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過來是第二天的清晨。


    這一宿好眠似乎把之前的傷感和疲憊衝淡了一些,我筋骨舒暢,心裏輕鬆。我又做了那個奇怪又可愛的夢,我是個海豚,縱情徜徉在大海裏。可是這一次,這個夢比從前都要清晰連貫,那個海豚可以變成仙女,她邂逅年輕又英俊的海皇,她愛上他。


    我轉個身,歎口氣。夢境裏還是真實的生活裏,我都是愛上別人又不被重視的那個失敗者。


    我剛要起床,旁邊的被子裏有東西動了一動。我把被子扒開,葉海一張大臉,睡得結實極了。


    我們又睡在一張床上?我馬上看看他自己的和他借給我穿的睡衣,還算齊整。估計沒有犯什麽大錯。在那一瞬間我很擔心。我很替葉海擔心。


    我昨天失望矯情之極,要是一不小心非禮了這個心地善良的美男,那我簡直是禽獸不如。


    我在他旁邊看著他,白白透明的皮膚,又長又卷的睫毛,高鼻子,紅嘴唇兒。


    有多少次了?我冷的時候,我難過的時候,我需要一個暖爐的時候,總是這個男孩子出現在我身邊,收留我,給我關懷。我貼過去聞一聞,他的氣息和味道都是我熟悉的,輕輕一觸,溫暖全身。


    葉海突然一齜牙,嚇了我一跳。


    “幹什麽你?”我說。


    “你幹什麽?”他坐起來,看著我,好整以暇,“為什麽偷看我?”


    我跌跌撞撞的起來,背對著他,嘴裏嘀嘀咕咕:“我才沒有呢。”


    吃早點的時候,我在琢磨著另一件事情。


    如果我記得沒錯,昨天晚上,我跟莫涼分手以後,我站在珠江畔,憑一己之力,成功的進行了一次人工降雨。我仔細迴憶,我當時心裏說了什麽來著,好像就是:下雨!我把吃麥片的勺子咬在嘴裏,看著窗子外麵萬裏無雲的天空,心裏暗暗發狠:下雨!


    沒動靜。


    我又再發一遍力。勺子在嘴裏被咬得“ga”的一響。


    沒有動靜。連朵雲彩都沒有多出來。


    葉海在長桌子的另一頭看著我怪異的行為,抖了一下報紙:“安菲,不然我給你換個勺子?這個你不喜歡是不是?”


    我很尷尬,低下頭吃麥片。


    保姆把收音機打開,廣播裏說,受太平洋西向信風影響,這幾天夜裏都會有突然來襲的暴雨,要求尤其在珠江邊納涼的人們注意避雨。


    我聽了很失望。


    昨天晚上那個時候,我真的以為自己是可以唿風喚雨的。


    葉海說:“快吃,吃完咱們走,十點鍾潛水組在中山大學集合你沒忘吧?在那裏擠眉弄眼的幹什麽啊?”


    忙碌和與老朋友重逢讓人忘記煩惱。


    我和葉海在中山大學的體育館重新見到胡美麗老師及他率領的眾師兄弟,高興的簡直大唿小叫。老張心髒帶著支架,肯定是不能來了;胃出血的老羅卜在北京待命,隨時準備在關鍵的時候頂上來(當然我們都知道這是胡美麗安慰他的話了);最好的消息是,體重200斤的胖師弟雷俊成功轉型到了重裝備項目裏,現在基本上已經能夠,勉強潛下去了。


    我們師兄弟幾個在組委會那裏排隊登記的時候,一個討厭的聲音從清華的隊伍裏麵鑽出來:“哈哈哈哈,安菲,你到底還是來了,不過你來了你沒有用,你們廢掉是肯定的了。”


    高大的女俠邱阿明,看到了我比誰都高興。她這輩子就想滅我。比考專業課及格的怨念都大。


    我還沒說話呢,本來就因為隊伍不齊整上火著急的胡老師就要上去cei她了,被葉海從後麵硬抱住。


    我說:“邱阿明,我跟你講,現在怎麽鬥嘴沒有用。咱們水下麵見。”


    她說:“好啊,我等著跟你誰下麵見。”然後銷魂的笑著就閃了。


    胡老師說:“安菲,你給我廢了她。她跟你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


    我哈哈一笑:“老師你放心。”


    集合第二天我們就出海練習。我穿著輕裝備一下水覺得有點不對勁。葉海在我旁邊也準備下潛,他敲敲我的眼鏡,問我怎麽了。


    很難說。


    我覺得喘不上來氣。肺炎好了之後,我的肺活量比起從前差了不少,剛一入水就覺得有壓力。我停一停,打算再試試。對葉海比劃一個ok,潛入水中。


    ————————————————————————————————


    另一個世界裏的安菲特利特終於在最後一盤大獲全勝。


    海皇的致命一擊水漫天庭冥府,之前得勢的宙斯和哈迪斯手下死傷無數,不得不坐下來談判。


    他任著性子大肆掠奪他們的地盤的時候,她在賭桌上不僅翻了老本還把別人的寶物收入囊中。


    安菲高興的拍桌子給自己叫好,忽然聽見有人議論:宙斯把多少美女送給了波塞冬,他要怎樣享用呢?


    她繼續拍桌子,眼淚都要笑出來了,上氣不接下氣的說:我是大贏家,那我現在就坐莊再開一盤。咱們賭:波塞冬何時精盡人亡。


    海馬上來就把她的嘴給捂住:“想死啊你?在這裏詛咒海皇。你真是不當烤魚不罷休啊。”


    安菲甩開他,換了另一張臉孔,很美很嚴肅:我在這裏呆太久了,我玩的累了。我要迴家去看看。


    流浪的公主心灰意懶的迴了自己的家,父母親想要安排她結婚。見了眾多神界,人界的好青年,沒有一個入得了眼。後來有人管教家裏的女兒都以洛夫西塞國的安菲特利特為戒:女子不能見世麵,這公主四處流浪,再也看不上別的男人。


    誰也沒想到的時候,這個公主決定結婚了。


    未婚夫是凡人,卻是有名的聰明人,洛夫西塞國沒有足夠的土地,他號召人民用山石泥土填埋近海,得到了大片的新的領土。這個聰明人年輕又天生英俊,討人喜歡,公主最終決定嫁給他,知道的人仔細想想,也是好的選擇。


    婚禮很盛大,高朋滿座。


    最尊貴的客人卻是個不速之客。


    海皇波塞冬帶著美麗的姬妾來赴宴,國王——安菲特利特的父母親——長跪在地上不敢起來:他們隻在神廟裏見過他的塑像,這麽就來了,讓人惶恐得死掉。


    波塞冬問:“這是什麽宴席?怎麽這麽熱鬧?”


    國王迴答:“是要嫁小女。”


    波塞冬說:“你小女是誰啊?”


    國王道:“安菲特利特。”


    波塞冬說:“這婚姻我準許了嗎?”


    國王說:“在神廟祝禱過了。”


    波塞冬說:“這婚姻我準許了嗎?”


    他想刁難,別人有什麽反駁的餘地?海界陸地現在都是他的地盤,東西方世界每日在神廟裏請求祝禱的事情幾十萬件,難道都要等這位神一一答複。


    波塞冬一腳踢翻自己前麵的桌子,問得惡狠狠:“這婚姻我準許了嗎?”


    國王發抖的迴答:“沒,沒有。”


    “那你還敢擅自舉行婚宴。”


    一個人早在後麵忍不住了,一個箭步衝上來就把波塞冬撞了一個趔趄。她揪著他的領子,看定他的眼睛:“你,你這個… …”


    他順勢握住了她的手,彎彎的眉眼漾開微笑:“久違了,安菲公主。”


    波塞冬的心裏有兩個自己。


    一邊是英勇神武的海皇,統治大地和海洋,驍勇善戰,詭計多端。他愛奇珍異寶,愛柔軟歸順的美人,有多少都不算多。神性與流氓性在他的身上結合得天衣無縫。


    另一邊他是個普通的男孩子。突然遇到到不了手的好東西,就忘了自己該有的雍容大度。就像猴子愛火中的板栗,別管爪子上的毛被燙成什麽樣子,也要撓著撓著把它弄出來。


    他看著她抓著她襟口時兇巴巴的樣子想:她那麽生氣,要是上來照著他的臉打他一耳光,他也不意外。他也不會生她的氣。她那麽漂亮,眼睛和嘴巴都圓圓的,臉也是,還是小孩子,還有嬰兒肥。


    但是她要是真的打了他,別人得遭殃。這裏所有的人。看見海皇被打了還了得?他們如果不能失憶,就摞起來直接下去填海吧。


    然後他把她給掠走。


    他自己想著想著就笑起來,心裏很有種衝動,想對著她做最無賴的挑釁:你打我啊,你打我啊。


    安菲看著他:“你笑什麽?”


    他還在笑:“你跟我走吧,當我的情人。”


    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她會是這個反應,欣然同意或是像在沙牢裏那樣的暴怒,都不會出乎他的意料。可是她沒有,抓著他的手慢慢鬆開,眼睛眨一眨,忽然有淚水滾下來。


    “你是不是覺得跟我,跟任何人,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你是不是覺得,我,我,”她指著自己,一步一步的往後退,慢慢的說話,慢慢的流眼淚,“我特別的便宜。所以你能對我這麽無禮?


    你來幹什麽?這是我的婚禮啊。我千挑萬選的好人,聰明人,又英俊又善待我,現在我想要嫁給他。你來這裏幹什麽?


    誰認識你?誰請了你?


    海皇陛下,我們在神廟祝禱過了。你沒有理睬啊。你沒有不準許啊。你現在對我的父王興師問罪,你憑什麽啊?”


    安菲忽然擦了一下自己的臉,又擦一下,苦笑:“我怎麽哭了?”


    她退到自己惶恐的父母身邊,跟他們一樣,麵向著他跪下來,說出來的話可不是乞求:“波塞冬快走,你快走!”


    波塞冬隻覺得腦袋上被打了一悶棍。他趕快看看他自己:他還是波塞冬吧?這個女人拒絕他怎麽如此堅決?她是傻還是瞎?她不知道他是誰?她不知道他能給她帶來什麽?


    他又趕快看看自己身邊帶來的美人。


    她也看著他,愉快極了,有什麽比看到像波塞冬這種不可一世的,驕傲的,混帳的,人神獸合一的家夥被如此搶白如此拒絕來的更過癮呢?她們也早該這樣做,可是貪圖他的富貴和漂亮,還有時不時的討人喜歡,她們不舍得。


    他呆了半晌方看明白了形勢:此地鴉雀無聲,其實所有跪著的人心裏都在歡唿,公主修理了海皇。他自己整理袍子,甩甩衣袖,準備離開。意興盎然的來,想做出一幕精彩的喜劇,可是她不配合,如今隻能敗興而歸。他走到安菲旁邊,看她伏在地上跪拜的樣子,忽然覺得這個女人這麽討厭,明明拜倒,卻頸背僵硬。剛才因為尷尬陡然而生的想要放過她的念頭一下子沒了,她惹得他不高興,他怎麽能讓她舒服?他恨不得踩她的腦袋:她漂亮的腦袋瓜兒,卷曲的黑頭發,烏亮亮的。他心裏歎口氣:但是摸起來會不會比踩著舒服?


    波塞冬在上麵說,一字一句,不容違逆:“你們聽好了,我現在告訴你們,這個婚姻,我不準許。”


    海皇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絲雲彩。


    這個國家在驚恐之後,沒人知道該怎麽辦。


    國王問自己的女兒(他現在對她心存敬意,海皇啊,被她說的啊,那張臉啊… …):“安菲,這婚禮,咱們繼續?”


    安菲看看他:“您沒聽見啊?他不是說不準許嗎?”


    這個三年一小旱,五年一大澇,從來就沒有過風調雨順的小國此後有了變化,連續幾天都有好年景,好收成。巫師跟國王說,這個定然是因為得到了海皇的庇佑,應該舉行大規模的祭祀活動感謝他才行。


    他們在供奉他的廟宇獻上珍寶犧牲,又群魔亂舞了三天三夜,向波塞冬表示由衷的感謝。


    他在海底自己的神殿裏被吵得煩極了,卻耐著性子等著,想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別的節目。他輕輕歎了一口氣。


    身邊的美人從床上坐起來就貼在他背後,了解的,心疼的,慰問的:“你這麽討好她,她都不領情。”


    他剛想感慨的說“你說的對啊”,忽然覺得不對勁,這話不順耳。他旋即變了臉,看著身邊人:“你說什麽?你說我討好她?我討好她?”


    美人看著他:“隻有陛下自己不知道。”


    他甩開她:“退下。”


    波塞冬自上次對安菲特利特一役之後,在女人堆裏就壞了威名,他原來不怒而威,現在怒而不威。她們背地裏說,他無非就是那幾板斧:先嚇唬,再陷害,再懷柔,再誠懇地說:“當我的情人吧。”,她們哈哈笑著總結此事的時候,全然忘了,自己當初其實被波塞冬的這幾板斧搞得如何暈頭轉向。她們發現了他的竅門,本該就此免疫,可這個仙王偶爾就此流露出來的幼稚的可愛的品格讓她們更著迷了。


    比如他喝她退下,她仍然留在床上,他也沒有深究,就自己坐在那裏發呆。


    形狀美好的頭顱,卷頭發,梗著脖子,勁瘦又光滑的脊背,結實的做愛肌:她想上去再親熱一下,要接近了,他忽然迴過頭來,聲音冷冷:“我說了,退下。你們此後都不許碰我。否則我把你掛到天上去當星座。”


    ——————————————————————————————


    我勉強過了五十米,就再也沉不下去了,頭上,肩上都像是壓了巨大沉重的石頭,我想這不是我的實力,想要再潛下去一點點,身上卻百上加斤。我覺得肺子也被壓迫著,根本不能順暢的唿吸,隻能一小口一小口的喘氣,隨之而來的效果就是本來就疲憊的肌肉因為缺氧而更加的酸疼。


    葉海跟我在同一個深度,就在我的旁邊。


    我做手勢讓他自己下潛,他擺擺手,就在旁邊定住了,等著我。


    我們身著黑色的輕型潛水裝備,麵對著麵,像兩條大魚,懸在藍色的海水裏。四周非常安靜,探照燈的光暈中,我看見他的眼睛。


    我向下指一指,他又是搖搖手。


    他要等我。


    葉海總是等著我的。


    在北京,我起床晚了,要遲到的時候,他騎著單車在外麵等我;我媽媽爸爸要離婚了,我從軍港搖搖晃晃的迴到幹休所,打開門,他的肩膀在等我;我生病得了肺炎,他親吻我,等著跟我一起打吊瓶;現在在海裏,他也一直在等著我,跟我慢慢下潛。


    眼淚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抽抽鼻子。


    他過來,眼鏡貼在我的眼鏡上,瞪著眼睛看我,兩個人離得那麽近,又成了鬥雞眼。我推開他,向上竄一竄,他跟著我上來,向我比劃比劃:這次就到這裏,咱們一起上去。


    我點頭。他握住我的手。


    我們手拉著手浮向海麵,漸漸接近那入水的溫暖陽光,亮麗的幾乎耀花了人的眼睛。我被他掌握的手反將他牢牢的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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