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藍藍,路漫漫,我們出城迎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走了兩個晝夜,被執著的白光追著烤了兩迴屁股,眼前終於不再是成熟果實壓滿枝的豐收景象,變成了一片荒蕪。


    地是緩緩起伏的丘陵,沒有大塊的岩石,沒有樹,甚至連矮灌木都沒有;紅褐色的雜草稀稀落落地戳在黑土上,偶有蟲聲。這黑土混合了泥沙,細軟濕潤,踩上去略有彈性但並不怎麽下陷,不像是沼澤。


    風物與我們前往幽冥之境那一路有點像,但氣候更為溫暖,天黑了溫差也不是很大,我們就在原地休息;朗朗夜空中,星漩還是星漩,但我們看熟了的幾處標記星座,第一次發生了變化。看來已經走出“無盡之城”的範圍了。


    維蘭盤膝坐在墊單上,將拳頭大小的冰塊塞進火蜥蜴皮的水袋徒手加熱,避免在漆黑的曠野上弄出火光。他能把空氣中的水分子凝聚成冰,但沒法弄成一團水——弄出降雨倒是有可能——所以這一路雖然沒有地表水源,我們卻一點也不缺水。元素魔法真是居家旅行防身打劫之利器呀。


    我將視線從他平靜的麵容滑向修長的手指,不禁心想,關於身後那座城,能不能向法米亞尋求幫助?先前墨沙提及金字塔林,我們並沒有瞞她。雖然她表示自己也是第一次聽說,但她的見識閱曆實非我們能比;我們對著一堆線索絞盡腦汁也理不出頭緒,她說不定一下子就能戳中要害。盡管巨龍德加爾明令禁止泄露他的事,盧恩文人還有這座城可不包含在內。


    但我又想,維蘭難道沒有轉過這個念頭嗎?打開霧靈祭壇之後,我們接觸了魔蝠、屍鬼,去過幽靈堡、幽冥之境,墮入書鄉,被送到這裏,進了城又出來——前後足有兩個月。都沒跟法米亞互通有無。當然,魔力環境一直不太穩定,但從踏入城門的那一刻起到現在,維蘭連試都沒試過。這是要強呢。還是要麵子呢?


    話說迴來,他也沒提過魔鏡有動靜——到底是沒人聯係過我們,還是因為聯係不上?


    “在想什麽?”


    我抬起眼簾,見他略帶好奇,含笑看著我,看來我剛才發呆發得很明顯。


    “……我在想,好久沒有人境的消息了。”


    他微微挑眉:“想家了?”然後騰出一隻手招招,示意我貼過去,“一會兒我就試試魔鏡。”


    我點點頭。看來是我想多了。


    他來迴撫摩著我的手臂,忽然發出輕笑:“兩個月……對他們來說可能沒那麽久。”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他將溫暖的手掌滑向我的腰腹部。輕輕摩挲了一會兒,說:“……是不是在擔心這個?”


    “嗯?”我有點沒反應過來,仰起臉來看他,見他眼神溫柔而堅定:“放心吧,要是有了。我們就盡快趕迴去,我不會讓你在這種地方待產的。”


    啊。他嘴上不說,原來一直惦記著。我一時失語,臉先紅了。他顯然已經進行過一番考慮,果斷地說:“星座已經有變化,再往前走應該就能測出時空坐標,找祭壇不會很難。實在不行。請我媽從三境島開個口,把能量泛泛地布在這一帶,總能‘捉’到氣旋。”


    早先,他就是這麽把我丟進謎之苔原的。


    “在魔境這樣‘捉’氣旋……”我猶豫道。


    “嗯,可能會有危險,就算我媽出馬也未必萬無一失。不過她還是很強的。”他平靜地說,“所以我說‘實在不行’才會這樣做,不到那一步我也不想請她幫忙。”


    他這麽坦率倒讓我微感意外,立馬接過話茬:“因為你不想太過依靠她?”


    他頓了頓,抬起我的下巴讓我看著他:“我怎麽覺得你話裏有話——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麽不問她那城裏的事?”


    我的心思被他看穿。趕緊張開手臂摟住他的腰。


    他帶著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笑了一會兒,捏了捏我的臉,道:“直接問我就好了。”


    他斟酌了一會兒語句,慢慢地說:“對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不是向我媽證明什麽,而是為我們的將來打算。我們向她要求的越多,發言權就越少,所以能不求她,就不求她——不是因為好麵子。”


    我恍然,感到欣慰的同時又有點赧然,將臉頰貼在他頸窩蹭了蹭。


    ……這次聯係真的成功了。法米亞美麗的容顏很快出現在鏡中,讓我頓覺精神一振。她披著頭發,似乎穿著睡袍,朝維蘭拋了個朦朧的媚眼,慢悠悠地說:“見到你們真高興,塞隆那兒情況如何?”


    “這個一會兒再說,”維蘭飛快地接道,“我們多久沒聯係了?”


    “嗯?”她低頭想了想,“19天,挺久的,你們遇到什麽事了嗎?”


    維蘭與我對視一眼。看來,我們在城裏的37個晝夜,還有在書鄉的逗留,相對人境而言的時間流逝幾可忽略不計。


    他把祭壇秘存、巨龍德加爾和克拉門蘇的事隱去,向她匯報了幽靈堡和幽冥之境的情況,又說了盧恩文人、書鄉,還有我們在身後那座城裏的經曆。


    法米亞靜靜地聽著,臉上漸漸浮現出複雜的神色,等他說完了,才道:“那座城……有點耳熟,但我一時想不起來。你的猜想似乎有道理,也許你需要一台空間曲率監測儀。”


    “那是什麽?”


    “字麵意思,能實時監測空間彎曲的曲率。我讓貝爾格拉德做過類似的東西,本意是想用它尋找隱蔽的氣旋,不知道精度如何了,我會馬上跟他談談。”


    盧恩文人還有教典什麽的,她都是第一次聽說,對“占有即損失”和那個流浪者的故事,所知也不比維蘭更多,但她始終沉靜如一,既沒大驚小怪,也沒表現出過分的擔憂,看來接觸新鮮事物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隻在最後,她叫了我的名字。


    “席拉……”她欲言又止。想了想說,“看緊他,別讓他幹什麽傻事。”


    “呃……”我一時不知該怎麽迴答。雖然她特意點名叮囑讓我深感榮幸,但在這個問題上。應諾與否都不妥。


    她看出我的尷尬,嫣然一笑:“隻消……讓他知道我們都愛他,你和我。”


    維蘭在一旁看著,微微勾起嘴角沒有作聲。我與他對視一眼,朝向鏡中說:“我想他知道。”


    結束通話後他湊過來親吻我,我注目了他一會兒,說:“我真幸運。”


    他挑挑眉。


    “你是個好老公。”


    他無聲地笑起來,繼續親我。


    我知道他在法米亞麵前是很維護我的,否則她根本沒必要向我示好;婆媳碰麵,他卻從來不說多餘的話。在照顧雙方感受的同時,也給了我充當“潤滑劑”的機會。他在這方麵的情商,無論是否得益於複雜的成長環境,都很難得。都說媳婦難為,有他在。我著實輕鬆了不少。


    夜半從睡夢中醒來,我一邊揉眼睛,一邊聽到維蘭窸窸窣窣了一陣,然後法米亞的聲音傳了過來——


    “那座城,我想起來了。”


    她說小時候曾聽過類似的故事,一座城市,進去的人可以在不消耗時間的情況下留存記憶。所以是學習、交流、沉澱身心的好去處:新學了知識技能,進去磨練;疲憊了,進去放鬆;需要思考問題,進去“閉關”。但她並不知道這座城市是真實存在的,也想不起講故事的人是誰。


    假定法米亞描述的城市就是我們見識過的那一座,那麽。它應該是一個“港灣”而不是“牢籠”,泰勒他們的情狀又是怎麽迴事呢?


    其次,它真的就是伊歐所說的“惡之城”嗎?


    帶著這些疑問,我們並未轉身,仍舊朝著城的反方向前進。太陽再度升起的時候是一彎上弦日,直視它也不覺得刺眼,黯淡的光線照得天地間朦朦朧朧一片紅色。


    我們走了一天,曠野仍未到頭,空氣中漸漸有股淡淡的鹹腥味,天上開始出現盤旋的孤鳥;腳下的泥沙變為黏土,夾雜著像是黏菌類的半透明膠狀物,踩上去滑溜溜的。


    維蘭用純物理的方法測量此地的時空坐標,有一組數據與我們剛進入幽冥之境時的測量結果相對應,後者和沼澤區之間也有一組對應數據,兩者不是同一組。這個結果不壞,說明我們沒有掉進莫名其妙的地方。


    天色越發昏暗,空氣中的鹹腥味漸濃。我可能有點眼花了,因為我剛才仿佛看見不遠處的丘陵滾了一滾,再一定睛,嗯,是靜止的。但維蘭倏地停下腳步。


    “不對勁。”他說。


    “嗯?”我偏了偏腦袋正想看他,冷不防腳下一滑,差點撲地,被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拎起,隨即向上一躍。他不會飛,我們當然很快就降落了,但這當兒,已經看清土地像活了一般蠕動起來——底下有東西?!


    落地之前,維蘭飛快地凍住了底下幾平米的黏土,放眼望去,地平線全在劇烈抖動,牽引著我們腳下的凍土也在嗡嗡震顫。


    “不是底下,是這泥土。”


    四周的丘陵由遠及近向我們翻滾而來,猶如風雨中的海浪,並且越堆越高,像一張兜起來的巨毯,似乎想將我們活埋。維蘭毫不遲疑地放出風圈,一邊淡定地安撫我:“放心,這東西魔力不強。”


    果然,沒過幾分鍾,泥牆就敗下陣,被風圈推了開去,“圍擋”越來越低了,原來它在悄悄地往外滑行,看樣子想撤退。維蘭沒理會,牽著我仍沿先前的路線往前走,腳下嗤啦啦地凍出一條路來。


    地形已經全變了,可以清楚地看出黏土正在一綹一綹地急速逃離,發出嘶溜溜的聲音,仿佛什麽黏土巨怪的觸手。黏土表層的雜草被掀得七零八落,露出白花花的根……不對,不是草根。


    我拽了拽維蘭的胳膊,他點點頭:“骨頭。”


    很像人骨,而且不止一處。顯然不是泰勒的老鄉。


    看來快走到有人煙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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