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


    這兩字好似?頭一桶冰水潑下來, 宮惟一怔。


    他停下腳步,這才發現徐霜策緩緩從陰影中站起身,緊握?奈何劍的右手似乎微微?穩, 目光死死?盯著自己。


    宮惟下意識站住腳步:“師尊?”


    少年微仰著頭,那姿態迷茫無辜, 與剛才幻境中斷手斷腿、鮮血滿身的畫麵重合在一起, 全然?知將要遭到怎樣的屠戮。


    “別過來,”徐霜策向後退了半步, 沒人能聽清他的尾音緊繃:“別靠近我。”


    “師尊?你怎麽……”


    嘩啦!


    徐霜策倉促退後,撞翻了廢墟中的茶幾, 但他沒心情去顧及了。他緊握著烙鐵般的?奈何, 視線一時清楚又一時恍惚, 看見那少年就這樣帶著滿麵信任和乞求,迎接自己一步步靠近,然後被自己手起劍落刺穿了心髒。


    直到最後一刻,他都難以置信?緊緊抓著?奈何劍身, 眼底滿是淚水。


    我這麽喜歡你,你怎能如此對我?


    宮惟?明白發生了什麽,但慣性的信任卻清清楚楚寫在眼底, 充滿討好?向前伸出手:“師尊, 我……”


    無形的?量?胸而來, 猝?及防把他推了出去!


    嘭!


    宮惟撞翻桌椅, 趔趄摔倒在?,茶碗瓷器砸落在?摔得粉碎。


    他仿佛被人迎麵重重扇了一耳光,整個人都是蒙的,茫然而又難以置信?坐在?上,眼睜睜看著徐霜策猛?上前半步, 但又硬生生止住了,生硬的表情大半隱沒在黑暗中,就這麽居高臨下盯著他看了片刻,突然轉身拂袖而去。


    “師,師尊?”宮惟一下從迷茫中驚醒了,毫無來由的恐懼突然湧上心頭,爬起來就踉蹌著追上去,甚至連靠近?奈何造成的心髒劇痛都沒顧上,雙臂從身後倉促環住了徐霜策的腰:“師尊對?起,我錯了,我以後一定改!……”


    他?知?自己為什麽會被丟下,就像他小時候賭氣?著徐霜策的麵親了一口應愷,然後徐霜策?是這樣一言?發轉身就走,連一個眼神都沒留下;還有那次他滿心歡喜?保證如果徐霜策死了自己一定哭,但徐霜策神情一下就變了,然後起身拂袖而去,很久都沒??來懲舒宮看他。


    他從來都?知?自己錯在哪裏。


    但如果徐白生氣的話,他下意識覺得一定是自己又做錯了什麽。


    徐霜策胸腔急促起伏,抓住了少年緊摟在自己腰腹部的手,吐出兩個字:“放開。”


    但宮惟用??貼著他身後?肯放:“師尊我?是故意的,我下次????敢了……”


    “放開!”


    “師尊,師尊?要把我一個人丟在宴春台!”


    徐霜策長吸一口氣,竭?壓下幻境殘存在自己意識中的驚疑、悔恨和針紮般的恐懼。他?抓著少年的手把他掰開,但?知為何卻無??狠下心來,連試了幾次都沒掰開;這個動作更加刺激了宮惟敏感的神經,他以為自己又要被摔出去了,混亂中口?擇言?大???:“我?要你施??以身相N?了!我以後保證小心?會??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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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霜策???無??忍受,猛一拂袖,?奈何劍霎時化作流星消失在了掌間。


    劍靈消弭於無形,始終壓迫宮惟心髒的威勢隨之一鬆。徐霜策捏著他的手迫使他放開自己,轉身扳著宮惟的下頷,嘶啞?:“你是?來報仇的,對嗎?”


    ——很多年前?你我還未變成傳說的時候,我曾經對人間降下滅??之災,而你拚死擊?雷劫,守護著钜宗的靈魂升上天界,迎麵遭到我從天而降的屠戮。


    多年後你我轉??成人,在某個?為人知的時空中,你曾經站在血海中那樣傷痕累累?乞求我,緊握著?奈何的手幾乎被劍鋒完全切開,但最終還是被一劍貫穿了心髒。


    如果那些乞求和鮮血都是真的,那麽所有與生俱來的殺意和無??解釋的仇恨,終於都在此刻找到了緣由——


    從這一??你突兀?出現在滄陽山桃花林,從你我初見的那一刻開始,你就是?來找我報仇的,對嗎?


    幻境遺留的恍惚讓徐霜策心神混亂,他在宮惟瞳孔中看見了自己困獸般狼狽的眼神,但宮惟隻仰頭看著他,疑惑又恐懼:“什麽?”


    徐霜策扳著少年下頷骨的手指泛出青白,正在這時,一枚紅色顯形令牌從他袖中自動滑落,在空中彈出了數十?紅光交錯的千裏顯形??陣。


    徐霜策看都?看,甩手就要揮滅那令牌,但尉遲長生已經出現在了??陣中央。他看上去竟然比徐霜策更加狼狽,根本顧?得看宴春台這邊發生了什麽,衝口第一句話就是:“應愷出事了!”


    宮惟脫口而出:“什麽?”


    徐霜策這才?過頭來,眼底隱隱泛著血絲。


    “——應愷七竅流血,突然昏迷,醫宗正全?施救。”尉遲長生開口半個字廢話沒有:“同時??華仙尊開棺起屍,現已經逃下金船,失蹤了。”


    仿佛一?晴天霹靂,陡然打在了半塌的蓬萊殿裏。


    隻見尉遲長生半跪在?,一手持劍一手捂頭,額角下正源源?斷冒出鮮血浸透手掌。他身後的藏屍閣已近廢墟,?麵完全塌陷,巨型金棺一半陷在?底,沉重的棺蓋赫然被撞飛卡在了牆壁中。


    “……”徐霜策終於放開宮惟,站起身沙啞問:“屍身內那根兵人絲難?還未抽淨?”


    那一根兵人絲貫穿??華仙尊所有靈脈,已經在長孫澄風和穆奪朱兩人的互相見證下抽幹淨了,?然?會重??入棺安葬歸陵。如果屍身還有異變,難?是他兩人一起作了假?


    尉遲長生卻一搖頭,指了指自己胸口:


    “這裏還剩最後一段,藏在心髒貫穿處,因此未被發現。”


    兵人絲隻存在於靈脈中,除非血肉有破口,否則是?可能鑽進去的,而??華仙尊的心髒偏偏還真有破口——十六年前?奈何貫穿,留下了血肉淋漓的洞。


    徐霜策的神情好似突然被冰凝住了。


    “盟主遭遇暗算,?前生死?明,我已簽發劍宗詔令讓所有門派宗師立刻入懲舒宮。”尉遲長生語調平直,但每個字都帶著金鉤鐵戟般的語氣:“天亮之前未應召者,一律疑犯論處。”


    少頃徐霜策才閉了閉眼睛,一揮手,拂滅了顯形??陣。


    宮惟滿心都是亂糟糟的念頭:應愷怎麽會被人暗算?到底發生了什麽?現在情況還能?能救?來?


    突然他隻覺胳膊一緊,被徐霜策鐵鉗似的手抓住了,另一手向內一招。隨著他這個動作,殘垣斷壁中的柳虛之和遠處殿外的孟雲飛同時飛了進來,兩人都昏迷著,一動?動懸浮在半空。


    從徐霜策的神情中看?出他到底還在?在生氣,宮惟偷覷觀察他半晌,才鼓起勇氣小??問:“……師尊要?仙盟嗎?”


    盟主生死未明時,由滄陽宗主N?行權責,同時為防天下動亂,所有??家門派尊主都必須立刻上岱山為質,直到盟主轉危為安或是找到兇手為止,這是應愷早年定下的鐵律。但宴春台?處邊陲,他們光是來就花了好幾天,帶著兩個昏迷?醒的大活人?去豈?更耽誤行程?


    徐霜策沒有?答,,向殿外沙啞?:


    “血河車。”


    夜空中陡然掀起一陣狂風,刮得?麵磚塊碎石向兩邊分開。少頃,一輛由帝江、畢方、滅蒙、蠱雕四頭神禽駕駛的巨車轟然落?,在殿外眾弟子的驚唿中衝破殿門,驚天動?停在了兩人麵前!


    “……”


    宮惟的疑惑迎刃而解,心裏隻剩下了一個???——這一路上徐霜策又是投宿客棧又是徒步踏青到底為了什麽,怕累著了他的鳥?


    徐霜策手又向外一揮,柳虛之與孟雲飛便接連飛進了大敞的車門中。隨即他就這麽抓著宮惟的胳膊跨進車內,兩人剛坐定,四頭巨禽便齊齊展翅鳴叫,破窗而出衝上了高空。


    宮惟被衝勢推得向前一傾,險些撞進徐霜策懷裏,被他抓著手腕一把拉住了。


    血河車內部堪稱巨大,樂聖師徒二人被直接留在了外間,仙鶴金楠木紙門一關,寬敞的內室中隻剩下了他們倆。宮惟趕緊扶著桌案坐直,?收?自己的手,但用了下?卻又沒能掙脫,隻聽徐霜策突然毫無預兆?問:


    “這個??界是真的嗎?”


    宮惟愣住了,抬頭正撞見對麵那雙鋒利黑沉的眼睛。


    徐霜策又重複了一遍:“這個??界是真的嗎?”


    宮惟剛被他抓上車的時候,還挺安慰??一定是自己認錯態度到位,徐白的氣已經消了。但緊接著聽到這個問題,刹那間又有種耳朵出了問題的荒唐感:“……師尊?”


    難?徐白的氣其實並沒有消?


    宮惟是真?知?自己錯哪??了,然而還沒來得及絞盡腦汁組織詞句??次?歉,隻聽徐霜策突然?:


    “十六年前升仙台事變發生後,有個疑問我耿耿於懷了很多年,始終無??讓自己釋然。”


    他又提起十六年前。


    宮惟的心刹那間漏跳了一拍。


    徐霜策直勾勾盯著他,說:“我?知?宮徵羽為什麽要殺我。”


    其實宮院長?殺徐宗主這件事,對仙盟各家來說都是意料之外情??之中,畢竟他倆之間的各種矛盾已經太劇烈、太?可調和了。況且如果十六年前升仙台上真能把飛升之路打通,那麽以?時徐霜策的修為,真是隨時有可能降下天劫立?飛升,那麽以後宮院長就算??恨他,?沒機會下手了——總?能找到上天界去尋仇。


    所以升仙台是宮院長最後的機會,所有人都能?通這個???。


    唯獨徐霜策?能。


    “我?明白為什麽宮徵羽?讓我死,所有人都說那是因為他恨我,但我?肯相信。他心裏一定有些?為人知的原因,隻是我還沒猜到。”


    徐霜策略微俯身,看著宮惟睜大的眼睛,輕??說:“直至今天我終於?自己找到了另一種可能。”


    “……”宮惟完全?知?剛才徐霜策身上發生了什麽,但他敏銳?察覺到了?安:“什麽可能?”


    車廂微暗,但徐宗主那雙鋒利的眼睛卻異常明亮。可能就是因為太亮了,隱隱有種怪異的偏執:“如果我曾經在某一??輪?中犯下過重罪,殘忍濫殺,屠戮無數??人;然後在?知何處的另一座升仙台上大開殺戒,令仙盟幾乎無存,甚至將他?一並刺死……”


    這荒謬絕倫的言辭卻被他說得如此清晰、冷靜,強烈的反差讓人?由悚然,他自己卻直勾勾盯著宮惟,仿佛絲毫?察。


    “那麽十六年來所有的耿耿於懷終於都得到了答案,至少我是罪有應得,未來死在他手上的時候?能讓自己釋懷。”


    “——你覺得呢,向小園?”


    車廂安靜得嚇人,一種荒唐到極點的驚懼從宮惟心頭陡然升起,?用?掙脫手腕,徐霜策五指卻像鐐銬般又冷又沉:“並沒有這?事,師尊你隻是思慮過重了,你……”


    徐霜策深邃的輪廓幾乎被陰影吞沒,唯獨眼角亮得瘮人:“思慮過重?”


    “我?知?你在說什麽,你先放開……”


    “隻是思慮過重嗎?”


    “我真的?知?,放開我!”宮惟用??從越來越緊的桎梏中掙脫出去,他手已經被掐得青筋暴起,腕骨痛到發抖:“你弄疼我了!”


    徐霜策驀然鬆勁,宮惟一把抽?手,腕骨上赫然已留下了四根青紅交錯的指印。


    “……”


    宮惟用?捂著手腕,隻用眼角愕然打量徐霜策,?知?為什麽自己突然被拽進了這個離奇的噩夢裏。屋裏的空氣好像凝固了,?知過了多久,徐霜策身周那隱約湧動的暴戾終於慢慢褪了下去,他閉上眼睛唿了口氣,??睜開時除了?明顯的血絲,已經看?出太多異常。


    他攤開手掌低???:“?我。”


    宮惟骨裂般劇痛,遲疑了一下,才慢慢把受傷的手腕??次放到了他掌心。


    但徐霜策沒有灌注靈?撫平那青紫的痕跡,?沒有消除任何一絲的疼痛。他隻是握著,大拇指腹輕輕摩挲著那段手腕,眼睫垂落著,神情專注到令人?由心驚的?步,良久後指尖突然在宮惟左手腕內側一按。


    一個泛著淡金色光芒的“徐”字霎時閃現,隨即隱沒在了肌膚之下。


    又是以身相N?術!


    “……師尊?!”


    “有了這?符,哪怕被一劍貫胸,刺穿的?是我的心髒。”


    剛才混亂的餘韻終於完全從徐霜策身上退了下去。他在燈下沉默片刻,才極輕微?笑了笑:“?許到那一天,所有‘思慮’都總算能結束了吧。”


    在宮惟的認知裏,笑N?表愉快和喜悅,但?知為何他看到徐霜策眼底那絲笑意時,卻感到一種撲麵而來的悲涼。他本來高高興興奔向蓬萊殿時滿心都?要親口叫一??徐白,然而此刻空氣中無端的沉重又把那衝動硬生生壓了?去。


    “……?會有那一天的。”他近乎無????。


    那尾音實在太輕了,徐霜策問:“什麽?”


    這??上隻有一個徐白,我?會讓你有被一劍穿心的那一天。


    宮惟搖頭沒有?答,隻小心摸摸手腕上被銘刻了“徐”字的?方,抬眼喊?:“師尊。”


    徐霜策溫熱的手從他臉頰一滑而下,疲憊??應了一句:“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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