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春天,山野又開始變綠,重現勃勃生機。


    濟蒼生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對吳秋遇說道:“姓秦的沒拿到武功秘笈,反折了一位同輩的長老和一個弟子,自覺麵上無光,料想已編了借口息事寧人,或許根本就沒迴去複命。冬天已過,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有人騷擾了。”


    吳秋遇問:“會不會是他們住的遠,仍在路上,還沒趕到?”濟蒼生道:“北冥教總壇掛月峰,離此也就一個月左右的路程。若是他真的迴去叫人,一來一迴也早該到了。”吳秋遇又問:“會不會他們已經到了,隻等天氣暖和了再動手?”濟蒼生笑道:“傻小子,你當他們是來遊玩的麽?冬天裏四下光禿禿,他們正好圍攻,咱們無處躲藏。如今春暖花開,草盛林密,我們即便打不過,隻要抽身隱蔽,他們又到哪裏找去?”


    吳秋遇點了點頭:“還是師父想得周到。”濟蒼生也比較滿意,說道:“你能想到這些,總算是開了竅。經曆的多了,慢慢也就懂了。”


    吳秋遇很高興:“那我們就不用搬家了?”濟蒼生想了想,說道:“還不能過於大意。姓秦的是不會再來了,難保其他人不會再找到這裏。我還須下山走一遭,打探一下江湖上的動靜。”


    吳秋遇高興得跳起來:“太好了,我們要下山了?我想順道去看看香兒和柳大叔。”


    卻聽濟蒼生說道:“你叫什麽?沒說你也要去。”


    “啊?”吳秋遇一愣,便似頭上被澆了一盆冷水,央求道:“師父,帶我一起去吧。”


    濟蒼生道:“不行。我隱匿多年,前番便因你暴露了身份。你跟著太招眼,便留在這裏。”吳秋遇一下子從興奮的高峰跌到絕望的深穀,相當失落,不過他知道,師父說的不錯。上一次秦長老說,他們能找到師父就是因為師父打了無際和尚一掌,那全因自己而起。因此,他也不再糾纏。


    濟蒼生簡單收拾了一下,便準備出發,見吳秋遇不舍,安慰道:“大不了師父替你去看看他們,也就是了。”


    吳秋遇一聽師父說要去看看他們,又激動起來,說道:“師父,求你一定告訴他們,我的傷全好了,讓他們不要擔心。還有,我很想他們。等我……將來,我一定迴去找他們。”他說了“等我”兩個字,卻不知何時師父才會放他迴去,因此便改口說到“將來”。濟蒼生道:“好,見到他們,師父一定把你的話原樣轉告。”


    濟蒼生走出老遠,又迴頭囑咐道:“你有了些功夫底子,對付一般的小毛賊應可保命。那兩招‘降魔十三式’切莫輕易顯露。遇到高手,隻一口咬定是迷路的,閉口不提師父和你的身份,便不會有人為難你。”


    吳秋遇點頭記下了,目送著師父走下山去……


    師父不在,吳秋遇一個人更加無聊,想到師父可能見到香兒和柳大叔,自己卻不能,心中更加思念。


    晚上睡不著,躺在洞裏胡思亂想,或者幹脆出來躺著看星星。早上起得很晚,隨便糊弄一點吃的,就在山坡上閑逛。想通過練功來排解孤獨,可每次隻打出一兩拳,便沒心思再練下去。有時便坐在溪邊,唱起香兒教他的那首歌來。


    好多日子過去了,師父還沒有迴來。吳秋遇又開始想念師父。


    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當中,師父時而慈祥莊重,時而戲如頑童,對他是百般照顧。他已經習慣了和師父在一起的生活。


    原來什麽事都是師父安排,如今師父不在,他也不知道幹什麽好。後來他漸漸收了心,又開始練功,隻希望師父迴來見他長進能夠高興。


    又是一個多月過去了。師父還沒迴來。好在師父冬天儲存了好多糧米油鹽,一時吃不完。吳秋遇生活倒是不成問題,就是思念日重,也偶有幾分擔心。隻能想著師父武功高強,一定不會有事,來安慰自己。


    道觀的位置較高,吳秋遇將那裏打掃幹淨,每日去練功,順便往山下張望。希望早點得到香兒和柳大叔的消息,也更盼著早點見到師父。


    時過正午,吳秋遇又困又餓,卻無心去做吃的,便懶散地倚在道觀門口,等師父。閑寂無聊,漸漸便打起了瞌睡。


    忽然“啪”的一聲,將他驚起。原來是大門上方的牌匾掉了,打在門口的石墩上,斷為兩截。吳秋遇抬頭看了看那光禿的門額,又瞅了瞅斷裂的牌匾,覺得可惜,便走過去,將兩截都拾起來,帶入大殿。


    他再走出大殿的時候,忽見門口人影一閃,不禁叫了一聲“師父”,便追了出去。門外空空蕩蕩,並無人影。吳秋遇心中納悶,嘀咕道:“是不是我太想念師父,看花了眼?”


    兩隻鴿子落在院中,來迴地走著。吳秋遇正閑得無聊,便去逗鴿子。鴿子驚起,落在高高的大殿頂上。那裏太高,吳秋遇隻能一手抱著胳膊,一手捏著下巴,站在那裏想主意。


    忽然想起殿內神像後的破枕頭中有高粱米,便急忙去取。那是當年師父丟在這裏的破枕頭。到那裏抓了一把,便往外跑,卻又忽然愣住。剛才他親手放在神像腳下的兩截牌匾不見了。


    正自驚訝,忽聽一個聲音說道:“你是誰?怎麽會在這裏?”


    吳秋遇看不到人,那聲音倒似神像發出的,可是神像又怎能說話?他索性對著神像說道:“你是誰,你怎麽會在這裏?”


    忽然一條人影從神像旁邊閃了出來,動作極為迅速。吳秋遇還沒看清,那人便已到了他身後,一手捏住他的脖子,問道:“說,誰帶你來這裏的?”


    吳秋遇脖子被他捏得生痛,動彈不得,心中想道:“這個人一定和秦長老他們一樣,是來找師父打架的。我可不能暴露身份,什麽也不能說。”


    那人手上加了力,威脅道:“小鬼,你若不說實話,我便扭斷你的脖子。”吳秋遇疼得幾乎叫出聲來,但還是頑強忍住,心想:“他真的會扭斷我的脖子。我死了就再也見不到師父、香兒和柳大叔了。我……那我也不能出賣師父!師父……”


    吳秋遇猛然想起師父打傷無際和尚那一掌,也是“降魔十三式”中的一招,好像叫什麽“幹拍鬼影”。現在自己脖子被他捏著,不能轉身。如果能使出那招“幹拍鬼影”,就算不能打傷他,至少也能嚇他鬆手。到時候就可以使出追風架子,他未必追得上。想到這裏,吳秋遇心中暗喜,一麵盡力迴想著師父那一招的打法,一麵嘴裏應付,拖延時間。


    他不緊不慢地說道:“什麽實話,你到底叫我說什麽呀?”那人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哪裏來的?誰帶你到這來的?”吳秋遇說:“你一下子問了這麽多,我先迴答哪一句呀?”那人倒很有耐性,說道:“你一個一個說。”


    “哦。剛才被你一嚇,我全都忘記了。你讓我先想想啊。”吳秋遇嘴裏胡亂說著,大致記起了當年的情景,心裏草草過了一遍“幹拍鬼影”的路數,便暗自提氣。


    那人說道:“嗬嗬,你當麵撒謊,可是犯了妄語戒了。”吳秋遇暗自提了氣,隻待伺機發掌,嘴裏卻說道:“你剛才躲躲藏藏,那是犯了……犯了妄藏戒了。”


    “妄藏戒?”那人不禁笑了出來,手上竟然鬆了勁,“臭小子,你可真能胡編?”


    吳秋遇見有機可乘,心中大喜,揮手便是一掌。


    那人全無防備,再要躲閃已然來不及,急忙出手一擋,竟被他打在手腕上,罵道:“臭小子,好手段!”


    吳秋遇跑開兩步,忽然停住,愣愣地迴頭叫道:“師父!”


    濟蒼生在手腕上捏了捏,笑道:“不錯,不錯。果然有長進。”


    吳秋遇迴到師父身邊,頭往他胸前一紮,說道:“師父,你可迴來了。我好想你。”濟蒼生拍了拍他後背,說道:“我急著迴來,還沒吃飯。咱們迴去再說。”


    吳秋遇終於等到師父迴來,心裏說不出的歡喜,緊緊跟在師父身邊往外走。濟蒼生忽然問道:“剛才那一招我教過你了麽?”吳秋遇撓了撓腦袋,傻笑道:“沒有。我是想起師父打傷無際大師那一招,就學著使了出來。還是學得不像。”濟蒼生笑道:“已經很是難得。你還指望能一掌打倒師父麽?”二人都開心地大笑起來。


    吳秋遇問起香兒和柳大叔的情況。濟蒼生沒有迴答,隻伸手收了兩隻鴿子,說道:“咱們迴去再細說。”看著鴿子在師父手上站立,吳秋遇頗覺神奇:“這是師父帶迴來的?”濟蒼生說:“這是信鴿,用處可大著呢。”


    迴到山洞。濟蒼生將鴿子安置了,便去弄吃的。吳秋遇也早餓了。師徒二人吃罷,便坐在溪邊閑聊起來。


    吳秋遇問:“師父見到香兒和柳大叔了嗎?”


    濟蒼生望著他,看了半晌,才緩緩說道:“我下山便先去了那裏。小屋已經沒有了。應是被火燒了,人也不知去了哪裏。”


    吳秋遇的心一下子冷了,苶呆呆半晌無語。


    濟蒼生看著他,安慰道:“也許他們隻是搬走,去了別的住處。那又不是什麽好地方。”


    吳秋遇想起當初在香兒她娘的墳前,晁氏兄弟來找柳大叔報仇,官府的兩個差人也要抓柳大叔迴去,心想:“一定是柳大叔怕再有人來找麻煩,帶著香兒躲到別的地方去了。打敗了秦長老他們,師父不是也差點帶著我搬家嗎?一定是這樣。那香兒和柳大叔就是沒事了。太好了。”


    吳秋遇心裏想通了,臉上也慢慢放鬆了,開口說道:“師父說的是。他們沒事就好。隻是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見到他們了。”濟蒼生見他想通,自然也是高興。


    此後,吳秋遇專心跟著師父練功,內力增進很快。不出一年,濟蒼生也把“降魔十三式”剩下的招式盡數傳完了。


    吳秋遇練得純熟,隻是他心裏有陰影,有幾招始終發不出內力。他親眼看到師父用“幹拍鬼影”打傷無際和尚,用“攜月清魔”打死北冥教的賴長老,自己又用“開山驚魔”失手打死了牛四。每次練到這幾招時,一到發力處便會想起當時的慘狀,那手上的力道便再也打不出去。因此,“降魔十三式”一共十三招,他能用的其實隻有十招。


    師父考驗的時候,他便使出最拿手的“震斷心魔”和第九招“破除迷霧”,其它招式隻耍個樣子也能應付過去。


    正所謂: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吳秋遇隨師父進山,不覺已經過了三個年頭。他每日勤奮練功,又得良藥滋補,已長成一個十六歲的健壯少年。


    吳秋遇坐在溪邊的青石上,迴頭朝洞口喊道:“師父,該吃飯了吧?”


    濟蒼生從洞裏走出來。他每日修身養氣,樣子倒沒什麽變化。


    吳秋遇迎上去,剛叫了聲“師父”,就被他三兩下放倒在地。濟蒼生嗬斥道:“見招拆招,隨機應變。怎麽還是沒有長進?!”吳秋遇爬起來,辯解道:“我是怕傷了師父。”濟蒼生道:“你隻管使出本事,倒叫師父看看。”說著,便又出手來擒他。吳秋遇向後跳開,說道:“那我可要還手了。”


    “來吧。”濟蒼生正等他進招。吳秋遇擺開架勢,使出一招“開山驚魔”。濟蒼生向旁一閃,看了看動靜,忽然問道:“你為何不用力?”


    吳秋遇心頭一震,怎麽胡亂使出這招來,急忙說道:“我怕打傷了師父。”


    濟蒼生嗬斥道:“你隻管認真打來,不必管我。”說著便不等他出招,自己先搶了過來。吳秋遇見師父舉掌拍下,急忙左手向上一撩,右掌猛地拍出,還了一招“震斷心魔”。


    濟蒼生叫了一聲好,驀地轉身,繞到吳秋遇身後,伸手朝他背心打來。吳秋遇的一掌被師父躲過,卻打到了石壁上,隻聽“砰”的一聲,煙塵起處,迸出許多碎石來。


    吳秋遇右掌來不及收迴,就勢一招“幹拍鬼影”,以左掌向後橫掃。濟蒼生在他背上一推,退身閃過,迴頭看了看,怒道:“這就是你使的‘降魔十三式’?怎麽三招倒有兩招不頂用?”


    吳秋遇低下頭,便把這幾年有心結的狀況如實說了。濟蒼生聽罷,搖了搖頭,不忍再訓斥,隻說:“為何不早說?竟連師父也瞞了這麽久。”吳秋遇悶頭不語。濟蒼生甩手進了洞裏。


    入了冬。


    大雪紛飛,上坡上已然落了厚厚的一層,漫山看去白茫茫一片。


    師徒二人在洞裏點火取暖。


    濟蒼生忽然吩咐道:“脫衣服。我要看你穴位記熟了沒有。”


    “啊?太冷了吧,非要脫了衣服考嗎?”吳秋遇雖不情願,又不敢違逆,乖乖脫了衣服,靠近石壁站好。濟蒼生道:“你若記得熟,很快便可過來烤火。若是有一個錯了,你就站在那裏過夜吧。”吳秋遇一咧嘴,暗自叫苦,哆哆嗦嗦說道:“師父,快點吧。”


    “玉枕……迎香……命門……”濟蒼生一連喊了十幾處穴位。吳秋遇有的記得很熟,伸手便能找到,有的需稍加思考,才能想起,好在都一一找對。


    濟蒼生站起來,走到他身前。吳秋遇緊張地問道:“師父,我錯了麽?”濟蒼生沒有答話,伸手在他前胸點了一下。吳秋遇叫道:“啊,涼!”


    濟蒼生瞪眼道:“你說什麽?”吳秋遇急忙改口:“膻中。”


    就這樣,濟蒼生冰冷的手指在吳秋遇身上點來點去,吳秋遇忍著身上的寒冷和師父手指的冰涼,一一辨穴作答。濟蒼生越點越快,吳秋遇心情緊張,倒也越答越快。


    最後,濟蒼生冰涼的大手在吳秋遇肚皮上一捂。吳秋遇冰得一咧嘴,叫道:“師父,能不能準一點哪?這麽大一片,讓我說哪個呀?”


    濟蒼生收迴手,臉上露出了笑容,說道:“趕緊烤火去吧,臭小子。”


    吳秋遇知道自己過了關,鬆了一口氣,急忙跑過去穿衣服,烤火。


    外麵雪下得很大,師徒二人便在洞裏研究醫藥。


    吳秋遇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師父的書好像總也看不完,隔一兩個月,手頭的書研讀透了,便能再換出一兩本。山洞裏沒有藏書的地方,師父的袋子裏也不可能有那麽多,這些書都是哪來的?


    大雪把整座山都變白了。偶有晴日,便映得人睜不開眼。


    濟蒼生對吳秋遇說:“你好生練功,我出去走走。”吳秋遇應了一聲,便就地打坐。濟蒼生披上一件棉衣,走出了洞口。


    估計師父走遠了,吳秋遇站起來,悄悄踩著雪地上的腳印,遠遠跟了上去。


    上了峰頂,又隱隱聞到那股奇怪的臭味,吳秋遇不禁一怔,嘀咕道:“師父怎麽會來到這裏?”他記取上次的教訓,不敢再貿然往前走,心中卻納悶:“難道師父就不怕那怪味麽?莫非那怪味竟跟師父有什麽關係?”


    他四下觀瞧,見右首正有一塊巨石可以藏身,便奮力一躍,跳到石頭後麵。腳下一滑,險些跌倒,他就勢便臥在那裏,等著師父。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工夫,濟蒼生大步走來,到巨石旁邊,停下腳步。


    吳秋遇以為師父發現了自己,正要出來。卻見濟蒼生吐出嘴裏的東西,一抹嘴,又大步朝山下走去。吳秋遇鬆了一口氣,確認師父走遠了,才敢出來,去看師父吐出的東西。


    那是一片雙唇大小的樹葉,是紫色的,倒很少見。吳秋遇捏在手裏,反複端詳著,猜不透為何師父嘴裏要含著它,不過心裏隱隱覺得這可能與那怪味有關。


    擔心被師父發現,他不敢耽擱,急忙將樹葉揣在懷裏,小心翼翼地踩著師父的腳印走下山來。


    離山洞還有百十來步,吳秋遇已經想好了主意,便在山坡上亂走了幾遭,才大步朝山洞走來。眼看到了洞口,他故意大聲說道:“要是師父在就好了,就不會讓那兔子跑了。”


    一進山洞,又假裝一愣:“師父迴來啦。要是師父早來一會就好了。那兔子跑得太快,徒兒追不上它。”


    濟蒼生並不深究,隨口說道:“那是可惜了。不然今天就有美味享用了。沒什麽,改天師父去逮兩隻迴來。”


    吳秋遇往師父手裏看去,他拿的果然又是一本新書,肯定不是前幾日看過的。


    冬去春來。


    吳秋遇依舊每日練功,將“降魔十三式”使得越發純熟。那幾招原來不能用的,也多少克服了心底的陰影,漸漸能使到一定程度。


    休息時便和師父討論醫道,濟蒼生也樂得教他。早上起來之後和晚上入睡之前,吳秋遇打坐修習內功。隻因心裏又有了雜念,進展並不明顯。


    師父又上山了。


    這一次,吳秋遇使出追風架子,繞道預先藏到巨石後麵等著。果然看見師父朝這邊走來。吳秋遇閉住了唿吸,不敢出半點聲音。


    濟蒼生取出一片金黃色的樹葉,銜在嘴裏,快步向山上走去。


    吳秋遇心中疑惑:師父這次銜的樹葉是黃色,不是紫的,為什麽每次還不同?


    又是大約一炷香的工夫,濟蒼生迴來了,吐出嘴裏的樹葉,大步走下山去。


    吳秋遇撿起樹葉,更加驚異:師父去時銜進嘴裏的樹葉是金黃的,迴來吐出的卻變成了紫色。他心中疑惑,但不敢耽擱,急忙又使起追風架子,跑了迴去。


    濟蒼生迴來的時候,見他氣喘籲籲,隻道他練功賣力,滿意地點了點頭,走進山洞。


    自從發現了師父上山的秘密,吳秋遇便一直心癢,急欲一探究竟。正苦於沒有機會,機會便來了。


    一大早,濟蒼生將吳秋遇叫起來,說:“糧食吃完了,師父要下山去采購一些。你好生練功。記得去道觀喂喂鴿子。”吳秋遇高高興興地應了,掩飾不住內心的狂喜。


    濟蒼生看了他一眼:“你高興什麽?如果不好好練功,看我迴來怎麽罰你。”說罷,便拿著兩條空口袋,下山去了。


    吳秋遇在山洞裏一通翻找,終於在那本《百草玄經》中找到了兩片金黃色的葉子。大喜之下,他來不及多想,揣著一片葉子就往山上跑去。


    來到那塊巨石前麵,吳秋遇將葉子銜到嘴裏,試探著繼續向前走去。雖然他親眼見到師父嘴裏銜著這種葉子進出自如,但不知是否還有其它環節需要注意,所以不敢太過冒失。他每走一步,都要小心體會自己的狀況,以免再發生中毒昏倒的事。這次師父不在,真要倒了,可沒人能救他。


    越往前走,草木越稀少,遠不如剛才茂盛。亂石之間的雜草,七零八落,隻有光禿禿的莖杆,少數幾株樹木也都幹裂發黃,看上去已枯死多年。


    如此前行了四五十步,氣味已然很濃,竟然仍無半點不適。吳秋遇徹底放下心來,快步向前跑去。猛然他腳下一絆,險些跌倒,向前搶了三四步,方才站住。


    他迴頭一看,大驚失色,剛才踩到的竟是一具骸骨。


    一驚之下,嘴一張,樹葉掉了出來,恰好飄落在骸骨旁邊。吳秋遇急忙閉住唿吸,過去抓起樹葉,放進嘴裏,也顧不得髒與不髒。不成想,剛才胡亂一抓,除了放進嘴裏的樹葉,還抓起了一塊硬物。打開手心仔細看時,竟是一塊玉佩。


    他猛然想起,當年北冥教的秦長老腰間也掛著這樣一塊玉佩,急忙丟在了地上。莫非這是秦長老?他怎麽會死在這裏?兩條脫臼的手臂,證實了他的猜測。


    吳秋遇心頭一顫:想不到,當年師父饒了他一命,他還是沒能活著下山去。


    剛才樹葉從嘴裏掉出,吳秋遇已驚出一身冷汗,恐怕再生不測,便不敢久留,急忙快步離去。


    說來也怪,又走了二三十步,那怪味竟然越來越淡,到後來竟聞不到了。


    吳秋遇暗自欣喜,一口氣又跑了幾十步,心想離得更遠才保險些,沒想到反而又聞到了相同的怪味。他急忙退了迴來。


    找個地方坐下,取出嘴裏的樹葉,隻一看,便大驚失色。那樹葉已然變成了紫色。


    他清楚地記得,師父進來時銜的是金黃色的葉子,出去的時候就變成了紫色。看來這葉子確實可以解怪味之毒,在解毒之時也會從金黃色變為紫色。


    “師父出去就會把變紫的葉子隨口吐掉,想是葉子變紫就沒用了。現在葉子已經變紫了,我可怎麽迴去啊?”吳秋遇苶呆呆坐在那裏。


    一時貪玩,這迴連命都要丟在這裏了。想到師父苦心培養自己好幾年,自己就這樣死了,怎麽對得起師父。


    呆坐了良久,想不出任何辦法,他絕望地躺在了地上。眼望著白雲蒼狗,腦子裏亂成一團。


    師祖爺爺,丁大哥,香兒,柳大叔,一個個曾經熟悉的身影在腦海中閃來閃去……


    “師祖爺爺,你到了西方極了世界了嗎?丁大哥,你的傷好了沒有?香兒,柳大叔,你們在哪兒啊?”傷心處,吳秋遇眼裏流出熱淚。


    他閉上眼睛,唱起當年香兒教他的歌兒來,心裏麵甜蜜摻雜著苦痛。


    “師父,你養了我四年,教了我四年,從來沒有對我半點不好。我這迴要辜負你了。來世,我一定還跟著師父。”他朝著自己來的方向磕了一個頭,站起來,又將那“降魔十三式”打了一遍,算是對師父的報答。


    剛才隻顧得奔跑,並未留意周圍的狀況。現在想通了生死,便要在臨死之前四下看看。


    左首地勢比腳下要高出許多,更有幾塊巨石赫然凸了出來。反正是閑著等死,他便走過去,要登到高處把這住了四年的大山再好好看看。


    站在巨石上麵,視野果然開闊了許多。隻見周圍二三十步範圍內草木茂盛,正是春天的光景。往外便是一番枯敗景象,樹木幹裂,雜草凋零,竟如一道寬寬的溝壑將腳下的一片綠洲與外麵的山野隔絕開來。


    吳秋遇暗自驚歎,知道那是怪味毒氣造成的惡果,也不難推知,那毒氣便也形成一道隱形的圓環將這裏圍了起來。若不是親眼見到,決難相信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地方。


    這裏能遠遠地看到道觀的大殿。他心頭一熱,不禁想起剛上山時的情景。那時,自己還是一個剛能頂到師父前胸的光頭小和尚,如今自己比師父還高,頭發比師父還長……


    想起師父下山查探,自己在道觀門前等待師父迴來那段日子,每日想啊,盼啊,師父終於迴來了,還和他開了一個玩笑……


    猛然瞥見幾十步以外秦長老的骸骨,吳秋遇心頭一顫。想到自己很快也會和他一樣,變成一堆骸骨,不禁歎息人生的無常。


    他轉了一個方向,想看看住了多年的山洞,卻是找不見,不禁失望,心中多少又增加了些遺憾。


    他光顧著探頭張望,沒有留神腳下,忽然一滑,便從石頭上栽了下去……


    雖然明知會死,但他也不想這麽快就死。情急之下,吳秋遇隨手打出一記“轟搖地府”。


    由於事起倉促,內力尚不及完全聚斂便已打出。雖然沒有發揮出這一招的最大威力,但也因掌力的撞擊,使他身子得以稍稍擺正,搖晃著落在地麵。


    雙腳落地,一抬頭,猛然發現巨石側麵竟然有一個諾大的石洞。


    摔落時一驚慌,見石洞一驚奇,吳秋遇暫時忘卻了生死,朝洞口走去。


    石洞不朝陽,裏麵很暗。吳秋遇摸著石壁往裏走了幾步,明顯感覺這裏不如他和師父居住的山洞寬敞。


    再走幾步,石洞竟然拐了彎。摸過去,忽然眼前一亮,刺得他趕緊閉眼。昏亂中左肩頭撞了一下,熱辣辣的痛。


    原來,石洞也沒有多深,幾步以外的正麵石壁上有幾個大的縫隙,透進亮光,這裏便亮了許多。剛在黑暗中走過,那透入的光直射在臉上,自然極為刺眼。


    吳秋遇眯著兩眼慢慢適應,這才發現,左首石壁上插著兩根拇指粗細的鐵棒,上麵托著一隻紅漆木箱。剛才撞到肩膀的就是那木箱。


    吳秋遇心頭一怔,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登著石頭去開那木箱。木箱沒有上鎖,打開一看,裏麵竟都是書。


    隨手翻了幾本,發現大多都曾見過,甚至還留有他弄髒的痕跡。他疑惑多時的問題終於解開:“原來師父的書都是從這裏拿的。”


    可是馬上又有一連串新的問題湧上心頭:“師父為何要把書藏在這裏?怕偷,誰會到這荒山野嶺來偷書?外麵的怪味是怎麽迴事?師父怎麽知道用那葉子可以解毒?難道是師父設下毒氣,就為了守住這些書?”


    吳秋遇在箱子裏翻來翻去,好不容易找到幾本沒看過的書,可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沒什麽興趣便放迴了原處。再往下翻,忽然摸到一個光溜溜的東西。


    吳秋遇急忙將旁邊的書拿開,箱底露出一個金黃色的綢鍛包。打開一看,裏麵是一本很古老的書,封皮已經泛黃,上麵寫著《黃帝內經》。


    正自端詳,忽然聽到一聲滴水之聲,四下看了看,沒有發現哪裏有水,便以為自己聽錯了,沒再理會。


    他把《黃帝內經》古本小心包好,放迴原處,其它的書也重新擺了,蓋上了箱子,從石頭上下來。


    “咚!”又是同樣的一次滴水之聲,這一次可是清晰得多,決計沒有聽錯。


    吳秋遇四下尋找滴水的地方,又聽了一聲才確定,原來是來自透光的孔隙下方。亮光不能直接照到這裏,對麵石壁粗糙又不易反光,因此透光的那麵石壁底下反而是最黑暗。


    他蹲在石壁底下仔細觀瞧,隻能隱隱覺得似有洇潮的痕跡,但並不明顯,聲音倒像是從石壁裏麵傳出來的。他伸手在洇濕處摸索,確實有濕潮的冰涼,無意間摸到一個窄窄的凹槽。


    將手指摳了進去,稍一勾帶,竟有一塊石頭被輕微掀動。吳秋遇又驚又喜,手上用力,凹槽所在的那塊石頭便被掀了起來,裏麵露出一個方洞。


    吳秋遇將那石頭往旁邊放了,伸手往洞裏摸去。洞裏空空,上麵什麽也沒有,向下便摸到了水裏。那水又粘又滑,不像是一般的清水。


    他猶豫了一下,便繼續在水裏摸索。水裏半泡著一大一小兩件瓷器,這令吳秋遇驚喜不已。將瓷器輕輕取了出來,抱迴到書箱前麵,借著亮光仔細觀看。


    大的是個青花瓷的壇子,有蓋子,另外還用膠泥之類把蓋子和壇子之間的接縫封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個的其實是一個扁平的白色瓷瓶,用木塞塞著口。


    吳秋遇猶豫了半晌,終於下定決心,要打開壇子看一看,裏麵究竟有什麽秘密,要藏得這麽隱秘。他小心翼翼地揭開封泥,打開蓋子,兩手在身上蹭幹淨了,才去取裏麵的東西。


    拿出來是一個紅漆木盒,四麵雕刻著雲朵,頂上一幅蒼山明月,很是精致。打開木盒,裏麵黃緞子裹著的是兩本書。


    上麵一本很新,封皮無字,吳秋遇大致翻了幾頁,已經知道是本醫書,上麵記載著多種疑難雜症的治療方法和一些良藥的配方,後麵十幾頁竟是空白的,似乎還沒有寫完。


    下麵一本書,封皮微微泛黃,缺了一角,寫著三個大字《五禽戲》,下方還有比較小的“華佗”二字,像是一個人名。書裏的紙張倒比封皮幹淨得多。奇怪的是,書裏幾乎沒有幾個字,多是些光著身子的小人,在擺各種姿勢,身上還標了些經脈穴位。吳秋遇喜歡這個,他識字不多,看起密密麻麻的文字著實費力,現在有了這樣一本圖多字少的書,拿在手裏就舍不得放下。


    歡喜之餘,他的目光掃到白瓷瓶上。“那裏會有什麽?”心裏想著,便放下《五禽戲》,將瓷瓶拿了起來。木塞一打開,頓時一股香氣撲鼻而來。


    吳秋遇深吸了兩口氣,直覺得渾身清爽。再往瓶裏一看,更是高興得叫了起來。


    原來,瓷瓶裏泡著的都是那種抵抗毒氣的葉子,金黃色的,還有很多。


    吳秋遇急忙用手指捏出兩片,在眼前晃著,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也就是說,這下死不了了,又可以迴去了……


    一想到迴去,吳秋遇馬上意識到,得趕緊把這裏收拾好了,免得讓師父發覺。他把兩片葉子先收好了,一片自己迴去要用,一片須放迴師父的書裏,然後將瓷瓶蓋好。實在舍不得那本《五禽戲》,便揣進懷裏,隻將封麵無字的那本書原樣包了,放迴木盒裏。用手蘸了那種粘滑的水,重新用泥將瓷壇的口封好。看了看,跟原來差不多,隻是封泥濕了,估計過幾天就看不出來了。


    他把洞裏的一切都重新整理好,憑記憶盡量弄迴原來的樣子。自己覺得滿意了,便放心地走出石洞,高高興興地迴去了。


    “師父在這裏藏了東西,又準備了抵抗毒氣的葉子,看來周圍的毒氣都是師父一手弄的。”路上他越想越明白,“師父這麽個藏法,看來是最保險不過了。不過,還是讓我給偷了。嗬嗬嗬嗬。要是師父知道了,不氣死才怪。”


    出了毒氣封鎖的區域,嘴裏的葉子果然又變成紫色。


    吳秋遇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另一片也從那裏經過,會不會也變紫了呀?他急忙從懷裏取出另外一片葉子,卻驚訝的發現,還是金黃色。


    “同樣的兩片葉子,都經過那一段路,為何這一片就沒有變色?”吳秋遇心中納悶。


    他把葉子拿到眼前反複端詳著,聞著葉片上那股淡淡的甜香,似有所悟:“兩片葉子原是浸在藥水裏的。或許那藥水能將葉子與毒氣隔開,所以不會變色。而銜在嘴裏那片,藥水在嘴裏化掉了,所以才能變色解毒。嗯,應該是這麽迴事。”


    吳秋遇心中的疑團逐一解開,又得到了愛不釋手的好書,不勝歡喜,便腳步輕快地走下山來。


    師父仍未迴來。吳秋遇正好有時間將這裏的一切也恢複原狀。收拾妥當,忽然記起師父的吩咐,便急忙跑去道觀喂鴿子。


    當年濟蒼生帶迴來一對鴿子,經過連年孵化,如今已有十多隻。不過,這些鴿子從未用過,師徒二人也不懂馴養,慢慢也就成了玩物,做不得信鴿了。濟蒼生見吳秋遇喜歡,又舍不得放走,便都養了下來。一隻隻都肥得很。


    吳秋遇自得了那本《五禽戲》,便每日以喂鴿子為由,到道觀裏去,一麵翻看,一麵學著書裏小人的樣子,戲耍起來。這些動作倒極為奇妙,輕靈活潑,歡快自然,遠比跟著師父練武有趣得多。“降魔十三式”威力巨大,但稍顯笨重。一套掌法總共十幾招,反複打了幾年,又始終沒見有什麽用處,吳秋遇早已漸漸失去了興趣。現在有了這套輕盈的玩法,他自然受用得很,自己每天學得頗為認真,越來越熟練。


    濟蒼生迴來以後,對吳秋遇所做的一切,並未查覺。見他已將“降魔十三式”打得純熟,所欠缺的無非內力和臨機應變的本事,便著重指點他內功修煉,也教他些閃展騰挪的本事。


    吳秋遇自迷上了“五禽戲”,在師父麵前更是加倍小心,那些動作在師父麵前絕不敢有絲毫的展露,免得師父責怪他隻貪玩耍,不勤練功。不過他暗中久練下來,身體竟然靈活了很多。濟蒼生隻道是自己指點得法,甚為高興,隻盼著他內功再精進些。


    就這樣,又是一年多匆匆過去了。uu看書 ww.co


    吳秋遇已經十八歲。他的內功又有了新的進境,那“五禽戲”早耍得靈活自如。已經無需再看書,便尋機會將那本《五禽戲》送迴了暗洞。


    ***************


    濟蒼生忽然找到道觀裏來。


    吳秋遇正在鴿群中玩耍,見師父來了,忙迎上去,叫了一聲:“師父。”濟蒼生說:“不要耍了,跟我迴去收拾東西。明天一早下山。”


    “下山?”吳秋遇一怔,“師父,好端端的,為何突然要下山?”他已經習慣了山裏和師父在一起的生活,而且香兒和柳大叔離開以後,山外便再無牽掛,因此對下山沒什麽興趣。


    濟蒼生道:“我們先迴去。路上我再慢慢對你說。”


    “哦。”吳秋遇撒掉了手裏的高粱米,走到師父身邊,對那群鴿子仍是不舍。


    濟蒼生看著鴿群在庭院中自由漫步,也有幾分不舍,歎道:“本來要養幾隻信鴿。可惜咱們師徒不懂這個,鴿子倒是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肥,就是沒有一隻能用的。唉。放了吧。”


    吳秋遇愣愣地轉向鴿子,心中雖然不舍,可是也沒有別的辦法。他要和師父一起下山了,還不知何時才能迴來,不將它們放了,豈不都要餓死。


    師徒二人迴到山洞,撿輕便的重要東西包裹了,打成兩個包袱。濟蒼生又整理好多日不用的醫囊,備了些應急的好藥。師徒二人便早早歇了。


    次日一早,師徒二人便離了隱居五年的山洞,往山下走去。吳秋遇心中不舍,不時地迴頭,將那山洞、道觀,看了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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