼镜里投影出的数十碗还冒着热气的各式面条,径直开口,“两碗酸笋牛肉面,两碗酸菜牛肉面。”
“语音点单已完成,电子发票已发送,请问还需要些什么?”
“不需要了。”
“好的,大约需要三分钟出餐,欢迎您的下次光临。吃好面,就选好师傅。”
不一会四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从柜台后被传送带推出,店内的桌子皆无桌腿,是从墙壁中延展出来块状金属。两人一人端了两碗找了个位置坐下,桌面上的“用餐中”标识亮起,略矮的道士开口,“待会咱们去踢馆?”
“嗯。”高个道士点点头,扒拉几口面条,竟将一碗面尽数吸溜入口,矮个道士见了,默默把自己那碗酸笋牛肉面上的酸笋和牛肉夹到酸菜牛肉面中,再将素面推过去给他。
高个道士等到口里的面条嚼完吞咽下才开口,“踢一百家武馆,我用了六年,我记得那年我十七岁,第一次踢馆,就是小师叔你陪我去的。今天是第一百家,我想,有始有终嘛,咱们再一起去。”
矮个道士喝口面汤,口里含糊不清,“那年我也十七岁,陪你去纯粹是因为武馆馆主是个轻熟御姐,小蛮腰大长腿,结果人家一脚没出,你一招给人撂趴了,没意思。”
“不过这几年你踢馆的人越来越强,从全国冠军到世界冠军,再到WOBF的职业选手。上一次我几个月前在网上看了,你踢馆的馆主可是凤凰城的沃科夫,身高197公分,体重112公斤,WOBF世界排名第五。啧啧,这种猛人你都给干了,这次的对手是谁啊,应该很厉害。”
高个道士浅浅一笑,“World Of Best Fighters,世界最强斗士联盟。沃科夫真的很厉害,他是我遇到过最强的对手,很不容易才赢。不过这次的对手是一位女前辈,师父说她的辈分特别高,我们俩都得叫师祖。我想,最后一场踢馆,应该不是考验我的实力,而是考验我的道心。”
“你师父身体还好吧?”
“还好。”
“老不死的。”矮个道士恨恨骂了一句,努嘴,“待会咱们去那儿?”
“凤凰城。那武馆在青鸾区的天月山上。”
矮个道士神色一变,有些吃惊,“凤凰城青鸾区?那可是世界上房价最高的地方,天月山按照风水堪舆里的说法可是凤头,厕所大的地方就能买一线城市里的一栋楼,我们的一个女前辈在天月山上开武馆?开玩笑的吧?”敲敲自己的镜框,“这种土豪行为网上应该有报导,我找一找。关键词,天月山,武馆...没有啊,都是些偷拍的土豪别墅照。”
高个道士拍拍腹肌,面前只剩三个空碗,连面汤也没剩下,摸摸眼镜,“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去青鸾区要特别的通关识别码,我俩要过去还得师父让那个前辈给我们俩特殊申请,我现在发文件给你,你过一下资料。”
“这就是有钱人嘛,啧啧。”矮个道士随意扒拉几筷子,起身,拍拍高个道士的肩膀,两人一齐出门。刚刚用过餐的桌面亮起“用餐完毕”的标识,墙壁自动分开,将桌子和面碗一同收入,不一会桌面重新从墙内被推出,光洁如新。
店面外的马路上,一辆八轮弧型厢车缓缓驶来,在两人面前停下,两人上车,一个极为磁性的男声开口,“齐星宇先生您好,车内温度为23度,将沿当前道路继续向前行驶,请您及时设置目的地。”
车内空间极大,沙袋,跑步机,兵器架,沙发床,冰箱...各类设施齐全。齐星宇便是那高个道长,语音设置过目的地后,随着“减震系统开启。”的声音,车辆轻轻一震,平稳下来,再在车内活动便与平地无异。
齐星宇回头,师叔正盯着贴在一侧海报,海报上是一位抱胸微笑的金发男子,齐星宇笑笑开口,“这是黄金狮子,巴里,WOBF排名第一,世界上最强的人,身高212公分,体重135公斤。师父说,等我踢完一百家武馆,体能和经验都达到巅峰状态,就可以报名参加WOBF了。我想,总有一天,我要和他交手。”
“啧啧,这胳膊比我的大腿还粗。你现在身高体重多少?”
“今年我二十三岁,应该长不高了,身高192公分,体重目前94公斤。”
矮个道士嗤鼻,“那你怎么跟他打,身高体重的差距也太大了。”
“总会有办法的。”齐星宇温和笑笑,眼神坚定,“我还没输过呢。”说完便到一旁的器材开始做些热身运动。
矮个道士从冰箱里取了支汽水,架起沙发床躺好,汽水插上吸管放在头边,敲敲镜框,一头红发映入眼帘,视线下移,一双修长美腿裸露在外,小巧的脚指甲涂着暗色玫瑰红。
悦耳女声,“我这里很晚了,拜拜,我去洗澡了。”
“拜拜。”
窗外阳光明媚。
闭眼小睡,从内兜里摸出个小药盒,倒出一粒送入口中,渐渐昏沉。
耳边轻轻一震,睁眼,齐星宇用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淡淡的栀子花香气。
“你用的沐浴露好娘。”
“到了。”
下车。
“这...能是武馆?这真不是博物馆之类的...?”
两人对着面前的牌坊发愣,三间四柱,琉璃瓦盖,白石须弥座,匾额上狂意尽展的四个大字。
长恨问天。
“进去再说。”
走过小桥流水,游廊画舫,来到一座巨型圆拱门前,已经可以从外窥探到屋内的古朴装潢。
入门,绕过玉雕梅花屏风隔断。
一眼望去山外山。
场地极为开阔,粗略扫视一圈,竟有上千平米,场馆内陈列各式古意兵刃,甚至有一方池水,假山荷花。正中央是五丈长五丈宽的圆形擂台,脚踮的高些,擂台上画的是阴阳太极图。
“啧啧啧,这武馆也太气派了些。”
一个声音轻轻咳嗽两声。
“常羲。”
两人看去,一位女子,黑发白衣,背对二人,手持鸡毛掸子正在掸去各式兵刃上的灰尘。
“哎。”一个懒洋洋的女声在整个场馆响起,随即场馆内各处传来轻轻地机械轴动声。
齐星宇默默闭眼,空气,温度,阳光洒在皮肤上的质感均有轻微变化,舒适感油然而生,心情也随着环境的细微改变慢慢放松下来,深呼吸数次,已将自己调整至最佳状态,睁眼。
刚才的女子出现在面前,却说不出年纪,她的两鬓斑白,眼角处细纹密布,可脸上的筋肉却极为紧致,苹果肌饱满,双眼闪着光的亮。
“齐星宇?”
“是。”齐星宇躬身低头,抱拳作揖,女人的年龄是秘密,叫师祖就是了,“师祖好。”
“那你就是,张莹钰,你是LGBT群体?我有点弄不明白这些。你应该是男的吧,你爸妈怎么给你起个女名儿,缺心眼啊?”
“嗯,也许是抱错了。”矮个道士点点头,握拳一拜,“师祖?好?”
“嗯。”那女子笑笑,“我叫何春夏,号称持剑在手,天下无敌。”
“您这吹的可过分了啊,我在网上可从没听过您的名字。”张莹钰极为自信的笑一声,“正巧我也有一个类似的名号,我号称剑法天下第一。”
“哈哈哈哈哈,这年头,还有人学剑么?”何春夏正笑着,突然间变了脸色,“你要是拿岛国的太刀当剑道对付我,我马上把你打出去。”
张莹钰尴尬笑笑,“不是啦,我真的会传统剑法,剑法是我家传的,用的就是...”指指在一旁陈列着的古式长剑,“我用的就是这些。”
“现在有枪,有各式各样的热兵器,剑法,年轻人都不愿意学,偶尔有几个上我这儿来,都嚷嚷着要学游戏和电影里的太刀和什么原力光剑,真是气人。”何春夏感慨笑笑,“我还以为我就是世上最后的剑客了。”指指在最深处供着七把长剑,“小子,你不错,去选一把来,我跟你比比。”
“这,又不是我踢馆。”张莹钰瞥一眼齐星宇,齐星宇点头笑笑,“师叔加油。”
三人一齐过去,张莹钰一眼相中一把银白色长剑,握入手中,说不出的暖意,挥舞几下,这把剑的重量,长度,极为合适。一股莫名的熟悉涌上心头,仿佛自己曾无数次将此剑持握在手。
何春夏挑眉微笑,“这把剑很喜欢你,白涟银光藏千雪,它叫素雪。”
“好剑。”张莹钰努嘴点头,注意力都放在剑上,径直向前走上台,回头,看见何春夏拿着鸡毛掸子跟在身后。
“哎呦我才反应过来,这可是真剑,锋利着呢,您先带上护具吧。”张莹钰挠挠头,“有我这个身材能穿的吗?”
“你能刺中我身上的衣服就算你赢。”何春夏笑笑,她一袭白衣,浑身上下剪裁合身,一举一动潇洒飘逸,脚下踩着双刺绣精美的小皮靴,张莹钰有些恼,“这么看不起我,那我也一样,你去拿剑来。”
何春夏晃晃手里的鸡毛掸子,“鸡毛剑。”
“哈哈哈哈。”台下的齐星宇笑出了声,随即忍了笑意,“师祖您还是认真些,我师叔剑法确实厉害,但您既然要比,还是别太儿戏了。”
“我认真的。”何春夏翻腕。
空气中的一道残影渐渐消逝。
张莹钰已持剑在胸,严阵以待。
齐星宇瞪大了眼,自己刚刚一直盯住台上,这,师祖几时出的手,敲敲镜框,将刚才的影像一点一点慢放投影到视网膜上,二倍速,四倍速,八倍速,十六倍速...逐帧比对,这个型号的AR智能眼镜在普通模式下的录像,只能做到每秒三十帧。
出鸡毛剑的影像,只出现了一帧。
一帧内!
这...
人?人的肉体是有极限的呀?
今日这最后一场踢馆,难道不是考我的道心?
师祖很强?比之前的九十九位馆主都要强么?齐星宇怔怔地盯着台上的何春夏。
姿势不错,何春夏点点头示意张莹钰出手,“你是小辈,让你先。”
张莹钰右手做拈花状,踏前一步,平平一刺,剑尖直指何春夏心口,何春夏默默退步,若有所思。张莹钰手指轻拨剑柄,手腕前递,一连数刺,平平一线,不断向前,何春夏退过几步,停在原地不动。
拈花一笑。
师弟。
好久不见。
张莹钰心口一凉,被鸡毛掸子戳中,他紧锁着眉头开口,“这是我家的剑法,你...你怎么会...”
“很久以前...算了,你家的剑法...就一般吧,看一眼就会了。”何春夏像是想起些什么,不住笑,走近一步,鸡毛掸子一挑一撩,张莹钰只觉着手中分量一轻,低头去看,素雪剑已出现在何春夏手中,她持剑下台,缓缓走一段路,将剑放回。
“常羲。”
“已接入天朝上国的个人信息数据库中,搜索词条,张莹钰,全国共三十七人,三十六人女,一人男,信息比对中...资料已发送。”
何春夏闭眼,无数画面与信息在脑海里不断闪烁掠过,再睁眼,张莹钰和齐星宇带了几分敌意站在身前,“有钱也不能这样啊,明目张胆的侵犯其他人的隐私,这是什么技术啊?隐形的AR眼镜吗?您这个也太吓人了,怎么会有权限进这样的数据库里,看这地方,您的身份是这凤凰城的什么巨佬之类的吗?”
“就你俩带的这个,还指望能有什么隐私。”何春夏敲敲自己的鱼尾纹,“我属于被朝廷招安了,这是试验中的技术,我的脑子里有一块芯片,可以将脑海中的想法转换成数据让AI去执行,也可以接受AI传递过来的数据转换成画面直接映射在脑海里。”
“说成虚拟现实会不会好理解一点?”
俩人点点头,齐星宇被这件事转移了注意力,攀谈起来,“我小时候就听过这个技术,说是可以让人的五感真的进入虚拟世界中,达到无与伦比的沉浸感,打游戏暴爽。”
“不是,那游戏里的怪如果砍你,同样也会有痛感啊,那人肯定会痛死啊。而且虚拟世界如果无限接近真实的话,里面的道德和法律又要怎么去界定。如果我在虚拟世界里可以去触摸到,感受到其他人的温度,但这个人只是一串数据,那也太吓人了。”张莹钰摇头反驳,目光对上带着浅浅笑意看他的何春夏,“道教的年轻一辈恨不得双手就能数过来,没落成这个样子,竟然还会有您这样的大人物。”
“张莹钰,身高168公分,5岁开始学剑,16岁辍学奉道,今年23岁,无业,擅长棋类运动,多个账号在不同的网络竞技中业余到专业阶别不等,胜率是百分之百?曾是一名ADD患者?”何春夏叹口气,“当你不再需要和其他人分享风雨与人生,而是可以用更直接粗暴的方式去了解他们的时候,人往往会去选择更加简单的做法。我的做法和交友前先窥探对方的社交媒体的年轻人们没什么两样,只是我得到的信息会更精确。”
“我不同意。”张莹钰连连摇头,“科技的进步同时是一种悲哀,人是很复杂的,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和温度并不能被冰冷的数据所呈现。”
“不跟你争了,现在的年轻人,饭没吃多少,人生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何春夏白他一眼,转头去看齐星宇,“听说你想去打WOBF,是踢过九十九家武馆才站到我的面前。在这个时代,有辅助的机械外骨骼,有机械肢体,科技的发达让人的力量无限渺小,追求人自身的强大,还有意义吗?”
武功再高,高不过天。
...有意义。有意义!
“我那时年轻气盛,踢过十家武馆,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有去WOBF的资格。师父给我重新安排了第十一家武馆,在一个小城市的小地方,馆主是个中年大叔,身材开始发福,肚腩不小,被我一招击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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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胖胖的中年大叔是唯一一个愿意留我的人,让给武馆里的小朋友们讲课,我在上课的时候才知道,这个小小的武馆,教的是传统武术,苗刀,长枪,太极,八卦,咏春...什么都教,馆主没有一样精通。”
“我踢过好多家武馆,巴柔,跆拳道,拳击...九十九家武馆里,只有这一家教传统武术。那个馆主说他在武道上没有天分,打了大半辈子,大半辈子没怎么赢过,此生注定了碌碌无为,但生活的心酸会在出拳时被暂时忘记,那一个瞬间,自己活过的念头,无比真切。”
“天朝上国,地大物博,出生在这里的人,天生大气。我6岁开始练大枪,第一课,师父告诉我,做人,就要像这根枪杆一样,正直不屈,顶天立地。”
“传统文化中,90%以上都是糟粕,涉及到封建迷信,甚至可以说99%都是腐朽的,是不好的东西。”
可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怎么也不要了呢?
“我想去WOBF,我是为了自己,我想成为世界上最强的人,我想让别人都看见我,看见我天朝上国的好东西。”
“这个世上,还有我!”
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它不会死,只是换了种方式,流传世间。
“上台。”何春夏笑笑。
齐星宇点点头。
“你脱枪为拳,并且学过拳击,摔跤,柔道,泰拳等等不同的搏击技术,我擅长用剑,在赤手空拳的自由搏击上,能教你的东西很有限。”何春夏眨巴眨巴眼,“就教你我剑法上的心得好了。”
张莹钰屁颠屁颠跑过来,趴在擂台边上。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何春夏左手抄了鸡毛掸子背在身后,右手虚握,做持剑状,缓缓向前推出,刺。
其余两人面面相觑,交换个眼神,咳了两声,“大师,我们没悟。”
“那怎么办?”何春夏故作沉思,“要不你俩留下来,一个训练,一个无业游民,就给我留这儿打杂。”
“什么叫无业游民,我这身道袍,一身正气,收个妖降个魔什么的手到擒来,只是建国之后不许成精,苦于没有施展的机会...”
“别贫了,我徒弟这几天有事,要到后天才能回来,到时候你们都认识一下。”何春夏转身,拿了鸡毛掸子重新去掸兵刃上的灰,“你俩自己转转,这里挺大的。”
“您真有徒弟啊,他也学剑?”张莹钰皱眉。
“不学剑,他学的是《五雷正法》。”何春夏从兵刃架后探头出来,皱皱鼻子。
“对了,他叫十三。”
第六十一章 浮生
王娟儿入门,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端出来一屉水晶鲜肉小笼包,几枚枣泥卷,换了桌上凉透的几碟点心小菜,叹口气,掀开下层,一盅枸杞炖鸡汤。取了汤碗汤匙舀过半碗走到床边坐了,“衫衫。”
莫青衫面对墙壁,侧身而睡,耳尖一动,并不吭声。
“我知道你没睡,春夏来喂你好歹还吃点喝点,我来你就不高兴。不高兴我也要说,就为了你的一点事,白姨闹着要回扬州,弄得大家伙心里都别扭。宫里这几日送了不少礼来,给够了面子,你还要憋屈到什么时候,快起床去劝劝白姨啊!”王娟儿将手里的汤碗往床头轻轻一摔,故意用汤匙去敲碗沿,“我说话你听见没有,我和燕栀燕蝶还有春夏在女学里学上的好好的,就为了你,大家都没学上!”
“你和春夏会武功又是剑主,可以混迹江湖,我们回扬州,就只有嫁人一条路走,你怎么不想想这个!”王娟儿说着说着有些恼了,推她两下,莫青衫不理她继续装睡。王娟儿心里清楚,知道她故意不理自己,又骂了她几句,起身收拾食盒要走,临出门补了一句,“多少吃点,别这么饿着。齐二少来了,问过你好,我妈说你最近不见人,他现在去春夏那院了。”
等到王娟儿走过一会,莫青衫缓缓坐起,取了枕边的鸡汤喝下,强提了些力气起身活动几步,往十四月中的院里慢步挪去。
天色未暗,新月如勾挂在天幕一角。
齐白钰躺在院内的石桌上,双腿垂下,呆呆望向天空,何春夏背对着他,翘起二郎腿,身体向后倒,用两肘扶住桌沿。
“怎么今晚过来,要是给你那夫人知道,明儿个又得过来听课,真是隔着八百里开外就能闻到一股醋味。”
“未过门的夫人。”齐白钰笑笑,“白夫人还是执意要回扬州吗?”
“嗯,盘算着咱们家回去得买新房子,你想想我们来京城才多少人,结果回去多了一大批,衫衫,狂澜生,燕栀燕蝶两姐妹,还有我那个二傻子师弟,祖宅都卖了,钱还全部交在燕栀手里管账。”何春夏掰着手指头挨个数,叹口气抬头看了弯月,“我师父这两天和狄大哥商量着呢,说先批了公文和任书,让我们带着回去,把张舟粥调到南镇抚司。”
“你还记得杨子杰吗?”
何春夏点点头。
“今天下午送来个案子,说杨子杰死了,已经有捕头接手,我也就没多问。结果先前回府时,下人说今天中午他让人送了件杜丽娘的戏服到齐府,说是之前欠我的。”齐白钰叹气,“我这才知道事情蹊跷,裁开戏服,发现里面的内衬夹了张手绢,血书写了四个字,东宫要反。”
“我一路过来,想着那日他放弃秦雨虹时的丑态...也许他真爱过她,不然为什么煞费苦心的想要她起死回生,自私活下去的人,还是会心存愧疚。”齐白钰默默闭眼,心里想着的却是那日何春夏红着双眼,杀出一条血路时的身影。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何春夏紧锁着眉头,站起来,转身看他,依然是呆呆望着天空。
“我知道。”
“你赶紧去告诉圣上!赶紧去告诉苏先生啊!我马上去找狂澜生!”何春夏再转身向院外窜出一步,齐白钰才不紧不慢开口,“别急。”
“只是一张没有实据的血手绢,谁会信?镇西侯余子柒回京,由他继任天子的呼声在百姓中极为常见,东宫要反这四个字可以是提醒,也可以是我竹林党的有意陷害。”齐白钰侧过身子看她,眼里尽是疲惫,“政斗比你想的复杂,冰面之下,杀机四伏。况且又没有实据,东宫若真的要反,必然需要时间去筹备,太早暴露消息,会打草惊蛇。”
“那怎么办,这可是大事!你怎么还有心思跑到我这儿来!”何春夏见他懒洋洋地不肯多动,急得直跳脚。
“因为我不知道。”齐白钰努力睁大了眼看她,“这场政斗中,我也许就死了,你要回扬州,想着来看看你最后一面,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我先前无比的坚定,我相信竹林党是为了天下苍生,这世上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欺负人的事,总要人站出来,向这些欺辱人的恶者,讨一个公平。”
“所以我要做大理寺卿,要加入竹林党,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实在让我觉得,竹林党和东宫,又有什么分别?展先生一倒,东宫让出的官职尽归竹林党所有,可大多数人只是欣然接过了地位和财富,朝堂之上,苏先生被东宫联名弹劾,竟然不发一语。”
“这些原本坚守清廉,正义的竹林党人,手里没有权,家里没有钱,只有一条命,一张嘴,死也要谏,宁死也要大骂东宫。可如今却好像坚守终于换来了胜利,权力和富贵,都是胜利的果实,变得弥足珍贵,要弯腰,要低头,要把它们攥在手里,藏在胸前。”
“贪念还是贪念,恶人还是恶人,就连东宫,也从展先生的忠犬变成了余子柒的忠犬,狗还是狗。”
“我不知道了。当今圣上不会是个明君,而余子柒也许是,皇位只是要换个余家的人坐,百姓却要血流成河。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齐白钰突然笑起来,“这些政事牢骚,也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
“有些人的心很小,只装得下几个人,比如我。”何春夏跟着笑笑,缓缓躺在他的身边,“有些人的心很大,愿意装进天下苍生。齐二少,你是个心很大的人。”
“哈哈哈。”
沉默良久。
“今晚的月色真好啊。”齐白钰突然开口,“再过几日,我就要娶香菱了,韩将军的小婿,也许能保住我这条小命。”
“...”
俩人都侧过身,相视一笑,何春夏吐吐舌头,“哎呦,我要回扬州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去呢。那,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送你,待会我去找师娘要件值钱些的首饰,你拿去给韩姑娘。”
“好。”齐白钰看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话到嘴边又咽下,反复多次,终于开口。
“你一定要来。”
“好。”
莫青衫静静在院门外坐下,月色温柔。
......
宫城午门。
月落,鸡鸣,鼓起。
数千名文武百官入门,在金水桥处列队,缓缓向前。
数百位进士紧随其后,苏三清慢慢跟在队末,走这一段登科路。
过奉天门。
入皇极殿。
今日,金殿传胪。
大臣分立左右,肃立恭听,数百位进士排在殿外,静候圣音。
数个时辰过去,早已日上竿头,圣上还未起。
余子柒站在龙椅之下,已经极不耐烦,吩咐殿里候着的太监叫苏三清过来,“我八哥怕是不来了,这榜他要是不宣,那就让我来。”
苏三清摇头,不卑不亢,“自古科举取仕,入殿试者都是天子门生。率土之滨,莫为王臣,陛下身份尊贵,可终究只是个臣子,臣,还是做些臣做的事,比如此时,大家都在等。”
“臣要做臣该做的事,天子也要做天子该做的事。”余子柒冷笑一声,“苏先生,既然你是内阁首辅,又是文坛领袖,请你恪尽职守,做一个臣子该做的事,去请天子起床。”
苏三清躬身行礼,“臣入仕前不过是一介布衣草民,怎敢随意出入圣上的寝宫,该由殿下去请。”
余子柒一时间想不到理由推脱回击,咬咬牙,不再接话。
又干等大半个时辰,展四领着一众宫女太监入殿,大声喝起或坐或立的打盹众臣,吩咐众人跪了,才又出宫去领了余谷丰入殿,数名宫女跟在余谷丰身侧不住整理衣着发髻,直到余谷丰坐上龙椅才退立两侧。
余谷丰咳嗽两声清清嗓子,“众爱卿平身。”
殿内的众臣参差不齐的起身。
“名单。”
苏三清上前,从袖中拿出一卷绢纸递过。
余谷丰打个哈欠,粗略扫过几眼,声音压得低些“照着念就行?”
苏三清点点头。
“密密麻麻,看着就头疼。”余谷丰又打个哈欠,“今日只宣一甲三人,你直接告诉朕就是了。”
“好。”苏三清点头,“这届科举的状元是何壮壮...”余谷丰“嗯?”了一声,脑海中浮现出何春夏的脸来,“姓何的?和何海棠是什么关系?”
“回陛下,何海棠应该算他的远房小姨。”苏三清微微皱眉,“何壮壮的大哥何小云在锦衣卫任职,多次立功,所以此人可以参加科举。”
“真是讨厌,何家的人怎么天天没事在朕面前晃悠。”余谷丰暗骂一句,开口,“状元郎,那岂不是要入翰林院,那不是每天都在朕的眼皮底下?不行,这个状元换了,随便给个三甲让他到地方上去。”
“可是...”苏三清皱了眉头,目光和龙椅下冷笑着的余子柒对上。
“没有可是。”余谷丰随意在绢纸的三甲名单上找了个名字,大声开口,“此次科举,一甲三人,状元孙诚。”
“状元孙诚...”
“状元孙诚...”
...
进士群中,祝江皱眉,低声和身旁的何壮壮说话,“先前苏先生赠笔何兄,怎么这状元却...”
“榜眼袁禾淼...”
“榜眼袁禾淼...”
...
何壮壮嗤鼻一笑,好似早已料到,祝江拍拍他肩,“不急,也许何兄是探花。”
“探花祝江...”
“探花祝江...”
...
“恭喜祝兄了。”何壮壮摇头笑笑,对上祝江不可置信的惊异神情,拍拍他肩,“祝兄,速速登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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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祝江犹豫迈步往殿内跑,越跑越快,跑出一段又折返来,“何兄,待会一起吃酒。”
“快去快去。”何壮壮连连摆手。
皇极殿内。
念过三人名字,余谷丰耷拉起眼皮,起身就要走,一众群臣皆变了脸色,“陛下,传胪大典还未结束...”
“这种小事,往届不都是交给展先生来管吗?”余谷丰将名单递回给苏三清,“接下来的事,那就拜托苏先生了。”
余子柒立刻上前,“八哥,这些个可都是新晋的天子门生,怎可让一个臣子来宣,还是我来吧。”
“不都一样嘛,谁爱宣谁宣。”余谷丰“喔”了一声,想起些什么,示意苏三清将名单交给余子柒,“朕收了一对满人做义子义女,过几日,朕会去国子监看看他们所学如何,子柒老弟,你也随朕一同去吧。”
“是。”余子柒接过名单,目送余谷丰离开,走上前去,站在龙椅跟前,扭头,多看苏三清一眼。
“听义父说,他很爱和你下棋,你每次让他三子,从来没赢过。我棋艺不精,但知道扬长避短,臣,就该做臣做的事,君,就该做君做的事,各司其职。棋艺不精,那就请人来替我对弈,苏先生,可愿做我的棋手,以天下为棋。”
苏三清笑笑,躬身低眉,摇头不答。
眼底,一抹极亮的光转瞬即逝。
我以天下为棋已有十余年,不是我不肯赢展先生,只是时候未到。
与我对弈?
你?
没有资格。
第六十二章 白茶,清酒,梅子烧肉
东方亮。
东方亮是一种白色茶花。
胭脂点玉。
胭脂点玉是一杯由红唇美人抿过的小米酒。
梅子红烧肉。
梅子红烧肉是一道魏紫霞的拿手好菜,今日她为一个人亲自下厨,煞费苦心,翻炒糖色,慢火收汁,烧肉出锅,放于冰制器皿中封号,与茶花和清酒一同放入食盒交予赵梦。
东四牌楼,赵梦从十方商会后院翻上屋顶,在这片区域高低交错的屋脊上快速小跑,一小会便到了烟柳坊,从屋顶上翻下,捧了食盒,轻步踏入一间侧房中。
房内摆设雅致,红木小桌玉屏风,展九郎和魏红英两人倚画屏而坐,桌上美味珍馐堆过两层,绝大多数一筷未动。赵梦将迈过屏风露脸,停步,收敛住心中恨意,再前,冲展九郎嫣然一笑,将食盒在他身前放了,拿起玉筷酒杯,夹起一块烧肉含入自己口中,再轻轻抿一口酒,贴前,嘴对嘴喂了展九郎。
烧肉入口,清香酸甜,爽口解腻,咽下,舌尖上残酒醇香。
展九郎点点头,极为满意,扭头多看赵梦一眼,手中扇柄一翻,轻轻撩起赵梦下巴,赵梦立刻垂了媚眼,羞笑看他,展九郎的目光却只停在薄薄的红唇之上。
赵梦凑近,要顺势坐在展九郎的大腿上,展九郎手中扇轻轻一前,戳在赵梦的喉间。
“红颜多薄命,姑娘,还是让自己活得长些。”
赵梦脸色一变,眼神里露了杀气,展九郎的脸上波澜不惊,只收了扇子,挑眉,“有意思。”
一旁的魏红英打个哈哈,大笑两声,“展兄掌管这教坊司,见过不知多少天香国色!不过一介庸脂俗粉,还想使什么美人计,下去!”
赵梦也懒得再卖笑,转身就走,展九郎刚要开口,魏红英已凑前,持杯敬酒,“这皇家的酒,就是比三大楼的要香。”
魏红英一口饮尽杯中烈酒,咳嗽两声,红着脸和展九郎再坐得进些,又要举杯,“哎呦,咱家忘了,还没先恭喜展兄,以后这三大楼里的迎囍阁,可就是归了展兄了。”
展九郎开扇,只是面带微笑,“大可不必,只是可怜杨少川这小老头了,一把年纪,先死了个如同亲女的杨巧儿,还没缓过来,亲儿子又没了。唉,悲欢离合人间事,平常心平常心。”
“嗐,展兄慈悲。”魏红英点点头,“沉香楼,迎囍阁,莫,杨两家戏班的戏子,如今都散进展兄手中,加上这教坊司中的桃红柳绿,展兄,艳福不浅啊。”再敬杯酒,话锋一转,“杨子杰就没这个福气,对一个戏子牵肠挂肚,强娶为妾。秦雨虹死了还念念不忘,相思成疾,竟自缢而死。之前只觉着他审时度势,处事精明,是个胆小自私的奸诈小人。没想到小人竟成了情痴,听说京城里的文人雅士们,都开始写他和秦雨虹的凄美故事,要编成新戏在戏班里演呢。”
“竟有此事?”展九郎微微皱眉,脸色一沉,魏红英说这些话,便是想探探杨子杰的死因,见展九郎如此神色,知道有隐情,再暗暗抛出话柄试探,“红尘之中,难得有此性情中人,就连我,听闻此事,对杨子杰也是刮目相看,想来此戏必在京城大火。”
“哼。”展九郎脸色更为难看,魏红英这才假意察觉出不对发问,“展兄可知道些什么隐情?”
“你十方商会素来与竹林党交好,此话怎么能告诉你呢。”展九郎思索一阵,笑笑开口,“哎呦,好像说了不该说的,掌嘴。”随即合扇,轻轻敲了自己脸颊两下。
“哈哈哈哈。”魏红英心领神会,“司马昭之心?唉,我与展兄情同手足,如今却也到了站队的时候。”长叹口气。
两人都是聪明人,不会无故提到党派之争,杨子杰死的那日,展二在迎囍阁请余子柒吃酒。也许是巧合,也许不是?镇西王侯名声在外,百姓间关于由他来继承皇位的猜测可是传疯了。
展九郎跟着叹气,“私交归私交,义父终究对我有恩,东宫还是东宫,那便只能誓死追随。不过我只是个管教坊司的礼部郎中,没什么实权,义父身体还好时,我讨他欢心,再怎么达官显贵,也得高看我一眼,如今义父身体抱恙,在诸位义兄弟眼里,我便也没了地位。唉,如今还肯花大心思真心实意待我的人,便也只剩你魏老弟了。”
“展兄掌管教坊司,达官贵人们的枕边话,都逃不过展兄你的耳朵。在我的眼里,展兄的地位要比将军更高,想来展先生也如此想,东宫能把控朝政,可少不了展兄你消息灵通的一份功。”魏红英大笑要为他夹菜,展九郎开扇,用扇面挡在自己碗上,开口。
“魏老弟,你是个商人,无利不起早,找我,还使美人计?一定有事相求,开门见山吧,老规矩,正好我前几日看上几幅字画,手头正紧呢。”
魏红英会心一笑,“今日找展兄来,确实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是这样,御用监里有一个匠人,做的几件小东西,家里的老人都特别喜欢,劳烦展兄能将他调出来,我也好请他上门,专职做事,尽一份孝心。”
“如此小事,让他自己申请离职便可,何必麻烦我呢?”展九郎不解,“先前帮你弄两个女学名额,那才叫事,这,我都不好意思开价。”
“此事有些麻烦,这人有些倔,非说什么御用监先前的监工对他有知遇之恩,开再高的价也不肯离职,还请展兄将他从御用监里赶出来,最好,下手狠一些。”补充一句,“皮外伤就好,也不要打太狠了。”
展九郎点头,“原来如此。”将扇子抬高些,另一手伸进扇下,魏红英也跟着伸手进去,两人在扇下拉过几次手指,相视点头,收扇吃饭。
魏红英一手持酒杯作敬酒状,一手沾了酒水在桌上写了三个小字。
孙如虎。
不久前赵梦出门,她从未来过烟柳坊这样的风月场所,有些好奇,于是沿路走了楼梯,下过一层,莺声燕语,琴瑟歌诗,悠悠传来,抽抽鼻子,可以闻到隐隐约约的脂粉酒香。
此时正午,来此地的客人大都有自己相熟的姑娘,坊内不算热闹,只有匆匆过路的小厮丫鬟多看她几眼。
赵梦竖了耳朵,听见一旁房间里俩人你侬我侬的悄悄话,她本是赵南珂的贴身丫鬟,受过有关男女之事的教导,自然懂得,倒也不羞。心想此地也没什么稀奇,脚步却慢下来,听见喜欢的曲子便悄悄驻足,站上一小会。
忽然一声极为刺耳的叫骂从大堂传来,“好你个没本事的狗东西!乐都乐了,敢不给钱!这地儿可是归教坊司管!快来人!把这贱人打死在这儿!”
楼上楼下的伙计“蹭蹭蹭”地往大堂跑,坊里的姑娘客人们听见骂声,赶忙收拾收拾,跑出房间来,趴在围栏上看热闹。
大堂里已经聚了五六名伙计下人,拿了些水桶毛巾等做工的物件围攻一人,那人在人群中左右腾挪并不还手,身法较普通人还算不错,一时间伙计们拿他不下,楼上看客中有会武功的客人,叫几声好,凑热闹用几两碎银子做暗器发出,那人左脚划个半圆,斜身避过。
这一步有些精妙,赵梦细看那人,觉着有些面熟,衣服干干净净的,右手处空空,是个残废,想起来,有些惊讶,她记得这个人,曾在国子监和余丹凤比剑,被斩断右手,废了左手的那个人。
姜凡。
想起这个名字来,好像是驸马府上的下人,赵梦在国子监女学读书,还记得之前他给驸马府的姑娘们送过饭。
他怎么在这儿啊?
赵梦叹口气,其实想想就能明白,那日姜凡与余丹凤比剑,穿软甲被当众揭穿羞辱,还被废去了双手,此生不能再持剑。人生艰难,醉生梦死,贪图一时享乐也可以理解,唉,不过不给钱确实有些...
“别打!别打!这是我朋友!”忽然有一人赤裸上身只着短裤,抱着衣服从房间里窜出,边跑边提裤子,奔走下楼。
姑娘伙计客人们皆笑他滑稽,先前的刺耳声又提起来,“孙如虎!你欠的账还没结清!谁把他放进来的!给我一起打!”
孙如虎顶着锃亮的大光头不住跳脚躲避,一心三用,一边躲追打,一边穿衣服,一边口里念念有词,“我也是宫里的人!自己人!自己人!别打!姜凡别躲了!咱们快跑!”推着姜凡被伙计们追出门去。
围观的众人喜闻乐见,笑声不断,魏红英和展九郎听见吵闹,也出了房间看看热闹。
展九郎看得直摇头,手中折扇一开,扇面上的芙蓉花丛不住颤抖,“这就是孙如虎?”
魏红英笑笑,默默点头,“劳烦展兄了。”目光扫见站在楼下的赵梦,赵梦察觉到什么,抬眼往上,两人对视,魏红英递了个眼神,赵梦点头,默默往楼下快走,隔了距离,跟住姜凡和孙如虎二人。
伙计们将二人赶过几条街后便不再追,孙如虎衣衫不整,一瘸一拐的领着姜凡在胡同里乱窜,又逃了一段才停下来喘气。
孙如虎凑近姜凡,咧出个笑来,“怎么样,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可以让人重振精神,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愉悦,这人情就算我还了啊。”
“我决计不会再信你了。”姜凡只是默默推开他,自顾自走前几步,又被孙如虎拦住,“难道你刚才没有?不会吧,你年纪轻轻,难道你不行?哎呦,你要早说嘛,我就不带你去了,没讨到好处还白挨了顿打。”
“你!”姜凡强忍住恼怒,憋得脸色通红,“我没有不行!只是!只是...你!你怎么懂!你怎么能懂!”
“有什么不懂的,你又不说,又要嚷嚷着别人不懂,这不是你自己有毛病。”孙如虎连连摇头,姜凡渐渐平静下来,眼神里多了几分落寞。
“我已经竭尽了全力,也背上了骂名,往后的路,不想再看见复仇。可我双手被废,再也踏不上剑道,我看见过高山,高山仰止,心向往之,可再没有机会了!再没有机会了!你如何能懂!”
“嗐,那为什么非要比剑呢?练点别的不好吗?”孙如虎摸摸光头看他,只得到怒目而视,“哦你的手,那还可以科举,我听你爹说你之前在南国子监读书。”
“我...我更喜欢江湖,我也想成为大侠,我也想别人见到我提到我,敬我一声姜先生。我也想持剑在手,纵横天下,任我来去...”姜凡只剩了苦笑。
“你就是武侠故事看多了,天天做白日梦。不过做梦是好事,你这个年纪就该做梦。”孙如虎脚步一转,走了另一个方向,“纵横天下,任我来去。这个梦,我现在还在做呢,不过我不会武功,只能折腾些其他的玩意,这可都是我的宝贝,我带你去看。我可告诉你,有了我这些宝贝,不会半点武功一样纵横天下。”
赵梦心里一惊,等的就是这个秘密,孙如虎归御用监管,天天摸鱼,从不做事交差,被共事的匠人们排挤,照旧吃奉十余年,监工对他确有知遇之恩。十方商会用百倍的价格向东宫买了一件绝不能有的东西,换来了这个消息。
笔趣阁
孙如虎,是大余朝最好的火器匠人,齐二少的鬼火铳,便是出自他的手下。
匆匆跟上二人来到一处废弃破庙,院里常有乞者过夜,收拾得倒也干净。孙如虎让姜凡在院里等,自己在佛堂里捣鼓一阵,随即消失在佛像后面,赵梦知道必有密室藏匿其中,却没记下怎么开门。
不一会孙如虎提着件黑漆漆的长筒火器出来,约莫剑长,和长剑一样,前身铁制,后端木质,也如同剑般,可以持握。扔给姜凡,从自己衣兜里摸出几个手指大小用铁皮封好的小柱子出来,塞一个入火器中卡好位置。
“我叫这玩意铁砂神威统。火器一向不如弓弩,远距离的射程,中距离的破甲,只有近距离的杀伤和极近距离的白刃能勉强胜之,毕竟可以当铁棍砸人。哪怕是如今最先进的火绳枪,也击发复杂,起码需要填药,装弹,点火,瞄准,击发五个步骤,一发打完,换弹换药极为麻烦,换成弓早都十几箭出去了。”
孙如虎接过姜凡手中的黑筒火器,得意冲他炫耀手中的小铁柱,“我想办法把最浪费时间的填药,装弹,点火简化成了一步,只剩装弹,将火药和铁砂一起封在铁皮里,要击发时,只需要用力转动后端的木柄往前推进,用里面的撞针去打这个铁皮,火药一炸便能击发。”
“之后我再把它做成双面开刃,贴身可以挥砍做大刀使用,平日里藏一枚铁皮在里面。等到拉开距离就扭刀柄,一发打出,这一下,老虎都扛不住,何况是人呢,岂不是天下无敌!”孙如虎讲的高兴,手舞足蹈起来,拿着火器冲姜凡直比划。
“当真?竟有此威?”姜凡有些发愣,这火器若真有孙如虎讲的那般神奇,那内力,武功,炼体,都岂不是白费功夫?孙如虎见他满脸质疑,端了铁砂神威统瞄准了院里一颗枯树。
手下一扭。
“砰!”
一股巨力传来,孙如虎被崩的满手鲜血,向后一倒,直直挺在地上,姜凡看那枯树,一如先前,十分安静。
嚷嚷叫痛声起,孙如虎开始喘气,姜凡回头看他,手中的铁砂神威统已经炸断成两截,叹气过去,简单查看伤势,只是少了截小指头,胸口有一小块碎铁片扎进肉中,好在性命无忧。
“就这?”
孙如虎哎呦哎呦地叫,姜凡将铁砂神威统踢到一边,扶了他起来去看大夫。
渐渐走远。
赵梦翻进院中。
第六十三章 往往
往事无情。
我等了十三年,问心无愧。
......
夜深,镖局的队伍在路边的一片开阔草地上扎营,路越走越平,再过两日的脚程,就是松江府的地界。
张舟粥在帐篷里辗转反侧,心里一直惦记着那只怀孕的胖狐狸,前几日走山路,赶路匆匆,狐群有些分散,昨日出山后晚上去点了点,少了好几只,也许是被山里的猛兽猎去了或者还没跟上。胖狐狸跑的慢,估摸着就这几天要生,不知道会不会带几只小狐狸一起跟过来,还是说被猛兽叼走?
越想越烦躁,踢了被子起身,躺在身边的师哥也没睡,睁着眼睛,呆呆拿着一块帕子看,张舟粥叹气,“师哥,你别给祝姐姐再发现,她肯定又要给你脸色看。”
何小云冷哼一声,指了指帐篷内的另一角,祝金蟾的被子被踢到一边,铺盖上空空如也。
“祝姐姐去偷东西了?”张舟粥披了件披风,轻手轻脚的往外走。
“不知道。”
张舟粥摸到帐篷口,探头出去看了几眼,回头,“师哥,你不去看看。”
“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偷偷尾行,非君子所为。”何小云收了帕子闭眼假寐,“折腾完狐狸,记得洗了澡再回来。”
“呃,我偷偷用了祝姐姐的花露,效果还行。不过师哥你是不是傻,大威镖局的高手这么多,万一祝姐姐被逮了,暴露身份岂不麻烦。”
“哼。”又是一声冷哼,“祝姑娘轻功极高,脑子聪明活络,暴露身份?”何小云突然从被里腾起,“尾行却非君子所为,可咱们这是在暗中保护,走。”
俩人悄悄摸出帐篷,和夜里巡视的几位镖师正好打了个照面,为首的镖师抱拳作揖,“您两位晚上好啊,这是出来一起方便?这夜黑风高的,要不给您拿个火?”
“不用了不用了。”张舟粥尴尬点头,昨日他用了去方便的借口溜出营地,回来的时候一身恶臭,祝金蟾被生生臭醒,破口大骂他是不是晚上没看清楚摔屎上了!一日的功夫,镖局里便已传开。
何小云皱眉,扫视了一圈营地,除了这队,稍远处还有另一队巡视,整个营地不算安静,柴火的爆裂声和各处的鼾声此起彼伏,并无祝金蟾的身影,懒得多想,径直问那几位镖师,“有没有见到祝姑娘?”
“早些时候祝姑娘背着长刀去那边练刀了。”为首的镖师指了个方向,“杀气腾腾的。”
两人看去,不过数十丈外,树林边缘,有极亮的刀光不时闪烁,何小云立刻摆了摆手示意多谢,前冲了数步,想想停住,背过手去,还是不紧不慢地凑前了。
离了数丈,脚步停下,祝金蟾耳尖一动,回头瞥他一眼,继续出刀,以劈砍为主,刀势奔放霸道,将面前树上稍矮些的枝条劈了个干干净净。
张舟粥凑过来,小声说话,“师哥我说你老没事惦记着你那帕子干嘛?祝姐姐是肯定发现了,在生你的闷气。”何小云反手就是一记爆栗,张舟粥哎哟哎哟地轻嚎了几声,默默吹了声口哨悄悄摸进小树林。
祝金蟾停刀,回头。
“你来干什么?一副要死的样子,我看了就讨厌,滚蛋!”
“我有些难过。”
“你难过什么,一个大男人,一脸哀怨,坏了本姑娘的好心情!赶紧滚蛋。”
“我难过时也会练刀。”何小云眼神里满是落寞,努力冲她笑笑,转身慢走。
“你!”祝金蟾本要提劲骂他,却微微红了眼眶。其实她知道何小云猜到自己有心事,心有所感,她只是嘴上不饶人,见他真走了,心里有些急,“你站住!”
何小云停步,回身,无言。
月色笼罩。
“你…你怎么不说话了?”祝金蟾先开口。
“不知道说什么。”
“榆木脑袋!”祝金蟾提刀就往营地跑,路过何小云,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你蠢死了!”
跑出几步,何小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的刀法很烂。”
以祝金蟾的轻功,跑入营地不过几个瞬息,故意放慢脚步,就是想等他说话,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一句,气急了,回身前冲就是一刀劈出。
何小云侧身躲过,由她窜进自己怀里,抄过苗刀再将她轻轻推开。
“给你看看我的刀。”
双手持握,刀随身动,反撩出一个极漂亮的圆弧线,再进步,苗刀刀尖不断前追,拉出的一个个圆弧极为漂亮,每一刀借旋转发力,刀势更加霸道。可却不够干脆利落,像是有什么东西挡在前面,总斩不断。
九式刀法悉数使完,何小云收刀,抬头望月,长叹口气。
“你使的是什么刀法?”祝金蟾气又上头。
“追月。”
“好啊你,心里还惦记着那小妖精!你自己说小妖精嫁人生子了,要放下,结果还搁在这里念念不忘!”祝金蟾气得皱了鼻子,何小云只是缓缓拔刀。
第十式。
一往无前。
刀意追尽,斩破月光。
祝金蟾愣在原地,何小云慢慢走近将刀还进她手中牵住。
“若是我活下来,想办法娶你。”
祝金蟾满脸羞红,心扑通直跳,忽然手心一空。何小云突然抽手出来挠挠头,“我毕竟是官差,以后祝空空这个身份可不能要了,以我五品京官的地位,差遣媒人也好说亲。还有咱们之间不许再有什么秘密,你有事别瞒我。”
祝金蟾小小踢他几脚,“谁告诉你我是祝空空了,我可是松江府知府祝同生的女儿,祝府的千金大小姐,真是便宜你了。”
何小云一惊,随即明白过来,“怪不得,原来你是在为此事发愁,咱们要进松江府了,你真是去淮安探亲?”
“嗯,我妈住在淮安的娘家。”祝金蟾情绪又低落下来,“祝同生这个老倔驴,一向只喜欢他夫人和他的宝贝儿子,我才不要去看他。”
“他夫人?不还是你母亲?”
“我妈是正房,他宝贝儿子的妈就是个妾。他那个宝贝儿子没出生还好,一出生,他妈得了宠,老欺负我们母女俩。”祝金蟾愤愤不平,“你以后要是敢娶妾,我就毁她的容!听见没有?”
…
“八字没一撇的事,都没妻哪里来的妾。”
“嗯?你不想娶我?好你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狗东西。”何小云又挨了几脚。
一阵急促的口哨声在树林里响起,何小云竖了耳朵,这几日跟下来,也能勉强分辨一些指令,此声短促尖利,大致是示意狐群进攻的命令。乱叫些什么?树林里能有什么敌人?何小云皱眉,暗叫不好,领了祝金蟾就往林子里钻,“师弟出事了!”
两人钻入树林,沿着刚刚的声音方向跑过数步,不远处有萤火点点,何小云立刻领着祝金蟾向萤火奔去。
萤火中间,张舟粥抄了根树枝握在手中,严阵以待,祝金蟾跑到他身边,才发觉身边的萤火乃是狐狸眼睛,自己正站在狐群中央。吓一大跳,手中刀翻正,就要向最近的狐狸劈去。
何小云一个闪身掠过搂她入怀,手扶上刀柄,调整方向劈空,忽然警觉转头,抽过祝金蟾手中长刀,将她护在身后,刀身一转,和张舟粥一同指向一处。
一声低啸!
不远处的营地,巡夜队伍中领头镖师竖起耳朵,舌尖一翻,哨子贴在舌苔上发声,低且短促,一连三响,另一队听见,立刻分散,前往不同帐中。
吹哨的那队拿了火把武器,往低啸声方向列队摸过去。为首的镖师行镖多年,刚才的啸声一起,立刻分辨出来,虎啸!
百兽之王,自然中的绝对霸主。
萤火森森,啸声之下,狐群开始不断骚动,张舟粥接连吹哨,才将狐群稳住。祝金蟾皱了眉头,她头脑聪慧,立刻反应过来这狐群竟是一路跟过来的傻弟弟所养,张舟粥这傻小子还有这样的秘密?她养尊处优惯了,平日赶路断然不肯在山林里乱窜,被刚刚的虎啸一激,有些害怕,骂张舟粥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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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两抹幽蓝跳动接近,白色的皮毛在月光下十分显眼。
白虎。
天之四灵。
何小云翻手,将刀光藏在身后,“我们只是路过此地,无意惊扰,若是无意冒犯了圣兽,还请见谅,我等立刻离去,绝不停留。”
“嗯。”
好似人声传来,幽蓝渐渐离远,消散在黑暗中。
几只小小狐狸缓缓从夜色中爬出,身上还拖着干涸不久的胎衣,祝金蟾这才察觉到围绕身旁那股挥散不去的臭味,捂了鼻子过去就给张舟粥一脚,不再开口,径直往林外跑去,正迎上探头探脑来看看情况的巡夜一行人,不理他们,径直跑回营地。
众镖师如临大敌,拿起武器却看见何小云独身一人从林子里,众人大惊失色,“张兄弟?难道那大虫它?”
“那大虫应该只是路过,张师弟还没方便完。”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议论起来,“张兄弟看着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的,怎么总是臭气熏天,把祝姑娘都熏跑了。”
“怕不是吃坏了肚子,祝姑娘之前一时兴起做了几个小菜,我去尝了一口,哇。”
“怎么说?”
“惊为天人。”
祝金蟾默默站在众人身后,轻轻踢了何小云一脚,“你过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众镖师心领神会,悄悄离开。
月色下,两人的影子靠在一起,走过长长一段。
淮安白府。
澡桶内,白檀、桃皮、柏叶、沉香浮在水面,一旁的安神香已燃尽三根。
两个丫鬟隔着薄帘候在左右。
今日要处理很多事,这些日子,每日都要处理很多事。白安早已累倒,陪着女儿沉沉睡去。
她累了,但她不能倒,只在澡桶里泡了很久很久。
有时会痴痴看手上的镯子,玉的料子不好,与她的身份极不相称。
他刚当上锦衣卫,用第一个月的月钱买了给她。
她一直戴着。
......
往往无情。
往往一往情深。
第六十四章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今日,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嗯。
大光明殿前,数十人将广场正中的阴阳图团团围住,齐白羽和司马源身着道袍,站立在阴阳图的两只鱼眼内。司马源身背一把巨型黑伞,齐白羽腰佩一柄桃木剑,剑身上满是繁杂符文,像极了五雷正法,浮雕的手法巧妙绝伦,只是少了一丝浑然天成。
能围观此战的人不多,都是些江湖名流的熟脸,还有人身着官服,看衣服上的刺绣纹饰,品级不低。只有十四月中一人坐在上位,两侧站着的都是些留着各式胡须美髯的道长们。
院中一角,何春夏和狂澜生坐在大榕树的树杈上,何春夏指指那些官府人士问狂澜生,“不是争道录司天师的位置吗?怎么还有这些官员参与?”
“道录司天师的位置比你想的重要,在我小时候,人的命运还由天注定,道教因为术法可以衍算出天命,被尊为国教,甚至连大余的储君都要由天师通过命数来定。坐在这个位置上,一举一动都会左右朝政。”狂澜生叹气,“只是如今所有人的命数都不再能算,道录司天师的地位也不复先前,可道教中的奇人方士很多,信徒更是遍布朝野,权力依旧庞大,这股力量可不容小觑。”
“哇,那你干嘛不去争,你剑法那么高,肯定轻松取胜。”何春夏看着阴阳图中的齐白羽,“真是便宜这缺心眼了。”
“斗法分为文斗和武斗,文斗就是论道,如果在论道上说服不了对方,才会选择武斗。”狂澜生突然笑起来,“基本上所有的论道,都免不了武斗,道家弟子们的拳头可能不硬,但是嘴一定硬。”
十四月中耷拉着眼皮起身,冲围着阴阳图的众人挥挥手,领着众人行礼,上香,朝拜,念了一大段告祭先祖的祝问,行礼再拜,领了众人高喊完“福生无量天尊。”才回到座位上坐下,示意两人可以开始。
两人相互行过礼,司马源温和笑笑,“《道德经》中‘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随,或歔或吹,或强或羸,或挫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齐兄何解?”
“好了好了知道你是竹林党人了,狼子野心还要讲的道貌岸然,虚伪。”齐白羽不屑哼声。
司马源脸色冷下来,“齐三少不愿解,那出题便是。”
“论道论道,论的是道理,今天就教教你怎么讲道理。”齐白羽冷哼一声,张口就来,引经据典,儒道结合,不时夹带私货,“正一道法,狗屁不通,茅山道术,只会打钩(茅山道术的符箓有大量很奇怪的钩形)。”司马源气得面红耳赤,用粗鄙之言回击嘲讽。
两人的争斗逐渐升级成骂战,互相揭对面派系祖上的老底,你祖上墙头草,你祖上刨人坟...十四月中翘起二郎腿,打个哈欠,周围站着的道长们大多见怪不怪。
何春夏看得啧啧称奇,狂澜生笑着解释,“道教的派系内斗很严重,主要按长江南北和不同门派分为以正一道和茅山符派为首的南派道士,尊王重阳为师祖的全真门下大多算是北派道士。司马源是南派道士中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狂澜生用眼神示意何春夏看阴阳图中插着的阵旗,“南派道士精于符箓雷法,北派道士则以阵法见长,只有天机一脉游走世间,能够将阵,符二法融会贯通。齐白羽师承全真掌教王无羡,是正儿八经的北派道士出身。”
何春夏微微皱眉,“所以说这两人斗法,是因为南北两派间的世仇?”
“不全是,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道录司天师的位置一向由正一教主即南派道士领袖来坐,天机一脉并不过问政事,只斩妖邪。但老天机当年算出余朝会遭大劫,乱世即将来临,于是强行与当时的道录司天师斗法,杀人夺位,之后又将天师之位传给弟子十四月中,道录司天师的位置从此归了天机一脉。”狂澜生长叹口气,“南派和天机一脉就这样结了梁子,有些激进的南派道士更是不进京,不听诏。这次司马源回京,估计就是特地准备在今日来夺回这道录司天师的位置。”
何春夏皱眉,“道录司天师既然归了天机一脉的传人,可齐白羽并没有拜十四先生为师,他凭什么坐这个位置?”
“天机锁。”狂澜生指了指齐白羽胸前,两枚小锁已经合二为一,“在过去,只有合上天机锁的人才有资格接任天机道人。老天机的三名弟子中,据说二弟子余道木曾合上天机锁,但老天机将他逐出师门,天机锁也一分为二,和二十四长生图、五雷正法两件至宝一起,分别传给了大弟子李青蓝和三弟子十四月中。天机道人的名号则是由十四先生接过。”
狂澜生笑笑,“十四先生退隐,天师之位就一直空缺,有两三年时间,直到齐白羽持一枚天机锁出现即位,那年他才十三岁。齐家势大,明面上没人反对,如今十年过去,他找到两枚天机锁并合二为一,坐在这个位置上,算是名正言顺。”再笑笑,“所以十四先生和我严格来说并不能算天机一脉,真正的天机道人,其实是齐白羽。”
“原来如此,这缺心眼地位还挺高。”何春夏看着台上仍在唇枪舌战的两人,小小打个哈欠,“俩人对骂半天了,还打不打?”
“先论道经,以德服人。”狂澜生顺着司马源的眼神去看,齐白羽嘴上不停,以司马源为圆心缓缓挪步绕圈,手藏在身后,不断结印,不时洒些粉末石子到地上,拍拍何春夏示意她去留意,“符法对阵法,在单人间的比斗中,符法算是占尽优势,阵法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来配合,还要时间提前布置,你看齐白羽,边骂边走,表面上是在论道,实际是布阵,我看司马源早就发现,却也不着急,应该有法子应对。”
此刻阴阳图中的司马源默默将背后的黑伞取下,握在手中。
五行伞,陨石为杆,竹为骨,铁为皮,伞面刻九宫八卦阵,可御水火。
齐白羽注意到司马源手中动作,也不再说话,手扶上剑柄。
下一瞬司马源身形诡异探出,七星天罡步依次踏前,一手持伞,一手捏了张符纸结印,口里念念有词,一掌劈出,“急急如律令!”
符纸钉在空中。
镇!
齐白羽身形一抖,被定在原地,眼看五行伞就要劈来,齐白羽胸前的天机锁隐隐一亮,后撤一步。
“阵!”
司马源只觉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重重砸下,忽然眼冒金星,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齐白羽借此机会一剑刺出。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净心神咒一瞬念出,司马源双眼一亮,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出,血雾散开像是凝固在空中,随即退步掷出数枚符纸,符纸飘入血雾后,雾气像有了生机一般飞速扩散,将整个阴阳图笼罩其中。
齐白羽满眼都是血色,再难分辨出司马源的身影,不一会便被五行伞砸中数下。
齐白羽吃痛,催动内力,桃木剑翻出,整个阴阳图的边缘腾起十余枚小石子飞向天空,不一会此处的温度急速下降,凝结的血红雪花飘落四散。
“临兵斗者,皆列阵前行!”齐白羽大喝一声,点豆成兵,九道残影从四周拔地而起,竟然都是他的模样。十人在场中腾挪换位,脚步不停,一时间难分真假,随即声势暴起,十个身影一同持剑从不同方位劈出!
司马源不慌不忙开伞成盾,蹲进伞下,顺手将一片柳叶拂过自己双眼。
这一击之下他的身影只是微微一沉,右手转动伞柄将力道化开,钻出伞外,双目匆匆扫视一圈,勘破虚妄的分身,持伞格挡。左手拍出一张符纸,一缕火苗从符上窜出,沿着伞面上的纹路阵法急速飞掠,在伞面上泼开,紫色焰火腾起。
司马源双手握住伞柄旋转,一道火龙从伞上跃出,直奔齐白羽真身而去,齐白羽边退边掐手印,四周炸开烟雾,霎时间阵内湿度急速上升,空气中凝结出水滴,阵中雨点落下,然而火龙所到之处,雨水化烟雾消散,火势反而更急更凶。
台下有人惊呼出身,“如此借雨怎么能行!”
齐白羽微微一笑,并非是借雨,而是借风!
风来!
以风为剑,旋转着咆哮刺出,一击将那火龙冲散,穿透雨雾扭转出一股巨力重重轰在五行伞面上。
五行伞柄砸上胸口,司马源吐出一口鲜血,借力后退,弃伞,一手扔符,一手飞速掐着手印。
没了伞?真蠢。齐白羽只是微笑看他,慢慢举起手中木剑用剑尖对准他的退路。
“诸天神雷,听我号令。”
灭。
一道雷光残影。
司马源颤抖几下,终于倒地。
“让你活,不是慈悲。”齐白羽的眼神突然悲伤起来,“我只是看见了你死时的样子,不该在此时此地。”随即又笑了笑,余光瞥向院角的那颗大榕树。
再迈步,走到十四月中跟前,居高临下,挂在胸前的天机锁隐隐发光。
“从今以后,我道录司天师的位置,实至名归。”
“这一代的天机道人,是我。”
十四月中抖了抖二郎腿,“小王八蛋。”
不远处,何春夏耳尖一动,两个熟悉声音从院外传来。
“应该都结束了,都怪你,非要把那个案子审完。”
“怪我,怪我。”
齐二少牵马入院,一眼瞧见藏在榕树上的何春夏,立刻打了招呼,拽马绳过去,马上坐着位薄纱遮面的飒爽女子,也冲何春夏摆摆手。
何春夏认出来是韩香菱,扭头看狂澜生,“韩姑娘带个面纱做什么,是不是道教的什么规矩,我用不用带?”
狂澜生笑笑,压低声音讲了一句,“齐二少明日和韩姑娘大婚,俩人不该见面,韩姑娘就戴着这面纱避讳。”
齐白钰牵马走近。
何春夏抱拳,做个鬼脸,“齐二少,恭喜恭喜,恭喜你啦!”
齐白钰哈哈大笑,抱拳敬过两人,“明日都来,都来啊。”马上的韩香菱也翻身下来,眉眼间笑意盈盈,抬眼看了何春夏,“姑娘们明日可都得来,我单给咱们摆了一桌,咱们也学学这些臭男人,上桌吃酒!”笑了几声,悦耳好听。
何春夏挠头打个哈哈,“你这几日没去上课,消息不灵通。姑娘们昨日已经出城回扬州了,现在京城里就剩了我俩和十四先生。”
“唉?”韩香菱蹙了眉头,“娟儿都闹成那样了还是要走?女学读书,多好的机会,要我说这莫青衫和白夫人也太任性了些,把姑娘们都给坑惨了。”多看了何春夏一眼,“何教习这次是留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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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马快,他们跑十天,我五天就能到,不着急走。而且我二哥这次殿试考砸了,可能在京城多待几天。”何春夏跟着叹气。
“何教习你下来,我俩说几句悄悄话。”韩香菱上前,何春夏从树上翻下,俩人小跑出院,寻了个僻静位置坐了,韩香菱轻轻搂了她一小下,“何姑娘,我自小和钰哥儿一起长大,他心里想什么,一个眼神我就能一清二楚。他心里有你,我知道的。”
何春夏瞪大了眼,吃惊看她,韩香菱面纱下微微一笑,点点头,继续说话,“我和钰哥儿只是定了婚事,你突然出现,我终归有些生气,所以对你不好。不过我俩明日就成亲了,有些话说出来也没什么,钰哥儿这人情深,你给他留了念想,会记一辈子,所以,明儿个你还是别来了。”
“可我俩是好朋友,男女之间,难道一定要有这些情爱心思?我只是作为朋友...”何春夏想起前几日的承诺,“我答应过要去的,这,这不是言而无信吗?”
“何姑娘,你为人真诚没什么心机,我相信你对钰哥儿只是朋友。可钰哥儿看你的眼神,我实在放心不下,你若是留在京城,我反而不担心,见得到人,心里不会想,可你要走,我怕他会一直惦记。”韩香菱叹口气,“就当是送我的嫁礼吧,断了他的念想,山长水远,再不相见。”
何春夏看着她的眼神,只有盈盈笑意,明日她将出嫁,嫁给自己青梅竹马的如意郎君。
何春夏莫名的有些难过,在这之前,爱是特别遥远的事,齐白钰,张舟粥,狂澜生...只觉着是很好的朋友,不曾想过男女之爱。
自己一心求剑道,如今长恨在手,已然天下无敌,师叔祖李青蓝是唯一一座在前路的大山,翻山的路上,花开花又谢,也许可以停步,嗅一嗅花香。
自己也会笑着,等一个人来陪吗?
何春夏叹口气,再看她。
“好。”
第六十五章 墨梅
十多年前满人大军入关,兵分两路,一路围城北京,一路南下直取南京。淮安,扬州,常州三地知府,不战而降,苏州知府战死,松江府知府祝同生率百姓民兵八千余人前来援助守城。
苏州城这一守就是十个月,粮缺兵弱,生生支撑到南京大捷,援军前来,里应外合,大胜。
大捷当日,祝同生领命接过南军统帅一职,还没等修整歇息片刻,立即调头出兵北上,一月后收复三地,从此淮安府,扬州府,常州府,苏州府降为州地,统一归松江府管辖。
凭此军功,祝同生可以募养私兵,拥有自己的军镇。
江南富饶,收淮安,扬州,常州,苏州四地的松江府更是一跃成为全国经济发展最好的地方,甚至超越了南北两京都,大块土地肥得流油。只是知府祝同生却不属于东宫或竹林党中的任何一方,凭着兵权在手,腰杆硬气,除了圣上谁的面子都不给,反正圣上也不理朝政。两边看他都极为头痛,却拿他没什么办法。
最近两个月,淮安已换过三任知州。
第一任知州是喝花酒时蒙眼追逐美人,坠楼而死。
第二任知州体恤民情,上任三天,走访各地去视察慰问百姓,早出晚归,披星戴月赶山路,在马上打盹,不慎摔落山崖,连全尸也没留下。
一连死了两位知州,松江府知府祝同生觉得此事蹊跷,特地差亲信陈卓前往淮安赴任。
第三任知州陈卓跟随祝同生多年,兵油子出身,官至武骑尉,行事圆滑狡诈,携私兵二百走马上任,一路上的村镇无不杀猪宰羊,尽力接待,陈卓手下又吃又拿,好不快活。唯有陈卓本人,只食用从松江府带去的干粮和饮水,身边总有数名高手,轮番保护左右。
陈卓到淮安后感染风寒,五日后卒。
祝同生得知消息后气得一掌拍碎了公案桌,他是个急性子,当即持兵符到军镇上领了三百精兵就要往淮安赶。手下人劝说可能与党派之争有关,要入松江府,淮安便是第一道防线,而且淮安水路畅通,坊市繁荣,商业和经济极为发达。第一个死的淮安知州与东宫交好,前段时间展千岁被刺成了废人,也许是竹林党想从京城调人过来,分一杯羹。
祝同生觉得很有道理,既然大概率是人有意为之,于是又多调了七百精兵,合计一千人,马不停蹄往淮安赶,明晚就能到。
......
淮安。
如今淮安的首富是白家,白安从一个卖灯郎一跃成为扬州首富家赘婿的故事在街头巷口可是茶余饭后经久不衰的谈资。
白家究竟做什么生意,反倒没人太去在意,如今太平盛世,家家户户的小日子都过的还不错。不就是商人嘛,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商人位置最低,挣的臭钱再多,该看不起照样看不起。
白家的店开在淮安城区,街区还算繁华,地段不贵,不起眼的小小店面,连招牌也没有,紧贴在金玉满红楼旁。大门仅仅容两人一齐入内,往门洞内看去,深邃漆黑,一般人见了,还以为是金玉满红楼的仓库后门一类。
入门后要走过长长的红木长廊,登梯上楼,豁然开朗,一眼望去,满目山河。
都是字画。
这世上的东西,绝大多数都会有自己的价码,单单有一样东西,价格纯凭喜好,任由卖家制定,卖家说这玩意值多少,就能卖多少。
这玩意叫艺术,无价之宝。
满满一屋子的字画,倒不如说是满满一屋子的钱,有时候是白银,有时候是黄金。松江府知府祝同生不好说话,但管不了所有人,靠着官家手中盐铁一类的生意,东宫在松江府十年来贪下的巨额赃款,就这样一屋屋的出去又进来,凭指缝里漏下的一点点,都能成就一个淮安首富。
站在店里的,却一直是习瓷。受南宋时期程朱理学的思想影响,女子在外抛头露面,与其他男子打交道是大忌讳。女子经商,会被骂不守妇道礼节,人言可畏,商人地位本就底下,顾忌口碑,外人面前,断然也不会与女子做生意。
白家明面上的白老板,一直是白安。
习瓷虽是扬州首富独女,可满人军队围攻南京时,扬州府知府不战而降,放满人入城。
入城后的满人军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习家身为扬州首富,首当其冲,万贯家财被劫掠一空,家中亲友,丫鬟下人皆被杀了个干净。武功在铁甲前显得太过无力,习瓷被强暴后晕倒在血泊中,是白安把她从死人堆里背出来,俩人藏在拖去城外烧掉的尸首中,险些葬身火海。
再见何小云时,他已是身着麒麟服,春风得意的五品京官。那天她看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只一直笑。他那年二十岁,一直在吹嘘些自己在京城立下的赫赫战功,二十岁的锦衣卫千户,前途无量。
他没注意她的眼神。
她最需要的时候,等到的不是他,可她还愿意等,他来了,她却不等了。
她在夜色下找到白安。
“明日娶我。”
“好。”白安不解,“他不是来了吗?”
“门不当户不对,如今的身份天差地别,他应该去娶官宦家中的大家闺秀,而不是我。”她笑笑,不自觉去摸手上的便宜玉镯。
她大婚,他偷偷看她,她心知肚明。
十年后的冬夜落雪,白府门前,她牵着女儿的小手等他。
他入门,忍住不看他。
抬头好大雪。
习瓷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这幅墨梅,春去秋来,店里的字画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这幅墨梅一直在。
有人要买,她总是笑着劝,“现在梅花都用红去点,墨梅?黑黢黢的不好看。”
墨梅的落款是苏三清。
店里静静站着其他人,方书和江秋,习瓷不回头,俩人便不开口。
良久,一声叹。
方书上前,“大威镖局今晚能到,但没想到祝同生来的太快了,一天的时间,根本来不及布置。”
江秋叹气,“要想像杀陈卓一样杀祝同生,难度太大,祝同生出身名门,却一直喜欢与江湖中人往来,手下门客众多,自己更是用毒的高手,在打仗时曾使用过自己研制的毒雾攻城,趁着夜色让守军昏睡,轻松拿下常州。我们这段时间做了太多事,露了不少马脚在外面,经不起细查。刚收到的消息,祝同生带了一千精兵来,我们手上满打满算也凑不够一千人,既然时机未到,不如现在先撤开,以后再找机会。”
方书摇头接话,“这是最好的机会,要实现计划,祝同生就一定要杀!”
习瓷只是看那墨梅,淡淡一句,“祝同生一定要杀。”
刀出鞘声。
方书和江秋耳尖一动,俩人的身影忽然暴起,方书持剑在前,江秋剩下的左手一翻,手指间已夹住数枚暗器。
习瓷转过身来,冷哼一声。
“谁!”
“我。”
......
金玉满红楼内,何小云三人四楼东阁,张舟粥哼哧哼哧对付面前先端上来的稀粥小菜,“一路上咱们吃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嗯?”祝金蟾扭头看他。
“咳咳咳...”张舟粥一口咽下,呛了几声,“我们路上吃的太好,这地方也太难吃了!”后脑勺被轻轻拍下,淡淡的槐花香。
“小鬼,那我特地吩咐给你做的些难吃菜,就不必端上来了。”张舟粥扭头去看,红妈噘着红唇,另一手提着只白瓷酒壶,张舟粥打着哈哈腆这脸陪不是,“红妈我这赶路赶的口里没味儿,乱讲的,乱讲的...我师父在那儿呢?还劳烦您托人去请请他。菜记得上。”
红妈笑笑,“你师父在旁边跟白安白老板谈生意,一会我就让他过来。”转身出门。何小云听见白老板,心里“咯噔”一下,方书?和白安有什么关系,难道和先前自己想的一样,不会不会,断然不会。
祝金蟾打个哈欠抻了个懒腰,桌子底下踹了何小云一脚,“干嘛非要我陪你俩连夜赶过来,待会你俩去找那个叫方书的就是了,这事跟我没关系,我去找我妈。”
张舟粥道,“祝姐姐你不好奇镖里的东西了?”
“哼,暂时金盆洗手。”祝金蟾没好气的又踢了何小云一脚,“收拾的好点,麒麟服换上,你们聊完了就过来,给我妈留个好印象。”看何小云并不搭理,痴痴的不知在想数枚事情,起身过去掐他肩膀,“听见没有?”
何小云吃痛,昂昂昂的随口答应几声,起身就往外走,“我有些内急,一会回来。”
追上红妈,“方书和白老板在那里谈生意?我和白老板有旧,我去把他俩一同请来。”
红妈扭头看他,脸熟,之前方书好像在楼里请过他吃酒,又和张舟粥一起来,也没想其他,讲了旁边白家的书画铺子,何小云匆匆谢过,几个闪身已经消失在门外。
再听见她的声音,没想过会是这句话。
何小云呆呆看她,先前的猜测...江秋和方书都认出他来,江秋皱了眉头,“你竟然还没死?”
习瓷叹了口气,“何大哥,听见就听见了罢,当初还是你让白安入的竹林党。”对方书和江秋两人挥了挥手,“叫咱们的人都到白府去集合,我和何大哥说些话。”
两人纵使心里对何小云有疑问,但时间紧迫,正事要紧,不再开口,匆匆离去。
“当初让白安入竹林党去为东宫做事,是想让你俩过的好些。这些年,没让你们做过什么事,我以为自己都拦下来了。”何小云静静盯着习瓷身后的那幅墨梅,他认得苏三清先生的笔迹,“竹林党的事,有我去做!还用不到你们这些人!”
“何大哥,你猜到了?苏先生要我做什么事?”习瓷笑笑。
何小云沉默不语,良久才开了口,“我不明白。我现在心里很乱,猜不到苏先生想让你做什么。”
“造反。”习瓷长舒口气,“何大哥你要知道,白家,明面上一直是为东宫在做事!白家领头造反,打的也是东宫的旗号!”
一枚棋子,隐藏了十年,终于等到了今天。
习瓷继续开口,“东宫造反,逼朝廷出手镇压,从此以后,东宫在朝野中,再不会有任何的话语权,这只是第一步。”
“储君未定,苏先生大权独揽,这世上若没有天子,那该如何?”习瓷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天子不理朝政十年,没有天子的十年成了大余朝最好的十年。”
“不要再说了!”何小云用刀直直指向面前极为陌生的她,“不要再说了。”
“苏先生是个温和的人,他说世上的人不该分三六九等,可天子该杀,他却不肯。”习瓷笑笑上前,摊开双手对了刀刃要去抱他,何小云的刀身最终偏开,她靠着他的肩上,手贴在他的心口,“苏先生的意思,交出皇权,让天子活,天子依旧是天子,只是不再拥有执掌政事的权力,让出来的权力,就交给天下百姓。天子,老老实实做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和这十年间一样,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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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云将她推开,捂住耳朵,“不要再说了...”
“何大哥,你是锦衣卫,我不为难你,只是请你去我府上看一看。”习瓷伸手,摘下他捂住双耳的两只大手,牵了其中一只,领着他慢慢向前。
一路上不少人藏了兵刃收在衣中,腋下,或用布包好提在手中,匆匆往白府的方向前行,看见习瓷,皆作揖行礼,习瓷一一点头回应。
何小云头痛欲裂,祝同生,祝同生是祝姑娘的父亲,他刚刚亲耳听见习瓷的第一句话,就是要这个人死。
白府门前,已经聚集了数百人,这样的大规模集会必当引起官府的注意,可淮安当下并没有知州,官差不敢动手拿人,只当没有看见。所有的人好像都认识习瓷,自动分出一条路来让两人入内。
习瓷领着何小云到正厅的墙根底下,示意何小云背自己翻上屋顶,何小云已不想其他,照做便是。两人站上屋顶,居高临下。
“你看见这些人了吗?土匪,小贼,卖艺走江湖的,要饭的,商队镖师,衙役...好多人都有罪,是些下九流,上不了台面的人。”习瓷冲站在下面的人招手,几乎所有的人都抬头看她。何小云这才发觉,数百人的集会,却寂静无声,大家只是默默的昂起头来。
“只是因为我们出身不好,因为我们天生卑贱,天生低人一等。”习瓷的声音略微大了些,“我们没有办法改变,我们不能科举。要饭的儿女只配继续要饭,戏子的儿女只配做娼做妓,衙役的儿女只能是衙役,商人的女儿连商人都不配做...所有的人,从出生下来,命运就好像已经注定了,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知识的补给,为了活着已经需要竭尽全力,即使是有一颗想去向上的心,也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被生活击溃!”
“可我们,并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我们不希望,再有像我们一样的人,只是因为出身,因为没有好的家世,就丧失了拥有更好生活的权利。”
“这些人,为了所谓的人人平等的人间,要去扮演东宫,要去扮演恶人,要去无端端的把自己的命送掉,甚至死后,还要留下千古骂名!”习瓷笑着,泪无声无息的落下,“何大哥,你看见的每一个人都会死,我,我们,我们不后悔。”
她昂起头来。
“为了像我一样的人。”
“为了像我一样的人!”
为了像我一样的人!
……
我家洗砚池头树,
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颜色好,
只留清气满乾坤。
第六十六章 绣春刀
“人的一生只有两个阶段,长大前和长大后。有一天你会在匆匆前进的路上突然停步,莫名掉下泪来。”
“其实那个瞬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你只是突然意识到空空如也的肩上压着重量,你迈的每一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不轻松,这就是你长大的一瞬间,你很快擦干眼泪继续奔跑,从此以后只为长大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活着。”
“那年我十七岁。”
......
何小云站在屋顶,看着白府内外叫嚷着口号的人群冷笑,“明目张胆这样闹,淮安的官兵到底在干什么,这些话光说出口就已经是死罪!”
“这些时日,淮安前后有过三任知州,都死在我们手里,现在的淮安暂时是一块无主之地。”习瓷笑笑,“况且这几条街我都买下来了,路口由自己人把守,淮安城里的百姓们,还都以为我们在这里面盖新楼呢。”
何小云漠然不语,右手自从上了屋顶后就一直握在绣春刀柄上,他的刀很快,只要一瞬就能抹下习瓷的头颅。他扭头看她,她笑着迎上他的眼神,她保养的很好,皮肤细腻紧致,画了淡淡的妆,甚至要比十七岁时更为动人。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习瓷十七岁时的笑容在脑海中翻起,渐渐浮现在三十岁的这张笑脸上。
她的眼神。十七岁时她看这世间的眼神,明亮,干净,清澈见底,如今却是看不见底的深邃。好像,她不再是她,不再是那个十七岁时自己爱上的她。
人是会变的,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怎么才懂。何小云咧出个惨笑,无端想起祝姑娘来,真的下定决心娶她?掖在心口的那块鸳鸯帕...深夜里,他犹豫过,还想着到淮安再见习瓷一面。
见到习瓷以后,要说什么,要做什么,他其实不知道,以为自己再见她一面,就可以再也不想。
可真再见到她时,她正不紧不慢地说着要杀祝同生,松江府知府祝同生。如果自己真娶了祝姑娘,那祝同生就是自己的老丈人,何小云突然觉得好笑起来,胆敢议论如何刺杀朝廷命官,自己身为锦衣卫,应该将几个议论的反贼当场格杀。
现在杀,还来的及。他握刀的手微微颤抖,习瓷刺杀三任知州,密谋刺杀知府祝同生,亲口承认要造反,任何一条,都是诛连亲族的重罪。杀了习瓷,救下老丈人,阻止造反,大功一件,风光迎娶祝姑娘,凭此功绩谋一个闲差事,和祝姑娘再生一对儿女,后半辈子富贵荣华,子孙满堂,人间最大的乐事也不过如此。
恶念转瞬即逝,何小云咽了口唾沫,握在绣春刀柄的手却渐渐松开,对着习瓷叹了口气,“为什么要杀祝同生?”
“既然是造反,声势一定要大,祝同生手握兵权,身经百战,若是不死,怕是我们在淮安刚举起起义大旗就会被直接拿下。”习瓷留意到何小云手上的动作,凑过去,靠他近些,“松江府的几个州的知州都与东宫交好,手底下的人我都送过钱,认得,打着东宫的名号起义,这些人大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松江府知府祝同生一死,祝家公子在京城赶考,祝家兵镇里的精兵便再无人能调动。”
习瓷笑笑,“我们占据淮安,将名号打响,京城知道消息派兵来剿,至少也得一月以后,足够布置很多事。淮安地理位置优越,有钱有粮,易守难攻,到时候守城一战,靠地利打一场硬仗,然后让剩下的人趁着夜色逃走,沿着运河四散。淮安首富领东宫之命造反不成,大败被俘,东宫残党流入民间,也许会东山再起,这消息传到京城里,高官和圣上都会有所顾忌,东宫再势大,也会丢了根基,不再被重用。”
“杀祝同生一个人,胜过杀万人,祝同生一定要死。”习瓷眼底有一抹杀意一闪而过。
何小云皱了眉头,“朝廷一定要你死,可以带着女儿和弃城的人一起逃。”
“不行,大家都知道淮安首富白老板是东宫的狗,这次也是白老板领头造的反,我死了,这件事才会有结局。”习瓷站在他身侧,两人靠的极近,近到他一伸手就可以将她牵住。
何小云轻轻往一旁踏出一步,拉开距离,“白老板是白安,你只需要一纸休书断绝关系,你俩还有女儿,你得活下去。”
“白安要是死了,孩子没有父亲,会活得很难。”他想让自己活下去,活下去?习瓷的心突然开始狂跳,她压住激动起来的情绪,颤巍巍的开口问,“你带我走?”
“不。”何小云摇摇头,“我答应过一个人要娶她,她叫祝金蟾,她父亲是祝同生,你要杀的人,也许会是我的老丈人。”
习瓷的脸一点一点冷下来。
何小云跳下屋顶,一片手绢飘在空中,刀光一闪,两只丑鸳鸯被刀刃分开,坠落在地面。
“就当我俩这一面没见过,忘了吧。”
人在要死的时候总是格外惜命,会贪恋世间的美好。苏先生,竹林党,平等人间,习瓷...都滚去一边吧,这些事情如同乱麻般盘踞在脑海中,干脆一刀两段。
何小云在屋顶上看见了入院来的江秋,刀光分开人群,刀尖向前,抵住江秋的喉头,“解药。”
江秋摇头,“何千户,你知道了这些事,难道还觉得自己可以抽身而退?”
血顺着江秋的脖颈滴下,江秋默默盯着何小云,拦在他的身前,对上他的眼神,刀刃在一点点前进,划破肌肤,将割入肉中。
习瓷开口,“他要什么都给他。”
江秋叹气,下一瞬已掠至何小云身后。
有东西压在心口,何小云往外走,习瓷盯住他的背影,他没有回头。
习瓷咬牙。
“明日,祝同生一定要死!”
......
金玉满红楼的四楼东阁。
祝金蟾张舟粥吃过一阵,桌上的珍馐都动了筷子,何小云还不来,祝金蟾放了碗筷,轻手轻脚地摸到门前探头往外看,张舟粥嘴里不停,嘟囔着说话,“祝姐姐这地儿就一普通酒楼,红妈做主意不容易,你别惦记这里的东西。”
祝金蟾反手将门栓合上,回来就给张舟粥一脚,“都说了你姐姐我金盆洗手了。”张舟粥不解,“锁门干什么?”
“这件事不许告诉你师哥。”祝金蟾哼一声,从怀里摸出个白玉小印扔到张舟粥面前,“大威镖局运的宝物让我给偷出来了,装银两的马车底下有夹层,里面装着不少乱七八糟的小玩意,还有图纸,图纸和其他的东西我实在看不懂,就把玉印给拿来了。”
张舟粥嘴里不停,瞥那玉印几眼觉得有些面熟,当即将嘴里的东西咽下拿起拿玉印细看,白玉正方小印,手感温润细腻,一整块极品和田玉,上雕一麒麟,胖头肥尾须发活现,神气十足,翻过来刻着四个小字,展伟豪印。
这方小印,分明是父亲察觉出事情不对让自己南下找方书时塞到自己手里的那一块。时间过去不久,张舟粥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印章翻过来是一幅画,怎么变成了这四个字,还有,这印明明是交到了齐白钰的手里,怎么会成了十方商会交给大威镖局托运的镖物呢?
张舟粥百思不得其解,有些担心,“魏雪竹这人冰雪聪明,要是发现了猜到是我们拿的怎么办。”
“猜到又能怎么样,你何大哥可是锦衣卫,就凭他们也敢上门来找麻烦?”祝金蟾得意洋洋,一把抄过张舟粥手里的小印重新收进怀中,“展老狗的私印,偷到这玩意再金盆洗手,你姐姐我在江湖上的名号就得要更进一步,我可得好好想想,是叫六指盗神祝空空呢,还是六指盗圣祝空空?”
“你不说又没人知道是你,要这个虚名做什么...”张舟粥小声嘟囔。
“难道你做事是为了给别人看?”祝金蟾不屑哼声,“等到你老去的时候,躺在摇椅上看夕阳一边等死一边回想自己的一生,如果没有一些有趣的事怎么能行。太过无趣的一生,不如直接死掉。”
“有道理...”张舟粥回想起最近发生的事,好像与张家被灭门前时的自己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两人又聊了几句话,房间的门轻轻一抖,门栓被劈开,何小云推门进来,直勾勾盯住祝金蟾。
祝金蟾被看得有些发毛,“干嘛了你,也掉粪坑里了?”张舟粥默默接话,“我明明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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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上你偷到了没有?”何小云神情严肃,“十方商会托大威镖局送过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祝金蟾反应过来昨晚出去被何小云发现,瞒也瞒不住,看他的神色,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事,当即翻出白玉小印递过。
这小印何小云也认得,立刻看了刻的那幅图,换成了“展伟豪印”四个字。这种质地的和田玉只供玉玺,也就是说只有展伟豪才能弄得到,这并不是一方私印,而是信物。
一方玉印,便足以昭告天下,造反的事,是由展伟豪亲自指使。
天子十年不朝,东宫造反,是为了扶余子柒上位夺权,再立明君。余子柒是带兵入的京,本就有反意,如此一来,松江府起义的消息传到京城,余子柒要么退要么反。
不,他不得不反,他一定会反。
造反,怎么会是为了东宫的私利,是为了明君即位,是为了天下苍生啊!
如此一来,名正言顺。
苏先生,这便是你布下的棋局吗?
一环扣一环,一步扣一步,苏先生想要的可不止是歼灭东宫,那些痴人说梦,原来你是认真的。你要逼圣上和镇西王侯手足相残,国无储君,你要架空皇权,甚至让真龙天子彻底消失。
屠龙者吗?
世间的人,不再分三六九等?
以天下为棋,这样的杀局,到最后,会是血流成河,这会是我大余朝的灭顶之灾。
我是锦衣卫千户何小云,麒麟服绣春刀,只听圣上差遣,保护圣上的安危。
竹林党人的身份已然破灭。
这个局还有变数吗?何小云看着手中的玉印突然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变数。他将玉印收入自己怀中,抬眼,看了祝金蟾,笑了笑。
“你父亲祝同生在来淮安的路上,走,我去向他提亲。”
第六十七章 生死局
(第六十六章已经修改完,剧情线大幅改动,需要重新看才能够接住这一章。)
“为什么要谋反?”
“老故事了,无非就是一些小情小爱。”
“金玉满红楼的老板娘,我看见她提起你的眼神,小情小爱?你之前说过想过几天安生日子。”何小云叹口气,“人好不容易有了牵挂,何必再豁出命去。”
方书笑笑,“我以为自己可以向前看,可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过去在活着。何千户,你是五品京官,听命圣上的锦衣卫,有些事情你永远不会看见。”
何小云“哦?”了一声,方书继续说话,“你是欺负人的人,怎么会懂被欺压的滋味。这世上欺辱,霸凌,欺负人的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这些混迹下九流的人,你口中的臭鱼烂虾,从出生开始,就活在一个不公平的世界,他们的父辈受你这样的人欺辱,他们受你这样的人欺辱,他们的子女也会受你这样的人欺辱。”
方书摇摇头,“最悲哀的是往上爬的路被锁死了,官的儿子生下来就是官,可以读书,可以学习,要思考下一顿饭钱在那里挣的人,没有力气想其他,只能生活,注定了无为一生。夜深人静的时候,臭鱼烂虾也会不服气的,会想跳到高一点的地方看看风景。”
“这些人无非都这么想着,可以用自己的死,去给其他人换一个机会,换一个往上爬的机会。”
换一个见不到的美好人间。
“只是一个美好的臆想罢了,世间中的事,反反复复,那里来的公平可言,无论是哪朝哪代,这样的事都会发生,何必呢。”
“为了一件美好的事去死,总比碌碌无为的活着更有意义。”方书抬头,用仅剩的一只眼睛望望天空,“这样的局中,何千户,你想好自己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了吗?”
“太复杂了,祝姑娘,我很喜欢她,但你们的事情,我也不想牵扯进来。刚订了婚,新娘子的父亲就死了,怪晦气的。”何小云闭眼想那场景,不住叹气。
“还是别告诉祝姑娘了,你若是想相救祝同生,那咱们就是敌人。”方书笑笑,手腕一翻,三枚飞针贴在手心。
何小云却是话锋一转,“当初让白安入竹林党去东宫做内应,我是存了私心的,这种事如履薄冰,一个不慎就是杀身之祸,我想让白安死。”哈哈笑了几声,“结果他什么错也没犯下,如鱼得水般在两边周旋,竟成了淮安首富。这事我瞒着习瓷,总觉得心里有愧,没想到背地里其实是习瓷在处事安排,是习瓷自己爬到了白老板这个位置上。”
何小云放慢脚步,将自己和方书的距离放的越来越近。何小云长长吞吐一口气息,身形微微一震,内力已在周身运转,“心里有秘密是很苦的事,这滋味陪了我十年,不想再有了。祝姑娘脾气坏,万一让她知道我知情不报,此生都不会再见我。”
下一瞬方书刚抬起手要飞针,一拳已经重重轰在他的脸上,将他掀翻在地,一时半会再难爬起。
“靠得近,还是拳头快些。”
方书满脸是血的踏入金玉满红楼,在门口的伙计远远瞧见,一个上前去扶,一个跑去叫了红妈来。红妈立刻安排完手中的事,小跑过来扶了他上楼,刚要问情况,方书抢先开口,“我徒弟,还在不在?”
“走了一会了。”红妈想了想,“何千户一来就领着人走了。”
“伺候的丫鬟是那个?叫过来。”
两人上了四楼,在东阁坐了,桌上已经收拾干净,剩了一缕酒饭香气在屋中未散。
红妈出门,不一会那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缩着手脚,磨磨蹭蹭地挪进来,眼神先是盯着方书上下打量,见他并无大恙,才小心翼翼地朝门外瞥一眼。
方书心里有数,起身要去将门栓好,却发现门栓断成两截扔在一边,只好将手里的拐杖用作门栓扣好,一瘸一拐的坐回来,拍拍小丫鬟的脑袋,开口问道,“刚才听见什么了?”
小丫鬟摊开掌心,三枚飞针。
先前祝金蟾关门时曾留意过这个门口候着的小丫鬟,不过有一墙之隔,这小丫头看样子不曾习武,未经人事,只是说两句悄悄话,料想她听不见更听不懂。伺候着的丫鬟如果被贵客赶走,老板肯定会询问缘由,这小丫头万一说不明白被打骂责难,何必呢,也就由她留下。
小丫鬟叫杨槐,老家在淮安乡下,家中七口人,务农为生,五个兄弟姐妹,她是老四又是女儿,并不受宠。
这丫头天生聪慧,反应极快,她的无心善意曾帮过方书的忙,于是方书便特意把她从乡下接来养在金玉满红楼里。红妈一个女人,这么大的酒楼,经常有人有事找上麻烦,红妈要强,从来不跟方书说,就把杨槐留在这,听见看见什么事跟他说,他在暗中出手。
杨槐不会武功,方书只教过她些收敛心神,专注五感的法子,安静运功,听力倍增。之前祝金蟾和张舟粥的悄悄话,甚至后面何小云破门后随意聊的几句都听得一清二楚。
杨槐毕竟年纪尚小,其他的话没听太懂,先是听见偷东西和骂展千岁展伟豪是展老狗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吓得直哆嗦,后面还听到何小云说把方书打晕扔到一边,又惊又怕又担心,知道事关重大。见方书关好门,立刻把听见的话一五一十全部讲了,甚至一字不差。
方书听完变了脸色,六指神偷祝空空是祝金蟾?听聊天,何小云张舟粥二人竟然知道这个身份,两人是官差,祝金蟾是贼,怎么会?不对,祝金蟾是祝同生的女儿,何小云怕是先认识祝家的大小姐,俩人都要成婚了,祝金蟾告诉他秘密也不稀奇。也许何小云凭借锦衣卫官职之便,为祝空空偷盗大开方便之门。
想岔了,重点是祝金蟾偷走的那一枚玉印。大威镖局运来的东西中,那枚玉印是最重要的,如果丢了,起义只会是一条东宫的狗的一厢情愿。
没有展先生的信物,这起义不过是一场闹剧,一个笑话,这些已经决心去赴死的人,他们的死亡再也没有任何意义。
方书眉头紧锁。
何小云想的很快,很聪明,因为这枚玉印,方书,习瓷,江秋...一定会去追杀他们,所以要去投奔祝同生,提醒他。
祝同生明日傍晚到,大威镖局今日傍晚到,只有一天的时间布置。
只有一天的时间。
方书叹口气,手腕一抖,翻出刚才杨槐收好的飞针,唤了她上前来,这么大的秘密,不能再让外人知道。
将杨槐搂入怀中,毒针悄悄送到后颈,将刺破肌肤。小丫头发育晚,小小的身子贴着方书微微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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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杨槐乖乖去把门栓上的拐杖取下回来递过,随即小跑出门做事去了。
为了这样的苦命人起义,起义之前,却要杀掉这样的人,也太可笑。
杀!一天的时间,要杀掉祝同生,杀掉何小云,杀掉祝金蟾,甚至杀掉张舟粥...要杀的人太多了,方书扶住额头,何小云已经走过一段时间,现在自己还要折返去找习瓷商量派人拦截三人,时间不够,祝金蟾真实身份是祝空空,武功必然不低,何小云张舟粥更不必说,即使追得上,谁来杀,自己加江秋?
一千精兵,用毒高手,祝同生若是与何小云会和,有所防备后怕是根本不会给机会。
凭借目前的这些人,也许可以拼掉一千精兵?不行,想的是靠这些人为本,起义的声势越大,加入的人会越多,最终越来越大,出师未捷,人都死光了,还怎么把声势闹大。
祝同生善于兵法,知道刺杀的事,也不会贸然进攻,而是停在原地,等人持兵符去调更多援军来,一举拿下。
死局。
方书颓然躺倒在椅中,时间,怎么样都来不及了。
时间?
时间够了!何小云根本追不上,那就不追了。
祝同生收到警告,不会贸然冲到淮安,而是在原地扎营等候大军到来,一举拿下。
所以时间不是一天,至少要五天,五天的时间,足够多做很多事。
祝同生派出的人快马赶到祝家军镇,至少走一天半,加上何小云三人赶路汇合,两天半的时间,日夜不息,足够江秋带人抄近路赶在祝家军镇前,截杀兵符。
没有援军会到,但祝同生还会在原地等。
那么就会有五天的时间布置。
时间够了。
就看大威镖局带来的其他东西了。
方书从椅子上腾起。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个局,又活了。
第六十八章 夜奔
初春的夜,来时仍旧会带着些许凉意,江北的冷风中夹杂了些雨丝吹落。
淮安慈云庵,建成已有数十年,后门外种下的两颗小银杏也长成了参天大树,蔽盖一方,高处有树枝探过院墙向寺里张望。
银杏树下。
“这个事情,我思前想后,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张舟粥缩着身子靠在树边避雨,“师哥,咱们俩可是正儿八经的锦衣卫,怎么弄的跟淫贼似的,半夜趴在尼姑庵的墙根底下。”
一根小树枝从树上落下,直直砸中张舟粥的后脑勺,何小云的声音从树上传来,“淫贼来尼姑庵做什么?普度众生?”
张舟粥挠挠脑袋,“不是,师哥,这尼姑庵凭什么不让男的进,我的意思是咱俩要是换上官服正儿八经的走进去,这帮尼姑肯定不敢拦。”
“你师父方书正想着法子追杀我们,他们的人大多混迹市井,淮安城里不知道藏了多少眼线,我俩这官服一穿,让别人瞧见,不是自亮身份?就差满大街的乱喊‘我在这儿!快来杀我!’,动点脑子。”
张舟粥叹口气,“真不知道师哥你是不是在骗我,方书师父之前还讲不插手朝堂事把我托付给叶师,这还没几个月呢,就要造反。而且这关系也太错综复杂了,我到现在都没明白造反为什么要杀祝姐姐的爹,以及为什么要为了祝姐姐偷的那块印来杀我们。”
“你父亲为了那块玉印那个案子,可是让你张家满门丧命。”何小云说完,良久不见树下吭声,猜是勾起了张舟粥的伤心事,摇摇树枝落几片叶子下去,“抱歉,世事难料。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多的不公平,有本事的,没本事的,有资格的,没资格的都想坐在弈棋者的位置上。可棋局就那么大,位置就那么几个,大多数人,不过是为人所用的棋子。”
呵呵笑了声,“其实当棋子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不用自作聪明的去想那么多事情。”
树下弱弱一声传来,“师哥,我觉得你真的很聪明,可以坐在位置上的聪明。”补充了一句,“但有的时候也不够聪明,咱们在这干等祝姐姐,都不知道等什么。”
何小云不屑哼声,“那是你笨,有些事情我能想明白,但还是要纠结,倒不如不想。你祝姐姐的母亲金芝师太住在这慈云庵里,你师父既然要对付祝同生,肯定要来抓她作为人质,咱们得带她一起走。”
张舟粥倚在树上打了个哈欠,“啥时来啊。”
慈云庵内。
晚课已过,钟声响过三遍,众尼姑打水洗漱,将要歇息。
祝金蟾在几处前殿里乱窜,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位老尼问了自己母亲的位置,得知金芝师太近几日都在后殿诵经,立刻火急火燎的往后殿赶。
远远望去,庄严的大殿内停着三口棺材,春雨夜,微风轻轻吹过门廊,灯火幽幽。
祝金蟾打了个冷颤,低低的诵经声响起,大悲咒入耳,心神缓缓安定下来,细看那大殿内,一个瘦小身影跪坐在棺椁前。
“娘?”祝金蟾轻轻走近。
面前的熟悉背影只是转着手中的佛珠,并不回头看她,淡淡开口。
“这是你陈伯伯的棺椁。”
陈卓伯伯?他不是一直跟在爹的身边吗?祝金蟾心里一惊,想起何小云先前交代过,淮安已经死过三任知州,看来这第三任知州,就是被爹派来的陈伯伯,也难怪爹亲自要来。
几个念头在脑海闪过,祝金蟾的声音有些发颤,“这些坏人也太可恶,娘,陈伯伯的死并非意外,而是有高手行刺。这帮人不仅杀了人,还要造反,还要杀爹和你,我来就是保护你。爹领着兵过来清算这些恶人了,走,咱们快些去跟爹会和。”
“如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一会妄心才动,即被诸有刺伤。”金芝长叹一声。
“妈你讲的啥我听不懂...”祝金蟾上前去扶了金芝起来,将来龙去脉添油加醋的解释一通。金芝连连叹气,她削发前曾是知府夫人,祝同生带兵打仗还行,处理政事的本事却远不及她,常常过问她的意见,祝金蟾讲的政斗之事,听一点便能猜测出大概,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也不收拾细软,径直领着祝金蟾往后门走。
细雨中却响起了叩门声。
两人回头,一位美貌少妇慢步入殿,“请问,那位是金芝师父?”
来人是习瓷,不过另两人并未与她见过面,只道她是寻常香客,金芝冲她笑笑点头。
习瓷心里回想起方书之前叮嘱过的话,金芝师太是祝同生的原配夫人,陈卓当初进城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慈云庵拜访,路上才给了机会让方书下手。
何小云已经赶在路上,来不及拦截,所以要杀祝同生,很难靠暗杀一类的手段,只能硬碰硬,既然如此,可以拿下金芝为质,用来胁迫祝同生。
慈云庵只许女子入内,白天人多眼杂,金芝师太和习瓷在人群中都很显眼,容易暴露。听说这几日金芝师太一直在后殿为陈卓诵经,不如等到夜幕降临,悄悄前来,找个理由将人请出。
习瓷回礼,开口,“我家在街面上新开了几家铺子,伙计说一到晚上就有怪声响起,以为是妖邪,吓得不敢住,还请禅师前去探察一番。”
“今日我女儿来,我家中出了些事,要赶回老家去了。抱歉,这位施主还是去请其他师父吧。”金芝师太双手合十轻轻一拜。
习瓷心中起了波澜,金芝的女儿?难道那个女子就是祝金蟾,六指神偷祝空空?年纪倒是对得上,打量几眼长相,妆画的那么浓,小妖精!
买一赠一,祝同生,如今你妻女都落入我手,不怕你不妥协。不过这小妖精既然能在江湖上行走,武功一定不错,我可能不是对手,得想个法子将这两人都控制住。
习瓷将手背在身后,笑着走近金芝,向她鞠了一躬,藏在另两人视线盲区中的双手已经接过从袖中弹出的兵刃。
分水峨眉刺。
长约一尺,两头尖扁,中间有一圆环,套于中指之上,屈指握紧,可用腕抖和指拨来使峨眉刺贴掌旋转,花里胡哨,变幻无穷。
习瓷双手握拳,藏住峨眉刺前端,下腕,将后端贴紧小臂,作势要合十作揖,下一瞬,进步翻腕,峨眉刺的尾端刃尖已经抵在金芝师太的喉头。
祝金蟾惊觉,下意识掠前一步一掌劈出,习瓷中掌借力挟持金芝后退数步,拉开距离,手中的峨眉刺尖轻轻划过金芝的脖颈肌肤,留下一道血痕。
“我知道你是祝空空,你的轻功应该很不错,所以站好了。”习瓷神色傲慢起来,“听说你父亲祝同生是用毒的高手,曾凭借毒雾收复常州,相信你这迷药也随身带着。”
习瓷轻蔑一笑,祝金蟾?这就是你要娶的女人?不过如此,继续说话,“接下来我要你把解药扔过来,然后一件一件的把身上的衣服都脱掉,再把迷药打碎在这殿中。放心,好好配合,我不会伤害你们母女俩。”
祝金蟾气得咬牙切齿,指着习瓷的鼻子骂了几句难听的话。习瓷冷哼一声,另一手上的峨眉刺搭在金芝的腰间,用力一按。
金芝闷哼一声,强忍住不叫痛。
祝金蟾不敢再开口,只得照做,在心里骂骂咧咧地脱去外衣,从内兜里摸出个小瓶扔出,角度歪了,习瓷斜身探手去够,忽然一股巨力击中腰腹,低头,这一掌竟是身下的金芝劈出。
习瓷立刻慌了神,十年来她并未勤练武功,只是料想金芝作为佛下僧尼,肯定是个普通的老太太,甚至相较常人更弱,可这一下势大力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习瓷头一晕,再顾不上制住金芝,将手上的峨眉刺乱翻起来,先护住自己。
祝金蟾将脱去的衣带作为兵刃,搅住习瓷手中的峨眉刺,一旁的金芝立刻进步出手,母女俩配合无间,几招便将习瓷拿下。
“我的武功是我妈教的。”祝金蟾不屑地淬她一口,母女俩在先前习瓷得意时就一直在交换眼神,祝金蟾是故意仍偏让娘亲有机会出手。
“你!”习瓷想要挣扎,祝金蟾将刚才扔出的小瓶捡起,拔开盖子放在习瓷鼻下,习瓷憋住气息不去闻,祝金蟾揪住她的头发重重往下一砸,再提起来,习瓷已经晕倒过去。
祝金蟾将她扔到一边,开口,“这人肯定就是那帮人派来的女刺客,妈,咱们快走。”
金芝掀衣检查伤势,并无伤口,刚才那下习瓷留了手,并没用刃尖,想想开口。
“这女刺客也带上,等她醒来,兴许能问出些事情。”
“那我背她出去。”祝金蟾把习瓷放到背上,她个子小小,习瓷则身形修长,背在背上像是要把祝金蟾压垮。走了几步,习瓷的脚拖在地上,难以前进,祝金蟾心里暗骂,老女人,猪一样沉!
金芝叹气,她的个子也不高,看这情形,也背不动,指了指一侧的棺椁,“这口棺材是给前任知府准备的,他为官清廉,死后就连尸首都找不齐,家里人就只买了口薄棺材做个样子,里面是空的,把这姑娘放进去,咱俩扛她出去。”
好一阵手忙脚乱。
“有动静了,来了!来了!”何小云瞅见院里的拐角,一个娇小身影窜出,立刻掰下一根树枝将树下打着呼噜的张舟粥砸醒,视线再转向院内。
两个娇小身影扛着一口薄棺材一溜烟地小跑出现。
这...
何小云一脸懵逼。
张舟粥打个哈欠,睡眼惺忪,揉揉眼睛,脚下借着树干和墙面两处使力,窜上院墙。祝金蟾看见他露面,领着金芝往这边跑,张舟粥直勾勾盯着两人扛着的棺材,一脸懵逼,“师哥,祝姐姐这是把人家的祖坟给盗了?”
“你俩看什么看!这老女人吃猪食长大的!有一点点重,你俩快下来搭把手...”祝金蟾起初扯起嗓子就喊,突然警觉到身后母亲的异样眼神,语气温柔下来。
何小云和张舟粥连忙翻过墙,接过棺材抬出慈云庵外,张舟粥一路小声念叨,“罪过罪过。”何小云几次想开口询问,奈何祝金蟾母女二人脚下极快,只得全力奔跑跟上。
几人匆匆赶了一阵路,深入树林,不再会有人影出没。何小云示意张舟粥一齐棺材放下,气喘吁吁地开口,“怎么回事?这棺材里装着什么人?”
“我估摸着这老女人是那个方书派来的刺客,特地来刺杀我妈。”祝金蟾愤愤不平,“还好我技高一筹,将她拿下。”
“活的死的...”张舟粥叹气,师父当真如此心狠,有些难受,盯着那棺材盖不敢去掀。
“喂了点迷药,晕了。”祝金蟾径直将棺材板踢开,“臭官差,你来背,带到我爹那去严刑拷打,把事情问个明白。”
张舟粥过去瞥一眼,并不认得,“还挺好看的。”
何小云觉着此事有趣,微笑探头去看了一眼,棺材中睡着的脸庞如此熟悉,笑意凝固在脸上。
祝金蟾察觉出他神情不对,看这老女人的眼神竟有几分像是在看自己,发了干醋,“你干嘛?不会是看这老女人貌美,想怜香惜玉?”当即抬脚就要踢过去,被金芝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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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蟾儿!不得无礼!”金芝双手合十一拜,“还未请教两位施主的名讳。”
“北镇抚司锦衣卫小旗,素雪剑主门下弟子张舟粥。”张舟粥低头一拜。
何小云缓过神来,心里百感交集,脸上勉强咧了个笑脸出来,“北镇抚司锦衣卫千户何小云。”
金芝目光飞速扫过祝金蟾和何小云,两人的眼神虽然只在对方身上停留几瞬,举止,语气却要比普通朋友亲昵得多,心中已然有数,笑笑开口,“锦衣卫千户,官倒不小,这地界该派南镇抚司的人来,何施主千里迢迢赶来,肯定是为了大事,万事要小心些,家中的妻儿...”故意在此停顿。
何小云尴尬赔笑,“我还未曾娶妻。”
金芝点点头,突然话锋一转,“刚才张施主叫你师哥,素雪剑主叶殊儒雅正直,以‘师’字名满天下,想必门下弟子的武功人品皆优,只是蟾儿品行顽劣,任性惯了,一路上肯定给两位施主惹了不少麻烦。”
之前张舟粥在院墙上的话被金芝听见,“盗”这个字眼极为刺耳,两人自曝是官差,这话是在试探二人是否知道祝金蟾的秘密身份。
张舟粥完全没听懂,以为是客套,嚷嚷着不麻烦不麻烦。何小云倒是听出些端倪,但心里惦记着睡在棺材里的习瓷,金芝讲的又实在隐晦,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体面回应,昂了几声讲不出话来,倒是祝金蟾叹气开了口。
“妈,那有什么麻烦,这一路都是我照顾他。”翻何小云一个白眼,“往事都过去了还提什么,我俩现在挺好的。”
金芝装不明白,“你照顾他?你俩孤男寡女,怎么个好法?如此没有礼教廉耻!真是作孽啊!”假装气闭了眼,手拈起佛珠开转,口里念念有词。
祝金蟾急忙解释,“他这次来就是要向娘和爹提亲的!只是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娘你别生气,我俩之间清清白白的。”
金芝这才满意笑笑,睁眼打量何小云几眼,祝金蟾年已二七还在江湖上乱飘,自己心里清楚,这女婿怕是见不到了。如今何小云出现,名门弟子,官衔又高,夜色下是越看越高兴,挺胸抬头到前面去带路,“走,找你爹去。”
“路上教你说几句漂亮话。”祝金蟾说得极为小声,轻轻踢了何小云一脚,他才如梦方醒般转过视线。
他一直站在棺材边上。
何小云将习瓷从棺材中扶起,背在身后追向前去,隔着距离跟住三人。
夜路难行。
第六十九章 烟花三月下扬州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何春夏,狂澜生,十四月中三人因为道录司天师之争在京城多耽搁了些时日,再上路时,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加入随行。
汇丰银号的大少爷刘灵官,之前论剑会上曾以一柄软剑将莫青衫逼入绝境,三人都认得。刘灵官的妹妹刘柳枝在女学读书,他一得闲就去国子监探望,每次都买些精致礼物分与众人。
他长着一对极漂亮的桃花眼,容貌俊美,出手又阔绰,女学的姑娘们在私底下议论男人,提到最多的就是刘灵官和齐白钰。陪着姑娘读书的丫鬟们更有不少已然芳心暗许,还为此事相争打斗,闹过笑话。
“何教习和十四先生要回扬州,既然同路,不如结伴而行。”
江南等地最为富饶,刘灵官作为汇丰银号的少当家,一直是在南京处理生意,这次论剑会完多留了些时日,也该回去了。
反正大少爷有的是钱,一路跟着蹭吃蹭喝,何乐而不为。
几人走着官道,沿途游山玩水,不亦乐乎,过路城镇一定找最好的酒家来住,多花几个时辰在当地的风土人情上,赶路五天,才刚从开封府出来。
双驾马车内,戏文唱段又跑着调响起。
何春夏翻个白眼,偏头去看狂澜生,他点点头,何春夏轻轻提了提缰绳,跨下的银鱼极通人性,伸展四肢向前路奔出,几个眨眼便与马车拉开距离,声音渐小。
跑过一段路,何春夏放慢速度,她耳边的歌声不再,只好等等身后的狂澜生。不一小会他追上来,笑笑,敲敲耳朵,示意自己还听得见,何春夏叹气开口,“十四先生自打出了京城,走了一路,就哼了一路的小曲,他心情怎么这么好。”
“能不高兴吗,京城里的政事全推了不管,天机道人的名号也有人接,还白捡一便宜徒弟伺候养老,换我我也高兴。”狂澜生笑笑,眉宇间藏着几分担忧,“你有没有觉得刘灵官这个人有些奇怪?”
“没有,他挺正常的啊?”何春夏想了想,“谈吐博学风趣,举止得当有礼,就是爱逗人玩儿,老是对路上偷偷看他的姑娘们抛媚眼。”
狂澜生点头赞同,“我说的不是这个。刘灵官这个人挺邪门的,论剑会之前,江湖上根本没人听说过汇丰银号的大少爷会武功,而且他从擂台赛到与莫青衫姑娘比剑,不显山不露水,只使一把普通长剑,凭借雄浑内力取胜。”
刘灵官的比斗狂澜生都有留意,但只对与莫青衫一战时的那柄奇诡软剑印象深刻。论剑会上凭硬实力杀进前八,在江湖上也算是顶尖高手,如今俩人同吃同住,接触的近,狂澜生远超常人的五感却觉着刘灵官的行为做派十分异样,与实力不符。
“刘灵官完全不像是个内家高手,内功境界的提升需要心境上的自省,内家高手的气质会越来越中庸平和,返璞归真,让自己的气息隐匿起来,与自然万物合一。”狂澜生闭眼再睁,双眸幽蓝,五行诀在周身运转起来,自身的内力与天地灵气共鸣,如同一团水雾静静消散在阳光之下。
何春夏有一瞬恍了神,好像狂澜生是一株草一片叶,存在世间却难以留意。不想运功,好不容易才集中了精神盯住他,狂澜生的双眼已经恢复如常,开口说话。
“刘灵官的存在感太强了,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无时不刻都在尝试着吸引其他人的目光,与讲究谦和的内家修行完全相悖...这个人身上的味道太怪了。”
“脂粉香吗...”何春夏抽抽鼻子想了想,“他还挺好闻的,比京城的大多数姑娘们都好闻些。”
狂澜生笑笑摇头,“你多留意些,我总觉着他是特地和我们一起南下,藏着事情。”他这么说并不是空穴来风的第六感,在齐白钰的婚礼上,狂澜生曾在苏瑶池和刘灵官身上嗅到一模一样的味道,汇丰银号的大少爷,苏三清的侄女,俩人关系不一般。
苏先生当真放十四先生回扬州?刘灵官也许是安排在十四月中身边的棋子,也许...只是空想罢了,自己早就不用关心政事,就算真有些什么,也不归自己操心,看见了再应对。
狂澜生笑笑,不再多想。
几人又晃悠着赶一阵路,天色将晚,找了官道上的客栈住下,此地接近开封府,往来走镖,做小生意的人不少,店里只了剩一间房,如果不住,就得连夜赶路去陈州。
何春夏主动提出睡马车被拒绝,十四月中嚷嚷着要吃饭,先让小二去准备酒菜,几人坐下边等边商量,一位布衣少侠默默走近在何春夏身边站好,反复打量着何春夏腰间佩的长恨剑,确认了开口,声音清澈悦耳,“长恨剑主何春夏,怎么是个小丫头片子?”
众人看他,短打男装,剪裁合适,细皮嫩肉,双眸含水,眉眼如钩,脸颊微红,面相极为清秀,只是站在一侧,空气中便多了丝浅浅的花露香。
十四月中看着他鼓鼓囊囊的胸前,来了兴致,“这位侠士看年纪也不大,敢说这样的话,想必剑法和胸襟一样,令人叹为观止,敢问侠士姓名?”
“哼,算你识相,我叫李思怡。”那少侠得意昂头,“听你们说一间房不够住,没关系,我这里也有一间。”指指何春夏,“何春夏可以跟我一起住,不过我可不白收留她,我要她帮我做一件事,明天她就得跟我走,我去哪儿她去哪儿,等她帮完我的忙,我再放她走。”
“少年郎,男女授受不亲,想占我的便宜?”何春夏又打量了他几眼,长得还是蛮好看的,就是脑子不好使,“一间房睡一晚,我,长恨剑主,就归你了?这种美事上哪儿找去。”
“嗯好。”十四月中一口答应,招呼端菜的小二过来,“吃饭吃饭。”
“他是个男的!我怎么能和他住在一间房里!”何春夏见十四月中神色认真,有些慌乱,下意识瞥一眼狂澜生。
“她是个小姑娘。”狂澜生笑笑,何春夏“啊”了一声,起身要去细看,李思怡赶忙闪开。
“胡说!我明明是男儿身!”李思怡心里一慌,装出自信的样子,将胸脯挺的更高些,刘灵官哈哈大笑,吹了声口哨,“姑娘如此打扮,又能认得长恨剑想找春夏姑娘帮忙,想必有些隐情。姑娘可以先领了春夏姑娘回房间细说。”
李思怡只得不情不愿的领了何春夏上楼,自己精心装扮,甚至连走路姿势这样的细节都留心更改,结果还是被这伙人轻松识破。越想越有些不忿,走到一半又跑回来发问,“你们怎么会知道我是女儿身?”
刘灵官:“你的声音很清脆。”
狂澜生:“你的味道很雅致。”
十四月中:“你的大胸很浮夸。”
何春夏看看李思怡,再低头看看自己,突然明白,“...”
其余人都识趣不再说话,瞧着李思怡瞪十四月中,十四月中嘿嘿笑了几声,该吃吃该喝喝,又哼起小曲来。
刚唱完一句,抬手举杯要饮,李思怡突然前窜,两手压住十四月中的小臂,一架一翻一提,步随身动,一脚踢开十四月中坐着的板凳,前手滑上搭住肩膀,竟将他死死压在桌面上,动弹不得,“出言不逊,该打!”
客栈里的客人们看见打架,都起哄叫好,抻着脖子瞧热闹。
“武当派的小擒拿手?自己人自己人。”十四月中嗷嗷叫痛,手上掐个出几个指诀又松开,视线努力上移,只能看到一对大胸,怕伤到小辈不敢出手,“我乃持国云中圣君十四月中,按辈分不是你的师尊就是你的师祖,李大丫头,快给我松开!”
李思怡一惊,立刻松手,偏头去问何春夏,“真的假的。”
“假的。”何春夏吐吐舌头。
李思怡又羞又恼,急得拔剑相向,“好你个老不正经的狗淫贼,十四先生是何等人物,岂容你这样的小人冒充,我今日就为十四师祖正名,好好收拾你这狗贼一通,让你以后再乱讲话。”
不想伤他,只用剑脊抽打出招,十四月中长叹口气,瞪了何春夏一眼,知道对方留手,自己也不能真和小辈较真,抄起筷子当剑格挡。
武当剑法他烂熟于胸,虽是以短击长,但每一击点中的位置恰到好处,李思怡的剑招刚出手就无力再继,一连数招都是如此。
如此打法,在外人看来就有些玩弄羞辱的意思,有好事者嚷嚷,“武当派的小姑娘本事不行啊。”
“老淫贼,没想到你还是个高手。”李思怡被旁人一激,咬牙狠心,翻腕亮出剑刃,持剑要刺。十四月中见她真急了眼,口里解释,李思怡只当没听见,还要出手,只好低喝一声,“何小丫头!”
何春夏嘿嘿笑声,一个瞬步闪过剑刃,钻到李思怡身前,搂了她一下,双手上提,卡住李思怡的两只胳膊窝,让她不能再出手,“你别生气。刚才是骗你的,他真是十四月中。”
“可你刚才明明...”李思怡气还没消,一把推开何春夏,见她赔着笑耸了耸肩膀,再看十四月中,顿时红了眼眶,自己听着十四月中的故事长大,虽未谋面,但心里十分尊敬。
如今自己被认出是武当派的弟子,把这个长辈当做淫贼又打又骂,要是传出去,武当剑派岂不全成了欺师灭祖的小人。
“也没有这样捉弄人的!”
一时间她也不知是该继续生气还是该向十四月中道歉,只好扭头蹭蹭蹭往楼上的客房跑。
“李姑娘这心计,怕是第一次出山跑江湖。”狂澜生笑笑,偏头看刘灵官,刘灵官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思怡的背影点点头。
好鼎炉。
与其他人一起同路南下,不能在夜间单独去寻当地的青楼勾栏,又不能打何春夏的心思,客栈里更是少有单身女子居住,自己已经好几日没能发泄欲火。突然见到如此美人,容貌清秀,身姿优雅,更重要是武功不高,也没什么江湖经验,若是自己能拿下...
刘灵官悄悄眯起双眼。
入夜。
客房内,卧床贴在墙边,何春夏脱了外衣准备入睡,李思怡躺在床内,别过身去面壁不理她。
“不就开个玩笑嘛,还要生气?”何春夏在床上盘腿坐下,默默运转起二十四长生图,“喂,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啊?”
李思怡故意不答,良久,见何春夏没有追问,侧过身来,见她打坐,有些好奇,“你真笨,我又不像你,素雪剑主武功高,什么都不怕。一个女孩子家怎么独自在江湖上行走,当然是扮成男的方便些。”
“有道理。”何春夏闭着眼睛点点头,“怪不得你要我跟你走呢,保护你?”
“切,谁要你保护。”李思怡叹了口气,“武当剑派里的各个派系现在都斗疯了,都恨不得把其他人杀干净,见了面就要打。我师父怕我受伤,特地派我去参加论剑会,叫我请素雪剑主叶殊和峨眉掌门慕容秋敏走一趟武当主持公道。结果我还在半路上,论剑会就比完了,好不容易到了京城,一打听才知道素雪剑主回扬州去了,我就追啊追,然后你们就来了,我想长恨剑主跟我回去肯定也一样。”
“论剑会比了大半个月,你怎么会没赶上?你这路上走了有...”何春夏在心里算了算,“你起码走了一个半月的时间,这...”
“我刚过南阳马就被人偷了...”李思怡委屈开口,“还在山里迷了路,走了好多天的山路才绕出来。”
“哈哈哈哈,小笨蛋。”
李思怡伸手去掐何春夏的腰间软肉,俩人在床上嬉笑打闹一阵,一缕轻烟悄然从窗外飘入,在屋内散开,李思怡不一会困意上来,枕着何春夏的大腿睡着。何春夏打个哈欠也起了睡意,缓缓闭眼。
一个身影从窗外翻入屋内。
采花大盗裴空轮,亦或是说刘灵官,找了个去茅房的借口偷偷过来。时间紧迫,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得速战速决。
刘灵官扫视一圈屋内,将布置大概记在心里,吹熄了屋内的烛火,向床边摸去。李思怡紧贴着何春夏,得将二人分开,黑暗中刘灵官翻到床上,将李思怡抱正放好,刚要脱衣,看了身旁打坐的何春夏,感觉奇怪,还是将她先放躺下,推到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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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翻出床外,轻手轻脚的想将何春夏放平,触及的一瞬,黑暗中忽然腾起两团血红,一道剑光袭面而来,刘灵官一惊,竟然张口就咬,血腥味立刻在口腔里炸开。
刘灵官被扎中喉头,当即一阵晕眩恶心,反身蹬腿,一个眨眼便已飞速掠出窗外,悄无声息地滚落在地,向着茅房奔去。
关上门,喘息数声,用手擦去嘴角的鲜血,突然察觉自己口腔内并无伤口,刚才应是何春夏以指为剑刺出,双指被自己咬破,叹了口气,那两团血红的位置,应该就是春夏姑娘的眸子,她到底是什么怪物?也不知道她看清自己没有,她没中迷药?怎么会?
正思索着,突然一股人间至味在味蕾上炸开,无比的甜美。
阴阳两仪功运转起来,刘灵官闭眼,在茅厕的恶臭感受着口腔里传来的甘甜,一股温暖顺着喉间滑下,传递到五脏六腑,四肢经脉中。
这股力量从那里来?
何春夏的血,她的血?
致命的诱惑。
只是尝到些味道,欲望在脑海中膨胀开来,牢牢将这股味道刻进意识中。
何春夏先前的血液被长恨吸干,在由狂澜生半人半妖的宝血加上无数天材地宝精心构筑的血池重获新生。
受到十四月中的叮嘱,此后她一直在夜里打坐,修炼二十四长生图,体内新生出的血液至阴至阳,蕴含着沟通天地灵气的力量,对于修炼阴阳两仪功的刘灵官而言是大补之药。
若是能得到何春夏的处子之身...
自己的内力会成倍增长,天底下还有谁会是自己的对手?刘灵官的双目中只剩下无尽的狂热。
要想办法一点一点地吃掉她。
刘灵官疯狂地吮吸着手上已经干涸的一点点血迹,不知不觉中,他的手已经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
叩门声起。
谁?
刘灵官停住,神智一点点开始恢复,手上被自己咬出的伤口发痛起来,“谁?”
狂澜生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刘兄弟,你这上茅房的时间也太久了,我还等着呢。”
“马上好。”
狂澜生微微皱眉,隔着门的恶臭中夹杂着一丝血腥味。
茅屋的门打开,刘灵官冲狂澜生笑笑,不慌不忙地进屋去了。
狂澜生回头,视线盯住刘灵官藏在衣袖中的那只右手。
这是...狂澜生闭上眼,仔细从恶臭和血腥味中分辨出那一丝极为熟悉的气息。
怎么好像是我的血?
血腥味渐渐飘远。
第七十章 苍穹
人类最原始的浪漫,也许是仰望星空。
铃铛声轻轻响起。
张舟粥抬头,夜色笼罩,打更声起了,一慢两快,三更,子时。
何春夏安安静静地躺倒在院内的石桌上,她的长发简单束好,搭在脑后,身着白色劲装,脚蹬一双小皮靴,月光勾出她的细眉,正抬着眼看天上的星星。
“师姐你穿这么少不冷吗?”张舟粥缩着手倚在她身边躺好。
“不冷。”
张舟粥凑得近些,紧紧贴在她身边,何春夏用余光斜他一眼,抄了他一只胳膊过来枕好。
时间慢慢向前流淌,两人良久无话,只是看向夜空。
张舟粥突然用另一只手指向天空,“师姐你看,那一颗星星刚刚冲我们眨眼,它也许是你的妈妈。”
“我妈比它温柔。”何春夏伸手将他的手打掉,瞪眼在夜空中搜寻一阵,叹了口气,“她今天没出现呢。”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张舟粥叫起来,“哎哎!师姐,快看那边。”
两人坐起,静静看着滑落进夜色的流火。
“好漂亮。”何春夏喃喃开口。
忽然间,无数颗流火绽放在夜空中央,划过天幕。
流星雨落。
不知不觉中,两人依偎在一起。
渐渐,繁华散尽。
何春夏默默下桌,站到院中,张舟粥抻个懒腰又重新躺好,笑了笑,“师姐,这就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瞬间。”
“啊?”
“挺好的,在它发生的时候,站在我身边的人一直是你,谢谢。”
“有什么好谢的...这种时候不应该是什么青梅竹马,一生所爱的人站到身边吗...”
张舟粥侧过身去,眼里有泪光闪烁,笑笑开口,“我不相信一生所爱,爱是太短暂的东西,总是转眼就灰飞烟灭。”
“神经病,爱你都不相信,那你要相信什么。”
...
只是看向苍穹,闪耀着的漫天星河,有一粒星辰正向两人眨眼。
师姐,我相信你,无数次。
无数次。
张舟粥从梦中惊醒坐起,巨大情感冲击后留下来的复杂情绪在脑海中久久难以散去。他按住头,刚才的梦不像是梦,更像是刻在意识深处,曾发生过的记忆。
可他明明记得,这件事不是这样的,那晚看流星时,地点是在屋顶不是院内,师姐和他说的话,两人之间交流的小细节,统统不对,怎么会这样?两份极为相似又完全不同的记忆交织在一起,让他头痛欲裂。
“你小子,做噩梦了?”一只毛腿抻过来踢他一脚,张舟粥眯眼去看那毛腿的主人,个子不高,膀大腰圆,身材敦实,只着裤衩单衣,盘腿坐在面前的铺盖边上就着一盏油灯研究摆在地面的地图。
张舟粥揉揉脑袋,清醒些开口“祝伯伯,你还没睡啊。”视线在昏暗的军帐里转了一圈,帐中空间不大,三人的铺盖摆开,再放些寻常物件便不再有什么空间剩下,“我师哥呢?”
“你师哥觉着时间紧迫,既然那刺客醒了,还是连夜来审,看能问出什么消息来。”祝同生露出满意神色,“锦衣卫出手,肯定能问出东西,就是昨夜赶路,今夜审讯,两天两夜不睡觉,苦了他了,你师哥不错。”
“祝伯伯你怎么也不睡?”张舟粥打个哈欠,又躺倒闭眼,无心再睡,脑海中反复思索着刚才的怪梦。
“呵,淮安城内发生这样的大事,怎么能睡得着,听说主使者方书曾是你小子的师父。既然醒了,也别急着睡,同我讲讲,方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祝同生跟着打个哈欠,困意上来,立刻出脚踹了张舟粥一下。
怎么父女俩都爱踢人...张舟粥揉揉屁股转身思索一阵,“方书师父,我俩也就在一起待了几天,他这个人很聪明的,感觉他有好多故事,城府特别深,他的剑法很高,用毒和用暗器很厉害。”
讲着讲着难过起来,“我师父其实对我挺好的,看他的样子,跟酒楼里的下人们也好,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掺和造反的事。”
祝同生叹气,“从来都只有乱世造反起义,如今国泰民安,那里来得造反道理,怕是还与政斗有关。第一任死去的淮安知州与东宫交好,东宫借他的手敛了不少财,展伟豪一死,怕是竹林党也想吃上这块肥肉。”
“竹林党在地方上没有势力,绝大多数人是京城的文官或者锦衣卫。淮安是我的地盘,不能明着来,想来也许是要接江湖人士的手,闹大声势,特派京官来接手淮安。”祝同生看张舟粥的眼神突然怪异起来,“你俩是北镇抚司的人,却出现在此地,何小云的官衔也对得上,他特地赶来告知我诸多造反细节,若是能平反,将立大功。难道?竹林党派来的淮安知州是他?”
事关重大,张舟粥从未如此想过,愣在原地。自己因为老喂狐狸太臭被禁止再参与此类的政治议事,他也乐得清闲,此刻听祝同生这么一说,也许真是有意安排?
三人本来好好的吃着饭,师哥不过是出去一会,回来就说方书要造反,领着自己和祝姐姐在淮安城内奔走藏匿,服下不知从那里弄来的解药运功化毒。再然后便是慈云庵寻亲,夜奔出淮安,赶了整整一天的路,早些时候的夜里才到这里。
张舟粥有些惘然,这几日间的事情发展太快,心里的事反复纠缠,一团乱麻,他叹了叹气,起身要出军帐,“祝伯伯,这事我也不清楚,我去看看师哥,也问问他,他在哪儿呢?”
祝同生嗯了一声,“你师哥带着那刺客到湖堤的背面去了,锦衣卫的手段狠辣,估计有些见不得人。”
张舟粥叹气,出帐走了一阵,突然昂起头来看了天空,天穹之上只是黑蒙蒙的一大片,星星,月亮都遮蔽在黑云的后面,难以看清。
不知道师姐会不会也梦到我。
河堤边上的大片草地,晨露渐渐凝结,何小云将自己的外衣脱下,垫在地上。
“看来你真是被那小妖精给迷住了,时间这么紧迫,不急着通风报信,还想着要把她妈也给弄出城去。”习瓷双手的镣铐已被除去,只是一齐绑在身后,何小云蹲下给她解开脚镣,扔到一边,扶了她坐下。
“在我讲述的事实里,造反的人是方书和白安,你只是毫不知情的棋子,听了白安的蛊惑要带金芝出慈云庵。”何小云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笑笑,“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不要说多余的话,你和你女儿都能够活下去。”
“你可以直接杀了我的,费尽心思编这么大个谎,还把我带到这里来。”习瓷不肯看他,也只好看向天空,“何小云,我不领你的情,杀了我!”此刻她脚下已无束缚,本可以起身就走。
“何必还要说些气话,聊一聊吧。”何小云并不偏头看她,“十年前我回来娶你,你却执意嫁给了白安,这是你欠我的。”
...“呵。”习瓷不屑开口,“一把年纪了,还装什么情种,有话找你的小妖精去聊。”却用余光偷偷看他一眼。
“每个少年都会遇见一个一眼就爱上的女孩,在十几岁的年纪,总会觉得那是自己的一生所爱。”何小云笑笑,自顾自地说话,“初见你时,我只是一个普通少年,背着一个女童千里南下,你是淮安习家的独女,我高攀不起的千金大小姐,衣着光鲜,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的看我,眼里是骄傲的光。我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公主,我想象中的公主就应该是你这个样子的。”
“后来我当上了锦衣卫,终于可以有配得上你的资格了,我那时是真高兴,你还记得我给你买了个镯子吗?”何小云偏头去看习瓷的手腕,空空如也,苦笑,“你肯定早就忘了。战乱来的太快了,物是人非,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战乱,如果我没有去京城,也许我就会早早的娶你,世上根本就不会有白安。”
习瓷突然懂了些什么,苦笑,“原来这就是你要阻止造反的理由吗,不想再看见战乱?”阴差阳错般,习瓷心中已经是感慨万千,人并不能窥见对方的心,有时候就是错过,她眼眶湿润了些。
“不全是,我还是很想娶祝姑娘的。第一次见她,她背着一把苗刀,我牵着马,一起去墓园埋那刀的主人,那段路走了很久很久,我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把刀,就觉着她很好,她...我一直在心里想她会是个怎样的人,会有怎样的过去。”何小云默默笑起来,习瓷看见,淬了一口在地上,“呸,一个狗贼!”
何小云继续说话,“再见到她时,这些过去,不重要了,她的也好,我的也好。就好像是和她并肩走过的那段路,埋葬了过去,我就是好像遇见当年的你一样,那股骄傲的劲儿,哈哈。”何小云想了想,“你真的好像她,不,当年的你真的好像她。”
“呸!哈哈哈哈哈!何小云,没想到你竟然是一个如此儿女情长的人,真是可笑至极。”习瓷忍住泪,妒火涌上心头,大笑起来,“一个受过难,受过欺辱的人,只是站的高了些,就忘了这些苦滋味,只惦记着荣华富贵,太可笑了,你可是个竹林党人,那些为国为民的雄心壮志,原来都是些骗人的鬼话!娶你的狗贼去吧!生上一窝小狗贼!哈哈哈哈!呸!”
“国泰民安,为什么要造反?”何小云摇摇头,并不恼怒,“你我都经历过战乱的岁月,如今天下人人都有一口饱饭吃,为什么还要回头看呢?更何况如今东宫开始没落,竹林党人接手以后,虽然不能断绝恶事,但定会较之前更好。”
何小云眼神突然冷下来,“苏先生若是只想走第一步,我决计不拦,死一些下九流的江湖败类来试着彻底击溃东宫,好事。但苏先生要动的是天子,这大余朝是余家的天下!我没读过什么书,实在不懂什么做人的道理,只能认得忠孝节义四个字,我先是锦衣卫!才是竹林党人。”
“我入锦衣卫曾立过誓,首先为圣上尽忠!”何小云指指自己的心口,“然后是为天下苍生!改朝换代是什么样的事?苏先生是要战,要天下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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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忘,只是明明走在一条更温和的路上,现在所有的事都在好起来,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去发展,可为什么要去一拳击穿它,把它掀翻呢?”何小云再度摇头叹气,“何必这么极端。”
习瓷只是嗤鼻,“何小云,你根本没有明白,你站的高了些,看见的东西也高高在上了。”
习瓷只是冷笑,不再开口。
自己只是去做锦上添花的事,失败了也没什么,祝同生驻扎此地等援军到来给方书和大威镖局留够了时间。
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因为我们会死在一起。
根本不会有援军过来。
鸡鸣声起,天蒙蒙亮。
何春夏扶着昏沉的脑袋坐起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隐隐作痛,抬起到眼前看看,两只手指上有几道牙印,深可见骨。何春夏吓一小跳,不知不觉中内力已开始运转,何春夏盯着黑暗中的趴着酣睡的李思怡发愣,是她咬的?
迷药的效力渐渐散去,凹陷进去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初。何春夏清醒过来,打个哈欠去搂蜷睡着的李思怡,把她抱醒,“你昨天咬我做什么?疼死了。”伸了手指给她看。
李思怡迷迷糊糊地睁眼,上下打量何春夏一阵,转了一圈又合上,“咬就咬了呗,能怎么疼。”
何春夏有些生气,刚想掐她,却注意到自己举起的手指,半眯着眼去瞧,刚才还有较为明显的伤口,到此刻却只剩了浅浅的几道印记,痛感也不复先前强烈。
刚才只是梦境刚醒时的错觉?
哼,让你咬我。何春夏搂过李思怡,把她抱进怀里,看着她的睡脸,觉着好笑,忍不住去掐了两下,李思怡哼唧几声,背过身去,调整了个舒服姿势睡好,何春夏团着身子抱她,像抱着一只浑身暖洋洋的小猪。
真暖和。
第七十一章 天意
早些年间,淮安曾有过一座绵延二十三里,工匠六千余人的清江造船厂,在当时,清江造船厂能够制造出全国近六成的漕运船。
余朝先祖为求长生仙药,曾七次派人出海寻天心岛,出海时所用的大鹏宝船,便是出自清江造船厂的工匠之手。
山河岁月,如今的造船厂,历经了兴衰战乱之后,早已不复当年的繁华盛景,厂房十不存一。还留在船厂里的工匠,大多是船厂最庞大时聚在此地的工匠后人,世代造船为生,近些年商业繁荣,靠着淮扬运河的往来商贸造漕运用船,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造船厂里的制造设备和工艺并未荒废,一天的时间,船厂里的工匠众人皆被方书带人控制起来,正热火朝天的研究着分发下去的图纸尝试制造。
江秋的手下中有几个在船厂做功的熟脸,散出消息,“该吃吃该喝喝,有大钱拿,干嘛不干,反正出了事也是我们被胁迫,官兵怎么也动不到我们的头上,不如趁这个机会多挣些钱养家。”
工匠们听了都觉得很有道理,非常配合。
又是一夜过去,天将破晓。
方书整整两天两夜没能合眼,身体已经临近疲惫的极限,时间紧迫,他绝不能倒下!在又安排完数件事后,等在一侧的人群终于散去忙活,好不容易可以闭眼小憩,一个匆忙声音响起,“找到了,大鹏宝船!”
立刻睁眼跟着手下过去,载着数人的一叶小舟直直穿越河道旁的芦苇丛。
芦苇深处,豁然开朗。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大鹏宝船。如同小山一般的巨大身躯映入眼帘,像一只巨兽盘踞在湖畔沉睡。众人轻了呼吸,将小舟渐渐驶近,开阔的视野被逐渐压缩,满眼只能剩下木质船架的灰黄。
来到岸边,登梯而上,走过一段长路,爬上瞭望台。山峰的最高处,已经站着一个人,衣着华贵,身上的金银玉装饰在晨曦下闪闪发光,十方商会魏雪竹。
魏雪竹眺望着远方,那一抹红色在天际腾起,光芒万丈。
方书上前看过一眼,缓缓坐下,合上双眼。
魏雪竹叹气,“可惜。”
这一只大鹏宝船,是由当朝天子余谷丰亲自差遣的能工巧匠百余人来淮安,在此处制造已经整整三年。
余谷丰终究也做上了先祖的长生梦,造这船是为了出海,寻找也许可能被炼成的不老仙丹。
按照工期,起码还要三个月,此船才能下水。
“可惜。”魏雪竹又叹口气,“真不知道你们这帮蠢货在干什么,时间!时间!苏先生原定的计划一前再前,先是误了这宝船的工期!我们带图纸来,又没了时间造兵器!”
魏雪竹继续说话,“你们这儿怎么能出这么大的差错!现在祝同生知道了消息,白老板和金芝还都不见了!”再叹口气,“这场戏,怕是要演不下去了。”
“到底谁是蠢货。”方书冷哼一声,依旧闭着双眼,“你他吗的不知道玉印才是关键?玉印怎么会到祝金蟾手里的!没有玉印,造反只是我们这帮人的一厢情愿!没有东宫党羽的支持,没有这帮权贵的默许,我们刚出淮安就得给人掐死,我们这些散兵游勇就是一块大肥肉,人人都等着取你我的项上人头去邀功!”
魏雪竹哑口无言,只得不住叹气,方书又是一声冷哼,“事到如今,江秋已经去拦截求援的兵符,既然消息还没有传开,我们可以拼掉祝同生的一千精兵,杀人夺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嗯?怎么会?”魏雪竹思索一阵,反应过来,“东宫干掉祝同生起义造反,这可是震惊朝野的大事,经此一役壮大声势,事半功倍,这事就算成了。只是拼掉祝同生,杀人夺印,何其难。”
方书话锋一转,“我还有一事不解,展伟豪虽成了个废人,但终究未死,事情传到京城,不就穿帮了吗?”
“展先生每天可是醉生梦死,用福寿膏吊着命呢,留他活着是因为他得活到余子柒入京。咱们造反的消息一传开,就会有人送去特制的福寿膏,死无对证。况且余子柒带兵入京,哪怕他不反,天底下的人都会觉着他要反,接下来,就是圣上和镇西王侯之间的事了。”魏雪竹放眼望去,一轮旭日已然升起,“京城有苏先生,不必担心,倒是我们这边难以继续,还是说,你想到办法了?”
“我从没觉得杀祝同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既然有时间准备,区别只是付出的代价多少罢了。”方书闭着双眼,语气平淡,“提前在城门和城里的要道上埋下火药和迷烟,假意不敌,四散而逃打巷战,实则在城里放火,让整个城一起炸掉。城门被堵死,我们的人服了解药逃上船,沿着水路,守住几处出口,来一个杀一个,毒火交加,让城里烧上几天,祝同生应该是活不成的。”
“你疯了!”魏雪竹惊声大叫,“你知道这样做要死多少人吗?”
“淡定,我的意思是,只要不择手段,杀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方书依旧语气平淡,“死那么多人又能怎么样呢,印如果没拿到手,我们只是在单纯的作恶罢了,人人得而诛之,有个屁用。现在重点是那枚在祝金蟾手里的玉印,只要印在,我们做的事再怎么残暴,都会被算在东宫和展伟豪的头上。”
“言之有理,方先生,以你的高见,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魏雪竹对此人心生了些惧意,语气也和善起来。
“想法和真正去做,完全是不同的样子,之前白老板非杀祝同生不可,是觉着祝同生此人彪悍善战,起义还未成,就会被他扼杀。”方书突然睁开眼,起身,望向那轮旭日笑了笑,“凭借几个人,几句话,一滴鲜血未流,就拿下来数百人的船厂。在这聊了几句,心思静下来,我突然发现你,我,苏先生,所有这场大戏里自以为聪明的人,都想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造反,靠的不是聪明,而是愚蠢。”方书指了指旭日下的那片芦苇丛,芦苇茂盛,随风摇摆,“乱世之中,陈胜吴广的起义,只用了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们在盛世起义,扮演的是东宫,一个压迫百姓的,恶的角色,所以一直在想要得到东宫党羽的支持,得到权贵的默许放行。”
“可我们本不需要这么费尽心思的聪明,我们只需要百姓的愚蠢和盲从就够了,乱世之中造反,是因为压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在盛世之中,需要的,就会更实际一点东西来笼络人心。”方书的眼神亮起来,“给百姓粮,给百姓钱,给百姓,权力。”
“给粮给钱都是小事,咱们背后有十方商会和汇丰银号,要多少粮钱都是一句话的事。”魏雪竹摇摇头,“给权?谈何容易,十方商会和汇丰银号,多少大商人都没能用财富换来半分权力,苏先生忙活了大半辈子都做不到的事,你说给就给?”
方书哈哈大笑,“咱们都造反了,不就是说给就给吗。首先给百姓的,就是这淮安知州的位置,你记得元宵灯会上选花魁吗?咱们在街头巷尾差人发彩布,让百姓们写上自己的名字和自认为配当这淮安知州的人的名字,只要交还彩布,就可以领到粮食和银两。这样人人都有了权力,人人都参与了造反。盛世造反,我们也得想上一句话来用。”
民意,就是天意!
魏雪竹被此疯狂想法震惊,“那...那彩布上写最多的人就是淮安知州?可是万一这个人要除掉我们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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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个商人,这种事都想不到吗。”方书笑笑,“彩布的数量是由计数的人来定,计数的人,是由我来定。”
“魏兄弟,可以恭喜我了,我,就是新上任的淮安知州。”方书的眼睛越来越亮,“所有的官衔都这样分出去,大的官职给自己人,小的官职,无关紧要的官职,甚至还要增设官职,十个人里就要有一个官,这些个官位全部散给百姓,让他们给我们参与造反,让他们给我们卖命。”
魏雪竹已愣在原地,不再回应,方书彻底狂热起来。
“祝同生根本不用杀,由他进城,由他进淮安。他可以杀,可以杀一人,可以杀十人,可以杀百人,可以杀千人,难道他能杀得尽这淮安的百姓吗?”
“祝同生带兵进城,连一个人都杀不了,因为他只要敢杀一个人,他就是百姓的敌人,他就是民意的敌人!”方书大笑起来,神色癫狂,“根本不用杀人,不用流血,我们背靠民意,民意将把我们托举到更高的位置,拥有和祝同生坐在同一个位置上的资格!”
“咱们无需拼死拼活想着怎么杀人夺印,咱们只需要在祝金蟾是祝空空的这件事上做些文章,用民意,就能让祝同生乖乖的,亲手把玉印奉上。”有血顺着方书的鼻腔流下,他的眼皮不断闪烁跳动,双手微微颤抖,无数思绪想法涌入脑海,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淮安,沿河而下的扬州,整个松江府,南京,江南.....
魏雪竹从震惊中恢复,逐渐冷静下来,打断方书,“方先生,正如你刚才所说,想法,和真的去做,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样子,我先去扶你休息。”
这个想法可以一试!无论如何,它会拖延出足够的时间来。
魏雪竹的到来和白老板的高举义旗只是第一步。
第一枚棋子没能落在合适的地方,不要紧。
还有一个人会到南京,他将是苏先生落下的第二枚棋子。
汇丰银号的大少爷刘灵官。
第七十二章 镜花水月
淮安知州公署,前几日还是空空如也的大堂,如今已是布置奢豪,人头涌动,方书像模像样的端坐在太师椅上,半眯着眼,魏雪竹立在一侧,颇有些狗头军师的模样。
两人身后的匾额上是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明镜高悬。
衙内众人身上的官服大多不合身,只是歪歪扭扭的斜套在身上,魏雪竹见了连连叹气,方书倒是不以为然,疲惫和欣喜交织在脸上,手中摩挲着那块惊堂木,仿佛将权力握在手中。
只是一场骗局罢了,其实他心知肚明,在它被戳破之前,好在还有些时间可以享受这场美梦。
“报,素雪剑旗已出现在城北外十里。”
“报,祝同生率兵驻扎在城南外十里。”
魏雪竹变了脸色,“祝同生怎么突然靠的这么近?方先生,事情好像有变。”看向太师椅上的方书,他好像愣在了原地,“方先生?”
方书思绪随着第一声通报飘远,素雪剑旗?老叶拖家带口的去京城参加论剑会,这会就回来了?怎么会走这条路?....无数句话在心头涌起,一一破碎开来,最终只剩了藏在最深处的那句话。
她也来了?
松白,十几年不见了,还记得我吧?
要去见她吗?
方书下意识用仅剩的右眼去瞥自己那只用木头做的假腿,目光渐渐上瞟,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这身锦绣官服。
如今自己,已算是淮安知州,要去见她吗?
一路赶到城墙之上,看着那面剑旗越来越近。
算了吧。
他胆怯了。
方书叹气,跟着的人群中站出一人来,上前问询,“怎么?您跟叶先生认识?素雪剑主,江湖上的人和势力都敬重他,可以设宴请他,万一他能同意留下,那可是大好事,就算不留,也有着这顿饭的情谊。”
方书皱了眉看他,认出是这几天刚从扬州支援过来的镖师,专走水路,好像是叫孟小二,回了一句,“有旧,你也认识?”
“一面之缘,叶先生真是个很好的人。”
“哼。”方书冷了脸,老叶不会无缘无故的来淮安,“你跟着去看一看,有什么事再来通知我。”
他默默走下城墙,骑马直奔城南而去。
两架马车刚入了城便停下,莫青衫如释重负,赶紧从赶车的位置上下来扭了扭腰活动活动。
“下车!下车!”松白拉开车帘,挨个把车里坐着的姑娘们薅出去。
另一辆车是叶殊在赶,他也有些疲惫,下车站了会,还未放松下来,目光已经瞥在小跑过来的一位镖师身上。
“叶先生好啊。”孟小二上前一拜,叶殊“嗯?”了一声,孟小二笑笑,“您不记得我了?年前我在扬州走镖,书摊边上遇见您,您还指点了我几招呢。”说完比划几下剑招,叶殊“哦!”一声回礼。
“您这是怎么着?码头这块我走镖常来,可熟了,有事可以找我。”孟小二憨厚笑笑。
“想包条船回扬州,大些的,得放得下两架马车还有这些姑娘们,价格高点没关系,这事能办吗?”叶殊指了指身后小跑着去逛路边小摊的姑娘们。
“能办能办!那这船确实得大,按理您明明可以直接走扬路到扬州啊,怎么突然要从淮安坐船走?”孟小二点点头,好奇多问了句。
“呃...”叶殊刚要开口,想了想,还是闭口不答,身边的王姑娘磕着瓜子凑过来,“咱们这儿都是姑娘家,人和行李都多,走的慢,路上坐的时间太长了,有几个姑娘没出过远门,屁股都坐出疙瘩来了,再坐着屁股疼,干脆从淮安包条船回去,站一站好活动。”
孟小二一时语塞,不好回应,只点了点头跑向城南。
两个时辰过去,姑娘们吃好喝好,采买完零食和小玩意又等了一阵,孟小二才领了两个身材健硕的中年妇女过来。叶殊皱眉,“船找到了?这两位是?”
“找到了找到了!这两天船厂里赶工忙疯了,实在腾不出伙计过来跑这一趟,这是我家阿姐和她一个相好的姐妹,加上我,我们仨就给您当这船工。”孟小二指了指两位妇女,“别小瞧她俩,都嫁的是船厂的工匠,水性好着呢,路也熟悉,您叫孟婆子和常婆子就行。”
叶殊点点头,示意带路去船边,王姑娘立刻掏了把瓜子凑过去和那两个婆子一起嗑起来,几人边走边聊,很快熟络起来。
上了船后,叶殊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劲,两侧的炮口和特制用来水上交流的鼓台都在说明这是一艘水军用的战船,船上还散发出桐油的特殊气味,这艘战船甚至还没下过水。叶殊立刻拉了孟小二到一边,“怎么弄了艘战船来?”
“又不打仗,这船在厂房里放太久没用过,这几天刚翻出来想改成商船,还没改好,不要紧的。”孟小二一脸淡然,指使两个婆子过来干活,“咱们先把帆给挂上。”
开船,风平浪静,船走的稳,姑娘们没人回舱,都在船上甲板活动,松白叫过叶殊,劈头盖脸先骂了一通,大抵是当时为什么考虑不周,应该要多走水路,水路多舒服,再讲正事。
“三进院子,东西两厢,正屋书房,后罩房里王姑娘那屋,现有的五间能住人。”
“咱俩睡正屋,十四先生住书房,西厢就是娟儿,春夏,衫衫三个丫头,东厢留给张舟粥和狂澜生。后罩房里,王姑娘照旧,咱们把你收集的那堆破铜烂铁一扔,再腾间屋出来给燕栀燕蝶住,这不就够住了!”松白掰着手指挨个数人头,得意笑笑,目光转向院里进进出出收拾东西的姑娘们,“就是热闹了点。”
叶殊拉下脸来,“什么破洞烂铁,那都是曾经在江湖上立下赫赫威名的神兵利器,每一把都记载着江湖的一段历史,怎么能扔呢,放在院子里就是了。”
“咱们家住那么多姑娘,你把凶器扔院里对风水不好...”松白坚决不同意,俩人在一边争论起来。
王姑娘提了个装满花生果仁的小荷包,找了刚忙活完在甲板上小憩的两个婆子聊天。
“刚才我在淮安城里逛了会,街面上都是姑娘家,偶尔看见几个男人,也都是神色匆匆的,怎么,最近淮安是不是出了什么邪祟或者怪案子之类的?”王姑娘两眼放出光来。
“男人们都忙着造反呢,不是在造东西,就是聚在一起议论让谁当官。”孟婆子摇摇头,“咱们是女人,不许我们参与政事,只好照旧做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呗。”
“造反?!”王姑娘大惊,眼里的光更亮了。
“是啊,说什么民意就是天意,不用再科举了,人人都能当官,每户的男丁都可以参与,用投彩布的方式选官,只要写你名字的人多就能当官,而且投了彩布的人还可以领钱领粮。”常婆子连连叹气,“这种好便宜,就不让我们女人也占一占。”
“只听说过造反抢钱抢粮抢姑娘,造反什么时候是发钱发粮发...”王姑娘看见两位婆子的眼神不对,“应该没有发...”
“知州把妓院里的姑娘们都放了,大户人家里的丫鬟们,愿意走的都遣散,发钱发粮让回家去。”
“这,那有人这么造反的,那可得发多少东西出去。”王姑娘极为不解,“这淮安城要造反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这你就不懂了吧,狗咬狗而已,这造反的义旗背后,其实是东宫。”常婆子挤眉弄眼起来,“这点钱粮算什么,你想想,这些年东宫在百姓身上贪了多少?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东宫?他们要造反?”王姑娘挠挠头,瓜子嗑得更欢了,“我可从京城刚回来,你俩骗我的吧。”
“你瞧瞧你,这就叫不敏锐,不智慧,没有思辨能力。”常婆子有意卖弄,声音压低了些,“侬听我讲,那九千岁展伟豪不是要死啦,这东宫门下,是人人自危呀!尤其是那里呢,就是这江南一带嘛,为什么呀?就因为咱们这里,最有钱。”
孟婆子是扬州人,听得有些不高兴,“瞧侬讲的,淮安是江北,有钱归有钱,土地方,算不得咱们江南。”
“侬祖上还是从天兴府来的哩!”常婆子轻蔑看她一眼,“动动脑子好伐啦,东宫在这江南贪下了白花花的纹银,不还是得靠这条运河从淮安运出去?淮安自从九千岁一倒啊,不到三个月,都换了三任知府啦,为了什么,不就是谁来分钱嘛!竹林党得了势,肯定是想让自己人来当这个知州咯,东宫没办法,竹林党一来,肯定要拿他们开刀的,有多少油水都得榨出来,干脆造反咯。”
“要我说呀,就让他们狗咬狗,反正现在发钱发粮,谁发的多咱这些小老百姓就站那一边,这就是智慧。”
...
松白口中滔滔不绝了好一会才发现,面前的叶殊已经很久没有再回应,停止念叨看他,紧锁着眉头看向王姑娘那边。
“盯着两个婆子看什么看!她俩在你心里特好看?”松白重重敲他几下,叶殊才回过神来,昂昂昂的随口应付过去。
......
林间,树影斑驳摇晃,不时有人影穿梭来去。
江秋倚在树下,琢磨着待会该使用什么样的毒药,一个身影窜近开口。
“江老大,其实我们可以抢了那队人的兵符,去祝家军镇调兵出来由我们差遣,到时候...”
被江秋打断,“你以为别人蠢啊,祝家军纪律严明,军镇里管事的数名校尉更是身经百战,行事沉稳,不好糊弄,并不是随便有什么人手持兵符就能调兵出来的。”
“为防旁人冒充,得是熟脸军士,一般会挑个机敏过人的亲信。算时间,今天一定到。吩咐下去在沿路都守好,从军镇里往外出的,放人过去,往里进的,都给我控制起来,挨个盘查。”
那身影得令,消失在树影间,江秋停止拨弄手中的各色小药罐,按脚力算,今天这送兵符的人怎么着都会赶到,可迟迟不来,难道事情有变?
“江老大,应该是他们,人来了!”探子匆匆赶来报信,江秋皱眉,他们?早料到不会只有一个人,但此人如此轻易就现了行踪?并未发令撤防,只带了几个人跟着探子一同到高处察探。
大路上,八人马队,正不紧不慢地向前进,为首的人一身锦衣,傲立马上骑行在最前方,身后的七人队伍都换着便装,马上携带的兵刃特殊且繁多,主要是三盾两长两短。祝家军中常演练一套小三才阵用作巷战,这七人显然是受过战阵训练的兵中精锐。
“哈哈哈哈哈!竟然是你。”江秋突然大笑起来,那领头的人他认得,并在那人手下吃过大亏。
张舟粥。带兵符的人是他?
怎么会是这小子?江秋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何小云和祝同生得留在淮安附近思索对策,这小子是锦衣卫,锦衣的布料都由公文记载在案,私下织造是死罪,没人敢去冒充,官衔地位摆在这里,军镇的各个统领不会为难他,能使得动人。况且他武功不算低,又有战阵高手相助,有恃无恐,自然可以沿大路而行。
好在这次带来的人足够多,十倍有余的数量,能否取胜?江秋细细观察那几位军中的精锐,小规模作战中,如果无法直接撕裂战阵的防线,面对有序且多手段的进攻,自己这边在人数上的优势会被无限缩小,即使能赢,会伤亡惨重,还是得出奇招致胜。
江秋并未急着出手拦截,吩咐下去,让守在各处的人先聚起来在稍前些的林中一齐埋伏。
“那里来的臭味儿啊...”空气中隐约能嗅见一股恶臭,暗中观察的几人捂了口鼻,匆匆散去。
众人陆续集结,竟有一百余人,挨个领过解药藏好。
江秋选的伏击地两侧都是丛林,便于藏人,不时有人汇报张舟粥等人的位置,渐渐,江秋闭眼,已经能听见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放毒烟!先杀马!把他们逼进林子里去!”,江秋挥手,几十人从隐蔽处杀出,十几枚弓箭与各类暗器前后射出,数名马匹径直倒地。
遭受伏击,张舟粥大惊失色摔下马,好在身边的人眼疾手快,借着马尸掩护,将他脱离。张舟粥反应过来,定下心神,扫了一眼冲来的人群,估摸出大致人数,一声极为尖利的口哨声穿透进丛林,“进林子!进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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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的七位精兵反应极快,刚跃入另一侧的林间便立刻将战阵列起。
“杀!”喊杀声从林中响起,另一半埋伏出手,前后夹击!
张舟粥八人腹背受敌,箭矢,暗器,毒烟一齐过来,众人蹲抱在一起,想要持盾护住尽可能多的位置,但三面盾牌根本无法阻挡,只见两人挺身而出,用肉身做盾,为其他人生生拦下这一轮的进攻。
“往林子深处跑!”
张舟粥的口哨声淹没在喊杀声中,抛下两人的尸首,众人往声音稍小些的方向杀去。两人持长枪开路,剩余三人将圆盾背在身后,掩护张舟粥向前狂奔,身后高昂的喊杀声忽然变成了极为刺耳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
有人跪地,眼眶空空,手心中接住一枚带血的眼珠。
“狐狸!”
“那里来的这么多狐狸!”
“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
江秋怒吼,“毒烟!毒烟!护住头!它们在树上!”
渐渐有人反应过来,服下解药,摸出火折子点燃毒物放出更多烟雾来,逐渐有狐狸的尸首从树上掉落,连在拼杀中的野兽动作也慢了许多,
血腥味混着恶臭,地上的狐狸尸体越积越多。
林间烟雾缭绕,张舟粥身边的战阵精兵训练有素,撕了衣物就尿,分与众人戴好。一番厮杀过后,张舟粥只与两名长枪兵士杀出重围,随着奔跑,身后的烟雾渐渐稀薄,毒烟将散去,可一直有几名追兵死死地咬住距离,追在身后。
几个人,就意味着所有人,只要可以发出声音,江秋就会领人跟上。
跑...
张舟粥还能分辨出军镇的方向,跑...
他已经筋疲力尽,脚下一个不稳,摔倒在地,立刻有追兵跟上出手,但被身旁的长枪贯穿。两位兵士扶他起来,架着他一瘸一拐向前奔。
跑...
忽然一声极为尖利的口哨穿越丛林。
张舟粥如释重负,长舒口气,再支撑不住,瘫软在地上,两只长枪守在身边,追来的人不敢轻易上前,“在这儿!在这儿!”
大部队寻声赶来,双方对峙,百余人的队伍,此刻只约莫剩下一半。损失惨重,但值得!江秋从人群中慢慢走出,叹气开口,“还要负隅顽抗么,拿下你们只是时间长短,兵符交出来吧,我保证让你们死的不那么痛苦。”
张舟粥呼哧呼哧地喘气,狐群死伤殆尽,只余下几只藏在附近的树上,等待着机会偷袭出手,可对面已经有了防备,再难伤亡。
口哨声依旧尖利,这一次却是解散的指令,陪我走了一路,现在,你们自由了。
江秋抬头,看着枝头上跳动跑远的几个身影,笑了笑,“这才对嘛...”
“哈!”
雄浑有力的列阵声起,震荡在林间,树叶纷纷落下,众人皆迷茫相看,这,这是?这声音从哪里来?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踩在众人的心头,江秋反应过来,脸色一沉,“退!快逃!!散到林子里去!”
这样的脚步声!只有军队才能踏出这样的脚步声!这是祝家军!
“逃!”
带兵符的人为防旁人冒充,得是熟脸,最好是机敏过人的亲信。
这个人并不是张舟粥。
是跟着狐群的祝金蟾。
第七十三章 穿心
京城到松江府两千余里,何小云和张舟粥骑马赶路,快些走十天,何春夏有一匹汗血宝马叫银鱼,奔驰到最快,把马跑死,也要四天才能赶到。
那么如果有一封信,想从松江府送到京城,最快要多久?
两天。
官道上设有驿站,驿站里有最好的跑马手和最快的马,每过一段路,换人换马,日夜不息,从京城到松江府,只要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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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就有这样一封信,由祝同生所写,信的内容只有七个字。
淮安反,我已出兵。
这封信是送给圣上的,前三个字交代最近在松江府发生的大事,后四个字表示这件大事祝同生已经出手,会被解决,圣上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最好一觉醒来,根本不记得有此事发生。
玉印,两党在此事中的暗流涌动,何小云,方书...信中只字未提。
祝同生不属于竹林党和东宫中的一员。
对于一个两不沾边的人来说,面对的局势太过混乱,无论是在淮安城中高举的东宫义旗,还是按何小云所说是竹林党的暗中指使,他并没有心思去分辨,因为不管那方政派借着造反这件事谋得到利益,都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作为松江府知府,祝同生看见的只有造反。
手握兵权,甚至可以有自己的一方军镇,祝同生在松江府这块地界上,拥有着至高无上的生杀大权,等同于圣上一般的存在。人要坐在与自己相配的位置上,能够享受特权,也要用东西去换。祝同生用来交换权力的东西是赫赫战功,是在自己的治下,十余年来大余朝里最为富饶,最为繁荣的松江府。
松江府内出现造反,这是祝同生的失职,在他眼里,也是两个政派对他手中权力的挑衅。
事情如果闹大,即使平息,圣上也会问责,到时候丢官,失去权力,自己在京城没有政党亲朋说好话,若是有人在圣上耳边吹风,落井下石,怕是连性命都难保。
天高皇帝远,他吗的给你们这帮京官脸了,平日里伸手偷钱也就算了,如今还想把刀尖抵到主人的脖子上?
所以事情并不会像方书想的那样,有坐下来心平气和谈条件的机会,援军一到,祝同生就会大开杀戒。
第二封信的内容祝同生是和第一封信一起写好的,将在几天后发出,八个字。
造反已平,圣上安康。
这样的密函,会用火漆封好,放在特制的机关筒里面,水火不侵,私下打开会留下痕迹,确保世上只有两个人可以看见。
第一个看见的人是祝同生,第二个看见的人应该是圣上。
狄涛静静的将手里的密函连同拆开的机关筒一起扔进火里,他看着腾起跳跃着的火焰,面色阴沉。
出事了。
造反是预料之中的事,因为早就有所准备,但它开始的太快了,按照计划,起码要等到三个月后,那艘大鹏宝船完工,可以下水,怎么会来的这么快?
时间,时间完全不够了,竹林党为了这场戏煞费苦心,戏服,盔头,妆脸,兵刃都只准备到一半,戏子却已经被人一脚踢上了台。
祝同生作为一条又臭又硬的犟驴,狄涛很清楚,“我已出兵”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场大火还没烧起来,大雨却倾盆落下。祝家军镇的战阵铁骑可不是开玩笑的,在原来的设计中,这场造反根本不会去硬碰祝同生,训练有素的军队掐死一帮跑江湖的下九流,简直跟掐死一只小鸡一样简单。
怎么会出这样的差错?算时间,大威镖局刚到淮安,那边应该在按照图纸暗中筹备武器才对。
狄涛起身研墨,祝同生武将出身,字写的大老粗,容易模仿,重新写了一张密函,八个字。
淮安将反,我已出兵。
将反,那就是还未反,一个小的文字诡计,让造反变成一件还没有发生的事。既然没有发生,那便无关紧要,圣上就不会留心到这件事与接下来发生的种种大事间的关联。
狄涛将密函交付给在门口候着的死士,吩咐下去,用新的特制机关筒封好,等到明天再交付圣上。
这样能多出一天的时间,奇迹,逆转,这些都需要时间。
“告诉齐白鱼,他得出手了。”狄涛小跑奔向北镇抚司的密库,边跑边脱身上的锦衣,“另外跑一趟文渊阁,安排好车马,请苏先生走一趟东四牌楼,记住,不要让外人看见。”
......
东四牌楼,十方商会。
“现在什么情况?”狄涛换了身低调寻常的粗布衣服,身后背着一个一人高的长形黑匣子,魏红英打开机关,取了一盏油灯点上提好,两人一同走进密道。
“一个残废,一个傻子,倔强的很,说什么也不肯答应。”魏红英叹气,密道不长,俩人已经踏入密室。
房间很大,只点着一盏残灯,发出的光有些暗淡,看不清细节,依稀能分辨出两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的轮廓,听见声音,正伸长了脖子瞪向来者。
魏红英挨个把房间里的灯火点亮,房间内摆设齐全,孙如虎顶着大光头鼻青脸肿的被结结实实捆在太师椅上,一旁的姜凡只是用麻绳在他腰间和椅背上绕了几圈打了个死结,反正他仅剩的左手也使不上劲,挣脱不开。
狄涛看着姜凡皱眉,“你说这人是孙如虎的帮工?这人我认得,是叶师家里的下人,怎么...”突然想到那个死在余丹凤手里的御用监匠人,好像是姜凡的父亲。
姜凡开口,“帮工。”
大事要紧,狄涛没有多问,看向一边发着亮的大光头,“十方商会开出这样的条件都不答应,软硬不吃?”
“我可不傻,皇家御用监工匠,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这叫正大光明,名正言顺。”孙如虎扯着脖子向两人吐口水,“给你们商会干活?私造火器,被抓到了可要砍手。”
“知道我是谁吗?”狄涛笑笑,解下身后的匣子打开。
“关我屁事,我可告诉你,我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债主找不到人可是会报官的,到时候把你们都抓起来...”孙如虎边嚷嚷边吐口水,突然安静下来,目光停滞在狄涛的手中。
“这玩意叫布朗贝斯(brownbess,褐贝丝,传奇燧发枪),据说是最为先进的火器,外邦使节的礼物,整个大余朝境内就这一把。”狄涛拿出一把长筒火枪,枪身修长,枪口的下端探出来一截银白色的剑刃,“这玩意,精度高,射程远,不容易炸膛,比你造的那些个鬼玩意强多了...”
“少放屁了!”孙如虎一脸不屑,出声打断,仔细观察那火枪外形,再开口说话,“这看起来也就是一般的鸟铳,只是装了把小剑做长矛用。现在余朝神机营里有一些用的就是弗朗机的鸟铳,击发慢,装填时间长,容易卡膛损坏,优点是轻便,精度高,威力太小,总结,不如用弓。”
孙如虎滔滔不绝的讲起来,“火器一定是中距离武器,两军相对,起码百丈距离,你用火器在那里射射射,射得到人不是有鬼了,换个铅子的时间骑兵就冲过来了,鸟铳而已,我造的神威铳可比鸟铳威力要大多了。精度高,射程远,打不死人,有个屁用,十丈以内距离,一枪打死,这才叫火器。”
“呵呵,十丈而已。”狄涛笑笑,“这枪,三十丈内穿铁甲,如此威力,不是比你的狗屁铁砂铳要强的多。”转头对魏红英说话,“要他俩其实没用,另外找寻常工匠拆开研究出图纸便是,我看还是把他俩放了吧。”
“放屁!绝不可能!”孙如虎嚷嚷起来,“我造的火器就是最好的,这把火器要是比我好,我就给你干活,分文不取!”
狄涛见他上钩,冲魏红英使个眼色,魏红英立刻上前将捆住两人的绳索解开,狄涛开口,“真假一试便知。”比出个请的手势。
“好!”孙如虎气冲冲地抢过狄涛手中的火枪,双手不住在枪身上游走摸索,径直往外跑。
魏红英见状吃了一惊,怎么能让他拿武器?看向狄涛,狄涛摇摇头示意没事,三人跟上来到十方商会的后院。
“到门口拿两挂鞭炮点上。”魏红英吩咐下去,这是为了盖住枪声,伙计们心里有数,让出院子,自觉只留了四人在院中。
狄涛递过九龙带,孙如虎找了院中最远距离的斜角,“这大概二十丈,这院墙是用的砖石,虽然厚些,也不比铁甲坚固,二十丈内,若是能击穿这面墙,那你说的就是真话,我心服口服,愿赌服输。”
说完就是一枪击出,墙面光洁如旧,并无弹痕。
“就这?”孙如虎讥笑,“什么不狼北撕,忽悠人的东西...”狄涛拍拍他,指了指飞檐上的铜铸小兽,孙如虎抬头,兽首已空。
“这,这精准太差了,空有威力,毫无意义。当然这个结构和设计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的可取之处。”
狄涛笑了笑,接过孙如虎的手中的火枪重新填上铅子,走远了几步对着孙如虎举起枪来。
“愿赌服输嘛,只是人还是要吃饭,要娱乐的,咱们就按之前商量的条件来...”孙如虎抖腿如筛糠,姜凡皱眉,要出手帮他吗?犹豫间并不上前。
“我是北镇抚司的镇抚使,锦衣卫的头头。”狄涛一个进步前扎,将手中火器做短枪使用刺出,刃尖停在孙如虎的胸前,孙如虎大叫出声。
“官爷饶命!分文不取!分文不取!”
“还是就按之前商量的条件来,人要吃饭。”狄涛笑笑,将火枪重新递回孙如虎手里,“一样算是为官家做事,但不可像在御用监一般散漫,做事要快,也要听话。”拍拍他的光头,“三天时间,把这火器的图纸给弄出来。”
“三天!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能弄个比这玩意更厉害的出来。”孙如虎点头如捣蒜。
“要听话,我要看见图纸。”狄涛收了笑脸,“更厉害的东西,以后再说。”
院里有伙计匆匆进门,伏在狄涛和魏红英的肩头悄悄说话。
“苏先生来了。”
狄涛恩了声,冲孙如虎和姜凡摆摆手,示意两人赶紧收拾东西从后门滚蛋。孙如虎背好匣子,边走边不断用手去提裤裆,一瘸一拐。
他俩走后,苏三清也是一身布衣,戴着斗笠遮脸,快步入院,跟着狄涛和魏红英走入十方商会的暗室中。
三人坐了喝茶,狄涛将截下的密函说了,扶住额头,“时间太紧凑了,这样下去还没到等到刘灵官到南京,淮安的事就会被祝同生彻底给打压下去!”
“算日子,大威镖局刚把东西运到,造反就直接开始?”苏三清皱眉沉思,“像是迫不得已,有什么事,会让白老板不惜提早暴露计划?”
“会不会是大威镖局在路上出了岔子。”魏红英接话,“祝同生根本没有提到造反是何方势力所为,如果用了玉印作为起义的信物,祝同生应该会在密函中写明,东宫在淮安起义,而不是简单的‘淮安反’三个字。”
狄涛点点头,“那估计问题就出在这玉印身上,此物会影响大局,若是丢了,有些麻烦。”看向苏三清,“先生?时间完全不够,现在咱们必须要抉择,我建议放弃掉这次机会,把功劳送给祝同生,派人去南京追刘灵官,这样可以重头来过,再找机会。”
“长路漫漫,不进则退。”苏三清叹气,“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这么多年的准备,突然放弃?余子柒来势汹汹,这一次若不能一鼓作气,下次机会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苏三清合上眼,“两天之内,你可以送信到淮安吗?”
狄涛摇头,“京城到各地的密函,如果要用驿站去送,只能由圣上亲自下令。”突然想到些什么,惨笑起来,“除非假传圣旨,这种事经不起查,东宫现在盯得这么紧,密函发出去的第二天,我就得死。”
苏三清睁开双眼,“那就多发几封出去。”
有时候,你必须想清楚这是否会是你今生仅有的一次机会。
这一切的发生比预想中早得多,计划被完全打乱,很多事情甚至来不及准备。
要么退缩,收回仅剩的几枚筹码,继续低头去等重新来过的机会,要么押上一切赌自己赢。
可如果这是你今生仅有的一次机会。
人人平等的人间。
我低头了大半生,也许还能再活十年。
我等不及了。
第七十四章 江刀
入夜,料峭春风。
齐白鱼提溜着一个黑玉葫芦,晃晃悠悠地走进院来,随意打量几眼院中的布置,假山流水,花树连亭,雕梁画栋,打个哈欠冲出屋来迎的狄涛说话,“怎么又换地方了,这院子可是让我一顿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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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底下人刚孝敬的,搬过来住还没几天。”狄涛瞥过齐白鱼手上的酒,抬头瞧他的眼神,淡然自若,微微皱了眉头,“这时候来找我?你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听说你要死了,来送送你。”齐白鱼晃晃手中的黑玉葫芦,水声晃荡,有酒香飘出。
“呵,我活得好好的,干嘛要死。”狄涛嗤鼻,领了他进门坐下,桌上满满当当地摆着十多样珍馐美味,只有一双碗筷,这些菜看上去好像都没有动过,“我叫下人拿对筷子来?”
“不了。”齐白鱼从怀里掏出一把花生来,拔出封葫芦的塞子,并不用酒盅,剥着花生,对着葫芦就嘬。狄涛见了,叹口气,取过放在桌上净手的缎帕子将自己吃饭用的银碗擦了擦,递到齐白鱼跟前,齐白鱼斜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倒了酒。
狄涛笑笑,“宫里一直没消息传出来,你还没动手?”
齐白鱼叹气,“展先生一世豪杰,最后一段路却...唉,还是让他走的安详些,在初升的暖阳中,做一个光芒万丈的梦。”随即饶有兴致笑着看狄涛,“怪不得吃这么好,要不要我弄点东西,让你也走的安详些。”
“呵。”狄涛依旧嗤鼻,“我可没准备去死。”
“苏先生不是让你假传圣旨发密函吗?这个时间敢在余子柒眼皮底下搞小动作,你怎么样都活不成。”
“我可不发,为什么要发?”狄涛饮一口酒,“淮安的事一定会失败,说不定就在现在,那些个下九流的臭鱼烂虾已经被祝同生给拿下了,大家只能当无事发生过,静候时机。苏先生是错的,咱们不能也跟着错。”
“苏先生也会错吗?”齐白鱼嘬一小口酒,眯了醉眼看他,“我已经动手了,这种分秒必争的时刻,误了时机,你怎么向苏先生交代。”
“我为什么要向苏先生交代,没有这些年我在锦衣卫的坚守,竹林党凭什么能撑到今天?”狄涛冷哼一声,“苏先生确实是竹林党的领袖,可没有我做事,没有我的关系和地位,苏先生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根本成不了。我的命可比虚无缥缈的机会要重要,过几天,等淮安失败的消息飘到京城,发没发密函,还有意义吗?”
齐白鱼皱眉,“狄兄,事情还没成,功劳先揽到自己身上,不合适吧。况且你怎么知道这个机会虚无缥缈,注定失败?”
狄涛长饮一口,“当初想的是让淮安这帮臭鱼烂虾去劫宝船,宝船都不能下水,你是觉得几道密函就能让他们在淮安守三个月,等到宝船造成?”
齐白鱼不答,狄涛继续说话。
“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淮安那边能够把声势弄大,逼着余子柒动手,和圣上两败俱伤,然后呢,咱们连一个营的兵力都拿不出来,凭什么参与其中,趁乱逼权?”
“培养一个弓箭手要三年,一个火器手只用七天,可现在没有火器,没有火器手,事情也许能闹大,然后呢?连七天的时间都没有。杜观山像山一样立在这京城,咱们入场只能坐着看戏,提条件?你的腰杆不硬,连头都抬不起来,凭什么提条件?”
“苏先生最重要的问题是他只是一介书生,是的,大家都经历过战争,都看见过民间疾苦,但苏先生不知道的是,刀刃砍进肉里是会痛的。割须弃袍,是智慧。”
齐白鱼沉默不语,只是嘬手中的酒葫芦,狄涛见状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轻轻一搂,“齐兄,你要知道咱们现在在做什么,我们将面对的不只是虎视眈眈的余子柒和东宫,更有你齐家老爷子,杜观山,祝同生这样两不沾边,只忠于圣上的人,势单力薄,难道还要把全副身家押进一帮下九流的手里?”
齐白鱼叹气,“机会难得,展先生活不过明日了,我也活不长了,如果我们不趁此机会出手,变数那么多,万一余子柒真能登基怎么办?不光是苏先生,你我这么多年的隐忍,将再也看不见机会。”
“那有什么不好?”
“你!”齐白鱼瞪了眼看狄涛,一把将他扶在自己肩上的手打开。
“咱们为什么追随苏先生,不就是为了苍生百姓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吗?最好接下来的日子都能够像这十年来一样,让圣上处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把权力交给真正能干事的人,比如苏先生,比如展先生。”狄涛笑笑,自觉回位,将银碗中的酒水一饮而尽,长舒口气,“余子柒是什么人,镇西王侯,百姓叫他君心如玉啊,既然他是个能干事的人,把权力交给他,又有什么不对?”
“狄大人,你喝醉了。”齐白鱼将酒葫芦重新塞好。
“我没醉,齐兄可别忘了锦衣卫是干什么的。圣上握住的权力越大,我手中的权力也就越大。”狄涛的双眼突然亮起来,这亮光转瞬即逝,“酒要一口口喝,路要一步步走,你说苏先生非急什么呢。”低头吃菜。
再抬头,眼前空空如也。
一缕春风飘进屋中。
......
金玉满红楼。
四楼东阁,叶殊悠悠醒转,微眯着眼观察着面前十分熟悉的房间和酒菜,视线渐渐停在一张熟悉的脸上,右眼瞳孔上的小小剑痕,方书。
方书今天的打扮很奇怪,这绝不是他该穿的衣服,看刺绣纹饰,品级不低。叶殊暗中运劲,双手双脚并未被束缚住,提劲上来,并未中毒。将眼神挪开扫视屋内,留意到放在方书手边的素雪剑,方书笑笑,一把将剑拔出,一道银光闪过。
“好剑。”
叶殊开口,“那两个婆子在饭菜里下了毒。”
“是。”方书点点头,“你家里人都是些女眷,要是派两个壮汉过去,做饭这种事怎么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姑娘们呢?”
“我只让孟小二把你带过来了,其他的姑娘们,还是让她们在水上漂几天吧,那两个婆子会照顾好她们的。”方书笑笑,喝酒夹菜,“清明节前后的江刀最是美味,比之前要鲜的多,可以一试。”
“叫我过来只是为了吃这江刀?还是你在这鱼里也下了毒?”叶殊用筷子将盘子里的银鱼捣烂,“那两个婆子扯了些淮安的事,我听见了。短短数月,变化不小,看这身官服,战船是你派去的吧,造反的事,你怕是主使之一。”
“老叶,开门见山。城南外十里,松江府知府祝同生的大军就驻扎在那儿,你的爱徒何小云也在,让何小云放你进军营,然后,用素雪剑杀掉祝同生,带他的人头来见我。”方书用剑指了指窗外深邃的夜色,作势递过给他,“然后烟花会在这座城池腾起,战船顺着运河直下扬州。”
“不然呢。”叶殊冷着脸,并不伸手。
“没有烟花,战船会回到淮安的港口,被杀进淮安的祝同生用炮火烧成灰烬。”方书叹气,“我狠不下心亲自杀她,到时候我也死了,也许姑娘们都会水,能跳船活下来也说不定。”
“这种紧要的关头,素雪剑主进了军营,祝同生死,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是我杀的,众矢之的,起码诛我三族,等待着姑娘们的,会是无尽的追杀。”叶殊冷笑起身,“还是赌一赌吧,如果提着你的人头去找祝同生领功,这样,他为什么还要去进攻战船呢。”
叶殊的视线停在方书手中的素雪剑上。
“早知道给你下点软筋散了。”方书摇摇头,“手中无剑,你可不是我的对手。我只是不肯狠心,不代表没有后手,光两个婆子手里的毒药就带了好几种。不过你说的也有点道理,要是真由你杀了祝同生,她也活不成。这样如何?”
方书将手里的素雪剑重新插回鞘中,佩在自己腰间,“素雪剑主先借我当上两天。何小云拿了一件不该拿的东西在手里,老叶,劳烦你去军营,用他师娘的命和你的素雪剑把这件东西换出来,之后,一手交东西,一手交剑,烟花照放,大家两不相欠。”
叶殊思索一阵,缓缓点头,“什么东西?”
“一方小印。”
第七十五章 火树银花
“哎,你觉得,这世上最浪漫的武器是什么?”
“剑。”
姜凡闭着眼,盘腿打坐,双膝上的残灯剑隐隐亮起剑纹,水字诀运转在四肢百骸。他左手无力,握剑无用,看不清未来,十八九岁的年纪,胡须已在唇边蓄了一圈,看着一脸的老气横秋。
孙如虎双手不停,一手拿着细小零件,一手拿着量尺,趴在桌面细细比对,“剑?剑有什么可浪漫的,剑是咱们祖上发明的吗?剑啊,弓啊,刀啊这些好像都是咱们祖上模仿神仙用的兵刃去造的...只有火器算是咱们自个发明的武器,所以,最浪漫的肯定是火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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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器?爆炸有什么可浪漫的,你那指头刚被炸飞。”
“我这两天拆这个玩意儿,火药,是咱们祖上发明,流出去的东西。”孙如虎突然停下手上的活计,极少见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咱们落后了。”
姜凡运功时,除视觉外的其余五感被放大,听见那声轻叹,睁眼瞧见孙如虎的微微苦笑,刚要开口,孙如虎的嘴角突然咧起,眉飞色舞起来,“火器,在白天那就是白日烟火,肯定不好看,烟花绽放在夜色中,火树银花,多好看。前段时间有个圣上身边的侍卫找我来造武器,哎,你知道梨花枪吗?”
“李全将军的梨花枪法?‘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我听过这段书,那侍卫是李家后人?”姜凡看他恢复往常没心没肺的样子,再度合眼。
“什么玩意儿,没听说过。梨花枪是一种兵器,长枪底下装上火筒,火筒里装填些柳炭,硫磺,砒霜,可以更换不同的药筒来达到飞火射烟喷毒的效果,挺厉害的。”孙如虎将散在桌上的零件飞速组装起来,“但是归根结底还是近身兵刃,那个侍卫就希望可以让这个火筒能够射的远一些,可以做火器使用。”
孙如虎举起手中拼好的布朗贝斯,用装在火枪上的短剑作为刃尖刺出,得意笑笑,“我那神威铳就是改那玩意改出来的,现在想来我的想法要比这个什么北丝要好得多。我手里的这玩意大设计上只是用火石代替了火绳,提升有限,狄大人是忽悠咱们的,这枪的威力绝对不可能把那兽头打掉。”
“二十丈,不是枪难道是暗器,什么样的暗器可以飞那么远还能射断铜制的兽头...”姜凡摇摇头,“你都说咱们落后了,承认不就行了,慢慢追,何必嘴硬。”
“咱们的落后又不代表我的落后,老子单拎出来天下第一。”孙如虎嗤鼻,“我用撞锤去打底火,这明显是更伟大的设计。我制造出了一种梨花弹,里面装着火油,柳炭...其实跟我的神威铳用的铁砂弹差不多,装在火筒里,只用扭一下枪杆,就可以将梨花弹轰出去。不过火药不像铁砂弹封在装铁砂的铁皮里面,而是在装在火筒里,把梨花弹推出去以后顺便点燃弹药上的引线,打中之后‘轰’的炸开,溅射出去的都是火焰,特别的炫目。”
“没有听懂,但听上去好像不会炸。”姜凡随口回应。
“火药放在火筒里,只能用一次,重新填太慢了,我的铁砂弹把火药和铁砂封在一起,只需要换弹,不用重新填火药,多省时间。真不知道为什么会炸...”孙如虎叹气,将手中的火枪轻轻放在桌上,找了纸笔来研墨,“我改制后的梨花枪图纸就是被十方商会买去了,呵,还以为这是多先进的玩意,这种图纸,老子两天就画好了。”
......
淮安,城南外三里。
三千援军已到,算上祝同生一开始就带来的军队,一共四千人,军中的帐篷密密麻麻铺成一片,五百丈的距离,方书在淮安城墙的瞭望塔上甚至可以看清楚军营在生火做饭时飘出的烟火气。
五百丈,守城所用的佛朗机炮,威远炮,铜发熕,甚至连稍强些的弓箭手,借助风势,都可以让箭矢达到这个距离。
攻城先攻心,让你先机又如何?你丫敢先动手吗?
方书不敢。
五百丈的距离,箭矢,炮火也许能打到,但准心,威力都要大打折扣。援军到了却不立刻进攻,只是驻扎在此,一是威慑,二是留出了谈判议和的空间。
祝同生是聪明人,方书也是。
他自从收到祝同生进军驻扎的消息,便和魏雪竹一直在城南等候,城南已经聚集了不少前来看热闹的平民,方书断定祝同生不敢出手伤及无辜,并未让手下人驱赶。
没过多久,果真有一只小队从军营走出,押送着十余名武人打扮的囚徒就往城里走,方书认出几张熟脸,是江秋带去的那批人,只是没看见江秋。援军已到,拦截必定失败,方书心里有数,没在这批人中找见江秋的身影,料想他轻功高,也许逃了。
这一队人径直朝城内走去,军士们铁甲森森,脚步整齐划一,兵刃多样,能分出四五个战阵来,相互照应。方书皱了眉头,如此精锐,若是入城,街头作战,纵使己方有十倍人数,怕也是难以取胜,是要将他们拦在城外,还是要放他们入城,静观其变?
不及多想,驻守在南城门的小队已经四散而逃,魏雪竹反应过来刚骂了几声,祝同生派出的军士已在众目睽睽之下踏进城内,就近找了个空旷些的地方让领着的一行囚徒在地上跪好,军士们一齐叫喊,让周围的人聚拢过来看。
“反贼袭军,未能得逞,祝知府下令,如有同党,杀无赦!”
亮刀,每位反贼的身后立刻站过一位军士。
跪着的人中,有的垂头哭泣,有的口中叫骂,有的面无表情,秽物臭气散开,围观的民众们捂住口鼻。
江秋带去的都是第一批参与者,在白家买下的那几条街上振臂高呼。他们知道真正的计划,踏出第一步时,就看见了今日。
面对死亡,人还是会害怕。
没有一个人泄露过一个字,哪怕是死。
为了像我一样的人!
杀声起!
默默抬头。
四周围观着的人们,皆捂住口鼻,一脸嫌弃地看过来。
手起刀落!
朵朵红梅泼开,散落一地。
“祝知府下令,再有反贼,杀无赦!”
人群默默散去。血,人头,一点点变凉的残躯还在原地,没有人上前替他们收尸。祝同生知道这几天在城里发生的事情,这是一份警告,提醒一下淮安城里的百姓,民意只是民意而已,不要以为法不责众,造反是得掉脑袋的,别跟着瞎折腾。
钢刀用血腥味将一颗恐惧的种子埋进众人的心里,攻城先攻心。
魏雪竹崩溃了。
他只是个商人,工于心计,在近在咫尺的死亡面前,他怕了,他只是送东西来,要运的货出了问题,没必要把自己的命也搭上。
祝同生的军队列好队,缓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方书在一边远远看着,并未下令阻拦,对于他和魏雪竹而言,祝同生此举就不是警告了,而是战书,没有什么投降不杀,参与造反的结果就是死。
一点余地不留吗?
方书身着知州官服,腰佩素雪长剑,每一个命令,都将由其他人煞费苦心的去实现。他静静坐在地上,人群散去,只剩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无人留意的角落里。
魏雪竹放弃了,他等不及玉印来,他要带着大威镖局走水路去南京,祝同生的援军到了,他现在只想着重新押宝在刘灵官的身上。
方书没有拦,魏雪竹一走,江秋生死未卜,白老板不见踪影,白家有个女儿,和红妈一起送去了乡下,改名换姓,不再回来。此刻还在城里的,只剩下白安。
一个卖花灯长大的,没什么谋略,一生都在随波逐流的普通人。
他喊不出我命由我不由天,他默默的爱上一个也许永远不会爱他的人,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说好。
一个老老实实的普通人。
方书突然很想找到这个人一起喝酒,于是他起身,去船厂找到了白安。
最苦的事情总是交给老实人去做。白安老老实实的待在船厂,监督着图纸上的火器被造成。
这图纸有些像是由孙如虎改制后的梨花枪,不过放弃了枪杆,只取了火筒的部分,再加以改进,变成了一次性火器。这玩意是个人就会用,只需要轻轻一扭,几个弹指后就会有一面火墙在射中的地方炸开。
这些天船厂里加班加点,日夜不停的赶制,已有数千枚在战船上堆好。
数千面火墙,能否阻拦祝同生的精兵强将?
方书笑笑,与白安一齐上了艘战船坐下,“祝同生的援军到了,咱们怕是走到绝路上了。”
白安不解,“祝同生若是出兵,那咱们就水战,沿着运河一路散在扬州附近,再找机会。之前早就想好的事,怎么会是绝路。”白安掰着手指头数数,“造出来的梨花铳虽然不如预期那么多,但威力巨大,加上城里的粮食补给,就这几天来投奔我们起义的人也有两千余。咱们能用的人有三千多,祝同生不过四千人,我们借着地利,守城守个半月没问题。”
“大威镖局带来的火药用的差不多了吧,祝同生带来的四千人可都是军中精锐,咱们的三千人,说好听点是江湖豪杰,说难听点,是臭鱼烂虾。”方书叹气笑笑,“是战是逃都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叶先生去要玉印了,他回城也就这两天的事。”白安并不认同,“有了玉印,咱们就是名正言顺的东宫门下,到时候不战就逃,东宫造了反,祝同生平了反,我们少死人,皆大欢喜。”
方书轻轻摇头,“援军一来,魏雪竹就走了,有印又如何?我俩不认识什么显贵,根本攀不上关系。其实这些天你也知道,城里已经默认我们背后是东宫做事了,名正言顺只是给那些权贵看的,是百姓重要还是权贵重要?”
白安不假思索,“当然是权贵啊,没有他们,我们怎么能在朝中说上话,掰倒东宫?”
“展伟豪的印会被人记住,是因为他是展伟豪。”方书合眼,“我们做的事情要被人记住,不是因为这一方玉印。”
方书话锋一转,“跟咱们在你家街面住过几个月的兄弟们,可以为了这件事去死的,还有几百人吧,能不能都叫来。”
“我现在去。”
“还有多少火药都给我吧,我要在城里,放一场巨大的烟花。”
......
淮安城南,军营大帐。
祝同生和十余位军中将领一齐凑在一张大桌前。
“挺厉害的,淮安城内的百姓都以为背靠东宫,有恃无恐,兴高采烈地参与造反,城也不封,生意照做,都跟没事人似的,放我们的探子在城里乱走。”祝同生伸手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小圆,“除了造船厂和码头,就连衙门都是随便进,美名其曰为百姓服务。”
要换往日,祝同生早杀进城去了,管你民意不民意,老子带兵来平反,敢反老子就敢杀。
只是这身边跟着个可能会是淮安新知州的何小云,两党的脸在祝同生这儿是随便打的,但上门女婿的面子还是要给。万一何小云真成了此地的父母官,此人刚进城就把百姓们一顿暴揍,那百姓们能服气吗?为官多年,祝同生不谙此道只是性格使然,人情世故若是不懂,这位置也坐不了这么多年。
金芝入帐,看了祝同生一眼,“还在这讨论战事呢?蟾儿,何小云,还要小云的师父师弟都到了,咱们这算是见见亲家,赶紧去聚一聚。”
“家事要紧还是战事要紧,不去。”祝同生头也不回。
“叶先生过来是有大事要跟你商量,赶紧过去,不就是打仗吗?我也略通一二,你去吧。”金芝过去,硬生生将祝同生从桌面上提起来,推出帐中,随即双手合十冲着各位将领深深一拜。
“我佛慈悲,此战不要造太多杀孽,要快要狠,还望诸位化作利刃,渡人于苦海中。”
阿弥陀佛。
祝同生入帐,众人围坐吃些果脯点心,祝金蟾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彬彬有礼地坐在叶殊身边。祝同生当然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样的玩意,鄙夷叹气,懒得揭穿,他急着回去议论战事,开门见山,“叶先生好啊,我这边战事吃紧,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叶殊笑笑回礼,将方书以家人性命相要挟换印的事讲了,祝同生叹口气,“不能给。”
这玉印若是给了城中的反贼,事情就闹大了,东宫展千岁的亲自示意,松江府境内,东宫党羽将一齐举起义旗,支持余子柒上位。
祝同生没有后台,即使平定了起义造反,也会被弹劾治理无方,失去权力,地位,兵权,甚至性命都难保。
“既然在运河的战船上,那方书又和令夫人有这么一段青梅竹马的过往,姑娘们的性命暂且无忧。可若是现在把印给交了,我祝同生的项上人头可都难保。”见叶殊冷了脸,祝同生不断陪着笑,“叶先生啊,你想想蟾儿和小云俩人的关系,这事平了后不久,咱们怕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呢,造反这个事情一定是越简单越好的,咱们先把淮安城给迅速拿下,姑娘们在战船上,我吩咐下去多留心就是了...我现在就去吩咐人走水路,看能不能把那战船给截了。”
祝同生立刻出帐,叶殊若有所思。
“叶师你先别急,造反这件事错综复杂,这小印更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实祝伯伯说的对,这个事情不要那么复杂,越简单越好...”何小云越说越小声,“叶师你怎么这样看我...”
叶殊挑挑眉毛,“你出京城也不过半个多月,怎么就和这祝知府的千金好上了?王姑娘可是老念叨着你,她对你可是挺满意的,想把娟儿和你撮合撮合,这,看来是不用了。”
“嗯?”祝金蟾笑着瞪向何小云。
......
日落西山,夜色降临。
夜渐渐深了。
叶殊和祝金蟾说了好些话,交待了老半天些长辈该交待的事,祝金蟾压住心中怒火,一字一顿,举止有礼,话风滴水不漏,硬生生造出个传统温婉贤惠的大龄闺秀形象。
叶殊极为满意,一直留到夜深才回帐来,看见呼呼大睡的张舟粥,一击敲在他的额间,张舟粥吃痛,悠悠醒来。
“这一路上跟你师哥瞎折腾些什么,这种事太复杂,稍有不慎,小命不保。”叶殊叹口气,从怀中翻出一纸公文递给张舟粥,“接下来怕是要打仗,你就不要瞎跟着掺和,这是你调到南镇抚司的文书,闲职,平日里呆在扬州就行,你拿去,先去南京把事办好。”
张舟粥有些不情愿,“我第一次见这么大的事,好歹参与一下,而且这事也和方师父有关。”
“正是和他有关,所以你不能参与,入局者越多越复杂,万一查的严些,把你带进去怎么办?方书在造反,你是他徒弟,要你的脑袋不就是一句话的事,聪明点,赶紧去南京。”叶殊将公文强行塞进张舟粥手里,“记住,以后你没有方书这个师父。”
张舟粥只得答应,收了公文,忽然窸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他看向叶师,叶殊一脸震惊,掀了帘子就往外跑,张舟粥跟着出帐,静静立在原地,不敢出声。
夜色中,数千名精兵一齐向淮安城摸去,发出的声响却只有先前听见的窸窣,城里安安静静地,好像并没有听见,已经有先头的部队赶到城墙底下,搭了云梯缓缓上爬。
祝同生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铁甲,威风凛凛,驱马追上向城墙奔去的叶殊,“叶先生,你别着急,咱们是趁着夜色突袭,兵贵神速,那艘战船还在淮扬运河上飘着呢,反应不及,咱们就将淮安给接手过来了,到时候咱们再放烟花让战船驶回便是。”
叶殊放慢了些脚步,战船并未驶回码头,自己再心急都只是再做无用功,祝同生立刻从马上翻下来,跑过去将他拽住。
“按你说的,你家女眷可有一人是秋水剑主,看管她们的不过是两个中年婆子,放心吧。你此刻心急也没用,不如随我入城,把方书指认出来杀掉,夺回你的素雪剑。”
“唉。”叶殊长叹一声,脚步再慢些,跟着祝同生一齐向已经缓缓开启的南城门走去。
有轻功高的探子从城内奔回,拜了祝同生,“禀将军,城防已被拿下。”
祝同生点点头,淡淡挥手,“杀!”
火把点燃,喊杀声暴起,瞬间惊醒了整座城池!
也惊醒了浅梦中的方书。
他忙到深夜,刚合衣睡下不久,他翻出窗外,几个腾挪,已经来到金玉满红楼的屋顶。
无数火星在城南方向亮起,喊杀震天,婴儿夜啼,祝同生已然攻城。
来得这么快...
方书只能惨笑,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梨花铳来,低头。
金玉满红楼此刻灯火通明,仍然不断有人从楼里拿着梨花铳匆匆向外跑去,白安突然从四楼的窗户探头出来,扫视一圈刚要缩进去。
方书开口,“嘿!”
白安看不见他,但知道他大概是在屋顶,“祝同生打进来了!你走不走!”
“我还有事做。”
没有回应,只有匆匆下楼的脚步声,方书看着白安领着人从金玉满红楼跑出,上马直奔码头而去。
“帮我一个忙!”
白安的马放慢速度,停下。
“烧了这栋楼!”
白安叹气,调转马头。
方书慢慢抬头。
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他扭动了手中的梨花铳。
一声巨响。
夜幕之下,一株火树在月下冉冉升上天空,银色的火花在月光中盛开,缓缓下落。
火树银花。
绚丽又灿烂的美。
美是有代价的,银色的火焰没有熄灭,它燃烧着咆哮落地,用火焰吞噬着周遭的一切。
方书低头,金玉满红楼已经是一片火海,火蛇不断向外吞噬,尖啸着向上爬。
不远处又是一声巨响,抬头,第二株火树腾起,在天空下肆意绽放。
第三株.
第四株..
...
方书静静看着数千株火树银花在夜色中怒放开来,火花在天幕中落下,伴随着哀嚎声,尖叫声,血肉在火焰中燃烧的嘶嘶声,无数火焰在淮安城内腾起,火势连成一片,夜如白昼。
他烧掉了整个淮安城。
战船缓缓顺着水流前进。
烟花三月下扬州。
第七十六章 追风筝的人
今日寒食,天突然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马蹄声踏在泥泞中,踩出一个又一个小水洼。
风筝落了,线断在风雨里,这是一只由竹骨绢布制成的青鸾,三翎长尾,张开的双翼飘摇在天幕,缓缓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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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浸湿了锦衣,绣纹在黑色布料上映出水光,快马疾驰,向着青鸟的方向奔去。
追风筝的人是张舟粥,雨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下来,他的视线渐渐模糊,有些感慨。那日,淮安城哪怕落下这样的一场小雨,也不至于烧毁大半城池,十万城民流离失所。
淮安多河流湖泊,整座城傍水,那一夜大多民众被喊杀声惊醒,对于突如其来的流火能反应过来,逃出屋外,跃入水中。只是火焰一齐从天空下落,火势又快又急,连成一片,整座城池都在火焰中燃烧。纵使有人反应过来组织灭火,可这边刚灭,那边又烧起来,终究是无济于事。
偌大的淮安城,就这样化作飞灰,死伤数万人,其余活下来的百姓,也失去了赖以生存,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雨越下越大,狂风好似将要撕裂青鸟的双翼,带着它快速席卷离去,张舟粥愈发焦急起来,他得追到那只风筝。
他的左手捧着一枚圆形青花小瓷盒,内凹的鼓腹中盛满了雨水,浮在水面上的磁针直直的指向南方。
水浮司南,淮安城内,造船厂和码头是唯一未被火焰波及的地方,逆党们乘着战船消失在运河两岸,淮安城中的烈火燃尽了祝同生追击的欲望,大部分军队被派出,用于护送着难民们前往不同的栖身之所,扬州,松江府,南京...
火树银花不夜天,这消息很快传到了京城,百姓对东宫本就没什么好感,加上方书撒布出的谣言,虽然没有证据,但绝大多数百姓都认为此事是东宫在暗中指使。
余谷丰听得见,他只是打量龙椅下站着的余子柒。
“苏先生,你来定夺。”
祝同生并未因此丢掉兵权,新晋的探花郎名叫祝江,他是祝同生的儿子,也是苏先生的得意门生。展先生刚死,逆贼便火烧淮安,也许,两党之间的决战来了,京官们心照不宣,都静默下来,等候着下一场风暴的来临。
而在这场风暴里,风筝已经坠落,张舟粥追逐那只青鸾,奔驰在雨水中,近了,近了,马蹄声渐渐缓下来。风筝被一颗巨树的树杈勾住,青鸟的双翼已经折断,泥水黏在绢布上,它飞不起来了。
张舟粥拔出剑来,挥剑向巨树砍去,一下,两下,三下...只有少许木屑掉落,巨树纹丝未动。
多年,足以让一株草,生长为参天大树,它是砍不倒的,青鸟被攥在它的手中。
张舟粥咬咬牙,攀爬上树,树干很湿,向上的每一步都很难,他咬着牙前进,身上湿透的锦衣拖着他的身体往下坠,终于,他攀上抓住了青鸟的树枝。
蛇。
一只鸡冠蛇,那蛇盘踞在青鸾身上,耀武扬威地抬起自己的皇冠看着张舟粥,它吐着信子,讥讽着亮出毒牙。
张舟粥怕了,但他没有退,亮剑。
他不再是那个胆怯的,贪生怕死的,自以为聪明的,说着烂话的,躲在师兄师姐身后的张舟粥了。他是素雪剑主的弟子,长恨剑主的师弟,他继承了狐群,他战胜了江秋,他被迫卷入到这场战争中来,起初他只能呆呆地看着那柄将刺入自己心口的断云剑,随波逐流。
如今他亮剑,几个月的时间,他经历了狐妖案,论剑会,火树银花...他的武功没什么长进,却有了足以亮剑的勇气。
蛇,只是蛇而已,蛇,永远不会是龙,龙又如何,师叔祖李青蓝曾持长恨剑,踏血斩蛟龙!
他赢的不轻松,但他赢了,他中了毒,剜出蛇胆服下。拖着身子牵着马,抱着风筝躲进一处破屋中避雨。
火。
什么可以生火?
张舟粥从内兜中掏出已经湿透的火折子,看着自己湿透的衣衫,湿透的风筝,捡拾回来的一堆湿透的木柴,他只能咧出个苦笑,躺倒在一边。
没关系,火,总会有的。
你总会走进一场磅礴大雨,浑身被雨湿透,落魄地躺倒在地,你感受到冷,感受到落寞,感受到孤独。
你躺倒是因为你很累很累了,你没法点燃那场你需要的火,湿透的衣物黏在身上好重好重。
没关系,没关系,累了就休息吧,雨总会停的,你记得站起来就好了。
火,那把驱走阴霾,烘干湿冷的火一定会来的。
因为这世上总是雨过天晴。
只要你愿意等,总会有雨过天晴的时候。
张舟粥叹口气,抱着那只青鸟重新坐起,风筝飘落在雨中,它得重新飞起来,它一定要重新飞起来。
雨总会下,雨总会下得很久,雨总会停。
点燃灶火,烘干风筝,张舟粥撕下几片衣物将烘干的骨架系好接上,将线辘在手上绑好,骑上马,调好了司南找准位置向前奔去。
浴火重生?
青鸾重新振翅,腾飞在天空之上。
远处的地面,靠着火堆取暖的灾民们看着它重新升起,不断有人安静起身,缓缓迈动自己的脚步跟着向前。
青鸾的方向,就是南京的方向。
他们追逐着风筝前进。
......
南京城外,张舟粥将青鸾风筝递过给前来接应的军士们,每一只风筝,都意味着一批新的灾民将到,双方没有多说话,这些时日,身心俱疲。
张舟粥叹气,这身烂锦衣干在身上的并不好受,他将掖在内兜的公文翻出来,好在没有湿透,墨迹和印章已有些晕开,对着阳光依稀能够看清。
不会不作数吧...张舟粥又叹口气,驱马慢走去向城中。
“二傻子!”
熟悉的声音从侧边传来,偏头。
师姐!
路边布施的粥摊上,何春夏冲他挑挑眉,先将手中的粥碗递给面前的难民,再伸手打招呼,另一手去拍一旁正舀粥的少年,“我师弟。”
少年?
张舟粥的目光默默从那少年清秀的脸庞下滑,停在纤细的腰肢之上。
“张舟粥?看着是有点傻里傻气的。”那少年抬头瞥他一眼,低下视线冲面前的难民笑笑,双手不停,不断接过粥碗盛慢再递回,“武当剑派,李思怡。”
“我的小猪。”何春夏补充一句,李思怡翻个白眼,懒得理她。
“嗯。”张舟粥没有再开口,良久。
两个姑娘不停忙活着施粥,不再抬眼看他,何春夏边低头干活边说着话,讲讲随行的汇丰银号大少爷刘灵官,路上遇到的李思怡,正在安置难民住处的十四先生和狂澜生。
“你来南京是为了调到南镇抚司的事吧,那就是和师父师娘碰头了,哎,我哥回京城了没?”没等张舟粥开口,何春夏自顾自的继续说话,“汇丰银号为了救济灾民出了好多好多钱,刘灵官真是个大好人,我们在路上听见淮安出了事,他领着我们就往南京赶,又买粮食又买地给难民们盖能避雨的棚子。”
等到粥摊前的难民渐渐散了,何春夏才回过神抬头看他,“二傻子,你骑马上干嘛呢?下来啊。”
“师姐。”他慢慢下马,眼眶红红,耷拉着眼看何春夏,“我刚从淮安过来。”
何春夏察觉到异样,停手皱眉,“咱家里有人出事了?”
“没有。”张舟粥摇头,“我就是...那天淮安城起火,我也在。”
何春夏静静看着他,他的眸子一点点暗淡下去,认认真真的难过着。李思怡叹口气,说了几句安慰人的话,张舟粥点点头,转过身,准备先牵马去南镇抚司。
“师弟。”
张舟粥回头。
何春夏舀了一碗稀粥,端到胸前作出抱在怀中的样子,再将粥碗递过给他,“抱一抱你。”
“莫名其妙。”李思怡斜她一眼。
“去吧。”
“嗯。”
第七十七章 折柳
“守备太监耿魁。”
“兵部尚书史芝川。”
“南京提督郑先勇。”
“这便是压在南京百姓头上的三座金山。”刘灵官跟在长队后面,眼神看向长队最前面的几位背影,偏头,极小声地说话,“这三人都曾是展伟豪手下的旧部,与东宫关系密切,所以淮安起义若是有展先生的信物在,南京这边就不会出兵,可惜没能派上用场。好在方书此人聪明,这场火相较造反,要比我们想象中的声势闹得更大。”
“死了这么多人,他不是聪明,是恶毒。”魏雪竹摇摇头,叹气。
“无毒不丈夫。”刘灵官笑笑,意味深长。
......
寒食过后便是清明。
今年的南京城比往年要凄凉肃杀得多,淮安大火后,灾民们涌入南京,正巧赶上寒食,清明两个节日,可以祭奠刚在灾祸中逝去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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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的街面上,纸钱随着哭号声飘落,流水中满是灯烛纸船。一条长长的哭丧队伍领向京师城外,径直向外城的紫金山走去。
刘灵官和魏雪竹跟在队伍后头,他俩是商贾出身,而在前方长长的队伍里,大都是些有头有脸有官衔的人物,粗略看去,大半个南京城的官员都在其中。两个商人,自然没有资格排在送葬的主队中,只能和众多百姓一齐跟在哭丧队的后面。
这么大的排场,为的是大火中死去的百姓苍生?
当然不是。
这么大的排场,当然是为了一个人。
东宫之主,展伟豪。
最好的金丝楠木做棺,最好的金梁美玉做缀,最好的金银器皿做陪。
棺木里,空空如也。
出京师城,到紫金山有一段长路,灾民们大多住在外城,看见热闹凑过来,得知是为展千岁送行,淮安的事与东宫不无关系,立刻有灾民向棺椁吐口水和投掷菜叶土石。
出殡的队伍里非富即贵,哪能受得了这个气,有官员示意官衔稍低些的捕头,南镇抚司的小旗们出手,揪住挑衅的灾民就打,打得头破血流扔到路边,直到没人再敢上前为止。
队伍前列,李思怡回头去看,忿忿不平,声音有些悲凉,“就因为他们受了灾,受了穷,就要这样的挨人欺负,挨人打吗?”转头回来,恶狠狠地瞪身旁的张舟粥几眼,“坏人。”
张舟粥一脸无奈,“寄人篱下嘛,受气也没办法...我真是好人,这些灾民里就有我好不容易领过来的。”
“有些不对劲。”狂澜生皱眉,耳尖轻动,不住地抽着鼻子,何春夏顺着他的视线去看路边聚集起来的灾民们,大多数精神萎靡,候腰驼背,耷拉着双肩,一边咳嗽一边看热闹。
“看着挺惨的,不久前刚受了难,今天又是清明,怪点也正常。”何春夏道。
“这时节多雨,这些灾民赶路过来,都感染了风寒,住的地方又简陋,湿冷不堪,要是再下几天雨,怕是会比大火夺去的人命要更多。”狂澜生叹气,“待会我去跟十四先生和刘灵官商量商量,看能不能由汇丰银号出钱买药,熬些药汤分发给灾民。”
“这事不该归朝廷管吗?怎么又要汇丰银号出钱!”李思怡不解。
“余朝先祖开创余朝后先是定都南京,之后才迁都到的北京,所以南京有着除圣上外完整的一套朝廷机构。这次的灾情,京城调出的钱粮应该还在路上,按理是需要南京朝廷先拨出物资进行救济。”狂澜生又叹了口气。
压低了声音继续说话,“南京朝廷中多为闲职,真正掌权者只有三人,守备太监耿魁,兵部尚书史芝川,南京提督郑先勇。这三人在百姓口中被称三座金山,明目张胆的借官职敛财,剥削民脂民膏,他们三人调物资救灾的心思怕是没有,贪下京城赈灾钱粮的心思倒已经在肚子里打转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你说给十四先生听,让他管管。”几人听着都有些生气,何春夏开口,要去寻走在队伍最前的十四月中,被狂澜生拦住。
狂澜生摇摇头,“这些话十四先生都明白,展伟豪亲手杀他夫人的那场事变中,这几人都有参与,身为仇家,如今还不是走在一起为展伟豪奔丧。政治,比江湖要黑暗得多,你们两个女流之辈,少谈政事,做事别冲动。”拍拍张舟粥的肩,“南镇抚司清闲,遇到不喜欢的事,打哈哈搪塞过去就好,放聪明点。”
“女流之辈怎么了,天下兴亡,小女子也有责!贪官污吏就是该杀!”李思怡噘嘴不满,声音大了些,身旁的人皆探头看她,一位身着丧服的年青女子凑过来,要搂李思怡,李思怡皱眉不让。
那女子低声开口,“好妹妹,你可说错话了,在这里给展先生奔丧的官,那个能不贪?你快搂住我,我俩做出要好的样子,他们就不敢动你的歪心思,给你小鞋穿。”
李思怡扭头,“听你的意思,他们不敢动你?那你定是权贵家的大小姐,我不!”
狂澜生笑笑,冲那姑娘行礼,“我们随十四先生一起来,姑娘大可放心,不会有人敢对我们出手,还请问姑娘芳名?”
那姑娘皱了眉,“那可出事了,我爹讲起十四先生来,可没半点好脸色,那我跟你们一起走好了。”不由分说地插进众人中间,硬搂住何春夏,再开口,“我叫郑新竹,家父郑先勇。”
众人皆暗暗吃惊,一时间不知是敌是友,不敢再多攀谈。
又走了好一会,入山,山路狭窄难走,奔丧的队伍也拉的越来越长,后来干脆不再列队,三两成群,缓缓向山里爬。
何春夏等人始终在前列跟着,好不容易才爬到了落棺的地方。
这地方位于山中,是一块凹陷的干涸瀑布,悬崖之下,四周草木丛生,有人前来,惊起一片鸟语。
时间紧,只是清理出一大块空地,草草铺上砖石,场中的陵墓修的也不算宏伟,有一块高高长长的石碑立着,详细写了展千岁的丰功伟绩,又臭又长。
墓室的开口很窄,十四月中往里看,墓室也不大,耿魁凑过来问,“十四先生,时间紧迫,修得确实一般,依您之见,此地的风水如何?”
“依山傍水,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十四月中随口应答。
“这...”耿魁冷了脸,“十四先生,死者为大,展先生这些年来将我大余朝治理的风调雨顺,您还是说的认真些。”史芝川和郑先勇也凑过来,应声附和,隐隐有施压之意。
“坎山离向,坤宫八卦山地剥,剥上于五,为剥之主,能得其中。上承于阳,反止羣小,羣小由之贯魚。寵以宫人,不害外正,何不利焉。则终无尤矣。”十四月中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三人面面相觑,都没有听懂,“还请先生解惑。”
“依山傍水,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三人讨了个没趣,脸上不动声色,打着哈哈互相吹捧,“此地选得不错。”
后面的人渐渐跟上来,将这一方小场站满,耿魁看了日头,时辰不错,吩咐众人让出条道来,抬过棺椁。
“下葬!”
“哭。”郑新竹低声提醒,只有狂澜生随她躬下身来。
千余人纷纷跪倒在地,哭号声响成一片,甚至有人哭得撕心裂肺,几欲晕倒,好像死的是自己的亲爷爷一般。
十四月中抱拳在胸,打着哈欠站在碑文旁看热闹,突然意识到陵墓前的众人好像在跪自己,立刻闪身到一旁,留意到一片跪倒中站得极直极为醒目的何春夏,张舟粥,李思怡三人,走过去开口。
“你们仨杵那儿干嘛呢,二傻子三人组吗?”
“我们哭不出来...”
十四月中点点头,“你们装个样子先蹲下,这是人家的地盘,我不给面子可以,你们几个小辈不行,万一有人要暗中弄你们可就麻烦了。”
话音刚落,狂澜生已然起身,一个进步上前,将十四月中护在身后,右手一掌劈出,众人回过神来看他,一只箭矢穿透他的掌心,卡在骨缝之间。
“有刺客!”狂澜生忍痛,叫喊出声。
出殡见凶器是大忌,场内的大多数人都未带兵刃,除去两队随行的火枪手外,就只有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带了些贴身的暗器匕首。
十四月中一行人中只有何春夏佩剑前来,她立刻持剑将李思怡和郑新竹护在身后,狂澜生拔出箭矢,扔在一旁,张舟粥撕了衣物给他包扎好,众人皆警惕着暗处飞来的箭矢,严阵以待。
射出的箭矢越来越多,刺客却不见踪影,场内乱作一团,两队火枪手上前,掩护着最前方的三位大员往来路去退。稍小些的官员没此待遇,有人来不及擦眼泪就往山下连滚带爬的跑路,刚爬出去没多久,就被一箭穿心而过。
已有人顺着来路逃窜跑开,数十名蒙面人从悬崖上方,四周的草木丛中现身,不再隐藏在暗处。
无数箭矢如雨般落下,也不刻意瞄准,拉弓就射,看箭法,训练时间不长,但底下人聚的密集,一时间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火枪兵们也迅速回击,两轮齐射过后,双方各有死伤,史灵芝骂骂咧咧地高喊,“别填药了,掩护大人们先走!”
“看样子并不是特地要杀我,这是要把这里的人赶尽杀绝!”十四月中领着众人往来路上跑,既然刺客们现了身,那箭矢的大致方向就能判断,几人皆施展轻功腾挪,散入林间。狂澜生脱下外衣拧成粗绳,由他和何春夏替郑新竹殿后拦箭。
狂澜生闭眼再睁,双目晶蓝,五感放到最大,忽然抽了抽鼻子,回头,看见不断跑进的刘灵官,别人都在往外逃,只有他踏入箭雨之中。
“新竹,我惦记着你,你还好罢?没受伤罢?我来带你出去。”刘灵官一脸沉稳可靠,牵住郑新竹的手就要往外逃。
纤细小手从他手掌中挣出,“我还好,刘公子咱们一同走。”
刘灵官扭头细看她,没有意料中的惊慌失措。郑新竹脸微微泛红,如此危难境地,英俊神武的刘灵官不顾性命,担忧她的安危前来相救,这是何等的情谊。她心里小鹿乱撞起来,要不是身后站着其他人,她定是肯将手给他牵的。
刘灵官微微皱眉,这才留意到何春夏和狂澜生在旁,危急时刻不便招呼,抽出腰间软剑,和狂澜生,何春夏一齐拦截起箭雨来。
狂澜生突然开口,“来路上没有追兵,埋伏的人就面前这么点,咱们用不用杀出去,抓住一两个来审问?”
何春夏动作变快,当即就要踏步上窜,飞身去逮最近的刺客。
“何姑娘!”刘灵官咬咬牙,叫住何春夏,“不必了吧,新竹姑娘不会武功,咱们护她出去,保她性命!”
“没事,有你们俩就够,我杀过去!”
“啊!”刘灵官突然尖叫一声。
何春夏回头,一只箭矢穿透刘灵官的左肩,狂澜生将手中的粗鞭舞的虎虎生风,飞来箭矢不能接近三人。郑姑娘一脸担忧的要去扶他,被刘灵官一把推开,“新竹,小心!”
两人拉开距离,狂澜生兼顾不暇,何春夏只得退回,一同掩护两人藏进丛林中。
四人跑过一阵,狂澜生闭眼再睁,双目恢复如常,冲另三人摇摇头,示意身后并无追兵。
“太憋屈了,几十个人,按箭矢力道看,学艺都不精,就这想杀干净千余人!真是奇怪,若是在来时路再设百余精兵伏击,两面夹击,这些人都逃不掉。”狂澜生皱着眉头,这刺杀,天时,地利占尽优势,却输在人上,难道是匪?这些刺客只是放箭,并不近身搏杀,为什么?
真是憋屈,只是放箭!
人少武功低,却借着天时地利的优势杀了这么多人!狂澜生有些懊恼,哭丧声太大太杂,他一时间竟没留意到有埋伏。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般看向了郑新竹和刘灵官二人。
两人不再顾忌,郑新竹满眼担忧的深情望他,紧紧攥住他的手扶他前进。
刘灵官,不是和苏瑶池...狂澜生皱眉。
刘灵官留意到狂澜生的眼神不住瞥向自己,嘴唇渐渐发白,脚步慢了些,用嘶哑的声音咳嗽两声,“我好像中毒了。”
狂澜生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右手手心。
何春夏立刻要狂澜生先背刘灵官跑去找大夫。
“不,不能再拖了,这毒可用内力化解,我内力浑厚,先在此地运功便可。”刘灵官盘腿坐下,喃喃自语,“还需要一人为我掠阵,不让山中野兽近身,澜生兄也受了伤,何姑娘,你带澜生兄先走。”
“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应对野兽?还是我留下。”何春夏摇头。
“不!只有我熟悉南京城,待会排完毒后才方便送新竹姑娘回家。”刘灵官赶忙解释,想要留住已经羞红了脸的郑新竹。
他突然愣住,口腔中涌起血腥气味。
血,甜美又炽热。
机会。
该吃掉谁?
郑新竹还是何春夏?
毫不犹豫。
“那就多谢何姑娘了。”
第七十八章 猎神
“首先是犯下了傲慢之罪的大余朝!多年来我大余朝自诩国力强盛,立于世界之巅,从不把外邦放在眼里,对外交战也未尝败绩,直到满人大军入关,在我大余朝的土地上烧杀抢掠!险些,国破家亡啊!”
“连满人都知耻后勇,派皇子入京学习,外邦这几十年的发展更是日新月异,火器,战术甚至思想。可我大余朝还沉浸在万国来朝的旧梦中,血淋淋的历史啊,落后就要挨打!变革是唯一的出路!我们要做伟大的事,因为时代不断向前,如今正是盛世,为何不变,难道还要等到山河破碎再去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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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一记重重的闷响。
“不是你等一等,我还是没懂,这跟你作为一个不讲武德的人偷袭我有什么关系呢?”何春夏皱着眉头,狠狠用剑柄去敲被拧住左臂,跪坐在前的刘灵官的后脑勺,“还好我闪得快,再骗人我可就动真格的了。”
刘灵官此刻苦不堪言,他刚被何春夏包扎好的左肩开始渗出血来,疼痛让他的头脑无比清醒。之前的一箭并未穿骨,他中箭后,阴阳两仪功全力运转,在创口处活血通脉,左臂已经可以做些轻微动作,虽然不能发劲,却也不会影响活动,只是被这么制住,若不及时医治,整条左臂都会废掉。
当时何春夏离他的距离极近,他的左肩能够感受到她呼出的鼻息,甚至自己稍微用力吸气,就可以嗅到她身上的味道。
忍不住了!欲望瞬间在脑海中膨胀炸开,无数喃喃声充斥在耳畔,食色性也!最原始的动物本能压制住他的理性,他只想着将自己澎湃的,无处宣泄的欲望统统发泄在身边垂头为他细细包扎的柔弱女子身上。
只是在做决定让何春夏留下来的时候,他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他也许不是何春夏的对手。
刘灵官默默运劲,左肩一矮,右掌拧身侧推,带着雄浑内力旋转劈出,被这掌拍中,五脏六腑将会震碎,常人只能用性命去接。
他没准备让何春夏活,何姑娘性子刚烈,又是长恨剑主,受此大辱,会拼命追杀自己,不死不休。
掌心结结实实地拍在何春夏的胸口,成了!狂喜的念头刚刚涌起,右手却被一股突然生出的巨力拧开,将自己轰出的内力化解开来。
怎么可能?她正在为自己包扎,怎么会一心二用,同时运转起内功呢?
刘灵官惊愕看去,何春夏已然退开,正一脸漠然,皱着眉头盯住自己。
那两颗在黑暗里腾起的血红,是她的眼睛?!
毒烟刚要出手立刻缩回,刘灵官眼中的狂热瞬间消散,他冷静下来,默默感受着搭在自己脖颈上的冰凉剑刃,突然高亢出声,“何姑娘,我是为国为民,我是迫不得已啊!”
...
刘灵官从复杂思绪中缓神过来,长叹口气,“何姑娘,这便得从我所修行的功法开始说起。我一直以为我修行的阴阳两仪功是这世间最上乘的武学,可今日...”
刘灵官又叹口气,“刚才我那下明明击中却偷袭失败,可单论内力,你略逊于我。内功的最高境界,可以让内力无时不刻都在周身运转,你明显没有达到,那就是奇功,这样玄妙的功法,我输得不冤。”
“呃,并不是。”何春夏嘿嘿笑声,“狂澜生走的时候叮嘱我说你不太对劲,叫我留心。我是单纯的强,没什么奇功,我现在还没明白为国为民跟杀我还有跟你这功法有什么关系,赶紧继续。”
狂澜生?他...妖人?他怎么...那日在茅房被他撞见了?
刘灵官翻着白眼,后脑勺又重重挨了一下,不及多想,只得开口,“我是汇丰银号的大少爷,少年时我最先学会的一件事就是对人笑,无时不刻的对人笑着,把自己的情绪藏在那张笑脸背后,卑躬屈膝地笑着。所以我渴望武力,渴望权力,我加入竹林党不是因为什么为国为民的高尚理由,我只是一个被欲望击倒的人,我想要实力,想要权力,想要爬到更高的地方,我想要所有人都看见我,敬重我,害怕我...”
“啊...”
刘灵官的左臂被拧动,忍痛低嚎出声,何春夏敲敲他的脑袋,“我更晕了,讲重点,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并不想听你的心路历程和乱七八糟的。”
“何姑娘,求你松手,再这么拧我的胳膊就保不住了。”何春夏并不回应,刘灵官只觉着她手下的力道又默默加了几分,他只得磕头伏地,继续说话。
“我天资平庸,有幸求得一本绝世功法叫阴阳两仪功,这功法可以通过采阴补阳来增长自己的内力,也就是我只要和姑娘们进行床笫之事就能让内功精进,何姑娘你对于我而言就像是大补之药,我一时间鬼迷心窍就出了手。”刘灵官面目因为疼痛而狰狞,“何姑娘我就是不小心冲撞了你,求求你放了我,要多少钱多少好东西我都肯给你,我...”
清脆的骨头声响。
何春夏默默将他的左臂拧到脱臼,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叹了口气,“一个普通人,想要有你这样的内力,得糟蹋多少人?你下手这么狠毒,怕是有不少姑娘死在你的手里。之前别人讲为富不仁,我不信,一路过来我还觉得你挺好的,没想到今日原形毕露。”
何春夏翻腕抖了个剑花,一个迈步追上翻滚逃窜的刘灵官,一剑刺中他的小腿,“替那些姑娘们杀了你,也算替天行道。”
刘灵官见再逃不掉,立刻从内衣里翻出一个玉牌来,挥舞拦在身前,“我有大用!我有大用!为国为民!为国为民!正经人!杀不得!杀不得!”
何春夏本想一剑刺下,看那牌子有些眼熟,一把抄过,看了上面写的几个小字。
南镇抚司
锦衣卫百户
裴轮
何春夏一惊,“你连朝廷命官都敢杀?看来现在杀你不得,还是得把你交给官府处置。”收剑要出手拿他。
刘灵官连连摆手,“我就是裴轮,我就是裴轮,这身份是我花一万两银子向耿魁买来的,我是他收受贿赂,买官卖官的人证,杀不得!杀不得!”他眼珠一转,突然想到什么,又高喊起来,“对对对,我不是裴轮,快把我交给官府,由官府处置!”
“满嘴谎话!”何春夏皱了眉头,犹豫一阵,伸手再想拔剑,刘灵官见状只得扑上前去抱住她的小腿,不住哭诉告饶,“何姑娘啊!我真是好人,我是裴轮!我没杀害过什么姑娘!我就是被欲望冲昏了头脑!我鬼迷心窍!我为国为民啊!刚才的刺杀就是我安排的,我是惩恶除奸的大好人,求求你手下留情...”
“又唬人!那些刺客明明连你也要杀...”
被刘灵官打断,“我是故意中的箭,你和狂澜生绝顶高手,就我手底下的那些个散兵游勇根本不是对手,被拿住一定会悉数交待。他们只是凭借精兵利器,在我的精心安排之下,占尽天时地利,杀些东宫门下的贪官污吏。”
“在此地设伏刺杀,明明可以将耿魁三人一举拿下,可你只是滥杀了些无辜,又有何用!”见他说得真切,何春夏暂且收剑,有些不解。
“那三人都是军旅出身,立下过赫赫战功,武功都不低,耿魁更是天才炼体武者,十六岁就已是七重山,一般的箭矢拿他毫无办法。”刘灵官长叹口气,“我手底下就这么点人,偷袭可以,真要是有人组织起在场的捕快和锦衣卫反攻,根本招架不住,只是这些官员都养尊处优惯了,惜命而已。”
刘灵官犹豫开口,“这次的埋伏,我是为了接近郑姑娘,好利用她。”
“说到底你还是个淫贼!”何春夏脱口而出,却见刘灵官落寞笑笑,便不再出口打断,由他继续。
“何姑娘,你要知道,南京是真正的生死场。北京城里,有着内阁的学士们,有苏先生,有杜家军,有锦衣卫,有些自视清高的官宦世家,哪怕展先生活着的时候,东宫也不能一手遮天。但在这南京城中,以耿魁三人为首的东宫官场却可是乌云蔽日,黑暗到了极点,甚至连只听命圣上的南镇抚司也被其掌控,只要有钱,甚至可以生生造出个裴轮来。”
刘灵官躺倒在地上,不住嘶嘶地吸气,大脑已经适应疼痛,缓过来后,理智占据上风,犹豫着接下来的话要不要说。何春夏听得正起劲,见他不吭声了,过去踢了他的小腿一脚。
他连续失血,嘴唇已经开始发白,不能再受折磨,心一横,索性将来龙去脉全盘托出。
“我是苏先生手下的一枚暗棋。”刘灵官声音渐弱,“圣上这个人不太看重权术,对待政事也散漫,即使东宫犯下谋逆的大罪,结果只会是大事化小,不了了之。但哪怕是龙也会有逆鳞,圣上的逆鳞就是他的长生梦。”
刘灵官直直看向何春夏的双眼,“何姑娘,接下来的话,传出去,很多人都会死,包括你的哥哥何小云,包括你。如果你还想听,就得相信我,让我活,跟我走,见一点东西。”
“你还能站起来?”何春夏指指他刚被自己刺中,被血色浸满的小腿,“我给你包扎一下?扶你过去。”
“别别别别...”
......
“千年以上冰雪莲,三枚,雪山最深处才见得到,每一枚都是无数人命去填出来的,一枚至少值十万两白银。”
刘灵官一瘸一拐走进山洞深处,何春夏越跟越觉得寒气森森,刘灵官停步,指指左手边。前方有三条岔路,左侧仅容一人通过,何春夏凑过去看,两边的石壁上有霜寒凝结,视线尽头是一方小冰湖,不断有冷气散开在水面上,却没能冻住湖面。
说书人口中的洞天福地。何春夏咂舌,刚要走过去寻雪莲,被刘灵官拉住,走进正中的密室。
密室不大,约莫只有三两丈长宽,摆着三排木架,木架上是各类精致盒子,刘灵官窜进木架间,抱出一只简朴木盒打开。
“海王参半只,不要说有价无市,这是根本见不到的玩意儿,百年前我刘家偶然得到过一只,当初去天心岛,才舍得带上一半。这玩意补气补血,立竿见影。”
刘灵官默默将内力聚在指头上,轻轻在那半只海王参上一划,切下来一小片,小心装进自己的口袋中。何春夏见了,伸手,刘灵官一脸肉痛,也切了一小片递给她,看着何春夏心满意足的笑意,刘灵官叹口气,“贵的东西,唯一的缺点...”
“不就是贵嘛。”何春夏嘿嘿笑。
刘灵官摇摇头,“怎么可能,物以稀为贵,缺点当然是太少了。”说完拍拍手中的木盒。
“云灵木,据说生灵万物灵智未开,要千年才能修炼成妖,但若是生长在此木旁,百年足矣,所以此木身边总有妖邪守护。这盒子本来是用来装小雷音寺历代禅师的肉身舍利,住持见我有佛缘,就送我了。”
“呵呵。”何春夏干笑两声,满脸不屑。
“我掏钱给他们修了三座金佛像,耗费黄金数万两,佛缘能不深厚吗。”刘灵官领着左顾右盼想去掀其他盒子的何春夏出密室,俩人来到最右边,也最大的岔路前。
何春夏期待满满,刘灵官只是久久站在那岔路前,不再迈前一步。
“怎么?”何春夏戳他一下。
“何姑娘,你还记得我要对你说的话吗?”刘灵官长吸口气。
何春夏从先前的新奇感中抽身,冰雪莲,海王参,云灵木,这些都是炼制不老仙丹的主药,她蹙着眉思索,不解,只得点点头听他解释。
“淮安起义是苏先生谋划的,展伟豪被刺杀和淮安大火都是意料之外的事。一开始苏先生并没觉得造反会让东宫覆灭,淮安的起义只是想掩人耳目,真正目的是为了一条大鹏宝船。”
刘灵官叹气,“这世上没有人能抵挡住长生的诱惑,尤其是圣上。苏先生想让我接手宝船后组织人手出海,去寻得散落在海上的天心花瓣。”
用长生不死的诱惑,来换真正的皇权,铸造一个永生不死的傀儡。
“啊,顺便灭了东宫。”刘灵官挠挠头,“仙丹在手,就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我会跳到东宫的阵营里去。世上没有人可以拒绝长生,如果我成了郑先勇的小婿,就可以用一桃杀三士,让他们内斗。到时候再给圣上一些小把柄,让圣上亲手覆灭东宫。”
何春夏一时间接受太多信息,怔在原地,刘灵官见状会心笑笑,领着她往第三条岔路走。
长长一段路,渐渐,水声潺潺。
何春夏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若是余子柒成了新的圣上呢?”
“想法归想法,到了真正实施的时候,总会有各式各样的意外,棋子的作用就是解决掉这些意外。”刘灵官的声音有些悲凉,“各司其职,这事该苏先生操心。咱们到了。”
前方,空旷巨洞,大湖穿山而过。
黑暗中,波光粼粼。
刘灵官摸出火折,点燃立在岸边的几盏灯火,何春夏这才看清岸边有一间贴着崖壁的小屋,岸边还有一个小码头,停着几艘小木船。刘灵官上前进屋,牵了一只大肥猪出来,何春夏看着有趣,跟着进屋,一股恶臭,几只趴着的大肥猪并不抬眼瞧她,那小屋竟是猪圈。
两人一猪走近码头,刘灵官将肥猪绑在小木船上,用力在那肥猪身上戳出几个血窟窿来,领着何春夏跑到一边,猪哼哼着挣扎,血腥味迅速在水中散开。
若有若无的潺潺水声。
哗哗啦啦的横流声。
何春夏盯着水面,一道宽阔的暗影藏在水下,疾驰而来。
“这...”
湖面渐渐被暗影占据,水声咆哮奔腾,其势汹汹。
忽然整个湖面腾起,水花荡开四散,洞穴中如雨落下。
何春夏看见一只眼睛,如同巨镜一般,将自己的单薄身影映在那只眼睛里。
久久,风平浪静,湖面上少了一只木船,和一只大肥猪。
吞舟之鱼。
“这鱼...为什么这么大。”何春夏喃喃自语。
“鱼理论上可以长到无限大,只要它们可以活的无限长。”
“道理我都懂,可是这鱼为什么这么大?”何春夏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撼中。
“天心花五百年一开花,在十几年之前,从未有过人登岛摘花,天心花水火不侵,永不变质,无数年的花开花谢,也许会有花瓣随风散入大海,被偶尔经过的小鱼吞食。”刘灵官突然话锋一转,“这只大鱼不过数百岁,如果有水兽服下,活过了十万岁呢?”
刘灵官微微一笑,“鲲鹏一说,海民口中倒海翻江,可吞日月的海神巨兽,也许并不是传说,这趟出海,可比你想象中要凶险多了。”
“何姑娘,这是一份邀请。不久以后,我会召集这世上最优秀最顶尖的一批人,剑主,千金难买命,八重山,天师,阵法师...”
“我们会出海,我们会猎神。”
第七十九章 话本
刘家经商,院子不能超过三进,不可以称宅,不可以称府,所以刘家买下来一条街,大部分的院落只安排一两个下人居住打理。
十四月中的住处安排靠近路口些,来往方便,此刻十四月中,张舟粥,李思怡三人已经回到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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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又是叫丧,又是刺杀逃窜,误了饭点,李思怡在路上提了盒点心回来,十四月中沏了壶茶。三人在院中的石桌边坐了,就着茶水点心边晒太阳边读书。
李思怡看《红梅记》,张舟粥看《平妖传》,十四月中看《金瓶梅》。
《平妖传》中主讲一个有趣的狐狸精胡媚儿为非作歹瞎胡闹,张舟粥少时就很喜欢这故事,翻来覆去看过好多遍,此时只是草草翻阅,眼神不住朝李思怡身上瞟。
李思怡察觉到,翻个白眼给他,“看我干吗?”
张舟粥趴在桌上凑过去,“李妹子,你和我师姐关系这么好,你俩早就认识?”
张舟粥已过十七,何春夏将过十七,李思怡刚过十六,按理称妹子没错,只是李思怡听着奇怪,拿白眼斜他,“前些日子刚认识,主要我认得长恨剑,听说她成了长恨剑主,看到剑才知道是她,问这个干嘛?”
“我师姐和狂澜生都没回来,他俩是不是...”张舟粥斟酌了一会用词再开口,“我师姐有没有和你提有关狂澜生的事?她怎么说?”
十四月中探头出书卷,用余光瞥两人一眼,默默竖起耳朵。
李思怡歪头想了一阵,“无非是狂澜生人挺好的,值得信任,有事情可以和他商量,也没聊什么。”
“那师姐有没有提到我?”张舟粥心中一喜,追问。
“有,憨,傻,缺心眼。”李思怡点点头,“确实。”
十四月中噗嗤一笑,李思怡扭头过去瞪他,“你笑什么?”
“你自己都是个迷路的小傻子,还说别人傻,这不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十四月中呵呵笑起来。
“哼!你怎么一点师祖的样子都没有,亏我...我师父那么敬仰你!”李思怡把视线转到书页上,几人看的书都是十四月中的手抄本,字体中正大气。此刻她正看到惠娘的幽魂救裴生脱险,十四月中在一旁用小字批注,‘虽是鬼魅,至性至真,甚于人情’。
“哈哈,对了,丫头,前几天赶路,这几天赈灾,好多事我也没细问你,只知道你是武当派的弟子,春夏说你是因为派系内斗想去投奔小叶和他表妹?”十四月中想了想,“武当出事,我倒也要出面管一管,你把你的师承,以及武当剑派的争执细细说下。”
“我师父叫胡弦月...”
李思怡刚开口就被十四月中打断,“胡弦月,胡琴圣手啊,早年间我们有过一面之缘,我还没听过他的胡琴呢,可惜。”往事勾起,正欲抬头回味,留意到李思怡的怒目圆瞪,只得抬手示意她继续。
“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是得瘟疫走了,我都有些记不清她了。听我师父讲我娘原本是扬州人,后来到楚地隐居。我师父应该是常照顾我们家,我出生就收我做了徒弟,我妈应该也拉胡琴,她走之后我师父就领我进山了。”还没等说完,十四月中又出口打断。
“你妈叫什么?”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十四月中的心头。
“我师父叫她婉怡。”李思怡多补充一句,“我姓李,我妈应该也姓李。”
十四月中瞪大了双眼,婉怡?这个名字在记忆里渐渐清晰起来,二十三年前的扬州听香阁,有过一个叫婉怡的琴女,是师兄李青蓝的红颜知己。
婉怡给女儿起名叫李思怡...李,思怡...李思怡认得长恨剑,可能是因为她真见过。
师兄不是风流的人呀,可这...
十四月中看向李思怡,两人间的关系突然从祖师爷变成了师叔侄,和她同一辈分的叶殊松白都只小自己六岁,比起前辈更像是朋友。这会有了个正常年纪的小辈,疼惜,关爱,甚至有一瞬当她是自己女儿去看,百感交集,心情复杂。
李思怡见他终于不吭声了,立刻接上自己的话。
“就是有天武当的老掌门去湖边钓鱼钓着钓着仙逝了,也没指定谁是新掌门,结果大家都想当掌门,然后都不服,就都自立门户成了什么太乙玄武门,上清玄派,紫宵神剑门,互相打来打去。我师父和我都是外门弟子,本来不参与这些,但是后来打着打着开始杀人抢东西了,我师父觉得不对劲,就让我出来找叶先生和慕容掌门回去主持一下。”
十四月中点点头,“楚人凶悍,不找点德高望重名气大的压不住,不能服众,这事我去一样,丫头,等这边的灾民都安顿好了,我就陪你过去。”
李思怡撇嘴冲他做个鬼脸,放下书起身,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给他磕了个头。
“多谢十四师祖。”
十四月中挑眉扶她起来,心里不是滋味,看她的样子,应该并不知情,要不要现在戳破,还是等到去武当找到胡弦月确认后再提?如果真是,那...他下意识想去掏掖在内兜的那幅二十四长生图。
哒哒哒...
何春夏小跑进门,直直冲来从身后抱住李思怡。
“你是我的小猪,我不会让你被吃掉的。”
“你有病。”李思怡挣开。
十四月中皱眉,何春夏对李思怡毫无来由的喜欢,难道是因为修炼二十四长生图后隐隐感知到的血脉亲近?
张舟粥皱眉。
狂澜生领着一个中年道士默默入院,站到张舟粥身旁,随手翻了几页《平妖传》,小声打趣,“干嘛读这个?想消灭我?”
那中年道士浓眉大眼,蓄一字胡,身上的道袍看着朴素,实则用金银线暗绣纹饰,隐隐放光。他入院后先向十四月中行礼,再抱拳对了诸位小辈。
“在下幽月剑主,江阿狼。”
狂澜生接话,“送郑姑娘回郑府遇见的,当时郑提督正送他出府,就顺便随我过来,向十四先生请好。”特地强调郑提督送他出府,江阿狼听出话中深意,哈哈一笑,开口解释。
“郑提督今日遭受刺杀,心有余悸,恰巧我幽月剑派赶来救助灾民,便想着邀我出手,护佑他几日。”众人皆看他,江阿狼笑笑,“我自然是答应了。”
何春夏冷下脸来,李思怡噘嘴小声,“坏人!”
“人已经见过了,我今日身体不适,没别的话就送客吧。”十四月中打个哈欠,举起《金瓶梅》。
“你们知道我成为幽月剑主之后听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吗?”江阿狼笑笑,并不转身,“江阿狼的名字配不上这把剑。”
再冲十四月中一拜,“手底下人不长眼,本来想着如此大丧,只有史芝川,耿魁,郑先勇三人敢站着不跪,致辞拜祭。没曾想您也在,还好澜生老弟武艺高绝,差点酿成大祸。”
众人吃惊,先前的刺杀,是由江阿狼谋划?何春夏更是迷惑,刘灵官可是刚说由他谋划,这,到底谁在骗人?
“我想杀三个人扬名,幽月剑主江阿狼,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被写进话本里。”江阿狼指指十四月中手中的书卷,十四月中“嗯?”了一声,翻过封面,《金瓶梅》三个大字。
江阿狼继续说话,“史芝川,耿魁,郑先勇的武艺都不低,尤其是耿魁,十六岁七重山,之后三十年,不可能毫无寸进,我需要将三人一网打尽的机会,也需要高手。”
“认真的?”十四月中斜眼打量他,“耿魁是个太监,没那活儿属于天残,这辈子顶天了七重山,再难寸进,听你的意思,机会,高手,都想从我这儿借?”
江阿狼笑着点头,眼神坚定。
“一句话就想让人给你卖命,逗傻子呢?滚滚滚。”十四月中撇撇手中的书卷,“轰出去。”
狂澜生绕绕头,拍拍他要送客,江阿狼行礼再敬过,叹气转身。
两人一同往外走,何春夏想着那句被人写进话本里,犹豫一阵,上前送客。
第八十章 十里秦淮
夜深。
张舟粥睡深,鼾声如雷,狂澜生替他掖好被子,将四柄剑佩背在身上,轻手轻脚地摸出屋。正房里依旧亮着灯火,一股香气传来,狂澜生转头。
月下,院中,石桌,清酒。
十四月中翘着二郎腿,浑身不自觉地摇晃着,眯起醉眼瞧他。
“想去见江阿狼?”
狂澜生笑笑,“是,事关重大,还是去看看。”
“春夏那傻丫头也跟着去?”
“呃...”狂澜生犹豫一阵,还是点了头。
“哼,我看她从小长大,讨嫌鬼一撅屁股我就知道要拉什么屎。”十四月中皱了眉头,开口叮嘱,“多长个心眼,不要光凭两三句话就信任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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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觉得有些不对?”
“一个成名已久的剑主,背负着一个剑派的全部未来,突然告诉你,他要不顾一切去刺杀朝廷命官,只为了在天下扬名。”十四月中再倒杯酒,一饮而尽,“江阿狼接幽月剑靠的可不是剑法。”
“有理。”狂澜生笑笑,往西厢走,“先生可有什么烦心事?”
“只是想听胡琴了。在你们这个年纪,我也成天想着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后来做了好多件,时常怀念的,却都是些鸡毛蒜皮。”十四月中哈哈笑声,“后悔了,该当个土财主,娶上十个八个美人,生一大堆憨货,挑两个最喜欢的送去读书,不喜欢的就让他们习武。”
狂澜生敲过屋门,何春夏探头出来正巧听见,立刻光明正大地跟在狂澜生身后出院,一脸嫌弃,“又在想当年的风流韵事,切。”
“人不风流枉少年,总不能像你们几个一样,都巴不得在一颗歪脖树上吊死。”十四月中咿咿呀呀地唱起戏来,李思怡从西厢探头出来。
“不许唱!大晚上怪瘆人的。”
哈哈哈,好好好。
做大事是要付出代价的,死亡会是最轻的一种,为了伟大的事而死,是荣耀,可如果你作为幸存者活下来了呢?
举杯,却只能邀月。
师兄,你是命中注定的天煞孤星,接近你的人都不得善终,天要你孤苦一生。
可这世上还会是有人愿意默默爱你,真好。
再饮。
......
“刺杀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它需要大量的筹备,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需要置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江阿狼领着何春夏和狂澜生在秦淮河畔慢走,不经意间偏头看看,“李姑娘,她不来么?”
何春夏刚要开口,被狂澜生拦下,他笑笑解释,“她武功一般,帮不上什么忙,不要添乱就好。”
“城外灾民叫苦不迭,城内却是莺声燕语,歌舞不息。”江阿狼指指河对岸的红绿牌楼,灯火通明连水岸,不时有凄美歌声飘过水面,拂过水上的清明纸船,散入耳中。
“十里秦淮杨花梦,柳如是,陈圆圆,李香君,董小宛,...秦淮八艳,当年的绝代芳华,如今都已经香消玉殒。”江阿狼感慨起来,突然冲狂澜生坏笑,“狂兄弟可听过这八位美人的香艳趣事?如要你挑选,最喜欢的是那一个?”
何春夏皱眉,有些不快。
狂澜生笑笑,“玉京道人卞玉京。一抹笔尽十余纸,酒垆闻香落兰花。宫里收过一副她画的兰花,我很喜欢。”
“器小了。”江阿狼的眼底亮起光来,意气风发了短短一瞬,“这些美人各有韵味,好的东西,自然是全都该要。”留意到何春夏的厌恶眼神,收敛野心,打个哈哈,“谈笑罢了,说正事。”
“此刻耿魁,史芝川,郑先勇三人正在归云画舫的含香阁议事,我只是找了个借口溜出来,待会还得回去。”江阿狼指指对面最高的那扇精致木窗,意味深长地笑笑,“看样子他们仨是此地常客,本想请十四先生出面邀请三人到准备的地点再出手刺杀,可惜先生不答应。但是这个地方好像也不错,事成以后可以跳窗而出,从水路逃走。”
“可行。”狂澜生话锋一转,“我有一事不解,刺杀朝廷命官是重罪,此事过后,幽月剑派将被官府追杀,不死不休。”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江阿狼微微皱眉,思索一阵开口,“古十二书,这个人居然能成雾山剑主,还做了皇帝的狗,我自然得干出点轰轰烈烈的事来,压他一头。”补充一句,“当然也是为了百姓。”
“你认识刘灵官吗?”何春夏冷不丁发问。
“见过一两面,不算认识。”江阿狼不假思索的回答。
何春夏内心的疑惑更甚,今日的刺杀行径算是精心谋划,只是这刺客的背后主使到底是刘灵官还是江阿狼。
为了接近郑新竹,精心谋划出一场刺杀?还是说原本想为民除害却没能成功?何春夏立刻察觉出大概是刘灵官又骗了自己,可恶,这个满嘴谎话的淫贼!
江阿狼道,“具体的刺杀时机我暂且还没有发现,等到时机来临,还恳请二位助我一臂之力。当然,今天我还想看看两位的实力和剑招,到时候咱们也方便配合。”
“我俩并没有答应。”狂澜生摇摇头。
“那便当做友好切磋,古十二书的实力应该不及二位,我最近琢磨出了些剑法上的心得,正好向二位请教。”
“反握剑柄出剑,剑势出其不意,身带剑动,变幻莫测。”江阿狼反手握住腰间剑柄,矮身,“以反手使幽月剑法,更加奇诡难测,翻腕握正,再使幽月剑法,便如两套剑法一般,交相进攻,令人难以招架。”
“我师父讲过一句话,‘花活越怪,死的越快’。”何春夏摇头,并不赞同。
狂澜生撇下眉头,笑笑,“怎么感觉叶先生像是在说我...”
“本来就是说你啊,那天你花里胡哨搞了一大堆,然后被巫马坤一力破万法。”何春夏点头,“虽然你每种剑的用法单拎出来都是一流高手,但你毕竟只是凭借内力雄浑,剑道造诣上就有些差强人意了。”
江阿狼微微眯眼,若有所思地凑前,“那我就先试试狂老弟的剑法?”
“请。”
狂澜生抽出不动山来,持剑在胸,气运丹田,按下马步,不动如山。
江阿狼反握住剑柄,踏步向前,下一瞬,幽月剑从下至上划出怪异弧线,犹如一轮首尾相连的细长弯月。
狂澜生只是轻轻调整角度,让幽月剑刃砍在不动山的宽阔剑身上,小退一步回身,双手向前一拧,一股巨力反压住幽月剑刃重重向前拍出!江阿狼手腕一翻,不顾不动山将拍中自己,剑刃以一个极诡异的角度翻正,刺向狂澜生的心口。
这一下是生死相搏!要两人同归于尽。狂澜生微微皱眉,若是不动山顺势出手,这一下将拍在江阿狼的胸口,非死即残,双手微动,将剑身翻转,挥向空处。
江阿狼并没有收手。
剑刃直直刺出,狂澜生一惊,重剑出手,剑势已成,再难有余力腾挪,下意识间五行诀全力运转,凭借雄浑内力,生生让自己的上半身侧转,使得心口避开这一剑。
幽月剑尖入肉,随即江阿狼反握剑刃,剑刃下滑,拉出一道长长伤口来,收剑回鞘。狂澜生吃痛,不动山将反手再攻,江阿狼后退闪开,“万分抱歉,这剑法我也是最近才琢磨出来,不小心伤到狂兄弟了,可有无恙?”上前要扶他,余光却盯住掠步凑近的何春夏。
“小伤,无事。”狂澜生压住伤口,入肉不深,只是伤口狭长,伤及肌理,上半身不再能自由活动。江阿狼并未下杀手,真如他所说,控制不住?
何春夏见狂澜生并无大碍,仍对江阿狼极为不满,“刚才那下,你明明起了杀意,那有这样的比剑切磋?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是要去刺杀,又不是切磋比斗,出手一定要狠,要见血!”江阿狼关切开口,“狂兄弟,真是抱歉,我这里有些治外伤的金创药,你拿回去先敷上,几天内足以见效。明日我再去府上给你送药。”掏出包好的药粉递过,狂澜生接下,并不立刻脱衣使用。
“那就多谢江兄了。”
“何姑娘名气很大,想来不会弱于狂兄弟太多,只是狂兄弟这伤势难免会有影响。唉,都怪我,看来明日送药时,我还是得去劝劝十四先生,请他出手相助。”江阿狼连连叹气。
“论剑法,我比狂澜生强。”何春夏冷冷开口。
“当真?”江阿狼微微摇头,并不太在意,只道是长恨剑主的好胜心作祟。传闻都是吹的厉害,一个女流之辈,能比半人半妖的狂澜生更强?想来不过是跟叶先生学了几年剑,眼高手低罢了,“我不能出来太久,那三人会起疑心的。明日再见,抱歉了狂兄弟!”
告辞离去。
......
归云画舫,含香阁。
面前三人坐在太师椅上,手边各有小桌候茶。
中间坐着耿魁,左手边是郑先勇,右手边是史芝川。
“我就说嘛,这商人办事,就是靠不住。”耿魁掐着兰花指,有意无意瞧左边一眼,托着茶杯轻嘬一小口,“还能伤成这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剑法高超的样子。”
刘灵官赔着笑,“我办事不利,公公教训的是。”
“哼。”
史芝川偏头,斜着眼睛瞧他。
“听说你这次在论剑会上表现不错?刘贤侄习武,这事倒是从未听说。”
“侥幸而已。”刘灵官抱拳笑笑。
“银号事务繁忙,刘贤侄有如此境界,背后怕是有高人指点。”史芝川视线转回茶杯,却不取杯饮茶,“我们想见见你背后的那个高人,请他出手,替我们做一件事。”
“家师云游四方,难觅行踪,怕是不能如愿。”刘灵官腆着笑,候背弓腰,连连低头。
“嗯?”耿魁突然重重放下茶杯。
“耿兄,时间紧,就算能联系上,估计也赶不到,我们还是找找其他人。”郑先勇起身,走到刘灵官跟前。
“没什么事就回去吧,知道银号有事需你应酬,但此地还是少来。”郑先勇拍拍刘灵官的肩,“小女对你,可是记挂的很呐。”
刘灵官诚惶诚恐,又惊又羞,不住点着头倒退出门。
史芝川突然开口,“刘贤侄既然是剑术高手,由他来做事,不是一样么,就算是戴罪立功。”
“我看不必。”郑先勇并不回头,用眼神示意刘灵官赶紧出门,“他的伤势不轻,还是算了吧。”
“右手在,就能出剑,有什么影响。”
“嗯。”耿魁再喝口茶,直直对上郑先勇的双眼。
合上含香阁小门,刘灵官挺起腰来,抬头,盯住门帘后的几道身影,冷冷一笑。
转身下楼,有一人匆匆窜上阶梯,径直往含香阁奔去。
刘灵官突然停步。
白涟银光藏千雪。
刚刚跑过去的那个人,他佩着素雪剑。
第八十一章 生死场
白涟银光藏千雪。
这只是一句诗的前半段,后半段诗被叶殊用“师”字磨灭。
白涟银光藏千雪,十步一杀笑百花。
素雪剑是把杀剑,这把剑会很快,要点出人身上的血花,就一定要快。
此刻这把剑被攥在一个做事慢吞吞的人手中,他慢吞吞地喝酒,慢吞吞地将长剑送进另一个人的心口,慢吞吞地把剑上的血迹擦去。
这个人叫尹慢。
人在江湖中一定要有朋友,尹慢是白安为数不多的朋友。
一个南镇抚司的千户大人,和一个身份低贱的商人会是朋友?
当然。
白安是尹慢的好朋友,因为白安送了尹慢很多钱,这些钱让尹慢从总旗一步步升到了千户。为此,当白安默默修改东宫在松江府贪下的账目时,尹慢总是装作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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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挚友,白安话不多,尹慢的话也不多,两个人坐在一起,多数时间是在喝酒。
所以当白安到南京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尹慢喝酒。
尹慢在听完白安的来意之后,没有丝毫犹豫,拔剑刺进了挚友的心口。
他刺得很慢很慢,他默默迎上白安的眼神,他看着白安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尹慢是个聪明的人,对于他来说,这世上每件东西都有价码,南镇抚司的锦衣卫,小旗五十两,总旗两百两,百户一千两,千户一万两,镇抚使的位置,值二十万两。
白安带着两件东西来了,一枚玉印,一把素雪剑。
二十万两,买不到这两件东西。
当尹慢看见这两件东西的时候,白安便不再是他的挚友,尹慢的眼中,看见的是南镇抚司镇抚使的位置。
玉印被交给了史芝川,而素雪剑则被留在身边。
一个假的素雪剑主,尹慢扮演的很满意。
此刻,刘灵官看见的这个人就是尹慢。
“尹千户,哎呦,忘了,明日您就是镇抚使了,新官上任,恭喜啊,不知我汇丰银号送上的贺礼,尹大人可还满意?”刘灵官叫住来人,满脸堆笑。
“前任镇抚使刚被逆贼刺杀,尸骨未寒,何喜之有啊?”尹慢停步,“我倒是该恭喜你刘大少,郑大人这些时日,对你可是赞赏有加,喜事将近啊。这贺礼嘛,我为官清廉,不似汇丰银号那般阔绰,就在发给圣上的帖子里多替裴轮美言几句,升你个千户可好?”
“那就多谢尹镇抚使了!”刘灵官哈哈大笑转身,嘴依旧咧开,垂眼皱眉,神情冷峻。
假的就是假的,算不得真。
快到最后一段路了,脚下是薄薄的冰面,他戴着假面具,将手扶在剑柄之上,身边的同路人亦是如此。面具之下,有人大笑,有人坚定,有人迷惘,有人眼里的光渐渐黯淡...
生死场里,他谁也不敢信,他只信自己。
楼下,刘灵官唤来老鸨,叫了几个姑娘一同上轿回府。
楼上,尹慢推门入内,刚要抬手拜过。
“坐。”耿魁点点头。
尹慢便去侧室取凳,手刚触及凳沿,耳畔又传来一声。
“嗯?”
尹慢扭头,座中三人皆默默看他,立刻心领神会,转身回来,单膝跪低在三人面前,行礼。
“下官尹慢,见过三位大人。”
并不起身,反而将另一膝也跪下,尹慢挺直上身,坐在自己跪地的脚跟之上。
上座三人,互相交换过眼神,对尹慢卑微姿态相当满意,由耿魁开口。
“你的事成了,咱们按理该是两清,但刘灵官这小子办事不力出了岔子,今早的刺杀虽然铲除了些异己,但该杀的人还是没杀成,得想个法子,再杀十四月中一次。”
郑先勇摇摇头,“这事怪不得刘灵官,狂澜生实在邪乎,竟然提前有所察觉,拦下那一箭。”再对尹慢开口,“素雪剑既然落入你手,那便来帮我们一把,这人情,我们记下了。”
“持国云中圣君,长恨剑主,大内高手,这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您三位非跟他们过不去?”尹慢长叹口气,“我剑术不高,还是不要参与了。”
“这不是按展先生的意思来嘛,南京不仅要反,还要成为镇西王侯最坚实的后盾。”史芝川从怀中摸出个小玉印来把玩,“你传的话,想不明白?”
耿魁伸手接过那小印,“一个半人半妖的邪物,一个逆贼之后,杀掉只是顺手。支持镇西王侯就是站队,十四月中一定会站在我们对面,他在百姓,道教,江湖中的威望无人能比,一呼何止万应。更何况,圣上是个草包,十四月中却不是,他的圣君名号是实打实杀出来的。”耿魁将那玉印细细擦拭,收在自己心口处。
“这三人,不能活着出南京。”
“三位大人若是一意孤行,下官...”尹慢不住摇头,缓缓起身,往侧室走去,“身穿锦衣,自然是要站在圣上那边。”
“有胆识,不意味着不愚蠢。”
“想明白了吗?出了这门,你也得一起死。”
郑先勇和史芝川都变了脸色,唯有坐在正中的耿魁不动声色,举杯饮茶。
尹慢取过凳子回到三人面前,缓缓坐下。
“圣上的名字,该是余子柒。”
三人交换眼神,相互点点头,相当满意。
“好。”
......
长夜漫漫。
天刚破晓,内城开了城门,李思怡打着哈欠起床,拖着何春夏出城,俩人得去给灾民们煮粥施粥。
俩人走后不久,一人骑马入院,十四月中嘱咐那人进屋藏匿身形,大开门窗,让院里的说话能被那人听见。
张舟粥睡的香,起床以后精神百倍,取过昨日十四月中扔在院内石桌上的《金瓶梅》,潜心苦读。
日上三竿,江阿狼如约而至。
“伤狂澜生,是为了逼我出面?”十四月中上下打量面前的江阿狼,认真瞧他的表情变化。
“无毒不丈夫。”江阿狼笑笑,“我本想着让您来请那三人入局,但回去以后想了想,我可没这么大的面子,还是让他们三人来请您入局。”
“鸿门宴?”十四月中一脸鄙夷,“小孩子过家家罢了,刺杀一事我决计不会出手,而且,何春夏和狂澜生,也不会助你。”
江阿狼眯起眼来,“我这次来,就是给先生一个不得不出手的理由。外城灾民们感染的并非是风寒,而是中毒了。”从内兜翻出一包药粉递过,狂澜生皱了眉头,这药粉闻气味,竟与昨日江阿狼给自己的无异。
“这毒药是你配的?”狂澜生冷下脸来,敷上药粉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
“那是自然,我算好了剂量,让幽月剑派的弟子们洒在每个粥摊施给灾民们的粥里。”江阿狼掐着指头,“即使没有解药,也得吃上两个月的粥才会毒发身亡。至于狂兄弟嘛,这药确实也有生肌之效,不过我的目的还是用解药来要挟狂兄弟,替我做一些事情。”
“没想到你竟如此狠毒,你到底想干什么!”狂澜生强压住怒火。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给灾民下毒并不是我的主意,而是那三位大人的命令。”江阿狼又掏出一包药粉扔给狂澜生,狂澜生不接,由它掉在地上,江阿狼上前拾起再递过,“这是解药,还请十四先生入局,杀那三人,保下灾民们的性命。”
十四月中紧锁着眉头看他,“你满嘴谎话,如何信你?耿魁三人为何要给灾民下毒?”
“那日奔丧,灾民们可都对展先生的棺椁不敬,淮安被烧和东宫脱不了干系,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若是耿魁三人领头造反,支持余子柒篡权夺位,那这些灾民就成了兵。”江阿狼冲狂澜生摆摆手,展开五指做拿捏状,“把这些人的命攥在手里,是杀,还是用,不都是一念之间嘛。”
十四月中对了狂澜生,“你五感异于常人,之前也对我提过灾民中多感染风寒,想让刘灵官出钱买药。下毒这事,你觉得是真是假。”
“十有八九。”狂澜生点点头,“江阿狼,身为剑主,如此卑劣,你确实配不上这把剑。”
江阿狼摊手,神情得意,“这可不是狂兄弟一人说了算,等到你们助我杀了三位恶人,江湖中,我将是人人称赞的大英雄。”
院门外有太监来报,细声细气,“耿公公明日在归云画舫设下宴席,请十四先生赴宴,商讨刺杀,灾民安置等事,还望十四先生赏脸。”
那太监又踏进院来,拉着江阿狼说话,“郑大人想出门,那里都找不见你人,你这护卫可称职,快过去吧。”
江阿狼笑笑行礼,摸出几两碎银塞在那太监手中,跟着一起出门。
突然回头,对了院里坐着的三人,“明日,归云画舫见?”
无人回应。
人已经走远,张舟粥武功一般,还是南镇抚司的锦衣卫,最好不要参与到此事中,会断他前程,甚至送命。他也识趣,知道其他人要谈事,自觉拿了书回屋。
“小云,你怎么看?”十四月中翘起二郎腿。
藏匿在屋中的身影缓缓走出,绣在锦衣上的麒麟活灵活现。
何小云,他黑着眼眶,唇边起了一圈胡茬,憔悴不堪。
“江阿狼这个人太虚伪,口里的话半真半假,我们不能信他。”何小云一顿,“可如果他说的是实话,为了百姓,咱们还是得去问个清楚。”
“陪他去杀人?呵,我看没有这个必要。”十四月中连连摇头,“万一江阿狼是诱饵,这岂不成了鸿门宴?”
“鸿门宴也要去。”狂澜生拆开手中的解药包,细细分辨气味,“我们三个加上春夏姑娘,就算有什么意外也可以应对,不能放着这些百姓不管。”
“鸿门宴,生死场,你决定吧,咱们该不该去?”十四月中叹气,指了指何小云。
何小云怔在原地。
苏先生到底要不要南京起义?若是杀了这三人,起义不成,余子柒不会被逼反,照旧去做他的镇西王侯?还是说不杀,让起义开始,掀起一场争夺皇权的恶战?
杀还是不杀?
去还是不去?
何小云不知道如何回答,思绪却被拉远。
数日之前,军营外面,有个人自称是白老板,他想用一把剑,换一个人的命。
“她叫习瓷,是我的夫人。”
白安佩着素雪剑,踏进帐中,看见了满身疲惫的何小云。
“放人可以,一命换一命,替我做一件事。”何小云自嘲笑笑,“我要你带着素雪剑和玉印去南京,联系上南京朝廷,继续苏先生的计划。”
“为什么!你先前,可一直不肯交印!若是你给我们这玉印,事情也不会闹得如此难看!”
“我想错了,我以为自己在阻止一场战争,可以流最少的血!现在有什么不好?慢慢来不好吗?就非要一口气将这山河逆转!”何小云硬撑着憔悴模样大骂出口,“苏先生太极端了!方书也是,你们都是一帮疯狗!一帮杀人的畜生!”
“慢慢来?温水煮青蛙,安逸之下,只会灭亡,必当求破!这不是疯,这是远见。”白安回击,“何小云你身居高位,怎会懂得百姓苦楚,被欺压的憋屈,被羞辱的怨委,这些压迫,怎么可以慢慢来过!”
“不与你争。”何小云掏出玉印扔给白安,“事情闹成这个样子,只能继续了,这件事我亲自来管,免得你们中间再出一个方书那样的疯狗!”
白安冷静下来,“我将玉印带到便可,为什么连剑也要带去?”
“素雪剑是证明你价值的东西,既然你能拿到素雪剑在手中,说明你是一个很有用的人,这样他们才会对你说几句真话,否则你只是个传话的,无足轻重的人罢了。”
何小云又一次失算,他总是低估人的贪念和野心。
两人约好清明节前会有信送到,昨日,消息迟迟不来,何小云唯恐出事,连夜赶路到了南京。
听江阿狼之前的话,玉印已经被送到,耿魁三人将起义支持余子柒。
白安?消息送到了?可为何不传信?
何小云皱了眉头,他到底在干什么?也许在鸿门宴上,耿魁三人会带他同去?
苏先生原来的计划是什么?贸然杀这三人,会不会背道而驰,再次酿成淮安的苦果?
想着想着,何小云头痛欲裂,他一直想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窥见苏三清的整盘棋局,却只是让自己心力憔悴。
无论如何,战事在所难免,既然这场战争已经被方书用烟火轰开,走一步算一步吧。
何小云不住叹气,久久,终于开口,“得去看一看,只能先告诉大家多长些心眼,不要轻易出手。”
十四月中点点头。
鸿门宴,生死场,众人皆已入局。
面具之下。
谁会是猎物?
谁又会是猎人?
第八十二章 画舫
“一个女流之辈,一个中毒成了残废,真正要对付的人只有十四月中。除我们三人以外,南镇抚使尹慢,幽月剑主江阿狼,带伤的刘灵官,五个半打一个,怎么算都是我们轻易取胜,赢定了。”
耿魁捂嘴小声笑,身边两人随声附和。
南京城的一处院中。
“史芝川和郑先勇有些武功,算不得上流,真正需要忌惮的就只剩下七重山的耿魁,我们这边两个剑主,天机道人,御前侍卫,还有我的绣春刀,实力比对面要强的多。”何小云想了想,多说一句,“江阿狼亦正亦邪,就怕到时候对面也有所准备,咱们还是小心为上,没有必杀把握,不要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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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建议。”十四月中神情严肃,“今晚我们得睡在归云画舫。”
“大家都去青楼过夜?”何小云点点头,“好主意。”
“这...”狂澜生怔住,不知该如何开口。
何小云解释,“咱们需要提前熟悉一下归云画舫的布置和周围的环境。既然知道会是鸿门宴,干嘛不先做准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你是不是第一次去这种场合,兴奋不兴奋?紧张不紧张?”何春夏捏捏李思怡的脸蛋,李思怡一脸不耐烦地打掉她的手。
何春夏嘿嘿笑,“小猪,我俩要不要都穿男装去。”
李思怡点点头,不耐烦的脸上多加了几分嫌弃,“想去勾搭流落风尘的好姑娘?你这个坏女人。”
“呃,其实并不会,话本还有说书人讲的故事都是骗人的,根本没有什么蕙质兰心,温婉贤淑的贞洁烈女等你高中状元后回来娶她。”张舟粥不住摇头,忍不住插话,“大部分烟街柳巷的姑娘为了攒钱赎身,不惜卖艺又卖身。”
“师弟,你很懂嘛,哎,正好可以给我们带带路。”
张舟粥涨红了脸,不自觉地想起济南府上的游船,“略懂,略懂,都只是些应酬。”
狂澜生入宫时才十四岁,之后九年,日夜颠倒,对风月场了解不多,此刻看向张舟粥,满脸羡慕。
十四月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会心笑笑。
人在年轻时总会看不清事情的代价,明日的刺杀,并不单单只是性命相搏,也许会生离死别,也许将天各一方。
人在老去时经历了太多苦难,想起的,却总是些年轻时鸡毛蒜皮的快乐。
此刻仍有一个人依旧忧心忡忡。
何小云必须谨慎,已经有很多人因为他的举措丧命,或是流离失所。他不能把小妹,十四先生,狂澜生这些人的命毫无准备地押上赌桌。
所以他还要去见一个朋友,一个刚认识不久的朋友。
大威镖局的巫马坤,江湖中最强悍的炼体武者,没有之一。
“大威镖局里,大家都是老老实实凭本事吃饭的小老百姓,刺杀朝廷命官,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想都不敢想。”巫马坤挤在小小的船舱之内,指指秦淮河畔的酒楼花舫,“有命挣钱得有命花,这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我们大多住在秦淮河的另一面,几亩良田农家院,一个婆子,几个孩子,好好活着。”
“我来并不是要劝你出手,你们不是要走镖去淮安吗?我也有趟镖要去淮安,今晚先辛苦兄弟们赶工装船,明日正午,把船开到这秦淮河上...”何小云的话被巫马坤打断。
“你是想留条退路,出事以后走水路逃走?你说的镖应该就是你们几个人,到时候,跟我们一起去淮安?”
何小云点点头,“江阿狼会安排人在水路接应,但我信不过他。”
小船沿着秦淮河的分流前进,这段水路上,前后都停靠着不少游船,秦淮河畔的酒楼大都设计巧妙,在秦淮河的分流或架或拱,搭建起小码头,方便客人们走水路进出。
“可行,只是...”巫马坤无奈笑笑,“我们这次押送的镖物可不能让你知道。”
“放心,这次不会为难你的。”何小云叹气,“藏好了,别让我发现。”
巫马坤摇摇头,“这次的押送船队都是些大船...”长叹口气,“算了,你知道就知道吧,那我亲自来接。”
两人乘坐的船只停下,划船的镖师用内力发声,传音入耳,“到归云画舫了。”
何小云拍拍巫马坤,像拍在一块坚石之上,两人交换个眼神,默默点头。
这两个人只是一同走过一段路,谈不上有什么友谊。何小云却愿意将自己的后路,将这些人的命全部交到巫马坤的手上。
江湖上的感情总是很奇妙,有的人相识很久,相拥时却依然会带着面具,有的人只看见第一眼,你就知道她会是你的一生所爱。
巫马坤是个有着大智慧的大块头,何小云知道他会是一个靠得住的朋友。
巫马坤叫住起身上岸的何小云。
“一点江湖经验,当双方是敌非友的时候,设宴的一方一定不会允许另一方带兵刃入席。”巫马坤想起些什么,继续开口,“另外,一个炼体武者的忠告。没有兵刃,炼体武者的优势会被放大,尤其是耿魁,因为残缺,他此生都无法够到八重山的境界,然而他也没有弱点,在没有兵刃的情况下近乎无敌。”
“为什么?”
“九重山之前,炼体武者都会怕一件事,就是踢裆,但是耿魁没有。”巫马坤昂头思索一会,“试试插眼,掰手指也行。”
“懂了,多谢。”
上岸,小伙子和女扮男装的小伙子们已经等候多时,正凑在十四月中身边,听他讲些过去的奇闻轶事。
归云画舫,顾名思义,原先曾是先帝下江南时为香妃特制的一艘游船。途经秦淮河时,香妃身怀六甲赏两岸风光,不慎落水,香消玉殒,先帝不愿睹物思人,这艘游船也就被遗弃在岸边。
按理说香妃在这艘画舫上香消玉殒,算是不吉之地,然而香妃之死疑点重重,百姓对帝王家的隐秘八卦十分好奇,常有人慕名前来在船上题诗画画。有心人将其买下,改造重建,数百年来多次翻新重修,归云画舫竟从一艘游船变成了秦淮河畔富有盛名的香楼高阁,最后被官家收下,编入教坊司。
“所以这些窗纸,门廊和飞檐上的诗画都是当年留下来的古迹?”张舟粥咂舌,“会不会有《登鹳雀楼》那样的名作被题在上面。”
“之前的那艘画舫早已不复存在,这些都是由后来人重新粉饰涂上。”十四月中笑笑,“时间会磨灭掉这世上的大多数痕迹,只有真正伟大的事才会被人铭记,在历史中永垂不朽,少年们,正如你们在做的这一件...”十四月中突然发现没人在听他说话。
“所以永垂不朽的只有香妃为什么落水的八卦。”
“这故事中定有隐情。”
“会不会是有其他的妃子觉得香妃里肚子里的孩子是一个威胁?特地买通香妃的贴身宫女推她落水。”
“先帝特地为香妃打造游船,肯定会有人心生嫉妒,说不定,是皇后?”
众人叽叽喳喳的一边讨论着宫斗大戏,一边在何小云的带领下探头探脑的在画舫周边查探,天色尚早,只有几个素颜姑娘耷拉着睡眼,打着哈欠出门打水洗漱,目光偶尔扫过这群怪人,停在李思怡的胸前脸上,笑着窃窃细语。
归云画舫共有五层,最高层是一个阁楼,命为含香阁。含香阁四面都是观景台,周围的酒楼最高不过四层,都要矮上一截,颇有些俯瞰秦淮,居高临下的滋味。
转过一圈,在何小云眼里,分支出的小河溪流,河面上的石桥,略矮一头的酒楼屋顶,复杂交错的小巷都是足以脱身的退路。
为何要在此地设宴?
有恃无恐?
还是说会在周边设伏?何小云在脑海中细细思索,四面皆有退路,设伏难度太高,人太少制不住高手,人太多又会被发现。
还是说这些人要在酒菜里下毒?
何小云自从淮安大火后,事无巨细,思前想后,行事皆想着要做万全准备,大多时候只是在胡思乱想,颇有些魔怔。
众人入门,聚在大堂赌钱的伙计们瞧着新鲜,匆匆结束赌局过来伺候。
“诸位爷。”领头的伙计看一眼李思怡,满脸疑惑,“您几位新来的吧,要想听曲还得等上一会,我去给爷们泡壶茶来。”
何小云和张舟粥都未穿锦衣前来,怕引人注目暴露身份,其他人也是便装打扮,未带兵刃。此刻何小云装作富商,豪气开口,“含香阁,今晚我包了,再叫几个最红的姑娘过来作陪,赏钱少不了你的。”
那伙计轻佻一笑,手放到背后做了个手势,其余候着的伙计们都继续回去赌钱,“您几位是第一次来吧,含香阁可是只有那三位大人能用,这是规矩,就算咱们放您上去,你几位敢坐吗?”
“至于最红的姑娘。”那伙计摇摇头笑笑,“若是和您几位不相识,给多少钱,这姑娘们,都叫不来。”不再回应,撂下众人转身就走。
“这!”李思怡一脸愠怒,只敢对何春夏小声说话,“狗眼看人低!”
“太丢人了。”十四月中皱眉,“身为道教领袖,结果连个窑子都进不去,你们赶紧掏个身份出来,我们要含香阁,我们要最红的姑娘。”
何小云无奈摆手,“不能暴露身份,我们要一个四楼的房间就好,看有没有姑娘愿意过来给咱们套话,待会再让小妹从窗外翻上去。”
“我想套姑娘们的话。”何春夏吐吐舌头。
何小云不理她,径直上前找了先前那伙计,态度温和了些,“第一次来不知道规矩,有些唐突,劳烦给安排个四楼的房间,上些好酒菜,再看有没有姑娘愿意过来。”从兜里内翻出几两碎银子掖在手中递过,那伙计心领神会,笑笑点头,接了银子,领着两个伙计端些果脯点心,陪着众人一同上楼。
“您这么多人,就要了一间房?听曲儿?喝酒?还是过夜?”那伙计不怀好意地笑笑,扭头去看李思怡,“您几位想要什么姑娘来陪,温婉些的?活泼些的?会诗会画?会琴会萧?能歌善舞?咱这儿的姑娘们,可都是一等一的。”
“这儿都是些教坊司的姑娘,有没有达官贵人们常点的?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也享受享受。”何小云笑笑,“一个足矣,陪酒,过夜。”
那伙计会心一笑,“估摸着小狐仙这时候也醒了,我叫她过来。您这儿这么多人,确定只要一个姑娘,一间房?”
何小云想了想,“那要两间,我和小...弟一间,姑娘叫到我房里来,他们那间只吃饭。”
“不只吃饭。两个姑娘,能歌善舞,听曲,陪酒,过夜。”十四月中拍拍那伙计的肩膀,长舒口气,“好久没与人讨论风花雪月的事了,漫漫长夜,聊个痛快。”
“哎。天色还早,姑娘们还在梳妆打扮,先给您几位把茶泡上,我去吩咐厨房备好酒菜,这底下的曲儿一响,姑娘们就到了。”那伙计嘿嘿一笑,领众人找了两个相临的房间。
待到三个伙计都走了,何小云站在窗前望风,何春夏一脸无奈,但实在无事可做,只得翻出窗外,攀着屋檐跃上五楼。
含香阁内,刘灵官赤裸着上身,正将一件金丝软甲往身上套,听见动静,一脸迷茫地迎上何春夏的目光。
“淫贼!”
何春夏用指缝挡住自己的眼睛,抬手就打。
“何姑娘,你等一等...”刘灵官将受伤的左臂藏到身后“自己人,自己人,咱们不是都上了一条船吗...”
“我可没答应!”何春夏立掌为刀,出手,不放刘灵官穿上软甲,“你满嘴谎话,我怎么可能是和你是自己人!淫贼!”
“我对何姑娘你可是半句谎话都不敢讲。”刘灵官小腿中剑,行动不便,重重挨了好几下掌刀,反应过来,“别打了何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该我问你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何春夏抬手欲劈。
“别别别...明日耿魁等人要刺杀十四先生,我来布置些毒烟和机关,待会还得给他们去送特制的软甲。”刘灵官突然恍然大悟,“喔,你们猜到了,这是提前过来看看布置。”
“叛徒!早该将你这狗贼一剑杀了!”何春夏双目圆瞪,一把抢过刘灵官手上的软甲,内力在周身运转,再出手时,隐隐有风雷之势。
刘灵官长叹口气,双膝一软,径直跪倒在地,“何姑娘,自己人,我又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讲。”
......
胡琴声响,狂澜生微微一笑,姑娘们该到了,忽然一丝怪味入鼻。
狂澜生皱着眉,细细分辨,大惊失色。
妖气?
第八十三章 论英雄
“我本是卧龙冈上,散淡的人...”
李思怡和张舟粥正趴在墙面上听何小云那间屋里的曲儿。
“这唱腔好像不对。”
两人听过一段,李思怡一脸狐疑的看向张舟粥,“《空城计》?这不是男生唱的戏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女唱男音,别出心裁,既突出了个人能力,又显得大家很有格调。”张舟粥赞叹不已,“这就叫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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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你懂。”李思怡冲张舟粥竖起大拇指,俩人趴在墙面上继续听曲。
房间另一侧,狂澜生和十四月中背过身去,紧锁眉头。
“此话当真?”十四月中道。
“千真万确,这妖气很浓,熏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了。”狂澜生点点头,不自觉地压低了呼吸声,“应该就是给何大哥唱曲的人,好强的妖力。”
“比起你娘来如何?”
“我娘要弱很多。”狂澜生想了想,“差距很大,大概是何姑娘和舟粥老弟之间的差距,相较之下我只配算个普通人。”
十四月中罕见地脸色铁青,“没有五雷正法,你娘揍十个我大气都不带喘,这怎么办!大家还是当无事发生,叫上趴墙上的俩傻小子,咱们赶紧溜。”
“何大哥和何姑娘还在房间里,咱们不管他们?”
“那不然呢,妖精本来都想好了今晚只吃两个人,突然间高兴坏了,呦呵!二傻子们组团过来听曲。”十四月中摊手,将声音抬高了些,“趴那儿的俩傻子,起来,咱们赶紧走了。”
“估计是十四先生看姑娘们没来,等不及了,急着要过去师兄那屋。”
张舟粥并未开口说话,而是指了指十四月中,又指了指墙面,递过眼神。
李思怡心领神会,默默点头,两人想着可以一睹名伶芳容,乐呵呵的小跑出门。
狂澜生拦住将要起身的十四月中,“咱们还是去瞧瞧端倪,听伙计的口吻,那小狐仙也算是这里的名伎,来往教坊司的大多是些有头有脸的人。若是它真的在此地开杀戒,定会传出些奇谈怪闻来,可秦淮河畔从未有过这样的听闻,咱们提醒下何姑娘和何大哥,找个借口一同离去便是。”
“唉,有理,那我去看看,你带两个小的先走。”十四月中连连叹气,突然间神色悲壮起来,“刺杀不成先被妖精逮了,出师未捷身先死!若是我此去不回...俩二傻子人呢?”
狂澜生耳尖一动,听见隔墙后张舟粥和李思怡的声音,满脸无奈,“他俩去了那屋听曲。”
俩人即刻窜出门,冲到另一间屋内,正巧看见怔在原地的张舟粥,喃喃冲着前方说话。
“这位姑娘...好生俊朗。”
李思怡也是痴痴看着前方,两眼发愣。
“我还以为小狐仙会是一个很媚的女人。”
“呵。”屋内佳人抚七弦,媚眼如柳丝。
“怎么?这来来往往的达官贵人们,可是最爱听咱家唱戏了。”
何小云看着目瞪口呆的四人,默默开口,“一开始我以为是那伙计在捉弄我,后来想想有理,何况耿魁是个太监。”
十四月中将狂澜生藏在身后,“怎么突然唱起《空城计》来了。”
“这一段,耿大人可是爱听极了,孔明先生运筹帷幄,谈笑间抚琴饮酒,喝退数万大军。”小狐仙再翻个水袖,露了媚眼瞧十四月中,纤纤细手在七弦琴上一拉,徵羽齐响,杀气逼人,“恰如此时你我。”
十四月中当即怔住,话有所指,狂澜生作为半人半妖,五感比寻常人要强得多,而一个远比狂澜生要强大得多的妖...难道,刚才的话被它听见了?
《空城计》?难道它也和诸葛孔明一样,空有妖气而无妖力?可若真是如此,那又何必自曝其短?
犹豫间,小狐仙再抚琴,琴声荡开,悠扬闲散,潇洒惬意。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琴声一转,沉稳有力,举重若轻,小狐仙的唱腔大气饱满,声韵典雅。琴音唱和,渐渐将众人的思绪抽离,迈步,骑马,来到大开的城门之外,抬头,诸葛孔明镇定自若,在城墙之上淡然弹拨着琴弦。
琴声悠悠,飘荡在天地间,一点点打在人的心头。
这琴声令人如痴如醉,众人闭眼,好似来到两方对峙的战场上,一方战马嘶鸣,铁甲森森,另一方在高墙上坐怀不乱,琴音如水,连绵不绝。
十四月中和狂澜生缓缓将双眼睁开,站起。
狂澜生的双眸化作晶蓝,十四月中的眼中不只是变色,而是隐约有着雷光在其中跳动闪烁。
“诸界神雷,听我号令!”
风雷起,乌云生,窗外的天地顷刻变色。
“喔?”
小狐仙探手在琴弦上一按,风轻云淡。
“带小的们先走,越快越好!”十四月中咬破舌尖,吐出一口鲜血凝在空中,双手上下翻飞,短短几瞬便已经画出数道符纸打出。狂澜生立刻一掌劈在何小云的后心,用内力迫他醒来。
“我是又无埋伏又无兵...来来来,还是听我抚琴罢!”琴音一弹,拉出长长一声。
此声起,万籁寂静,将要睁眼的何小云,将要点中张舟粥和李思怡的狂澜生,将要劈出血咒的十四月中,将要闪烁落下的天雷,将要被风吹出窗外的酒杯...
“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
小狐仙笑笑,手中杯酒拉出一个满满的弧线,一饮而尽。
他的面前,十四月中,狂澜生,何小云,张舟粥,李思怡五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听曲,一如先前。
“何必捉弄人呢,要杀,杀便是了。”十四月中睁眼叹气,“让他们睡着吧,不要太痛苦。”狂澜生一个激灵,也从梦境中挣脱出来。
“为什么老是觉得妖就是要杀人呢,这是世人对妖的刻板印象!”小狐仙忿忿不平,“虽然咱家也没少杀人,但妖可不会无缘无故的动手,人肉根本不好吃。咱家和天机一脉本来有仇,压着火不收拾你们,是因为咱家欠这两个小丫头的。”小狐仙指了指李思怡,又指了指天,两人反应过来另一个小姑娘指得是翻上含香阁的何春夏。
“你被我师父揍过?”
小狐仙摇摇头。
“那就是我师兄...”十四月中瞥了一眼还沉浸在幻梦中的李思怡。
“哼。”小狐仙淡然笑笑,“当初被他抢走一只尾巴,坏了咱家的千年道行,还嚷嚷着说什么要出海,将天斩与剑下。真是个疯子。”小狐仙叹口气,手指在琴弦上随意拨动出几个悲音,“看在故人之后的面子上,天机一脉的仇咱家就只记在心里了。”
狐妖尾,不老丹方中的七味主药之一。
“不杀,也不是报仇,那这位狐仙前辈,折腾我们想干嘛?”十四月中有些不满。
“救人。这归云画舫里发出的每一个音儿,咱家可都听的是真真切切。”小狐仙托腮,开始细细回想这些日子的隐秘发生,“从尹慢献玉印开始,到今日你们在门口叽叽喳喳密谋刺杀,咱家听了这些事,本来没打算出手,但看到了人,那两个小丫头...反正不能死在咱家的船上。”
“你的船?”
“当年的香妃就是咱家。”
“嗯?!”
小狐仙无视两人投来的“你好骚啊!”的目光,抬头看看,继续开口,“其实刘灵官没忽悠过那傻姑娘,他一直在说真话...”
两人的目光实在炽热又八卦,小狐仙只得先解释清楚,“怀孕只是个障眼法,咱家当时觉得随便出宫偷个婴儿回来不就得了,结果快生的时候下江南了,一天到晚都在船上,没法偷,那实在没办法,不装了。”
“可以继续讲生死攸关的大事了。”十四月中满意点头。
“江阿狼这个人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作为幽月剑主,赶来南京施粥救灾可以是出于好心,但在刺杀过后被郑先勇聘请做贴身的侍卫。郑先勇作为南京提督,却毫无理由的信任了一个江湖中人?”小狐仙不再开口,冲两人摊摊手。
“所以江阿狼一直都认识郑先勇?”十四月中恍然大悟,“他是个诱饵,他是用来引我们入瓮的!他一开始就是个叛徒!”
“在这场博弈中,耿魁三人确实是持棋者,可真正坐在对面和东宫弈棋的人,却不是你们。”小狐仙摇摇头,“你们只是棋子,是误入局者,是被诸葛亮挥泪斩下的马谡。”
“棋子?我可是道教领袖,持国云中圣君。”十四月中微微皱眉。
“棋子。”小狐仙笑笑,“你只是躺在过去的丰功伟绩上吃老本,江湖,百姓,敬你爱你,却不怕你。如今的你,同咱家一般,只算个散淡的人。”继续开口,短短一句。
“江阿狼和刘灵官认识。”
这两人一人为郑先勇做事,一人是郑先勇中意的婿才,两人认识,本不奇怪。这句话饱含深意,两人的关系,绝不止认识这么简单。
“刘灵官是一个很坚定的人,他喜欢说真话,但他的真话都只说了一半。”小狐仙看两人皆在沉思,再度开口,“他的小秘密被何春夏勘破了,只能让江阿狼出面谋划这次刺杀。”
“我被你搞糊涂了,刘灵官和江阿狼想杀耿魁三人,那为什么不在清明奔丧时就杀了呢?”十四月中一头雾水。
“清明奔丧时他们要杀你。”
十四月中和狂澜生对视,两人完全不能明白。
小狐仙长叹口气,“从最开始讲。几天前有个叫尹慢的人向耿魁三人献上了展先生的玉印,三位东宫的大人得到起义支持余子柒的指示,作为交换,尹慢将晋升为南镇抚使。为了提前扫清一部分起义的阻碍,三位大人就让刘灵官安排了清明时的刺杀。”
“不支持起义的东宫门下,其他党派的官僚,包括听命于圣上的原南镇抚使和富有名望的十四月中,那些刺客都是幽月剑派的人。”小狐仙一顿,“这时候出现了一个意外,十四月中并没有死成,刘灵官的秘密还被何春夏给发现了。”
“什么秘密?”
“刘灵官是为苏先生做事的竹林党人。”小狐仙轻轻抚琴,十四月中和狂澜生惊异的吵闹声在耳畔消失,“按照原计划,十四月中死,百姓起初只看到是逆党所为,和耿魁三人无关。但只要耿魁三人举起义旗,刘灵官将曝出幽月剑派受东宫指使清除异己,杀了十四月中,而且向灾民投毒!”
“没有比欺骗更让人愤怒的东西了,东宫将彻底失去民心,而刘灵官将作为郑先勇的女婿大义灭亲,在已经彻底和东宫捆在一起的江阿狼的帮助下,阻止东宫的起义将会很轻松。最后,刘灵官受到江湖百姓的拥戴,成为一位英雄,一位民心所向的掌权者。”小狐仙笑笑,“在光芒万丈的背后,江阿狼和幽月剑派将作为东宫的走狗,受人唾骂,遗臭万年。”
“我...不明白,江阿狼,甘心吗?”狂澜生摸了摸被幽月剑划出的伤口,他选择了再相信一次江阿狼的话,涂了解药,果然,伤口好的很快。
“这个世界需要英雄,要想看见光,就得有人站进黑暗里。”小狐仙有些感慨,“不过出现的意外打破了全盘的计划,所以还得再一场刺杀...”
“我还不想死。”十四月中默默开口。
“何春夏应该是知道了些事情,刘灵官为了不穿帮,不能再露面,只能让江阿狼去劝说你们来参与明日的刺杀。所以在明日,十四月中将死的很精彩,很震撼,死的让整个秦淮河畔都能看见。百姓眼中,逆贼皆连发起刺杀,耿魁等人正好能借讨贼的名义起义。”小狐仙抽了抽鼻子,“火药的味道。”
何小云的眼皮微微颤抖。
“所以说抚琴的人是苏三清?比诸葛更甚,没兵没权,背靠一座空城,硬是凭借捕风捉影的琴声...舆论?民意?杀尽敌寇。”十四月中长长叹气,“好狠,老苏,连我都杀。”
“明日我们杀了耿魁他们,不就破局了吗,一样会阻止起义。”狂澜生不解。
“明日我们出手,不过是杀了几个贪官,老苏想要的,是让埋在民心里的厌恶从一颗种子长成参天大树,然后熊熊燃烧起来,将东宫彻底烧成灰烬,再无重生的可能。”十四月中笑起来。
小狐仙接话,“告诉你们这些事,是不想让这两个小丫头平白无故地跟着被炸死。明日这画舫里的姑娘都不来,咱家不想出手,也不来,千万别让她俩来。”
十四月中摇摇头,“这两个姑娘,年纪这么小,总不至于和前辈有旧,那就是和我师兄有关。我有一桩身世之谜,想请教前辈。”指了指仍闭眼沉浸在琴声中的李思怡。
小狐仙哈哈大笑,指了指楼上,“当年咱家实在是干了一桩坏事,惭愧,惭愧!”
娓娓道来。
何小云越听越悲切,忍不住起身,趴到一处干呕起来。
“此话当真?”十四月中苦笑数声,“哪怕今日说过这些话,这人情,你还是得欠她们俩的!”
狂澜生默默点头。
“哼,欠就欠!咱家活得可比她俩长多了!等她俩一死!咱家就不还了!”小狐仙起身背琴就走,迈步出门,正好和一位书生打扮的少年郎撞了个满怀。
那少年怔怔看向怀中。
柔情美人,狐媚一笑。
这位柔软的美丽女子,之后总是不时出现在他的春梦中。
“狐仙前辈,真是个骚人...骚妖。”十四月中望着远去的纤细身影,苦笑一声。
狂澜生默默点头。
第八十四章 野火
一个必死的结局。
当你知道自己的一生会在十个时辰后走完,你会用这十个时辰去做什么样的事呢?
对某个人说出那一句从未开口的爱意。
为某件事的遗憾说出那一声抱歉。
还是静静地喝上一壶烈酒,回想此生,让遗憾成为遗憾。
“我才不死,谁爱死谁死。”十四月中冷哼一声,“明天我就消失在天涯海角,和大家相忘于江湖,不用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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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武当,再相忘于江湖。”李思怡有些急了,拽住十四月中的胳膊,不肯松手。
十四月中看她,眼神柔和下来,满是心疼,李思怡被他的眼神看的发毛,别过脸去,“你答应我的,我还给你磕头了,不能说话不算数!”
“去武当,去武当。”十四月中叹气,心情复杂的坐下喝茶。
狂澜生迈步出门,又转回屋内,“怎么都不动身?”
“我受到了惊吓,我要听漂亮的小姑娘唱曲,平复心情。”十四月中指了指瘫倒在地上的何小云,张舟粥扶他起来喂水,何小云倚墙坐正,不住地苦笑叹气,良久才肯开口,“小妹...春夏她翻上去有一阵了,澜生兄弟,劳烦你上去看看,别出了什么岔子。”
含香阁内。
何春夏和刘灵官的耳畔突然传来一串琴声。
小声争执中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住,默默闭眼,思索起刚才的玄妙琴音。
“咱家在楼下看见了她。”小狐仙轻轻推开含香阁的房门,一对小脚绣鞋,“还是想着,应该上楼来看你一眼。”
天色已暗,藏在含香阁中的何春夏和刘灵官都是偷偷进来,怕引人注目不敢点灯,房间里漆黑一片。
小狐仙缓缓眨眼,柔媚的眼角忽然收缩,瞳孔张大,眼白变色。
黑暗中腾起两粒棕红。
“小丫头长得还挺俊朗。”小狐仙叹口气,“可惜了,真想看看你的眼睛。”
黑暗中腾起两粒血红。
何春夏缓缓睁眼,双眸随着呼吸起伏晃动,眼中无神。
小狐仙大惊失色,顾不上仪态,扔了胡琴就地往窗口处滚,跳出窗外,扶上栏杆,当即就要跃下五层高楼逃之夭夭。身子窜出去一半,皱了眉头看正抬头默默往上爬的狂澜生,这才发觉屋内好似并无动静,又探头回来,凑到何春夏跟前细细看了她的双眼,长舒口气。
“刚刚在楼下的话小丫头肯定没听见,又怎么会无端端来追杀我呢,亏心事还是做不得...”小狐仙皱了鼻子。
“刘灵官?”狂澜生也从窗户翻进屋中,睁开晶蓝双目,看见赤裸上身在寒风中打哆嗦的刘灵官,“他怎么在这儿?”
“布置机关,明日表面上大家都不能带武器入席,含香阁的优势就得利用起来,提前把东西藏好。”小狐仙抽了抽鼻子,分辨气味,“明日动手,他,江阿狼会和耿魁等人一起围攻你们,就凭你和十四月中,还有那个病秧子,凶多吉少。”
不等狂澜生应答,小狐仙自顾自说起话来,“能够睁眼,分明是勘破了幻象,李青蓝当年可是睁了眼睛就直接挥剑砍我,小丫头怎么回事?”
狂澜生皱眉,狐仙前辈的幻术和他所用的,本质相同,都是催动内力影响人的五感,只是他需要接触到对方,小狐仙则可以将内劲蕴含在琴音中发出。
“也许和长恨剑有关。”狂澜生将先前何春夏死而复生的事情说了。
“妖的血力量太强,会把人毒死,人的血平庸,不会有起死回生的恢复奇效,半人半妖正合适,赶巧了。以二十四长生图为本,炼化宝血为己用,十四月中想法不错,这丫头可能会像李青蓝一样,突破人的肉体,引天地灵气为己用。”小狐仙连连称奇,双手搭上何春夏的双肩,静静将她抱住,“可惜魂魄被长恨剑摄去,再回到肉体里,终究有些不够契合,也罢,助你一臂之力。”
一股暖意涌进四肢百骸,何春夏只觉着做了一个短暂且香甜的梦,悠悠醒来,看见一位容貌俊朗的男子将自己搂在怀中,下意识以为是刘灵官,抬手就打,“淫贼,找死!”
下一瞬声音已从窗外传来。
“小丫头,记得这个声音,再见面时,不许杀我。”
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从极远处传来,刘灵官一个哆嗦从幻梦中打醒,迷迷糊糊地跟着两个暗影一同出门趴在露台的栏杆上向外瞅。
何春夏也有些迷糊,见他赤裸上身,认出是刘灵官,刚才的人是他?飞身就是一脚,“淫贼!”
狂澜生眼疾手快,飞身拎住被踢出露台的刘灵官的裤裆,另一手死死扣住五楼的地板,随着衣物的撕裂声,刘灵官只着贴身短裤,倒吊在四楼窗边的张舟粥面前。
“这位兄台,你这是...夫人来抓奸?”
李思怡认出刘灵官的脸,遮住双眼指挥张舟粥将他抱进屋内。
不一会何春夏和狂澜生也下楼来,众人关门关窗,吩咐伙计不必再叫姑娘过来。
“抱歉。”何春夏笑笑挠头。
刘灵官见她抬手,瞬间窜到屋内一角,缩成一团,藏好伤口,“别动手,别过来。”
终于,刘灵官将南京的这场棋局向众人全盘托出,与之前小狐仙所说的相差不大,只是多了将出海寻找天心花的部分。
何春夏叹气,“我还以为江阿狼是一个只看重名声的人,真没想到他竟准备如此牺牲,按你的说法,十四先生非死不可?”
“是。”
“可这跟出海有什么关系?你之前带我看那么些宝物,只是为了搪塞过去的说辞?”
“我的好姐姐,现在发生的所有事都是意外,苏先生的谋划中根本没有淮安提前起义,大火烧城,尹慢把玉印交给耿魁三人。”天气渐凉,刘灵官冻得冷颤不停,“我,江阿狼,幽月剑派...都还没到登场的时候就给人一脚踹上戏台了。我和江阿狼实在没有办法,才抽签决定由谁追随东宫,背负千古骂名,我只是运气好了一些。”
“原计划中,十四先生本不必死?”何小云苦笑。
“是,原计划是我以锦衣卫的身份,故意打着圣上的名义大摇大摆地出海,东宫顾忌不会阻拦,等我们回来以后将要面对圣上问责,我会被圣上以欺君之罪惩处,可我的锦衣卫身份是假的,世上根本没有裴轮这个人。查到最后,就查到了东宫的头上。”刘灵官叹气,“东宫敢抢圣上的长生梦,触及逆鳞,如此便借圣上的手诛灭东宫,可一切发生太快,只能顺势而为。”
“都怪我,都怪我。”何小云不住喃喃。
“杀我的主意,是你想出来的?”十四月中冷冷一笑。
“我自然没有这个胆子,淮安大火后,我们一到南京,苏先生就有信来,他的意思是十四先生您,当为天下百姓壮烈牺牲,死一人,灭东宫,救天下,是真英雄。”
“哈哈哈哈。”十四月中突然仰头大笑起来,“当年我与我二师兄以天下为棋,我胜他半子,如今,我竟也成了其他人的棋子,真是可笑!”
“苏先生说,若您知道此事,得对您说几句话。”刘灵官深深一拜。
世间有大爱小爱,十四兄,先前为大爱,甘舍小爱,换来盛世太平,何等英雄,英雄无小爱,与其孑然一身,不如相互成全,死的轰轰烈烈,才配得上圣君之名。
“滚。”
刘灵官只着贴身短裤从屋内走出,伙计们看见,都冲他会心一笑。
十四月中一人回到最初的房间,饮酒一夜。
第二日,日头渐渐起了,画舫里的姑娘客人们也都打着哈欠被赶出门外。
众人在附近随意找了家客栈喝茶等刘灵官来请,一夜多事,思索愁绪,众人都没吃什么东西,李思怡嚷嚷饿了,伙计听说话口音不像是本地客人,“给您来点特色的?”
“赶紧。”
烧鸭,板鸭,盐水鸭,水晶鸭,鸭血汤,卤鸭胗肝。
“这...还有别的吗?”
端上来一盒煎饺,咬一口,鸭肉馅。
将就吃了些东西,幽月剑派的弟子开始在街面上出现,不停跑动,不一会刘灵官上门。
“来了。”
刘灵官的眼睛,所有人的眼睛,都静静停在一个人的身上。
十四月中。
他们在等这个人去送死,因为这一步棋,一步拯救灾民,诛灭东宫,诛灭皇权,诛灭三六九等的大棋!
一个人死,可以救天下苦难,可以有人人生而平等的人间!
为了伟大的事,就当做英雄,就当选择最好的结局!
哪怕是死,也要义不容辞!
真可笑。
十四月中起身,挪步,朝着归云画舫慢慢走去。
好多人都在笑,释怀的刘灵官,苦笑的何小云,虚情假意请君入瓮的耿魁等人。
“十四先生好啊,五楼,含香阁。”耿魁满脸堆着笑,“咱们既然约好,那还是别带兵刃入席,还请先生见谅。”
何春夏红着眼上前,要给守在画舫门口的锦衣卫搜身,眼神突然一愣,她看见了搜自己身的人的腰间佩剑,长剑素雪。
“不必了,你们几个,都站的远一点。”十四月中拍拍何春夏的肩,将她推开,“讨嫌鬼,不急。”他瞥过眼神,示意自己也注意到了素雪剑。
“十四先生?怎么?咱们上楼吧。”
十四月中笑了笑,自顾自地开口。
“我是一个没有能力合上天机锁的人。”
“人因爱而生,我是个特例,一个弃婴,一个孤儿,一个不被爱的人。”
“有一天一个人愿意爱我,我却要用什么狗屁天下苍生的大爱来骗她,我那个时候年轻,想做英雄。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我后悔了!”
“老苏,又拿什么狗屁的天下苍生,众生大爱来逼别人做英雄。”
“我当英雄好多年了,我累了。”
“在这南京城外百余里的扬州,我知道有一个姑娘,她挺喜欢我的,我也挺喜欢她的。”
“还有一个个的二傻子们,虽然笨是笨了点,但我也很喜欢。”
“唉呦,去你吗的喜欢。”
“爱。”
“爱爱爱爱爱,老子很爱你们这帮讨嫌鬼。”
“我,十四月中,一个拥有无数传奇故事的天机道人,结局难道就是轰轰烈烈的为了天下苍生战至最后一滴血,力竭而死。”
“我不答应,我就要平平淡淡的死,我就要牵着我喜欢的人的手葬在花海里,还要你们这帮二傻子们年年过来看我们。”
“天都死了十几年了,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口号都没有人喊了,老苏,怎么还给人写这种为了天下大爱,牺牲小我,拯救大我的英雄剧本。”
“老子今日手撕剧本掀棋盘!”
十四月中缓缓闭眼再睁,双目间紫电闪烁,天色忽然暗下来,乌云丛生,雷光隐隐在云中,小雨飘落下来,打湿众人的衣襟。
“诸界神雷,听我号令。”
第八十五章 化龙
爱和恨实在是很奇妙的东西,它们总是无端端的发生,不需要任何理由。
耿魁看见十四月中的第一眼就恨他。
恨他那股高谈阔论的傲慢,恨他漫不经心的洒脱姿态,恨他可以轻而易举的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
不过是一个孤儿,一个弃婴,只是运气好,被老天机收养,轻而易举的成了天机道人,成了道录司天师,成了持国云中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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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莫名其妙的爱他,莫名其妙的敬他,他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只是运气好。
耿魁入宫时十三岁,已懂得男女之事,耿父农户出身,戎马半生拼下来一座将军府,他是最小的儿子,十一岁娶亲,妻子大他六岁,有些胖,父亲说屁股大好生养。
她是穷人家的女孩,被买来伺候耿魁也是十一岁,早已经看过了世态炎凉,他从小就喜欢欺负她,她总是默默背过身去掉眼泪。
洞房花烛时,父亲摸着黑进屋来,耿魁安安静静地躺在红床上的一个小小角落,听着粗壮的喘息声,床板晃动的很厉害,他闭上眼睛,没有醒。
炼体这条路,他是天才中的天才,十三岁,还在发育的年纪,个头,筋肉,都还在快速生长,远远不到巅峰,而他已经突破了六重山,和他的父亲一样。
登峰的那天夜里,父亲摸着黑又来了,他睁开眼,打断了父亲的三条腿。
逆子!
家丑不可外扬,父亲不再来,称病养伤,等到父亲病愈再上朝,他从睡梦中醒来,已身在宫中。父亲荐他做官,做大大的官,做宫里的官。
他成了太监,再难出宫,再难相见。
又过了很久,再听见那个大他六岁的胖胖妻子的消息,她死了很久了。
耿魁身体有缺,心生恶魔,此生再也无法突破七重山。
耿魁看见十四月中的第一眼就恨他,恨了很久很久,恨得咬牙切齿。
恨他的幸运,恨他的强大,恨他的完整。
江湖上的人,在茶余饭后总喜欢议论谁会是天下第一,有人说十四月中,有人说李青蓝,有人说言达摩,甚至有人说巫马坤,可从来没有人提到过耿魁的名字。
耿魁可是有史以来最天才的炼体武者。
他渴望权力,渴望强大,渴望完整。
好运终于眷顾在他的头上,他看见了机会,跟对了人,一跃成为南京城内真正的皇帝。
真龙天子。
他的不完整让他不能更强大,所以他寻求超越,他要超越人的极限,他要超凡入圣。
在外人的眼中,耿公公爱听戏,爱喝茶,爱收白花花的雪花纹银,但他不爱古董字画,不爱美人干儿子,不爱买田置地。
几乎无人知道,这大笔大笔的银子,被用在了哪里。
当尹慢呈上玉印时,史芝川,郑先勇都皱着眉头,这是块极为烫手的山芋,皇权之争,只会有一个胜者,余子柒赢,换来的不过是个无用的头衔,若是输了,大半辈子挣下的偌大家业将灰飞烟灭。只有耿魁,喝着茶,不动声色的暗喜,他没有子嗣,了无牵挂,他只渴望更高的地方,他要成为真正的龙。
况且可以杀掉十四月中,太好了!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杀它个痛快!
第一次刺杀就该失败,一个堪称世间最强之人,如果就这么轻易死去,那可就太遗憾了。所以当他听到刘灵官的失败时,甚至有些窃喜,因为他总算可以,亲自轰爆十四月中的头颅。
他懒得多做准备,他对自己的实力有着极强的自信。
他爱听《空城计》,爱听极了。
他会想象自己坐在城楼之上,城下就是来袭的敌军,他们列阵,铁甲森森,闪着吃人的光。
他的脸上毫无惧色,潇洒抚琴。
他不会像诸葛孔明一样运筹帷幄,玩弄人心,疑中生疑,靠着虚虚实实间的博弈,惊退来敌。
一曲终了,他会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握紧双拳,轰爆百万大军中的每一颗头颅。
此刻他笑眯眯地迎上了十四月中,在听完一大串乱七八糟的发言之后,他脸上的笑意更甚。
“诸界神雷,听我号令。”
雷法为万法之首,只有天机一脉传承使用,天雷之下,万物只有灰飞烟灭的资格,十四月中就是凭借此法杀出的圣君威名。
天地变色,白昼披上黑纱,乌云旋转在众人上空,雨势越来越大。
逃。
这是在场的其他人,心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无关生死,只单纯是人对自然的敬畏。
“灭。”
十四月中冷冷看向前方,郑先勇,史芝川二人听出不对,早已经在锦衣卫和剑派弟子的掩护下颤抖逃窜,只有耿魁,自始至终岿然不动。
杀。
这是耿魁心里出现的第二个念头。
白。
天地一白,闪烁的电光挥出,切开黑暗。
轰!
炸雷声从极远处咆哮而来,暴鸣在每个人的耳畔。
所有人不再能看见,也不再能听见。
只剩下天地一白,只剩下脑海中嗡嗡作响的寂静,只剩下雨点湿透衣衫,刺痛皮肤的炽热。
雷法之下,万物只有灰飞烟灭的资格。
狂澜生的视线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他恢复的很快,颤巍巍的用双手撑起倒在雨水中的身躯,从地面上爬起来。
天雷过后,只有两个人还站着。
耿魁,十四月中。
渐渐,不断有人从雨水中爬起,被眼前的场景惊的愣住,和狂澜生一样怔怔地看向耿魁。
雷光不断在耿魁的周身闪耀跳动,却未曾伤及他分毫,他上身的衣物已经在无数微小跳跃中的被烧成飞灰。
耿魁赤裸在外的肌肤金光闪闪,如鱼鳞般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黄金制成的鱼鳞一片片严丝合缝地纹在他的皮肤上,特制的金属纹理犹如波浪般荡开,此刻,无数的雷光正在这身金甲上跳跃闪烁。
耿魁浑身的筋肉暴响,身形鼓起,高高昂起了头颅,为了这身黄金鳞甲,他服用了无数的天材地宝,耗费了无尽的真金白银,每一块看上去微不足道的细小鳞片,都是无数人的心血结晶。
这样的甲,就该亮相在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中,杀一个最强之人。
将这鳞片纹进肉里,很痛,每一片都痛彻心扉,耿魁可以忍,这痛苦将化作欲望,化作恨意,助他强大,助他超越,助他超凡入圣。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雷便化龙!
“我,即是真龙!”
十四月中皱眉,一脸震惊中挤出了几分嫌弃,“你他吗的脑子被雷劈傻了?”
耿魁不再言语,狂啸着大步奔来,十四月中冷哼一声,双手上下翻飞,左手飞速捏出几个指诀,右手缩进袖内,翻出一把粉末颗粒掷在空中,“灭!”
又是数道天雷穿梭劈下,重重轰在耿魁体表的金鳞之上,跳动在耿魁周身的雷光更甚,反倒映的他更加金光闪闪,犹如庙中的纯金佛像。
耿魁的行动未受丝毫阻碍,万法之首,天道至尊的天雷,竟然不能伤他分毫!
十四月中退步后撤,一指向前刺出,“凝!”
地上湿透的粉末瞬间炸开,温度急速下降,雨水迅速在十四月中的身前凝结成一座冰墙。
耿魁拧笑着一拳轰出。
“这一拳十万两白银,你受得住吗?”
冰墙应声炸开,碎裂的冰块四散飞溅。
十四月中再度皱眉,后撤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何小云!带他们走!”
他没有回头,他不能退,他的身后,是那帮讨嫌鬼们。
此刻周围的人大多已从先前的惊雷中醒转过来,痴痴的围观着这场大战,没有人敢轻易出手,大家都明白,不是顶级高手,敢插手这两个人的战斗,结局只有一个死字!
张舟粥悠悠醒转,看着眼前这个极为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世界,迷迷糊糊地开口,“这...目前是什么情况,赤金龙鳞身上纹,来生还做东宫人?”
张舟粥双眼无神地看着身旁的何春夏,“黄金,黄金是很好的导电材料,电流不穿过心脏根本电不死人,之前的天雷并没有击中耿魁的肉体,劈中他的电流会在他的皮肤表面,也就是黄金的内部以电离子的形态流动,形成屏蔽层,我们不能近身,用兵器也不行!”砸吧砸吧嘴,“得用地线把他身上的电给放出来,要用长剑刺穿他,把他钉在地上,那出剑的人必死无疑...不不不不!要用火,要用火,十四先生!火!”
何春夏一句也没听懂,以为张舟粥还未完全清醒,在胡乱说话,悲从中来,“师弟本来就不聪明,这下彻底给劈成傻子了。”给了他一个耳光,张舟粥晃了晃脑袋,眼前的世界清晰起来,他匆匆看向四周。
李思怡的双眼双耳都流下血来,疼的低声啜泣,何小云正扶她起来。
狂澜生正对上江阿狼和尹慢,在素雪剑和幽月剑的围攻之下,狂澜生凭借雄浑内力,硬是以一敌二,不落下风。
十四月中双手中出现一只藤条生长成的长棍,正以棍作枪,脚踏冰河,左右腾挪与耿魁贴身战成一团。
他不能被击中任何一拳,而他手中的长棍无论以任何招式刺中,挥中耿魁,都会被对方身上的金甲或是七重山的横练功夫轻易接下,只得凭借身法周旋,陷入苦战。
江阿狼出剑不紧不慢,让出身位给尹慢进攻,尹慢久攻不下,剑法渐渐急躁起来,狂澜生抓住机会,卖个破绽,让素雪剑从肋骨缝中穿过,用骨头卡住剑刃,贴近前去就是一掌劈出。
受此重击,必死!尹慢弃剑,转身就逃。
狂澜生并不前追,素雪剑刃太过锋利,不能在体内久留,会划破脏器,拔剑出来,和江阿狼对过几招,被逼入一旁小路中,过了一会,江阿狼独自闪出小巷。
“都愣着干什么呢!杀一个!官升一级!”
幽月剑派和锦衣卫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神仙打架确实会伤及无辜,可他们并未入楼,此刻兵刃在身,那几位手无兵刃的待宰羔羊,将会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无需多言,江阿狼和尹慢各领着手下从四面包抄围杀,何小云背着李思怡,却是领着众人径直往前冲去。
“我们要往水边跑!巫马坤的船上,有我们的武器,有五雷正法!”
绕过画舫,只要绕过画舫,就能顺着水路逃向淮安。
往前冲,只会对上一个人,一个可当千军万马的人。
耿魁。
何小云亮出胸膛,想用命去接耿魁一拳,锁住对方争取时间的同时将李思怡抛出,总得有人用命,去换一个机会!
“干你吗没活儿的死太监,打人都没力气,没吃饭吗!”十四月中迎上暴怒的耿魁,反手将藤条长棍插入泥土中,踏步前冲,“生!”
符纸翻飞在他周身边爆开,十四月中之前洒下的细小颗粒竟然是一颗颗小种子,他的周身瞬间被飞速成长的藤蔓缠绕包裹,雨水凝结成冰锥附在藤甲之上,一拳挥出。
拳头,朴实,平平无奇,最最简单的常识,赤手空拳,敌不过兵刃,可当炼体巅峰,踏破九重山后,双拳,成为世间最坚硬,最暴力的武器。
一个天师,怎么配向炼体武者挥拳!
耿魁一拳轰出。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清脆的爆响,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十四月中倒飞出去,像一只死狗一样瘫躺在雨水之中,血沫和碎骨堵住了他的咽喉,他不再能开口,只是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是一片血红的世界。
他伸出一只手指,蘸着自己的鲜血,画下了最后的符咒。
啧,还是想死在花海里。
生。
那根竖着的藤条长棍突然快速地生长起来,短短几瞬,就成为了一颗参天大树。
枝繁叶茂。
叶落花开。
花瓣四散飞舞开来,落在地面上,开出一小朵一小朵的各色花来,很快,结成一片花海。
大树之下,盘腿坐着一位戎装女子,她的膝上,放着一柄五尺枪。
他看着她,笑笑,闭上眼。
他最后的符咒,是一个幻术。
“十四月中已死!”
耿魁狞笑着振臂高呼。
何春夏瘫坐在地,张舟粥拼命拖着她往前跑,何小云强忍住泪奔过画舫,他的肩膀很痛,李思怡狠狠咬住他的肩膀,泪混着血一起流下。
耿魁不紧不慢的前进,享受着空气中的血腥味道,剩下的人,在他的眼里已无关紧要。
突然,耿魁的眼神再度亮起来。
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巨人。
第八十六章 影
长街水巷泥泞路,马蹄声慢,小巷深处,一人牵马,踱步前行。
小巷尽头有一小平板车,车上立起雨棚,另一人蹲坐其上,正在给一具发僵的尸首诊脉。
牵马来的那人摘下遮雨的斗笠,露出脸来,齐家三少齐白羽。
“大哥。”
蹲坐在车上的那人正是齐白鱼,齐白羽偏头去看那具尸首,两只眼皮微微一跳,眼前竟然是十四月中的脸,齐白鱼叹口气,“我俩都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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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叹口气,“可惜可惜,十四先生,何等英雄,竟然死在了我的前面。”
“不晚不晚,刚刚好。”齐白羽递过一只用银线绣满了各式符咒的小口袋,一截毛茸茸的尾巴蓬蓬涨出口袋外,“堂堂的持国云中圣君,呵呵,被一个太监,一拳轰杀。”
“你不在场怎么会知道?”齐白鱼接过那口袋,一股恶臭从那尾巴上传来,皱了眉头,“太监就是耿魁?耿魁还活着,那老二可就得面对一场硬仗,韩将军就那么点家底,这次全给老二带出来了,若是败了,我们可没法回京城。”
“耿魁死了。”齐白羽耸耸肩,“巫马坤重伤,何小云重伤,李思怡...天雷对她的体质伤害太大了,可能会瞎,张舟粥没伤,何春夏,春夏姑娘她...”突然微笑起来。
齐白鱼眉头紧锁,盯住弟弟胸前,好似要穿透衣衫,看见紧贴骨肉的那一枚小锁,“自从合上天机锁之后,你的能力越来越强,如今不用开锁,你就能看见了么?”
“只有过去的事,关于未来,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碎片。”齐白羽垂头再看十四月中,露出一丝怜悯,“可悲,当了几十年的天机道人,就真的以为自己不在算中了。”
“老三。”齐白鱼眼神中闪烁过一丝警惕,“十四先生做过伟大的事,你之前也很敬仰他。”
“是啊。”齐白羽愣了一瞬,他的瞳孔中央,几乎透明的倒影里突然闪烁出现齐白鱼的脸,一点点逼近,只停留在大哥的眼神上,直到那一丝警惕划过。
齐白羽笑笑,岔开话题,“大哥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普通人的身体,却可以掌控天雷。”上前,伸手进衣,从脖颈处拎出天机锁,静静放在十四月中的额头上。
“人死以后,魂魄只是一缕烟,会一直向上飞去,有些散在天地间,有些被风吹回人间,飘入轮回,只有极少数,魂魄的力量足够强大,可以一直一直向上飞。”齐白羽指了指天空,天色未晚,小雨飘落在暗淡中,“最后,飞入星河宇宙,成为一颗星星。”
“操纵天雷的力量,并不是来自肉体,而是魂魄。”齐白羽轻轻拧转天机锁,十四月中的尸首突然睁开双眼,雷光从他的瞳孔中跳动跃出,渐渐在天机锁上凝聚成了一股浓郁且不断变幻着的紫色云烟。
齐白鱼见此异象立刻瞪大了双眼,“这是魂魄!这是...这是人的内力?难道修炼内力就是在修炼魂魄!”
“呃,完全不对。”齐白羽摇头,“修炼内力的过程在修炼魂魄,炼体的过程也在修炼魂魄,人的一生经历过的所有事都在修炼魂魄,能够飞升的强大魂魄里,有些凭借善行业力,有些凭借日积月累地打磨身心。”齐白羽突然冷笑一声,“一个本没有资格的普通人,竟然也能修炼的这样强大,真稀奇。”
“它好像没有飞。”那缕紫烟只是在原地缭绕,齐白鱼有些好奇。
“刚离开红尘,执念,俗事缠绕,所以飞得很慢很慢,过些时间,飞得高了些,过去的经历记忆就会被一点点抛下,越飞越快。”
“所以,那些在历史中闪耀过的人们,他们不是离去再不归来,而是化作了星星。”齐白鱼看向天空,这一刻的空气无比清新,他大口大口的呼吸,低头,兴奋地看向那一缕紫烟,“十四先生...”
下一瞬,齐白羽掐出一个指诀,一股细小的风刃呼啸着插进紫烟中炸开,将烟雾轰散。
齐白鱼彻底愣住,齐白羽耸了耸肩膀,“飞入星海,这魂魄中蕴含的灵气就没有了。把这些强大的魂魄打散,散入天地之间,替天汇集灵气,助天重生,天机道人代代就是干这个的,不在算中的老天机,还有打不开天机锁的十四月中,都是意外。”
齐白鱼只是怔怔看着这个极为陌生的三弟,齐白羽叹了口气,“真羡慕啊,竟然有人能够不在算中。”
“老三,你...”齐白鱼反应过来,再看齐白羽,好似从未熟识,“天心岛不是已经沉没了吗?锁住所有人命运的枷锁,应该被李青蓝斩断了才对!”
齐白羽笑笑,将放在十四月中额头上的天机锁收回衣内,打了个响指,示意大哥跟上自己,缓缓向巷口走去。
“还记得那场星陨如雨吗?”
小雨中,那辆木板车上有火焰一点点腾起,越烧越大,直到只剩一团飞灰和几粒白色碎骨。
两人来到画舫门前,地上的血已在雨水中渗入泥土,只在空气中还留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齐白羽踩入一处水洼,突然停步。
“老三?”齐白鱼回头看他,齐白羽微微一笑,闭眼再睁,双目已然漆黑一片。
“师姐!师姐!”
张舟粥鼻涕和泪混在一起落下,他拼命想要去牵住师姐的手带她往前跑,可他伸出的手只是落在空处。
何春夏从水洼中站起,默默回身,面对身披金鳞雷甲的耿魁,一步步前进。
耿魁狞笑着停步,他懒得过多关注这一对小男女,他只是盯着那个缓缓挪步下船的巨人。
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吼,一如先前的雷声。
巫马坤。
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发出的噼啪暴响声,每踏出一步,他的身躯便再庞大一分。他将身上的衣衫生生撑裂,雨水顺着他结实如同金石般的块状肌肉缝中滑下。
一步九重山。
言达摩在江湖上已销声匿迹多年,只是作为传说与谈资活跃在茶余饭后。
巫马坤的强大,是肉眼可见的,庞大,压迫,质朴的强大,作为八重山巅峰的炼体武者,他所用的玄铁重剑,其实是慈悲,他的两只可以单手捏爆人头的铁拳,才是可以碾碎一切的神兵利器。
此刻,他亮出了双拳。
“师姐!师姐!”张舟粥小步跟着何春夏,他俩已经离耿魁很近,张舟粥说不出其他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拦住何春夏的前进,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只是跟上何春夏的脚步,寸步不离。
耿魁终于留意到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两人,他微笑着有些迷茫,这两个傻子为什么不怕自己?
轰掉便是。
踏前跃步,轻轻一拳,轰爆头颅,要向巫马坤展现出恰到好处的优雅。
一拳落空?
面前的姑娘一瞬间在眼中消失,耿魁疑惑地看向被拳风掠倒的张舟粥,他瞪大着双眼里满是恐惧,颤抖着挣扎爬起,对自己握紧了拳头。
一只蝼蚁,也配反抗?
再出拳。
张舟粥倒飞而出,那只带着跳动雷光的拳头并没有击中他的头颅,他被何春夏一脚踹飞了。
耿魁第一次迎上那个姑娘的眼睛,他看见像火一样燃烧着的血红,耿魁想了想,她?何春夏?那个长恨剑主?
耿魁收了拳头,四串长长的血沫洒在空中,收回的左拳上少了四只手指,他的神经并没有因为疼痛而收紧,他甚至连眉头也没有皱。
为了纹上这身金甲,他服用了大量的天才地宝,受了太多痛,丧失了痛觉。他爱喝茶,因为他只能喝出茶的苦味。
好锋利的剑。
她手中,怎么莫名其妙多出来一柄剑。
齐白羽站在水洼中,看着长恨从水边的孤舟里腾起飞来,掠过拔出绣春刀跳船的何小云,掠过前冲中的巫马坤,掠过颤抖着闭眼的张舟粥。
何春夏接剑出脚,反身剑出。
齐白羽微微一笑,“第一步。”
下一瞬,一剑刺出,将穿透耿魁的心口。
剑尖触及金鳞,电光飞速爬上剑身,穿透持剑的皮肉,打进何春夏的五脏六腑,她下意识握紧了长恨。
长剑落地,带起水花声。
这一刺,只穿透了金甲,未能入肉。
电流穿过何春夏那颗曾被刺穿破碎的心,它停止了跳动。
耿魁哈哈大笑,握紧右拳,重重轰出。
这一拳击中了一堵墙,一座山。
巫马坤的胸口一片漆黑,电流弹射在他结实坚硬的肉体上,将他胸前的筋肉烤焦。
他低声的怒吼着,一拳轰在耿魁的金鳞之上,电流顺着湿透的身躯穿过他的四肢百骸,巫马坤单膝跪地,疼痛和麻木两种毫不相干的感受交织在他的体内,他再想出拳,却畏惧般收了力气。
耿魁从水洼中爬起,他的胸口凹陷下去,电流开始灼烧着他的身体,可他丝毫不觉,只是狞笑着站起走近。
张舟粥抱起何春夏,残余的电流像是要撕裂他的双臂,他咬着牙,抬起何春夏抗背在肩上,拼命向后逃窜。
“师姐!师姐!”
他疲惫的叫声已经开始嘶哑,他感受着何春夏僵硬无比的躯体,他不知所措,只能叫喊着拼命向前跑。
这段时间他总是在逃,他总是那么无力,总有人站在他的身前,他总是那个幸运儿。
他从京城逃到淮安,张家挡住刺客被灭门,他从淮安逃回京城,何小云挡在他的身前被刺穿,木断云要杀他,师姐持剑,未退半步,他逃去松江府借兵,那些军士义无反顾的用命挡在他身后。
真无力啊,真可笑啊,总是在逃的自己。
他拜入了叶殊门下,成了锦衣卫,成了狐老的传人,可他还是那么无力。
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幸运儿会是我?
“师姐。师姐。”张舟粥喃喃,何小云提刀,已经冲到他的跟前。
“张舟粥!”
他抬眼,对上师哥的凌厉眼神。
他回头,看着师哥的背影。
没有下一句吗?没有下一句吗?
“师姐!师姐!”
他大吼着跑向孤舟。
走!
活!
亦或者千言万语。
少年人的成长,只需要一个眼神。
齐白鱼看着三弟的脸震惊起来,齐白羽极少见的迷茫万分。
“不在算中?”
不是。
齐白羽的眼前,出现了漫天星河,不,是一片由镜子构成的星海,每一枚镜子里都在放映着一个人的脸,记录着他所经历的一生。
齐白羽可以轻易的看见这个人无数种不同的人生。
算出无数种可能。
怎么可能?
天已陌路,命运的枷锁已经被斩断,所有人都不在算中,直到流星雨落,灵气复苏,天机道人的重新觉醒。
齐白羽合上天机锁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命运再次构成一条模糊不清的线,交织成一团乱麻。
齐白羽看见的未来模糊一片,他只是感知到情绪,那些悲欢离合,他猜测着发生的一切,他感受到自己对何春夏的爱恨交织,他猜他们俩会是夫妻。
他从来没有看得这么清晰过,每一份不同的人生都像是被书写好了一样在镜片里放映着,从生到死。
齐白羽看见过这样的场景,他会在一片镜子里窥见过去。
他看着无数面镜子,突然想到,这些,都是发生过的事,都是发生过的过去?
下一个瞬间,镜片翻转。
齐白羽皱着眉头,再度集中精神,细细看去。
和其他人一样,只是些无序的记忆碎片。
张舟粥的命运重新变成一条模糊不清的线,交织在一团乱麻之中。
齐白羽感受着他的欣喜与悲凉。
齐白羽听见了那八个字,泪如雨下。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人的感情,总这么可笑至极。
齐白羽努努嘴,抬头,残余的泪水慢慢干涸。
齐白羽依旧站在水洼中。
巫马坤抱起了脖颈上卡着一柄绣春刀的耿魁,他在船只的甲板上狂奔,高举着闪着金光的耿魁,将其重重砸进一张大开的鱼嘴里。
鱼?
大威镖局运送的货物,是一只大鱼?
齐白羽漠然地看着眼前的奇观,他突然很疲惫,他坚持着看到何春夏缓缓睁开眼的那一刻,闭眼再睁。
齐白鱼眯着眼疑惑看他,“不在算中,流星雨,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你是老三?还是天?”
“大哥。”齐白羽耸了耸肩膀,“我不等二哥到南京了,耿魁,史芝川,郑先勇,尹慢四人刺杀十四月中,不日将高举义旗支持余子柒篡位夺权,我就不陪刘灵官演大义灭亲的戏码了。”
“怎么?你要去哪里?”
“淮安。”齐白羽突然回头,看向某个巷口,视线中并没有人。
狂澜生缩在暗影里,不住颤抖着,回想起在沉香楼那日自己对何春夏和张舟粥说过的两句话。那时他不愿意接受十四先生的援助,因为他不肯成为天机道人。
其实天机道人是一个诅咒,让你一步一步踏上登神之路,站的越高,能力越强,就会让你逐渐丧失掉属于人的七情六欲。
天机道人,不过是天为自己复苏的精魄寻找到的肉体。
十四先生,原来只是个没资格合上天机锁的异类。
原来是他。
一直是他。
第八十七章 山外青山
“我还记得我和师姐第一次出京城,前一天的夜里下了一场好大好大的雪,小师叔和我们一起在凌晨出门,天蒙蒙亮,微光照在雪地上,茫茫一片白,我们仨把自己的脚印留在雪地里,回头一看好长好长。我和师姐都特别高兴,小师叔就领着我们一起唱戏,我还记得唱得是窦娥冤。”叶殊走着走着,不自觉地笑起来。
“为什么要唱窦娥冤呢?”李思怡歪歪脑袋,她努力瞪大的双眼上缠着薄薄一层细纱,何春夏扶着她一小步一小步的向前挪,开口接过话柄,“六月飞雪啊,笨。”
“十四先生觉得带我和师姐两个累赘一起出门,这暗无天日的雪景正如他忧愁的心情。”叶殊笑着笑着,眨了眨眼,仿佛是极好笑的事情笑出了泪花,“走着走着,就剩我一个人了。”
“明明还是三个人。”何春夏不满,指了指自己和李思怡,再指回叶殊,“一,二,三。”
“哈哈哈,是。”
走过一段路,叶殊一行人不约而同的竖起耳朵,抽动鼻子。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奴有心采一朵带又怕来年不发芽。”
《鲜花调》,流行在松江府的一只民谣。其实歌声质朴,并不好听,但伴着花香而来,在这断壁残垣的焦土之上,便显得尤为动人。
“嘿!咱们到了。”李思怡挣脱开何春夏,小跑向前,冲着那眼中亮起来的艳丽奔去,何春夏唯恐她踩到些暗色石块,绊倒在地,一个跃步窜上前不许她跑快。俩人边跑边打闹,先前那唱歌的小姑娘听见声音,从花田中探头出来,笑嘻嘻地说话,“两位小姐,想买些什么花?”
“茉莉花,有没有!”李思怡努力分辨眼前的不同色块,结合气味在花田里认真寻找。
“茉莉花,哈哈哈,还不到花期呢,这里就只有些花苞,可以先买回去,养上几天花就开了,而且用叶子焙茶,又香又甘美。”卖花小姑娘笑笑,看着李思怡的双眼若有所思,“这会儿,开得最漂亮的花就是海棠了,不过海棠无香,我多嘴一句,您想要什么样的花,我来给您挑。”
叶殊走到,笑笑,“我徒弟过几日大婚,买些花草来布置布置。”
卖花姑娘嘟起嘴,认真的想了想,“淮安城大火以后破破烂烂的,普通人根本没心思在这时候办婚。过几日倒是有一场婚事...您徒弟可是祝知府的女婿?那您就是素雪剑主叶殊啦!哇!我还是第一次见故事里的人物,您的剑呢?”
叶殊只得尴尬笑笑,点了点头,岔开话题,“是了,劳烦你挑些合适的,替我们送到慈云庵去。”
“唉,接连发生了这么些灾事,确实需要一场大喜事来冲冲喜气。”小姑娘撅撅嘴,蹲下身子把李思怡的手牵引到她想摸到的那朵花上,“这位小姐的眼睛,是在大火里被烟熏瞎了么?”
“不是不是。”李思怡嘿嘿笑笑,“我的眼睛上了药,不可以见太亮的光,过些时日就能好。”
“真好!”小姑娘笑起来,突然压低了声音,“我见过那个锦衣卫,前几日有人偷了粮食在街面上跑,被他一脚就踢翻了,麒麟服,真威风,什么时候我也能嫁一个这样威风的人。”她小小叹了口气,“爸爸妈妈带弟弟去松江府挣钱,想众振家业。”
“这些花都是好不容易才活过来的,其实大家都忙着做事,很少有余钱买花,不过我还是把花种得好好的,有路过看看的人,不买也给他一两朵。闻着花香,也许忙碌中能开心一些。”小姑娘摘下一朵丁香花插在李思怡的头上,“真好看!”
“嘿嘿嘿嘿。”
俩人叽叽喳喳的聊起天来。
何春夏走到叶殊身边,他正盯住花田里的几株各色海棠怔怔地看。
“叶师?你...你想我娘了?”
叶殊听见,并不搭话言语,脑海中只是不断回响着何小云同自己说的话。
关于那狐妖做的事,关于何春夏。
此事你我心知肚明,一切照旧,谁也不要再告诉了。
良久,叶殊对着眼前的海棠花笑了笑,长叹口气,“今儿个,你白姨...今儿个你师娘...今儿个扬州那边的姑娘们都过来了,咱们还有好多东西要采买,走吧。”
......
淮安大火那日,祝同生从城南外进攻,所以贴近南城墙的几条街并未被大火烧毁,此时街面上幸免于难的宅院们已全被祝同生带来的军队和官衙征用。
慕容秋敏在城南寻了一圈,得知叶殊出去采买些物品,问了寻街军士叶殊的住处,牵马过去,正巧撞上一脸怒气,匆匆出门的张舟粥。
“张...舟粥?去找你师父?”
“去码头等我师娘她们。”张舟粥挠挠头,“你要一起吗?”
“不了,你师娘挺讨嫌的。”慕容秋敏正要往里走,被张舟粥拦住。
“提醒您一句,院里有个巨讨嫌的人。”
“谁呀?”
“齐白鱼,这里的人他谁也打不过,光盯着我,只要我练剑就凑过来指指点点,‘我可是断云剑主,岂会不如你一个小辈?’”张舟粥模仿起齐白鱼说话的口吻来,“屁咧,怕是连我都赢不了。”
“人家好歹见多识广,指点你两句怎么了。”慕容秋敏斜他一眼,“齐家大少怎么会在这儿?”
“齐家三少都来了。”张舟粥面露憎恶,“南京不是起义支持镇西王侯吗,齐家三少带兵过来平反,结果南京城把内城的城门一关就硬守。粮仓,各界捐济给灾民的粮食,朝廷刚送到的救灾钱粮都在里面,够吃好几年。齐二少带的兵不够多,强攻不下,南京外城又多了几万张灾民百姓的口要吃饭,只能过来找祝知府想办法。”
压低声音,“不过齐三少来,肯定是惦记着十四先生留下的五雷正法和二十四长生图,这几天一直找理由说什么要借去破城,这等宝物怎么能给一个小人,大家都装不知道。”
“喔,那,这两件宝物可得收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慕容秋敏故意贴得近些,作思索状,观察张舟粥的反应,“我叶哥哥身上?何丫头?何小云?还是...”
张舟粥挠挠头,“二十四长生图在我师姐身上,五雷正法...”
慕容秋敏耳尖一抖,翻个白眼,没好气地哼了几声,掏出随身的小铜镜整理了下妆容,挤出个笑脸来。
张舟粥这时才听见马蹄带动车轮滚动的声音,转头看向街口,一队马车缓缓驶来,马车夫们身穿轻甲,都是些军士。
车队在两人跟前停下,突然有一人从车内窜出,径直到路边扶墙呕吐起来,干呕了半天,只咳出来几滴发黄的胃水。那人发丝垂下遮了脸,分辨不出是谁。
“吐吐吐,船上吐了一路了,坐车也吐,让你不吃不喝不看大夫。”王娟儿撅着嘴从车上下来,“真不明白,干嘛老跟自个儿过不去,这么瞎折腾,真出什么事了你是要气死我!”
“少说两句,去扶下衫衫。”松白掀帘,第一眼就锁住慕容秋敏盛开的笑脸,双眼极快数扫过对方的衣着打扮,哼,俗气。
“哎呀,这不是阿妹吗?什么风把你也给吹来了?堂堂掌门,能够有闲千里迢迢来参加小辈的喜事,看来峨眉派蒸蒸日上,后继有人。”
“哪里哪里,我自是不如姐姐清闲,这跑来跑去,不过是为了些江湖上的面子。”慕容秋敏听出话中讥讽,不动声色,亲自上前把松白从车上扶下来,“姐姐和十四先生感情深厚,这下突遭横祸,想来姐姐心里难受的很...”
“谁难受了!不难受!死的好!”松白出口打断,气得咬牙切齿,“多大个人了,心里一点数没有,白白吃了我这么些年!”挣开慕容秋敏的手,匆匆入院。
这话正巧被后车下来的燕家姐妹听见,燕蝶不以为然,叹口气凑过去帮王娟儿扶莫青衫,倒是后过来的燕栀吓了张舟粥一跳。
燕栀爱美,胭脂妆容,香氛衣饰,未必名贵,但无不一讲究,必打扮精心才肯见人,此刻却素面朝天,憔悴的脸上满是红斑,眼眶黝黑,垂着眼帘,只有姿势依旧昂头挺胸含腰,留几分大家闺秀的做派。
王妈最后从车上下来,同慕容秋敏打招呼,磕着瓜子叹着气,“我可难受了,天天晚上想起来就哭。”说着说着红了眼眶,“夫人其实心里也难受,她就是生气。”
“她气什么,这事也不怪她。”慕容秋敏笑笑。
“世事难料,却无能为力,就是要强呗。”王妈长叹口气,“我反正认命了,给娟儿这丫头找个好人家嫁了,我死活都行。”看向王娟儿。
王娟儿见燕蝶过来搭手,立刻撒手站到张舟粥身边。
“后面几车是什么?”
“都是些办喜事要用的物件,白姨怕你们这儿买不到,都在扬州置办好了拖过来的。”
俩人聊得极欢,开始八卦,主要是分析何小云怎么和祝金蟾相识相爱,南京的战事如何,有没有联系上姜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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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妈突然皱了眉头,她的眼神无意间扫中张舟粥手腕上的那串铃铛。
这铃铛?不是娟儿的吗?张舟粥这小子南下可比我们早多了,那就是都在京城的时候就给了。
不对啊,张舟粥这小子不是一天到晚屁颠屁颠跟着春夏吗?可这铃铛?
王妈细看相谈甚欢的两人,越想越不对。
难道是因为春夏和娟儿要好,张舟粥其实是在打探娟儿的喜好?
两人私下偷偷定情?怪不得撮合娟儿和何小云没成。王妈上下打量起张舟粥来。
这小子细皮嫩肉的,家里遭祸,没亲戚没长辈,不会让娟儿受气,听燕栀说他把京城里的祖宅卖了不少钱,如今调到南镇抚司当锦衣卫,有钱,有权,嫁过去不会受气,叶先生的徒弟嘛,人肯定是老实可靠的。
王妈这下可算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众人入院。
齐白鱼昂首阔步走过来,冲姑娘们点点头,凑近莫青衫,“莫剑主,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听闻你身体不适,白夫人嘱咐我过来看看。”
莫青衫满眼昏沉,刚想找借口推脱,腰间被王娟儿用力一拧一推,脚下不稳,摔倒在地。
“别找理由,赶紧让大夫给你看看...”莫青衫倒地不起,王娟儿起初以为是装样子,自顾自说话,不见莫青衫有所反应,这才乱了手脚,“这!衫衫!衫衫!”
院里立刻乱做一团,尖叫声,指挥声分辨不清,一干人手忙脚乱地将莫青衫从地上扶起,抬进屋里给齐白鱼诊脉。
混乱中,燕栀默默向前,入屋,拜过坐在上位歇息的松白。
“白夫人,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嗯。”松白闭着眼,疲惫地躺倒在椅子上。
“这些,是我姐妹两个这些时日在叶家吃住所用的银钱。”燕栀摸出一个手绣的精致荷包递到松白手边,“其实之前就想说,叶家,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十四先生仙逝,我和妹妹本没有理由待在叶家,喜事过后,我俩会另谋出路。白夫人的恩,我记下了。”
松白拍桌起身,“造反了!乱讲什么,少了你俩的一口饭吃?你俩跟娟儿衫衫一样,叶家就是自己家!以后这种话不许让我听见。”抄起荷包就扔。
“不,我姐妹俩姓燕,是燕家的人。”燕栀拾起地上的荷包,细细掸去灰尘,再递过给松白,抬眼,无比坚定,“我是燕家之主,当振兴燕家。”
松白抬手想拍飞那荷包,终究是没能下手,点点头,“急什么,喜事之后再议,两个姑娘家,流落江湖,像什么话。”并不接过,坐下闭眼,“出去,别打扰我休息。”
燕栀收回荷包,默默出院,在马车上翻找些细软行李,各人的住处早被提前安排好,她叹了几口气,先回姐妹俩的房间去了。
这院子有些破旧,但收拾的却干干净净,燕栀在桌前坐下,放了行李,不想收拾,找出一本手抄的话本来看,书里讲的些什么故事,全然不知,只是怔怔的盯着十四月中的字迹。
“燕栀姑娘?”房门突然被敲响。
“谁?”燕栀将话本重新掖进行李,吸了吸鼻子再开门,门前,是一位精瘦的老者。
“燕姑娘,你没见过我,但我从十四老弟的口中听过你的名字。”那老者笑笑,翻出一只荷包来,燕栀瞪大了眼,那荷包,是自己和十四月中打赌输给他的,“十四老弟特地嘱咐过我几件事情。燕家满门忠烈,他记得,燕姑娘...”
“他说什么了?”燕栀愣了愣,急促开口。
“你燕家欠他三顿酒,这便是因。”那老者若有所思的叹口气,“选择,实在是很重要的东西,有一件很有趣的事,天机道人,本不应该是他,所以他也做了一个很有趣的决定。”
“燕栀姑娘,你得想好了,合上这扇门,你我再不相见。你振兴燕家,或是怎么样生活在这世上,都会是你自己的选择。可如果你愿意接受这果,还上这三顿酒,从今以后,你只能踏上一条被选定好的路,再不可回头。”
燕栀喃喃,“那,我在这条路上会看见什么?这果,又会是什么?”
“山海,星河,真相,一切,你会站在他曾到过的地方,甚至超越他。你会和他一样,被卷进身不由己的事中,轰轰烈烈的死去。”那老者晃晃手中的荷包,“他写了很多东西给你,选择吧,关上门,还是接过这个荷包。”
燕栀轻轻将门合上。
“真是个有趣的决定。”
老者笑笑,转身就走。
“老先生,你别急!”
老者转身,看见燕栀追出,她抿过胭脂,擦了些香氛,整个人的脸突然一下亮了起来。
她淡淡红唇,浅浅笑着,轻轻低头,拜过三拜。
“我叫言达摩。”那老者的双手松懈下来,翻腕,露出一截满是玄妙法纹的桃木来。
山外还有青山在。
第八十八章 如梦织梦
你看见花了吗?
我的朋友。
这会是一场很美的梦。
我的爱人。
穿过时间缝隙中那缕长长的星河,
我将与你们再次相遇。
在一个花开成海洋的梦里。
......
四月十八,谷雨将至,今日迎喜,大吉大利。
牡丹花开,红白斗色。
桂花米酿,清香四溢。
槐花枣泥糕,软糯香甜。
何小云打着酒嗝走到院中,院内红花红窗红灯笼,明月当空,此刻刚过三更,鸡都还没叫。
淮安城南,灯火通明,锅碗瓢盆声已经响过一整夜,厨子伙计们彻夜未眠,忙进忙出。今日从早到晚,流水宴席,大半个淮安的军士和百姓都会来城南吃酒,参与到这场大喜事中来。
大火过后已有月余,生活要继续,淮安的废墟中开出花来,百姓也渐渐从悲痛中走出,踏入新的生活中。
这场喜事要大,要吃喝尽兴,要宾主尽欢。
人们总是用一场仪式,向过去告别,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那么在散场之前,亲朋好友难得齐聚一堂,当一醉方休!
何小云突然笑了起来,他笑着回头,屋里歪七扭八的醉倒着一片,老丈人祝同生,叶师,巫马坤,齐白鱼,齐白钰,张舟粥...张舟粥早早爬进桌底睡了一觉,此刻探头探脑地掀了桌布出来,捡些桌上剩的好酒菜吃。
今日我大婚,谁他吗都干不倒我。
“还有谁!”
仰天长啸!
趴在椅子上的祝同生突然打个喷嚏,晃晃悠悠站起,看见在院中的何小云,摇摇摆摆地走近,看神情,有话要说。
何小云歪头思索,老丈人祝同生往日与他攀谈,都是些政事,自己同祝金蟾如何相识相知,从不过问,到了今日,也许,是有话要交待?
恭敬上前扶过,祝同生又打个喷嚏,语重心长地开口,“小云啊,他们醒了要是问起,就说我去茅房了。”
何小云点点头,“那你要去哪儿?”
“茅房。”祝同生走了几步,在院内的树前站了,褪了裤子就是一泡尿,尿完抖了抖身子,神清气爽,笑笑说话。
“男人,一家之主,有个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了,只是后院的关系要把控好,不要像我,娶了小的进门,跟大的就没话讲了,蟾儿在家的时候呢,也是天天闹,闹得头疼。”
何小云只得点点头。
“你点什么头?我的意思是你只能娶蟾儿一个,省得折腾。”祝同生站正,红着脸,眯眼瞪他,“蟾儿在江湖上干了不少荒唐事,我相信你心知肚明,所以那个一直不杀的女刺客,有军士说你见过白老板?还有你去南京,这些事我都不问。”
祝同生拍拍何小云的肩,“做家人,要留有余地,有些事心照不宣,知根知底固然好,但留出空间来,感情才能长久。”
何小云笑着点点头,祝同生继续说话,“祝江,你弟弟,探花郎,他从京城寄信回来,他吗的京城乱成了一锅粥,竹林党,锦衣卫,内阁,东宫,撕成一片,圣上都不上朝了。我知道婚事过后,你要带蟾儿回京城,但还是多想想,那边可是真正的修罗场。”
“是啊。”
可不得不去,得对得起身上这身锦衣,对得起圣上,对得起百姓,有些事注定身不由己。
何小云没有说,祝同生也没有再问,再无话。
两人一齐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笑笑,祝同生突然抽起鼻子来,“这是做什么呢?这肉弄这么香?叫上你师弟,咱们去厨房看看。”
何小云点点头。
另一处小院,西厢,何春夏突然身体一震,李思怡睡得浅,迷迷糊糊地骂她,“天天闹,烦不烦!”
下一瞬屋门被一脚踹开,祝金蟾一袭红衣窜进屋来,在屋内狂奔了一圈,顺便跳上床来,踹了何春夏和李思怡一人一脚,跑出屋外。
“老娘今天要出嫁了,哈哈哈哈!”
燕家姐妹还有王娟儿默默跟在后面进屋来,燕栀燕蝶都打着哈欠。王娟儿在祝金蟾那屋睡,黑着眼圈,一脸疲惫,对上刚从床上坐起的两人的白眼。
“是的,她兴奋了一晚上。”
燕蝶乖乖去打水给二人洗漱,燕栀则坐在桌边,一手写写画画,一手把提着的精致小匣子放下打开,都是些胭脂水粉,等着给二人妆脸。
“怎么把大伙都叫起来了。”李思怡噘嘴,十分不满。
“昨晚,白姨,金芝师父,我妈,齐白羽凑一起打雀牌。”王娟儿拖着双脚过来,躺倒在床上,“齐白羽下手又狠又黑,金芝禅师输红了眼,‘来来来,都不许走,是佛也有三分火,血战到天亮!’几人现在还在血战,我妈就让我们几个小的先来准备。”
李思怡点点头,“那,秋敏姐姐呢?”
“本来在一边指点江山,然后被白姨请出牌局,生闷气回去睡觉了。”
哐!
众人又听见一声屋门被踹开发出的炸响。
“现在醒了。”
“怎么不见衫衫过来?”何春夏起身,看了一圈发问。
“你理她做什么,从京城回来,她就天天晚上做噩梦,着了魔一样,动不动就大声尖叫,把大伙都吵醒。”王娟儿努努嘴,“齐白鱼给她开了好些药,嘱咐我们要让她正常作息,吃好喝好,好好养着,管她做什么,由她去。”
如此闹过一圈,天已蒙蒙亮。
五乘大轿,轿夫们候在门口,微微风起。
年轻的姑娘们蹦跳出门,新娘子戴着红盖头,乖巧挪步,缓缓上前,慕容秋敏紧紧贴在她的身后,面带微笑。
迎亲,得由新郎官带着浩浩荡荡,吹拉弹唱的队伍,从夫家出发,去娘家迎接新娘再回到夫家。可祝府在松江府,何家在京城,于是祝同生想了个法子,把淮安城中临时安置灾民的地方当做娘家,淮安城南的临时县衙就是夫家。
祝金蟾先去灾民的住处等候,再被接到城南来。
“他娶的,不是我祝同生的女儿,而是百姓的女儿!”
这是一场大喜事,也是一场幻梦,一场戏,这场戏演给百姓看。
百姓是很好哄骗的,你走近他们,融入他们,牵他们的手。他们就会以为你是自己人,和他们一样的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生活着的人,高高兴兴地听你的话。
五乘大轿在提前腾出来的菜场停下,日头起了,往日的这个时辰,已有周边的农家背着菜篮,推着小车前来占个卖菜的好地方。
今日,淮安城醒得比往日要早,因为有一场大喜事,祝知府的千金将出嫁,淮安府的每一个百姓都要入席,好好吃上这一顿酒宴。
她可是百姓的女儿,所以百姓们都来送她。
大火过后,百姓们都很穷,钱要用来买菜买米,要生活,可去人家家里吃宴,哪有不送礼的道理。
祝知府家大业大,礼物再贵重,祝家也未必看得上,只能献上一份心意,春暖,百花盛开,那便摘一朵花吧,一朵不起眼,盛开在路边,普普通通的花。
一颗颗民心,便是一朵朵花。
往日的菜市场,今日,为百姓的女儿,开出一片花海来。
百姓们早早到了,等着沾沾新娘子的喜气,见轿子们来,口哨声,攀谈声,小孩的叫嚷声,热闹不断。
开戏!
花车戏台,这戏班来得可不容易,大灾之后少喜丧,没人出钱办大戏,戏班四散,看在祝知府的大喜事上才能重聚,得从早到晚唱上一天。
新娘子不能下轿,慕容秋敏拉住闹腾着向往外窜的祝金蟾,只用脚拨开一条帘缝让她往外看。
姑娘们在外面吵吵嚷嚷的商量着点那出,何春夏突然探头进来,“蟾儿姐,有百姓拿着些糕点鸡蛋来,咱们的几个轿子都装不下了,你要不要吃点。”
“快滚。”
慕容秋敏压在祝金蟾身上,祝金蟾使佛门的大擒拿手,慕容秋敏用道派的小擒拿手拆招,硬生生将祝金蟾拦在轿内。
“哎。”
过了一会何春夏又探头进来,“我哥来了。”
祝金蟾二话不说,痛下杀手,慕容秋敏一招不慎,没能制住,祝金蟾立刻窜出轿外,抢马就跑。
何小云怔怔的领着迎亲的长队在街口停下,看着自己的新娘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抛头露面地骑马向自己冲来。
“走,我们私奔!”祝金蟾在马上大喊。
何小云挠挠头,“祝姑娘...夫人,这...”扭头看看脸色铁青的祝同生。
一旁的张舟粥默默开口,“师哥你明明是明媒正娶的祝姐姐,长辈也同意,怎么能叫私奔呢,你俩最多算是提前去洞房。”
“走,我们去洞房!”祝金蟾跑到跟前听见,立刻调转马头。
她讨厌这些规矩,讨厌演戏,她在江湖上野惯了,一个江湖儿女,就该鲜衣怒马,浪迹天涯。
其实她并不知道要去向何方,但她知道,从今以后,无论她奔向何处,总会有一个人一直跟着她的身后。
走,我们去江湖!
何小云哈哈大笑,冲张舟粥挑眉示意他收拾残局,驱马跟上。
留下目瞪口呆的众人。
“我们要理解这个事情的发生,大家想啊,正常出嫁是二八年华,可祝姐姐呢,已经是二十八年华了,十年深闺的等待,实在是急不可耐...”张舟粥突然脊背一凉,默默用余光去瞥,祝同生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话锋一转,“这说明两个人非常的恩爱,和和美美,天长地久,早生贵子怎么能是坏事呢,大吉大利啊!”
“反正他俩会回来的,走,我们吃酒去!”
好戏开演,喧闹依旧。
没有新郎和新娘又如何,这依然是场大喜事,百姓们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奔向城南,那里有一场酒宴,可以让他们纵情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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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得意须尽欢。
所有人都开心的笑着,好像这是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美梦。
亦或者,只是表面如此。
暗流汹涌。
罪过罪过。
酒席中,有一个位置被空出来,那个位置的面前,放着一杯酒,一碗鸡蛋羹。
言达摩藏身斗笠之下,望着那碗鸡蛋羹,双手合十,数十年来第一次向佛祷告。
阿弥陀佛。
他告诉燕栀的,是一个骗局。
上元灯会后,那个荷包,是被十四月中扔掉的。
“我想我又喜欢上了一个姑娘,这辈子就她了。”
“呵,谁啊?”
“小王啊,王凤仙。”
“法海爱上了许仙?哈哈,有趣。”
言达摩指的是两人的扮相,上元灯会上,王凤仙扮得是许仙,十四月中则是法海,白素贞,是燕栀。
“都怪那蛇妖!我俩要不顾世俗的眼光在一起。”
十四月中学着戏腔,哈哈大笑,扔给言达摩一个精致小荷包,再度开口,“蛇妖送的,小丫头是燕家之后,她很喜欢我,想借我的手,振兴燕家。”
“那怎么办?”
“不知道,先装不知道吧。”十四月中笑笑。
“你要不做她师父得了,师父,即是师,又是父,心里再喜欢,不能多看一眼。”言达摩笑笑。
“想看就看呗,有什么不能看的,我长得这么好看。主意不错,只是不合适,我的徒弟,哈哈哈,那不是害了她么。”
“我说的是你不能看她,老不要脸的。”
两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前几日的说辞,是言达摩的突发奇想。他听见热闹,本来是在里屋藏好,找机会再溜走,没曾想将燕栀同松白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莫名其妙,动了恻隐之心。
一个弱女子,带着妹妹踏上江湖,会被险恶吃干抹净的。
不如给她一个由谎言编织成的,美丽的梦。
罪过罪过。
言达摩看着鸡蛋羹,殊不知有人也在看着他。
齐白鱼和齐白羽,两人佯装出几分醉意,匆匆离席,藏进屋内,齐白羽率先开口。
“二十四长生图肯定给了何春夏,五雷正法,应该在言达摩手里,我们得想办法,把言达摩也骗上船。”
齐白鱼点点头,“我的信,算日子,今儿个就能到京城。”
“京城里已是剑拔弩张,皇权之争一触即发,你还要我放这个消息进京,这不是多生事端吗。”齐白鱼叹口气,“也罢,反正瞒不住,最多再过一个月,莫青衫自己也会知道,她得的并不是病,而是怀了龙种。”
齐白羽冷哼一声,“这孩子就是最大的变数,余谷丰决计不是明君,余子柒也未必是。而这个孩子,他是余家血脉,是天子,也是天生的傀儡。”
“苏先生挖空心思让咱们出海去找天心花,又布下什么计中计,连环计,不就是想诛灭东宫,架空皇权。”
“圣上,镇西王侯,就让他们斗,斗的你死我活,两个都斗死最好,让这孩子即位。这孩子,还不知道皇权是什么,就老老实实地把它让出来,给了百姓,岂不是最好。”
“苏先生挖空心思谋划,是不想要战争,不想流太多血!”齐白鱼突然间脸色大变,“寄信去京城,你这是要挑断最后一根弦,你要让我大余朝的百姓自相残杀,血流成河!”
“改朝换代,那一次不是血流成河。”齐白羽胸前的天机锁轻轻开始转动,他背过身去,双目一点点被染进深邃,漆黑一片。
死的人越多越好。
这些人的魂魄将散入天地间,助天心岛重生。
届时,我将带着这世上最精纯,最甜美的魂魄出海,去天心岛,献祭给天。
齐白羽微微一笑,转身望向窗外,穿透窗纸,停在何春夏的身影上。
何春夏坐在姑娘们中间,新酿的桂花米酒又香又甜,她一连干了好多杯,此刻酒劲上来,脑海一阵昏沉,突然淌下两行泪来。
“怎么啦?”李思怡先注意到,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停下,众人皆扭头看何春夏,她一向是最开心,最不藏着心事的那个人。
“我这是喜极而泣,我太高兴了!大家都好好的,高高兴兴的,真好!”何春夏吐吐舌头。
真好!
所有人都笑了,这一天,有花有酒有风月。
有爱。
这一天是一场大喜事,如同设想的那般,吃喝尽兴,宾主尽欢。
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就当一醉方休!
花会凋零,酒会饮干,风会消散,月有阴晴圆缺。
只有爱,它会跨越山河万象,会穿越时间和空间,永垂不朽。
......
“我不理解。”
“四月十八日,在历史上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天,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人被苹果砸中,也没有人梦见电子羊。”
“为什么你要花费那么大的精力和那么大的算力去构建一个虚假的,毫无意义的过去。”
“为此,你甚至耗尽了长恨剑里的所有魂魄。”
“还有那个孩子,他快撑不住了,他的意识被你用五雷正法,天机锁和二十四长生图困进了时间里,对于我们来说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对于他而言可能会是数万年的岁月。”
“他只是个人,他忍受不了数万年的寂寞,他会崩溃的,他会迷失在时间中,忘记自己是谁。”
良久,何春夏的声音才轻轻响起。
“常羲。”
“我想他撑得住。”
“毕竟,他是历代天机道人中唯一一个,不在算中的人。”
999行诗将我剖开,长剑仍在
武侠没落,真是太难过的事。
我是最后一批千禧一代,在我成长的年代里,互联网开始飞速发展,我见证了各国传统文化相互侵略崛起,纸质时代最后的辉煌。
在我的成长中,接触到的荣耀和崇高,有着属于欧洲的骑士精神,属于日本的武士道,属于美国的超级英雄们,我还能看见侠。
这个象征着浪漫,自由,山海,江湖的文化符号,随着千禧一代的全部成年,和纸质时代一同没落。
对于现在的少年们,他们不知道郭靖,陆小凤何许人也,但他们知道只狼,知道宫本武藏,知道赛博朋克2077,漫威dc中的各个英雄如数家珍。
武侠,微暗的火。
《微暗的火》是纳博科夫创作的长篇小说,小说主体是诗人希德的一首英雄双韵体构成的999行自传诗,同时由另一个人金波特撰写了前言,批注,索引,解构出了一个和这首诗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这本小说特别有趣,真相,事实到底是原本的那首自传诗,还是旁人解读出的故事,还是说有另外一个真相,诗和批注都是解读。
《刺何》的故事架构会比这本书更加炫酷一点,总而言之就是...
如何把逼装得高级。
哈哈,开个玩笑。但《刺何》这本书,经得起这么去推敲。
我很喜欢简单,温柔,自由,浪漫,这些东西不意味着不深刻。能深入浅出的表达恰恰是最深的深刻。
反正我是在很努力的去这么写,但大家好像都只看懂了浪漫,然后骂我是疯批。
为什么要写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那些重新架构改写的传统神话?那个莫名其妙的未来世界?
金古梁温黄,诸位前辈大家,写尽侠气,如若高山立前路。
爬山,太难了,有仙侠,有玄幻,可以登云九重天,可以一剑开山,可以破碎山河万象,为什么还要爬山?
我想爬,我想再踏出一条路来,捧着只属于我的那朵玫瑰站在山顶。
前方无路,荆棘密布,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只能用想象力当作长剑,持它披荆斩棘。
《刺何》就是那朵玫瑰,它将是独一无二的,只属于我的玫瑰。
如今的武侠只会越来越没落,没有读者,导致没有好的作者,没有好的作者,导致出不来好的有想象力的作品。现在的武侠作品,都在往流量爽文,仙侠,诸天,影视这种简简单单可以套过来用的公式文去靠。
挣钱嘛,不寒碜。
只是得有一个能有想象力的,能出新,能破局,写得又好的作家来把武侠这团微暗的火给撑住。
这个人是臭傻逼嘛?能有这样的实力,写点什么不好?凭什么要陪着武侠一起烂死。钱它不香吗?名它不香吗?
臭傻逼没人肯当,武侠也一点一点烂死。
这可不行,那我来吧。
我挺喜欢钱的,有钱有什么不好?有名有什么不好?老子弄个大院子,一角种树,一角喝茶,一方池水种荷花,多爽,是不是。只是那确实没有,没有就没有呗,好好生活,生活是需要努力的事情,努力去解决没有名没有钱带来的种种逆境。
我在社会的边缘游离过几年,我可以忍受生活上的困苦。我十几岁就开始热血且癫狂了,和家里断绝关系,我不要你的臭钱,我要自由自在的人生!
然后被生活重拳出击。
那时在武汉,楚河汉街,我把身上最后的几个钢镚给了一个拾荒的老者,抱着六罐啤酒,走上二十三楼的天台。
零点看书
倒不是有什么变态的想法,就是你在很困难的时候,你只会低着头努力向前去生活,你不会抬头,你不会去看夜空,你不会去看星星和月亮,因为你没有资格。
生活的重担压在你的肩上,你连仰望星空的资格都没有。
我喝完啤酒就老老实实下楼了,第二天去东湖骑单车。东湖有一段路,两边都是湖水,左右去看两边的水面真的很美很美。我当时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地骑,想象自己是一只掠过湖面的水鸟,总有一天我要飞到很高很高的天上去。
我觉得我会是一个很不错的作家,我知道我的文章值几个钱,我笔下,可以出好东西。
像我的作品啊,它的文学价值和艺术性blablabla...
哈哈哈哈。
武侠这条路,我守十年。
我将用我最青春,最风华的十年去做我所热爱的事。
我已经想到十年之后我失败的样子,翘着二郎腿,唱着南音,抱着孩子吹牛逼,别看你爹碌碌无为,都怪世俗没眼光,你爹这匹千里马都跑成千里老马了还没遇到伯乐。
哈哈哈,其实遇到了,看到这里的,还愿意热爱武侠的读者们。
你们。
我们。
武侠史上,最打动我的,是金庸先生封笔,邀稿古龙,古龙先生接过版面,写《陆小凤传奇》。
“武侠这个班,我接了。”
这真是句太好的话。
我在信息时代长大,传统的东西真接触的不多,只是当过几年道士。
就单我接触过的传统文化中,90%以上的东西都是糟粕,涉及到封建迷信的,99%以上。
但我相信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它一定不会死,而是换了种方式,流传世间。
武侠就在这百分之一中。
它是黑暗的真实中,又温柔又浪漫的东西。
就是这个标题写得嘛,把身为千禧一代的我剖开来,又没有什么文化,又没有什么知识,都是些外国文化入侵留下来的痕迹,999行诗,你的名字,傲慢与偏见与丧尸。
就是我只不过还有一样东西,是他吗的最传统,最自由,最浪漫,最他吗江湖的东西。
老子心里,长剑仍在。
武侠这个班,我接了。
第八十九章 天尽头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不周山上有一道登云梯,据说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当你踏前一万步,登梯而上,便可以跨过天的尽头,踏上星河,迈入仙界。
张舟粥的面前,就是这一条登仙路。
他眯着眼,打了个哈欠,走近几步,转身,坐在第一条长阶之上,将素雪剑垫在头下躺好,静静看着天空。
晴空万里,又是一个适合晒太阳的好天气。
他到不周山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的时间他一直在等。
等一个人。
杀一个人。
百无聊赖中,他把腿肚上的烟枪解下,默默摸出最后一小块福寿膏。
火苗窜起的瞬间,世界突然喧闹起来。
人世繁华,小楼夜雨,灯火游船,又是一年除夕夜。
张舟粥突然笑起来,他探手去捏吊在他脖颈边上的一对小小虎头鞋,身旁的妻子静静抬眼,和他一同看着烟花从天空滑落。
“我记得,好早好早以前,在京城,我们也这样看过烟花。”妻子突然开口。
张舟粥点点头,“二十年了,好快。”
“老大年后就要成亲了。”妻子从他背上把一个吵嚷着的调皮男童抱下,牵住小手,“锡儿,乖乖,爹累了,自己走罢。”扭头再看张舟粥,“好歹办完婚事再走。”
“哼,办什么办。臭小子,老子的聪明才智一点都没继承。”张舟粥叹口气,“好在和他爹当年一样命犯桃花,风流倜傥,有那么多漂亮姑娘喜欢。我也就直接告诉你,咱们这媳妇不够厉害,以后这臭小子娶妾成亲的时候还多着呢。”
“呵。”妻子笑盈盈看他,“有些话,第一次听,还蛮新鲜的。”
“我这不是因为夫人厉害嘛,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敢沾身,这怎么说,自视清高,高风亮节。”
妻只是笑,静静看他,眼里含了泪。
张舟粥腿肚子突然挨了一脚,有些痛,抽了抽鼻子,悠悠醒转。
迷迷糊糊中看见一个熟悉无比的身影在身旁坐下,跟自己一起躺在长阶上晒太阳。
“怎么抽上这个了。”
张舟粥笑笑,“烦心事多,每天抽上一点点,习惯了。”
“你老了。”
“哎哟,我这年纪明明是风华正茂。”张舟粥蓄起了胡须,额角上也起了皱纹,转头细细打量面前面容俊朗的年青女子,一如记忆中的样子,丝毫未变,“倒是师姐你,这么些年,就只变了一点点。”
“哪一点?”
“好看了一点点。”
俩人对视着,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渐渐散去,何春夏扭头,看向天空,“你家里人都安置好了?”
“嗯。”张舟粥点点头,也扭过头看天,“夫人问你好,锡儿,我最近生的那个,是真的调皮捣蛋。老大,不成器的东西,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差点没坏了人家的名声,现在应该把姑娘娶进门了。不过臭小子挺会算账的,这辈子家大业大穷不了,张家的香火,勉勉强强可以交给他...”
何春夏默默听着张舟粥的家长里短,突然嗤鼻一笑。
“哈哈,师姐,我是不是还是和当年一样话多。”
“嗯。二十年,像梦一样。”何春夏叹口气,“对了,我记得,从我们和巫马坤一起离开南京以后,你就一直在做噩梦,这么些年了,你还会做噩梦吗?”
“做啊,每天都做。”张舟粥笑笑,“好像有人,在无数次的重复我的一生,从十七岁那年到死去。我经历的事情也都变来变去的,好像做不同的事情就会导致不一样的结果,然后好像是我做着这样那样不同的决定,走着这样那样不同的路,就会看见这样那样不同的风景。”
张舟粥继续说话,“有些梦真的很有意思啦。比如我到京城之后,找到了一个叫孙如虎的铁匠,弄出来各种先进火器,什么反器材狙击步枪,威力跟大炮一样,直接轰杀了余子柒,结果我被朝廷追杀,惨死在乱刀下。还有一次我从小小锦衣卫做起,工于心计,心狠手辣,被小皇子尊为国师,权倾朝野,结果被美妾的一杯毒酒弄死了。啧啧啧,哈哈,都不太像我能干出来的事。”
“只是些虚无缥缈的梦罢了。”何春夏默默起身,“走到这里,还能和你叙叙旧,真好。”
张舟粥笑着抬眼看她,她带了一个很大的剑匣立在一边,他认得剑匣顶端露出的每一只剑柄,每一把剑。
长恨,秋水,断云,墨玉,雾山,幽月。
剑匣里还空出了一个位置。
“你不该来的。”何春夏静静看着他,背过双手,并不伸手取剑。
“我如今可是素雪剑主,江湖上也是有鼎鼎大名好不好。”张舟粥叹气苦笑,“师姐,我是来杀你的。”
何春夏只是摇头。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此生无憾。”张舟粥也起身,手扶在素雪剑柄之上,“师姐,别再向前了。”
“要看见光,就得有人站进黑暗里。”何春夏笑了笑,“放你活着,走罢。”
张舟粥只是摇头,两人谁也没有退步,对峙间,他的脸色一点点涨得通红。
何春夏嗤鼻,“知道你话多,有屁快放。”
“哈哈。”张舟粥长舒一口气,“这就是我生命的最后一章了,其实我看见过这个结局,它很美,比起其他各种死法,死在师姐的剑下,感觉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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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在无数个这样那样的梦里,我走着各式各样不同的路,看着各式各样不同的风景,在这无数个不同的人生中,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只有一件事,从来没有变过。”
“师姐。”
“我曾爱你,至死不渝。”
两人对视的目光分开,良久的沉默。
何春夏突然笑笑开口,“都一把年纪了,还傻里傻气的,看看你的剑。”
“哪有?江湖上的兄弟们都觉得我是大聪明。”张舟粥拔剑,素雪长剑静静斜立在身前,身形不动,腕不动,素雪剑尖一抖,向前一寸。
“力上剑尖,不错。”何春夏点点头,“世上的绝代剑客都死在我手下,如今的你居然能算是剑道上的佼佼者了。”
张舟粥笑笑,下一瞬身形暴起,一道银光掠过。
何春夏只是静静背着手,看着他,双目染成血红。
那银光离她只有一尺距离,再不能前。
银光一抖,分为六道,张舟粥身形腾挪扭转,退步游走,手中剑势以一化六,守住周身。
六柄各式长剑悬在空中,只是不紧不慢地移动着,象征性地劈砍刺击,即便如此,多角度的刁钻攻势依旧让张舟粥难以招架。
何春夏抬手,长恨轻轻滑进她手中,握紧剑柄的一瞬间,进步,倾身,出剑,一气呵成。
张舟粥缓缓退步,双手向后摸索,扶到长阶上,慢慢坐下,躺好,望向天空。
长恨穿心而过,竖在他的心头。
他再握不住素雪剑,经历过的一生走马观花般飞速在脑海中闪烁。
何春夏上前拾起素雪剑,伸出一只手指,用指肚划过剑刃,拉出长长的一条血线,滚烫的血液并没有顺着剑身滴落,而是渗进素雪剑中。松手,素雪剑滑落的一刹那停在空中,和其余的五把长剑一同飞入剑匣。
何春夏闭眼再睁,双目中血色褪去,她看着张舟粥,叹了口气。
“你那些虚无缥缈的梦里...”
“很少,师姐,我一直追不上你。”
“可惜。”
“可惜。”
张舟粥垂眼,笑了笑,整个人慢慢无力,坠入永远不再醒来的梦中。
何春夏伸手,扶上长恨剑的剑柄,张舟粥睁开双眼,一缕青色的淡淡烟雾从他的周身飘出,缠住长恨剑,一点点向上缭绕,缓缓消逝。
何春夏抬头,她的面前,是九千九百九十九阶长梯,她将登梯而上,跨过天的尽头。
长恨剑飞入剑匣中,何春夏提过剑匣背在背上,迈出了第一步。
她脚下的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要不回头,不回头地走下去。
第九十章 飘
“一杯梅子酒,轻舟云雨雾满山。”
湖间水上,两岸青草花香,何小云撑着船桨,想起刚出京城时,三人同行,张舟粥在船上意气风发地瞎念了句诗,笑了笑,也随口念了一句。
这小舟上,只有他和祝金蟾二人,不,如今要改口称作何夫人了。
祝金蟾倚在船头,听见这句诗,也想起那日的情景,那天,俩人的第一次争吵,也是第一次动情。她微微红了脸,随口唱了两句。
“芳年,芳年正可怜,其间,其间不敢言。”
两人都不知道,这只小舟该飘向何处。
日头西斜,早过了饭点,祝金蟾正噘嘴和何小云赌气对视,大红嫁衣下的小肚子突然叫了几声,何小云哈哈嘲笑,收回眼神,手下的船桨转了方向,朝岸边驶去。
祝金蟾皱了眉头,十分不快,起身抢过何小云手中船桨,二话不说就扔到水里。何小云有些愠怒,忍着火想下水去捞,突然脑海中猜到些什么,叹口气,由她去了。
“上了岸,你就得去京城了。”祝金蟾下意识出脚想踢他,伸到一半,轻轻搭上他的小腿勾住。
何小云搂她过来,两人静静抱在一起。
良久,祝金蟾的肚子又咕咕叫起来,何小云探手摸摸她的小肚子,趴在她耳边说话。
“还是上岸吧。”
祝金蟾从何小云怀中挣开,一把推开他。
“如今局势这么乱,圣上和余子柒怕是要斗得你死我活,你只是一身麒麟服,一个小千户,去了京城又如何!你以为自己是谁?就连我爹,手握祝家军镇,也都选了明哲保身不敢站队,你去京城不过是个官职高些的炮灰,京城是个修罗场,你会死在那儿!”
何小云笑笑,“我是个官,朝堂之上,才是属于我的江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放你的屁,有什么身不由己。”祝金蟾双手叉腰,理直气壮,“你说,我和一帮路过的普通百姓掉进水里,你要救谁?”
“我水性不好...”
立刻挨了祝金蟾重重一脚。
何小云同她闹了一阵,长长叹口气,“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可这重于泰山,就得由无数鸿毛慷然赴死,用灰烬堆积而成。”
“你我都干了错事,逼得方书放火,害得淮安百姓流离失所,白安如今也死了,我俩却置身事外一走了之。我心中有愧,对不起习瓷,对不起死去的百姓,对不起当初决心成为竹林党人时对自己说的话。”
“是伟大的人造就了时代,还是时代铸就了伟大的人。我只是想,你我就像这只毫无方向的船一样,只能随波逐流,可是心里总得有个方向,知道那个地方是对的,知道我们要去到那儿。”
祝金蟾默默背过身去。
“怎么了?”
“说不过你,不想理你。”
何小云哈哈大笑,“夫人,难道祝空空就此金盆洗手?此去京城,也许夫人,会是奇兵。”
“呵。”
何小云知道祝金蟾默许了,看向水中,船桨早已不见。
“这,咱们怎么上岸。”
祝金蟾回头瞪他一眼,笑了笑。
“这只小船,就让风吹到岸边咯。”
与此同时,齐白钰悠悠从酒桌下爬起,昨日借酒劲,他一次性将这些时日的心中苦闷发泄出来,多喝了几杯。
吞了些茶水,干呕一阵,慢悠悠的出门。
流水宴席,划拳声,空气中的油脂酒气,满是喧闹的世界。齐白钰强忍住脑海中的轰鸣不适,在行酒令的人群中找到了张舟粥,后者正欢呼雀跃着炫耀着自己刚刚取得的伟大胜利。
“齐二少?我刚刚尿尿滋赢巫马坤了,以后我就是尿赢巫马坤的男人,这件事我要吹一辈子。”张舟粥得意洋洋。
“巫马坤身材那么大个...”
张舟粥默默点头,“叹为观止。”
“厉害厉害。”齐白钰四顾一圈,看见已经缩在椅子上睡着的何春夏,姑娘们已经将桌上的菜肴换成了果脯点心,叽叽喳喳地聊着天或是耍起牌九一类的游戏赌些小钱。
齐白钰在姑娘们中寻了一圈,不见莫青衫的身影,再问了张舟粥,“莫姑娘先回去了?”
“大喜事她都不来,算了,由她去。”张舟粥努努嘴。
齐白钰和众人打过招呼,取了些点心,急于逃离吵嚷的人群,直奔莫青衫的住所而去。
“莫姑娘。”
叩门,无人响应,齐白钰隐隐听见屋里有响动,在门口等过一会,门并没有开,他叹口气。
“莫姑娘,我取了些吃喝来,放在门口了。”
正欲转身,突然屋内传来急切又虚弱的轻轻一声。
“你等一等。”
又过了好一阵,莫青衫才肯开门,齐白钰细细看她,她脸上脂粉化的极浓,仍旧能看出憔悴不堪的枯黄脸色,他笑了笑。
“每次见你,怎么都是苦哈哈的。”
斜身想要进门,却被莫青衫拦住,“哼,齐二少不去吃酒,特地跑来找我这个扫兴人说风凉话?”
“昨夜醉到现在,刚起,没看见你人,这段时间我忙于事务,一直没怎么见你,想着,总得...”
被莫青衫打断,她眼里露了杀气,“齐二少,我问你一件事,你如实答我,齐白鱼,你大哥,给我看病,说我只是体弱染了风寒,吃药就能好。我知道他骗我,你知不知道,我究竟得了什么病?”
“我大哥为什么要骗你?”齐白钰微微眯眼,思索一阵,不得其解,“那,难道莫姑娘你的病情很严重。”脸色苦下来。
莫青衫看他神情不像有假,这才放他进屋,探头看了四下再无他人,把门合上。
齐白钰刚刚坐下,正要取茶壶茶杯倒茶,然而立刻被莫青衫的下一句话惊得立起,水洒了一身。
“我怀了龙种。”
“这...”齐白钰怔怔盯着掏出帕子给他擦水的莫青衫,缓过一阵才开口,“...你怎么会和圣上...此话当真?”
圣上之前无端端要立莫青衫为妃,在朝堂上闹的很凶,但还是被众大臣硬拦下来,其中缘由,竟是如此。
“我不傻,我的月事一向很准,如今好久不来了,我看你大哥的脸色,就猜到了。”莫青衫冷哼一声,“如果齐二少你刚才和你大哥一样说谎骗我,我们此生就不必再见了。”
“这...我大哥为什么要骗你。”齐白钰渐渐从开始的震惊中缓过来,瞬息明白。
即使南京起义,圣上和余子柒之间仍然不会挑破明面上的君臣关系。
余子柒的手中,并不只有带来的一万精兵这么简单,只要他一声令下,御前禁军三大营中的三千营和五军营都将倒戈。韩家军被调到南京平反,杜观山举棋不定还在当和事佬,圣上手中可以差使的军队,不过是神机营和锦衣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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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谷丰再傻也知道这次这个同父异母的老弟是找自己玩命来了,要么自己找个理由让位,要么京城血流成河。
两相权衡之下,余谷丰做出了他一直以来的选择。
装死。
你要权力那就给你,我只要能千秋万代的做我的皇帝就可以了,政事反正我也没问过,你爱管就去管。
余谷丰借口身体不适,让镇西王侯暂理政务,自己则扩招女学,成天去国子监旁听讲学,在一帮聪慧又貌美的小姑娘面前卖弄学识。此举表面上是亲近学子,提携才人,群臣中,不少就是国子监出来的监生,也不好拦着,总比成天待在后宫选妃强。
圣上和镇西王侯,两人中间微妙的维系着平衡,之前一直国无储君,圣上年长,还沉溺酒色,要是有什么意外,这帝位就会落在余子柒的头上,余子柒自然不着急。而储君的诞生,会打破这个僵局,逼余子柒出手。
大哥将此事瞒下来,是医者仁心,不想见京城血流成河。
齐白钰会意地点点头,大哥真是用心良苦啊。
“齐二少,你来的正好,你大哥想控制住我,给我开的药里,多数用来安胎养气血,有几味,经常服用会让我散去内力,武功尽失。”莫青衫又是冷哼一声,“我可是蝴蝶夫人的弟子,真以为我好糊弄。”
大哥这...
齐白钰不便开口,只是默然上前,扶了她坐下,给她倒茶。
“齐二少,你生了一副好脸庞,大家都觉得,你是注定要站在光里的人,我也这么觉得,你真好看,就该是光芒万丈的样子。”莫青衫接过茶水,饮了一口,“大家都在保护你,不愿意你掉进黑暗里,沾染肮脏的东西。你也是一副善良,软弱,愚蠢的样子,和曾经的我一样。”
“我...”
“你是个好人,和一个好人做朋友,太简单了,因为他们不懂得怎么拒绝。”莫青衫突然笑起来,笑的齐白钰不寒而栗,“没有黑暗,那里来的光呢?从今以后,齐二少,我们就是朋友了,你大哥想害我,这是你欠我的。”
“女人过的是自己的生死,我一直以为自己懂这句话。”莫青衫对上齐白钰的眼神,“当我知道自己怀了龙种的时候,我立刻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让我如释重负,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事,任何东西可以压住我了。”
她静静看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我不要这个孩子。”
不等他接话,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我需要好朋友来帮助我,我需要钱,需要药,需要休养,这个消息如果传出去,现在局势这么紧张,也许余子柒和...都会派人来杀我,我需要安全。我要和你一起走,去南京,去打仗?总之,带我回京城。”
“你不要这个孩子,药吃下去,你这辈子就再做不了母亲了。”齐白钰摇摇头,“你不愿意做皇妃,可你年纪还小,总会遇到其他人的,到时候怎么办?况且这些事,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插手呢,你还是同白夫人讲一讲,她会帮你的。”
莫青衫幽怨看他,齐白钰不再敢对视,挪开双眼。
“齐二少,那日你同何春夏的话,我听的一清二楚,若是让你们家那位醋坛子知道了,她怎么想?”
齐白钰立刻瞪大了双眼,“我和春夏姑娘只是好友,夫人她...如今我已一心一意。”
“那我和你齐家就是敌人,既然没有朋友帮我,那我把这孩子生下来,等我当上皇妃,你大哥害我的仇,我第一个报。”莫青衫背过身去,“请吧,我是个见不得光的人。”
齐白钰起身,急得满头大汗,好歹好说,莫青衫就是不转身松口,只得服软答应。
莫青衫转身,笑靥如花。
齐白钰如释重负,虚火上来,口干舌燥,举起茶壶痛饮,长舒口气,“你不要这个孩子,干嘛还去京城。”
“有一个位置在京城,我莫家世世代代都坐在上面,秋水剑主世世代代都坐在上面。”莫青衫耸肩,一脸淡然。
“那是我的位置。”
第九十一章 香如故
今日谷雨,春的最后一个节气。
雨生百谷,小小的水滴落完,天气凉爽,无晴无雨,生机勃勃。
春色渐浅,雨过沉香,这样的日子,最适合离别。
大婚的狂欢过后,众人离散。
松白带着王氏母女回扬州,三人的神色都有些黯然,来时浩浩荡荡一队马车,如今离去,却只剩了三人一小舟。
祝金蟾见不得离别感伤,昨夜便和何小云一同上路,前去京城。
燕家姐妹留在淮安,随这座被烧成废墟的城池一起重新开始。
齐家三兄弟找祝同生借了粮草要押送回南京。叶殊,慕容秋敏,张舟粥,何春夏,李思怡五人要去武当,解决剑派纷争。
从淮安去武当,最快是先到南京坐船,顺江流而下,五六天便能到,于是众人同行。
齐白钰同莫青衫商量,南京战况焦灼,一时半会难以破城拿下,莫青衫先和叶殊等人一同去武当,路上见见山水,心情也好些。
众人散去不久,一匹快马窜入祝同生的军帐,看送信人的打扮,是驿站的小吏,这封信由京城送来。
这封信很简单,四个字。
莫青衫,死。
听齐家兄弟说过,如今在京城处理政事的,是镇西王侯。
这封信,到底会是谁的旨意?圣上?还是镇西王?祝同生皱了眉头,将手中的信纸用火折点燃,望着余烬若有所思。
突然要杀秋水剑主?莫名其妙。算时间,走的不远,追不追?三个剑主都在一起,怎么杀?
祝同生忧心忡忡,他并不知道,这封信到的时间,离莫青衫怀了龙种的消息送到京城,正好两日。
京城。
今日,醉香楼那座高八丈八,宽六丈六的假山上,开满了杜鹃花,染红满山。
醉香楼,京城的三大酒楼之一,归杜家所有。
杜家是世袭的武将世家,上一辈却出了个一点武功都不会的废物,被老天机的二弟子余道木收作徒弟,是叶殊和何海棠的师兄。
这个人叫杜衡,他少时得了痨病,练不得武,余道木如此评价这个弟子,“此子弄权,大奸大恶。”
于是杜衡被派去经营余道木手下的封地,凭官位经商,名正言顺的敛财,不出十年,余道木富可敌国。展伟豪看在眼里,东宫掌权后,官和商,绝不能再勾结。
杜衡因痨病死得早,只是给独子杜观山留下了一座十万户的杜家军镇和数之不尽的巨额财富。
杜家为了大余江山,动乱连连时,出钱出人出力,立下汗马功劳,更在余谷丰登基之时,借贷给国库,填上亏空。
所以杜观山又被叫做杜老板,醉香楼能从太液池引水成溪,嚣张跋扈的小福王余丹凤,也得给他面子,赴宴和谈。
杜观山远不如父亲聪明,却明白树大招风的道理,他得守住这片家业,所以为人宽厚,遇事以和为贵,绝不站边表态,就连这一次圣上和余子柒的皇位之争亦是如此。
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候,左右逢源的和事佬最讨厌,这种人就像墙头草一样,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倒向哪一方。
所以双方撕破脸正式开战前,一定要先灭掉这种人。只是无论是余子柒还是圣上,却连杜观山的一根指头都不敢动。
因为杜观山这根稻草,可以一瞬间压死一只骆驼。
醉香楼山花开遍,杜鹃啼血,很快轰动了整个京城,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一道天意,杜家,要见血了。
谁的血?
很快,杜观山下朝后匆匆赶来,醉香楼关门不再接客。
一个时辰之后,镇西王侯余子柒到。
“都这个时候了,杜将军,还要做天下太平的春秋大梦?”余子柒带着展二,展四,大步入门,醉香楼内,已有两位熟面孔,布衣垂钓。
余子柒上前,二人的鱼篓里,空空如也,他哈哈大笑。
“苏先生也喜欢上了愿者上钩这一套,该不会学姜太公,钩直饵咸,离水三尺吧。”
“我就算是姜太公,你也不是周武王。”苏三清摇摇头,收杆,提起鱼线,小勾上,挂着一只看样子死去多时,有些发臭的小小鲤鱼,“我技艺不精,只配钓些小虾米。”
余子柒瞪大了眼,南京起义,耿魁与十四月中那一战早已传遍京城,耿魁妄想化龙的事迹在市井被编排成话本,将遗臭万年。
耿魁便是那一只跳不过龙门的臭鲤鱼。
苏三清这是在明示自己用十四月中和余子柒对子,十四月中已经归隐十年,无心政事,却换去南京城的大将,天下人的民心,让自己的棋面上,一败涂地。
“今日这醉香楼里,别和这山一样,被血染红。”余子柒笑笑,他贵为王侯,千金之躯,纵然聪明过人,却做不到忍气吞声。
老子什么身份,跟你们一帮奴才玩城府?
坐在苏三清身边的狄涛默默起身,众人这才留意到,他的手中,并非是钓竿,而是一杆长火枪。
狄涛弹弹枪杆,无意间将枪口对准了余子柒等人,“神机营的新武器,据说三十丈内,指哪儿打哪儿,王爷来的真赶巧,咱们,试试?”
余子柒正要发作,却被展二抢先,展二上前,扶住断腕一拜,“狄大人好福气,前指挥使因为祝空空的案子,拉不下脸,气得告老还乡,南镇抚司又在南京起兵谋反,如今狄兄弟在锦衣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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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子柒听出展二话中深意,南镇抚司支持自己即位,如果自己和余谷丰议和,那南京便成了反贼,杀!如果自己要战,狄涛是离余谷丰最近的人,不能在他面前暴露太多。余子柒强压了火,岔开话题,“我今日是来赏花的,这杜鹃花开的真漂亮,百姓间都传,这是天意,杜鹃啼血,依苏先生之见,这血,会是谁的?”
“自然是十四先生的。”苏三清眼波微动,险些落下泪来,“他一生经历酸甜苦辣,却落得如此下场。”
他吗的老狐狸。
余子柒在心中暗骂,南京那边虽然还能支撑,但齐家三兄弟加韩家军,迟早能找到破城之法,民意原本站在自己这边,可十四月中一死,自己被东宫的恶臭名声惹的一身腥,如果南京城破,韩家军返京,既无后援,又无民意,自己便再不是草包皇兄的对手。
篡权夺位,这几日就是最好的时机,要快,要开门见山,要见血。
余子柒咬咬牙,做出个恭敬样子,“先前失敬了,苏先生,这些时日,皇兄在国子监同女学生们玩的不亦乐乎,政事都交由我来处理,苏先生觉得,论政务,我比皇兄如何?”
“自然是镇西王强于圣上。”
“待人接物,文治武功,我与皇兄比,又如何?”
“依旧是镇西王更胜一筹。”
余子柒横下眼来,“那为什么,这皇位,不由我来坐?”
这句话语气平平,却如一道惊雷响在众人的心中。
这下就是彻底开战,展二展四百感交集,杜观山叹气不断,狄涛却眉飞色舞。
只有苏三清不动声色,起身,趟过溪水,直奔小山而去。
“苏先生?”
众人随苏三清一同站在小山下,见他摘下一朵杜鹃花,放在鼻前轻轻一嗅,叹了口气。
“杜鹃花香,实在很涩。”
苏三清摇了摇头,“这样的香,不润,不畅,闻着难受。”
余子柒冷下脸来,“我听不懂。”
“想上皇位,就得见血,要染红一座山,那得多少血啊,这么多的血,难道就是你镇西王侯的血么?还不是百姓的血。”苏三清将手中的杜鹃花轻轻放入水中,“血染的香,又怎么会好闻呢。”
余子柒轻轻闭眼,不再开口。
展二见状,打个哈哈,“苏先生好见解,不过,我们这次来,本来是想听听杜兄弟的意思。”
“杜家军镇里有一万兵,我一声令下,就没了。”杜观山点了点头,笑笑,看了展四一眼。
“走。”
余子柒睁眼,不再看苏三清,只是扫了狄涛一眼,转身就走,展四对上杜观山的眼神,想起之前两人的不快来,怒上心头,压了火开口小声,“南京怎么办?”
“反贼,该杀。”
三人昂首阔步,快走离去。
狄涛看着三人的背影笑笑,“其实两龙相争,才会真正放权给百姓,苏先生,您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这可是最快的法子。”
“血,已经染了满山的红,不要再见血了。”
苏三清摇摇头,望着那一朵随水流越飘越远的杜鹃花,像是在看老友离去。
苏先生慈悲了。
改朝换代,哪朝哪代不是血流成河,不过,拖的久些,竹林党人们多收些钱,也算好事。
狄涛微微,几近看不出地摇了摇头,对了杜观山笑笑,“杜老板,你这山上的杜鹃花是怎么回事?”
“齐白羽临去南京的时候,给我算了一卦,他在我这山上撒了种子,说是这一卦的卦象。”杜观山叹了口气,“说,这是天意。”
天意。
狄涛笑了笑,摇了摇头,突然,又点了点头。
两天前有一封密报送进了皇宫,呈给了圣上。
第九十二章 好复杂哦
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
十四个丈宽大字被刻在悬崖之上,数里开外,抬眼可见。
五匹骏马在田间漫步,马上六人,小队末尾是一匹通体银发的神骏宝马,正是何春夏的银鱼。
“家大业大就是豪气。”慕容秋敏扫了身旁的叶殊一眼,“想想我在峨眉的岁月,真是一把心酸一把泪,我决定不回去了,就这样游山玩水,快意江湖。”
“想得还挺美。”
叶殊偏头看她,两人相视一笑。
张舟粥努努嘴,扭头看莫青衫,两人对过眼神,点点头。张舟粥刚要开口,莫青衫伸手拦住,指了指慕容秋敏,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张舟粥心领神会,学着师娘松白双手叉腰,教训叶殊时的样子,再伸手,先指田间的野草,再指自己的头发。
草,自然是绿色的。
李思怡见了,躺倒在何春夏的怀里咯咯咯地笑。
走在前面的叶殊和慕容秋敏回头,一脸狐疑地瞧她,李思怡咧开嘴,“要到武当了,我想起了些好笑的事来。”
“还记不记得路?”何春夏扶她坐好,“这山可大了,你个小糊涂蛋。”
莫青衫皱了眉头,“啊,千万别迷路,咱们先下马,去田里问问周边的农户再进山。”当即就翻身下马,慕容秋敏见了,心想让马在附近吃些草料也好,吩咐众人都下马,休息一阵。
“论剑会的排场咱们都见过了,武当不过一个剑派而已,能有多大。”张舟粥一脸不屑,“有什么好问的,赶紧赶路,快办完事快走。”
“呵,武当可不比我峨眉这样的小门小派,满打满算才一百来号人,百八十亩地。”慕容秋敏叹了口气,语气间满是羡慕,“武当可是由余朝先祖钦点的‘皇室家庙’‘五岳之冠’,当年号称‘北建故宫,南修武当’,这太和山上,有九宫八观,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岩庙,三十九桥十二亭,万户人家。”
“别吹了,别吹了。”李思怡笑容满面,得意洋洋,“武当嘛,光外门弟子也就几千人嘛,小门小派,小门小派。”
“啧啧啧。”众人皆咂舌。
叶殊笑笑,对了李思怡开口,“你说老掌门道方知仙逝后,武当派一分为三,这三派的掌门各是哪位?说来听听,也许与我相识。”
李思怡点点头,歪头想了一阵,“老掌门道方知有个儿子叫道易明,之前一直在闭关修仙不出门,老掌门出事后才出关。这个人醉心仙道,不善处理事务,才有另外两支派系分离出去自立门户,还支持道易明的人就是上清玄派。”
“紫霄神剑门的门主是君子剑岳劲松,岳劲松是讲武堂的堂主,手持湛卢剑,讲剑三十年,名望很高。武当剑派的大部分剑术高手都跟他走了,紫霄神剑门的人数最少,武力最强,也最先开始杀人。”
“太乙玄武门则有冲虚道长欧青孟和归元真人朱龟两位门主,冲虚道长之前是执事长老,阵符双修的大天师,执掌赏罚门规。归元真人则是玄武观的观主,内家高手,气游周身,心念自如,结果体质有所突破,同时成了八重山的炼体高手。”
“归元真人...”叶殊和慕容秋敏不约而同的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朱老先生怕是有一百来岁了,还没登仙呢?”
李思怡默默点头,“一百三十四岁了,老先生精神好得很,武当派的所有门人见了他都得行礼,所以他没事就喜欢瞎溜达,享受别人的恭敬目光。”
张舟粥皱起了眉头,“归元真人属于武当剑派,却是玄武观的观主?我没听明白。”
“我大余朝也有附属国啊,实际上小国政事又不会归余朝来管,玄武观只是名义上的武当派。”李思怡掰着手指数数,“八观之中,玄天玉虚观,琼台观一前一后,供武当剑派的内门弟子居住,其余六观都算是附属观,门下弟子统一被划入外门。”
“六观中的弟子只要晋升内门弟子就能搬入两座主观,这其实就算是六座外门观在给两座主观培养人才,外门观不满这个规矩很久了。所以这次太乙玄武门一立起来,其余五座外门观全部加入。”
叶殊若有所思,“总结一下,上清玄派掌门道易明,手底下都是内门弟子。紫霄神剑门门主,君子剑岳劲松,手下人数最少最精锐,武力最强。太乙玄武门两位门主,管事的是冲虚道长欧青孟,归元真人朱龟朱老只是坐镇一方的吉祥物,门下都是外门弟子,弟子最多。”
李思怡立刻摇摇头,“不是,上清玄派弟子最多,三派手底下都有外门弟子,我就是归主观管的外门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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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观不是只有内门弟子才能住吗?”
“我归主观管,又不在主观住!”李思怡急了,“武当山这么大,有的是地方住。”
“好复杂哦。”张舟粥,何春夏,莫青衫三人听得一愣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一齐感叹。
慕容秋敏笑笑,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打起来的原因就很明了了,八座道观中,两主观归上清玄派,六外门观归太乙玄武门,紫霄神剑门根本没有自己的道观,所以要出手抢地盘。”
众人好似明悟般点点头。
叶殊叹气,“世人之争,皆是因名利而起,武当剑派,本是清净修道的地方,也不免落俗。”
莫青衫少有的出口反驳,“叶伯伯,你是长恨剑主,名扬天下,白姨又有钱,没有名利可扰,自然可以这样的冷眼旁观。”
“哼。”慕容秋敏摇了摇头,“当年叶哥哥在峨眉,受尽冷眼,身无分文,可...”
被叶殊打断,他对上李思怡,岔开话题,“咱们还是先找到你师父胡弦月,多了解些情况再进山,他如今会在那儿?”
“均州城。”
李思怡想了想,“他应该在静乐宫里,给那些富人们拉曲子。”
一座静乐宫,半座均州城。
此地百姓均为道教信众,上香,炼丹,常有火灾发生。
于是便有了均州城里的特色建筑,叫做封火山。
木楼青砖墙,山墙高数尺,墙倒屋不塌。
古十二书看着烟雾缭绕的街面,有些感慨,偏头开口,“欧阳兄,这净乐宫里,住的可都是些奉道的富贵巨贾,老臣显贵,你我前来办事,要不要带些拜礼进宫里去。”
“无权之人,不必了。”同古十二书说话的人,剑目星眉,身后背着一杆长枪,用黑布包裹起来,看样子是熟脸,御前侍卫中,使梨花枪的那位。
“这就是欧阳兄的不对了。”古十二书摇了摇头,“同样是差人办事,靠权力可以做到的,关系也成。”
“有理。”
两人的身后,跟着左右各七人,分为两队。
每队所携兵刃繁多且特殊,主要是三盾两长两短。
第九十三章 大梦
静乐宫。
红泥小火炉,焚香煮梅酒。
静乐宫内,最得意的,就是这一道地火仙泉,原本在山野之间,百姓村夫赶山路,疲惫累乏,下水在这泉中一泡,精神抖擞中气足。后来就越传越邪乎,说什么包治百病,强身健体,百姓趋之若鹜,常有人不远万里前来跳水。
于是修静乐宫时便把这温泉划入其中,再不向百姓开放。
静乐宫乃修行之地,能居住其中的大多是上了岁数的老臣显贵和他们的侍奉道童,不时有人登仙而去,喜丧,需礼乐相随,胡弦月凭借一手绝世胡琴,在这静乐宫的偏隅一角混了个小茅屋,得以安身。
按理非道派信徒不可入仙泉沐浴,可众人的来头实在太大,峨眉掌门,素雪,长恨,秋水三位剑主,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得以上礼相待,破例开放仙泉,让众人解乏。
男女不能混浴,道童先去了另一处泉口忙活,好腾出场地来给姑娘们用。
“哈!看我惊云波涛掌。”张舟粥赤着上身站在温泉中,双手飞速拍击水面,掀起水花泼向站在水边的姑娘们。
“二傻子!”
三位芳华女子脱去鞋袜,露出白嫩光洁的小脚来拨水踢他。
胡弦月坐在泉水边上泡脚,一边调弦一边说话。
“你们把势力分的太简单了,虽然这么分没错,但是有很多关系是交织在一起的,首先武当的派系中按祖师爷来分是能划出来正一道,全真道,天师道,灵宝道,清微道五道,光正一道中的符箓派就还有着天心,神霄,清微三小派...”
“你等一等,我们不想知道这些。”叶殊默默扶住了额头,只用余光去瞧面前这位赤条条,翘着二郎腿,掸着琴弦的中年道长,后者蓄一字胡,方眼剑眉,想来年轻时是极为俊美的男子,只是人到中年,难免秃顶,头皮的其他位置又蓄发长长,看着令人唏嘘。
“没关系我反正记不住。”李思怡咧出个笑来,她身后的莫青衫和何春夏跟着点点头。
“论站在一帮蠢货中间,只有你自己是聪明人,是什么感受。”慕容秋敏叹了口气,“这就是派系内斗的结果,唉,数百年之后,武当山间,说不定会有好几百个分支小派滥竽充数的去自立门户。”
她的耳尖突然一动,听见一个不紧不慢地脚步声朝众人走来,应该是另一处泉口已然清场,来让姑娘们过去,她急匆匆地继续说话,“我想了想,应该就是抢抢地盘,争争银钱,这种事好商量,把三派主事聚到一起,看是分是合,总而言之,和平相处。”
“不不不...”胡弦月连连摆手,“三派之争根本不是为了抢地盘,而是为了抢夺一件至宝...”
当!
当!
当!
...
酉时到,古钟声响,一连数下,慕容秋敏在脑海中回忆,有些记不清到底是响了几下,目光被靠近的少年吸引。
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郎,一身素布道袍洗的发白,相貌平平无奇,举手投足间,气质动作无不儒雅有礼,头微微昂起,带了几分文生傲慢。
“几位姑娘,汤池已经备好,随我来罢。”
少年道人却不转身,慢步靠近众人,眼神盯住何春夏,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好一阵,点了点头,匆匆扫了其他众人一眼,忽然怔住,快步上前揉了揉李思怡的脑袋,笑了笑。
“这边请。”
他话音落下,立在原地的姑娘们方才迈步动身。
嘶....
一声低沉浑厚的胡琴声。
弦音起,肝肠寸断。
胡弦月扶着胡琴,惘然间,手握琴弓,下意识拉出了一声,他晃晃脑袋,自顾自接刚才的话。
“这件至宝是武当掌门代代相传,按上面的功法练到极致便可登仙,只是这代老掌门道方知的仙逝太过突然,并不知道这宝贝藏在了那里。”
那少年郎斜了胡弦月一眼,“怎么瞎说,武当如今还有什么至宝可抢,就连武当山都没法作为阵眼再用。唉,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等一等,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慕容秋敏皱了眉头,努力想要思索之前那少年道人发出的每一个音节,却怎么努力都无法将一句话完整地在脑海中拼接起来。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不是这句,前一句。”慕容秋敏竭力思索间,眼皮渐渐沉下来,极为困乏。
“武当山是一座大阵的阵眼啊。”那少年道人伸手在胸前的空中捋了两下,“神龙架为木,静乐宫下熔岩滚滚,为火,七百里三峡为水,武当山脉为土,同时是阵眼,以土生金,丹阳口为阴阳双鱼,以整个楚地的风水为阵,武当山脉中的八座道观为八卦,七十二岩庙供奉七十二天将...”
少年道士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胡弦月皱了眉头,出口打断。
“那里来的奇谈怪论,一个小小的外门道童,也敢如此妄语!要是我告诉你家长辈,可饶不了你,还不快速速离去!”
“怎么就奇谈怪论了?除夕那晚上不是星陨如雨嘛?”少年道士也不恼,十分淡然,继续说话,“没过几天道方知就死了,道方知这老小子,钓鱼钓着钓着仙逝了,这种话也能信?”
“星陨砸进武当山,破坏了阵眼,道方知这个人耗尽毕生心血掏空武当宝库,散尽功力,利用埋进水下的丹阳城重成阵眼,借天地造化,风水之势将这座大阵又给补起来了。力竭而死,这才是真相。”
话音刚落,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道童连滚带爬的匆匆过来,边跑边叫。
“杀人啦!杀人啦!”
那少年道人目光一转,对上那道童的眼神,那小道童缓缓冷静下来,哭着开口,“京城里来的几位兵爷和雾山剑主要用汤池,师父说先来后到,这汤池是特地给几位姑娘准备的,兵爷就问我师父是那几位姑娘,我师父一说出口,雾山剑主拔剑就把他杀了,先在正拿着兵器要过来杀几位姑娘呢!”
“听清楚了吗?”那少年道人转身,扫了莫青衫的肚皮一眼,叹了口气。
众人点点头。
当!
当!
当!
...
酉时已到,古钟声响,一连十下。
胡弦月冷哼一声,“这至宝啊,是武当掌门代代相传,按上面的功法修行,就可以踏上仙路,就是这代老掌门道方知的仙逝实在太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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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道长领着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道童走来,对几位姑娘笑了笑,“姑娘们,汤池已经备好,随我来罢。”
慕容秋敏领着莫青衫和李思怡迈步就要走,何春夏突然摇了摇头,拦住三人。
“古十二书来了,他要杀你...”何春夏有些迷糊,对着莫青衫喃喃开口。
那位老道长脸色突变,领着小道童转身就逃,他本是受几位兵爷的要挟前来请这几位姑娘入埋伏,没曾想被揭穿,这边几位可都是鼎鼎大名的剑客,又不能得罪官差,来不及细想,保命要紧。
莫青衫黑下脸来,“你莫不是昏了头,古十二书远在宫城之中,怎么会来这里杀我...”转念一想,齐白鱼!也许,他传信到了京城,圣上派古十二书要来杀我了,一定是!
再开口,无比悲戚,“好啊,这小人暗箭伤我,今日非得跟他斗个你死我活不可!”当即去一旁取了剑来,其他人怎么拦她都不肯听,窜进宫中,无头苍蝇般转了几圈,又绕了回来,“可恶,古十二书人在那儿呢?”
胡弦月,叶殊,张舟粥三人已从温泉里爬起,穿戴整齐,其余人的目光均盯住莫青衫,莫青衫有些不解,“胡道长,那处汤池究竟在何处,快带我去!”
“去不得。”一个声音从她的身后响起,“小三才阵,巷战无敌的名号,可不是几把利剑就能轻易破得的。”
莫青衫回头,一位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郎,一身素净道袍洗得发白,个头不高,头微微昂起,冲她笑了笑,这才反应过来,众人刚刚是在看他。
“你又是谁?”
“差一点就让你们被接走了,还好,有一场梦的时间。唉,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少年道人叹气,抬手,打了个响指,众人听见,想到的却是那古钟的声音,两次钟声默默合在一起,梦,回忆,突然交织在了一块。
“想起来了吗?”
众人点了点头。
“那,随我走罢。”
“你,你到底是谁?”慕容秋敏扶住额头,脸色发白,脑海正飞速运转,思索起少年道人在梦中的话语来。
“我叫庄周。”那少年道人伸手在胸前的空中捋了两下,像是在捋一条长长的胡须,再指了指脚下,“对了,这座大阵,镇得就是我。”
第九十四章 楚幽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
......
“干嘛都要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只是开个玩笑。”庄周笑笑,转身,背过双手,好似对静乐宫的布置极为熟络,领着众人在各条无人小道中行走穿梭,在一处院墙前停下,一个腾跃蹲上墙头翻出。
众人犹豫了几瞬,慕容秋敏率先翻过院墙,继续跟着庄周向前。
“你的玩笑是那个部分?庄周?庄子?两千年前,他便已经死了...”慕容秋敏脚步不停,目光却死死盯住庄周的背影,除去举手投足中那股谦和气质,这分明只是一个未完全发育,矮自己半头的瘦弱少年。
“我是庄子,也是一缕活了很久很久的魂魄。”庄周脚步不停,领着众人迈入林间,不时左右去看一旁的草木虫鱼,一只小小的蝴蝶飞过。他突然叹了口气,语气间满是惘然,“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还记得庄周梦蝶的故事吗?”
话音刚落,慕容秋敏反应极快,立刻接上话柄,“所以,真正的庄周还是被压在了大阵之下,陷入沉睡,你是那只他梦中变成的蝴蝶?大阵被破坏后,庄周的肉体还在大阵之下,魂魄却借着梦蝶得以重生?”
“蝴蝶精?”张舟粥脱口而出,何春夏伸手去戳他的后脑勺,“动动脑子,这分明是个人,那有半点精怪的样子。”
“啊?那这就是个被蝴蝶精夺舍的少年?”
众人皆皱眉思索起来,觉着不对,可仔细想了想,越想越不对,庄周既不回头,也不停步,再度叹气开口。
“一只蝴蝶要修炼成精,怕是得千千万万年,这生物美丽又脆弱,风雨稍大些便会殒命,又怎么能熬过万年岁月,破茧化妖。”
庄周像是想起些什么,若有所思,“除非,在一个无风无雨又没有天敌的地方,可以让它一直一直飞。”却不再往下言语,停步,抬头,看向天空。
一行人本要随他的目光去看,却发觉已然走到一处院落,面前的牌匾上刻着明道阁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院内有一座四层塔楼,看样子是静乐宫用来存放道经典籍的禁地。
藏经阁乃道教重地,由专人把守,两名在院中的道长听见人声出来,庄周只是轻轻打了个响指,两名道长扭头就回院内,继续刚刚的习武做事。
张舟粥咂舌,“我开始害怕了。”
慕容秋敏递了叶殊一个眼色,叶殊点点头,上前,拦住众人的脚步,对着已经迈入院中的庄周开口。
“先生,还是把话说清楚,这明道阁是道派藏经之处,未经允许如此入内,太不合规矩。况且,先生是人是妖,是敌是友,还犹未可知。”
庄周回头,摇了摇头,“早晓得就不乱说话了,这座大阵镇得并不是我,而另有其人。楚人有三先祖,颛顼,黄帝之孙;重黎,颛顼之孙,火正祝融;鬻熊,道家始祖之一。因而楚人自认是火神之子,祝融部落的后人,信巫鬼,重淫祀。历史长河中,改朝换代是常有的事,到余朝先祖时,楚人一脉就只剩下信奉祝融的各个小部落,散落山野间,神出鬼没,被楚地的百姓称为幽族人。”
“幽族人同妖邪一般,天生就可以沟通天地灵气入体,是先天的内家高手,因而凶悍善战。终有一人,接过祝融的称号,一统幽族,随余朝先祖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然而余朝先祖在即位之后,内心总是隐隐不安,造反抢来的江山,总怕被人造反抢去,于是前往道录司找到当时的天师卜了一卦,得到了八个字。”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于是余朝先祖下令,只要是和幽族有关的人和典籍,统统杀尽烧毁,并将这些人集中在当时的丹阳城内,泄洪放水,淹掉了整座城池。只是在江山征战中,各个部落相互通婚融合,幽族血脉已经散至全国各地,总不能杀尽全国百姓,只好在楚地大修土木,立下一座大阵,镇住楚人气运,让楚地再无人杰降世,以保余朝万世太平。”
“这些历史被后人篡改,再难窥见真相。但道方知知道,大阵破,是亡国的先兆。于是他耗尽心血,掏空了武当宝库,才填补上这座大阵,同时留下了传自颛顼,重黎,鬻熊三人的三件圣物至宝。”
“山纹青铜镜传给了道易明,海云珠灯传给了岳劲松,凤凰玉琀传给了朱龟,结果话未说完。三人都以为这三件宝物中记载着登仙秘法,就演变成了如今武当的三派内斗。”
庄周叹了口气,给刚才说出的这一长串话语收尾,“其实这三件宝物,是重新打开这座大阵的钥匙,分与三人保管,是不想三件宝物归于一人,毁去大阵,令余朝灭国。”
众人皆沉默不语,造化弄人的反复出现令人十分唏嘘。
“我有一个问题。”张舟粥举起手来,“为什么道方知不把这三件东西扔进水里?”
庄周被问住,迟疑一阵才开了口,“这是三件上古至宝,价值连城,为什么要扔进水里。”
“这样这个大阵就永远不会再被打开了呀。”张舟粥咧出个笑来,觉得自己非常智慧。
众人懒得再理会他的奇思妙想,翻个白眼,开始议论起来。
“为了八个字,封锁一地的气运人杰。”叶殊摇了摇头,“如今淮安失火,南京起义,战事连连,会不会...”
要知道,在十三年前,天心岛还未沉没,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注定的,可以被轻易算出,也许那八个字...
年纪稍大些的胡弦月,慕容秋敏,都回忆起往昔,被命运锁住的岁月来,心里百感交集,小辈们年纪尚小,体会不深,只是追问庄周。
李思怡噘了嘴巴,“所以你不想让武当的内斗停止,三件宝物归在一起,才找到我们,不想让我们去让三派和解,真讨厌。”
“不。”庄周摇了摇头。
“你们要让三派和解,顺便让三件宝物归我所有,助我破掉这大阵。”
众人皆被庄周的言语震惊发愣,慕容秋敏最先反应过来开口。
“你要破坏大阵,让楚地的气运恢复,好出一个旷世豪杰,灭掉余朝?”
庄周点点头。
莫青衫二话不说,一个飞身跃进院内,站在庄周的身边。
“你在想什么?你这是要天下大乱,百姓生灵涂炭!”叶殊下意识就要去摸腰间的长剑,庄周瞧见,只是淡然一笑。
“如今,难道不是天下大乱,百姓生灵涂炭?从展伟豪的死开始,平衡被打破,盛极必衰,余朝的气运,说什么也用尽了,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余子柒和余谷丰明争暗斗,年年征战,百姓苦不堪言,不如早早的改朝换代,早点结束一切,重新开始。”
“你凭什么就认为大余朝不会继续兴盛下去。”叶殊再开口,却不再像之前一般掷地有声。
“余朝的气运,早在十几年前就灰飞烟灭了。”庄周突然看向了何春夏,“别忘了,如今这十年的风调雨顺,是被李青蓝逆天而行给生生救下来的。他带着幽鬼角去了天心岛,斩断了命运的枷锁,既然一切不再由天注定,那,这大阵破或不破,余朝一样会灭亡,这是势。”
何春夏盯住他的脸,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在她的眼里,庄周的嘴唇微动,分明是在说着另外的话,她一瞬间就分辨出了那三个字。
幽鬼角。
助我破阵,我给你幽鬼角。
何春夏如被当头棒喝一般,傻傻愣在原地,此刻,她心中忽然浮现出无尽的感慨来。
海王参,冰雪莲,云灵木,大哥告诉自己画舫曾有狐妖出现,那就是狐妖尾巴,幽族,幽鬼角,不老丹中的七味主药,已然出现了五味,只差了蛟龙须和天心花。
“我们会出海,我们会猎神。”
刘灵官的这句话好似又在何春夏的耳边响起,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只大手,驱使着自己踏上天心岛,走上李青蓝曾走过的那条路。
何春夏默默迈入院门,站在了庄周的身边。
张舟粥立刻跟上,扭头不看叶殊。
李思怡犹豫几分,腿迈出又收回,乖乖站在胡弦月的身后,胡弦月摇摇头,“清净无为,才是治国良策,靠阵法强行镇压一地气运...叶剑主,慕容掌门,抱歉。我在楚地出身,身上,留着楚人的血。”
胡弦月领着李思怡一同入门,如今,院门的另一边,便只剩叶殊和慕容秋敏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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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视,交换过眼神,叶殊无奈点点头,慕容秋敏纵然心中有这无数的疑惑,也只得随他一同迈入院门,跟着庄周走入明道阁之中。
慕容秋敏目光死死盯住庄周的背影,心中的疑问比先前更甚。
庄子,凭什么活了两千年,活到现在?
此人的身份,是真是假?
两千年中,历史中再无他的行踪,为何他要在此刻出手,干预人间?
疑惑间瞥见和其他人有说有笑的莫青衫。
这丫头,怎么会被新雾山剑主古十二书带兵追杀呢?
...
慕容秋敏此刻一个头两个大,看着傻傻乐呵着的张舟粥等人,这几个小辈,浑然不觉自己被卷进了多么深的旋涡之中。他们还没到需要望向未来边走边算计的年纪,只是闷头在路上前进,有人陪着,就是开心的事。
她只得叹了口气,这就是作为聪明人的苦恼,走一步看一步吧。
众人进入明道阁内,庄周熟稔地解开几个藏于暗处的机关,领着众人进入暗层。
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几个石头书架,满满的,全是书卷。
各式石架上的书籍,铺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灰。
李思怡看见几个自己完全分辨不出的字形,去摸排在最下层的一本,手刚触及拿起,一股霉烂气味入鼻,她连连打了几个喷嚏,拿远,缓了缓再看,手中的书卷只剩了烂透的一半,吓得她赶忙松手,任由书卷落地。
“这些,都是我的过去。”庄周笑了笑,并不恼,将地上的烂书拾起,扔进角落的纸篓里,“我所经历的,两千年的人生。”
“你真是庄周?”慕容秋敏看向另一个角落,一堆破破烂烂的竹简,纸张在西汉出现,这堆竹简,已是千年之上的古物,“两千年,你凭什么可以活过两千年?”
“还记得庄周梦蝶的故事吗?”庄周笑了笑,“有一日,我梦见自己破茧而出,成了一只蝶妖,遨游在一片仙境之中,没有生而为人的琐碎,只是自由自在地一直一直飞,无比的快乐。”
“蝴蝶精!”张舟粥惊呼出声。
“哈哈,不是。”庄周像是想起美好的事,笑着摇摇头,“我过了很久以后才知道,世间万物,都有魂魄,那蝶妖破茧新生,在那一个瞬间,一个非常有趣的巧合,那蝶妖新生出的魂魄,竟然与我交换,我成了蝴蝶,而那只蝴蝶,成了庄周。”
“我有了一个执念。我死以后,我的魂魄无法飞升上天,成为星辰,也无法飘散,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被风吹回人间。”庄周叹了口气,“从此以后,我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从一个新生的婴儿一点点重新长大,一点点想起与那蝶妖交换魂魄时的自由自在,想起过去的,堆积的越来越多的记忆,重新再经历属于我的新的一生。”
庄周的下一句话,悲戚无比。
“从生到死,两千年,我被困在这人间。”
他苦笑着指了指这个大房间里的书卷,再度开口,“我的记忆会出错,会遗忘很多的事,所以我总会回到这里来,记录下我所经历的重要的事。”
“每过一世,你的魂魄都会更强大,所以你可以做到以声入梦!”慕容秋敏恍然大悟,“你可以沟通天地灵气,你可以和妖交换魂魄,是因为你身上有幽族血脉,你是幽族人!”
“等一等,庄子明明出生在宋国啊。”张舟粥不解挠头。
“庄这个姓在战国时期只有楚国庄氏,他是楚庄王的后代。”叶殊叹了口气,已然明白了来龙去脉,他并不如慕容秋敏般欣喜,只是默默寻到了看起来最新的几册书卷,快速翻阅了几页。
庄周的视线在他身上一扫而过,他笑了笑,开口,“带大家来,就是开诚布公的把一切事都说清楚,既然大家对我了如指掌,那咱们得速速动身赶去武当山中,此地,不可久留。”
言罢,意味深长的看莫青衫一眼。
商量之下,兵分两路,由叶殊和慕容秋敏去静乐宫,将众人的马匹行李取走,即使古十二书设下埋伏,以二人的身手和江湖经验也足以应对。
庄周则和胡弦月则带着小辈们走山路进武当。
......
慕容秋敏何等聪明,与其余人分道扬镳,又走了一阵,再无被听见可能,才对了叶殊开口。
“叶哥哥,你觉得此事有蹊跷?”
“嗯。”叶殊点了点头,“庄周不至于说谎,但是没有一定道出所有的实情,他有所隐瞒。”
“这一切分明说得通,庄周经历的两千年岁月,行为,动机,都清清楚楚...”慕容秋敏眼珠一转,叶殊的性子她最为清楚,没有十足把握,绝不轻易定论,“你知道了些什么?”
叶殊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何小云曾告诉自己的,狐仙所说的,有关何春夏和李思怡两人身世的秘闻。
他摇了摇头,叹气开口。
“只是些猜测,看那少年道人,年纪约莫十三四岁,算时间,庄周的上一个肉体,也许是死在我老丈人,李青蓝的剑下。”
第九十五章 断龙
恰如当年。
慕容秋敏聪颖过人过目不忘,只走过一遍的小道已悉数记在脑海中,她走在前方引路,目光总不自觉的回头去瞧叶殊,思绪渐渐飘远。
有一种人,他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的话来,可每每当你回头,都能知道他在,他一直会在。
叶殊察觉到她的眼神,直勾勾看她,两人对视,想起同一段往事来,叶殊点了点头。
“当年,你真挺讨人嫌的。”
慕容秋敏翻他个白眼,岔开话题,“按庄周的说法,小三才阵,那就是祝家军也来了,三位剑主加上我都对付不了,那就是至少有三队人马,再加上古十二书。此刻古十二书应该知道了埋伏失败,正在静乐宫里找人,咱们若是要回去,断然不能就这么佩着剑,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要我说,咱俩不如先等在静乐宫外,入了夜,再翻进去。”
叶殊点点头,觉得有理,还未开口,慕容秋敏话锋一转,有意诈他,“你有事瞒着我。”停顿,叶殊一惊,连连摇头,慕容秋敏此刻心里有了数,再说话,“你一直都知道莫青衫身上的秘密。”
叶殊这才解释起自己根本不知晓莫青衫被古十二书追杀的原委。
果然,关于庄周,他确实知道些什么。
同我都不能说?慕容秋敏有些不快,不再回头看他,开口分析,“古十二书与莫青衫只是泛泛之交,绝无恩怨可言。可如今他却带着祝家军来追杀一位剑主,就怕在他的背后,站着一位说不得的大人物。”
“古十二书是圣上的贴身侍卫,而且祝家军也不是一般人能够调动。”叶殊思索一阵,不可置否,“你是说圣上?但在我们离京之前,圣上可是想册封衫衫为敬妃,又怎么会派人来杀她呢?”
“事情定不简单,我想,也许庄周在这件事上并没有说实话,兴许古十二书是来请她回去的呢。”慕容秋敏话锋一转,在不经意间将话题转至庄周身上,“引天地灵气进入人体,扰乱对手的心智,论剑会上狂澜生用过这招,只是他仍需通过两剑相持才能催动,这庄周,一个响指,以声入梦,不知比狂澜生高明了多少倍,如此高手,由不得咱们说半个不字,心不甘情不愿,可还得替他卖命,真可气。”
“你想岔了。”叶殊摇了摇头,“两千年的积累让庄周的魂魄无比强大,可他强大的也只有魂魄而已。如今他的肉身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郎。他永生不死,经历的每一个肉身都只不过是用掉的器皿罢了,我猜,他不会下功夫炼体,一剑可杀。”
慕容秋敏回头,叶殊神色淡然,显然对刚才的话极为笃定,慕容秋敏何等精明,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用内力运转周身,封闭五感,只靠直觉出剑。这需要剑心通明!世间罕有的天赋,春夏那丫头...还有你。”
叶殊不喜争斗,只有他确信要杀掉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去想该如何杀他。
可是杀掉的只是庄周的肉身,他一样会进入轮回,转世重生,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思索间静乐宫已出现在两人眼前,叶殊正欲在一旁休憩等候入夜,慕容秋敏却计上心来,叫了叶殊,两人大摇大摆地绕到正门。
不久前,院里的接引道童们刚领了众人进宫,自然认得两人,如今两人再度出现,道童们神色微变,放了两人入院,领到一侧说话。
“刚才有官爷来,指名道姓的要秋水剑主莫青衫莫姑娘过去,结果又说你们逃了,要在城里发通缉抓你们,怎么你们又回来了,真把我们给绕迷糊了,莫姑娘怎么样了?”
慕容秋敏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个官爷,带了多少人来?”
“两个官爷,两队人,一队七人,兵器精良,像是军里的人马。”几个道童们看样子都有些着急,“您两位还回来是干嘛呀,看他们的样子,准没好事,快走快走。”
慕容秋敏和叶殊对过眼色,她冲着几个善心的道童笑笑,“不急,通报进去,就说,我俩带着莫青衫的人头来见。”
......
静乐宫,偏殿,院中十多人,有两队人举起各式兵刃站立成阵,守住去路。院内五匹骏马,背负行李,其中有一匹浑身银发,神骏非常,此刻正冲着轻轻抚过自己皮毛的一柄长剑低声嘶吼。
雾山剑。
银鱼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动物会比人更懂人这种动物,冰凉的剑身刺激着它的毛发颤抖立起,它察觉到这剑上的杀气。
“莫青衫死了?”古十二书面若桃花,笑容满溢,“说好的提头来见,叶剑主,慕容掌门,您两位在江湖上可是一言九鼎的主,总不至于扯这种谎来骗我。”
慕容秋敏伏在叶殊肩上,小声说话,“背着枪的那个叫欧阳靖,也是圣上的贴身侍卫,使一把梨花枪,欧阳家和慕容家一样,祖上都是余朝的开国功勋,只是后面在政斗中藏进暗处,只死忠于圣上。据说圣上的四名贴身侍卫里,他仅次于狂澜生。”
她悄悄拉过叶殊的手,假意牵在一起,实则用手指在他手心中画了几个大字。
叶殊只用余光瞥一眼欧阳靖,正视古十二书笑笑,“莫青衫和圣上的事,我和慕容掌门心知肚明,在当前局势之下,事关重大,她非死不可,所以这个人已经在江湖中消失,再不会出现了。”
古十二书收了笑容,眼神突然冷峻起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您知道是圣上下的旨,那可就不是一句话就能打发的了,她到底是死是活?”话音刚落,古十二书却偏头去看欧阳靖,若有所思。
就连欧阳靖都不知道为何要奔赴千里来杀莫青衫。虎毒尚不食子,圣上这是要杀掉自己的亲生骨肉,更何况朝堂上本就为储君之位争议良久。
恰巧赶上圣上和余子柒之间的对峙,若是这个消息传开,圣上所剩无几的威信和民心将彻底崩塌,余子柒得到皇位将不费吹灰之力。
斩龙种这件事原本天知地知,就剩下圣上和古十二书知道,可是莫青衫,怎么会?是静乐宫里的道人们走了风声?
当叶殊和慕容秋敏知道这个消息时,他俩就是必死之人。
古十二书与蝴蝶夫人交好,与竹林党交往甚密,侍卫一职便是苏三清亲自安排。按苏先生的意思,余子柒不会放权,不能让他登基,如今为了权势,竹林党被迫在皇权之争中站到了昏庸的圣上一边。
太愚蠢了。
这是古十二书对余谷丰的评价,但他不得不来擦余谷丰的屁股,还得擦的不引人注目,擦的漂亮,擦的干干净净。
所以古十二书得亲眼看着莫青衫的尸首,看着她的闭眼断气,带着她的人头回京城。
古十二书将手中的剑刃一转,一缕银发轻轻飘落,银鱼停止了嘶吼,它安静下来,两只结实的后蹄在地上摩挲着,它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欧阳靖面无表情,垂手翻腕,握住身后的枪杆。
如此局势,远超慕容秋敏的意料,古十二书的反应,意味着此事没有半点通融的可能。
刚才的试探中,是圣上下旨要杀莫青衫,此事可以确定。可究竟是什么事,让莫青衫非死不可,而且看这样的架势,甚至,连同样知道此事的叶殊和自己都不能活?
慕容秋敏毫无头绪,而此刻众人出手相斗,只在一念之间。
“既然如此,不如把话说开。”慕容秋敏和善笑笑,“我俩如果不能活着回去,这件事将昭告天下,何不各退一步呢,既然她已经死了,想要什么东西交差,随便提,两日后的午时此地,双手奉上。”
“江湖客,怎能懂政事复杂。”古十二书摇头叹气,冷哼一声,“我要她的人头,不用是是而非的说车轱辘话。点头,摇头,就这两个回答。”
雾山剑回鞘,他要等一个回答,知道莫青衫的死活。
点头,那就是她真死了,出剑,一场恶斗,杀了叶殊和慕容秋敏。
摇头...呼...将他两人抓起来严刑逼供?
慕容秋敏既不点头亦不摇头,她哈哈大笑。
“就凭你们几个人,就算我告诉你她还活着又怎样,你们这辈子都找不到她。人都已经死了,不如老老实实地带着秋水剑回去交差,先前的规矩,两日后,午时,此地。”
古十二书摇摇头,开始思索起该用什么毒药逼供,小三才阵,该发挥出它的威势了。
他握住剑柄,并不急着上前。
“得罪了,军士们,将两人拿下,抓活的!”
将士们纹丝未动。
铁枪横。
一柄长枪静静横立在空中,枪尾搭在欧阳靖的腰间。
欧阳靖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地开口,“莫剑主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死了就死了,拿着秋水剑回去交差,我觉着挺好。这道观里,这么多人眼睁睁地瞧着叶剑主和慕容掌门进来,若是瞧不见他俩出去,这不是把事情闹大了嘛?”
欧阳靖看古十二书面色阴沉,继续开口,“知道你新官上任,急着立功,可凡事要讲究变通,圣上又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旷世明君,一个小姑娘顶了两句嘴,挨了打还不算,千里迢迢要别人的命,这事,也太不地道了。楚地的东西我吃不惯,早点回去了。”
古十二书没了办法,只得伏在欧阳靖耳边悄悄讲了原委。
欧阳靖的脸色也一点点阴沉下来,他的眼神也悲戚起来,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逃!”慕容秋敏神色大变,反身就逃,她的听力远远强于普通人,曾在一片喧嚣中听见过莫青衫和王娟儿的悄悄话。
古十二书的悄悄话,她只听见了几个字眼,以她的聪慧,转瞬便已经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不等欧阳靖下令,小三才阵已然立起。
下一瞬叶殊便已闪到一众马匹间,一道剑光劈出,银鱼率先跃出,领着马群以身躯重重砸向与慕容秋敏交手的那阵军士。
马群没有冲起来,速度不够,只是踢倒了前两个持盾的军士,其余五人反应极快,将人从马蹄下拖回,用长枪补上空位,刀手滚地断马腿,一气呵成。
顷刻间,院内净是马啼哀嘶,慕容秋敏翻身跃上银鱼,被军阵逼退,和叶殊一高一低,两柄长剑护住周身。
另一队缓步上前,两队军阵步步紧逼,前后夹击。
古十二书和欧阳靖并未出手,两人都没受过训练,贸然加入围杀可能会破坏军阵的配合,况且叶殊和慕容秋敏是成名已久的剑道高手,反正有人去送命,何必多此一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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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活的。”欧阳靖开口。
军士们收枪换刀,一齐翻柄,以刀背对敌。
“叶哥哥,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如此紧要关头,慕容秋敏眼珠一转,突然笑了起来。
“我不懂情爱,如果没有松白,也许吧...”
“谁要问你这个了...”慕容秋敏脸上的笑意更甚,“我想问你为什么要杀庄周。”
“...不能告诉你。”
慕容秋敏此刻恨不得驱马一脚踹死叶殊,可形势危急,只得压下心中怒气,清了清嗓子,大声开口,“军士们,你们可知圣上找莫姑娘究竟为了何事?”
古十二书和欧阳靖脸色突变,两人不约而同地亮出兵刃冲上前去。叶殊的剑势如疾风劲雨般,生生铸成一座刺墙,以攻为守,拦住两人去路,滴水不漏。
“莫青衫怀了圣上的龙种,这次,圣上是来接她回宫,昭告天下,莫姑娘无父无母,按理,还得劳烦我们几位长辈,去京城喝喜酒呢。”慕容秋敏对上古十二书和欧阳靖两人的眼神,挑眉一笑。
两人收手,这笑容意味深长,没有道破实情,保全了圣上的面子,若是让这帮军士们知道圣上杀子断龙的事,自己两人就得血战到底,将他们全部杀死,以防消息外泄。
两队军阵也松懈下来,圣上多年无子,储君之位不知争了多久,如今当立,是大喜事。
所有人都默认,莫青衫怀的是一个男婴。
完了。
要么今日杀尽这两队军士和叶殊两人,要么莫青衫怀了龙种的消息将昭告天下。
古十二书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如何能是对手?
“呼。”欧阳靖耸了耸肩,将长枪重新收在身后,“既然如此,那莫姑娘就是又活过来了,咱们呢,还是得保护好她,把她和龙种呢,安安全全地护送到京城。叶剑主和慕容掌门,哎呦,刚才都是误会,咱们不是自己人嘛,都是为了大余朝的储君之位着想着急,不急不急,都是误会。”
慕容秋敏哈哈大笑,“这可是我大余朝的大喜事,得在这静乐宫中,为龙子祈福三日,让这均州城里的百姓,与圣上同喜!”
“自然自然。”
古十二书下意识攥紧了剑柄,他那对桃花眼微微上挑,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只是,这样的大喜事,莫姑娘得现身啊,咱们啊,还得把她带回京城去面圣呢。”
“看她的心情咯。”慕容秋敏将叶殊牵上马背,银鱼小步前进,路过同伴,其余马匹皆被斩断前腿,躺倒在地,奄奄一息,叶殊于心不忍,出剑将其刺死,银鱼长嘶。
慕容秋敏冷哼一声。
“杀我们这么多匹马,心情不好。”
两人一马,扬长而去。
......
夜深了。
莫青衫静静端详这手指中的这粒药丸,令人作呕的气味,她将自己蜷缩起来,靠在树下。
她看了那药丸很久,齐白钰给了她五枚药丸,一天一枚,连服五日。
真恶心。
离开皇宫以后,她一直觉得自己很恶心,她忘不掉很多细节,她觉得屈辱,她不服气。
可她凭什么不服,圣上对她做的事叫临幸,叫龙恩浩荡,她该服服帖帖地跪伏在地上,高呼着谢主隆恩。
可她就是不服。
其实她感受到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吃着自己的肉,吸着自己的血,吮着自己的骨髓,汲取着自己的精气,顽强的长大着。
她十七岁,要做母亲了,她不知道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松白对她很好,她叫松白白姨。她不知道这个孩子会不会和她一样,在长大的路上遍体鳞伤。
这个孩子这么顽强,她舍不得他死,咽下这药丸,她就再也不能做母亲了,这会是她唯一的,消失的孩子。
她看了那药丸很久,犹豫着。
庄周闭着眼,像是安然睡熟,他的手上,掐着一个响指。
他也在犹豫。
忽然间一声惊呼,张舟粥“嗖”的一声从地上爬起,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你又做噩梦了?”莫青衫将药丸攥进手心,叹了口气。
“嗯。”张舟粥擦去满头的大汗,笑了笑,“又?你怎么知道我老是做噩梦?”
“你师姐说的。”莫青衫指了指抱着李思怡呼呼大睡的何春夏,“她说这些天你只要睡不着就会默默到她的院子里站着,非常吓人。”
“啊...”张舟粥尴尬挠头,“对了,你怎么也没睡?是在想被古十二书追杀的事?别担心,我师姐这么能打,她会保护好你的,不过你也好强,不太需要她保护,本来我想说我和我师姐一起保护你,但是我比起你俩来剑术实在不太行,我还是保护好我自己吧...”
“屁话多,去洗把脸睡了。”莫青衫翻他一个白眼,“你师姐说,虽然这些天你又蠢又讨厌,乱说话还爱插嘴,但其实是因为你心里很寂寞,就像她刚见到你的时候。”
“啊...”张舟粥叹了口气,“好丢人。我师姐还说了什么吗?”
“没了。”莫青衫哼了一声,见他一脸失望,没好气地开口,“你有什么好寂寞的,你想想,你再怎么蠢,再怎么讨厌,再怎么乱说话瞎插嘴,再怎么到别的院子里去吓人,都有人盯着你,听你说话,替你说话。噩梦而已,终究只是梦境,醒来以后,还不是要直面惨淡的人生。”
“我还以为你要慷慨激昂的激励我...”张舟粥嘿嘿笑了几声,循着流水声走远了。
莫青衫摊开手,她静静地看着那粒药丸。
噩梦,就让它过去吧。
送入口中。
第九十六章 奈何奈河
“多加辣子。”
何春夏拿了草料喂银鱼,叮嘱李思怡过去帮手做饭。
面疙瘩汤,绵绸不粉,蛋花散在汤面,葱绿缀着几点油光。
小村聚落,几户人家,门户围塘,种藕为生。
春夏之交,需防治虫害,正值忙时,这家人只剩了一个九岁的小女童来招待何春夏一干人。农家人,没有膳房的讲究,锅灶都在院里,只简单搭了个茅草棚挡雨。
此刻小小的院子里,小小的姑娘站在板凳上专心用大大的锅煮着一锅面疙瘩汤,其他的大人们把院里养的几只大肥鸡赶出院外,腾出地方等着吃饭。
李思怡用手蘸了农家自制的辣酱尝了尝,满意的砸吧砸吧嘴,用筷子扒拉着辣子就往锅里倒,在一旁添柴的张舟粥看得是心惊肉跳,“妹子,我师父师姐南方人,吃不来这个。”
“好吃好吃,加辣才好吃。”李思怡捏捏那小女童黑黑瘦瘦的小脸,掐到硬硬的颧骨,“太瘦了你,小鸡一样。”
那女娃嘟起嘴,别过头去,不愿搭理她,叫众人拿着碗过来,她用力抬起长长的锅勺给大家盛汤,李思怡想接手,但被无情拒绝。
众人挤在小小的院子里,一手捧着汤碗一手持筷,或坐或蹲。
“那衫衫还回不回均州?”叶殊尝一口汤,辣得微微眯了眼。
“回个屁,回去让他们带回京城吗?”慕容秋敏冷哼一声,学着古十二书的口气说话。
“均州到京城路途遥远,敬妃身体不好,路上又受了惊吓,大病不起,竟然,竟然刚进京城就香消玉殒了。”
众人已经知道莫青衫的孕事,觉着慕容秋敏学得实在相像,所有人都默默看着莫青衫,有人嬉笑,有人垂头忧思叹气,有人满眼同情。
莫青衫从小到大从未成为众人瞩目中的焦点,如今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觉不能再忍受这些目光,下了决心。
“这边的事办完,我还是得回京城。”
叶殊不解。
“你在京城,已经没什么亲近的人,还回去做甚?”叶殊刚出口暗暗懊恼起来,再过一段时间,消息传遍余朝,圣上便不能再对她下杀手,莫青衫归京,至少是妃位,若是生下男婴,皇后非她莫属,一生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得回去。”莫青衫摇了摇头,冷了脸。之前的一路上,身边的大家都默默地忍着她让着她,为了她回扬州,容忍她的扫兴和任性。因为他们拿她当家人看,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愿意骂她,爱她,照顾她。
可如今自己的所做所为突然有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借口,她是怀了龙种啊,她就该任性,就该让大家都爱她,照顾她,尊敬她。大家再也不能拿她当家人看,她是皇上的人,她要成为皇妃了。
再没了毫无理由的爱,投向她的目光不再是家人般的温暖与嫌弃,这个借口像一堵墙一样将众人和她隔开,再看向她的各式情绪里,藏着看异类的眼神。
她们再不是家人,从此以后形同陌路。
“换我我也回去,做皇上的妃子,顿顿饭有烧鸡吃,我还要甜酒喝。”农家女娃三两下便将自己碗里少少的半碗汤喝完,挺直了腰杆在院中收拾众人用过的碗筷准备去洗。
众人皆笑起来,只有莫青衫觉着其他人的笑声刺耳,像是在讥讽自己,脸上更加不快。慕容秋敏看在眼里,叹了口气岔开话题,“咱们还是想想待会进山怎么和谈吧,老掌门道方知我熟,但新掌门道易明沉迷闭关,我只见过一两面,君子剑岳劲松和叶哥哥又不对付...”
叶殊插嘴,“我都没见过他,为什么和我不对付?”
“他在讲武堂讲剑,你在江湖上讲剑,你俩都占了一个‘师’字,你比他年纪小却名气更大,你是素雪剑主,还压他的湛卢剑一头,他妒恶你呗。”慕容秋敏又换了别样语气说话,“反正是武当弟子说的,‘岳堂主讲剑时老是说,像某些徒有虚名的剑主,论剑,呵,根本不如他讲的那般透彻。’”
“去找冲虚道长欧青孟?”庄周连连摇头,“欧青孟这个人,目中无人,轻狂至极,刚愎自用,绝不会答应与另两派和谈,最好是去找朱龟,虽然不管事,但活得够长,辈分高,武当所有弟子都得给他面子。”
话音刚落,一记闷雷入耳。
其他人未听真切,只有慕容秋敏和庄周皱了眉头,这声音,是用火药开山时的爆炸声响,庄周立刻叫过小女娃,“小丫头,你可知道最近这山里出了什么大事吗?”
“嗯...听我爹娘讲,之前一段时间,有人发现山里多了一条从里往外流的一条小溪,这段时间水往外越流越多,汇成了一条小河,就有人往山里走,想看一看水的源头在那里,结果发现那水居然是从一处石壁中流出来。我爹娘都说这事情邪门的出奇,不让我去那儿玩。”那女童作勇敢状,“其实我知道是骗人的,这里的道长神通广大,那里会有什么妖邪敢来。”
庄周神色突变,只短短一瞬,立刻重回淡然,他牵过小女童,随口说起闲话来。
张舟粥不以为然,“石壁?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无非就是流水穿山而过嘛。”
慕容秋敏看见庄周的神情,想起那声闷雷,可能那石壁,在刚刚被人炸开了。庄周作为一个活了两千年的怪物,这两天他无论遇见何事一向漠然至极,能让他如此动容,此事有妖。
闲话间,庄周已从小女童的口中得知那石壁在何处,冲她笑笑,让她继续去做事。
慕容秋敏同样听见,扭头去看其他人,都以为庄周只是饭后随口聊几句闲话,正在激烈讨论先去找朱龟还是道易明,以及商量着到时候的说辞。
庄周突然插了句嘴,一如既往的神色漠然,“我觉得,咱们可以兵分两路,我和李思怡,胡弦月,何春夏四人去找道易明,其他四人去找朱龟。这两人最好说话,而且一边有长恨剑主和自家外门弟子,一边有叶剑主和慕容掌门,遇事两边都能轻松应对,如何?”
其余人想了想,觉得可行,叶殊瞥一眼慕容秋敏,见她递了个眼色过来,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也答应下来。
说走就走,两队即刻出发,只留了银鱼陪那女童玩耍。
过了一会,慕容秋敏领头,带着叶殊和两个小辈就朝那石壁的位置奔去,四人的轻功不低,不一会就看见庄周等人的背影。
张舟粥刚要开口,慕容秋敏“嘘”了一声,抬起耳朵边走边听,确认自己听不见庄周等人发出的声响,才让张舟粥继续说话。
“师姐她们怎么也在?她们是不是记反了,和我们一块来找朱龟了。”
“石壁。”慕容秋敏皱了眉头,“庄周来找石壁了,不是巧合,那石壁一定和大阵有关。”
四人立刻反应过来,心中满是疑问,石壁流水?那就是有破口,那石壁,难道就是阵眼?
再向前,一条小河,较寻常水清澈许多,河深约莫半丈,竟能轻易看清水底的细沙。慕容秋敏伸手捧起一滩水来细看,无色,水温极寒,俯下身去闻了闻,无味,没敢饮下,松手,捧水的掌心已然冻得发红。
又走了一段,慕容秋敏突然打了个冷颤,寒意侵身,同其他人说了水的古怪,叶殊立刻出剑,刺入水中再收,凑近看剑刃,结了细细的一层霜。
“这水,好重的阴气。”
耳边的人声突然冗杂起来,慕容秋敏领着众人藏匿在一边。
“紫霄神剑门的弟子们,随我出剑,杀光这帮龟子龟孙们!”
“师祖不是说都是同门,尽量不要出手伤人吗?”
“这次不一样!”
第一个声音顿了一瞬,“密藏被找到了,接下来就是你死我活!胜者登仙!咱们苦苦修炼,不就是想踏上这条登仙路吗!杀!”
“杀!”
...
四人看着几十名道派弟子狂奔而去,莫青衫下意识看了一眼水面,惊叫出声。
红。
一缕缕淡淡的血色渗在水里,被拉的极长,缓缓远去。
慕容秋敏立刻捂住她的嘴,继续藏好,又有一队人马赶到,向前奔去,听他们的言语,是上清玄派派来看热闹的弟子们。
之前的龟子龟孙,骂得应该是太乙玄武门的弟子们,三派势力都已在石壁处集结,甚至,已经开了杀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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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殊的手默默拍了拍张舟粥和莫青衫的肩,想让两人折返回去,再往前走,会是一场大乱战,生死未卜。他俩一人剑术不精,一人怀了身孕,不便向前。
“我与师姐同生共死!”张舟粥想了想,突然喊出句激励自己的口号来,立刻挨了叶殊一个爆栗,莫青衫摇了摇头,只是默然将手扶上剑柄。
四人继续向前,河中的寒气越来越强,只站在水边都能感受到些许凉意。
彻骨严寒,兵刃相交声,叫骂声,血腥味...
前路...
残肢,断剑,血肉横飞...
庄周领着另外三人,静静站在原地,目光穿透道派弟子们的战场,看向那河流的尽头。
薄雾。
石桥。
九龙棺。
第九十七章 杀死那个梦蝶人
绿萝袅袅,万仞崖壁,崖顶斜出,遮蔽日光,悬崖之下,是一片自然形成的草场盆地,平日里绝无人迹踏足。
草场越深,地势越低,众人顺着流水赶到这块崖壁前,不知不觉中,已然深入地平面之下。好像没有人发觉,这条河的河水,在从低处,向高处流。
河水清澈,依稀可以看见石壁的残骸沉在河底,这道崖壁被炸开出了一个巨洞,视线扫进洞中,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望不见边际的大湖,薄雾缭绕在湖面上。
洞外的草场被斜立着的崖壁遮蔽,不见光照,而在洞内,有阴冷的光照亮湖泊,如月光一般,与薄薄的雾气交织在一起,触水即化,被那薄雾覆盖住的水域,深邃的,不见底的黑。
大湖的水面上,静静浮着一座巨棺,所有人在看到这座棺椁的那一个瞬间就能知道,这里面一定有着远超想象,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密藏。
偌大的一座棺室,由一整块羊脂白玉雕刻铸成,一块指头大的羊脂白玉千金难买,玉越大,纹路越散,杂质越多,而这座墓室通体白润,晶莹剔透。
棺室上,九条金光闪闪的真龙用纤长优雅的龙身死死锁住玉棺,若是能走近去看,会发现就连每一片龙鳞上的细微纹路都不尽相同,那黑曜石打造的龙目仿佛能够眨眼一般,瞪着玉棺张开大口,亮出寒光闪闪的龙爪来。
金龙被雕琢的活灵活现,若不是每一条金龙的口中都含着一颗人头般大,散发着盈盈磷光的夜明珠,怕是会让见到的人以为,在下一瞬,九条金龙将腾飞而起,直上云霄。
陡然看去,玉棺像是浮在水面,但湖水清澈,稍定神便能看出水中立着一座长长的青色石桥,托起玉棺。石桥上刻着火纹,隐隐可见,桥面略低于水面,桥上的纹路借着磷光与水的流动,在月光之下如同幽火般燃烧在薄薄的雾气中,一路延伸,尽头消失在石壁处。
看样子,这条河流,便是沿着这座石桥向外流淌。
鬼雾阴水,幽火石桥,九龙玉棺。
“这桥,明明是平的,怎么桥面尽头却在这河水的底下?”
叶殊四人也赶到石壁跟前,张舟粥被那洞中的场景震惊,喃喃自语。
“河水逆流,水在从低处,向高处流!”慕容秋敏突然发觉出这河流的又一处怪异,“我们怕是走近了地下,庄周!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忘川,奈河。”庄周听见她的声音,随口应答,并不回头,额上的青筋隐隐暴起。这几人怎么也来了,他的眼皮疯狂跳动起来,脑海中,念头和想法在飞速地跳跃着,这一切都在和自己的计划背道而驰。
他还未发育成熟的肉体终究无法负担得起这样的思索,他的头炸裂般地疼痛起来,只得扶住额头,冷哼了数声。
莫青衫看着在洞口的草场前厮杀着的武当弟子们,血肉横飞,残肢四散,她实在无法忍受空气中的血腥气味,蹲下呕吐起来。
“别放屁了,关于这座大阵,说不定你之前就在骗我们!”慕容秋敏看着面前的一切,心中被一股未知的恐惧占据,一向聪慧过人的她再保持不住理智,只是想大喊出声,“那玉棺里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是鬼!”
“那玉棺里是孟婆。”
“放你吗的屁!扯谎也要扯得有说服力一点!”
“不要再打扰我!”庄周咬牙切齿地开口,心力不济,竟吐出一口鲜血来,他当即盘腿坐下,闭目运功,慕容秋敏见状,只得强迫自己按下心悸,冷静应对。
草场中,看服饰,自始至终就只有太乙玄武门和紫霄神剑门的弟子们在争斗,上清玄派的弟子们自始至终都未参战,只是和庄周等人站在不远处观战,等待着道易明的到来。
“那个就是欧青孟。”慕容秋敏缓了口气,逐渐镇定下来,指了最接近洞口,正一脸专注地摩挲着石壁的小老头,仿佛草场上的杀戮与他无关。他须发净白,胡子长长,他身边站着几位弟子在一旁保护,看衣着,身份不低,对比之下,他个子算高,却一直岣嵝着身子。
“他不是一直在研究长生之法吗?为何看上如此老朽。”叶殊不解。
慕容秋敏哼了一声,“炼仙丹把自己身子吃坏了,这个人性格古怪,一意孤行,想来这石壁,就是他动手炸开的。”她闭上双眼,静下心来,想去在吵闹的战场中分辨出欧青孟的喃喃自语,却只能无功而返,睁眼,“咱们现在要插手么?”
叶殊瞥了一眼陷入沉思中的庄周,又看了看好容易才缓过来,由何春夏扶在一边歇息的莫青衫,摇了摇头,“局势不明,静观其变。”
害怕误伤,在一旁围观的众人也不敢轻易上前,加入这场血战,一时间场面有些诡异,两派人厮杀,另两派人在不远处看着,草场上汇集着百来号人,却无人登桥,去查探那玉棺。
上清玄派的弟子们有认识胡弦月的,攀谈起来,原来叶剑主等人出现在均州城时,武当山内的三派便都收到了消息,然而三派内斗虽然要争个你死我活,但是达成共识,三派的事由不得外人插手。
剑主的面子?道派中人,求得是仙道,喊得是我命由我不由天。逆天而行,老子是要登仙的人,只认祖师爷和同门,皇亲国戚,诸天大能,只要不能让老子飞升,那就是一点面子不给,几个剑主算个鸟。
“这可是武当山里的密藏,你们几个在这边站着,保不齐会有人觉得你们也想着分上一杯羹,到时候可就麻烦了。”有弟子善意提醒,“打成这个样子,就是新仇旧恨要一起算,我们掌门按辈分比欧门主和岳掌门小,他都拦不住,这事还是别管了,早早离去,省得惹是非。”
“他们干嘛不冰释前嫌一起合作呢,这样人人有宝得,人人有功练。”张舟粥疑惑不解,周围有上清玄派的弟子们听见,都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哈哈哈哈!太乙玄武门,只会以多欺少么!”
一阵狂笑声从众人身后传来,“欧青孟,你醉心符阵之法,长生之术,自以为是,却不曾想当你每每潜心钻研之时,我正与你的好师妹在床上翻云覆雨,共赴巫山。你就算真能长生又如何,还不是一只千年绿毛龟!”
来人正是岳劲松,他带着援兵杀到。岳劲松昂首阔步,精气神均足,天庭饱满,须发黝黑,脸上的肉十分筋实,看上去正值壮年。
叶殊留意到他握剑的手,老茧极粗。
欧青孟听闻这话,差点背过气去,好容易才重定下心神,尖声大叫,“伪君子!你找死!”
“绿毛龟!”
“伪君子!”
“绿毛龟!”岳劲松对欧青孟的辱骂毫不在意,越说越起劲,“绿毛龟绿毛龟绿毛龟...”
张舟粥学着上清玄派弟子们的样子,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两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在战场旁若无人的对骂起来,毫无半点一派之主该有的威严。
自家掌门到了,自然得讨要说法,双方弟子不约而同的一齐停手,各自退开数十丈,拖回同门尸首,整理伤势,哭诉,叫喊,痛骂,一时间混杂响起。
双方各有几名弟子阵亡,欧青孟不以为然,随意扫过一眼,岳劲松面露愠色,显然是动了真火。
“你个鸨母养的绿毛龟!没事炸你阿妈的山...”岳劲松此刻才将注意力转向洞口,被眼前的场景震惊,当即愣在原地,喃喃自语。
“这是...你个老王八,这是把阴阳界给炸开了?这,这是冥界地府?”
“哼。”欧青孟得意起来,“据本座观察,这是乃是我辈祖师真武大帝留给后辈门生的长生密藏,岂是你这等见识短浅的凡夫俗子可以染指,还不快速速离去,省得在此地白白送了性命。”
慕容秋敏听两人的言语,这两位掌门人,竟然对大阵之事只字未闻。
“呵。”庄周并不睁眼,嗤鼻一笑。
“别说鬼话了,我一路过来,越往此地走,阴气越重,水温越寒,常人根本无法抵御这寒意入水,怕你是根本没有找到上桥之法。”欧青孟的小伎俩被岳劲松一眼看穿,“况且,无主之物,见者有份,你想霸占,绝无可能,先问过我手中三尺剑再说。”
岳劲松说完便一声令下,“紫霄神剑门弟子,结阵!”
神剑门下弟子立刻按平日演练,以三,五,七之数结阵,由岳劲松领头,以攻守交替之姿缓步前进,训练有素,压迫十足。
欧青孟冷哼一声,随手打出几张符纸,众人只觉得身边的温度突然冷冽起来,甚至有微小的雪花冰屑在空中凝结飘落,可阴水依旧潺潺流动,未能结冻,欧青孟皱了眉头,“把本座研制的神火将军雷都亮出来,轰死这帮用剑的蛮夷!”
太乙玄武门的弟子们从携带的物品里取出许多个黑漆漆的椭圆小丹炉来,发下去人手一个,然后开始手忙脚乱的找火折子。欧青孟此人酷爱炼丹,炸炉炸的多了有经验,以此钻研出了这种外表是丹炉的火器,简单来说,这玩意会爆炸。
眼看又是一场恶战,站着围观的上清玄派中突然走出一人上前,边摇头叹气边走向战场中央,两派人见了他,都收了兵刃,以礼相待。
“道易明?”慕容秋敏望着那男子,“他几时到的?”
“掌门来了好一会了。”其他人这才发现身边站着的上清玄派弟子多了不少。
“两位长辈斗了一辈子,把我武当斗成三派,扰的众道友不能清修,山里的百姓受无妄之灾,难道还要这样斗下去,斗出个胜负,分个你死我活么。”
道易明背着手,淡淡开口,声音不大,隔得远些的弟子都听不大清,问周围人道掌门在说什么,结果人声起来,让道易明的声音更小,更难听清。
“看在你爹的面子上,这一次我可以不出手,账以后再算,但这秘境我要探,宝物我也要分。”岳劲松收回狠狠瞪着欧青孟的眼神,扫了两眼道易明,“道掌门,这水古怪的很,你可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道易明摇摇头,“虽然此地极阴坐北,司水命,但真武大帝身边,必有龟蛇神将相缠,又怎么会与金龙有关。依我之见,这石桥上刻着火纹,却被鬼雾阴水淹火桥,九尊金龙锁玉棺,棺椁的主人定是一个阳刚霸烈的大能之人,足以飞升登仙,而此地极阴极寒,便是用来将此先辈的魂魄镇压在此,永世不得飞升轮回。”
庄周睁开双眼,缓缓起身。
慕容秋敏立刻追问,“那棺椁里,怕不是镇着一个你认识的人吧。”
默然。
“本座不信!”欧青孟尖叫出声,“足以飞升登仙的魂魄...如此大的阵仗,只是用来永生永世地镇压锁住此位大能?那真武大帝的棺椁之中,定有登仙之术!”
道易明再度摇头,“也许罢,我也只是猜测,兴许你真将忘川的入口炸开,这便是奈河之水,走过奈何桥,忘却今生,永世轮回。只是永远不会再想起你经历的所有的波澜壮阔,这样一世一世的活下去,永生不死,可又有什么意义呢?”
每个人的经历铸就了每个人的人生,那些经历的蓬勃的浪漫的炽热的爱与情感,让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若是让这经历忘却,这个独一无二的人,也在世上消逝,再也不见。
所以道派中人绞尽脑汁的想要长生,想要登仙,为的就是能够不忘,不忘记作为人的独一无二,想要记得在红尘俗世中遇到的人,爱过的情,挨过的打,痛过的伤。
他们坦然接受生而为人遇到的离合悲欢,遇到的失败,想尽方法想要向上,想要超脱,想要登上仙路,想要更体面,更骄傲的一直活下去。
什么轮回转世,你今生的苦难只是为了来生投个好人家。
狗屁,那还是你吗?你是还能感受得到舌头里含着的金汤匙,回忆起沧桑的从前,哇,好爽,我这房里有十来个丫鬟伺候。别逗了,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只会吃奶。
在场的叶殊等人一瞬懂得了庄周那句“我被困在这人间,两千年。”
每踏上一次轮回,他都会忘掉很多东西,所以他写了整整一屋的过去,那些被丢弃的情感,是他最不舍的,却一次又一次失去。他早就不再是最初的那个庄周了,他不再乐观豁达,他孤独的前进了太久,疲惫且漠然。
他淡淡地笑过,他还记得梦蝶时的无忧无虑。那段经历是他最美好的东西,却铸成了他的梦魇。
武当三派暂且放下恩怨停手,决定齐心登桥探宝,道易明转身就要走,被叶殊等人上前拦下,道易明知道众人的来意,挨个打过招呼。
“招待不周,劳烦诸位侠士好意相助,只是此事算我武当的私事,此处不论是宝地洞天还是穷恶险境,都是在我武当的地界之上,诸位侠士还是不要轻易插手,以免多生仇恨是非。”道易明叹了口气,“还请诸位随我到玄天玉虚观小聚,自有薄礼备上,待用完膳后,诸位便可离去。有关这处极阴之地,切勿外传,怕有好事者前来,扰我武当清净,也伤自己性命。”
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既下了逐客令,又给足了面子,看道易明的样子,竟是连丝毫想要上桥取宝的念头都没有。
“想要拿到玉棺中的长生秘藏,需要山纹青铜镜,海云珠灯,凤凰玉琀三件宝物。”庄周突然开口,一字一顿。
道易明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十三四岁,举止异于常人的少年,“你怎么会知道关于这三件宝物的事?我父亲确实将山纹青铜镜传给了我,我这段时间常盯着那镜子中的自己发呆,我在想,这镜中,会不会有另一个世界,当我转身离去时,镜子中的那个我是会转身,还是怔怔地盯住我的背影。”
“他在说什么?”
不光是张舟粥,就连慕容秋敏此刻都没有听懂道易明话中用意。
只有庄周默然点头,“你发现了,镜花水月,阴阳双生。”
道易明耷拉着的眼皮终于抬起瞪大,“原来是你啊,庄老先生,您又想起来了么。”
“是啊。”庄周笑了笑。
道易明的整张脸却耷拉下来,露了伤心样子,“我的父亲,他真的登仙了吗?”
“没有,他修行不够。”
“这样啊。”道易明长叹了口气,“我远不如父亲...”他的脸色忽然失落暗淡下来。
“没关系,你已经看见了他看不见的东西。”庄周拍了拍他的肩膀,“山纹青铜镜,可否借我一用。”
“我让弟子们送过来。”道易明点点头,吩咐下去。
岳劲松和欧青孟早就发现了众人,只是一只懒得搭理,此刻听见庄周和道易明的攀谈,两人竟是完全不知庄老先生所指何人,以为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道童身后有名师高人指点迷津,也跟着吩咐弟子去取宝物来。
需要等候一阵,慕容秋敏和叶殊本想开口解决三派纠纷之事,两人先交换几个眼神,武当三派的分裂显然是陈年旧怨又添新仇,此时大家为了所谓的长生秘藏能暂时和睦,待到分宝之时,难免再斗。这种情况之下,保全自身和几个小辈便是,和谈一事,还是不要再提。
其实叶殊和慕容秋敏大可带着其他人转身离去,远离武当,就当此事已了,可是人天性好奇,如此奇景,让人忍不住冒着生死危险,也想要一探究竟。
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道派弟子火折不离身,提前点好了火堆火把照明,看那洞内世界,却一如既往的洒下清冷月光,
三件至宝终于被一众弟子取来,这之间弟子们口口相传,渐渐,在这崖壁下,洞口前的草场上已经站着近千名弟子,朱龟原本想来看,但见天色晚了,他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便未出门。
叶殊等人,三派掌门和各自最亲近的几个弟子在距离洞口最近的草场上,岳劲松和道易明将山纹青铜镜和海云珠灯递给庄周,极为爽快,唯独欧青孟捏着凤凰玉琀,迟迟不肯松手。
“庄小友,这三件至宝我都是见过的,凤凰玉琀更是在手中日夜钻研其中的精妙之处,为何这三件宝物可以开启长生秘藏?总得有个说法,你小小年纪,可不兴信口雌黄。”
庄周提起海云珠灯的灯杆,改制后的九角宫灯,青铜架,灯罩是淡蓝,白软玉片上勾出的金丝银线画,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结合玉片去看,就像是九只龙子在大海或是云中遨游。
庄周在灯台底下一按,玉片如帘般滑开,露出一枚通体幽绿,拳头般大的夜明珠来。
众人当即去看那被九龙玉棺,金龙口中的夜明珠,看上去与这珠灯同源。
庄周再将山纹青铜镜照了自己,镜子中的他,竟是一名四五十岁,须发长长的中年男子,他随意看过一眼,将镜子递给众人照,“这镜子,搭上镜柄,催动内力,照出来的并不是你外表的样子,而是你的魂魄,也能算是你认为的自己的样子。”
叶殊接过镜子和慕容秋敏一同照,叶殊与自身形象无二,而慕容秋敏却是一个十五六岁,古灵精怪,嘟着小嘴的富家少女。
众人觉得有趣,纷纷取过来照自己。
莫青衫,男子面容,一脸冷漠,俊俏的很。
李思怡只看了一眼便被何春夏和张舟粥抢去,只觉得镜中的自己双眼的颜色有些奇怪。
何春夏和张舟粥一齐照。
镜中空空如也。
庄周“嗯?”了一声,多看一眼张舟粥,取回青铜镜收好,也不多做解释,伸手冲了欧青孟。
欧青孟摇摇头,攥紧玉琀,“说法?你并未说清其中道理,为何这三件宝物可以开启长生秘藏?如何开启?”
“你还要知道什么?”庄周拉下脸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都让你学去,那还要我何用?给我,我带你们取这秘藏。”
“不给。”欧青孟又摇了摇头,目光坚定,“既然三件宝物缺一不可,那我就得清清楚楚的知道,如何用这三件宝物取到秘藏,否则,谁也别想得宝。”
“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庄周叹了口气,“可惜,我实在没有心思,再编出另一个谎言了。”
欧青孟冷哼一声,“小骗...”他的眉心出现一个血洞,直直向后倒去。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庄周已然上前,用力掰开他的手指,取出凤凰玉琀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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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主...”较近些的几名太乙玄武门的弟子反应过来,手刚搭上剑柄,庄周一手提灯一手平直伸出,弹了几下手指,这几名弟子的眉心和欧青孟一样多出一个小小的血洞,直直倒地。
庄周持灯,跳上石桥,那寒意彻骨的极阴之水,竟在海云珠灯发出的幽光下自动分流,灯光所照之处,幽冥火灭,庄周在雾气中跑的极快,直直奔向那玉棺而去。
“杀...杀...杀了他,给门主报仇!”
太乙玄武门的弟子们此刻才战战巍巍地动身,要跟着冲上石桥,可阴水又重新覆上石桥,冲得前些的弟子踩进水里,酷寒立刻冻折了双腿,那弟子跌进水中,看着挣扎的体态便知道已活不成,众人不敢去捞,也不敢再上前,只能呆呆的看着庄周越跑越远。
叶殊和慕容秋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上前去翻看欧青孟的尸首,这才明白庄周的杀人手法。
一粒黄豆。
庄周在弹射出黄豆的一瞬调动天地灵气压上指尖,催使黄豆急射飞出,竟有着断刃穿骨之威。
庄周离开莲池往石壁赶来的时候,从那小女童的家中随手抓了一把黄豆,这就是他的全部兵器。
渐渐,他的身影,来到玉棺跟前。
第九十八章
何春夏立在洞口水边,闭眼再睁,双目血红,手静静扶在长恨剑柄之上,她扭头去看叶殊。叶殊知道她可以驭使长恨飞剑而出,此刻,只有她可以出手,在玉棺被开启之前,杀掉庄周。
叶殊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何春夏长吸一口气,如此长的距离,她没有把握。
长恨出鞘,破开薄雾,在石桥上飞速掠进。
庄周察觉到杀意回头,长恨已然掠至身前,他不慌不忙的将手中的凤凰玉琀送入口中,而在下一瞬,长恨便要穿心而过!
一声嘹亮的凤鸣响起!
长恨砸落在石桥上,冲势之下拉出一道长长的水纹,滑到庄周面前。
海云珠灯的幽光之下,阴水不可入侵,长恨静静停在石桥上的复杂火纹上,庄周拾起剑来,解下腰带再系,将长恨别在腰间。他叹了口气,目光扫向闭上双眼,被刚刚那声凤鸣激得心神不稳,七窍流血的何春夏,开口,凤鸣声穿透两界,越出石桥。
“何春夏本就有一缕精魄遗留在长恨之内,魂元有损,我刚才那一声伤及魂魄本源,三个月内,不要再动驭剑的念头。”
这声音异常古怪,众人根本听不懂凤鸣声中的任何一个音节,然而当庄周发出的尾音结束,刚才的话犹如一行小字般,书写在众人的心头。
庄周说完,竟然躺倒在地,他好像对面前的巨型玉棺没什么兴趣,只是怔怔地看向天空发呆。
草场上的近千名弟子已然从欧青孟被杀的震惊中缓和过来,太乙玄武门的其他弟子们都携带着随身法器,拂尘,五行旗,拷鬼棒,天蓬尺等,大多数是各式灵木制成。
由玄武门中的内门弟子组织整合起这些木质物件,垫在鞋下绑高,可以涉水,为保险起见,又做了几个仅能承载一人重量的小木筏,由几个符法造诣高些的内门弟子站上去,划上石桥去为掌门报仇。
其他的武当弟子们见了,也想去伐些木头过来扎木筏前去探宝。此刻天色已然全黑,月光被崖顶遮蔽,众人只能凭借柴火堆和火把照明,草场上热热闹闹的,一众弟子们都在各自忙活,干劲十足。
“上清玄派弟子!”道易明哭丧着脸,不住摇头,“切莫再参与到此事之中,欧掌门死于妖邪之手,此乃极阴之地,天色已晚,阴气侵人,修为稍低些的弟子怕是会损了元气,速速回去,明日再议此事。”
“道掌门。”岳劲松皱了眉头,“我平日里素来与欧青孟不对付,可他有多少斤两我心知肚明,竟然如此轻易死在一个外来少年的手里,此事也太过诡异。如今那少年身怀三件至宝,将要开馆,怎么说走就走,这事,你不管我管!”
“紫霄神剑门弟子!给我守住这里!断然不能放此子离去!”
一来一去,无人愿意错过此等奇景。
那几个上桥的弟子对于庄周的黄豆手段有所防备,都备好五行伞慢慢转动向前。庄周自那几人上桥便已经察觉,依旧躺倒看着天空,懒懒开口,又是古怪的凤鸣声响。
“今日我造了杀孽,有些悔了,待我做完所有事,数日之后,自当将人头送去太乙玄武门赔罪,此地凶险,几位还是回去罢。”
那几名弟子互相看看,神色均有些犹豫,其中一位咬咬牙开口,“我太乙玄武门的掌门宗师,岂是你一个鼠辈小贼的命能相抵的,诸位同门道友,随我杀上前去,先拿下这狗贼的性命,再开棺取宝,振兴我太乙玄武门!”
几人一听取宝二字立刻提上劲来,一股脑地向前冲去,庄周叹了口气,只是轻声一喝,凤鸣声起,那几人便怔住,难以维系平衡,翻落水中,静静沉入黑暗。
“妖...妖...妖...”
其他聚在洞口,正欲划着木筏上前的弟子颤抖起来,这妖人的手段也太过诡异,开始在心中掂量起来,是否要为了那棺椁中的宝物,无端端送去自己的性命。
庄周终于起身,扭头,看向勉强能够将双目重新睁开的何春夏,叹了口气。
“过来吧,总得告诉你们这一切。”
说完便是一声极为嘹亮的凤鸣,穿越两界,响彻整个草场。
草场上聚着的人,就只有何春夏,叶殊,慕容秋敏,李思怡四人没有陷入沉睡。
庄周将海云珠灯中的那枚夜明珠硬生生掰下,握在手中,静静的催动天地灵气轰击手中的明珠,再一伸手,一团极寒阴水飞入手中,与那明珠化成的灰亮磷沫混合成浓稠的光液。
庄周将手贴在棺椁之上,那光液立刻顺着棺椁上的纹路流动起来,忽而间,通体羊脂白玉的棺室微微亮起,九尊金龙口中的夜明珠发出的磷光也愈发明亮。整座玉棺竟如一盏烛火一般,像是一点点燃烧起来,渐渐,玉棺发出的亮光将压在这片水域上的薄雾悉数驱散。
极寒阴水像是有着灵识,自行离去,露出石桥的桥面和桥柱来,这座玉棺发出的光如同一层薄薄的茧壳,将薄雾,阴水皆挡在光外。
众人踏上石桥,向下望去,倒吸一口凉气。
玉棺照亮一方水域,磷光散开,怕是有近千丈远,而在众人往下看时,阴水流开,露出托起这座石桥的桥柱来。这桥柱,竟有近千丈高,不,这只是光所能及的距离,这极寒阴水里,有着一座远超千丈高的青石桥。
众人再看这水,只觉着有一股莫名的恐惧袭来,若是跌进水里,要沉多久,才会沉到水底,刚才那几具尸首...
思索间,众人来到玉棺面前,与庄周会和。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慕容秋敏喃喃开口。
他笑了笑,伸手,指向天空。
众人抬头。
天上有太阳。
两个太阳?日月同天?不,三个...
众人揉了揉眼睛,继续数。
九个太阳。
这微弱的,甚至连薄雾都无法穿透的光,便来自这九个太阳。
无数片巨大的树叶覆盖天穹,九个黯淡的,散发着微光的太阳静静地挂在横跨星河的枝头之上。
树。
一颗挂着九只金乌的擎天之树。
九颗被射灭的,黯淡无光的巨星,在这树枝之上,不过同稍大些的果实一般。
一根树枝,满挂着一条星河。
众人轻轻屏住了呼吸,浩瀚,伟大,远远超出想象极限的场景出现在眼前,在这些巨物之下,人的存在,渺小的,连一粒尘埃都不如。
“通天建木。”庄周笑了笑,“你目力所至的所有尽头,都是这颗树的树干。”
完美,无暇,伟大的无尽之物,众人沉浸在这奇景的美丽中,久久难以从情绪中挣脱。
慕容秋敏喃喃,“这棵树的上面,就是天界?”
庄周摇了摇头。
“生长着这棵树的大世界,我们脚下这片望不尽边际的大水,这些才是天的本来面目,天的上面并不是天界,而是被叫做天外天。”
天外天...
偌大的叶片遮蔽天穹,众人不由得去想,在星河之外,巨树之外,又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终于,众人低下头来,看向环绕在身边的无尽寒水,目力极限的最远处,没有边际,深邃,无尽,未知的黑暗。
九龙玉棺依旧静静的发着光,照亮了一大片水域,只是在这巨树之下,无穷大的水域中间,这一盏灯,不过是这个世界中毫不起眼的,一个比身旁稍微亮色些的针尖一点。
众人站在这光之下,看着九龙玉棺和这浩瀚无垠的黑暗,不由得生出几分悲戚之意。
“这玉棺里的到底是什么?”慕容秋敏在见过这样的世界以后,这件问题在不知不觉中也好似成了沧海中的小小一粟,不再重要,她犹豫许久,还是开口发问。
“我想你猜到了。”庄周看她的神情,点了点头,“这棺椁里,镇压着幽族人的魂魄。”
“你没有骗我们?”慕容秋敏叹了口气,“你可是说过要告诉我们,关于九龙玉棺,关于这世界...”
“这些事,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那就先从女娲造人开始说起吧。人是这些古神按照自己的样子所造,女娲亲手用心所捏的,特殊的泥人,便是幽族始祖。后面随意用鞭子占了泥抽打诞生的,就是普通人。”
“可笑吧,人这种东西,从一开始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分了三六九等。”庄周似笑非笑,满脸嘲弄,“人族,一直都是被女娲制造出的工具,用来汲取天的灵气与力量,让天永世不得复苏。”
“你们应该没有想过,余朝的先祖,根本就不是人。”庄周指了指天,“他是通天建木上的一颗星辰,追随过天的一尊古神,他的力量很弱小,所以复苏的最快。”
“余朝先祖建功大余,死伤无数,诛杀幽族,让天的力量复苏,诞生了第一代天机道人,替天斩杀世间大能,到如今已然是末法时代,除了天机一脉,再无人能引天地灵气入体,人间多少年没有大能和道祖降世了?”庄周不屑地自嘲笑笑,“我是个幸存者。幽族的魂魄是女娲赋予的,不属于天,我的命运,自然不能被发现算出。”
“皇帝余谷丰,福王余岩德,镇西王侯余子柒,这些人都没有血脉的传承。继承了血脉的人,余朝最后的王,该是余道木的,他将接过第十四代天机道人的传承,登上皇位,开启一场对上满族人的举国之战,亲手葬送掉整个余朝。”庄周摇了摇头,“结果出了个不在算中的老天机,让余道木没能即位,本该是降世杀星的李青蓝却救下大余。”
“人,怎么配和天来斗呢。”庄周长长叹了口气,眼中是无尽的落寞,“人,最敌不过的就是时间,人这一生不过百年,从天的算计中偷来的十年安乐,对于天经历的万万年岁月,不过是一个弹指罢了。”
“一个弹指过去,那些人自以为能战胜天的人就都死了,真是可笑又可悲。”
众人皆默然。
叶殊和慕容秋敏经历过那个时代,他们都有着波澜壮阔的一生。
往事如过眼云烟般,转瞬即逝,时间,好快,两个少男少女,转眼间一个成了江湖上久负盛名的剑主,一个成了振兴一派的掌门,两人再对望时,彼此的脸上都满是岁月的痕迹。
人,怎么配和天来斗呢。
所有的知情者,以为李青蓝登上天心岛,诛杀了天,斩断了名为命运的枷锁,从此人的路不再由天主宰,人人生而平等,觉醒了名为自由的意志。
原来自由只有十三年。十三年,天的短短一瞬,仿佛咧起嘴角露出冷笑。
“可是天为什么要破坏这座大阵,把这些幽族人的魂魄重新放回人间?这样不是让天的力量更弱了吗?”慕容秋敏不解。
“杀人,用来覆灭余朝,杀更多的人,幽族确实会汲取天的力量,但也是很好用的工具,用过以后,再重新封印起来。”庄周又叹了口气,“这样的事,余朝先祖已经做过一次了。”
“你...我记得,你也想破坏这座大阵。”慕容秋敏陡然回忆起庄周之前的话来,但她不再像之前那般对庄周百般猜疑,一个活过两千年的长辈老者,他在缓缓诉说着这个世界的真相,她用礼敬的语气再去问询,“可否解释清楚?”
“即使是我,所谓的永生也只是个笑话,我的记忆会在魂魄转世时丢失,会随着我从婴儿的重新诞生被尘封许久,等到我能想起来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拥有了另一段美好的人生。过去的经历犹如梦境一般在我的脑海中闪烁。我经常不明白,我到底是一只刚出生的新的蝴蝶,还是最初的那个庄周?”
庄周的话让众人摸不着头脑,然而得知了刚才的事后,众人的样子都有些失魂落魄,他看着其他人自顾自的笑了笑,继续往下说。
“蝴蝶修炼成妖,需要一万年,一万年,不能受天敌所扰,不能受风吹雨打。只有一种解释,那只修炼成妖的蝴蝶,它出生在天外天。”
“一个它永远飞不到边际,可以永远无忧无虑的向前飞,没有天敌,没有风吹雨打的世界。”
“所以我要登上这条天路。”庄周伸手,直直指向天空,“我实在没有办法去忍受这样的永生,我想变成那只蝴蝶。永生嘛,就该有永生的样子,我只想作为庄周,哪怕是蝴蝶也好,只用一个身份,一直一直地活下去。”
“我要破开大阵,只是想来到这个地方。”庄周突然将目光看向何春夏,“和一个恰当的人。至于打开这座棺椁...”他摇了摇头,“我毕竟是幽族后裔,举手之劳,何乐不为呢?”
“你...”慕容秋敏本想指责庄周助纣为虐,可整合庄周所说,修补好大阵又能如何呢,天自然也会有别的手段,人间注定血流成河,不如把这些魂魄放出来,早早结束这一切。
这就是命运的无奈,他扼住你的喉管,静静看着你的骄傲,你的挣扎,你的不屈,他嘲弄着看着你翻出白眼,咽下最后一口气。
你的所有举动,在天命注定之下,都是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真是太过讨厌的字眼。
“何春夏。你的父亲曾经杀过我一次,长恨剑里,有着属于我的一缕残魄,把它还给我,然后,杀掉我。”庄周的双眼中露出寻求解脱的渴望,他微微昂首,目光向上,笑了笑,“让我的魂魄一直向上飞,飞上天外天。”
叶殊变了脸色,庄周的上一个肉体既然死在李青蓝的剑下,他自然也知道这段秘辛,甚至,他和李思怡之间,也会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叶殊在经历如此大的震撼之下,再没有拔剑争胜的心思,只得由他将此秘密告知何春夏。
“我的父亲?”何春夏怔怔地和庄周对视,满脸疑惑,“长恨剑只有我的师祖李青蓝用过,难道?还有我的父亲?他是谁?”
“你的身上,流淌着天的血。”
庄周静静地看着何春夏的双眼,“你可以使用长恨,你可以修炼二十四长生图,这些都是有原因的,李青蓝,原本是天留给自己的身躯。你的父亲是李青蓝,你的母亲叫婉怡,你才是李思怡。”
这就是叶殊和何小云要努力藏起来的秘密。
何春夏是李青蓝的女儿,她本该叫做李思怡。
何小云和叶殊都知道,何海棠并没有怀孕过,她只是突然抱回了当时的何春夏,小小的,一岁多大的,瞪着大眼珠,肉嘟嘟的小女娃,女娃娃还不会说话,也不会走。
何海棠给她起了个名字,小胖姑娘出生在春夏之交,就叫她何春夏吧,以后,她就是我的女儿。
那,现在的李思怡又是谁?
“一个有着幽族血脉的孩子,这就是狐妖的恶意玩笑。”
“说来话长,就不讲其中的纠葛了。狐妖施了咒,将这个幽族的孩子和李青蓝的孩子相互交换,李青蓝的孩子交给了何海棠,幽族的孩子给了婉怡。”庄周惋惜地叹了口气,“所以婉怡疯了,因为两个孩子的年纪对不上,这是她作为母亲的直觉,她隐约察觉到自己抱着的不是自己的女儿,可她想不通,郁郁而死,这就是狐妖做下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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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怡...”何春夏甚至记不得自己见过何海棠,可她的脑海中,分明有着关于母亲的记忆,那个总是香香的,抱着自己的柔软女人,她记得母亲抱着自己看星星时的样子,是她,那个叫婉怡的女人。
何春夏离开她时太小,还记不得她的脸,红了眼眶,泪混着先前受伤的血一同流下。
“那画舫里的狐妖,它害死了我母亲...畜生!畜生...”
庄周只是默默看着她,等她哭尽。
“要看见光,就得有人站进黑暗里。”
叶殊想了一阵,在画舫时,小狐仙曾经说过这句话。
“畜生...”何春夏气得发昏,还在喃喃自语。
庄周的神情带了一丝悲伤,他依旧默默地看着何春夏,慕容秋敏察觉出不对来,“你想让她做什么?”
聪慧如她,瞬时反应过来,何春夏是李青蓝的女儿,身上流着天的血,曾经,李青蓝出海,踏上天心岛,与天一战,为人间换来十三年的自由。
如今...
“这是李青蓝杀我之前说过的话。”庄周若有所思,“今天我说给你听。”
这世上,
还有你。
第九十九章 天外天
海会是什么颜色?
天会是什么颜色?
那梦呢?
可以被随意制造,玩弄,安排命运的凡人之躯。
这泥和水捏成的肉体。
梦会是什么颜色?
......
天蒙蒙亮,山野间雾气缭绕,天柱峰东南,武当琼台观,背阴而建,山势起伏,依高低分为上中下三观,共二十四道院,各院落以亭桥相连。
中观紫岳琼台,森峦密布,雾影中有处清幽小院,众人围井而坐。
“我现在的心情极度复杂。”何春夏抖着腿,端着酒碗,烈酒烧喉,她只敢一小口一小口地饮下,“从小叫到大的师娘,突然成了我的亲姐姐,我要崩溃了。”
李思怡翻她一个白眼,一把抢过酒碗,大口饮下,又咳嗽着全部喷出,候着腰,边缓酒劲边断断续续的念叨,“我才要崩溃,从小到大都以为自己有个妈,突然间妈没了。”
酒碗空空,张舟粥想接过倒酒,被叶殊用眼神拦下,两人一同起身到井前,转动轱辘,提上来一个大木桶,木桶里是个精致盖好的大汤碗。
开碗,银耳莲子羹,羹面上浮着些百合枸杞,淡香入鼻,山泉夜凉,这羹便如冰镇过一般。叶殊吩咐其他人把碗中的酒倒掉,盛羹去喝。
“一大早上,吃什么凉的。”慕容秋敏躺倒在摇椅上,没好气将羹碗放在自己的肚皮上,
“刚从极阴之地出来,气寒,吃火食会烧胃。”
偏头,庄周翘着二郎腿,正襟危坐在一张板凳上,捧起汤匙酒碗喝羹,慕容秋敏见了,冷哼一声,赌气般碰也不碰那肚上的羹碗。
张舟粥并未登桥,不能吃太凉,更加好奇,凑到何春夏身边去问,“师姐,刚才的事,可吓死我了,那洞里到底有什么稀奇物件?那玉棺,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呀,你快同我讲一讲。”
何春夏哼哧哼哧扒了几口,将碗放到一边,口里含糊不清,学着说书先生的样子,双手挥舞起来,“霎时间,风云际会九龙动,天上那是金光大作,日月同辉,九条金龙从那棺上腾起,直上云霄,再看那棺盖,竟是暴裂开来,棺椁中窜出一只巨兽,那是遮天蔽日,呼风唤雨,你可知那巨兽是何物?”
张舟粥听得是津津有味,连一旁的李思怡也端着碗勺板凳凑过来,“什么东西啊?”
“一只金翅飞蓬大肥猪!”何春夏咯咯咯地笑起来,“那肥猪落在石桥之上,化作人形,竟是李思怡的模样,原来是她!一只小肥猪!”
“绝交。”李思怡背过身去,何春夏见状去挠她痒痒,李思怡强忍着先把碗放好才回身和她扭打起来。
“到底是什么呀...”张舟粥叹了口气,“我也想去看一眼。”
李思怡边打闹边说话,“没什么好去的,就是一个很讨厌的地方,所谓的天,很浩瀚,很伟大,也很冷漠。”
“讨厌?冷漠?”张舟粥不解。
“嗯。”打闹着的两个姑娘停了手,两人突然间严肃起来,何春夏笑笑开口,“望不见边际的水,看不见全貌的树干,挂在树枝上的满天星河,那个世界里只剩下空洞的黑,此外,什么也没有。”
李思怡接话,“它很大,仅此而已,远远不如有着烟火气的江湖人间。”
叶殊和慕容秋敏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只有庄周,略带稚气的脸庞耷拉下眼来,复杂的情感在他的脸上交织,他叹了口气,淡然苦笑着开口。
“此界再开,还不知要等到几时...”语气间满是遗憾感慨。
“活该。”慕容秋敏立刻拉下脸来,冷哼一声,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是梦魇,将伴她一生,而这梦魇的始作俑者,便是这个令人看着就来气的少年道人。
石桥上,九龙玉棺前。
“要看见光,就得有人站进黑暗里。”庄周若有所思,对着何春夏开口,“这是你父亲杀我之前说的话,今天我说给你听。”他将放在一边的长恨剑递回何春夏。
“李青蓝是个很好的人,他杀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在世俗观念中没有那么善良的事。在你经历的人生中,他没有尽到过任何一天作为父亲的责任。”
“这是有原因的,你父亲李青蓝是杀星降世,天曾想以他作为自己的肉体诞生,所以他所亲所爱之人,无一可以善终。也正是如此,当你母亲婉怡怀上你的时候,他看出了你的命数,你身上流着天的血,和他一样,所以他不能再逃避躲藏,他做出了那个决定,他要杀掉天。”
“其实他已经给了你这世界上能有的最伟大的爱,他豁出命去,想要斩断的,不是他的命运,而是你的。”庄周静静注视着何春夏的眼神,看着她一点点从愤怒中平和下来,“为了让你可以不受天的束缚,他主动站进了黑暗里,他是个很好的父亲,不要怪他。”
“他要斩断的,是我的命运...”何春夏喃喃,仿佛能感受到那只扼住自己咽喉的无形巨手,“我会踏上...他的路?被天...”
“我很想说也许不会,但有些事是注定的。”庄周只是默然苦笑,“宇宙万物,阴阳双生,此间界与人间便是如此,神,人,造物亦是如此,天亦是如此。在过去,李青蓝便是阴,余道木便是阳,而如今...”
“我是阴,齐白羽是阳。”何春夏嗤鼻一笑,“我们都是他吗的天的傀儡。”
“呵呵。”庄周跟着苦笑,指了指天,却不昂首去看,“飞到天外天,逃脱被天掌控的命运,修道之人,想要飞升成仙,究其根源便是如此。”
叶殊从震撼,惊愕,恐惧等情绪中抽离,他不想再看这个大到望不见边际的世界,也不想去看何春夏和庄周,只好低头叹气,“可惜,能够窥破天机的大能,少之又少...”
庄周摇摇头,“其实不然,在我出生,以及更早的年代,万物皆可接引天地灵气入体,不光是人,妖族,龙族,人族历史上记载过的图腾与异兽,只是...”他叹了口气,“通天建木是一道屏障,将一切想要逃脱,溢散到天外天的灵气拦下,那些先辈们,不过是同天的追随者一起,化作这枝叶上的星河。”
天用枷锁将所有事物,困在这世间。
无能为力。
巨大的无力感一点点占据众人的心头,令人窒息的绝望。
何春夏只是握住了剑柄,默默抬头,看向漫天星海。
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位神阺。
相较之下,她是那么的渺小,连蝼蚁都不如的,可以被随意制造,玩弄,安排命运,用泥巴捏成的凡人之躯。
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也配发光吗?
她缓缓闭上眼。
一个声音在她还带着血痕的耳畔响起。
天!
你可敢与我一战!
那对缓缓睁开的血红双眸。
李青蓝,她的父亲。
她仿佛能看见那个登上天心岛,面对无尽无穷的海天高喊出声的小小身影。
一颗沙粒,一粒尘埃。
拔出剑来,碾碎星河。
...
一个短暂又炽热的梦。
她睁开眼,不肯落泪。
放眼望去,依旧是无尽无穷的黑。
她突然很讨厌这个地方,想要转身离去,走过两步,庄周在她身后轻轻叹息,“何姑娘,我和你父亲,想了法子,让我可以穿过这道屏障,去往天外天,请你,助我这一回。”
“好,如何?”她停步。
“长恨,死在长恨剑下的魂魄,都会被锁进长恨,打上天的烙印,我的那缕残魄正是如此,让它回归,与我的魂魄交织,再将我杀掉,这样我保留着自我,却带着天的痕迹,再向上飞,便可以骗过通天建木。”庄周叹了口气,“也许此法会失败,我也将化作枝头上一颗星辰,但总得试上一试。”
何春夏翻了个白眼,“刚刚才把我震伤,说三个月内不能动驭剑的念头...”
庄周脸色微变,“我也是初次来此,震惊之余,竟忘却此事。”懊恼叹气,“这玉棺,最多还能再亮半个时辰,两界被打通,闹出如此大动静来,天不会不知晓。连这石桥,在日出前都会被重新封上,下次有机会再进此界,怕不要等到什么时日,何姑娘...”庄周躬下身来,当即就要行礼拜过。
“别帮他!”
何春夏正有所动容,将点头答应时,慕容秋敏出口打断,“这老小子,满口的悲天悯人,虚情假意!都是为了这个目的,他将飞升直上天外天,再也不会被天束缚,和其他神祇一样永生。他在世上活了两千年,两千年!他做了什么?杀人?夺宝?一个自私至极的懦夫!凭几句话就想逃脱出天的枷锁?没那么容易!”
庄周默然,并不出口反驳。
“说话啊!”慕容秋敏瞪向庄周,尖利的声音响彻两界,“你活了春夏一百倍的岁数,你要让她,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去和她父亲一样豁出命去拔剑问天!如今伤了她的你,又要让她付出魂魄受损的代价来让你逃向天外天?凭什么?你要这样一个小姑娘死在你的前头?”
庄周无言以对,沉默着摸向那棺椁,玉棺中被封印的,均是幽族的魂魄,而他,一个苟活于世的幸存者...还有半个时辰...他自恃长辈身份,断然不肯再度开口相求,两千年才等来的一个机会,难道就这样擦肩而过?
“流星...流星!”
只有李思怡还盯着天穹,众人一齐抬头,一道火光燃起,从枝头直直落下...
“你吼那么大声干嘛!”庄周动了火气,提过没了夜明珠的海云灯,转身就沿着石桥往外逃,跑过一阵回头,众人还在原地看那火焰落下,只得提气,一声凤鸣!
“天发现了!走!”
“开棺啊!”慕容秋敏挪动脚步,依旧要去吼在前方领跑的少年郎。
庄周头也不回,径直冲出石桥,随即就是清脆的凤鸣声,草场上昏昏欲睡的武当弟子立刻被惊醒,疑惑地看向从石桥上拼命向外跑的众人。
“那不是杀欧门主的妖怪吗...”
庄周当即开口大吼,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的话语,“山要塌了,逃!”
斜着的崖壁开始颤抖,有碎石从空中坠落,砸在草场之上,仍有弟子满脸狐疑,渴望地看向那石桥玉棺,不肯挪步。
洞中已是另番奇景,再不见那阴水,九条金龙的口中,那偌大的夜明珠散出幽亮的磷光,整座玉棺通体透亮,贪念与侥幸让这些人的双眼狂热起来,搏一搏,奔上石桥,开棺夺宝!
这念头在顷刻间就被打消,一道火光从天直下,重重砸在那玉棺之上!霎时间,整座石桥腾起熊熊燃烧的烈火!
众弟子再无贪念,转身就逃。
火焰之中,好似有一个身影踏着石桥,迈向人间。
庄周抬手一翻,身后的场景出现在山纹青铜镜的镜面之上,那火光中,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庞。
两人的眼神,隔着那枚铜镜对视,庄周只觉心口一紧,呕出口鲜血,摔倒在地。
此刻,已有大块岩石从崖壁上脱落砸下,整块斜出的崖壁将拍落在草场,将阴水,玉棺,石桥,烈火,统统埋下。
追上来的叶殊赶忙跌倒的庄周背起,继续快跑,背上的少年,比想象中要轻许多...
清幽小院,羹已喝完。
莫青衫身子不好,到院里便睡了。
倒是胡弦月,在听完李思怡的哭诉后,一声不吭,只是从行李中取了他的胡琴过来,拉了几声。
小书亭
山雾中,颇有些悲戚之意。
“别拉了,太悲,听着,像是要送人离去。”慕容秋敏不满,闭眼,困意上来,和衣,静静睡下。
庄周笑笑,偏头去看何春夏,她已和李思怡一起倚在井边睡着,叶殊正取了些厚实衣服来给两人盖上。
“我要走了。”庄周起身,将山纹青铜镜,海云珠灯和凤凰玉晗三件宝物在自己先前坐着的板凳上放好。
“嗯。”叶殊点点头,又拿了件衣裳去给慕容秋敏盖。
“胡琴再拉一拉,好听。”
“嗯。”胡弦月点点头,手指刚搭上琴弦,被叶殊轻轻拦下,叶殊指了指睡着的三人,摇摇头。
庄周动身挪步,走出几步,回头,遗憾的目光停在长恨上。
看过一眼,够了。
他要去见一个老朋友。
一个好久不见,来取他魂魄的老朋友。
第一百章 我的名字叫红
We walked that season of gold,
I’d walk it again with you,
ents,hazy pi my mind,
I’ve seen this moment before,
i gain with you?
Reminisce,
Of where times stands still。
《Season of gold》,淡淡的金色暖阳伴着有些忧伤的女声洒下,照进仿巴洛克式城堡设计的矮楼一角,一个踢开被子的二十来岁女子。
她的眉眼极细,一头乱糟糟的红发,紧实修长的双腿随意张开,小巧的脚指甲上涂着暗色的玫瑰红。
一厅一卫,足够大的客厅里同时兼备着卧室,厨房,健身房等功能室,加上一个小小,种满花草的阳台,五十平米的单身公寓,这是如今很流行一种设计,非常适合一个人独居。
此刻,客厅的地板上只剩了简单的一张小床,其余的空间都被摆放杂乱的打包箱盒占据。
女人揉着双眼,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
“常羲。”
“嗨,red。”一个懒洋洋的温和女声响起,“给你叫了外卖,醉香楼的韭黄煎饺,绿豆马蹄糕,羊肉粉丝汤,加麻加辣。”
被叫做红的女子小小抻着懒腰,起身下床洗漱,“喂猪么,哪吃得完那么多。”她叼着不断在口腔中震动的牙刷,眯着睡眼看向镜面,原本虚拟日历上的庞大信息和广告都被刻意删去,换成极简界面。
日不落帝国
1月15日
天晴,2到7摄氏度
不断有新闻小视频跳动着从日期中弹出,红随意扫了几眼,伸手按住月份上划翻页,2月9日被画上了一个醒目的红圈,除夕夜。
有消息从这天的日期上弹出。
“据天文台观测,今年除夕夜将迎来三百年一见的壮观流星雨。天文台提醒您,在和好友们感受浪漫的同时也要记得保暖,以下是推荐给您的几款观测器材和保暖衣物...”
“常羲?”
红探出手指,戳了戳这则信息。
“嗯。”
“嗯什么嗯?这流星雨,是不是何师祖...”
“嗯。”
“真是...作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超级AI,你为什么能这么懒。”红没好气随意抹了几把脸,伸长脖子将脸蛋放进镜子边上的一个半圆凹陷内,她闭上双眼,特制的光波穿透眼皮,直接照射在她改造过的人工视网膜上,她的脑海中立刻出现一个由各式衣物,和长着她同样面容的模特的红色小屋。
“这叫效率。”常羲的声音好似没睡醒般有气无力,“面部护理还是化妆?”
“最近有什么网红妆没?比较适合我的。”红皱着眉看那名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虚拟模特,为了降低恐怖谷效应,厂商在设计该程序时,采用了一种极端方式,即让这个模特在与人类相似程度的测试中达到100%。
此刻红正看着另一个自己微笑着叉腰,缓慢又轻微的变换着动作向自己展示着自己的身体。
“清心莲佛媛妆。”
模特的脸上只涂了些遮瑕,两腮拍出健康的粉红,提了眉眼,唇色淡淡,额上用看不见的细粉勾出一朵莲花,只在特定的角度能被看见,若有若无,色即是空。
“纯欲泪痣斩男妆。”
淡粉色打底,清新素雅,蜜桃色眼影,贴近肤色,营造出无妆感,腮红用薄雾去盖,微醺动人,润唇粉嫩,眼下贴着小颗泪痣。第一眼的清纯素颜观感配合模特抿嘴昂首的傲然,让人不由得生出征服欲望。
红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Queer化什么斩男妆。”
常羲的声音伴着身影出现,红瞥她一眼,美的不可方物的面庞,翻了个白眼,“快滚,你面前老子化什么妆都丑。”
“哦。”常羲的身影立刻消失,“张莹钰call你。”
“那赶紧,给我遮瑕就行,唇彩用浅调茶花红。”
无法被人察觉的光飞速扫描过红的脸庞,半圆凹陷中打开数枚小孔交替向她的脸上喷射出各色雾气,没过一会,小孔封闭,机械运转的细声停下,红随手扯过浴巾披上,“接下消息。”
“嗨,red!”带着AR眼镜的长发青年被投影到红的面前,张莹钰嘴角还带着未完全拭去的油星,显然刚吃过晚饭,“刚起啊。”
“怎么?有好消息要告诉我?十三是不是终于对你说了第一句话?”
“何师祖说你快回国了,我问问。至于十三,呵呵,没呢,三个月,足足一百天,我们仨住一个院子,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硬是没见他开过口。”张莹钰摇了摇头,“这个人呢,一天到晚臭着脸,感觉像是什么十七岁的自闭少年,我与世界不共戴天。”
红皱了眉头,极罕见的冷下脸来,“别这么说他,他有阿斯伯格综合征。”
“真是自闭啊?”张舟粥挑眉,有些吃惊,“你和他认识?”
“嗯,我俩一起长大的,算是青梅竹马。”
“开玩笑的吧。”
“真的,我第一次见何师祖和十三才三岁半,他无父无母,在那时就已经患病了。何师祖说,他需要别人爱他和照顾他多一些。”红的眼神黯淡下来,叹了口气,“我可是整整罩了他十年。我一出国,他就不认得我了,每次回国他都不理我。”
“真孤儿加自闭...buff拉满,这打游戏不无敌。”张莹钰挠了挠头,被红瞪了一眼,打个哈哈,话锋一转。
“我这天天忙的要死,又是练剑,又是下棋。”张莹钰一脸不满,“师祖还找了几个象棋和围棋的国手来陪我下,天天虐我,这两天输得我舌苔都发黄了。”
“你不是号称剑法棋艺双绝,未尝一败嘛。”
“我是虐菜无情,人家是国手,在人家的面前我才是菜。”张莹钰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何师祖哪来那么大的人脉,这么培养我,我估摸着以后肯定得让我给她打工干活,压榨我的剩余价值劳动力。”
红嘘他一声,“何师祖什么人物,你有个屁的价值...”突然像是想起些什么,不再说话。
“我本来想说‘我这种人,怎么能轻易的就向腐朽的资本低头呢。得加钱’。”张莹钰笑了笑,“嘿嘿,但是想想,你说得对,总不能是什么漫画里少年你被选中了去拯救世界的老套剧情吧...”
听到此处,红的脸色微微一变,张莹钰眼神何其敏锐,加上之前红的欲言又止,立刻察觉出有什么不对,瞪大了眼睛,瞳孔放大,莫名的狂热涌上渐渐发红的面庞,他激动起来。
“哇靠!不是吧!刚见到我何师祖就一脸神神秘秘的说什么故人之后,素雪剑很喜欢我一类的话,难道我真是天命之子!哇靠!爽!我就知道我爸妈那么缺心眼肯定不会生出我这么聪明智慧英俊才华武力集一身的天才!哇!我要去拯救世界顺便泡几个某国公主,什么顶流名媛,统统拿下!”
“你想多了。”红扶住额头,任由张莹钰发挥完毕,“这位病人请收敛一下你的add,赶紧吃药。”
张莹钰嘴上不停念叨,双手飞快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玉葫芦,翻出几颗白色药片含入口中,他脸上狂热的神情瞬息散去,眨眨眼,两只上一秒还瞪大着兴奋的红眼睛安静且深邃,“本来想开个玩笑的,结果情绪收不住了。”
“最近输得狠了,有些破防,修炼也少,没能静心静气。”他连叹几口气,“对不起,我之前就在猜你肯定有事瞒着我和小齐,我俩来何师祖这儿一定不只是来踢馆训练这么简单。”
“嗯。第二梦。”红点了点头,“你俩确实是被特地安排到何师祖那儿的,齐星宇是何师祖选的,你是我选的。”
“第二梦?”张莹钰在药效之下强行冷静下来,语气平和,只是浑身微微颤抖着,“第二梦要上线了?”
“还远着呢,只是即将开启第一次测试。”红的思绪渐渐飘开,“我现在还在办退学,估摸着二月份才能回国。我想,以后,会一直待在国内吧。”
“有些时候,看上去巧合的东西,就是必然。”张莹钰笑笑,“你其实有参与到第二梦的项目中吧,我和齐星宇,就是选来准备在第二梦中给何师祖卖命的。”张莹钰哼了一声,“果然是万恶的吸血资本家,被我智慧双眸一眼看穿。”
“保密,挂了。”红冷漠呵呵,挂了消息,过了几秒又拨回去,“你到时候来接我不?”
“不接,我今年回家过年。”
“滚。”
......
2月9日,除夕夜。
天朝上国。
凤凰城,玄武区。
整个玄武区,一区之地,只有一栋大楼如山一般立在那里,玄武楼,人类建筑史上最伟大的奇迹。
三十层,每层高十米,长宽,各一万米。
一百平方公里的土地,静静趴着这样一只巨龟,人类穿梭在这座巨楼中,像是蚂蚁般微不足道。
这就是第二梦的总部,这个世界上你能想象到的,还活着的科研,生物,人工智能等专业中的佼佼者,大都集中在这里,自愿或是被迫参与到一件伟大的事中。
第二梦。
今夜除夕,过年,得回家吃饭。整座巨龟罕见的安静沉睡,只有供人居住第三十层还亮着,别墅,田园,小院,池塘流水,薄薄的一层天穹覆盖在上空,可以模拟天晴,雨雪,日出日落。
红在常羲幸灾乐祸的调侃中在三十层的宽阔大道上狂奔,气喘吁吁的窜进路边的一座中式三进院中,她迟到了。
“因为人类会在第二梦中获得永生。”何春夏拍了拍面前的小黑板,举起触控笔在黑板上花了个大大的圆,“这就是不能外传的终极秘密。”
数百个虚拟的3d形象占满了这间会议室中的每一个角落,他们都在静静地看着她,国家首相,主席,君主,总统,各大势力的族长,掌舵人,话事人...这世上的所有站在权力之巅的人,此刻只能静静地看着她,面前这个一袭白衣的中老年妇女,她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决定着人族的未来,因为她是末代剑客,唯一与天交过手的弑神之人。
此刻,她画了个烧饼,正在认认真真地点上每一粒芝麻。
“看。”何春夏指了指自己画出的烧饼,所有的人一拥而上,细细钻研起她为人族描绘出的未来。
“这是一个烧饼。”
烧饼,意味着食物,意味着最为朴实的欲望与生活,这是人族的根基,由此出发,才有着展望未来的无限可能...众人思索间,何春夏开口。
“刚才我说的终极秘密就跟这个烧饼一样,只是画了个饼给大家看,它只能看,不能吃。”何春夏又拍了拍黑板,“我知道为了这个饼,已经烧了无数的钱,掏光了大家明面上的物资储备,但第二梦现在只是第一阶段,它还要烧无数的钱,我呢,就是想大家把家底再掏一掏,掏的越多,这个饼做出来的就越快。”
“为了让大家心甘情愿的掏钱掏权限,那么第二梦今天就开始第一次测试,大家赶紧去体验一下,之后呢,该掏的东西就掏一掏。”何春夏叹了口气,目光终于停在还在喘着粗气,故作乖巧的红的身上,“常羲。”
熟悉的慵懒声线响起。
“第二梦第一次测试已经开启,欢迎各位自行上传体验,在参与的过程中,请一定记住这件事。”
“第二梦不是真实世界。”
“第二梦不是真实世界。”
“第二梦不是真实世界。”
短短几瞬,原本被3d影像占据的会议室清净下来,只剩了何春夏和红两人对坐。
wucuoxs.com
“回来就好。”何春夏笑了笑,“十三在屋顶上,流星雨要落了,这孩子一直等着看呢,你和他一起去看吧。”
“可是...”红犹豫了,“第一次测试真的非常重要,这次开放的是余朝末期时的北京城,应该会出现除夕流火,上元灯节,女学诞生,论剑会等多个关键事件,包括雷狌,赵南珂,狐老,展伟豪等人,根本没有具体的数据支撑,模拟出的性格实力都需要多次测算修正...”
“去吧。”何春夏摇了摇头,眼神坚定,“这些数据很重要,但晚一点测试也一样,急什么。有些事,错过,就错过了。”
红赶紧起身,匆匆出门。
常羲的声音随着身影一同在何春夏的身边坐下。
“终极秘密,要告诉她么?”
“还不到时候。”何春夏笑了笑,“先画张饼摆在这儿。”
......
在繁星坠落的夜晚,你我再度相遇。
“嗨,十三,好久不见。”
“你还记得我吗?”
我的名字叫红。
他的背影好像停在了十三岁,一个被遗忘在时间里,只好孤独地蜷缩起来,藏进自己世界的男孩。
他只是怔怔地看向星空,没有回头。
第一百零一章 围城
“这个事情,太邪了。”
“武当山千名弟子,看得可是清清楚楚。”
“那莫青衫肚子里的,是真龙降世。”
“话说那山脉之中,别有洞天,乃是上古炎帝的埋骨之地。九代炎帝,便是缠绕在玉棺之上的九只金龙,何等的帝王霸气。炎帝浴火重生,精魄在众目睽睽之下飘入莫青衫的肚子里,这个孩子,会成为我大余朝的一代圣君,神武明智,开启一片盛世!”
...
迎囍阁内,余子柒扶住额头,皱着眉。
展九郎轻摇芙蓉扇,翘着二郎腿,模仿起市井小民的高谈阔论,活灵活现。
“这消息,昨日才到的京城,今日便已经传遍街坊小巷,成为谈资,背后怕是有人刻意散播。”展九郎合扇,“这么快,也就锦衣卫能办。”
“我那蠢哥哥?”余子柒冷哼一声,摇摇头,“不可能,他迷信得很,怕死,恨不得把这孩子杀了。只能是竹林党,他们要保住这孩子成储君。放消息,一是镇我哥,不让他杀子,二是镇我,让我趁早从京城滚蛋。幼子无知,竹林党还能把持朝政,起码十年。”
“啧啧啧,真龙降世。”展九郎话锋一转,眼神有意在余子柒身上打量,“七哥,我原本是不信的,可传的如此神乎其神,又有诸多武当弟子作为人证,竟有些由不得我不信。万一此子真是炎帝降世,我大余朝迎来一位开明圣君,听上去,竟然像是好事?”
余子柒冷下脸来,“杀。”
“如何杀得。”展九郎摇了摇头,“莫青衫是秋水剑主,现在更是和长恨剑主何春夏,素雪剑主叶殊两人在一起,三人都是当世的绝顶高手,要拿下只能群起攻之。可人多又容易打草惊蛇,万一暴露了幕后主使是镇西王侯,这叔叔杀自己的亲侄子...”
啪!
展九郎甩手开扇,“失人心,世人不屑,鄙之。不妥。”
余子柒不再接话,沉思一阵,“用剑杀人,不及用人杀人,叫展四,展十一过来。”
迎囍阁离宫城不远,骑马,最多一刻钟,余子柒和展九郎却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期间,展九郎饮茶听曲,招呼客人,神色如常,余子柒则在房间中来回踱步,喝尽三泡茶,小解数次。
等来的却是名中年太监,两人认得是展四身边的亲信,那太监拜过开口。
“想来两位爷也知道了消息,这几日宫中怕是消停不了,四郎挪不开身,就让我来,给二位爷带上几句话。”
“以艳妃的性子,昨夜在圣上那,定是要闹脾气的。”那太监腆着脸笑了笑,“可没想到,贴身的宫女说,却是艳妃劝慰了圣上一整晚。”
“话已带到。”那太监毕恭毕敬的就要请好退下。
“好消息,不替我捎话过去么?”余子柒竟是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这些时日我不便出面,此事无我。”
“您想要的,四郎怎会不懂呢,这事,你情我愿。”那太监又是一拜,不再多言,转身,候腰就走。
展九郎若有所思,这太监对余子柒的态度,不像是对一个王爷,倒像是...艳妃盯着皇后的位置,人尽皆知,如今这后位非莫青衫莫属,她让的如此心甘情愿?
他转瞬明白,这便是女人的心计,越想要,越要不露痕迹。
余子柒自然也明白这道理。
有些话,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说了。
借人杀人。
“展十一迟迟不来,这派头,太足了罢。”
余子柒心情大好,展九郎便在房里作陪,摇摇芙蓉扇,轻描淡写地点了几句,“七哥平日里对十一可是关切备至,如今需要他时,还得三番五次的去请?好大的面子。”
余子柒笑笑,谈吐间自信满满,“十一迟迟不来,定是要给我一个大好消息。”
入夜,迎囍阁灯火通明,两人用些酒菜,听了几折曲,余子柒饮酒数杯,微醺,还跟着调哼几句词。
夜半,戏班和伙计都得回家休息,迎囍阁里剩了一个厨子,几个丫鬟和王爷府里的下人候着,余子柒已然酒醒,皱了眉头,开始在房中踱步。
夜深,上宵夜,酥软糕点配老火粥,暖胃,展九郎吃得满意,余子柒无心动筷,沏了壶新茶。
下人收着哈欠,细声细气的来报,“十一爷来了。”
余子柒眼波一收,藏了杀气,淡然起身,笑脸相迎。
“都到了如今的紧要关头,你二人竟还有心情饮茶!”展十一匆匆入室,搂抱住刚通报完将要出门的下人,双手一紧一松,那下人口鼻渗血,瘫软倒地,看样子活不成了。
“这时的城防是自己人,车马我已备好,快走!”
白面书生展十一,迟迟不来,进屋便杀人。
余子柒依旧挂着笑,“十一,我要出城?不急于此时,慢慢说。”
“莫青衫的事,今天城里传遍。”展十一听闻此话,坐下,取过茶壶,倒了杯茶却不饮,“我先前预备过一个和七哥体型,容貌都有些相像的人,他的命我买了,信得过,藏在楼下的马车里。此时街面无人,我来的事无人知晓,明日只消说没等到我,假七哥回了王爷府,其实真正的七哥已经出城。”
“我为何要出城?”余子柒坐得安稳,纹丝不动。
“国无储君,才有镇西王候君心如玉的美名,如今真龙降世。”展十一感慨起来,“如何争得过?民心,竹林党,众望所归。真正亮剑的时候到了...”
“我以为你智计无双,有义父之风,没想到在此事上,你不如老四。”余子柒摇了摇头,满脸失望,“莫青衫会死,且与我无关,至于亮剑,呵,我早就有这想法,可杜观山竟然与竹林党同流合污,又不是在西北,我的地盘,打起来,实在没有把握。”
“想用艳妃杀莫青衫?”展十一当即会意,“败笔!展四一直以为自己的智谋堪比义父,实则空有城府,计谋不足,怎么就不明白,艳妃要杀的人,是莫青衫。”
余子柒皱眉,没能理解展十一话中深意,“没错,就是让艳妃去杀莫...”
立刻被展十一打断,“艳妃要杀的人是莫青衫,不是龙子!圣上一直无后,以圣上所为,艳妃心知肚明,不可能再有人怀上龙种。艳妃是聪明人,皇后的位置让莫青衫坐两天又如何,她会等到莫青衫生下龙子后再动手,难产而死,不会引起过多猜疑。皇子不能无母,她将被立为新的皇后。”
“她确实会杀莫青衫,但龙子会被留下,成为她的儿子。女人的姿色,终有一天会消逝,与其做皇帝的宠物,不如做皇帝的母亲,艳妃是敌非友。”
“等艳妃动手,太糊涂。”展十一冷笑两声,“一国的命运,怎么能交到一个善妒的妃子手中,只能主动出击,这就是天命之战,以杀正名!历史,终究由胜者书写。”
余子柒早有此意,不然也不会带着一万精兵前来。他手握重兵,骁勇善战,东宫门下,展二展四,御前三大营占据其二,对付一个草包哥哥,绰绰有余,若不是杜家实力太硬,怕是早就拿下这京城。展十一的话正合他意,如今,确实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回西北,取南京。”
展十一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画图,“要神不知鬼不觉,不能有人知道你离开京城,城里到处都是锦衣卫。明日上奏推脱身体不适,不再上朝,我准备的替身就能派上用场,明日我会去王爷府和替身一起,确保不出纰漏。”
“杜家军镇里的一万精兵,分批次陆续撤出,我来安排。”展十一在桌上画出南京,西北,松江府,京城等地,“南京原本是弃子,有兵有粮,为了义父甘心造反,有忠心。此刻为逆贼,必死无疑,七哥若是到了,这枚弃子就有了背水一战的士气!”
“齐家三少带着的韩家军,不过六千余人,南京内城,少说一万军士,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六千人?能围一万?南京怕的不是韩家军,而是祝同生。”展十一在茶水地图上的松江府划了一个圆,“祝同生是老狐狸,祝家军是他的全部家底,淮安被烧,京城里兄弟争皇权,局势不明,齐家韩家千里迢迢来平反,这功劳肯定要占大头,出兵相助,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不会做。”
“只有四千人,里应外合,轻易诛杀!”展十一用指节去按南京的位置,“南京,朝廷,宫城,官阶都在,以此为都城,自立为皇!”
啪!
展九郎开扇,笑而不语。
“好。”
余子柒点点头,双眼亮了起来,“好计划!”
“江南富饶,接下来吞掉松江府,组织起各地的东宫势力,打通西北,江南两地,占据中原...”展十一在桌上以指为笔走龙蛇,运筹帷幄间,竟将大半个大余朝圈在其中,“真龙圣君?等他长大,这大余朝的江山,已经尽数归七哥所有,也许,他还活不到那一天。”
余子柒已是笑容满面,“十一果真有义父之风,此事就按你说的办,兵贵神速,半个月后,拿下南京。”
“十日。”展十一躬身一拜,做出请的手势,要领余子柒出屋,“七哥,今夜你出了城,就是手足相残,不死不休。”
两人动身,展九郎突然阴阴开口,“造反,逆贼,名不正言不顺,站在绝路上对抗天命,古来功成者有几人?”
“我。”余子柒不假思索,“站在绝路上对抗天命,从古至今能有几人?”
有我一个。
......
当归,肉桂,丁香,瘦肉切丝,撒入骨汤调味,再打两个鸡蛋藏进汤底。饧好的面团,交替抻长,拉过九下,掸水,再拉九下,面细如发,用漏勺兜好闷入锅中,数过八十一个数,起锅,将面盛进骨汤内,盖碗封好。
“我做的长寿面可是一绝,小姑娘你有口福咯。”朱龟亲自端面过来,双手稳健,脚下生风。他的头发早已掉光,并未蓄须,眉毛又白又亮,精神头很足,外人若是只看动作,全然不会猜到,这竟是一个活了一百三十四岁的道派老者。
何春夏尝了一口,扎巴扎巴嘴,笑了笑,“真好吃。”
五月八日,立夏后三天,紫岳琼台的清幽小院。
庄周走后,众人又在此地住了几日,休养身心,也帮着道易明处理些上清玄派和太乙玄武门间的杂务。
太乙玄武门由六座道观共同组成,原本是用来培养外门弟子的附属道观。各个道观都有自己的观主,玄武观的观主就是朱龟,同时是太乙玄武门的另一位门主。
朱老前辈不问俗事,欧青孟死后,太乙玄武门名存实亡,其余五名观主不肯并入上清玄派,也懒得以玄武观为尊继续太乙玄武门,干脆各自立派。
道易明没有掌权者的魄力,岳劲松又太强势,整个武当只能是一盘散沙。慕容秋敏待过这几日,处理了不少矛盾,只是她身为一派掌门,不宜外出太久,今日必须得启程回峨眉了,叶殊和张舟粥一同去送,胡弦月回了静乐宫,此刻的院中只有三位女子在。
朱老爷子串门过来,聊了几句天,知道何春夏今天生日,特地下厨做了碗长寿面。老爷子闲不住,坐了一会又出去溜达了。
何春夏吃了几口停筷,敲敲碗,冲一旁专心研究丹炉炼药的李思怡努努嘴。
“衫衫呢?”
“在屋里,好几天没出门了,说是要清修,不许打扰。你不是也听见那个传闻了吗?”李思怡眼也不抬,双手忙活着捣鼓药材,“武当弟子们都说莫青衫怀上了玉棺里的真龙,看这架势,真说不定...”
“衫衫都没上过石桥...这不是道掌门编出来忽悠弟子们的说辞吗...你怎么也信。”何春夏叹了口气,“庄老先生忽悠我,说要给我幽鬼角的。”
“庄老先生...”李思怡手中的动作突然间迟疑起来,“之前庄老先生好像对我说过...就是那很古怪的凤鸣声,他说,我就是那只被狐妖偷走的幽鬼角。”
“瞎说,你明明是小肥猪。”
“你真的好讨厌啊。”李思怡噘嘴,有些不快,“我一点都不胖!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成了一味药材呢?要怎么用?把我给吃掉吗?”
“你不会是志怪小说里的金蝉子转世吧,你细皮嫩肉的,一定很好吃。”何春夏继续玩笑,见她不再回话,背过身去,显然是真生了气,吐吐舌头,语气轻柔些,“好啦我以后不乱开你玩笑,这不是显得咱俩亲近嘛,过两天我们也得走了,以后你怎么办,继续呆在武当?还是跟我走,跟我走吧!”
李思怡这才肯转身过来,白了她一眼,“不知道。我师父让我自己决定,他和婉怡是旧友,照顾我是责任,可我不是婉怡的孩子,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李思怡连叹数口气,“我是个大人了,我决定研究药理,养活自己。”
“我养你呗。”何春夏不假思索,话一出口却挠了挠头,“但目前好像没有什么挣钱的手段,之前我在女学当讲习,一月还有个几两银子...”
“呵。”李思怡冷笑一声,“别到时候是我养你。”
“嘿嘿,你跟我们一起走吧,我去哪儿你去哪儿。”
“想得倒美。”
内屋,浴盆内。
莫青衫脸色发白,有虚汗不断在额角渗出,她摸摸自己的下体,满手鲜血,撕裂般的疼痛折磨着肉体,心头仿佛被割过一刀,再不能痊愈的伤。
她终于服下那第五颗药丸,一个诞生自她体内的生灵流逝,她有些残忍的冷笑起来,拂袖,逝去脸上的泪痕。
众人口中大余朝的未来的圣君,真龙之子。
就这么没了。
何春夏和李思怡聊得正欢,叽叽喳喳,突然间屋里的气氛冷了下来,两人的目光停在走进的莫青衫身上。
她颤颤巍巍地一瘸一拐,脸色惨白。
“我饿了。”
何春夏将自己面前的长寿面推过去,“朱老做的,没放油没放盐。”
空气中,只剩下莫青衫吸溜面条的声音,另两人都不敢说话,别过脸去不看她。
碗里的面咸了起来,她垂着眼睛,一口一口地用力将面条吞咽进去。
她很虚弱,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
也许吧。
她为了自由,付出了些代价,本该如释重负。
那个畸形的,丑陋的恶心肉瘤,本该长出小小的手和脚来。
她的心莫名的疼。
她静静地,用力地咀嚼着,直到饮尽最后一滴汤水。
她拿出帕子,先点了点眼睛,再擦擦嘴,笑起来。
“我要去南京了。”
“南京那边在打仗。你非要过去干什么?”何春夏长舒一口气,屋里压抑的氛围终于缓和下来,她细想有些不对,皱起眉头。
“我去找齐二少,等打了胜仗,到时候一起和他回京城。”莫青衫笑笑,刚要继续说话,被门外传来的一声打断。
“南京,去不得。”
叶殊背着手,摇头叹气,领着三人进门。
张舟粥在最后头,冲着何春夏挤眉弄眼,示意自己在均州城买了礼物回来,只是何春夏无暇理会,注意力全在另两人的身上。
古十二书,欧阳靖。
静乐宫发生的事,大伙都有知晓。
莫青衫冷了脸。
叶殊开口,“你既然要回京城,不如由他们护送,径直回去,不要节外生枝,你秋敏姑姑想了想,事情闹得太大了,真龙降世,他们不敢动手脚,而且圣上也有新的旨意下来,不得对你无礼。我想了想,如此最好。”
“我的事,几时轮到你替我做主!”莫青衫冷哼一声,一口回绝,“我说南京就去南京!”
本是为对方着想,却见她如此失礼。叶殊有些恼怒,但顾忌到她身体,压住火气不再言语。
“敬妃,说什么气话呢。”古十二书笑容灿烂,“南京战事吃紧,若是动了胎气...”
“我肚子里的那个东西,没了!”莫青衫拍桌冷笑,“什么龙种,我不要他!”
众人大惊失色,这可是大余朝未来的储君!古十二书立刻和欧阳靖交换过眼神,两人在惊愕之余,确认了一件事。
后宫的妃子,私自打掉龙种,是死罪!
圣旨勒令二人要将龙种带回,若是违旨,是死罪!
带莫青衫回京城,不光是莫青衫,他二人也必死无疑。
古十二书竭力咧出个惨笑,“敬妃兴许只是气话玩笑罢了...”
“那个孩子,在内屋的浴盆里,要去看一眼吗?”莫青衫昂起头来,唇色,脸色,都比先前要亮了不少,她身体虚弱,精神却好了起来。
欧阳靖立刻窜出屋,数息便回,面若死灰,对古十二书点了点头。古十二书两眼一黑,脑海中一片浆糊,只想着逃掉以后,隐姓埋名重新开始的新生活。欧阳靖则淡然许多,他家暗中庇护圣上多年,侍卫左右,凭此功绩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靠关系谋去充军,自己一身好武艺,军中当个小队长,就此度过余生。
俩人缓了好一阵,欧阳靖才能开口,苦苦哀求,“莫姑娘,你回京城就是死,后宫妃子,不可以私自流产,这是死罪,我把此事告诉你,也求你好心些,今日,就当没见过我俩人,放我俩回京!我俩可向圣上禀告未曾寻见莫姑娘的下落,充其量就是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若是将你带了回去,你我三人一同杀头,何必呢...”
“我又不是妃子,守什么宫里的规矩...我定要回京城去的。”莫青衫将信将疑,也有些慌乱,后宫的规矩她全然不知,若是属实,她就不能回京城。
古十二书好容易才能反应过来,立刻抓住重点,“大家都是信得过的人,此事千万不能外传,若是让外人知道,莫姑娘的命就没啦!朝廷顾忌脸面,会无休止的追杀她,所以咱们得一齐出个谎言,就说莫姑娘仍有身孕,如今流言势头正盛,待到时局稍缓和些,咱们再说是突发情况流了产。”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对对,去南京,去南京,迂回一段时间,到时就说是动乱所至,齐家三少平反立功,但是丢了龙子,大家一起摊罚,就当无事发生。”
叶殊皱了眉头,找不到什么理由反驳,其余几个小辈又是嘻嘻哈哈的,巴不得游山玩水凑热闹,去南京的行程当即被敲定。
何春夏伏在李思怡耳边偷偷说话,“南京不是有刘灵官吗,这个人,老有钱了,我们帮他出海,敲他一笔,榨干他,我抢他的宝贝养你。”
“这...不太好吧。”李思怡面带犹豫,点了点头。
何春夏捏捏她的耳垂,想起些事情,叹了口气。
莫青衫将两人的亲近看在眼里,瞥一眼张舟粥。
同为剑道天才,同为十七岁,何春夏的一生,却一直是无忧无虑,肆意妄为,被人爱着的一生。
而自己...莫名,一颗名为妒忌的种子在心中埋下。
......
南京,内城与外城只有一墙之隔,城墙上防守森严,十步一岗,每隔百米设一座望楼,望楼处用旗语传递消息,一刻钟内,便可调动城内的全部兵力。
内城封的仓促,有不少夫妻,亲友,父子,一墙之隔,不得相见。有好心的守夜官兵,冒着死令递信,夜深人静时,将信件掖在怀内从内城丢到外城,至于外城的信,那就是无能为力了。
外城,墙根,一处极不起眼的小小石屋,齐家三少聚在一张城防图前。
“昨夜的信。”齐白鱼将一张字条拍在桌上,“刘灵官说,叛军中大多数是南京本地人,迫于生计入伍,突然间就成了反贼,与亲人一墙之隔,士气很低。甚至有值夜班的士兵在偷偷商议,说要结了绳子趁着夜色滑下城墙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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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郑先勇要保他女儿,不肯让刘灵官参与到城防诸事中,这次总算有了个机会,他收买了一个望楼的夜班兵,说可以放篮子下来送信进去。”齐白鱼叹了口气,“咱们得想想怎么把信写的动人,以利诱之,策反一些士兵,攻心为上。”
无人回应,半响过去。
“如今的南京是一座围城,里面的官兵想出来,外面的灾民想进去。”齐白羽盘膝打坐,闭目养神,一副事不关己的高傲姿态。
“带来的粮食,又要救济灾民,又要留够撤退的口粮,最多再围十五天,祝同生不肯再多借,也不肯出兵,咱们这趟南京,算是来错了。”齐白钰忧心忡忡的开口,他的双眸黯淡,形容枯槁,眼眶黝黑,显然数天未能合眼。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只剩十五天的时间,城关纹丝未动,己方还在考虑策反些士兵,十人?百人?十五天,黔驴技穷,无计可施。
“唉。”齐白鱼又叹口气,也悲观起来“无功而返,实在是对不起韩将军,老三,你执意让我们来此地,看来,是你失策了。”
“不。”齐白羽陡然睁眼,双眸间清澈,深邃,不见底的黑,好似阴水一般。
“我算的,刚刚好。”
第一百零二章 二三事
应天府,京师城内的南紫禁城,余朝先祖迁都已久,此处宫城虽然依旧庞大庄严,然而自迁都后并无皇族居住在内,用于修缮维护的拨款经过一层层官僚下来所剩无几,多数建筑破旧不堪,庭院中杂草丛生。
史芝川和郑先勇起义后,下令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宫城,调动内城中的所有百姓作为劳力,男女老幼都按军中编制一一排好分组,各司其职,每日分下去事做,按时发酬,都别闲着。
宫城经过这些时日,几处大殿已然修缮完,史芝川和郑先勇却不入住,甚至都没去看一眼。在宫城偏隅一角,找了一处紧贴着城墙,建给太监宫女的小院低调住进,平日就在此地处理军务诸事。
刘灵官脚步沉重,跟在郑新竹身后入院,远远看屋内,三人坐在太师椅上,手边各有小桌奉茶。
中间坐着郑先勇,左手边是江阿狼,右手边是史芝川。
幽月剑派助东宫铲除异己,在施给灾民中的粥下毒,画舫一战中掩护二人逃走,为郑先勇做了不少脏事,耿魁空出来的位置,自然由有勇有谋的江阿狼来坐。
江阿狼和刘灵官交换过眼神,彼此会意。
两人曾经抽签决定,将由江阿狼带领幽月剑派叛入东宫,为刘灵官和汇丰银号平反立功铺路。如今江阿狼已经顺利坐上耿魁的位置,他知道了更多,有话要对刘灵官讲。
一会,老地方见。
屋内,史芝川正大发雷霆,他面前早早跪好了两人,刘灵官和郑新竹走进,认得,是史家的两位少爷。
史庭诚,史庭涵。
看见郑家小姐进门,史芝川停了骂声,脸涨得通红,举杯喝茶。郑先勇打个圆场,让四人都先坐下,咳嗽两声,扶盖饮茶润了润嗓子,才开口说话。
“耿魁这个人武艺超群,就是太自负了,没什么亲近,亦无子嗣,死后留下一大堆烂摊子,手底下的军队也无人接管。尹慢也死了,南镇抚司群龙无首,总得有人重新坐在这个位置上,将两人的残部统领起来。”郑先勇指指左手边的江阿狼,“江剑主,幽月剑派的掌门,人品,武艺,见识,都在你四人之上,这位置他来坐,你们几人,别不服气。”说完瞥史家兄弟一眼。
史芝川接过话柄,“肉食者谋之,我们三人各有所长,互补其短,做事才滴水不漏。当然,此刻是要紧关头,用兵嘛,江湖人士,比不了我们这种军旅出身的老将,少说,多做,才能活命。”
“今日把话说透,齐家三少,齐大少是个大夫,齐三少是个天师,只有齐二少略通些兵法,也就是个纸上谈兵,没打过仗的雏将。老韩不来,就这些个小鱼小蟹,也敢围你我二人?”史芝川和郑先勇交换个眼神,再由郑先勇继续说话。
“我和你们的史伯伯戎马半生,换来后十年享尽人间富贵,算是功德圆满。之前不杀出去,是在给你们几个留退路,坐在我们仨位置上的人,起义造反,活不成的。不攻,是留有余地,将来若是降了,能保住你们几个小辈的命。”郑先勇先瞪史家兄弟,再偏头去看江阿狼,有几分宽慰意思,“杜观山,祝同生二人不出,南京城不倒,就算是降,起码得把粮食吃完,至少守三年,这万人之上的位置,还可以坐三年,况且城外,算粮食,灾民得吃大头,想来,齐家三少撑不了多久就会撤军。”
刘灵官心里咯噔一下,京师城内,囤积了够十万军民吃足足三年的粮食,而城外,能匀给灾民的口粮,不过十五天。想到此事,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郑先勇留意到,突然间冷哼一声,一改往日刘贤侄的亲昵称谓,直呼其名,“刘灵官,我手底下的军士有消息来,说你收买了一个望楼,让外郭城的人吊东西上来,你想干什么?”
刘灵官毫无惧色,起身抱拳一拜,昂首挺胸,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地开口,“我是汇丰银号的大少爷,长江以南的生意都归我管,如今我被困在京师城中,各地的事务琐碎如何处理?我好好的大少爷不做,豁出命去陪你郑家起义造反,一点小事,不但不通融,还要刁难指责,那有这样的道理!”
郑新竹见他气势汹汹,好似积怨已久,怕他真动了火气,迁怒自己,跟着起身跺脚,有意帮衬,“爹!”
郑先勇的语气立刻软了下来,“既是如此,情有可原,不就是为了点银子吗,军纪严明,怎能破了规矩,不许再往来。等到你们几个出...”史芝川咳了两声打断,翻手在一旁的小桌上叩了叩。
郑先勇话锋一转,“最新的消息,真龙降世,秋水剑主莫青衫怀了龙种。”将传闻细细与众人说了。
只有四个小辈吃惊,座上三人神色如常,显然早已知道这个消息。
这件事关系重大,南京造反,是要扶镇西王侯上位,这件事上最大的意外便是齐家三少到的太早,郑先勇和史芝川还没能壮大声势,调动江南各地的东宫门下就被韩家军硬生生堵进了京师城。
余子柒在之前没有表态,他只能将南京视为弃子,真龙降世,众望所归,如今他也将成为百姓眼中一枚弃子,他必须表态,是战是和。
战,就得助郑,史二人脱困。和,余子柒怂了,南京彻底被放弃,那郑,史二人自谋出路,向韩家军投降,或是杀出一条血路来,都会有个结局。
人最大的恐惧不是面对死亡,而是未知。
郑,史二人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不过见了恩师的玉印一眼,甘愿放弃土皇帝一般的荣华富贵,踏上造反的不归路。两人的心中早就知道活不成的,只是自己的命可以不要,家人,这几个小辈,他们还年轻,得好好活着。
血雨将至,叫他们来,是给每个人都安排好了退路。
郑新竹一个姑娘家,见过她的人并不算多,为她准备了一个画匠女儿的新身份,用贴身丫鬟做了替身。史家兄弟则被安排走水路出海,一路去琉球,俩人年少气盛,不肯在小地方隐姓埋名,这才有了先前史芝川怒骂两人的场景。
交代完另三人,郑先勇斜了刘灵官一眼,不再开口。他早早将刘灵官以女婿看待,怎么会不给他准备退路,不开口,是对他先前违反军令的惩戒。
“爹。”郑新竹见屋内气氛如此紧张,又怎会不知是父亲在有意刁难刘灵官,出口解围,“我还是想跟刘公子一起。”
郑先勇装作没听见,史芝川先饮口茶,不紧不慢地递个台阶,“郑姑娘和刘公子情投意合,只是碍于你我所为,困于此地未能成亲。依我看,你情我愿的事,不如就定在明日,办场酒宴,成全这桩美事。”
郑新竹当即羞红了脸,垂头不说话,拿眼睛偷偷瞥刘灵官,看他的反应。
刘灵官那张俊美的面庞上微微发皱,露了难色,郑先勇双目一咪,虎躯一抖,拍桌立起,还未开口,江阿狼赶忙上前抢先说话,“这谈婚论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个不能少,汇丰银号的老爷子还不知道此事...”
“我与郑姑娘两情相悦,只是婚姻大事定的如此仓促,确实有些不合情理...”刘灵官见形势不对,接话顺势往下说,目光无意瞥了郑新竹一眼,她眼里啜着泪,正偷偷看他,刘灵官心一软,话锋一转,“若是郑伯伯愿意,那,能娶郑姑娘,是小侄的福气,我心里自然是一百个高兴,只是这时日,明日,太仓促了吧。”
郑新竹破涕为笑,刘灵官心中五味杂陈,不再看她。
“就明日。”郑先勇满意坐下。
“我这媒人当的不错。”史芝川点点头,吩咐史家兄弟,“把家里的珊瑚,玛瑙一类的贵重物件都捡一捡,拖上几车送去郑府。”
如此,众人商量起婚礼诸事,直至入夜才各自散去。
宫城别院,小桥流水潺潺声,月下花满楼,即使隔着院墙,亦能听见院内咿咿呀呀的曲调和嬉笑声。
这处销金窟,只为军中的高级将领,有权有势的南镇抚司特设。
刘灵官和江阿狼径直坐在大厅一角听曲,戏台上,伶人唱着艳词俗调,周围人来人往,不时有相识的熟脸过来请好。
人多眼杂,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俩人的相聚不会引起过多的猜忌,嘈杂戏声中,再好的耳力也听不清两人间的窃窃私语。
“恭喜恭喜啊,抱得美人归。”江阿狼翘起脚来,点了半管福寿膏闻味儿,“江湖上,采花大盗裴空轮,销声匿迹咯。”
刘灵官摇了摇头,要了两壶酒来。
“谈正事,外面的消息,是如何传进城内的。”开门见山,刘灵官先提他最为不解的问题,他买通望楼才让消息得以在内外城出入,而郑先勇和史芝川先前的言论,连南京城外的消息都能知晓,显然是有着比他好得多的情报渠道。
江阿狼示意刘灵官附耳过来,两人好似在点评戏曲一般。
“旗语,在最接近扬子江的城墙上建了座极高的望楼,江上有游船,每日定时会送最新的消息来。送消息的人是东宫旧部,这股势力,怎么说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如此复杂的消息也能传递?旗语不是只有简单的几个指令吗?”刘灵官皱了眉头,他为了能看懂郑先勇的各式指令,特地花大价钱向兵士们请教过。
“另一种,打的是笔画。”江阿狼饮一口茶,再贴到刘灵官耳边,“坐到我这个位置上,才能发现郑先勇和史芝川的可怕之处,相较耿魁,两人并不显山露水,可做的事,筹备谋划无不缜密。在最富饶的江南地,吸了整整十年的民脂民膏,两人积累下来的势力财富远超我先前的想象。而这两个人都不是庸才,钱,全部花在了刀刃上,光被堵在这内城里的人马,就有三万余。”
“三万?把那些民工也给算上?”刘灵官不敢相信。
“精兵,至少三万。”江阿狼冷哼了一声,拈起一块果脯放入口中,一口吞下,“这两人想吃掉只有六千兵马的韩家军,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才六千,敢这么围城,先前这两人是被齐家三少的气势汹汹给唬到了,如今知道了真实人数,就有了无数方法把韩家军给吃死。”
“他们怎么会知道韩家军只有六千人!”
“你。”江阿狼耸了耸肩。
“我?”刘灵官皱了眉头,“什么意思?”
“郑先勇既然知道你递信,他肯定也知道信上的内容。”
“不可能...”刘灵官变了脸色。
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藏在账本的夹层里。”江阿狼叹了口气,“这两人是老狐狸了,这点伎俩在他们眼前像是小孩子过家家。郑先勇是特地不让你参与到军务中的,这样你递出去的消息大多无足轻重,而上一次的回信中,齐家三少的焦虑和怯懦一览无余。”
刘灵官倒吸一口凉气,刚才郑先勇敲打他,不动声色,何等城府,“既然发现了,为什么刚才不揭穿我?”
“退路,他真拿你当女婿看,你是暗桩,和齐家三少有往来,若是义军降了朝廷,你就能保郑新竹的命。”江阿狼倒了两杯酒,递给刘灵官一杯,自己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如果今日你不表态娶他女儿,你就没法活着出那院子。明天晚上,大婚过后,他会安排你们出城,所以,今天我俩算是饮过最后杯酒,刘大少,交待给你几句话。”
“出城?”刘灵官脊背一凉,打了个冷战,举杯的手停在半空,“如何出得去?降?还是灭了韩家军?”
“你不会真以为他们只是想修宫城吧。就他们那院子,后面一直在挖地道,直通紫金山。原本是想用来奇袭,偷袭韩家军的,先把你们放出去。”江阿狼托住刘灵官的小臂向上,非得他饮完才肯继续说话,“降?不可能,让你们走就是要了无牵挂。杀?估计不会,目前是在等韩家军的粮草耗尽自行离去。其实就看余子柒如何表态。”
刘灵官刚要继续发问,被江阿狼用手势制止,示意让自己先说完。
“先听我说,刘老弟,你我二人,决心做一件伟大的事。那日抽签,我运气没你好,领着幽月剑派走上了歧路。人爬的越高,享受过权力的滋味,就会沉溺其中。我派年青弟子,在仇杀逃亡中长大,没有念过什么书,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能吃的好用的好,别人见了害怕,就是活着的目的。”
“关于我们要做的事,背后的那些伟大的,深刻的道理,他们其实根本不明白,一开始的时候他们也觉得不好,自己在做恶事,自己在欺负别人,在欺压普通人,可渐渐地,就没有不好了,欺负别人成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因为别人也这样欺负过他们。”
“作恶,欺压,霸凌,在这些弟子的眼里都成了理所应当,我们在造反,在用武力获取自己想要的任何一切。人的欲望是填不满的,他们成了坏透了的恶人。”江阿狼苦笑起来,“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害了他们。”
“我不知道有一天我会不会和弟子们一样沉溺在权力中,一个双手沾满百姓鲜血的人,说自己是为了百姓...问心有愧。”江阿狼摇了摇头。
“刘老弟,我不相信自己可以不忘初心,你放心,我不会出卖你和计划,但以后,我的路...万人之上的位置...”江阿狼不断叹气,随即按了按刘灵官的肩膀,“但你的路,你还走在一条对的路上,如今发生的事远远超出掌控,单凭你我,无法在这场战争中逆转乾坤。对上郑史二人,齐家三少根本没有胜算,哪怕是叛军投降,功劳也是齐家韩家的,与你,怕是关系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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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的,明晚老老实实带着郑新竹走,想办法出海去找天心花,这是当今圣上最想要的东西,也是世上所有人最想要的东西。”江阿狼贴近,从内兜中摸出一个小锦囊塞进刘灵官的手中,“自私一点,计划是苏先生的,找到了东西是自己的,苏先生是圣人,很多想法是想当然,不切实际。把东西捏在手里,想要什么,自己去换。”
刘灵官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商人重利,他少时经商,浮沉多年,事情只看结果,过程,没那么重要,“今晚,可以让一个人用那密道吗?”
“不可以,看守很严,你今晚就想出去?”
“不。”刘灵官摇了摇头,“有一个人,我得把他放出去,但不能跟我一起走,郑先勇会杀了他。”
“谁?”
“狂澜生。”
......
黎明,天刚破晓。
扬子江上,一只战船静静停在邻近京师城的江边。
高高的望楼上,值夜的哨兵打着哈欠刚起,只看了那战船一眼,便叮嘱同伴擂起战鼓,舞起大旗来。
无需复杂的旗语,那只仿佛睡着了的战船上,挂着镇西王侯的军旗。
第一百零三章 第一声蝉
入夏,刚过巳时,天已大亮,略显温热的阳光洒在紫金山上,靠近内城城墙的低坡上有一个杨姓村落,十来户人,世代务农,在这低坡上开垦出一片田地,种些枇杷,杨梅,红桃一类的果树。
数天前,杨家村内,一处农户的屋院突然凹陷进地面,好在当时这家人在外务农,没有伤人。村里人以为是战事将近,触动南京城里的龙脉,吓得赶忙去紫金山上的朝天宫请皇室道观中的天师来查探。
村里人说的玄乎,结合时事,又事关龙脉,观主蒋子夫不敢怠慢,亲自领了几名得意弟子一同前来,正好看见郑,史二人手下最为强悍的虎威营从那处凹陷中爬出。
蒋子夫和弟子们被当场逮住,为了守秘,被虎威营带进京师城暂时关了起来。
朝天观中的天师常帮衬附近村民做些法事,村民热情好客,每进一次村一定是整村的七大姑八大姨一齐出动,问姻缘运势风水,不待个三四天别想回观。
因此朝天观中的道士们觉得观主数日未归只是平常小事,不以为然。恰巧还赶上传闻中怀了真龙圣君的皇妃莫青衫入观小住,同行中还有着三位剑主,若是算上皇妃更是有四位剑主齐聚一堂。圣上十年不朝不出京,朝天观中很久未迎来如此多的贵客,热闹坏了,无暇留意观主的消息。
直到昨日,几个与蒋子夫多年好友的老天师才察觉出不对来,皇妃亲至朝天宫的消息应该传遍了南京,观主蒋子夫却迟迟不来请安,问了接待百姓的道童们,之后再没听闻杨家村人的消息。众人合计,兴许出了什么事,偷偷派了几个弟子去杨家村查探,又是一晚未归。
今早几位老天师趁着晨课好一阵商量,决定将此怪事告诉皇妃莫青衫,以免皇妃觉得观主久不现身,误了礼数。
另外老天师们也存了私心。蒋子夫是佛寺里收养的孤儿,十五岁时得到旁听僧道论辩大会的资格,道派连败十年终获胜,蒋子夫也在那一年,他二十五岁时转而奉道。
蒋子夫对佛道都有所涉猎,是天师中极为罕见的炼体者,修炼的是佛教中最纯正的金刚不坏体,只是受限于心法口诀,境界停在了第七重巅峰。道派修行中,蒋子夫虽是阵师,但和随行的几名弟子一同成阵,配合起来,自然是默契无比,天下难逢敌手。
这样的实力去查探龙脉,久久未归,显然是出了事,皇妃加上随行者,四位剑主,个顶个的绝顶高手,自己等人比起蒋子夫一行人实力有些不济,不如请他们一同去。
事情玄奇,但想来不会比武当之旅更为震撼,叶殊担心两者之间会有关联,答应前去。于是众人留下欧阳靖保护莫青衫,古十二书,何春夏,叶殊,张舟粥,李思怡五人随一名吴姓老天师一同前往杨家村。
杨家村近了,隐隐能听见城墙那头京师城里的锣鼓声和鞭炮声,此刻已然正午,杨家村内不见炊烟,反而是有着衣着破破烂烂,看起来像灾民一样的人在陆陆续续向村外走。
叶殊一行人出现在村头,引人注目,有几个灾民打扮的人看见,突然间吹起口哨来,听见哨声的灾民们无论是否留意到叶殊等人,都立刻转身,快跑进村内。
“白日见鬼?这都是饿死的灾民?”张舟粥看着面前的怪异场景,有些摸不着头脑。
“人,这是锦衣卫的哨声,说。”叶殊听着这再熟悉不过的哨声,“训练相当有素,探子。”
“锦衣卫?”张舟粥满脸惭愧,但即便是他也反应过来,“南镇抚司的锦衣卫好像都在京师城内,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有密道连同内外城?”
蒋观主和村里的村民应该是被这些官兵抓住,众人立刻谨慎起来,摸出兵刃,先观察周围地势地形,不再向前。
忽而间村落里哨声大作,随即是箭矢破空声,叫喊声,列阵声,兵刃交击声,乱做一团。
“里面打起来了?会不会是村民?有没有可能是蒋观主?”何春夏道。
吴老天师摇摇头,“道派中人大多性格古怪,蒋观主算是特例,脾气特别好,不爱论辩争斗。”
“静观其变?还是过去看看?”古十二书皱了眉头,在成为雾山剑主前,他一直自称幽月弃徒,而在此刻,幽月剑派正在京师城内,据说无恶不作,也许此行会遇见故人。
“局势不明,小心被误伤,静观其变。”叶殊领着众人缓缓向前。
喧嚣中传来炸响,分不清是城墙那头的鞭炮声,还是杨家村里的火器声。
皇城内,红墙红纸红灯笼,随处可见的喜庆色彩,刚修缮完成的几处大殿经人连夜布置,此刻阳光洒落,金瓦琉璃光彩夺目,飞檐上的瑞兽栩栩如生,这座年久失修的皇室园林,终于显露了几分当年的庄严气象。
然而,被修缮一新的大殿却无人入内,今早,郑先勇顶着郑新竹的强烈不满强行将喜事的举办地点挪出皇城。一路操办下来,新娘子虽然撅着嘴,但顶着大红盖头,倒也没人瞧见。
念完长长的礼单,拜过天地,郑新竹仍在生气,早早回院休息去了,只留刘灵官作陪宾客,喝过一轮,江阿狼笑意盈盈上前给刘灵官敬酒。
“出事了。”江阿狼伏在刘灵官肩上耳语,外人看,像是兄弟之间的祝贺叮嘱,“你们出不去了。”
“什么意思?”刘灵官笑着点头。
“今天早上的消息,镇西王侯亲自率军来了南京。”
“什么!”刘灵官脸上,惊讶的眼神转瞬即逝,他轻轻挣脱开江阿狼,斜了一眼京城的方向,江阿狼摇了摇头,眼神向下瞥,点了点头确认,偏头侧向净房的方向。
刘灵官会意,两人跟宴上的宾客们又喝喝聊聊了一阵,错开时间借口小解离开,俩人轻功很高,翻上净房,藏在屋檐之上趴好,高望低,可以在不被发现的角度留意来往人群。
俩人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三万人马,加上困在京师城里,郑,史二人的三万,一共有六万人马,对上六千韩家军。”江阿狼叹了口气,“这样的仗,猪都会打。”
继续说话,“郑先勇临时变卦,决定不放你们走了,搏一搏嘛。镇西王侯余子柒来南京,是要称帝的,他和史芝川都是开国大将。背后有人撑腰,说话,做事,都硬气得多。这场皇权之争,就从南京开始,陕北西北,秦楚之地,都是镇西侯的地盘,拦在前面。江南一地,只有祝同生的祝家军,再往南走,各知府兵弱心不齐,如何站队还犹未可知,不足为虑。”
“论带兵打仗,圣上在余子柒面前就是个草包,只能下令立大将来伐,这个差事没有好下场,打赢,杀了镇西侯,等于谋杀亲王,死,打输,嘿嘿,打输也是死。”江阿狼摇头苦笑,“余子柒这手神来一笔,南京称帝,正式宣战,民心,硬实力,天时地利人和,他吗的全占了,你们没必要再逃,留下来,可能会和郑先勇一起青史留名。”
刘灵官扶额,一夜之间,形势逆转,他想起什么,语调高了些,“真龙!真龙在莫青衫的肚子里,余子柒毕竟是造反,逆天而行!民意不会在余子柒这边。”
江阿狼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眼神,“昨晚抓了几个小道士,最新的消息,莫青衫就在朝天宫,就他吗的跟饺子馅一样,真龙天子韩家军,全被余子柒包圆了,就等着被一口吃掉。”
“莫青衫?莫青衫怎么会来!”刘灵官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几天?还有几天?余子柒,几日会到?”
“今天过去,最多两日。不光是莫青衫,何春夏,叶殊,古十二书,齐白鱼,我,六名剑主齐聚南京,哼,有意思。”江阿狼拍了拍刘灵官,语重心长,“识时务者为俊杰,事已至此,回天乏术。你待会去找你老丈人,态度诚恳一点,就说你和齐家三少是好友,不想见城外的灾民受苦才出手相助。如今你和郑新竹已经成亲,忠孝不能两全,权衡之下,你还是选择站在自己的老丈人这一边。我想,他不会为难你,娶得贤妻,老老实实继续做你的汇丰银号少掌柜,苏先生,竹林党,出海,都忘了吧。”
沉默。
江阿狼知道刘灵官需要时间考虑,见四下无人,翻下净屋去小解,出门,正巧撞上进门的刘灵官。
“齐家三少不能死,我答应过齐白鱼,他的病,撑不了多久了。”刘灵官对江阿狼摇了摇头,找位置小解起来,“出海,他得活着出海,去找活下去的机会,我答应过很多人,要带他们出海,我答应过苏先生,要去找天心花,我刘家世代积累,才攒下炼丹的仙药,我不能看着这机会在我面前消逝...”
“呵呵。”江阿狼站在他身后,跟着摇了摇头,“要出海,不必急于一时嘛,等到余子柒登基坐稳皇位,凭你老丈人的地位,组织人手就是一句话的事...”
“你真的踏上那条不归路了。”刘灵官沉下脸来,转身,随即,整个人像是换了一副面庞,慷慨激昂起来,“等到余子柒坐稳皇位,再出海,找到天心花又怎么样,那只是给皇权奉上的贡品!你不要忘了,我们的商贾出身,我们的受人冷眼,我们所做的一切,是要把权力,自由,这样美好的东西,交还给每一个被欺压过,被束缚过,被羞辱过的人!”
江阿狼怔怔地看着他,沉默良久,突然噗嗤一笑。
“刘老弟,你我之间,心知肚明,装什么呢?你要找天心花,不也是在做长生梦嘛。你我出生商贾之家,身份确实低微,可如今,我的位置,万人之上,而你,娶了南京提督的女儿,背靠大树好乘凉。这时候搬出天下苍生来?你刘家替官僚做事,搜刮民脂民膏,赚百姓黑心钱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把钱分给百姓呢。”
江阿狼看见刘灵官两颊微红,眉宇间藏着几分失落,叹了口气,“昨夜的话说完,你我就已经分道扬镳,商人重利轻别离,我所追求,是名扬天下,历史由胜者书写,我希望能看见你口中的那些,可我不相信。看来,昨夜的话,你真的记住了。”
两人相视苦笑,一同出门,再去赴宴,刘灵官淡淡开口,“帮我个忙,带我和狂澜生去密道,我要杀出去。”
“郑姑娘怎么办?”江阿狼瞥一眼刘灵官,未见波澜,“好一个裴空轮,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够狠。你要知道,杀出去的代价是什么,汇丰银号会毁在你的手里。”
“商人重利轻别离,但,以信为本,说出去的话,要一诺千金。我答应过齐白鱼,要带他活着出海,我答应过苏先生,要找到天心花回来...我答应过自己...我是个商人,可我也想做一些伟大的事。”
“你还答应过郑姑娘要娶她。”江阿狼冷哼一声,刘灵官没有回应,再往前走,两人默契地错开脚步,一前一后。
“帮你一次。”
“多谢。”
两人回到宴席上,又饮了一轮,刘灵官装作不胜酒力,由江阿狼搀去郑新竹的小院歇息。
两人在闹洞房的喧闹声中被人群簇拥着愉悦送走,刚出了院门,郑先勇立刻冲宴席中的一位瘦削老者递过眼色,那老者站起,脚尖点地,岣嵝着的身影动如鬼魅,几个瞬身便消失在依旧吵嚷着的小院中。
那老者饶有兴致地看着江阿狼跟着没事人一样的刘灵官在宫城的回廊影壁上上窜下跳。江阿狼身为幽月剑主,轻功自不必说,刘灵官的另一个身份是采花大盗裴空轮,轻功甚至能和莫青衫的登云步法比肩,而这两人全力施为,向前赶路,却被那老者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闲庭信步一般。
很快,两人来到一座原本是用来放置杂物的小厢房,无足轻重的小地方,年久失修,也没被列入修缮的名册中,远看有些瘆人。
两人还未走近,厢房的门便已推开一条缝隙。
“你们被人跟踪了,没有脚步声,呼吸声也很轻,内家高手。”狂澜生笑了笑,从门缝里挤出半个身子来,压低声音传音入秘。他背了个很大的木头剑匣,剑匣里却只露出一只剑柄,素雪剑。
刘灵官和江阿狼立刻警觉起来,屏气凝神,“没有脚步,没有声音,你如何分辨出来的?”
“气味。”狂澜生点了点自己的鼻子,“他身上有股很好闻的陈酒味儿,老酒鬼了。”
刘灵官装作捏下巴思索,手指轻轻在脖颈处划过,狂澜生摇了摇头,“敌暗我明,他不主动出手,我们很难留下他,只能见机行事。”
江阿狼一个头两个大,“你俩决心杀出去,无所谓退路,若是这人被留下来,郑先勇会怀疑到我的头上,不能杀。但这人也会看见是我把你俩送出去,我还得想个说辞解释清楚。”
边走边说,狂澜生了解到何春夏,叶殊等人就在不远处的朝天宫,嘴角不自觉的上翘,欣喜起来。
很快,老者跟在三人身后,接近密道处所在的大院,狂澜生探头去看着没有岗哨的大门,突然皱眉,“出事了。”
“怎么?”
“太安静了,而且,血腥气很大。”
“也许是关押着的村民被杀了,而且依郑先勇的性子,肯定会放探子出去查探军情。”江阿狼摊了摊手,“好了,我就送到这里,你俩进去之前,趁我不备,偷袭,将我击晕。”随即故作惊讶,高声惊呼,“刘灵官!你这小人,居然背信弃义!骗我带你来到此处!虚伪小人!”
刘灵官懒得开口应答,狂澜生心领神会,从剑匣中抽出素雪剑就是一刺,江阿狼直挺挺倒地,嘴里嘟囔,“打晕懂不懂,刺我干什么。”
江阿狼倒地前叫嚷的声音足够大,大院里却依旧没有动静,刘灵官也察觉出不对来,站着的两人,一前一后,径直入院。
四方院子,三厢房,一影壁,坐北朝南,大院大屋,一间厢房便可容纳数十人同时居住。
院内堆积着被血色染红浮土和砖胚,像是一座简陋的坟墓,残躯尸块随处可见,地上的血液渐渐凝结。显然,这些穿着锁甲的精锐士兵是在不久前,甚至是一个时辰内被人杀死。
两人捂住口鼻,皱着脸,东厢的门窗皆被拆去,门槛后面可以瞧见向下延伸,新砌好的石阶,这就是那密道。
狂澜生突然耳尖一动,密道里传来登阶而上的脚步声。
他笑了笑,拔出背后剑匣里的素雪剑来。
刘灵官见状,小心翼翼地上前,与来人正巧打个了照面。
“淫贼?”
“别别别...别动手。”
......
入夏,刚过戌时,天色黝黑,无月深夜,闷热的屋中飘着一阵又一阵的蝉鸣。
四季之歌,夏的第一声蝉。
蒋子夫静静对着一盏烛火打坐,坐下的凉席被弟子们的臭汗侵蚀,弟子们无人入睡,都在这吵嚷的蝉声中辗转反侧。
数天之前,朝天宫来了几个杨家村的村民,说紫金山上杨家村中,龙脉异象。结合武当山真龙降世的传闻,蒋子夫不敢怠慢,带着门下弟子,匆匆前去,到了村口,杨家村的男女老少都聚在此,捧着自家收获的各式鲜果等候多时。
蒋子夫众星捧月般走在最前,领着百姓们去探查异象,刚进村,便看见一队军士从地底走出,黑铁锁甲雁翎盔,虎旗森森,神武非凡。
“这不是虎威营吗?”蒋子夫认得这身铠甲,转瞬间便明白过来,这凹陷并非龙脉出事,而是由京师城挖过来的地道。
双方对视,下一瞬,虎旗一挥,箭矢破空,尖叫声起,肉身砸地的闷响。
蒋子夫只是一个恍神,跟在身侧的几位杨家村民便已丧命,有反应不及的弟子,身负重伤。
战场上,弓箭为王,虎威营能成为郑,史二人手下最强的队伍,凭就是这手弓猎。
这条地道是奇兵,不可由外人知晓,从郑,史二人对着地图选好密道的出口时,杨家村,已经成了一片死地。
“休得伤人!”蒋子夫大吼出声,铁甲冰冷,箭矢不停,杨家村的村民转身,拼命尖叫着想要逃脱,露出后背直直逃跑的他们不过是活靶子,被无情的长箭穿心而过。
“我乃朝天宫观主蒋子夫!休得伤人!”蒋子夫大怒,运转劲力上前就要以身挡剑,“朝天宫弟子!结阵,护村民先走。”
铁军阵前,一位老者悍不畏死的高声呐喊,终于引起了军士们的注意。虎威营的将领邢冬眯着眼看了一会,待到蒋子夫冲到阵前才下令收箭。
“原来是蒋道长,我这眼神不好,没认出来,多得罪。”邢冬不紧不慢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军士们,“射腿,抓活的。”
“虐杀无辜百姓!郑先勇,史芝川就是这么教手下人的吗!”蒋子夫怒不可遏,“带我去见郑先勇!你们这些人,都要按军法处置!”
“蒋道长,如今虎威营是叛军,我敬你,才好声好气的和你说话。”邢冬摇摇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是打仗,只有胜负,没有军法。”目光不再看这个老者,握住身侧的旗杆一抖,军士们立刻卸下松木燕尾牌,挽住上前,盾后藏人,持长枪列阵,成圆弧形,反围住蒋子夫。
闪着寒光的枪头,坚实的长盾逼迫蒋子夫冷静下来,他浑身骨骼暴响,瘦削的身形在几个呼吸间变得伟岸起来,张开双手,提气,定神咒大声喝出!
在场所有人心神一悸,动作一顿,蒋子夫直冲向前,一拳轰出,重重砸在燕尾牌上,伴着一声闷响,持盾之人喷着血沫倒飞出去,战阵转瞬便被撕开一道裂口。
虎威营的军士未见惧色,十余杆长枪立刻直直前刺,架住蒋子夫的双臂大跨,硬生生将其戳退一步,持盾的前排军士见机聚拢来将那裂口补上。
蒋子夫双腿一前一后,拧个马步,浑身一抖一卸,双手撑开,画圆收拢,竟将刺中他的长枪尽数揉进双臂之中,马步一沉,便将枪头压在自己肋下,使其不能收回,一己之力,与十余人相持。
双方僵持不下,前排军士齐齐摸出近身用的弧形短刀,就要上前。
“蒋道长!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再动手,我就把跟你来的其他人,都杀个干净!”
这是来自邢冬的大喝声,蒋子夫耳边的世界渐渐安静,他回头,愣在原地。
满地狼藉,鲜果的汁水和血红混合着,被践踏的粉碎,零星的苟延残喘在地上艰难的向前扭动,一点点将最后的生机耗尽。
你死我活?好久没再听过这样的字眼,朝天宫中,十余年的安稳生涯让蒋子夫忘却了暴掠和残酷,他像是活在一个人性本善的桃源梦中。对于郑先勇史芝川的造反,他不以为然,闹剧罢了,韩家军围城,瓮中捉鳖,叛军不日就将投降。
此刻此景,杀戮犹如梦魇般撕开了他的臆想,大战,真的来了。
他的双臂渐渐无力,攥住的枪尖被一点点抽回。
活下来的不过十余人,多数是自己带来的道派弟子,面对军队的铁甲劲弓,弟子们只能自保,无暇助人。很快,村民和弟子们都被捆好,扔到密道口旁。
“蒋道长,你一把年纪,我们不为难你,跟着走吧?密道的消息不能外泄。”邢冬翻腕,大旗一抖,阵型一变,将蒋子夫团团围住,“你是炼体武者,不惧兵刃,可其他人,肉体凡胎,刀抹脖子就活不成,再动手,动一招,我就杀一个。”
蒋子夫看向弟子和村民们,眼神,没有人说话,无数的情感在眼神中交织着,场上的所有人,都看向蒋子夫,他叹了口气,松弛下来,“让我见郑先勇,我有话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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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你在郑大人那儿有面子,保不齐我这帮兄弟们真得受罚。”
走过密道,被关在这厢房中数日。
蝉鸣声又起了,吵嚷着,嘶吟着,好似有无限的力气。
蒋子夫耳尖一动,人声,脚步,厢房门口。
大门随即被人一脚踹开,邢冬打着哈欠,眯着眼往屋内瞧了两眼,手下兵士拖着几名血人扔进屋内。
一众弟子起身睁眼,认出那几人圣上朝天宫的道袍,变了脸色。
“我们是粗人,不通医术,这个点也没大夫,只有随身应急的伤药,你们看着办吧。”邢冬扔下怀中的一包药沫,转身关门。
过了一阵,蒋子夫正给那几名弟子探查伤势,邢冬又折返过来,一脚将门踹开,扔下整整一篮子红糖,“郑大人明日嫁女,兄弟们的婆娘儿女都在外城,没法带回家,大老爷们也吃不了这么多甜的,你们分吧。”
“不给药?给糖?”有弟子咬牙切齿的小声嘟囔。
“这不好?药是苦的,糖是甜的。”邢冬合上屋门。
门从来没有锁过。
这屋子关不住一名七重山巅峰的炼体武者,锁住蒋子夫的,是人。
那几名弟子被严刑拷打,没捱过午夜就断了气。
从他们临死前的喃喃中,蒋子夫知道了两件很重要的事。
莫青衫在朝天宫。
郑先勇知道了此事。
密道出口的杨家村,离紫金山上的朝天宫,不过一两个时辰的脚程。郑先勇既然知道了此事,就一定会把莫青衫抓进内城。
午夜,再无蝉鸣,蒋子夫想要外出,将死去弟子们的尸首埋葬,被邢冬拒绝。
他静静在弟子的尸首边打坐。
寂静的午夜,突然有细细的声音轻轻飘散。
无人入睡,有弟子在小声啜泣着。
蒋子夫是个温和的人,他是被寺庙收养的孤儿,禅师们教会给他逆来顺受。
苦难会过去的,只要你默默忍受。
打坐参禅,是自省自观,他入定的功夫很深,再聒噪的蝉声,他都可以静静打坐,定下心神,这是他在修行。
再聒噪的蝉声,他都可以定下心神来。
这细小的,飘散的啜泣声。
蒋子夫的心越跳越快。
他睁开了眼。
“明日,我们回朝天宫。”
第一百零四章 陵
缀花乌纱,圆领绛纱袍,东带披红,秀云官靴,衬上刘灵官那对迷离深情的桃花眼,好一个风流俊美的新郎官。
“淫贼你这身打扮...”何春夏冲狂澜生挥挥手,缓缓将长剑收回,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着刘灵官,“为了兄弟放弃美人的逃婚少掌柜?”
刘灵官皱眉,挠了挠头,先瞥一眼狂澜生,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齐家三少来,只得点了点头。
其余人从地道出来,陆续踏入院内,张舟粥提着油灯,院里,残骸的血腥味还未完全散去,令他反胃至极,“蒋观主下手有点狠啊。”
“蒋观主?这些是朝天宫的观主蒋子夫干的?怎么会?”刘灵官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叶殊,李思怡,古十二书?刘灵官心中有诸多疑问,一一问询,“你们怎么会发现这密道?跟蒋观主有关?进城来,想干什么?”
“蒋观主发现了密道,被虎威营胁迫进城里来做质。”叶殊叹了口气,接过狂澜生递回的素雪剑,在熟悉的位置佩好,“他本来想把一同关押着的弟子和村民们都带出去,结果,刚才在杨家村的一场厮杀,弟子和村民们都没能活下来。”
古十二书接话,“我们是来寻蒋观主的,结果在杨家村知道了这些事,蒋观主负伤,吴天师先带他回朝天宫。来的路上,看见南镇抚司的探子散入外城,我们就想来内城查探些情况。”
“嘘!”
狂澜生抽了抽鼻子,压低声音,“这里血腥味太重,很难辨出先前跟着我们的那个人身上的酒气,先回地道,城里的情况,问郑家的新郎官再合适不过,慢慢聊。”
众人见他神情严肃,压下疑问,闷头跟着他回了地道往内城走,一路上听着刘灵官透露出的消息,余子柒的到来,郑先勇的挣扎,还有江阿狼的堕落...越听越心惊。
蒋子夫匆匆离去,他口中的事,众人并不能完全理解,直到此刻,刘灵官的解释才让众人窥见暗处的盘根错节。
众人本想着兵分两路,刘灵官和狂澜生去找齐家三少,商议军事,跟着韩家军一同撤离南京。其他人立刻接莫青衫出南京,去淮安寻求祝同生的庇护,之后再想办法送她回北京。
密道即将走完,计划却被狂澜生否决。
他犹豫了一阵,还是将那日在画舫瞧见的,齐白羽的所作所为与众人说了。何春夏,叶殊,李思怡三人登上过石桥,结合庄周的言论,能将一切联系起来。
齐白羽根本不会在乎皇权归属和输赢,他只想让大余朝流更多的血,消散在天地间的魂魄越多,天的力量就会越强大。
另三人只以为是什么道派的玄奇怪谈,天机一脉的私人恩怨。军机,刻不容缓,齐白羽既然不能信任,那就让刘灵官单独去找齐家三少,只交待军情,快去快离,和众人在城外会和,一起逃去淮安。
出了密道,分道扬镳。
京师城内,酒宴依旧,犹如鬼魅般的瘦削老者飘忽到郑先勇的身后,伏在耳边轻声细语。
郑先勇因为酒劲泛红的脸颊开始一点点发黑,他长吸了数口气,饮过几口凉茶,冷着脸唤来酒席中的亲信,差人去请史芝川。大婚当日,女婿出逃,此事太过丢脸,领了众人去其他院子。
“事情,先别告诉新竹,就说战事吃紧,我招刘灵官过去议事。”郑先勇背过手去,在屋中来回踱步,史芝川坐在椅上,瞥江阿狼的位置,瘦削老者上前,伏在他耳边,照旧将先前的话说了一遍。
史芝川脸色一沉,颤颤巍巍地举杯,饮过茶后,将茶杯重重拍在小桌上,“邢冬!出这么大的事,也敢欺上瞒下!除去执勤的守备军,一个时辰内,我和郑大人手底下能调动的兵马有多少?”
屋外候着的人不知实情,满脸狐疑,“一个时辰?不到三千。”
“立刻集结,都往虎威营邢冬的那个院子里赶。”史芝川不假思索,“院里有挖好的密道,直接进密道,密道出口是紫金山的杨家村,不必停留,上山,赶去朝天宫。”
史芝川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郑先勇的肩膀,“蒋子夫与你交好,杀上朝天宫抓莫青衫,还是我来吧。军情刻不容缓,最迟今夜,你就得聚集人马,杀出城外,突袭韩家军...”
郑先勇停步,“突袭韩家军做什么?”
“齐家韩家一定会忠于余谷丰,灭掉齐家三少和韩家军等于削弱朝廷势力。况且,如果在刘灵官的劝说下,韩家军撤出城外,与祝同生会和...祝同生可是块硬骨头,他手里,多出的六千兵马不可小觑,不如趁现在突袭,灭掉韩家军,代价最小。”
“如今齐家三少的位置不明,韩家军四分五裂,各自为战,围城的围城,救济灾民的救济灾民,都是些散兵游勇,一打就溃不成军,散入百姓中,还得挨家挨户的清理俘虏。”郑先勇摇了摇头,“他们撤兵,我们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南京,在镇西王那是大功一件。他们不撤,要继续打,就得集中力量,然而寡不敌众,我们和镇西王前后夹击,迟早一网打尽。依我之见,优势在我,韩家军不必理会,朝天宫内,莫青衫肚子里的龙种才是重中之重。”
史芝川正欲反驳,被郑先勇抢话,“镇西王迟早要登基称皇,还得去朝天宫祭祖!恶人你来当,蒋道长毕竟和我多年故交,留他一命好说话。切记,朝天宫是皇陵,动武可以,不要滥杀,你若是看见邢冬,就地正法!”
“坐一望三?先拿了莫青衫再说,不能为了八字没一撇的事手下留情。朝天宫里的道士为余朝先祖们守陵,余子柒不是正统,绝不会承认,况且莫青衫怀了真龙在,朝天宫的道士肯定死斗到底不肯放人,还是全杀了罢。”史芝川并不赞同,“变数诸多,刘灵官既然能从江阿狼口中知道密道,带去给齐家三少的机密怕是...此时不趁乱诛杀,小心养虎为患。”
郑先勇闭了眼,沉思良久,叹了口气,“有理,对不住蒋道长了。你先去请莫青衫,我集结人马,趁夜色,拿下韩家军,收复外城。”言罢,他瞪圆了双眼,熊熊怒火在眼中燃烧,他的眼神挨个扫过屋里屋外的其他人,“刘灵官立功心切,领了一支骑兵夜袭韩家军,战死。”
众人混迹官场多年,只消只言片语便能够心领神会。郑大人的女儿,论门第,千金之躯,今日下嫁给一个商贾出身的升斗小民,女婿却叛逃投奔敌军,这事可是闹了大笑话,传出去影响士气,也影响郑大人的颜面。此话一出,其实是在提醒诸位,若是在敌军中看见郑大人的小婿,杀!
日头降了,何春夏一行人肚饿难耐,在朝天宫吃了些饭菜充饥,刚收拾好行李准备下山,就有道童来报,说山上的几条路皆被史芝川率领的叛军堵死。
铮铮铁甲,藤牌腰刀,川字大旗,一字排开,立在朝天宫的正门,一座青石牌坊前。灰色石阶,经历过无数岁月的消逝来去,如今它被军靴踏上,静静地等待被染上新的血色。
两支十丈来高的巨树,相隔三丈三,由余朝先祖栽种在牌坊两侧,如今枝杈遮蔽一方,好似镇守在此处的巨像,俯视众生。朝天宫三字劲草同样由余朝先祖写下,在牌坊高处的巨匾上,数百年的风雨侵蚀让这三个大字有着岁月沉淀留下的古朴威严,令人望而生畏。
这巨木牌楼,犹如一道无形的天堑,将史家军和道派弟子分隔开。
牌坊后,正殿前,场地广阔,道路延展。朝天宫是皇家道观,每座殿观都建的大气磅礴,视野开阔,没有隐蔽处可以藏身,这牌楼后的广场便是朝天宫弟子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对峙的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道派弟子无甲,人数劣势太大。史家军则是被皇室陵墓的气势威慑,不敢轻易上前侵扰。
余朝先祖在紫金山修建陵墓,为防盗墓,陵墓群藏进山体之内,另在山上建成朝天宫,一阴一阳,让道派弟子世代在观中为皇家守陵,陵墓的真正位置只有历代观主知晓。
史家军是叛军,在皇室威严之下,气势先弱了,另外史芝川有意锻炼史庭涵,史庭诚两兄弟,安排他俩从主道进攻,自己则严防小道歧路,不让莫青衫有可乘之机。史家军没有主帅撑腰,有些露怯。
何春夏一行人匆匆赶到牌坊前,助朝天宫弟子守门,藏在藤牌后的史家兄弟探出头来,认出众人腰间佩的长剑,数位剑主都在,猜测莫青衫应该一同到了,史庭涵举着藤牌上前说话。
“听闻莫青衫莫妃在朝天宫小住,此地毕竟是在山野之间,吃穿用度多有不便,莫妃怀了龙种。家父史芝川,前段时日已将宫城修缮一新,恳请莫妃移步去宫城中休养。”
莫青衫本想开口婉拒,欧阳靖立刻上前将她挡在身后,小声与身边的众人说话。
“这些人没见过莫青衫的样子,试试看能不能用李姑娘或何姑娘来个狸猫换太子,先把假皇妃交出去,再找机会救人。”
何春夏跃跃欲试,二话不说就将自己的长恨剑和莫青衫的秋水剑交换过来。
叶殊赶忙摇头,“这段时日,南京城,朝天宫,见过衫衫的人不少,拿春夏去替,容易被识破。先看看来了多少人,若是人少,杀出去便是,若是人多,凭我们的武艺,保衫衫走也不是什么难事。”
无人应答,史庭涵狐疑回头,与守在战鼓边上的史庭诚交换几个眼神,正欲下令强攻,却看见欧阳靖背着长枪上前,“莫妃身怀龙种,路上受了风寒,朝天宫中各位道人医术高超,在此调养是最好不过。莫妃谢过史大人的美意,请两位公子回去罢,若是担心莫妃吃穿用度不便,各式吃用拉上几车来便是,不必兴师动众。”
广场上的道派弟子们越聚越多,不少人持符纸,法器,各式兵刃前来支援。该不该先动手开杀戒?史庭涵心急如焚,只得退回军中和史庭诚商议,史芝川派来督军的亲信摇了摇头,在长阶点起狼烟,直直腾上云霄。
史庭涵叹了口气,从内兜中掏出几颗干瘪的玉米粒捧在手心,没过一会,一只灰鸽携一张纸条,飞入他手中。
拆开字条看过,史庭涵信心满满地再度踏前。
“朝天宫观主蒋子夫,残暴无度!杀我虎威营将士,迫害杨家村村民,莫妃千金之躯,岂能留在此地受小人迫害!”
“你血口喷人!”
“胡说!”
“蒋观主岂是你等小人可以污蔑!”
...
群情激奋,这下激得朝天宫弟子们破口大骂,史庭涵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前排的将士们,不慌不忙地继续开口,“朝天宫中弟子,冥顽不化,包庇恶行,为情理法度所不容,今日,我史家军,为莫妃和龙种,铲除这帮贼子,将士们听令!”
“杀!”
战鼓擂起!史家军士气大涨,史庭涵的谎言众人心知肚明,可凡事有了借口,心里就有了底气。第一排的军士抽刀持盾向前,后排军士登阶而上,步步紧逼。
“找死。”莫青衫皱起了眉头,手已经扶在长恨剑柄之上,“颠倒黑白的小人,最为讨厌。”
欧阳靖扯下背后那杆梨花枪,摩挲着枪身,横枪上前。枪杆前端挂着一只铁质圆筒,经过孙如虎改良后,可以喷出毒火。
“此地乃皇室陵墓,擅入者,死!伤了莫妃,你史家,满门抄斩!”
史家军停步,犹豫不前。
“我史家尊余子柒为帝,踏上这条不归路,就只剩两个结局!”藏在军中的史庭诚突然立起,大吼出声,重重擂鼓,“要么荣华富贵!要么孤魂野鬼!压上去!”
牌坊前的史家军越来越多,一排,两排,渐渐,藤盾压近朝天宫的劲草牌匾,双方的距离,只剩五丈。
五丈,连箭搭上弦的声音都听得见。
血肉之躯,对上战阵,铁甲,利箭,锋刀。
朝天宫弟子,布衣道袍,寸步不让。
史庭涵藏在军士身后,探头,目光对上欧阳靖,冷笑开口,“小心,别伤着了莫妃,男的随便杀,女的...除莫妃外,其他的女子就分给大家享受,都记得抓活的!”
何春夏,莫青衫,以及朝天宫中的青年道人,受此挑衅,气愤不堪,持剑就要上前拼杀。叶殊知道此话一出,就是双方撕破脸将搏命大战,史家军纪律严明,进退章法有序,本就是敌强我弱,千万不能自乱阵脚,意气用事,只得扯着嗓子大吼让道人们退步,不要抢攻。
兵刃砍在藤盾上,发出一声声闷响,史家军持盾的前排将士们只是身形顿了一顿,立刻如同掠食者看见猎物一般,亮出凶恶的獠牙来。
惨叫声起。
腰刀挥砍,长枪直刺,后排的箭矢齐齐飞出,道派弟子们终究只是血肉之躯,一腔奋勇,不过是让鲜血溅上了史家军的衣角。
只有何,莫二位女子,一前一后,相互照应,配合无间。何春夏凭借快剑破甲,一刺之威,无人可挡,硬生生将战阵撕开一道缺口,莫青衫跟在何春夏身后,身形左右掠动,登云步法腾挪移转,幽月,雾山两种剑法交替施展,替何春夏拦下侧边攻来的枪尖刀刃。
“秋水剑?”两人在战场上极为显眼,史庭涵认出何春夏手中的长剑,“抓活的,抓活的,那是莫妃和何春夏!”
鼓声变化,战阵开始收缩合围,向何,莫二人靠拢,叶殊在乱军中竭力替李思怡,张舟粥二人挡箭,无暇顾及。
古十二书和欧阳靖交换个眼神,看向藏在石阶口的史庭诚,史庭涵两兄弟,史家军人数众多,凭朝天宫的弟子们不会是对手,短短几个照面,这些道人们已经伤亡惨重。他们几人确实是绝顶高手,可面对训练有素的军中战阵,正面硬刚,哪怕是一人砍一刀,累也累死了,不可熬战。
史家军不会对何莫二人下杀手,擒贼先擒王。
古十二书左手一翻,数枚桃花细针捏在手中,矮下身子藏进人群,雾山剑只拆挡不进攻,借助人群遮掩身形,暗自前进。
欧阳靖则是长枪一横,径直冲阵,毒火喷射,横扫一片,藤盾上特制涂料,不惧水火,但高温之下,军士们只得弃盾。毒雾则在战场上散开,不分敌我,欧阳靖面前的十余名史家军士,顿时胸闷气短,力不能出。
长枪乃百兵之王,专为战场而生,欧阳靖一杆梨花枪抖开,不过短短一炷香的功夫,生生戳倒数十人,霸道非常,架枪就向史家兄弟冲去。史庭城自然留意到,拼命擂鼓,“拦住他拦住他。保护主帅!”
史庭涵见欧阳靖来势汹汹,二话不说,反身逆行,逃下阶梯,史家军中数位精锐立刻向擂鼓发令的史庭诚聚拢。
古十二书本想和欧阳靖声东击西,由欧阳靖吸引目光,自己出手偷袭,结果这两兄弟太过惜命,自己还未摸到跟前,欧阳靖更是隔着十万八千里,两人就开始逃命。
计划失败,古十二书和欧阳靖都深入史家军中,孤立无援,陷入苦战。
朝天宫弟子节节败退,史家军越逼越前,早已迈过牌坊来到广场之上,只是莫青衫已经现身,不必深入各殿去搜,千余将士占据广场,凭着装备和战鼓指挥变阵,不慌不忙的将何春夏和莫青衫团团围住。
这两个姑娘剑快,步法巧妙,在付出数十条人命后,史家军不再与两人交手,而是后撤,保持距离,以两人为圆心合围,两人进步就退开,若是跟不上两人脚步不及撤退,那就凭借盾甲硬抗一记,盾被戳穿,滚地就走,由其他军士补上位置。
圆圈外围的军士投掷了好几次捕兽网,均被何春夏数剑划断,两人身法灵活,毒镖难中,一时间也拿两个姑娘没有办法。不过史家兄弟并不着急,外围的军士可以随意更换,如此慢慢消耗两人体力,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两个女子,能有多少力气?待到两人精疲力尽,绑了回去便是。
叶殊领着两个小辈撤回大殿,广场之上,留下一地尸首,只有古十二书,欧阳靖,何春夏,莫青衫四人还在苦苦鏖战,大殿以高打低,弟子们不断投掷物件砸下,加上史家军无意进攻,勉强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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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内,蒋子夫刚被几位老天师抬来,居高临下,看见广场上的惨状,蒋子夫不住叹气,清点过人数,今日之前,朝天宫各殿弟子共三百余人,如今只剩下一半。广场上的莫青衫等人或被抓或战死,迟早的事。
蒋子夫从决定杀回朝天宫时就想过郑史二人会出兵朝天宫,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他还没能从失去弟子和杨家村民的悲痛走出来,朝天宫已经惨招毒手。
这就是战争,要流很多血,要死很多人。
蒋子夫横下心来,清了清嗓子,发劲,声如洪雷,在大殿回荡。
“今日事,我对不住大家,咱们得送莫姑娘出城,朝天宫弟子,世代为大余朝守陵,绝不能让我大余朝的真龙落入叛臣贼子的手中!”
“真龙降世,我大余朝,终于又迎来一个明君,如今已是盛世,在这个明君的指引之下,大余朝一定会更伟大,大余朝的子民,一定会过上更幸福的生活。”
“没有流离失所,没有被遗弃的孤儿...”
朝天宫弟子,一生为皇室守陵,入选者多为孤儿出身,了无牵挂。
蒋子夫突然笑了笑,“可惜,可惜。我们看不到那样的世界了,可惜。”
“朝天宫弟子!列阵!”
蒋子夫从座上立起,他的白发白眉在几个眨眼变成黝黑,整个人高大起来,容光焕发。
这是他的最后一战,他已燃尽所有心血。
金刚不坏,八重山!
朝天宫中弟子默默结阵,默默亮出兵刃,跟上蒋子夫的脚步,踏出殿外。
叶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攥紧了素雪剑,交待张舟粥护好李思怡。
莫青衫已无身孕,他们只是在为一个谎言,白白葬送自己的性命。
谎言又如何呢,他们在为伟大的梦,慷然赴死。
厮杀声。
与此同时,紫金山下,脚步声沉。
齐白钰,齐白鱼,刘灵官三人,骑马再前,六千韩家军,尽数跟在身后。
抬眼,狼烟。
第一百零五章 灵
踏前歌。
登云步法。
幽月剑法。
画雨雾山诀。
剑心通明。
...
莫青衫手中的长恨剑越来越沉重,她的动作不自觉地开始放缓,长时间的鏖战让她身心俱疲,她累了,脑海中在不断重复自己修习过的功法剑诀,逼迫着自己出剑。
而围住她和何春夏的史家军...还是一样地砍不尽的藤盾战阵,还是一样地人头攒动,密密麻麻。
在这喧嚣吵闹的战场上,莫青衫垂了眼,安静下来,盯着身前的那个背影。
何春夏,她还在拼命,拼命想冲出一条路来,带自己走。
莫青衫和何春夏在今天都是第一次杀人,死在她俩剑下的有很多人,数不过来。莫青衫手中的长恨剑上,衣襟上,脸上...血,刚干涸在皮肤上,又被溅上新的,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她无暇顾及这些人倒下时的眼神,不关心他们是否有妻儿家世,也不为临死前的惨叫呻吟动容。
这些人要她,要她的命,要她肚子里的龙种。想到这里,她很想放声大笑,大笑着对所有人宣布她已经将那个丑陋的真龙扼杀在一个破旧不堪的澡盆里。
可她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她只是出剑,出剑。好像出剑,可以斩断余谷丰带给她的羞辱,斩断世人强加给她的这些期许,斩断爷爷不肯传剑给她的委屈。
宁可战死,绝不低头!
在意志和情绪的支撑下,她艰难地,恶狠狠地继续出剑。溅在长恨剑上的血渍一点点融进剑身,倒在地上的尸首,有若有若无的烟气飘起又散去。
正殿广场上突然传来雷鸣般的大喝声,蒋子夫率朝天宫弟子结阵杀出。史家军并未想要将朝天宫众人赶尽杀绝,此刻正围住四人作战,对反攻没有防备,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蒋子夫一马当先,凭借一对铁拳,生生轰出万夫莫当之勇,铁拳所至之处,持盾军士皆倒飞出去,被余威震荡内伤,吐血不止。如此神威,史家军来不及变阵应对,被蒋子夫杀出一条血路。
鼓声起!
史庭诚反应过来,重重擂鼓发令,围阵中,围住四人的外围军士立刻撤出,转身去驰援其他人。被围住的四名绝顶高手得以喘息,缓下自己的进攻节奏,留存体力,等待时机突围。
朝天宫中弟子平日里处理的都是些紫金山上村民们的日常事务,没经历过什么斩妖除魔式的战斗,所结的阵法也只是祭祀大典时的站位,然而此刻凭一腔孤勇向前,舍生忘死!在蒋子夫的带领下,竟能冲乱史家军的战阵,一时间士气大涨,各显神通,各类水火术法,烟雾符纸拼命往军阵里砸。
史家军面对刀枪剑戟能从容面对,对于水火雾毒等术法不知该如何招架,挡在最前的军士下意识后撤,而听鼓声下令支援的军士又在向前顶。
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史庭诚的鼓声被叫嚷声和爆炸声盖过,有些军士无头苍蝇般在场上乱转,有些军士听从指令,却陷入迷雾,无法辨别方位,只得和眼前的道人们厮杀起来。
被围住的四人见场上的军士全把注意力集中在蒋子夫和一干弟子的身上,当即抓住机会各自出手,往大殿方向回攻。
欧阳靖手中的梨花枪早已卸下长筒,扭身一斜,长枪连点飞刺,用杆身抽带抖,卸开左右两侧军士,直冲向莫青衫,何春夏要与两人会和。
古十二书则在佯攻撤步,有意引着军士们往广场边的墙壁走,接近镂着图腾的龙柱一跃腾起,借着凸起,手脚并用窜上墙檐,脚尖轻点,朝着大殿的方向一边躲避飞来的箭矢一边极速奔驰。他的两侧,一边是高崖森海,深不见底,一边是喊杀震天的广场,此举属实是艺高人胆大。
围住莫青衫,何春夏两人的军士最多,抓莫妃回京师城,史家军此行只为这件事,一众军士严防死守,不给二人可乘之机。
蒋子夫虽来势汹汹,可史家军毕竟人多势众,凭借十倍的人数优势阻住朝天宫弟子们的前进脚步,场内双方僵持不下。
若是陷入苦战,史家军从突袭中反应过来,就会把朝天宫弟子这点人吃干抹净。何春夏迫不得已,狠下心来,心念一动,莫青衫手中的长恨微微一颤。
庄周不久前曾以凤鸣声震慑过何春夏的心魄,令她无法再御剑,脑海中刚闪过这念头,额角边立刻如针扎般刺痛,何春夏咬紧了牙关,强忍疼痛开口。
“站到我的身后,跟紧我。”
“...什么?”莫青衫不解,她太疲惫了,呆了一阵,猜测何春夏大概是找到了破局之法,才应答。
“嗯。”脚下划个半圆,转到何春夏身后。
“松手。”
“嗯?”
下一瞬莫青衫右手握住的长恨剑传来一股巨力,从她手中挣脱飞出,垂在何春夏左肩边上,搭配她的右手剑交替刺。飞在空中的长恨剑来去自如,锋锐非凡,藤盾纷纷被刺穿。
何春夏手持一剑,心持一剑,配合无间,破盾穿甲,无法阻挡,面前的兵士们挨个倒下,被困了许久的两位姑娘终于杀出了一条血路。
史家军士兵那里见过这等奇事,以为见了妖邪,畏惧情绪传染开来,避之不及,纷纷给两人让路。蒋子夫见状,身形再度暴涨几分,无数个重拳跟上脚步,将挡在自己身前的持盾士兵统统轰飞。
他不顾及砍在身上的刀刃,卡在肉里的箭矢,他只是向前冲去。
欧阳靖,蒋子夫,何春夏三名高手同时发力拼命,终于在人头攒动,军阵严密的广场上汇合。
蒋子夫雷鸣般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撤回大殿!”朝天宫弟子奋力跟上蒋观主,以血肉之躯掩护莫青衫回撤。
何春夏默默将长恨剑和秋水剑递给莫青衫,心神再支撑不住,好似有铁锥砸烂脑髓,痛得七窍流血,晕死过去。
叶殊也上前来援,背好何春夏,以数名高手为矛尖,众人再度杀回大殿。
蒋子夫一马当先跃入大门,看见一个人的身影,会意一笑,点点头,开口,无比悲戚。
“二十岁以下的朝天宫弟子,随此人一同离去。”
无人出列,蒋子夫转身,领着弟子们封上大殿的门,他们会为莫青衫的逃离拖延时间,血战到底。
有一个人,自史家军上山后,一直没有现身,此刻他出现在大殿,等候多时。
狂澜生。
有重要的事托付在了他的肩上,他拿着地图,奔走着想要去寻找到一条下山的小路。
他看见史芝川摸出早已写好的密信系在灰鸽的腿上,他看见打着哈欠的小队军士将每一条小道堵死,他看见史家军中,很多张同他手里一模一样的地图。
其实不一样,狂澜生手中的地图,多出来一条路。
蒋子夫画下的,只有历代朝天宫观主才知道的路。
只有这条路可走?
狂澜生结束在外的勘探,飞速赶回,赶上众人在广场上鏖战,古十二书逃窜飞身滚入大殿,张舟粥和李思怡在大殿里将小型神像和桌凳堆成矮墙用作防守。
狂澜生看见广场上蒋子夫奋勇向前的身影,一个时辰以前,这个老者,还虚弱地倚靠在太师椅上,语重心长地叮嘱自己。
“你,是十四先生的弟子?那个半人半妖?”蒋子夫强撑着虚弱的身躯,竭力挤出个和善的笑容来,“之前你们来南京,我还托郑先勇邀十四先生到朝天宫小聚,唉,后来发生的事,真没想到。”
“算是吧,我娘和他是故交。”狂澜生叹了口气,“那时候,郑先勇暗中谋划除去十四先生,又怎么会为您带话呢。”
“史家军压上朝天宫,没想到会这么快...我想,今日,莫姑娘和我这朝天宫,怕是凶多吉少了。”蒋子夫伸手招呼一旁的道童过来,“你是个异类,却在圣上身边贴身护卫近十年,你是信得过的人,所以我把这件东西交给你。”
那道童将手中捧好的一个刻着各式咒文的木盒递过,作揖退下。
狂澜生瞥一眼那木盒,左眼皮不自觉地跳动两下,那盒子竟然是以云灵木制成。云灵木对妖的修行有益,刘灵官能收买狂澜生出海,便是许下了赠予狂澜生一小块云灵木的誓言。而如今,这盒子,和盒子里的东西,都要交给自己?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狂澜生皱了眉头,并不开口应答。
“抱歉,你毕竟是半人半妖,朝天宫的观主,若是让你继承,难免惹人非议,我希望你可以等到一个合适的人,一个合适的朝天宫观主,把东西连同这个秘密一起,再转交给他。”蒋子夫见他神色凝重,又笑了笑,抬手示意狂澜生凑近,“附耳过来吧,我会告诉你,只有朝天宫历代观主才能知晓的秘密,帝陵的真正位置。”
“如今的朝天宫中,没有合适的人吗?”狂澜生摇了摇头,不肯挪步。
“曾经有,死在杨家村了。”蒋子夫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悲痛,“之后的局势会动荡不明,朝天宫的观主,不知道会是谁,半人半妖的寿命很长,如果继任者不够资格,那就不要给他,等下一位。”
“事关重大,托付给我?”
“十四先生的弟子,蟒袍侍卫,凭你和圣上的关系,我相信你,你绝不会将莫姑娘交出去给逆贼。”蒋子夫从怀中摸出血迹斑斑的图纸,颤巍巍地强撑着起身,将木盒和图纸硬塞到狂澜生的手中,“这张地图,记载了紫金山上的各条小路,你轻功高,动作快,先去查探有没有下山的小道可以走。”
狂澜生不好意思推开这个无比真切的老者,只得叹气,点头接下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由得蒋子夫伏在他耳边将帝陵的位置说了。
“如果无路可走,就带莫青衫去帝陵,她怀了真龙,余朝先祖会庇护她的。”
这是蒋子夫第一次和狂澜生说话,蒋子夫毫无保留的信任这个第一次见到的异类,将朝天宫的至宝和秘密托付给他。
第二次见面,蒋子夫将莫青衫托付给他。
狂澜生摩挲着怀里的云灵木盒,领着莫青衫一行人转身就走,他们,只剩下最后一条路。
帝陵。
大殿前,鼓声大作,史庭诚命令史家军拼命进攻,战阵凶恶,却被朝天宫的弟子们一次又一次的击退。
每一次进攻,留下的尸首,有史家军的,也有朝天宫弟子们的,渐渐,朝天宫的道袍,还站着的,只剩下一位浑身被血染红的老者。
终于,这名老者垂下双拳,吐出几大口鲜血,跪倒在地,长发猎猎在风中飘散,蒋子夫高昂着的头颅终于低下,双眼中的神采涣散消逝。
他惦念着杨家村民们,惦念着莫青衫,惦念着大余朝,惦念着无辜死去的朝天宫弟子们。
“可惜。”
他长长叹了口气,他的最后一口气。
史家军冲开大殿的大门,在整座朝天宫中搜寻着莫青衫的身影,一无所获。
小书亭
史庭诚,史庭涵二人一筹莫展,只得再度升起狼烟向父亲求援。
一刻后,等来的,却不是父亲的灰色信鸽,而是登阶而上,同样列阵向前的韩家军。
齐白钰一马当先,取下腰间的白玉弓,一箭射出,红烟在空中炸开。
杀!
......
齐白羽闭眼再睁,双眸被染上深邃的黑,一名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和一名中年男子候在他的左右两侧,与其是说三个活人,不如说是三具面无表情的行尸走肉。
他走到悬崖边缘,向下看,静静注视着缭绕浓雾中若隐若现的黑色湖水。
纵身一跃。
他的肉身砸进冰冷刺骨的死水中,这水,至清至澈,光却无法穿透,连虾蟹水草这等顽强的小生命也不能在水中存活。
齐白羽睁开眼,他的双眸与这片水域相融。
三具肉体在无尽的黑暗中一点点下坠,直到踏足在坚实的青石台阶上。
黑暗中,两团萤火从齐白羽的双眸中跳出,愈发明亮,莹光所至的地方,死水被撑开,飞速退到光的边缘。
顺阶而下,枯树,牌坊,三字劲草。
余朝先祖的帝王陵墓,真正的朝天宫。
第一百零六章 雨打风吹去
“可以给我一朵花吗?”
花?
“海棠,百合,丁香,茉莉...什么都好,我想要一朵花,一朵小小的,绽放着的花。”
在今天,我吞食了很多人的魂魄,在他们的记忆里,我能看见花的颜色,我能嗅到花的香,我能触到花瓣的柔软,我能听见花苞绽开的轻声...我再也给不了你一朵花了。
“为什么?”
一朵花,意味着生命的诞生,想要给你一朵真正的花,我需要掌握创造生命的力量,我做不到。绽放在记忆里的花,终究是假的,我的世界里没有花,我的世界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那,可以给我一颗种子吗?”
“我把这颗种子种在这里,有一天,会开出一朵花来。”
也许吧,要等很多很多年,要用血,要用魂魄去滋养它。也许,它只是永远开不出花来的种子。
“不,我相信它,我会好好保护它的,我相信它,总有一天,它会为我绽放。”
......
黑暗中,微弱的灯火照出一小片亮来,只有被无限放大的喘息声和灯芯燃烧的嘶嘶声,难熬的寂静。
这盏油灯垂在画满丰功伟绩的影壁上,光下,众人倚坐着歇息。
古十二书,他喜欢人间的热闹,帝陵中,无垠的黑暗与死寂唤起他对未知的恐惧。这盏烛灯是狂澜生临走时特地在大殿中取走的,看蜡烛的长度,约莫还能再亮四五个时辰,他不想被如同阴间的坟地吞没,只能有一搭没一搭的不断说话。
“没想到这小小的井口下面,竟有如此洞天。”
“怪不得这皇陵的位置数百年来从未有盗墓贼能找到,大家都知道是在这紫金山上,却不曾想就在朝天宫的下面。”
“纵使有突发奇想,盗洞打下去,有着上面的水域作为遮掩,盗墓贼心想,这怕是不见底的地下河,憋不住气就是有去无回,也就没胆子继续往下探。”
“水下廊桥,如今神妙的设计,我以为只有说书人讲的传说里才有,今天真是大开眼界,想来,不会有追兵能跟上来。”
...
无人回应,大战之后,众人都很疲惫。
叶殊细细查探着何春夏的伤势,张舟粥和李思怡在旁整理着背来的包裹,翻找药物。
“有吃的吗?”欧阳靖短暂歇息后,撑着长枪立起,“何姑娘她的伤势如何了?”
“行李里有些干粮,够我们这些人吃上一两天。”张舟粥递给他一枚酥饼。
先前逃路匆匆,李思怡看见叶殊背上的何春夏不敢多问,此刻见她依旧昏迷不醒,七窍旁满是血痕,又惊又怕,“这都是些治外伤的药,她的伤,她...她怎么办?”
张舟粥垂了眼,不敢看何春夏的惨状,“我师姐福大命大,她只是太累了,肯定没事。”
狂澜生突然抽了抽鼻子,扭头看向黑暗。
“脉象平稳,身体无恙,心神受损,只能慢慢调养。”叶殊叹了口气,一直搭在她脉搏上的手终于挪开,“只能等,等她自己醒来,也许数日,也许十日...”
“也许就醒不过来了。”
一个有些青涩的少年男声在众人的耳边响起。
未曾听过这个声音,古十二书和欧阳靖不及多想,下意识以为是追兵,紧张起来,亮了兵刃。其他人则对这个熟悉的声音感到无比惊讶,没记错,这个声音,是不久前不告而别的庄周。
“你?”叶殊想起庄周临走时对他说的话,不敢放松警惕,“你怎么会在这儿?”
“之前就告诫过这丫头,短时间内不要再以心念御剑。”一点萤火在无垠的黑暗中亮起,渐渐靠近,显现出一颗提着珠灯的瘦小身形来。
张舟粥和李思怡没多想,他俩心中,庄周这样的老怪物,出现在何处都不奇怪,他俩立刻上前去向庄周求援。
古十二书和欧阳靖疑惑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少年,反而将兵刃握得更紧,他是谁?为何会出现在帝陵?身边的其他人好像都与此少年相识?
庄周凑上前,翻开何春夏的眼帘,她的眼中血丝密布,光照下的瞳孔毫无反应,庄周叹了口气,“看这个样子,伤得太狠了,就算可以醒来,也会神智皆失,痴傻终生,况且没有药,我也救不了她。”
一直缩在一角发愣的莫青衫终于拖着疲惫无比的身躯站起,今天很多人为她而死,何春夏,这个和不久前还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的,她又爱又恨,羡慕,嫉妒,想要超越的挚友。
何春夏不能死。
莫青衫上前解开何春夏的衣衫,用手贴着她温热僵硬的身子摸索起来,“海王参!她说过她有一片海王参!”摸到一张柔软不知道质地的图卷出来,扔到一边,继续摸索。
“海王参止血治疗内外伤皆有奇效,可心魄之伤,非此药可医。”庄周摇了摇头,眼神直直盯住被莫青衫随手掷到一边的图卷,那张图卷已经被叶殊飞快抄起,掖进自己怀中。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救她,好消息是,这个人来了。”
又一个声音自黑暗中传来,只是这次出现的声音,在场的所有人都认得,几天前他们刚见过。
天机道人齐白羽。
暗影中再度走出两个人影,齐白羽一身素布道袍,胸前垂着一枚小锁,道袍的绣工极为高超,以银线将各类咒文收在道袍表面,不露痕迹。另一人则是名不认识的中年男子,眉高额宽,朝天伏犀骨,虎背熊腰虬髯客,鎏金云绣袍,绸丝腰带束在腰间。
狂澜生僵在原地,刻在本能里的畏惧让他甚至不敢与齐白羽对视,他只能垂着头,将自己的身影藏进微光的角落。
“没那么好的消息是...”齐白羽笑笑,目光随意扫过叶殊的胸口,“我要一件东西,换她的命。”
“他真的能救?”叶殊偏头看向庄周,庄周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藏在叶殊胸口里的二十四长生图开始发烫,“你想要什么?”
“英雄救美,美人当以身相许。”
“你敢动她,我现在就杀了你。”
叶殊拔剑,冷下脸来。
“开个玩笑而已,我要的东西,不过是二十四长生图罢了。”齐白羽打个哈哈,凑上前来,将眉头紧锁的叶殊和莫青衫推到一边,垂头查凑近,查探伤势的同时,嗅到何春夏身上特殊的血味,“其他的事嘛,暂且不急。”
他将脖颈上挂着的天机锁取下,按在何春夏的额间,摊开手,指了指叶殊掖在怀中的那张二十四长生图。
叶殊毫不犹豫,摸出图纸递给齐白羽。
齐白羽微微一笑,他的双眸闪过一缕狂热的黑色,他压抑住欣喜,收好二十四长生图,才掐出个指诀。
天机锁开始发亮发烫,何春夏陡然睁开双眼,双目中的血色已有些暗淡,这血色一点点沉下去,红缓缓深邃成黑,她无神的双眼被无穷无尽的黑色侵染吞噬。
半晌过去,她眼中的黑暗一点点化开,露出眼白,瞳孔渐渐清澈起来。她轻轻合上眼,手脚缓缓蜷曲起来,躬身,如同婴儿一般沉沉睡去。
齐白羽收了小锁,欧阳靖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发问,“齐三少,你为何会在此地?是韩家军也来了么?你们救下了蒋观主?”
“是呀,我大哥二哥领兵上了朝天宫,应该会抓住史庭诚,史庭涵两兄弟,能抓住史芝川最好。蒋观主么...他特地叮嘱我来将你们几人接出去。”
“韩家军出兵朝天宫?这么快?如此说来,我们前脚走,你们后脚便到了?”欧阳靖若有所思,一旁的古十二书却连连点头,指了指缩在角落里的狂澜生,开口替齐白羽解释,“他和刘灵官俩人身后有暗哨,定是刘灵官猜测郑,史二人怕走漏消息,出兵抢夺莫妃,才叫齐家兄弟赶紧出兵支援。”
齐白羽笑笑,“不错。”
古十二书长舒了一口气,“如此说来,我们已经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那还等什么,赶紧出去吧。”
“莫急,这皇陵,绝密之地,除了皇室宗亲和朝天宫的观主,多少年来不曾有外人入内。既然来了这皇陵,不见识见识真正的朝天宫就想着要离去?”齐白羽意犹未尽地摇摇头,打量起那影壁上的故事来。
欧阳靖拉下脸,握紧长枪的手发了细汗,“你想盗皇陵?”
“黑灯瞎火的,算了算了。”古十二书连连摆手,“咱们赶快出去,离开南京这个是非之地,也不要在外面折腾了,回京城多好。”他拉了拉欧阳靖,“欧阳兄,齐三少只是想看看,涨涨见识,就那么随口一提,大家自己人,待会咱们还得跟韩家军一起下山呢。”
古十二书一跃而起,将悬在头顶的油灯取下,“走走走,别让齐大少齐二少等急了。”
话音刚落,齐白羽抬起了手,他的动作很慢,很轻。
叭!
一个即使是在有着回声的寂静世界里,也不算清脆的响指。
整座皇陵在一瞬间被温暖的光彻底照亮,突兀的明亮让众人不自觉地眯起了眼,适应了好半天,才逐渐看清身边的一切。
豁然开朗的视野里,青白石砖铺在地面,古朴威严的大殿金光闪闪,雕梁画栋,影壁侧边的红实木柱上,盘龙瞪大着双眼凝视着众人。
朝天宫?
无论是布置,摆设,都与众人刚刚战斗过的,紫金山上的朝天宫如出一辙。
怎么会?众人迷茫着看向四周,刚才逃出的,尸山血海的广场?大殿?一模一样?
从何而来的光?
“啊啊啊啊!”
突然,李思怡尖叫出声,众人偏头看她,她昂起头来,望着上空,恐惧地红了眼眶,险些落下泪来。
抬头,流动着的星海,这是刚刚众人依仗水中廊桥通过的水域。
定睛一看,这片星海,竟然是一片树叶的形状,众人走过的廊桥,便是这片树叶的叶脉。叶片上闪耀着发光的星星,是由明珠宝石嵌在透光的河底。
叶殊立刻明白了李思怡尖叫和畏惧的原因,众人头顶的这片水域,武当山那阴阳界中的天幕。
“在我小的时候,我一直很痴迷志怪,神话,说书人口中奇妙的神仙世界。可是这些不只是传说,老天机,余道木,十四月中,李青蓝...这些人,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犹如神仙一般的人物。”
齐白羽的声音在众人的耳畔响起。
“我那时就想,我们会不会活在一个像是山河社稷图里的画中世界,一个被书写好的神话故事里,只是我们并不自知。”
“当我真正掌握力量的时候,我确认了这一切。原来,我们只是生活在一个被画好的,由天制定的规则构筑出的世界。”
“一张由无数条枷锁织成的名为天命的大网,所有人,所有的生命都在这张大网上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然后再一齐编织成一幅巨大的幻梦。”
“不不不,这不是幻梦,这是最真实,最美好,最原始的世界,这是天沉睡时的样子...”
“你到底在说什么?”叶殊的思绪很快从齐白羽的呓语中抽离,他扭头,在人群中找寻着齐白羽的位置,“这皇陵中,到底有什么!”
“天将复苏,这张网,束缚着天的,交织着无数魂魄和生命的网,会被撕碎,会不复存在。”
不止是齐白羽,庄周,那名中年男子,都在众人抬头,看向四周时消失不见。
“为什么要逆天而行呢?”
长长的叹息声。
“这张网,由天织成,由天毁去,终究也会成为天的一部分,所谓的你我,所谓的魂魄,所谓的大余朝,所谓的世界,都会化成天的一部分,成为更伟大的存在。”
“我们会超脱这些规则的束缚,成为无与伦比的伟大。”
“我们会走到梦的尽头...”
醒来!
怒吼震在众人的耳畔,一个熟识的声音。
醒来!
醒来!
醒来!
...
谁?
狂澜生的声音?
狂澜生,他在那里?
众人茫然四顾,这才发现,这个充斥着光的,无比明亮的世界里,根本没有狂澜生的身影。
“醒来!”
这声音如撞钟般轰在众人耳畔,渐渐,明亮的世界一点点黯淡下去,光一点点消散,只剩下古十二书手里的那盏油灯。
狂澜生。
众人立刻拖动着目光寻找他,在光暗交织的角落,他瞪着晶蓝的双目,七星龙渊化作无数道剑影守在身前。
他被剑痕撕裂了衣衫,满身鲜血,他的双臂被剑刃划伤,伤口深可见骨,他的小腿被刺穿,他单膝跪地苦苦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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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后是刚从梦境中惊醒的莫青衫,他死死守在莫青衫的身前,用命保护着她不被剑刃所杀。
不被何春夏的长恨所杀。
狂澜生是当世顶尖高手之一,能胜他的人不多,能以碾压之势胜他的,天底下,只有何春夏一人。
此刻,何春夏睁着黑色的,无神的双目,手中的长恨剑在狂澜生拼死抵挡的剑影中穿梭,继续留下一道又一道的伤口。
“师姐!”
“春夏!”
众人唤着她的名字,摸出武器上前。
叶殊,欧阳靖,古十二书,三位绝顶高手一齐出手,封住何春夏的剑势,强行将她逼退。莫青衫呆呆地盯住她的双眼,深邃,不见底的黑,两人对视着。
“你...你不是何春夏...”
何春夏无神的双眼依次在众人的脸上划过,没有机会杀掉莫青衫了。她终于停下手中的剑招,脚下轻点数下,瞬息窜出,消失在无垠的黑暗中。
狂澜生再也支撑不住,吐血倒地,他抽搐着落泪,绝望地嚎哭着。
“蒋观主,绝不会,绝不会将皇陵的消息告诉齐白羽!”
凭借这个执念,他没有像身心俱疲的众人一样被拖入幻境中。
蒋观主托付给他的两样东西,他只守住了一样。
他怕了,在齐白羽伸手从他怀中掏出云灵木盒时,他合上了眼。
他怕了,他听见齐白羽对何春夏做的小手脚,他不敢睁开眼保护她。
他怕了,他只守住了莫青衫。
第一百零七章 水,月,天
一盏孤灯在无垠的黑暗中点亮倒影。
黯淡的余光笼罩着影壁下围坐的疲惫众人,寂静中只有细微的呼吸声响。
欧阳靖眯着眼,短短数个时辰之内,局势风云突变,朝天宫上与史家军苦战,死里逃生入皇陵,再遇齐三少沉进幻梦,害莫妃险些被杀。他已身心俱疲,却强撑着不肯松懈,太多的疑问萦绕在他的心中,最终,他开口,打破这沉默。
“刚才,咱们见到的皇陵景象,是真是假?”
...
半晌过去,倚在影壁旁的狂澜生咳了两声,吐出口血沫,扯着嘶哑的嗓子叹了口气,“幻梦,自然是假的。”
“你没见过那幅场景。”李思怡怔怔开口,眼神涣散,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幻境中,“我不觉得只是幻梦。齐白羽根本没去过武当,我们走过的叶脉廊桥,头顶上那像是叶片形状的水域...巧合?这一切只是齐白羽的凭空想象?”
狂澜生挤出个悲切的苦笑,“齐白羽已经是天的傀儡,他知晓的事情远比我们要多。这次,他早已算计好骗取蒋观主交给我的至宝和操纵何姑娘,幻境只是手段,真实与否?臆想罢了。”
“不不不!这皇陵中的布置,当真与咱们头顶上的朝天宫一般?”叶殊突然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众人,“也许...也许可以找到他们会去那里,朝天正殿?清静宫?飞霞群阁?咱们得追过去。”
“追?”古十二书连连摇头,“如何能追?且不论这皇陵中漆黑一片,要到那里去寻觅那几人。就算是追到又能如何?齐三少一个响指,再入幻境,我们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令人宰割。依我看,既然韩家军来援,咱们不如早早离去,原路折返与齐大少和齐二少会和,再议此事。”
“幻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归根结底,是催动天地灵气进入肉体扰乱神智。”狂澜生强撑着说话,“莫青衫这样剑主级的高手,内功很高,齐白羽若是动了杀念,莫青衫被杀意一激就会从幻境中醒来,依靠本能躲避。”
“大家刚经历苦战,身心俱疲,意志不坚,才会给可乘之机,在座的诸位都是高手,有了防备,想抵御幻境,只需静气凝神,运转内劲,不要放松警惕便可。”狂澜生看向叶殊,苍白的脸上露出极为狠厉的杀意,“若是这皇陵的布置真与朝天宫相仿,那咱们得追上去,齐白羽不能活着出皇陵,咱们要杀了他!”
不及众人反对,狂澜生边咳嗽边接上先前的话柄,“齐白羽一行四人,除何姑娘外,齐白羽本身武力并不算高,另两人想来也没什么本事,不然刚才就将我们全部拿下了。要杀,就趁现在,他们想出去,必会经过来时的廊桥,咱们在那儿设伏,定能将这几人诛杀在此地,夺回何姑娘!”
狂澜生说这话时摇晃着脑袋,双眼圆瞪,浑身上下不住颤抖,毫无半点平日里冷静克制少言寡语的样子。自责,伤势,畏惧...种种复杂又强烈的情绪激发了他的妖性,结合刚才的话语,此刻的他毫无半点理性可言。
“不,光凭庄周一人...”叶殊想起武当一行中,庄周曾凭一把黄豆杀掉太乙玄武门门主欧青孟及一众弟子,“你先冷静,好好想想齐白羽他们会去向何处,你伤势过重,咱们兵分两路,由我去追。就劳烦欧阳靖先生,带着你和几个小辈先回朝天宫了。”
叶殊上前扶住想要挣扎着站起的狂澜生,冲张舟粥使个眼色,张舟粥想去找何春夏,犹豫间还是起身来扶住狂澜生,却被轻轻推开。
“不行!”狂澜生摇着头,他渐渐放松,眼神一点点平和却坚定,“不行!你们不知道齐白羽手中有了多么可怕的东西,他一定得死在这里!”
“为什么?”叶殊觉察出不对来,“那个盒子?蒋观主给你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枚妖丹。”狂澜生已然冷静下来,将原委解释明白,“一枚吞食过天心花的妖兽的妖丹。这只妖兽,活了无数岁月,最终死在大余朝的先祖,始皇帝余万重的手中,天心岛的传说,不老丹的丹方,都是因这枚妖丹才能推演出来。”
“我没能忍住看过一眼,云灵木盒中,这妖丹经历数百年的滋养,竟然化做妖婴形状,角目,鳞爪,流淌在身上细微纹路...它,它,我甚至能嗅到它身上,那股奇特,美妙,诱惑,只有生命诞生时才能嗅到的香气。”
“那盒子里,藏着一枚不老丹?”古十二书的双眸陡然亮起,长生不死的诱惑原来近在咫尺?
接话的人,却是欧阳靖。
“自然不是。若真是不老丹,始皇帝为何自己不用?我欧阳家侍奉皇室多年,倒是知道一些秘辛,传闻始皇帝以人试药,大多数人在一个时辰后,肉体便已无法承受这宝丹中蕴含的妖力,暴体身亡,始皇帝才将这妖丹封存起来。多年以后,多代天机道人才依照宝丹和药理梳理出了不老丹的丹方。”
“拿人试药?始皇帝就不怕有人真的能将此药化为己用么,这岂不是白白给他人做嫁衣?”古十二书不经意间叹了口气。
欧阳靖道:“这宝丹可是历经无尽岁月沉淀下来,试药化去的妖力不过是九牛一毛,即便有人体质特殊,能将妖丹化为己用,那把此人杀了,从他肚子再将妖丹剜出来便是。”
此举残忍至极,长生一梦,血雨腥风,众人皆默然,狂澜生缓过口气,身上的伤势因为缓慢愈合而疼痛起来,他咬着牙开口。
“不老丹,可以炼化人体,改造经脉,让人可以接纳天地灵气入体,从而和妖一般,拥有悠久的寿元。若是齐白羽炼成不老丹,再将这妖丹中的妖力化为己用,这世间,再无事物是他的敌手。凭此,他将拥有屠戮众生的能力,他会杀尽世间一切生灵。”
其实如今的齐白羽连不老丹的药材都未集齐,离狂澜生口中的灭世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可众人在此刻都感受到了天的那只,扼住所有人咽喉上的名为命运的无情巨手。
“既然夺走了此丹,那...”叶殊思索一阵,取过油灯,在周围绕了几步,“他们会去始皇帝的帝王棺椁?如果这皇陵和朝天宫的布置一致,始皇帝会葬在何处?”
“咱们身边的这块影壁,对应的应该是纪功碑,咱们是从廊桥过来,那就能对上飞霞群阁的云桥...”李思怡掏出琐碎,在地上拨弄摆放,“如果他们要去正殿?那就得经过望月池和清净宫...”
“这盏灯,留给我吧。”叶殊笑了笑,晃了晃手中的油灯,另一手将素雪在腰间扶正。
狂澜生咳嗽数声,强撑着要同去,结果刚一迈步,浑身的筋肉痉挛起来,不自觉跪在地上,只能用眼神瞥向古十二书和欧阳靖,“叶先生一人之力,怕不能对付那三人,此事为天下苍生,还请两位高手助拳。”谷
古十二书一脸为难,“莫妃身边,不能没人照应...我也直说,这隐秘之地,太黑,我不敢进。”
欧阳靖则摇了摇头,“齐白羽加何姑娘已经很难对付,另两人想来也是卧虎藏龙,叶先生,你待何姑娘如亲女儿一般,你要去我不拦你,只是我不想白白去送了性命,万分抱歉。”
张舟粥和李思怡都想去,只是有自知之明,高手过招,只在毫厘之差,自己实力不济,跟着反而是添乱。
叶殊叫过张舟粥,叮嘱出去以后,让他带着李思怡和狂澜生回扬州,时局很乱,遇事能避则避,又提点了几句剑法,讲了几句家常。
“你师娘人很好,只是脾气差一点,不要和她生气。”
说完留了火种,提灯走出几步,停下。
莫青衫跟在他的身后。
何春夏走后,莫青衫一直一言不发的怔在一旁,她平日里喜怒无常,众人不敢触她的霉头,由她喜好就是,而此刻看她的意思,竟要与叶殊同去。
古十二书和欧阳靖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拦也不是,跟也不是,叶殊看出两人的窘态,叹了口气,“衫衫,你如今贵为皇妃,便是这世上最身不由己的人,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关系到很多人的性命,不要意气用事,随他们去吧,听话。”
话音刚落,狂澜生突然瞪大了双眼,他的耳膜一阵刺痛,有血从耳洞中缓缓淌出,他偏头去看,其他人的神色如常,只是他们发出的声音,他听不见了。
他被一声古老苍茫的低吟生生震聋了。
威压。
一股无形的威压将他死死按住,他被迫低下头颅,卑躬屈膝,伏在地上。
妖的威压。
狂澜生的突然倒地让众人察觉出异样,下一瞬,皎洁柔和的光自头顶洒下,众人抬头,有细小的水滴在脸颊上滑落。
雨?
下雨了?
头顶,依旧是漆黑一片。
这光?这水?
众人的目光聚集望月池的方向,那里有一股巨大的水柱腾起,直直上冲,直到穿透过无形穹顶,与众人走过的水域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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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缓缓亮起,与那水柱散溢出的皎洁柔和交织着洒落,曾在幻境中出现过的,那形如叶片的水域,长长的叶脉廊桥,宝石缀成的星海...
微弱的光,渐渐照亮了整片皇陵,皇陵中的设计,布置,真如齐白羽的幻境一般,与朝天宫的布置相仿,只是众人此刻无暇去留意。
所有人都呆呆地望向那水柱。
一声低吟。
除了被震聋的狂澜生,剩下的人都听见了这声高傲,无尽岁月沉淀下的沧桑低吟。
龙吟声。
金翅碧云爪,赫铁青光鳞。
与那水柱缠绕,直上天穹的龙影。
水月连天。
星河倒灌。
蛟龙出世。
第一百零八章 逐星之人
从望月池掀起的通天水柱,与水域相连,那蛟龙攀水柱而上,如逐月一般直上云霄,漆黑的水域里,嵌在穹顶上的珠玉经灵气侵染,散发出皎洁且柔和的珠光,如群星般,照亮整座皇陵。
在这光下,众人才得以看清这叶片形状浮在头顶的无根之水,犹如一道屏障,一扇门,隔开两座相似的朝天宫。
世间万物,阴阳双生?
亦或者,身为凡人,能够触及到的一切,不过是画中世界?
齐白羽在幻境中的话语不自觉在众人心中腾起,这片水域违背了常理,想象,这是只存在神话中的奇景,天的造物。
头顶这片无根之水让叶殊等人的思绪与武当所见的伟岸浩瀚联系起来,那个苍茫,空旷,无趣的世界,天的本来面貌。
而在此间的万事万物,潮起潮落,都不过是天画出来的河山,制作出来的牢笼,撰写出来的宿命。
所有人的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成为天的一部分,那么人生,剑道,信仰...那些伟大的,炽热的,怒放的,生而为人的骄傲,不再有意义,也不复存在,终究,只会成为天的一部分。
强烈,不可名状的悲凉迅速涌上众人心头,古十二书咧出个惨笑来,“想来那枚宝丹,就是蛟龙的内丹吧。”
张舟粥和欧阳靖听见狂澜生细若游丝的轻声请求,将跪伏在地上的他重新扶起,架住站立,他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又受到强大妖力的威压,此刻的他虚弱不堪,强撑着抬起头。
半人半妖,五感胜于常人,暗淡的珠光下,只有他看清了伏在蛟龙背上的四名模糊身影,齐白羽一行人,何姑娘,乘龙御水直上,离开皇陵。
“刘灵官...刘灵官...”
狂澜生立马想到刘灵官在紫金山上的藏宝地,刘灵官曾告诉他刘家世代收集到的三样药材,冰雪莲,海王参,云灵木。如果算上这三样至宝和齐白羽手中的狐妖尾和蛟龙须,离集齐七味药材只剩了天心花和幽鬼角。
齐白羽要去劫掠刘灵官的藏宝地,然后乘龙出海,去寻天心花。
狂澜生伏在张舟粥的耳边,细声说出自己的猜测,再由他来转述给众人听。
“呵,蛟龙出世?这已经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事了。”古十二书摇摇头,“刘灵官肯定跟韩家军一起来了,咱们赶紧上去,离开这鬼地方,正好也能知会他一声。”
人已经离去,再前往望月池查探就没了必要,叶殊立刻提灯,领了众人折返,经飞霞群阁走水下廊桥。
众人在这柔光中,才得已看清走过的,悬在半空,沉在水底的木质廊桥,先前众人以为的廊壁上的壁画其实是镂空的精致雕纹,廊壁上缝隙众多,却没有一滴水渗入桥内。
登阶而上,张舟粥没忍住好奇,想从木雕缝中伸手指出去戳一戳那无根之水,他扶着的狂澜生瞥见,一口唾沫喷在廊壁上,触及无根之水的唾沫星子立刻化作冰屑坠在地面。张舟粥在心里默默叹气,好像与武当出现的极阴之水同源。
过水域时,那连通两界的水柱在缓缓下坠,照亮水域的柔光也渐渐暗淡,想来,蛟龙已然腾上云间远去。
廊桥末端,进皇陵的入口不再有雕纹,封的严严实实,倒拱设计,往前走到了普通水域,众人需游过一小段路才能浮上那口水井,由欧阳靖先上前探路,确认朝天宫里确系全是韩家军的士兵后再返来领众人出水。
“这皇陵,以及入口可是绝密,统一说辞,咱们藏在井底的水中,轮流换气,未被史家军发觉。”欧阳靖出井时特地交待。
“齐白羽,还有春夏,这蛟龙声势浩大,皇陵中的事是瞒不住的。”莫青衫冷着脸。
“先对外这么说吧,总不能在韩家军里公开宣扬齐三少是个想要灭世的疯子,等咱们见到齐大少和齐二少,再私谈。”
叶殊殿后,由他背着狂澜生攀绳而上,狂澜生伏在他的耳边喃喃。
出井,明月初升,皎洁的满月下,朝天宫热闹非常,人声四起,显然,刚才蛟龙腾空的景象被这朝天宫中的军士们窥见,议论纷纷,即便是在此刻,山野之中,仍有龙鸣声不时响起,惊醒紫金山中的生灵。
有军医前来,背负狂澜生去治伤,叶殊在井口停了一阵,被军士们请进侧边的一处给道童居住的不起眼小院中。
入门,只瞧见三人,齐家兄弟和欧阳靖正在说话。
“史芝川从小道溜走,咱们的手里只有史家兄弟,作为质子,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齐白鱼叹了口气,和齐白钰一起向叶殊作揖,“叶先生,皇陵中的事,我听闻了一些,老三...我也不知道他如今是谁了...”
齐白钰余悸未消的样子,咽了好几口口水才开口说话,“大哥你刚才在屋内,没瞧见那月下蛟龙,骇人的很,老三从执意让我们来南京开始,就像是在布一场大局,他好像算计好了一切。镇西王出兵南京,我齐家本是山穷水尽,如今持史家兄弟为质,又绝路谋生,局势变化莫测,仅这一天之内就有许多变化,我实在愚钝,一时间,再难揣测他的想法。”
“齐三少这王八蛋能有什么想法,无非就是死绝,死绝,大家赶紧都去死一死,死的人越多越好他越开心。不过依我之见,这世界这么大,齐三少的阴谋就算得逞,走到那儿杀到那儿灭世也得好几百年后了。咱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把我师姐从那个禽兽的手里给救回来。”
张舟粥换过湿衣裳,和刘灵官端了些吃食过来,正好接上话柄。姑娘们因浑身湿透,朝天宫中又都是男性军士,人多眼杂,安排在另个不起眼的小院洗尘和换衫。
“天灾面前,摧毁一偶之地不过眨眼,那只蛟龙我也瞧见了,传说中蛟龙之力,能兴云雨,驭火雷。”刘灵官叹了口气,“富贵人家出来的孩子,没见过自然的怒火,这可是大祸。想来齐白羽拿了我刘家世代攒下的宝贝就会出海,在海上的蛟龙,岂不是如神灵一般,如何能敌...”
齐家兄弟,张舟粥,京城人士,家中非富即贵,虽然在战火中长大,但确实都没见过可怖的天灾景象,此刻听商贾出身的巨富财主刘灵官感慨天灾无情,都有些不以为然。
“既然如此,此刻,齐白羽一行应该还在紫金山上,齐二少,你得马上发兵去找寻,刻不容缓。”叶殊取过些吃食,就着水强行吞咽下去,话音刚落就要刘灵官领他出门。
齐白钰面露难色,“将士们今日赶路加苦战,现在又要重整军武满紫金山的奔走去杀我的亲弟弟?况且镇西王最迟后天就会兵临城下,此刻分出兵力去杀那蛟龙,怎么筹备,出多少兵,都需要调度考虑...”
刘灵官跟着摇头,“张兄弟说的虽然表面无理,然而细思之下,一人之力终究有限,灭世之举,非朝夕之功,不然齐三少也不会费尽心思炼不老丹给自己服下。由此来看,等到齐三少的杀局成型,咱们早已成了一捧黄土。既然齐三少成了天的化身,天命难违,我看不如顺势而行,咱们照样能长长久久的活着。”
他眼珠一转,“救何姑娘这事更是急不得,何姑娘已被齐三少操纵,没有解法,就算是救回来又能如何?”
“刘灵官!你搁着放什么臭狗屁!”张舟粥怒目而视,“我师姐只是心魄受损,一时间招了那禽兽的歪门邪道,过些时日等我师姐养好神魂,定会清醒!咱们现在就得去把她抢回来!”
叶殊只能偏头去看齐白鱼,希望他能调动兵马相助。
“他毕竟是我三弟,我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齐白鱼咧出个苦笑来,“我甚至在想,也许他会念及兄弟之情...我不求长生,我,我只想多活些时日...”
“齐大少!你...”张舟粥见他满脸苦涩,也不好多说,扭头就骂齐白钰,“齐二少这可是你齐家的家事!你可得管管你那王八蛋弟弟...”
吵嚷,劝诫,众人在此间争论不休。
欧阳靖看着叶殊的身影迈步出门,一点点消失在月色中,他只是叹了口气,默默倚着自己的那杆长枪,合上了眼。
叶殊腰间佩着素雪剑,还有着水滴从他的发梢衣角滑落。他面前是下山的小道,身后,是明月下喧嚣着的朝天宫。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他很疲惫了。
侠义,剑道,善恶,梦...这些支撑人生命和存在的东西在天这个伟大的字眼面前,显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堪一击,还有什么能支撑着继续前行?
这条赴死的小道上,叶殊再没有回头留恋,只有他孤身一人,扶着素雪剑柄,踏前一步。
一人一剑,孤勇的逐星之人。
也许是名字里有个“输”字吧,叶殊此生,胜的并不多,输给李青蓝,输给何海棠,甚至输给武功远不如自己的方书。
他一直追逐着那耀眼的晨星,那些个惊世绝艳,前无古人的天才们,却从未跟上他们的脚步。
他只是总有着拔剑的勇气。
对自由心向往之的勇气。
绝不低头的勇气。
逆天而行的勇气!
他没有跟上那些天才的脚步,他只是一直追逐着,从未停歇。
叶殊四岁学剑,今年四十一岁,三十七年岁月来,每日习剑论剑,未曾有过一丝懈怠。他十七岁接过素雪剑主位置时,已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他是剑心通明的天才。
“终你一生,也不配悟出这一缕剑芒。”
这是李青蓝对叶殊说过的话,叶殊是天才,可李青蓝的剑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旭日之下,再闪耀的光芒都会被其掩盖。
“如今世间,能接我一剑者,有几人尔?”
这同样是李青蓝的叹息,可如今,叶殊也有了说出这句话的资格。
是的,凭叶殊的天分,他一生都悟不出那一缕七星剑芒,可他踏上了自己的路,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一个走了三十七年,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的天才。三十七年,换来此刻的一步破境,水到渠成,成就无上剑心。
剑道登峰!
叶殊的剑。
剑就是剑。
没有七星剑芒的锋锐,没有一刺必杀的狠辣,没有幽月雾山剑诀中的奇诡多变。
剑就是剑,再无其他。
他没有悟到什么绝技秘法,他只是强而已,他只是有了一颗无上剑心。
龙吟声再起,想来那蛟龙刚刚复苏,需鲜血滋补,正在山野之中大肆狩猎,叶殊循着声音,再度迈步前行。
明月当空,湿透的衣衫也在奔走中被风吹干,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终于追上了龙吟。
这实在是一个很笨的方法,找到蛟龙,就能找到齐白羽,找到齐白羽,就能找到何春夏。
叶殊嗅到浓烈的血腥臭味,他已经看见了垂在空中的长长龙身,仅仅是腰身之粗,便比寻常的马车更宽,走的越近,那蛟龙越有着小山般的压迫感。
李青蓝曾斩过一条蛟龙,据见过尸首的人描述,那蛟龙,十二丈长,腰身如水牛般粗细,而叶殊面前的这一条,看不见头尾,仿佛能遮天蔽日的数十丈龙身,怕是比死在李青蓝剑下的那条要大出数倍。
叶殊没看见齐白羽等人的身影,但他知道,近了,他跟着的这条蛟龙很久没再停顿,吞食生灵。它浮在空中缓缓前进,像王者巡视自己的领地,渐渐,它会回到熟悉的气味身边。
燃文
叶殊拔剑,素雪剑随着他一步一步前进在他的左右翻飞,他走过的路,树木齐齐被长剑斩断坠地,截面光滑如镜。万物皆有肌理,他用最合适的力度,最合适的速度,斩在最合适的角度,从那肌理处穿过。
鸟飞,猿啼,居住在树木上的生灵发出声响。
叶殊在试剑,也在引起那蛟龙的注目。
龙摆尾。
蛟龙的鼻孔中一直飘着一股肉味儿,耳畔不断传来怪异的声响,它终于察觉到异样。
蛟龙扭头翻身,蔑视地看着面前的小小生灵,微微张开大口,露出两排还淌着鲜血的龙牙来,叶殊,不过只有它头上的那枚独角一般高。
叶殊抖出了一根长绳,一段甩出,缠向那颗独角,长绳的另一端,早已死死系在自己的腰间。
一截井绳,一柄素雪,一颗无上剑心。
今日我屠龙。
第一百零九章 起风了
起风了。
云雾给明月披上轻纱,夜雨苍苍。
雨幕中的龙吟声响彻整座紫金山,山间的百兽生灵,颤抖着俯首在这威压之下。庞大的情绪,痛苦,焦躁与愤怒...交织在这怒吼声里,传递到所有生灵的耳边。
不光是紫金山,内外两城,秦淮河,扬子江...人畜皆被龙吟惊起,没过一会,婴儿夜啼声,犬吠声,嘶吟声...整个南京在夜雨的潮湿昏暗中醒来,看着明月下,紫金山上那狂舞着的龙影。
齐白鱼走进雨中,他先前并未见到蛟龙腾空的场景,朝天宫中军士们的喧闹令他无比好奇,况且,这龙吟声定和不久前独自离去的叶殊有关。
远远看去,雨幕中,只能依稀看见一道在夜空中飞腾扭转的龙影,额上的独角隐隐闪烁着,牵动着周身的雷光跳跃,想来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就是由这蛟龙所引。
龙吟声再起,声音中的愤怒如无形海啸般席卷在紫金山间,雨点落得更凶更急,齐白鱼皱了眉头,照这么落雨,山洪之灾在所难免。
他抬头,雨点洒在脸上,疼痛灼烧着皮肤,他伸手拂开那滴雨水,手指沾染的一瞬,灼烧感从指间传来。他抽动着眼睑,看清手指上的那一滴鲜血。
有毒,该是龙血。
叶先生,三尺素雪剑,肉体凡胎,让这蛟龙流血的,会是他吗?
哪怕是目力最好的人,也难以在朦胧的夜雨中看清蛟龙那只可驭使风雷的独角上吊着的孤寂黑影。
齐白鱼叹气的间隙,他的身后,齐白钰领着张舟粥,李思怡和莫青衫,四人撑着伞,提着灯笼,小跑着摸出院落,踩着水洼,朝着去往龙吟声的小路前进。
前路,夜雨如墨。
叶殊伏在被剑刃划烂,血肉模糊的蛟龙头顶上,一手扶住自己手中扎进龙肉的素雪长剑,另一只手将龙头上的鬃毛缠在小臂上攥紧,努力让自己不会在风雨乱流飘入空中,因为井绳的牵引反复砸在龙鳞上变成一团肉泥。
以素雪的长度,即便刺穿蛟龙的龙鳞,也只能划开皮肉,对于蛟龙巨柱般的龙身而言,素雪剑留下的剑伤,不过是几道浅浅的划痕。
只消几个呼吸,叶殊便看见自己竭力划出的伤口生长出肉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拢愈合。
得刺龙眼,或是,找到那片逆鳞。
只能等,等一个机会。
在如此险境之下,叶殊竭尽全力保住自己的性命,同时也在冷静地思索着。他依靠着井绳和轻功飞速窜上的蛟龙头顶,蛟龙的龙爪在身下,龙眼在两侧,这只庞然巨兽看不见,也摸不到叶殊,一时间拿头顶的一只小小虫豸毫无办法。
它的愤怒,并不是因为叶殊造成的微不足道的伤痕,而是因为一只蝼蚁,一只可以被肆意屠杀的弱小生灵,也敢凌驾在自己的头顶,将自己踩在脚底。
所以它唤来风雨,在空中腾挪乱舞,竭力想要甩脱叶殊这只趁它不备窜上它头顶的小小虫豸,却是徒劳无功。
蛟龙扭动着的身躯渐渐归于平和,速度慢了下来,叶殊被风压迫低贴住龙身的头终于得以抬起,他盯住面前自己用井绳缠住的龙角,有雷光不断从那角中迸出,风声渐小,风压却急速增强,扯着他的头颅下按。
叶殊强撑着抬眼向天空看去,厚重的云雾遮蔽月光,越积越多。他突然心念一动,一股庞大的杀意掠过心头,几乎是下意识般的极快反应,他闭眼低头,抽出素雪剑,攥紧龙鬃的手松开,任由自己的身体贴着龙鳞滑下。
忽而间,天地一白!
整座南京城在一瞬被照亮,随后沉进夜色中。
零星的火光从紫金山上燃起。
炸耳的轰鸣声从遥远的天际滚动着袭来。
雨倾盆而落。
蛟龙大口地喘息着,它身上的龙鳞有电光在跳跃闪烁,那道划破黑幕的雷光就是重重劈在了它的身上。
引动天雷劈自己,再凭借身上的龙鳞抵挡天雷之威,愚蠢却有效的方法。只是引动如此规模的天雷对于刚刚复苏醒来的它是不小的负担,但它很满意,强横的雷光会让一切灰飞烟灭,不会再有任何蝼蚁般的弱小生灵凌驾在它的头顶。
蛟龙压低了身子,掠空搜寻着丛林中战战兢兢地猛兽们,至于那些已经在天雷和威压下骇死的发僵尸首,它没有兴趣,它更喜欢吞食鲜活的生命气息。
这巨大的,遮蔽住丛林的黑色龙影,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身躯垂在它的眼角后面,晃荡着不断撞击在龙眼嵌入的坚硬骨架上,它没能察觉出这样微弱的撞击,也看不见那个小小的蝼蚁。
叶殊的眼前依旧是白茫茫一片,纵使闭上了眼,刚才的闪电仍让他短暂失明。垂在龙头下的他,承受的不过是从蛟龙龙鳞上滑落的,万不足一的微弱电芒,即便如此,也让他手脚麻痹,不能动弹。
这便是蛟龙么,肉体凡胎在这样的神话造物面前,只是可以被轻易碾成齑粉的蝼蚁。
他的手指不断抽搐着,他要握不住素雪剑了。
他还没有把春夏那个傻丫头给带回去,他还没有死。
他还没有死。
他的剑心,还在滚烫地燃烧着。
雨水浸湿了叶殊的躯体,残余的电流如细针般刺痛着他的筋肉,他强撑着痛苦,努力让自己抽搐着的手指死死箍住素雪剑。
他眼前的白雾在电流的刺激下一点点消散,他逐渐能看清飞快从眼前闪过的林间场景,自己不断撞击着的,像是石块堆叠起来的坚硬眼眶。
叶殊突然攥紧了手中的素雪,因为他知道,自己等待的机会,来了。
长呼数口气后,叶殊催动内劲,用左手拧住腰间的井绳,贴着龙眼眶处的硬骨凸起翻身。
蛟龙的右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黑影。
银光掠过,随后是无尽的黑。
素雪剑穿透一层薄膜,剑身没入清澈的粘稠中。
血红喷涌而出!
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身躯,瞬息间被滚烫的龙血灼烧吞噬。
雷鸣的巨响终于惊动蹲在冰莲池前思索着的齐白羽,他捏了捏收在胸口的天机锁,皱了眉头,起身领着候在一旁的一名女子,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返折洞口。
树林中有雷火在暴雨中燃烧,齐白羽抬头,望向天空中低空飞掠不紧不慢向此处前进的龙影。
“叶殊,他居然也能破境。”齐白羽眯起眼来,掖在胸口的天机锁微微转动,双目在一瞬间转成黑色,一张遮天蔽日,由无数迷蒙烟丝编织成的大网在他眼前的世界撑开。他的瞳孔收缩,很快停留在一根同样与其他丝线交织出无数绳结的烟丝上,一道剑光正在一剑一剑地穿梭斩击着它,直到整条丝线如烟云般消散,模糊,再难看清。
那根丝线虽然消散,可与其他丝线交织成的绳结并未散去,齐白羽瞥一眼剑光,那剑光立刻崩碎,散开,再汇入进一颗绳结之中。
齐白羽皱起了眉,看着那颗由数条烟丝交织在一起的绳结,一条醒目的黑色直直垂在自己的胸口,另有一条若有若无,垂在一旁的庄周身前。
我二人,也为这道剑光的诞生种下了因么?他偏头去看何春夏,她瞪大着黑色双眸,静静地立在一边,胸前毫无任何痕迹。
又多了一个不在算中的人。
齐白羽望着被剑光斩断的空空如也,那道原本飘向空中,连接在叶殊胸前的丝线。
那就由一个不在算中的人,去杀另一个。
齐白羽的身后,庄周无声地叹了口气,庄周无法窥见天机,他看不见命运,看不见绳结,也看不见那剑光。他的视线里,只该有落雨,丛林,雷火,龙影...
只是他的眼神,从什么也没有的地方,缓缓移到自己的胸口前。
下一瞬,蛟龙的痛号声响彻云霄。
巨大的黑影从丛林的上方掠过,黑暗中,一点微弱的莹光缓缓移动着。
“有点害怕。”张舟粥一手撑伞,一手提灯,踩在没过短靴的泥水里,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其他的原因,他的小腿肚不住颤抖着,“这蛟龙叫这么惨,会不会是我师姐幡然醒悟,暴起屠龙...”
“好事。”齐白钰背着被先前的闪电惊倒受伤,血泥沾了满身的李思怡,莫青衫在他身侧替他撑伞,他笑了笑,腾出手来拍拍背上的李思怡,示意她将手中握着的五尺短枪递给他。
“那蛟龙朝着刘灵官藏宝的地方去了,接下来会很危险,李姑娘摔倒受了伤,还是由莫姑娘你送她回去吧。”
莫青衫冷眼一斜,言语间满是不快,“此行我最强,为何不是你俩送她回去。”
“她的伤口,在这暴雨里会泡烂的,男女授受不亲,回去以后,朝天宫中无女眷,换衫,涂药,多有不便。”齐白钰站到张舟粥伞下,将背上噘着嘴的李思怡扶下来,“劳烦莫姑娘了。”
“我自己回去。”李思怡咬着牙,接过伞要小步往回走,莫青衫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只得瞪了齐白钰一眼,跟了上去。
张舟粥扶了扶腰间的家传宝剑,两人挤在一张伞下继续赶路。
“莫姑娘如今的身份牵扯过多,李姑娘武艺不高,其实不该带她俩来。没想到,最后陪我来找师父和师姐的,会是你这个唯唯诺诺,犹豫不决的齐家少爷。”
“我有太多问题要问老三了,你我和何姑娘,一起历经生死,救她,理所当然。而且,齐白羽毕竟是我弟弟,他还能杀了我不成,倒是你...”齐白钰盯着张舟粥翻他的白眼笑了笑,“我会罩着你的。”
“呵呵。”张舟粥神情严肃起来,“如果你真能说动齐三少,无论他想做什么,放我师父和师姐活。”
“那是自然。”齐白钰苦笑着点点头,“老三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你说,以后的世界会成什么样子?我领着韩家军从京城出来后,就再也不明白了。”
“你书读那么多,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不明白怎么弄出这蛟龙来?那我也不明白。”
“老三他什么也没做...”
“这叫什么也没做?”张舟粥指了指不远处那遮天蔽日的龙影,扯着嗓子在蛟龙的哀嚎和暴雨声中大喊。
齐白钰摇头,“如今镇西王侯出兵南京必将称帝,大余朝注定手足相残,血流成河,老三他,他什么也没做。”
“什么意思?”
“我听见狂澜生说的话了,可是...”齐白钰思索一阵,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爷爷,是内阁次辅,明面上不会站边东宫或是竹林党,我大哥,作为竹林党的暗桩周旋在两派之间,我...苏先生很器重我。”
接话,“而老三,从来不属于任何一派,任职道录司天师一职后,潜心道法修行,朝堂上的事从不理会。狂澜生告诉我说老三是天的化身,他会挑起战事,会诛灭世间的所有生灵,可这场浩劫般的手足相残,老三根本没有参与其中,他什么也没做。”
“他不是让你们带着韩家军千里迢迢来南京立功了吗?”张舟粥不解,话一出口就被齐白钰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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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不...在此之前,镇西王侯入京时就有夺权之意...”齐白钰扶住额头,“我想说的是,挑动战争的,是人对权势的欲望,是人心,而不是老三。百姓,天下苍生,这些很大的话,这些很大的话支撑着我的一切,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看见一个更美好的世间,可是,总会有人带着对权势的渴望,镇西王不称皇,就会有下一个镇南王镇北王出现称皇。这一切会不会和刘灵官说的那样,像是我少时那样,天命难违,在所难免?”
“不不不不!你为什么要想那么复杂。”张舟粥拼命摇头,“齐白羽什么也没做?我给你数数他做了什么,狂澜生亲眼看见他把十四先生的魂魄打散,今天他趁我师姐心神受损用邪术控制了她,还莫名其妙地放出一条为祸人间的蛟龙,在这下大雨,在这放闪电,害得李姑娘摔跤受伤。”
“他做的每一件事,在我眼里都是坏事,他就是个坏人,他不是天的傀儡嘛,他巴不得这世界跟这黑夜一样,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他就是一个黑透了的坏人。”张舟粥越说越起劲,拔剑出来,“在黑暗中,我们有月亮,我们还有手中的灯火,我们要干掉他,然后救我师姐。”
“不应该是照亮世界么。”齐白钰叹了口气,将五尺枪攥紧,再踏前的每一步,都随着一起一伏的呼吸,提起劲来。
刘灵官藏宝的瀑布就在前方。
那只蛟龙庞大修长的身躯将整座瀑布占满。
雨渐渐小了,风起。
第一百一十章 断
雨夜。
雨水会将暗淡在夜色中的痕迹冲刷去,有些是回忆,有些是血迹。
所以雨夜很适合杀人和道别。
血色瀑布。
蛟龙巨柱般的修长龙身盘踞在瀑布两侧的崖壁上,龙头趴在瀑布口的河床上,一个小小的黑影,从蛟龙的龙角吊下,垂在悬流的半空中,被血色冲刷着。
齐白羽抬眼看着那个在龙血灼烧腐蚀中的熟悉身影,叶殊,一介凡人,凭借剑道破境,挣脱了命运的枷锁,刺瞎了蛟龙的一只龙眼。
“一滩烂泥。”
齐白羽叹了口气,垂下了头,目光沿着斜斜插在洞口外侧,同样被血水冲刷着的素雪剑向外看去。他盯着一条小路,他的身后,何春夏倚靠着墙壁,闭目养神,庄周依旧在看那个在血水中挣扎着的黑色人影。
不在算中又能如何,如今的叶殊身居险地,插翅难飞,龙血内蕴含的剧毒已经灼烧掉他暴露在外的肌肤与毛发,较薄的皮肉处已然露出森森白骨。
一个将死之人,他会在堪比凌迟的痛苦中变成一具空洞的骷髅。
这是对不在算中和刺瞎一只龙眼的小小惩戒。
齐白羽在等人。
等一个至亲之人,等一个不能称之为不在算中,却同样有趣的人,等一个该死却没死的人,等一味药。
漆黑的夜雨中,那条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两点灯火。
来了。
齐白羽笑了笑,不自觉地,用手拭了拭眼角,刚才,他落了一滴泪。
他等的人都要死。
他要杀掉他的二哥,那个愚蠢,软弱,善良,温柔的相信这个世界美好的那一面的二哥。
星穹之下,数万万年。
天是没有尘世纷扰,七情六欲的伟岸存在。
两点灯火在风中熄灭。
齐白羽满脸漠然地摇了摇头,如小山般趴在高崖上的蛟龙极为醒目,他等的人并不是傻子,不会莽上来白白送命。只不过偷袭,心计,手段,在他的面前,只能算一些微不足道,有趣的小事。
沉寂下来的夜色中,只剩下瀑布的流水声伴着蛟龙一起一伏的喘息。
嘭。
被流水掩盖的细微弹弦声。
来了!
齐白羽不紧不慢地连退数步,让开洞口,一手掐住指印,一手翻出那柄同五雷正法相似的木剑。下一瞬,箭矢破空掠来,一前一后穿透水幕,前者并未射入洞口,齐白羽刚皱起眉头,后者已然钉在他先前站立着的地面上。
一个黑影飞身而下,滚入洞内,手中已然攥紧插在洞口外侧的素雪剑。
叶殊。
他的衣衫破烂,大口地,扯风箱一样,嘶哑地呼吸着,他被毒哑了,再说不出话,裸露在外的皮肉被龙血融穿,白骨转黑,毒性深入骨髓。他只是凭着骨架筋肉和一口气强撑着举起剑来。
一具还能喘气的骷髅罢了。
齐白羽指诀依旧捏在手中,心念一动,何春夏已然起身,睁眼拔剑窜出,迎向叶殊,动作极快,一气呵成。
何春夏以快剑扬名,一刺之威,天下难逢敌手,此刻心念被齐白羽控制,心无旁骛,剑势更快更急,拉出一条条直直的虚影来。
如此快剑,如何接得住?
手腕挪动剑身,剑身扭动,以倾角对刺击,让刺来的剑尖消力滑开。速度会让剑势难以变招,刺击越快,剑势越直越利,此刻的何春夏在剑招上不会有丝毫的心机变通,叶殊判断出每一刺的方向,用剑身横在最合适的倾角,最轻的消力,这是神乎其技的极致剑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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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殊盯住她的双眼,那深邃,不见底的漆黑,她的眼中,连他的倒影都没有,而他的眼中,有着一个由他从小看到大的傻姑娘。
在知道何春夏真正的身世之前,他们是师徒,是父女,是挚友...他倾尽心血领她求剑,他领着那个小女孩一步一步地在剑道上前行,有一天剑道上,她比他走的更前了,这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如今他更进一步,登峰而上。
她应该看见的,他最后走过的路。
往事在脑海中走马灯过,四十一年,叶殊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他的剑道,他的无上剑心,她应该看见的。
素雪,长恨,两剑相持了数个眨眼,又是两个黑影翻上洞口,齐白羽指节一抖,数道雷霆从木剑尖疾射飞出。
砰!
雷光在两柄撑开的伞面上炸开,刹时的亮光让齐白羽双眼一片雪白,他不自觉闭上了眼,下一瞬箭矢破空声崩在耳畔,握住木剑的手腕传来一股剧痛,只得松开。
“师父?”
“叶先生?”
张舟粥和齐白钰的声音颤抖着传来,两人被眼前叶殊的惨状骇住。剑光森森,两位站在剑道巅峰的顶尖高手相斗,若是贸然出手,只怕会先伤到自己。
叶殊瞥了一眼张舟粥,用喘着粗气的嘴比出四个字的唇形,竭力地扭动脖颈点了点头。
“交给你了。”
“刚才你就该一箭射死他!”
脚步声,怒吼声入耳,齐白羽毫不迟疑地缩手打出个清脆的响指,矮身向后一滚,再站起时,双目已能够视物。
刚才他那一滚正巧躲过张舟粥手中的长剑,那个响指令攻来的张舟粥停步一顿,晃晃脑袋又提剑刺来,齐白羽刚要闪躲,数枚箭矢掠来封位,只得用左肩胛硬吃了这一刺。
左臂的疼痛令齐白羽的眼角抽搐起来,一时间难以掐出指诀,右手又被箭矢射中,眼看张舟粥持剑逼近...
术法,天地灵气...胸口的天机锁滚烫起来,他的双眼转瞬变成黑色,目光直勾勾射向张舟粥的双眼。张舟粥猜到厉害,立刻停步,抬手遮眼,不给齐白羽和自己对视的机会。
只此一顿,一旁的何春夏不再攻向叶殊,斜身退步,只消一剑,便将正搭箭拉弓的齐白钰逼退。
叶殊自知自己只是凭一口心气吊着命,活不成的,想要迈步上前去帮齐白钰,却双腿一软,单膝跪倒,以素雪剑撑住,呕出一大口黑血来。谷
“老三!”
齐白钰瞪住何春夏那对漆黑的双瞳,甩出五尺枪横在胸前。
下一剑,直冲他的心口,剑刃重重斩击在枪柄上,齐白钰虎口一震,若是不出杀招,自己怕是难以支撑,可他又不忍心伤何春夏,只得大吼出声。
“连我你要杀么!”
“二哥。”齐白羽得以喘息,翻出一小片海王参咽下,血气立刻在他体内翻腾起来,受伤的两处又痛又痒,已然开始结痂,“你是见不得苦难的人,何必挣扎着苟活于世呢?放下尘世,飞升入圣,我是在帮你。”
“别和他废话!”张舟粥斜着眼,用余光去瞥齐白羽,持剑进步,“海王参!海王参能救我师父,杀了你,你就不能控制我师姐了!”
“呵,你要凭你的剑胜过天命?痴人说梦。”齐白羽嗤鼻,然而下一瞬他的表情凝固起来,愣在原地。
“只来了你们两个人?”齐白羽的目光瞥过齐白钰和张舟粥,喃喃自语起来,“只有你们两个人?怎么会?另两个女子怎么会没来?”
不在算中?
周围的一切在刹那间放缓,那张交织着世间命运的大网再度在齐白羽的面前张开,他沿着兄长齐白钰胸前拉出的长线去看...
叶殊破境,与蛟龙缠斗,引来天雷,闪光害李思怡摔倒,莫青衫被说服,两人一同折返。
呵,得多费些力气,再回朝天宫一趟了。齐白羽双目边,青筋伴着血丝暴起,好似要迸裂开来,那道大网也消逝不见。
一直藏在暗处并未出手的庄周神色微微一变,耷拉着的眼皮下陡然射出两道精光。
一顿之间,张舟粥已然跃步攻来,齐白羽不止双瞳,连脸色也黑下来,大喝一声!
然而张舟粥早有防备,集中注意力,只略微停了一瞬,眼看张舟粥就要近身,齐白羽只得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出。
血雾立刻在昏暗的洞内散开,张舟粥没有听声辨位的本事,干脆闭着眼胡乱挥砍起来,突然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拽住了自己,一惊,挥剑砍向脚底,斩在藤蔓上的手感和闷响。
不过数个眨眼,张舟粥便被脚底生长起来的怪异藤蔓制住,不能再挪步,他只得回头,挥舞剑风驱散血雾求援,“齐二少,擒贼先擒王!”
只见齐白钰手中五尺枪一翻,双手一张一收,横枪一竖一转,扫出一刺来戳何春夏的喉下。
“别杀我师姐!”张舟粥话音落地才瞧见齐白钰用的乃是五尺枪尾,这一下直接将何春夏打得闭过气去,剑势终于慢下来,让齐白钰得以脱身。
张舟粥扭头回来,继续奋力砍着脚下的藤蔓,心里泛起一股悲凉。刚才的回眸里,齐白钰为了逆转攻守之势,硬吃了师姐一剑,他的小腹已经被流出的鲜血浸湿。
齐白钰只觉得自己的腹部像是要被撕裂,他很痛,可他持枪的手还很稳,这是他用命去换的机会,他要狠下心,去亲手杀掉自己的亲弟弟。
血雾开始稀薄,里面的两个人影隐约可见,齐白钰分辨出挥剑挣扎着的张舟粥,看着深处的那个人影,取弓,搭箭,拉弦,一气呵成。
三个弹指,箭袋已空,他的手很稳,他很自信。
那个身影纹丝未动,齐白钰察觉出不对来,一手捂住血流不止的小腹,一手提枪,强撑着上前。
啪!
一声清脆的响指打在耳畔。
血雾散开,却只有张舟粥的身影还在挣扎着。
齐白羽脸色苍白,从洞穴的深处走出,一手上握着那枚隐隐放出光来的天机锁,另一手的手腕处,鲜血滴下,融进锁中。
齐白钰咬着牙翻腕枪出,未及三弟身前,一股无形的风重重拍在他的胸口,他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向后一跌,倒飞出去。
“二哥,好梦。”
齐白钰捂住血流不止的小腹,倚靠在洞穴的石壁上,眼里的光逐渐暗淡。
张舟粥被藤蔓制住,藤蔓在他的手脚上不停的生长扭转,像是一只巨大的蛇在渐渐收紧着自己的躯体。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被拧断了,再也没有力气叫骂。
齐白羽看向单膝跪倒着的叶殊,时间好似在他的身上凝固,连呼吸难以听见。齐白羽知道叶殊还活着,因为叶殊的双眼还直勾勾地瞪着他。
一步,就踏了一步,添了这许多麻烦。
“把他的心剜出来,我想看看无上剑心,和普通人的心有什么不一样。”齐白羽不再与他对视。
逆天之人,诛心。
毕竟,世上还有什么事,会比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杀掉自己更痛?
叶殊扶着素雪,静静地,缓缓地立起来,他看着何春夏一步步走近,用长恨剜开自己的胸口。
他从跪倒的那一瞬间就在蓄力,他要用最后的一口气,等一个机会。
你可以吞食我的血肉,可以磨灭我的神魄,甚至可以剜走我的心。
但你无法毁掉我的剑道。
我的剑心!
这是我一步一步踏出来的路。
这是我的无上剑心!
你以为你夺走我的一切?你以为我一无所有?
我以我为剑!
断!
叶殊瞪着何春夏,从她深邃黑暗的双眸里看见那个影子,天的影子,他缓缓地抬起一根只剩筋骨的手指,慢慢点在何春夏的额头。
他的眼皮被龙血烧掉,可怖的空洞中,两枚闪亮的眼眸也开始暗淡,他燃尽了自己的神魂,生命,他的无上剑心。
对视着的那对眼瞳,何春夏眼中的无尽漆黑燃烧着褪去,露出血红来。
他眼里的光终于熄灭,他咧起嘴,不知是微笑还是叹息。
此生无愧于剑!
“师父...”
何春夏的喃喃声。
她面前,只剩下一具皮肉尚未被腐蚀尽的骷髅架子。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只鱼,一棵树,一梦云中
何春夏褪去黑暗的双眸里密布着血丝,震惊,迷惘,回忆..无数的情绪交织在她疲惫至极,难以撑开的双眸中,她的额角处青筋暴起,好似有巨锤一下一下重重砸在脑海,痛苦麻痹了她的思绪,让她只能呆呆地怔在原地。
海棠。
一枝梅。
雪地里背手前行的身影。
剑道的尽头。
花海。
师父,你看见花海了嘛?
师父...
长恨从手中滑落,她用力按住自己的额头,双眼渗出血来,缓缓跪倒在地。
“师姐....”熟悉的轻声入耳,随即是骨骼爆出的闷响,张舟粥的四肢被藤蔓缠绕,拧转脱臼。他早疼得没了力气,叶殊离世的哀痛击溃了他的神志,他竭尽全力撑到现在,只是轻轻出声一句,话未说完,咬牙顶住的那口气一泄,晕死过去。
“这一剑...”
齐白羽瞪大了双眼,先前他的脸色因为精血丧失变得苍白且虚弱,而然那张自信,不屑与骄傲的脸从未变过。他很久没有再出现过这样难以置信的神情,直到此刻,他看见叶殊燃尽生命的最后一剑。
齐白羽可以凭借天机锁控制何春夏的神魂,因为她身上流着李青蓝的血,她的血脉里,藏着天的影子。
叶殊的这一剑,刺的不是何春夏,而是那道天的影子,天的力量,在那一剑之威下,燃烧殆尽。
凡人之力,剑可破天。
“有趣。”齐白羽咬咬牙,他的震惊很快消逝,不在算中,逆天之剑,又能如何?叶殊已然魂飞魄散,张舟粥和二哥不过是将死之人。此战不算艰难,蛟龙瞎了只眼,齐白羽费了些心思,待会还得出发去朝天宫杀掉莫青衫,带走李思怡。
要杀掉何春夏吗?他突然有些累了。
何春夏已经醒来,不再如先前那般能被轻易操纵,叶殊,张舟粥身死,齐白羽和何春夏就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留一个不再算中的人一命,等于留下无数的变数,此刻她神魂虚弱,要动手,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他犹豫了。
嘿,我可是毫不犹豫的,干掉了二哥。
齐白羽自嘲笑笑,攥在手中的天机锁重新开始发烫,他心念一动,洞内散逸在角落的血雾聚拢来,凝结出一枚冰刃握在掌心。齐白羽一步一步缓缓走前,只消轻轻向前一推,冰刃便能刺穿何春夏的后心。
唉...
一声悠长的叹息。
齐白羽手中的血色冰刃转瞬消融,冰屑从手心飘落,他皱着眉。
“道可破天,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却是刚刚才能想起来。”
“我以为,李青蓝只有一个。我以为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一个。”
“为什么会是叶殊?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没梦到过蝴蝶,没有天的血,一个普普通通的,走着自己的剑道的人。”
“就该是他。”
“一个普普通通的,走着自己的剑道的人。”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道,是大千世界,亿万生灵,是星穹之下,数万万年,是自然之自然,是本源之本源,是法则,是真理...”
“呵,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有至极邪?”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天不能破道,因为他也走在属于他的道上。”
“这便是道,天有天道,天外天,有天外天的道,芸芸众生,有芸芸众生的众生之道。”
“数十轮回,千年岁月,在天面前,不过是一个眨眼,这样的伟岸浩瀚,要用永恒和无穷去形容的存在,却也会输给渺小的,犹如一颗砂石,一粒尘埃的人。”
“要相信自己的道,可以斩断那张名为命运的网,要相信自己的道,可以从无尽的深渊与黑暗中开出一片花海来。”
“唉...”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背着手走到洞口,抬头,仰望苍穹。
何春夏并没有听清庄周说的话,她无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向庄周的背影。
月色笼罩,洒下几分落寞。
千年岁月堆积下的落寞。
“你的心要碎了。”庄周好似能感受到她的目光,背在身后的右手,轻轻翻腕,打出一个响指。
何春夏闭眼,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平和下来,从她眼角滑落脸颊的两道长长血泪开始干涸,她蜷曲着身子,安静睡去。
齐白羽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命运的网在眼前浮现,庄周胸前那道隐隐的长线已然消失,这世上,不在算中的人又多了一个。
乱七八糟的事情真的很多,一切不如想象中的顺利。齐白羽有些疲惫,他握住天机锁的手攥得紧了些,他攥着天的力量,这力量让他能够以绝对的自信面对一切。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将庄周真正放在眼里过,这个历经数十轮回,千年岁月,写下《养生主》《逍遥游》,甚至能窥见道的本质的凡人。
凡人。
一个例外的凡人罢了,若不是闯入阴阳界,牵动坠星,天跟齐白羽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样的小例外。将星所迫,武当到南京,一路,庄周一直默默跟在身边,齐白羽从未想过他会逆天而行。
千年的沉寂,一个藏进人群千年的例外,逆天?太意外。
不在算中,轮回不死。
杀了庄周,他的魂魄并不会消散在天地间,而是再入轮回重生,茫茫世间,何处去寻。
想到此处,齐白羽才反应过来这例外的意外,有些棘手。
“一道只会玩些故弄玄虚小把戏的影子,应该拦不住我。”在齐白羽思索之际,庄周回身,上前去探了探倒在一角的齐白钰的鼻息,又打了个响指,缠绕住张舟粥的藤蔓不再生长收缩,“不过,我也没信心,在这里把你留下。”
“有趣。”
齐白羽冷下脸来,他手心里攥住的天机锁开始旋转,滚烫着在昏暗的洞穴里发出光来。
“你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天的血脉,亦不是余朝后裔,没有星辰之力,天机锁,你本该合不上的。”庄周背手而立,将双手藏在齐白羽看不见的身后,“我想,你是靠着天心花,才成了这道偷藏进天之下的影子。强行窥破天机,大损精血寿元,你活不长了吧,所以要炼不老丹续命。”
“是。”齐白羽咧出个苦笑,摇了摇头,“我读你的道长大,曾获益无穷,本该对你多些敬意的。天道苍苍,我能窥见的,不过沧海一粟,如你所说,千年岁月,在天的面前,亦不过一个眨眼,我想,活的久些,见的,也就会多些。”
“依附天道之下,世间行走,挺好的。”庄周笑笑,“战事要起了,生灵涂炭是迟早的事,放他们活吧,大势已定,礼乐崩坏,即使没有天命,人贪婪,欲望,对权势的追逐...战事在所难免,既然结局已经定下,几个人,翻不了天的。”
齐白羽犹豫了一瞬,坚定摇头,“差点被你骗了,叶殊的那一剑,我想我会永生难忘,啧,何春夏,她,她只会比叶殊走得更远。”齐白羽不动声色,手中天机锁的光亮大盛,“杀了你,让你转世,一个不在算中的人混入人海,会是大麻烦,但等到你成长到能再度醒来的那一天,已是数十年后,我想,到那时,我活的够长,就有了办法解决。想来想去,杀了你,最好。”
话音刚落,齐白羽立刻低头垂手,翻身侧步。
庄周的手从身后飞快闪出,垂在身侧,他叹了口气,“果然。”
杀人,要快,要狠。
这是他在轮回中,悟到的一条微不足道的道理。
刚才的那一瞬间,数枚黄豆从庄周的指间飞出,直指要害,却被齐白羽未卜先知躲过。
“您不是也玩这种小花招吗?”齐白羽稳住脚步,嗤鼻一笑。
“试试。”庄周耸了耸肩,思绪却飘到了静乐宫明道阁的地窖里,岁月的尘埃化作文字,思哲千年尘封的记忆在脑海中清晰,这让他闭上眼,笑了笑,“如此想来,我对天外天的向往,不是因为想跳出永生,也不是想变成蝴蝶,我是庄周,我想,我是想追随我的道,大道逍遥啊!”
“先师老君曾留下三件道派圣物,二十四长生图,五雷正法,天机锁,这三件圣物,却在时间的长河中,被天机道人夺去,成了天机一脉的传承。”
“先师老君,弟子蔽于天而不知人,直至今日,方得豁达,道派之物,该归道派之人,请老君助力。”
清脆的响指在空旷的山洞回响。
“急急如律令。”
......
朝天宫附近的林间,鸡叫声刚起,值守巡防的两名军士打着哈欠,意犹未尽的议论着昨晚发生的奇景,忽然,其中一名军士提起灯来,照向山路边奔驰而来的巨大黑影。
“野猪!”另一名军士惊叫出声,他看着眼前这如小山般撞来的巨猪,下意识立起长枪,枪尖不断颤抖着,与那野猪身上耸立的鬃毛遥遥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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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屏住呼吸,在这巨物面前,人对自然本能的敬畏让两人的双腿如灌铅一般,再难挪动。
那野猪奔走飞快,转瞬便来到两人的身前,一个略有些稚嫩的声音从那野猪背上传来。
“齐家的大少爷在成为断云剑主之前,有个名号叫千金难买命。听说,只要一口气在,就能活。”
第一百一十二章 无名之人
艳阳高照,扬子江上,数百艘战船铺满江面,顺着流水缓缓向前。
此次前来的镇西军中,多为豫州人,豫州大河九条,盛产盐粮,民风剽悍,镇西王侯的豫州水师,天下闻名。
水军战阵的中心,是三艘高大如城的福船,福船的甲板正中各立着三面巨鼓,相互以旗语传递讯息,三鼓一齐擂响,鼓声雄浑有力,震荡江面之上,也震荡在南京城民们的心头。
南京城北,观音门。
厚实坚固的城门紧紧闭着,高墙之上,奔走来去,驻守城防的却不是统一制甲的军士们,而是用铁锅做盾,茅草捆结实了披在身前做甲的寻常百姓。
南京朝廷原本以郑先勇,史芝川,耿魁三人为尊,耿魁身死,郑先勇,史芝川起义造反,各司要员借病休憩的,告老还乡的,走的走,散的散,只有少数死忠愿意跟随郑,史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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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城中新迁来的淮安灾民,南京城的政事,本该乱成一锅粥,只不过是韩家军到的及时,齐白钰任大理寺左少卿一职,阅天下卷宗,韩家军中老将居多,且属京城一派,京城里的兵,想要晋升,官场人情胜过在战场厮杀搏命,应付些琐碎勉强足够。
韩家军集结上山,城中再无将领组织人手设防,城防空虚,此刻城墙上的这些,都是自发前来抵挡叛军的江湖人士。
前夜的真龙降世,让朝天宫上的莫青衫在民众心中的地位被无限拔高,南京城内的百姓欣喜又惶恐,大家都大抵知道,大余朝中,将会诞生一位明君,自己若是活得长些,就会见到一个伟大的,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如今莫妃深陷绝境,兵临城下,镇西王侯要反,要称帝,那莫青衫和她肚子里的真龙,怕是再也没有活下去的机会。这些身份低微的人,受过欺辱的人,想要改变这一切的人,愿意为了莫青衫,这个甚至未曾谋面的人,豁出命去,仗义行侠!
不反,不降!
观音门前三里路。
人头攒动,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黑甲,月斧,斩马刀。
黑云压城城欲摧。
来了!
镇西王侯的精锐亲兵,大余朝最为精悍的卫所军之一,天雄右武卫。
“城门为何还不开?”先锋营校尉杜致信望着紧闭的城门,皱起了眉头,“郑大人给的消息,会有人放我们进城,出了什么岔子?”
手下将密函奉上。
“信鸽刚到,探子说郑家军原本是在这观音门候着,昨晚有一帮江湖匪盗夜袭,守城的士兵们被杀了个干净。”
“一帮江湖匪盗?敢杀官兵?什么世道?”杜致信一惊,随即轻蔑摇头,“这南方人就是软,指望他们打仗,呵!我去瞧瞧。”当即带了两个亲卫,骑马就走,直冲观音门去。
一里。
近了,一百丈的距离。
杜致信拉缰停马,这个距离,足够他将观音门处的城防看个明白,弓箭射出的距离只有三十丈余,火铳更短,至于火炮,一帮江湖匪盗,怕是连如何使用都不知道。
他刚抬头,瞥了一眼望楼,眼皮一跳,一枚箭矢穿透厚实的护心甲将他从马上射落,牢牢钉在地上。
好劲的箭。
杜致信临死前脑海中走马一生,这是他的最后一念。
“三箭,三条人命。”望楼上的董小旗得意地挑起眉毛,向身后站着的两人炫耀。
“三箭,三条人命。”崔鹏摇了摇头,将这句话重复一遍,“小兄弟,他们活不过来了,这不是儿戏,咱们可以取走别人的命,也会有人来取走咱们的命。”
江南箭神,董小旗,少年英杰,有一对好眼睛,据说,一百丈内,他能射落柳树上发出的新芽。他父母务农,家境平平,空有绝技,无处施展,立在城头,是想着一战扬名。
浑雷霹雳手,崔鹏,威远镖局的趟子手,横练八门,炼体六重,一对铁掌击退过无数盗匪。他有家室,有个笨笨的小女儿,常受同龄人欺负,他放心不下,但他还是立在城头。
白眉银燕,邓珂,老先生年轻时是轻功名家,干过不少风流荒唐事,人到中年,一日酒醉后醒来,在不相识的新人婚宴上,人间热闹,阳光刺眼,江湖半生,孑然一身,大哭不止,退隐江湖做了大户人家的护院,三十年后,立在城头。
还有许许多多,和他们一样,普通又不普通的普通人。
江湖人。
他们都立在城头。
正午,将要入夏,天气有些炎热。
“咱们能守几日?”
望楼上,董小旗笑着开口,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眯着眼远眺,一里外的右武卫下船后并未扎营,而是就地生火做饭,董小旗忍不住抽了抽鼻子,他也有些饿了。
“越久越好,我听说,祝同生已经出兵往咱们这儿来了,咱们得拖延到援军到,快就二三日,慢得四五天。”崔鹏叹了口气,“郑先勇和史芝川知道消息后,会再派人来,前有狼,后有虎,咱们这是在孤军奋战。”
“南京城有这么多城门,没有观音门,也会有其他门走。”邓珂反而笑了起来,“我们在这儿,为的不过是一口气,人嘛,不就活这一口气吗?”
崔鹏若有所思,董小旗没有听懂,他的注意力在一匹快马身上,冲着城门飞奔而来的一人一马。
一百丈。
八十丈。
哼。
董小旗抬手就是一箭。
这一箭失手了。
或者说没有失手。
那个人接住了。
赤手空拳。
马到跟前。
赤钢锁甲白雁翎,将职。
那将领漠然开口,“开城门者,封千户,赏黄金百两。”
战事将起,人数众多,两边的阵营吵嚷喧嚣,而此人的声音却能穿透无数的杂音送进城墙上每个人的耳中。
炼体高手,至少七重山。崔鹏一惊,皱起眉来,握紧铁拳,静心沉气,不好对付,但,能对付。
封千户,赏黄金百两。
城头上立着的这些人,有些跑江湖跑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至于千户?那可是平日里根本见不到的大人物,谁能不动心?城墙上的众人一边叫骂,一边不自觉将视线向下方的城门瞥。
“众目睽睽,这么多忠义之士看着,那个孬种想当逆贼?这个钱,别有命拿,没命花!”邓珂声如洪钟,呵住众人的骚动。
邓老爷子并不是炼体武者,这一下凭得是数十年的内功,着实惊人。
城门上渐渐沉默,无人响应。
那名将领冷哼了一声,不多言语,驱马转身就走。
大战将至。
铁甲对草甲,军对侠。
城头上的众人皆严阵以待。
“咚!”
悠长的战鼓声从江上传来,连成一片。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大军列阵迈步。
城头上立着的众人,感受到大地传来的微微颤抖。
杂声静默,只有不断向前的脚步声。
两里。
一里。
快到一百丈了。
董小旗缓缓拉开弓弦,他的脚边,准备着十余个箭筒,数百支箭,他的箭很准,每一箭,会收走一条命。
他突然愣在原地,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那军阵中,数十人才能推动的钢铁巨炮,铁铸的巨兽在大地上缓缓前进,一只,两只,十只...
《火攻挈要》里记载着一种武器,从西方传入,由红夷大炮改制后的神威将军炮,重数千斤。
“风紧,扯呼!”董小旗在瞬时间就明白,这不是他们能够抗衡的东西,他大声惊呼,声音刚起便被炮声淹没。
轰!
炮声震天,连绵不绝,响彻在南京城每个城民的耳畔,直至整座观音门化为一堆碎石,靡粉,无数鲜艳的血沫洒落其上。
镇西王侯不喜欢讲道理,他这次来,是来杀人。
炮声立威,铁甲踏着碎石,血沫。
入城。
第一百一十三章 归去来兮
“我想活到四十岁,然后去死。”
“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生,可以给年轻人讲些有得没得的道理,体力尚未衰退,最具有气魄,智慧的年华,在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之后,不枉此生的去死。”
张舟粥瘫坐在床上,浑身的关节依旧刺痛难忍,提不起劲,只有脖子以上可以自如活动。等他说完,探头去饮齐白钰手中举起的一碗肉羹。
床边的齐白钰若有所思地点头,他本失血过多,难以回天,幸好何春夏身上还藏着一片海王参,续了他的命,昏迷的三人中,倒是受伤最重的他醒来最早。
“当初你可是说自己贪生怕死,一身正气的。”齐白钰笑得勉强,出言调侃。
“张家的人里数我最没用,我爸,他心里又总是装着很大的事情,不大管我,我十七岁生日的时候,觉得我就这样了,干什么什么不行,吃什么什么没够,年纪也不小了,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生活,就是我的全部,挺好的。”
说完,张舟粥突然垂下头去,“齐二少,你知道嘛,这世上再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我师父曾刺出过那样的一剑,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叶殊这个名字,站到了剑道巅峰,可以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剑仙李青蓝比肩。”
他偏了偏头,瞥了一眼躺在身侧的素雪剑,他提不起劲,却一直将长剑握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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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以后我就是素雪剑主了,我要对得起这把剑,我要对得起我师父。”
其实叶殊收他入门不到半年,没怎么指点过他的剑招,且半年来奔走匆忙,张舟粥连安生日子都没过上几天。
人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会是平平淡淡,但有些事情就是会在一瞬间改变你的一生,比如握住一把剑,比如爱上一个人。
齐白钰笑了笑,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一定让你活着下山。”
齐白钰这话说得悲凉,张舟粥听出不对来,他醒来不久,记忆中韩家军拿下朝天宫和史家兄弟,局势一片大好,为何如此说?赶忙细问。
数天之前,蛟龙出世,南京城一夜不眠。
韩家军拿下朝天宫,本是死中求活的一步,然而这一步,却出了一个纰漏,一个致命的纰漏。
逃掉的史芝川。
史芝川,魄力不足,能从血海铺成的战场上活出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凭得是走一看三,行事阴狠毒辣。
郑先勇,史芝川,耿魁。
当三人决心起义的那一刻起,踏上的就是一条不归路,人终有一死的,没有人会比曾历经无数战事的他们更加明白。
赌上一切,不惜豁出命去造反,为了什么?那些他们早已拥有的东西吗?权势?帝皇般的荣华富贵?
战场上出来的兵,义字当头。
人要知恩。
展伟豪对他三人有恩。
朝天宫中的史家军覆灭后,史芝川隐匿在紫金山间,直至夜色笼罩,蛟龙腾空,龙吟声吸引众人注意之时,趁乱从杨家村的密道折返内城。
“真龙降世?莫青衫的肚子里,真是真龙天子?你在那紫金山上,看得比我要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法术?幻象?还是...”
京师城内,皇城一角,灯火通明,小院里,史芝川满身尘土,蓬头垢面,正襟危坐在桌前,不急应答,而是静静转着手中那只空掉的茶杯。
桌边立着的郑先勇皱起眉头,见此情景,也不再发问,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两位贤侄如今落入敌手,依我之见,镇西王不日便到,咱们派人先盯着韩家军,等到镇西王的大军压境,再找机会劝降齐家三少,接回两位贤侄...”
“围山。”史芝川满布泥尘的脸上波澜不惊。
“现在?白天两军刚交过手,逼得这么急,刘灵官会将他知道的消息悉数说出,他们知道自己身处逆境,穷寇莫追,万一两位贤侄有什么闪失...”郑先勇故意停语,不言下文,他的眉尾颤抖,微眯着眼,观察着老友的神色。
“围山!”史芝川的神色依旧平静,只是语气,斩钉截铁,“败了就该死,军机刻不容缓,韩家军集结的太快,是我没料到,真出了事,他俩的命,就算我头上。”
郑先勇长舒一口气,冲门前候着的数位将领微微点头,几人转瞬便消逝在月色中。郑先勇扭头,看着依旧在转着茶杯的老友,刚想再宽慰几句,想起自己那大婚当日被新郎官丢下的女儿,欲言又止,只是摇了摇头,反身处理军务去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紫金山上的韩家军士们还沉浸在大胜的喜悦和蛟龙腾空的惊异中。齐大少打个盹的功夫,原先生龙活虎的齐白钰和张舟粥就被卫兵们血淋淋地抬进来,给两人处理好伤势,天已大亮,哨兵来递消息,下山的路已全部堵死,退无可退。
“镇西王侯入城,并没急着上山,而是镇压灾民,接管南京朝廷,清缴城中不愿归降的百姓,一切办妥,南京城已被他彻底握在手中,才派人递消息过来,说我们家老爷子是屹立朝堂之上一股清流,铮铮傲骨,他很钦佩,当今圣上,荒淫无度,民不聊生。为国为民,镇西王才出此下策,起兵夺权,救百姓于水深火热。”齐白钰又笑了笑,“反正大概意思就是希望我不要不识抬举,老老实实把莫青衫给交出去,不然就把我们都杀了。”
“啊?”张舟粥满脸疑惑,“他不是在劝降你们吗?怎么话锋一转,要把莫姑娘给交出去?”
“圣上无后,余丹凤因为你家的事被牵连,再无储君可能,福王年迈,这皇位,其实迟早是镇西王的。镇西王入京,就是来笼络京中势力,收权己用,朝堂之上的人,甚至圣上都心知肚明。”齐白钰咧出个苦笑,“不过竹林党又臭又硬,余子柒只能慢慢拢权,谁能料到真龙降世,声势浩大至极,天生的至尊圣君,镇西王?这皇位再落不到他头上。”
“你知道莫青衫已经...”
张舟粥话音未落。
“我知道。”齐白钰满脸苦涩,“现在,我,我大哥,韩家军,齐家,对镇西王侯都无关紧要,甚至莫青衫也无关紧要,镇西王和天下人的眼里,只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没都没了...”张舟粥突然想起先前武当那晚,他从噩梦中惊醒,看见那个毫无睡意,柔弱,孤独,不再那么讨人嫌,从王妃,剑主等身份中抽离出来的可怜女子。他这才明白齐白钰一直有些悲悯的眼神,反应过来,声音抬高,皱了眉头,“你要出卖莫青衫?”
齐白钰放下羹碗起身,背过身去,在房中踱步。
半响才能开口。
“其实我只是个困在案牍教条里的,不曾见过人间的齐家二少爷,这样的人,这样的我嚷嚷着要天下公义,人不再有三六九等,想想真是笑话!”
“近几年算是风调雨顺,奈何我朝地广,每年各地仍有灾情,我看着案牍上那些死去的人数,只是虚伪的悲凉和叹惋。”
“直到我来南京,看见真正的灾民,看见吃不起饭的人,看见横尸街头,看见卑贱,看见抬不起头的人...原来那些数字,是那么的残忍。”
“这不是天灾,这是人祸,这是政治斗争的结果,为了一步棋,受苦的是活生生的一城百姓。”
“我到如今才能想通,齐白钰,齐家二少爷,大理寺左少卿,在这天下之局中,不过是一枚小小的棋子,无足轻重。”
“论兵法,我和我大哥都不如余子柒,被围山时,我大哥不够果决,如今,南京城已经被余子柒彻底接管,就算杀出一条血路,也没办法藏匿民间,退路只有死。叶先生走了,蒋观主走了,韩家军的将士,朝天宫中弟子,杨家村的村民...不能再死人了。”
齐白钰不肯回头,轻轻耸了耸肩,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啜泣。
“一个人,换数千条性命...”张舟粥不自觉地学着齐白钰先前的样子笑了笑,“不是,齐二少你可是光啊,天下最正直,最良善的人就是你了,天下文人,谁不知道苏三清苏先生拿你当下一任的竹林领袖,外界的竹林党和百姓不知细情,眼巴巴地瞧着莫青衫肚子里的孩子,觉得挖槽,圣上昏庸无道还他吗的不下崽,国无储君,本来是要闹事的,竹林党想着架空皇权,而镇西王恨不得一屁股把圣上挤下龙椅。结果争着争着莫青衫突然怀上龙种,逼得镇西王直接造反。你三弟也是个臭傻逼,这种时候把蛟龙给放出来,百姓们人都傻了,哇!真龙嗷呜一声来到世间,他来了,他来了,我们的大救星他来了!虽然你我心知肚明孩子已经没了,可在外界眼里你就是把莫青衫和真龙天子主动送入狼口,你有没有想过会背负怎样的骂名,哇我都不敢想,齐二少你一代天骄,成为茶余饭后嚼舌根的对象...咳咳咳!咳...”
张舟粥说得又快又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起来。
“你师姐说的对,你难过的时候,屁话就会特别多。”齐白钰垂下头去,叹了口气,“不必劝了,得让你们活着。”
抬手开门,迈出门槛,声音从身后响起。
“你知道这世上最讨厌的四个字是什么吗?”张舟粥攥紧手心,他看着手心里的素雪长剑。
无能为力。
“齐二少,我不是个聪明人,莫姑娘活得不容易,我师姐...我没法想象她醒来后的难过,至于我,我身上背着张家,那墓园子里,我张家几十口人的命,我接了剑,我背着我师父的命,我得活下去,咱们得活下去。齐二少,我们同生共死过,你是个善人,莫姑娘总臭脸,说实话挺讨嫌的,但她不容易,我知道你知道,所以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信你。”
“嗯。”
张舟粥看着那个背影在阳光下渐渐拉长消逝,他闭上眼,强迫自己躺下入睡,他需要休息,需要用最快的速度让自己重新站起来。
他倚剑而睡。
......
整个朝天宫中,只剩下李思怡,莫青衫,何春夏三名女子,男女有别,因而齐白鱼将她三人安置在飞霞群阁中,禁止军士靠近,只有庄周,狂澜生等人可以出入。
观叶殊一剑有感,又得了二十四长生图,庄周悟到些东西,闭关前教了李思怡几个方子,让她配药制香,照料何春夏,李思怡是武当外门弟子,风水堪舆,医术行脚类的杂项多有涉猎,于是庄周又在飞霞群阁的藏书中挑了几本医书叮嘱她修习。
李思怡特地挑了针灸去学,正好拿半死不活的何春夏练手。
叶殊离世,李思怡认识他时间不长,但知道他好,心里还是难过的,倒是莫青衫,整日在阁楼里研习剑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吃饭时李思怡小心翼翼地问了两句,莫青衫只是斜她两眼,淡淡开口,“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好事在我身上发生。”
李思怡只觉得认识莫青衫后,莫青衫这个人变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孤僻,因而有些怕她,俩人待在一起也不说闲话,各做各的事。
朝天宫中,就只剩了齐白钰和狂澜生能和莫青衫说上话。
狂澜生天生异类,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孤寂感让莫青衫觉得亲切。何春夏一直昏迷,狂澜生每天来等,莫青衫就与他说话,狂澜生不忍心瞒她,将当前的局势同她说了,齐白钰很可能会降,镇西王指名道姓的要她,要她肚子里的孩子,她只是冷笑。
齐白钰从没进过飞霞群阁。
刘灵官倒是常来,找李思怡,他生得俊美,嘴巴又甜,李思怡也不烦他,俩人逐渐熟络起来,什么话都聊。
“局势如此危急,我觉得,要不,咱俩私奔吧。”
“你...你”李思怡瞪大了眼睛看他,对视中发现刘灵官的眼神认真,惊得浑身抖了抖,“你,你想干嘛?”
“不是,你听我说,齐二少若是要战,数万人对数千人,咱们只是死得硬气一些,若是要降,两军言和,先斩内奸,我可是逃了郑先勇他女儿的婚,被逮住就是一个死,横竖都是死,不如赶紧逃命。”刘灵官连连叹气,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李思怡别过微红的脸蛋,不再看他。
“莫青衫人家是皇妃,何春夏生死还不明呢,你呢,你一个普普通通的寻常女子,给这些生龙活虎的士兵们掳去,那还...你还未出闺,怎能受这种侮辱。”刘灵官表情严肃,义正言辞,语气中满是关切,“李姑娘你放心,有我在,贼人休想动你半根汗毛!”
李思怡听着心里受用,噘着嘴不答应。
“何春夏还没醒,我得照顾她,你自己逃去吧。”
“我就是要逃,那也得有路可走。”刘灵官的眼底突然闪亮起来,语气依旧,“庄...李姑娘可知道这山中有什么其他的出路?”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本地人。”
刘灵官看她样子,不像有假,目光瞥向一旁研读剑法的莫青衫,嬉皮笑脸。
“莫妃,您听我来言。”
莫青衫懒得抬眼看他,“滚。”
“哎。”
飞霞群阁的门口,古十二书火急火燎地赶来,“欧阳兄啊,都什么时候了,镇西王侯已经拿下南京,刚来消息要人,依我看,齐大少齐二少怕是扛不住,要是真降了,你我是圣上近卫,那还能活?咱们赶紧想想出路,逃命去吧!”
“齐家老三,没进过朝天宫。”欧阳靖神色凝重。
“齐白羽?欧阳兄,你怎么还惦记着他啊,这种神仙跟咱们能有什么关系,现在都火烧眉毛...”古十二书连连摇头。
欧阳靖也跟着摇头,“不,齐大少说他三弟在数天之前就与二人分道扬镳,根本没跟他们一起来朝天宫。”
“你还记得吗?那时齐白羽突然出现,我以为他是救下了蒋观主才知道的如何进陵。而韩家军到的时候,蒋观主已经战死,他那时为了夺宝博取我们的信任,只是顺着我们的猜测向下说。”欧阳靖看着古十二书越来越惊讶的眼神,一字一顿。
“也就是说,皇陵里,还有一条路。”
第一百一十四章 烟火
让它燃烧,让它绽放,这绚烂的,怒吼地,短暂的,人间烟火。
今夜,烟花绚丽, 炸在空中,新王登基,南京城夜如白昼。
朝天宫的广场上,满站着韩家军士,他们千里迢迢来到南京已有了月余,本想着建功立业,如今, 被困在紫金山上。镇西王入南京后, 接管府衙,安抚难民,入住皇城,登基称帝,做了很多事,唯独没有上过紫金山。
还能有回去的机会吗?这情绪在韩家军中渐渐滋生,在这热闹盛景下,人群里不见吵闹欢笑,倒是有几分肃杀,悲凉的意味。
“万里之外,咫尺之遥,何处是归乡。”
狂澜生长叹口气。
飞霞群阁,最高处的屋脊之上,四位青年男女们并肩坐着,张舟粥,狂澜生,李思怡和莫青衫。
“像我这种了无牵挂,孑然一身的人...”张舟粥边吃糕点边嘟囔着, “师姐就是我的家, 师姐到哪我到哪。”
“哼,睡那么多天,不知道还醒不醒得过来。”李思怡翻个白眼,偷偷瞥莫青衫一眼,“余子柒给咱们送了这么久的粮食,这基他也登了,这帝他也称了,接下来,就该收拾咱们咯!”
“怎么,小李姑娘怕他?余子柒毕竟有着君心如玉的美名,不会和一个小丫头为难。”狂澜生笑了笑,沿着李思怡的目光去看莫青衫。
夏至将至,莫青衫出浴不久,披散的长发被微风吹干,散着若有若无的槐香,她薄纱素衣,少有的女子打扮,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滑动,纤细有力。
原来她眉眼极淡。
狂澜生在心里叹了口气,莫青衫平日多以剑眉示人,冷冽强悍,想了想她每日起床,认认真真地画眉模样,没来由地笑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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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笑起来应该很好看。不过,我都没怎么见你笑过。”
莫青衫冷笑一声。
张舟粥被她笑得心里发寒,接过话柄开口劝慰,“莫姑娘你别太担心,齐二少说了,余子柒到现在都没动静,这说明他不敢轻举妄动,这是好事,最起码,大家都能有一条生路走,好歹能活着嘛,还是开心些。”
“他要是敢来,我就杀了他。”
“...”
众人皆沉默不语,不知如何接话,小半响,张舟粥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齐二少也有难处,罪不至此...”
“我说的是余子柒。”
众人哗然。
莫青衫长舒口气,像是吐出心中的郁结,继续说话。
“从皇城出来,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听了无数神神道道的话,想来无非是生灵涂炭,天下大乱,要死很多很多人,我想因为是余子柒称帝造反,把他杀了,这些事就会了结。”
“天下人记住我,无非是因为我怀上了所谓的真龙天子,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从未想要这些。他们记住我,应该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莫青衫。我是秋水剑主,我是莫家的秋水剑主。”
张舟粥和李思怡被言语间的悲坚所动,并未出言相劝,只有狂澜生咧出苦笑来,“事情那有那么简单,莫姑娘,先不论你能不能持兵刃近身,就算持剑,要杀一个武艺高强,身边有暗卫庇佑的镇西王也是难如登天,更何况余子柒要是知道你未有身孕,此举,不过是让你白白送去性命。”
“至少我死以后,我可以告诉我爷爷,我可以告诉我娘,我可以告诉叶师,我没有给莫家丢脸。”莫青衫说出的话愈发坚定,语气却愈发轻松,狂澜生看着她的侧脸,她呆呆望向空中,烟花绚丽,他欲言又止。
“好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莫青衫耳后响起。
“齐二少!”张舟粥回头,齐白钰正从屋檐探头出来,两手一撑,跃上屋顶,他用一根木筷束了长发,一袭白衣道袍,腰间却挂着个装糠咽菜的土罐子,微风拂过衣袖,灵异飘洒。齐白钰冲张舟粥笑笑,盘腿在他身旁坐下。
“就你聪明。”莫青衫轻轻哼了一声。
“这土罐里是?”张舟粥伸指头去弹那土罐,稍微用力了些,罐身炸出一条小缝来,一股浓郁刺鼻的香气溢出。
“酒,几个兵油子用粮食酿的,躲在角落偷偷喝,我闻着味儿不对,过去把人逮了,酒呢,就顺路带过来。”齐白钰解下土罐扔给嘿嘿笑的狂澜生,狂澜生接罐抿酒一气呵成,眯眼眨巴眨巴嘴,笑着说话。
“酒不错,就是太烈了,辣人,你们怕是喝不了。”
莫青衫噘嘴,斜他一眼,抄过酒罐就饮,烈酒入喉,立刻涨红了脸,咳嗽不停,大口大口地吐出酒沫来,狂澜生叹气笑笑,仰躺到她身后给她轻轻捶背。
李思怡接过她手里的酒罐,小抿一口,再伸手扔给张舟粥,酒罐传了一圈到齐白钰手里,正好剩最后一口,他一饮而尽。
“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齐白钰立起,在夜幕的烟火下扬天长啸,“我曾经以为,苏先生是因为懦弱才做事小心甚微,处处忍让,若我坐在那个位置,定要大刀阔斧,整治乱象。如今我手握实权,一举一动,都攥着数千条将士的性命,才明白这行路难!”
“豪气在胸,你找到出路了。”狂澜生笑笑。
“小伎俩罢了。”齐白钰望向夜空的眼神中涌现出如释重负的疲惫,“其实只是想通了,余子柒,丢不掉他君心如玉的美名。这些天来,白白养着咱们,不是他不能杀,而是他不敢杀。”
“这是余子柒最大的弱点,他要做一个仁道仁君,他要比当今圣上更加贤德,更加圣明。”
“镇西王的势力多为东宫党羽,而各地百姓对东宫积怨已久,就算余子柒兵强马壮,一但战线拉长,内忧外患,他守不住的。”齐白钰双眼微红,醉意上涌,“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得定下民心,莫姑娘和龙子,可以利用,这,才成了咱们的生路。”
“可是...余子柒又不蠢,只要他上山,莫姑娘没身孕的事,咱们就瞒不住,这...”张舟粥皱起眉头。
“可曾听闻‘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咱们这个故事里,没有狸猫,也没有太子。”齐白钰道,“龙子已然诞世,不过不在这山上,而是流落民间。”
狂澜生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默然叹了口气。
“山围了这么久,水泄不通,那里来的出路?”张舟粥眉头更紧,“况且怀胎十月,就算是母猪也没有这么快下崽的。”
李思怡吐吐舌头,小声嘀咕,“母猪只要四月就能下崽,算时间...”
“咳咳。”
齐白钰咳嗽两声,将话题拉回正轨,“余子柒自然不信,可他不得不信。咱们虽是虚张声势,可余子柒要的只是龙子,如此一来,我,韩家军,莫姑娘,都成了无关紧要之人。他刚称帝,正是笼络民心的时候,不敢造杀孽,我们这些无关紧要,可杀可不杀的人,就都能活下去!”
夜风习习,烟火散去,月光澄澈温柔。
齐白钰背着睡着的李思怡轻手轻脚地爬下屋顶,落地以后将她换到张舟粥背上,两人相视一笑,各走各路。
屋顶上,还有人坐着。
“齐二少是个善人,他很难看见人性中恶的那一面,皇权之争,气运之争,亦是天命之争,接下来一定是尸山血海。”狂澜生摇了摇头,“余子柒也许会贤德,也许会圣明,但绝不会心慈手软。”
莫青衫抬头望月,想起齐白钰先前带着醉意,意气风发的样子,嘴角微微一翘,“他呀,自作聪明。”
狂澜生瞥见她的笑意,没来由的,也笑了起来,“把你的刺杀计划收一收吧,这世上,有酒,有烟花...还有那么努力,想要让你活下去的人。”
“哪那么容易,你都说了,齐二少想得简单,余子柒心狠手辣...”
“我比齐二少想得更简单。我有四把剑,我有一条命,我活着,你们就会活着。”
“呵,所以呢,你死,我们一起死?有什么意义。”
“嘿,我可是半人半妖,我的命,长着呢。”
“切!”
第一百一十五章 少年游
喧嚣过后的沉寂。
天蒙蒙亮,微弱的晨光将南京城唤醒,悉索声陆续在外城响起。
内城,皇城,有人一夜未眠。
这雄伟,古朴,矗立数百年的皇城尚在沉睡,静得只剩下燃烛发出的嘶嘶声。
风从遥远来,穿过兽吻长廊,五龙石桥,拂过绕城的御河,被灯火通明的大殿击散。
那个一夜未眠的人,他形单影只地坐在这皇城正中的龙椅上,静静地抚摸着缠绕着衣袖的金龙绣纹。晨曦穿过窗帷,雄浑宽阔的大殿内,他的影子被余光拉长,像一只巨兽盘踞在自己的领土上。
他还记得那个孤零零缩在血海中央的总角少年,那年他十二岁。
皇子中他排名第十一,最后的位置。他出生后没几年,先皇就开始迷恋长生之道,他知道父亲从没喜欢过他,或是说,从没在意过他。
他有一个好娘亲,全世界最好的娘亲,陕西女子,镇西府的千金小姐,书读得不多,为人厚道直爽好相处,身边的太监宫女们知恩,他被照料的很好,不曾孤单。
十五年了。
他记不清那天的时日了,只记得是父亲驾崩后不久,皇位,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哥哥们一直在争,叁哥太子余京墨,五哥五军统帅余武升,七哥大余国师余道木,没有人想过,这样的位置,会由一个女子坐上。
他的八姐,一个女子,一个舞剑时,剑花凌厉的女子,余剑荷。
一个女子,怎么能在如此精明强干的皇子们中脱颖而出呢?
鲜血染红了她的登阶路。
余子柒十二岁,已经到了明事理的年纪,皇子的身份,会被有心人用来大做文章。
所以意外发生了,刺客们旁若无人地杀入禁宫,匕首划过宫女们的喉头,血色爬上窗帷。
他的娘亲抄起一把细剪,颤抖着将他护在身后。
挥向他和他娘亲的屠刀最终没能落下,刺客们抬手的一瞬便已丧命,将刺客们穿心而过的,不过是随手拾起的数枚金钗。
他看清了来人的脸,他认得那个缓缓走到跟前的,救了他们娘俩一命的人。
展伟豪,余剑荷的老师,如今大余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宫之首。
贴着他身体的娘亲颤抖更剧,他记不清展伟豪说的话了,只知道母亲回头,眼神宁静又坚定。随即,细剪刺穿心口,有什么声音像花开一样绽放。
鲜红粘在他的眼角,分不清是血是泪。
他记得展伟豪将他从血泊中拉起,牢牢攥住他的手,走过很长很长的路,送他到宫门外。
他引人注目地哭嚎了一路,路上的人不敢抬眼看他,或是看他身边的人。
风送他去向远方,他知道自己活下来了。
镇西府的主人是他的爷爷,只是镇西府人多眼杂,他是个死去的人,不能暴露,只能和下人一起生活。
和满族的战事很快起了,他随爷爷一起出征,吃了很多苦,见过了民生疾苦。
两年后,大余女皇余剑荷暴死在皇位上,消息传到前线,那是他第一次见爷爷微笑,爷爷问他,要不要回京城,做皇帝。
他留了下来。
他是大余朝的皇子,他是大余朝的兵。
他守关。
和满族的仗打的很艰难,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他失去了很多,出生入死的兄弟,亲人,那个不苟言笑,总是在深夜,默默拎着烛灯,叩开下人的房间,教会他很多道理的爷爷。
四年过去,再回京城,皇位上坐着的人不是他,那是余剑荷的弟弟余谷丰,那是一个和他曾经一样,毫无存在感的皇子。他入城时十六岁,是最年轻,最负盛名的镇西王侯。
他看不上这个哥哥,一个只会享受荣华富贵的草包,怎么能撑起百废待兴的大余。
展伟豪亲自迎他入城,两人长谈,有试探,有欣慰,有年少轻狂,亦有历经战与血的风霜。
“你年纪尚轻,在京城又无势力。况且天下好不容易才能安定,莫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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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服,但他认了。
“我得问一件事,同为棋子,两年前我若是选择回京,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会不会是我。”
“不会。”展伟豪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看着他逐渐燃烧,又一点点冷静下来的眼神笑了笑。
展伟豪看见了他眼里的野心与沉稳,这让展伟豪脸上的笑意渐盛,“圣上既无才德,又非贤明,他...唉,棋盘上的王,亦是棋子。”
而你,你有着站在棋盘外的资格,只是,不会是过去,也不会是现在。
棋场是简化后的战场,他不懂下棋,可他十六岁,已身经百战,他会成为这世上最好的棋手。
展伟豪看清这些,收他做了义子,给了他施展拳脚的空间,豫州,陕西,九边重镇...十年苦心经营,换来君心如玉镇西侯的美名,十年间,他未曾娶妻,未曾生子,他怕自己心软,有了牵挂,就有了弱点。
他二十七岁的生辰在入皇城的路上渡过。展伟豪权倾天下,刺杀过后,怕是再无能力钳制手下,若是离世,十年的太平下暗中藏好的那些牛鬼蛇神都会跳出来,得有个人,把展伟豪手中的权势接过去。
义父倒了,他有些心酸,但他也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京中势力错综复杂,官僚们个个人精,他对权势的渴望,不过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展伟豪死前,跟他说了很久的话,其他的义子们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展伟豪临死前用了太多福寿膏,讲话咿咿呀呀的有气无力,他听不清。
天下不能乱。
他看见坐在皇位上的那个哥哥,看向满族公主的眼神。
他很失望。
骑在马背上的海东青,神骏强悍,却甘愿俯首,向击败自己的龙虚心求教。
而龙,吃得胖胖肥肥,眯着色眼,这也配叫做龙么。
他必反。
只是他想不通,十年的苦心经营换来的民心,竟抵不过一个尚未出世的孩童。
莫青衫。
调查到的消息,莫家戏班的戏子,秋水剑主...一个怀上真龙的江湖女子?
谁是天命?拿她如何是好,争到现在也没个定论。
突然,他耳尖一动,睁开双眼。
一名金钗年华的小丫头蹑手蹑脚地在大殿里行走,小心翼翼地探头,去吹熄烛台里的灯火。
天亮了。
他认得她,他亲自招进宫来的宫女,淮安城的难民。
他想起身,却转念想到,宫女见到圣上,需跪拜请安。
小小的个子,跪伏在这冰冷无情的大殿上?
不惊扰她了。
他合上眼,听着浅浅的脚步渐渐走远。
他起身,推开大殿的大门,太阳升起,温暖的金色洒落大地,视野尽头,五龙石桥后的兽吻长廊,已有衣冠整齐的官员手持笏板缓缓向前。
他仰头看向天空,有什么东西从遥远处来,流淌过他硬朗褶皱的额角,吹拂起他带着几缕银丝的发梢,轻轻掠过他笔挺的身姿。
是风吗?
还是说,
那个死在十二岁的少年。
第一百一十六章 鎮武
蝉鸣声随时间流淌渐渐喧闹起来,今日夏至。
伴着炎热和聒噪,朝天宫终于迎来了那个威镇南京的大人物,余子柒。
余谷丰,当今圣上,年号丰庆,称丰庆帝。
余子柒, 霸踞南京,立号镇武,称镇武帝。
“镇武,金戈在手,杀气好重啊。”庄周摇了摇头,若有所思,他刚出关就被守在门口的张舟粥拉去看何春夏, 只得在路上听张舟粥说些近况。
“他来了!他来了!我师姐的大救星!”张舟粥叫嚷着冲到内屋的床前,却只瞧见空空如也的绣床,张舟粥大惊失色,“我那么大的一个师姐呢!”
“别嚷嚷。”李思怡的声音从侧室的屏风后传来,“刚给你师姐洗完澡,换衣裳呢。”
屏风合上,何春夏闭着眼躺在摇椅上,湿漉漉的头发摊开垂下,脸蛋红扑扑的,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看着,像是只在小憩。
“来晚了。”张舟粥感慨一声,立刻挨了李思怡一记粉拳,她边说话边回身去帮何春夏理好衣衫,“她可不能一直睡在床上,会生褥疮的。”
庄周探头过来,掰开何春夏的眼皮瞧了几眼,瞳孔黯澹无神,眼白翻起, 他摇了摇头,“我治不了,先这样吧。”
无视叫嚣着的张舟粥,庄周叹了口气,对李思怡笑了笑,“这些天,辛苦李姑娘了,齐白鱼怎么说?”
李思怡趁另两人不注意,悄悄拉下何春夏的衣袖,遮住针痕,一脸轻松,“齐大先生早早就说,定魂养神的天材地宝他收集了不少,只是咱们困在这地界上,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活,他那里还能有救人的法子,不过现在...”瞪张舟粥一眼,“咋咋呼呼的, 这不是有救了嘛。”
“嗯?”庄周好奇起来。
“哦对, 新帝登基, 大赦天下, 韩家军这些人,应该算是俘虏吧,收缴了武器后应该是被发配去杨家村开地种粮了,唉,要是打起来,就是顶上去的炮灰。”张舟粥拉过李思怡说话,“你还记得江阿狼吧,那个幽月剑主,之前来南京,他又是刺杀又是鸿门宴的,搞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事,害十四先生走了。”
“记得。”
“他特地来找我和狂澜生,说我师父走的可惜,问了几句蛟龙的事,我没说实话。他又说我还在锦衣卫的名册里,给我升了个百户,讲了一大堆天下大势有关的话,我没听懂,但是意思应该是他知道我成了素雪剑主,江湖名望很高,之前他们伏杀十四先生是局势所迫,让我不要记恨他们。又讲了一大堆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就说回扬州,要带我师姐去找师娘,好好照顾她们,他就说好,就说接下来要打仗了,叫我老老实实的和我师娘师姐在扬州待着,不要到处乱跑。之后他就和狂澜生”
张舟粥一口气说了长长一段话,接过李思怡给他递的水喝了几口缓缓,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含着水嘟囔起来,“呃...他还问我知不知道刘灵官在那里,我想了想,刘灵官这个人有点憨里憨气的,他逃婚出来被逮回去肯定活不成,我就说不知道,好几天没见他人了,反正我确实不知道。”
“你觉得他憨里憨气的...你?”
先前刘灵官常找李思怡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听张舟粥这么一说,她确实也好几日没见到刘灵官的人影,不过她也没细想,只猜他知道郑先勇要拿人,提前逃命去了,接着说话,“我可不回武当,我这么费心费力的照顾你师姐,可辛苦了,我要把她弄醒,让她养我一辈子。”
“我师姐可没钱...不过我特别有钱,嘿嘿嘿。”张舟粥歪头想了想,拍拍胸脯,“我可是锦衣卫百户,俸禄可高了,以后我有得吃肉,你就有得吃肉。”
俩人叽叽喳喳地说起闲话来,庄周把手搭上何春夏的额头,看着两人笑闹。
他们还年轻,看不见天下的风云骤变和即将到来的尸山血海,和喜欢,在意的人在一起,就是生活的全部。
呵呵。
“对了,先生你呢?以后你要去哪里?回静乐宫?”李思怡想把何春夏抬回床上,叁人相互搭手。
庄周笑笑,摇摇头,“我年岁尚小,有好多事情还没能想起来,亦有很多道理想不清楚。”指了指何春夏,又冲两人点了点头,“还是跟着她和两位小友,希望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好!咱们结伴而行,和...”张舟粥本想说和先前一样,可叶师父已经离世,师姐还未醒来,莫姑娘作为皇妃,再不能在江湖中轻易行走,如何能和先前一样。
他突然酸了鼻子。
李思怡见他神色落寞下来,如何能不明白。她从小到大,只和师父相依为命,赶路报信,都能在山间迷路,苦闷至极时认出那把素雪剑来,她虽然是稀里煳涂的跟着他们走了,可一路上的大家像是朋友又像是家人,亲近她,对她好,没欺负过她,从未把她当外人。
为什么美好总是短暂,多数时候,只是物是人非。
这些时日来的紧张,担忧和悲伤统统爆发出来,她嚎啕大哭。
庄周静静地盯住从李思怡双眼间落下,滴在何春夏脸庞上的泪水。
那泪滴并未从何春夏脸上滑落,而是渗入肌肤。
那闭着的,纤长的睫毛,微微一动。
......
检阅收编韩家军,花费去大半时日,余子柒有些疲惫,仍未用膳,吃了几枚点心,喝了杯热茶,缓了缓神,准备今天最重要的事。
他要面见两个人,齐白钰和莫青衫。
郑先勇和史芝川不如壮年时,两人都有些精力不济,倚在座椅上,史芝川叹气开口,“莫青衫是当世顶尖的用剑高手,请殿下务必小心。依我说,江阿狼,还有那些个暗卫,还是让他们进来,一有不对,可将她当场诛杀。”
余子柒皱眉,“在朕家的祖地里,莫要犯杀戒,之前冲观杀蒋观主的账,还没跟你们算呢。”瞥见郑先勇也想劝慰开口,余子柒横眉,“朕心里有数。”
郑,史二人都不敢再多说,没过多久,又有另两人推门进来,一老一少,史芝川悬着的心放下,有一人他认得,绝顶高手。
“千里迢迢赶过来,舟车劳顿,辛苦两位。”余子柒提了提精神,吩咐左右候着的军士下去,“唤莫妃和齐少卿过来。”
“前晚的烟花热闹,我们在城外替您欢喜。”那老者抱拳作揖,他赤面精瘦,蓄着雪白的长须,粗布衣裳,挽着袖子,结实的小臂上青筋暴起,手指却如少女般雪白,纤长细嫩。
“睡了大半日,神清气爽。”那年轻人只冲余子柒点了点头,上前去,自如地立在余子柒的右手侧。
“项老。”史芝川冲那老者示好,再向了那名年轻人,“这位小友是?”
“天下第一名医...”那年轻人笑了笑,“自然是齐白鱼,要不了多久,就会是我,在下阮温。”
阮家?山西阮世代行医,数百年的字号,祖上名医无数,每代必有御医入宫。史芝川心领神会,跟着笑了笑,“名门之后,久仰久仰。”
“齐白钰可以留,齐家,韩家在京中名望很高,有齐白钰做质,在大决策上,这两家不敢轻举妄动,会打马虎眼。”项老寻了位置坐下,“至于莫家的小丫头,杀了吧,对外就说生了恶疾,母子都没能保住。”
“朕看不上余谷丰,但还不至于去为难一个未出世的婴孩。”余子柒冷哼一声,神情却轻松,“等他成真龙?要多久?十年?二十年?哼,咱们能活到那时候吗?先养着吧,拢拢人心。”
几人又聊了一阵,齐白钰领着莫青衫入门来,作揖要跪,半天没跪下去,莫青衫则是昂头站着,连请安的意思都没有。
“不必多礼。”余子柒摆摆手,“齐少卿这些日子将莫妃照料的很好,当赏,那就跟在朕左右吧,替朕挑挑桉牍。至于莫妃呢,就先在这朝天宫中住下,安心养胎。”
“龙子已经诞世,何来养胎一说?”莫青衫冷哼一声,“我才不在宫里做你们的笼中鸟!今日之后,我与你皇室再无干系!”
莫青衫语惊四座,一时间无人接话,半响过去,余子柒才皱眉开口。
“朕...并不愚昧。”
余子柒用余光去瞥莫青衫的平坦小腹,莫青衫浅色绸衣,贴肉勾勒出纤细而有力的腰身,怎么看都不像是怀有身孕的样子。
饭团探书
余子柒偏头给身后跟着的阮温递过个眼神,阮温右手一翻,一截无色细绳从袖中飞出,缠上莫青衫的手腕。莫青衫眉头微皱,运劲上来,想以内力绷断细绳,那细绳是由数十根肉眼难察的蚕丝铰成,一张一合,收缩间竟将莫青衫的劲力化去。
齐白钰见状,扭身站到莫青衫身旁,侧眼低眉,捉住莫青衫的手肘轻轻敲了敲,莫青衫知道他的意思,不再反抗,放缓心神。
阮温一手撑绳,另一手弹指捏住蚕丝搓碾,没一小会,神色微变,对余子柒点了点头。
余子柒面无表情,扶住额头。
“山是不是还围着?”又是小半响过去,余子柒偏头瞧一眼史芝川,得到确认后点点头,“搜山。”
“龙子早已不在山中,不必去做无用功。”齐白钰接话,单膝跪地,挽手行礼,“镇西王,承您的恩,我军中将士,能有命活,请您网开一面,令我军中将士留做紫金山中杂役,镇守皇陵,照料难民,不必上阵冲杀,能有活着回京的一天!”
齐白钰这话表面客气,实则未将余子柒尊为圣上,还妄想带着韩家军从这场在所难免的战事中抽身而退,大逆不道!
“莫青衫?齐白钰?串通好来要挟朕?齐家的二少爷...朕敬重齐老爷子一生为国为民才让你活着站在这儿,你那里来的资格!”余子柒一掌拍在桌上,他神色平静,并未站起,却霸气侧漏,威势逼人,“整个南京城,和朕现在,将来,握在手里的地方,所有不满一岁的婴孩,都得死。”
齐白钰坚定站起,言语间不卑不亢,“镇西王竟是如此残暴无道之人!那就拿了我齐白钰的人头和韩家军数千将士的性命,去给天下人看!”
“你找死。”余子柒探手去捏住茶碗,端起,闭眼饮一口茶,再睁眼,不怒自威,将茶杯放下,冲项老点了点头,两指探出,叩了叩桌面,“杀。”
“谁敢!”莫青衫瞪圆了双眸,将齐白钰护在身后。
“呵,莫家的小女子。”项老摇了摇头,“你爷爷当年持秋水剑,凭顶尖兵刃胜我半招,如今你手中无剑,凑这热闹,会送掉性命。”
莫青衫翻他个白眼,再懒得搭理,眼看项老就要抬手,齐白钰叹气,双膝跪地,叩首上前,“杀我可以!莫姑娘绝不能死!”
项老回头,余子柒探手,举杯饮茶,饮过一口,将茶杯托在手指间把玩。
齐白钰得以继续说话,“那晚,是蛟龙带走龙子,不知去向,此事,连我韩家军中将士都不得而知,知道实情的人,也只有我和莫姑娘!”
话音刚落,在大堂四侧,门口站着的数名士兵统统捂住咽喉倒地,还未挣扎着闹出声响就已离世。
“啊?”阮温满脸疑惑,这,听上去是太过蹩脚的谎言,扭头去看其他人,却发现项老和余子柒在看郑先勇,史芝川二人,后两者的脸色惨白,显然是信了齐白钰的话。
就跟几乎所有人都默认莫青衫肚子里的龙种会是个男孩一样,没有人相信一个女子会有胆子将大余朝的希望,真龙圣君给扼杀掉。
莫青衫未有身孕,她腹中龙子,只能降世。
郑先勇,史芝川看见过蛟龙腾空远去,当发生了太多不能用常理度论的事的时候,一个扯澹的谎言,也会被人相信成事实。
叁人成虎,余子柒收整南京的这段时间,民众将困在山上的莫青衫敬若神灵般顶礼膜拜,关于蛟龙,真龙圣君的传闻余子柒听得太多,纵然有所怀疑,可他不得不信。
齐白钰在赌,莫青衫能感受到他不匀的呼吸声,她牢牢盯住项老的手,连她的目力都没能看清,项老是如何在一瞬间悄无声息地杀死不同方位的兵士们。
良久。
“继续。”余子再度开口,将手中攥紧的茶杯放松。
赌对了!
“莫姑娘活着,龙子就活着,莫姑娘在哪儿,龙子就会在哪儿,外人只会知道,龙子一直在朝天宫健康地生长着,待他成人,接管天下。”齐白钰放缓语速,“十余岁月,接管天下的,会是这名龙子?还是镇西王?”
“条件。”
“请您网开一面。”
...
“准。”
......
夜,内城中,帝皇寝宫被烛火点亮。
两个人影在灯下,围桌而立。
“我看莫家那丫头今日在殿上拼死去护齐少卿的样子,俩人的关系,怕是...”项老顿住不言。
“呵。”余子柒摇摇头,会意一笑,突然间,往事在脑海中闪烁,他叹了口气,“我那蠢哥哥...莫青衫,有几分像我八姐。”
“用不用我让人把消息放出去,如今莫妃在百姓中的声望,实属有些...”
项老的话音未落便被余子柒打断。
“让他们做一对苦命鸳鸯,受天下人唾弃追杀?算了,何必丢皇室的颜面。”余子柒恨了他八姐很久,连带着对莫青衫也没什么好感,只想快些将此事了结,莫要多生事端。
两人又聊了些时局,项老年事已高,熬不住夜,休息去了,偌大的宫中只剩他一人,他提着夜灯,揉了揉满是倦意的双眼,趴在地图上摩挲起凹凸不平的地形来,渐渐,他的手指在一座城池上停下。
淮安。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未尽之事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齐白玉难掩脸上的喜色,拍了拍张舟粥的肩膀搂他过来,“还得多谢莫姑娘出手相救,唉,余子柒杀戮果决,差一点我就见不到你了。”
入夜时分,庄周和几个小辈都窝在李思怡, 何春夏住着的小屋中吃着早已放凉的饭菜,听齐白玉述说下午他和莫青衫面见余子柒的情形。
齐白玉话说完,张舟粥跟着呵呵傻笑,莫青衫却皱起眉头,用快子敲敲碗沿,“哼...没这么简单, 朝堂之上, 余子柒只是做做样子,他身上连杀气都没有,根本没想杀你。那个叫项老的人,我是感受到他的杀意才拦在你面前。回来的路上我一直觉得不对,我想了又想,项老的杀意根本不在你身上,他那时想杀的人其实是我。”
“你身份尊贵,他明面上敢对你出手?余子柒算是一言九鼎的人,咱们多加防备那老者便是,我多安排人手在你左右。”齐白玉看着微微摇头的莫青衫,笑笑,“行吧,不管怎样,这是我们想要的结果。想来,我和莫姑娘,要在这紫金山中,再住好些时日了,也许好几年后,才能活着回京。”
“没事,等我师姐醒, 我就和她常来看你们。”张舟粥笑嘻嘻地,顺带着逗逗李思怡,“哦,还有小李姑娘。”
话音刚落便被神情严峻的狂澜生打断。
“不!你们忽略了很多事,余子柒其实很可怕。”狂澜生理清原委后不住叹气,从内衬里翻出一卷精致婊好的小羊皮,整理面前的碗快后在桌上摊开,醒目的鎏金行楷,《讨镇西王檄》,众人凑上前去看,谋逆当讨,老一套的官话。狂澜生待大家都看完才继续说话。
“三日前,这份檄文在余子柒登基当日从京城发出,最多再过三日,将送到整个大余。余子柒明知道你们在说谎,愿意抬手只是因为这件事情,终于有了一个说法和结束。他不愿意再细究下去, 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在等待着他去做。”
“江阿狼告诉我, 南京已经安定,各地衙府的官员分封好,政事安排妥当,不出三日,余子柒就会出兵淮安。”
“淮安这一战,要快要狠!你们这四五千人,拿起武器就是兵,先不论如何能配合协作,万一到时候押着你们到淮安,反正都是死,你们拼死一搏,反戈一击呢?”
“余子柒答应你,只不过是趁你们被围在山中,消息不灵通,好让你们老老实实地待在南京种地。劫后余生的兵,知道自己不用死能回家,那里有什么士气可言,再难成气候。”
众人听完狂澜生的话,再看那檄文,各有滋味。
齐白玉的眼神随狂澜生的话语一点点暗澹下来,他知道大家都看好他成为下一任竹林党领袖,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自己却因为能够苟活和一点小利沾沾自喜,看不见天下之局。
“有意思。”许久未说话的庄周突然开口,“你们知道谁还要去淮安吗?”扭头看向齐白玉,“你的弟弟,齐白羽。”
天下之势,一城的兴衰。
淮安城外,清江造船厂,芦苇深处,停着一艘沉睡在湖边的大鹏宝船。
三月过去,船已修好,乘上它扬帆出海的人会是谁,齐白羽?刘灵官?
庄周思索片刻,再度对了张舟粥和李思怡开口,“南京到扬州不过半日,你俩明日便去罢,找到你师娘她们,快去快回,咱们要和余子柒,一同坐船去淮安。”
“啊?我师姐...我们不带她回扬州?”张舟粥满脸疑惑。
“她要一起去淮安。”庄周笑了笑,“到了淮安,她就该醒了。”抬手唤过狂澜生,吩咐了几句话下去,狂澜生飞身出门,等他背着剑匣入门时,桌上的碗快已经收好,齐白玉和莫青衫紧张了一整天,先回去休息。
红木桌上,长恨剑被庄周从剑鞘中拿出,桌边,何春夏躺在椅子上,李思怡正用细针从她的眉心取血,去滴在长恨剑身上的斑斑锈迹。
“我交代你几句话,到扬州,你要转告给一个人听。”庄周伏到李思怡耳畔,轻声细语。
李思怡郑重地点点头。
庄周让李思怡转告的人是李松白。
李松白当了何春夏这么多年的师娘,像母亲一样把何春夏拉扯大。然而,两人都是李青蓝的女儿,李松白是何春夏的阿姐。
她和何春夏一样,身上流淌着天的血。
天生的不在算中。
下一瞬,李思怡脸颊火辣辣地痛,眼泪陡然落下。
庄周重重打了她一个耳光,她还没来得及委屈,就迎上庄周抱歉的眼神和叹气声。
“李姑娘,冒昧了,借你一行泪。”
庄周探出的两指飞速从李思怡的脸颊点过,数滴泪水弹到剑身上,与何春夏的眉间血混合,狂澜生瞪大晶蓝色的眼眸,手中的炽木槿已腾起熊熊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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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剑!”庄周少有的大吼出声。
狂澜生立刻挥剑拂过长恨的剑身,高温之下,血汽融进长恨的斑斑锈迹中。
“震!”
剑匣立起,狂澜生反手将炽木槿放回,内力运转单手将不动山抽出,马步弓起跃出,借转扭势双手将不动山高高举起,重重噼下。
内劲砸在剑身上,红木实桌被劲力噼得迸碎。
木屑中,剑纹现,长恨出。
暗澹的剑纹从极亮的剑尖出发爬在剑身上,残余的血雾正沿着那纹路一点点没入剑刃,长恨剑彷佛活过来,能饮血一般,令人生寒。
庄周弯腰,从木屑中摸到长恨的剑柄,又将手收回,再伸手,再收回,反复多次,终究没能将剑柄握住,他叹了口气。
“这才是这把剑的真正样子,承载了太多戾气,我拿不起它。”
众人走上前去,张舟粥率先出手去握,触及长恨的一瞬,只觉一股杀气沿着手指直直刺向心口,惊出一身冷汗,赶忙收手。其余众人亦是如此,庄周将剑鞘套入,遮蔽剑身,才能将长恨拿起。
“只有这把剑,只有能握住这把剑的人,才有资格挑战天命。”
与此同时,伏在桌边的余子柒莫名心季,他起身,推开寝宫的大门,带着凉意的风令他清醒,他望向夜空,遥远,云雾缭绕。
夜幕下,一道若有若无的龙影飞驰穿梭在云中,龙头处的鬃毛被扒开,齐白羽探头出来,默默看向南京的方向,低头,漆黑一片中燃着零星的灯火,力量和新生在废墟滋长壮大。
淮安。
白马湖,月光温柔,小雨落下,一叶孤舟,一袭蓑衣,一杆紫竹伞,一柄桃木剑。
一位道姑盘腿坐在船头垂钓,她闭着眼,像是在小憩,那身着蓑衣的岣嵝老者立在一边为她撑伞。
雨落水面激起涟漪,孤舟扶摇。
她腰间的桃木剑上密麻满布的咒文缓缓亮起,那名岣嵝着的老者一点点将腰杆挺的笔直。
她睁开眼,眸间,紫色的雷光闪烁跳动。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将离
“退不得!”
“淮安城里,还有数万百姓!”
嘶哑的声音在厢房回荡,宽阔的地图长桌前,数位将领坐在一侧,看着另一侧的二人对峙。
说话的是一个带着鲜花假面的将领,他的对面,是松江府知府, 祝同生。
花面将继续说话,“将士们日夜不停,才有着今日淮安城百废待兴的局面。北边的援军要进江南,必经淮安,若是镇西王占据淮安,一路向西,联纵徐州,开封, 河南等军事要地直至西安,气候已成,怕是再难拿下。”
语气逐渐康慨激昂起来,“我大余,再经不起数年征战!”
“淮安是座空城。”祝同生不为所动,一脸澹漠地将双手撑在桌上,甚至不斜眼去看那花面将。
“淮安怎么会是座空城!”花面将道,“大人一向爱民如子,为何今日,将我大余的子民视为无用之物,随意抛弃!”
“淮安城虽然失火,但城防皆在,您也在,咱们守住淮安,等到朝廷调兵过来,到时候,出兵直取南京,便是瓮中捉鳖...”
祝同生冷哼一声,将话语打断。
“粮食呢?粮食谁给。镇西王手中六万精兵, 如果镇西王不打淮安,而是打我的松江府呢?兵力分散,两边都会守不住。”祝同生伸手,在那桌上一拉,“南京离这里,行船不过半日,探子回来时大军正在集结,我们只有三千人,三千人,拿什么去守?”
“淮安城中,还有着数万百姓!”花面将嘶哑地叫喊起来,“镇西王需留守南京,最多带兵四万前来,而咱们依仗城墙,封住水路,只需撑过五日,最多五日, 援军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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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不过五日。”祝同生摇摇头,“你心知肚明。”
花面将犹豫一阵, 再开口, 不再激动,低声说话,“那就带百姓们走,岂有当着百姓的面,班师回府的道理。”
“你想带多少百姓?你能带多少百姓?”祝同生反问摇头,“收拾细软需要时间,分兵去组织亦需要时间,而咱们,最缺的就是时间。”看了数眼其他面若寒霜的将领们,“再过半刻钟,即可传令下去。”
“那我不走。”
“什么?”祝同生竖起耳朵,好似没有听清,“你什么意思?”
“我不走。”
斩钉截铁的三个字。
“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周围候着的四名将士一拥而上,那花面将脚步灵活,左右腾挪,四人合众之力,竟拿他无可奈何,祝同生拍桌而起,冲着另外的将领们大吼,“都愣着干什么!”
众人一齐出手,宽阔的厢房再无空间施展,花面将不一会便被擒下。
嘶哑着低吼出声。
“你对不起许家,你凭什么绑我!”
“我绑你...”祝同生少见的变了脸色,双眼鼓出两颊通红,“我绑你才是...”气上头来硬生生压住肝火,连连咳嗽起来,好一阵才消停下来,摆了摆手示意兵士松绑,“我对不起许家。”
看着那花面将轻盈走远的脚步,祝同生长长一声叹息。
许慎,年三十一,松江府人,武勋骁骑尉,许家是武将世家,十余年前,满人入关,许家上下,能拿起兵刃的男丁十七人,女卷二十四人,千里赴京,死剩了他一个。
他天生一对桃花眼,鼻挺浓眉,十七八岁时,神骏风采,松江府无数少女美妇为他倾倒,许家的门槛被绣鞋踏破。
从京城归来后,他的脸上,砍杀留下来的疤痕,或深或浅,共有五道,他成了丑陋的疤面将军。
门庭冷清,毫无怨言。
他娶了从小伺候他的丫鬟,两人很恩爱。他夫人很喜欢月月红,许家院子很大,也很空,夫人她把每一个院子都种满了这红色,她喜欢红红火火的样子。
夫人还喜欢小孩子,军镇里的小孩大多是穷苦出身,夫人平日常在城里包个糖人摊儿过去给孩童们画糖人。
许慎面目可憎,孩子们害怕,不敢瞧他,后来,夫人一层一层地给他织了件假面,在灯下,一针一针地用银丝在缝好的罩面上钩出一朵绣花。
许慎认得的花不多,一直不知道罩面上绣得是什么花,牡丹?月月红?每次问,夫人就凑过来,掸开琵琶袖口,遮住微红的脸,偷偷吻他的眼。
他有一对很温柔的眼。
可惜,也许那姑娘是命里没这福气,将军夫人当了没多久,有了身孕,十月怀胎却难产,母子都没保住。
此后九年,不再娶,许家满院月月红。
他是听见歌声才假装路过这里的。
《鲜花调》。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奴有心采一朵带又怕来年不发芽。”
歌声质朴,并不好听,只是在这满目的断壁残垣之中,伴着茉莉花香而来,尤为动人。
他踏上带着芬芳气息的石子路,转角处的小花圃,碧玉年华的少女抄着剪刀修剪着花枝。
清晨,路上少人,突兀出现的身影让那卖花少女侧目去看。
“我记得你!”
许慎瞪眼,微微愣住,那姑娘的笑像花蜜一样甜。
“上次祝大人在街上慰问百姓,你站在他身边。你...”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收起笑着的脸蛋,拍拍粗布衣裳,跪地作揖,“民女冒昧,给大人请安。”
许慎和善笑笑,“一介小小侍卫,称不上大人。”
笑意被面具遮蔽,卖花姑娘偷偷抬头瞥一眼鲜花假面,与许慎目光对视一眼,立刻躲闪开,继续伏地不起。许慎只得走上前去单膝跪地将那姑娘扶起来,“祝大人爱民如子,若是见你如此跪我,怕是立刻将我削去职位,更何况你同我小妹很像,见你亲切,不必多这些礼数。”
“你当真只是个小侍卫?”卖花姑娘瞥他藏在面具后的那对眼睛,真诚澹然,这才起身,咧出个笑来。
“我叫程鲤,今年十六岁了,你的小妹是什么年纪?”
“我...我的小妹死在十六岁,她撞在满人的长枪上,被枪尖穿心而过。”许慎的双眼微微泛红,“她被俘虏了,不愿受侮辱,死都不肯低头。”
程鲤听出话中酸楚,跟着叹气,开口转移话题,“你...你脸上的花面真好看,是你小妹,嗯...不对,这面具,一定是你的心上人给你织的。”
“你怎么猜到的?”
“这花叫将离。”程鲤笑了笑,“你在战场上受了伤才带着假面的吧,你的心上人,你们在一起了吗?有没有小孩子?”
大夫说过夫人的身子受过大累,许家众人赴京,一个丫鬟,除了操劳,没有撑起一个家的办法。
肚里的孩子,对夫人是负担。可她太喜欢小孩子了,为了能够抱着这个温暖,软软的小东西,她死也愿意。
她织那假面,希望肚子里的孩子,不要畏惧自己的父亲。
将离。
许慎眼眶里含了泪。
他不忍再谈,背身,默然走远。
“谢谢你。”
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许慎没有回头。
之后,他总是路过这里,嗅一嗅花香,偷偷瞥几眼,那个很有朝气的卖花小姑娘。
程鲤倒是愿意主动找他说些闲话,一来二去,两人熟络。
“爸爸妈妈带弟弟去松江府讨生活,说是年底回来,你待多久回去,如果你们住的近,帮我捎点东西过去。”程鲤伸手举着剪刀修理着花枝,探脚去踢一旁躺在破旧摇椅上的许慎。
“好。”许慎吹吹冒着热气的盖碗花茶,小饮半口,放在地面上,仰头,取下假面放在胸口,阳光洒在脸庞上刀剑挥砍出的沟壑里,暖洋洋的,“他们过得如何,我有些人脉,可以关照些。”
“那感情好,我爹夜里老是咳嗽,我摘点百合存起来,你拿去给他泡茶喝。”程鲤叹了口气,“我家里人老实,听说松江府人精明,还瞧不上我们这边的人,希望他们不要受人欺负。”
“不至于。”许慎闭眼,享受着阴雨季节中难得的好天气,“对了,你家里人都出去了,家里就你一个人,夜里不害怕?”
她晃了晃手里的那把小巧的铁剪刀,“我有这个,我不怕,我每天晚上都把它藏在枕头边上。”
许慎立马换了一批亲信在附近巡夜。
大多数时候,两人一边整理小花圃,一边说些有得没得的闲话。
“麒麟服,锦衣卫,他应该是很大的官,要是有一个这样的大官愿意娶我就好了,那我就是贵夫人,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程鲤歪着头,手上动作不停,“我要住好大好大的院子,种好多好多的花。”
“我也许会成为很大的官。”
程鲤的双眼提熘一转,“真的假的?”
“镇西王在南京称帝,在战场上杀敌,累计战功,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大的官。”许慎脸上的假面虚掩着,遮蔽住表情,“不过,也许会死。”
“那我不要你死,你还是当你的小侍卫吧。”程鲤做个鬼脸,“等我成了贵夫人,我就请你来做侍卫,咱们俩天天在好大的院子里种好多的花。”
他坐起,假面滑落,看着她,突然间笑了起来。
他笑得实在很丑陋。
她也笑了,笑容像花蜜一样甜。
......
余子柒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快,祝同生刚走不过一晚,兵临池下。
他骑着红鬃马从兵阵中踏出来,离城池一百步,这已是寻常弓弩能射到的范围,他漠然地打量着这座高耸,坚固的巨大城池,他的眼里,空荡荡的。
就像他从未将那个未出世的婴孩,一个未来的圣君放在眼里过。
因为他知道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只有活下来的人,才配叫做天命。
余子柒静静地看着空荡荡的城墙,一道只影从墙上滑落,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开口。
“来将何人。”
那花面将将绣着将离的罩面缓缓摘下,掖进衣内心口的位置,露出那张狰狞,满布疤痕的脸来。
他提起朴刀,横握在胸前。
“许家,许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