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徐霜策的門派,竟然是……滄陽山!


    為什麽偏偏在這裏?


    偌大個仙盟,雙尊並立,三宗四聖,六大家八門派,最不濟還有鬼垣十二府、玄門逾百家——為什麽偏偏是滄陽山?


    宮惟耳朵裏嗡嗡作響,聽不清尉遲驍答了什麽,也聽不清眾人是如何進言的。神劍不奈何留下的重創直接銘刻在死者魂魄上,永世不消,劇痛幾乎淹沒了他所有的感官。


    仿佛隻有短短數息時間,又漫長好似熬過了數載;徐霜策鑲嵌金紋的袍裾終於經過他身側,向遠處走去。


    宮惟劇烈痙攣的心髒總算有了一絲緩解,顫抖著長長吐出了一口氣,隻聽尉遲驍緊繃的聲音正從不遠處傳來:


    “……晚輩路過臨江都,恰逢孟少主發信求援,聽聞此等慘事,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尉遲驍當堂退親後,被他母親揪著耳朵離開了滄陽山,原本要迴謁金門去開祠堂,請劍宗本人拿家法嚴懲這忤逆的不肖子,途中經過臨江都卻遇上了怪事。


    臨江都是曆史悠久的江淮名城,因王氣深重,號稱城中八十年太平,從沒聽說任何邪祟鬧鬼之事。然而近半月來卻慘禍頻出,接連死了二十八個人。


    二十八個絕色美人。


    第一名死者是臨江都第一花魁,年方二九,國色天香,一曲霓裳值千金,王孫公子競折腰。半個月前王府召她撫琴,席間觥籌交錯,無盡風雅,花魁笑意盈盈告罪更衣,此後大半個時辰不見人影。王爺派人四處去尋,才發現她已躲在內室懸梁自盡,麵上淚痕未幹,死前曾經大嚼大咽過樹皮樹葉,頭上的珠寶釵環卻扔了一地。


    花魁橫死當夜,城中富豪嫁女。金寶明珠紅妝十裏,新郎還在前堂宴客,美貌的新娘卻突然發狂慘叫著衝出洞房,手裏拿一柄鋒利剪刀,見人殺人見狗殺狗,見了手足無措的新郎官,更是瘋了一般撲上去要殺。驚恐的新郎被眾人一窩蜂救下,但還沒來得及製住新娘,便隻見她仰天悲憤尖叫數聲,一剪子捅進了自己的咽喉。


    兩起命案並沒有結束這個血腥的夜晚。天剛蒙蒙亮時,臨江城本地一修仙門派中,一名俊俏的少年修士突然如走火入魔般狂奔出門,風度儀態盡失,拔劍在自家校場上瘋狂砍伐石塊。聞聲而來的師尊同門無人能近,眼睜睜見證他耗盡靈力後縱身跳下寒潭,在水中橫劍自刎,血水傾瀉如瀑,救起時已經沒了唿吸。


    三名詭異的死者隻是臨江都混亂的起始。接下來的半個月內,城中每日都有一起甚至多起慘案,臨死有哀泣者、有驚恐者、有心膽俱裂者,甚至還有一個容貌極美的清倌是對著空氣拚命磕頭,把自己天靈蓋活活磕碎而死的。


    尉遲驍接到好友孟雲飛來信求援後,立刻帶人趕往臨江都,他在對付妖邪這方麵經驗堪稱老辣,親自開棺驗了二十具美人屍,發現所有死者的四柱八字都帶重陰,因此幕後真兇必然不是胡亂動手,而是有目的地選擇性殺人。半個月內連殺二十人的邪祟已有入魔的苗頭,如不立刻斬盡殺絕,其後必然禍患百年,但蹊蹺的是尉遲驍用盡法寶,都完全無法在臨江都城中搜到半絲陰氣,什麽邪氣妖氣魔氣鬼氣更是統統沒有。


    就在眾位修士懷疑邪祟已望風而逃的時候,昨天深夜,它卻突然再次露出了猙獰的麵目。仿佛刻意挑釁這些修仙之士,一夜之間八人橫死,甚至有一位出身名門、芳名遠播的女修士就死在尉遲驍隔壁屋內——她把臉埋在洗臉盆裏,活生生把自己溺斃了。從頭到尾沒有任何一個同門發現端倪,甚至連僅僅一牆之隔的尉遲驍自己,都沒察覺到任何邪祟接近的影子!


    凡是邪祟害人,必然留下陰氣,就像人有活氣、鬼有鬼氣、屍體有屍氣一樣。如果什麽氣都沒有,那隻能說明根本沒有東西害人,二十八名死者就是突然發瘋自戕的。但這怎麽可能?


    整個修仙界都知道自己遇到了平生罕見的厲害對手,眾人一籌莫展之際,尉遲驍突然想到了一個肯定能將此邪祟釣出水麵的辦法。


    ——四柱八字一色全陰,命格陰得不能再陰,容貌無倫的向小園。


    “時至今日死者已有八男二十女,多半出身玄門,甚至包括四名金丹修士。我已下令將臨江都內所有命格帶重陰的修士全部轉移出城,但事態已十萬火急,片刻耽誤不得。”尉遲驍單膝跪地,誠懇道:“世人說‘一門二尊三宗’,滄陽宗號稱天下第一門。晚輩懇請徐宗主施以援手,救臨江都於水火之中,不勝感激!”


    徐霜策仿佛什麽都沒聽到。


    眾人皆盡跪地俯首,連唿吸都不敢出聲,桃花林中安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隻有徐霜策不疾不徐的腳步聲行走在一排排低垂的頭顱間,仿佛在尋找什麽,突然停在一名弟子身前,淡淡道:“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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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弟子戰戰兢兢抬起頭來,徐霜策一手搭在劍柄上,不帶情緒地打量片刻,轉向另一名弟子:


    “抬頭。”


    空氣中流淌著疑惑而驚懼的氣息,隻有宮惟能聽見另一道隱秘的顫音——劍鳴。


    不奈何感應到了它曾在附近某個魂魄上烙下過的傷痕。


    宮惟雙手死死按著地麵,連每一下唿吸都牽動出劇痛,不知過了多久,餘光終於看見徐霜策的衣擺在自己眼前停下了。


    他說:“抬頭。”


    “……”宮惟一寸寸緩緩抬起眼睛,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終於看清了十六年後徐霜策那張仍然熟悉的麵孔。


    徐霜策的眼睛黑得可怕,像是兩口沒有生命的古井,令人觸之心驚。那張冰冷的臉仿佛被歲月所凝固了,尤其當他凝視著什麽的時候,就好像立在冰峰雪原之上,從遙遠的角度俯視著眾生。


    宮惟透過向小園天真的臉,疑惑而畏懼地仰視著他,不見一絲異樣。


    良久,徐霜策終於轉身,語調冷淡平穩:“日後在此林中喧嘩者,重罰。”


    他舉步走向來處,尉遲驍滿是錯愕,猝然抬頭:“徐宗主!晚輩懇請您施以援手,救臨江都於水火之中!諸多人命危在旦夕——”


    徐霜策腳步經過他麵前,視線自上而下瞥來:


    “生死有命,榮枯有時,此道法自然。”


    尉遲驍瞳孔緊縮。


    徐霜策背手而行,再沒多看眾人一眼,隱入了桃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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