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昏暗,但在男孩眼中,一切都清晰得有如置身於白晝。座鍾上腹部一道窄窄的鏤空橫縫,對他的視野而言就像一扇敞開的窗。


    鍾擺在身後發出清脆而刻板的噠噠聲,聲波在相對封閉的空間裏反複碰撞,交織成一片連綿不絕、仿佛永無休止的迴聲之網。


    男孩緊緊抿住唇,強迫自己抵抗鍾擺聲的誘惑,拒絕用舌頭在齒間彈出噠噠聲;這種噠噠聲已經充滿了他的腦袋,在他身體裏唱著歌,蓋過了座鍾之外的房間中存在的另一些聲響,主要來自斜對著座鍾的一張床。


    高大的帷幔遮擋住那張床上大半的景象,但男孩深信不疑,那裏正在進行的是一場屈辱的奴役,他曾在母親身上看見過證據。如果他可以,他會在它發生之前就阻止它,但他辦不到;所以他隻能等待時機,以一種極不舒服的姿勢歪歪扭扭地蜷縮在座鍾腹裏,用學會不久的方法隱藏住氣息,手中攥著一柄短刀。


    在某個時刻他覺得有機可趁,便悄無聲息地推開座鍾大門,一步步走了過去,舉起手中的短刀。床上的女人――男孩的母親――剛好抬起雪白的手臂,用纖纖五指撥了一下頭發,視線忽然與男孩對上了,她瞬間睜大眼睛,說了一句什麽,同時一揚手,並沒有碰到男孩,但後者像被旋風卷住似的,瞬間失去控製飛了出去,嘭地撞在門上。


    床上的男人轉過頭,一雙蔚藍色的大眼睛驚訝地看著男孩,什麽話也沒說。


    女人一直在咆哮。


    男孩跌跌撞撞地扶著門爬起來,憤怒而委屈地看了母親一眼,拉開門跑了出去。他右手緊緊攥著短刀,沒有注意到它已經滑脫了一些,割傷了手掌;他一路衝迴自己的房間,用力拽開房門,進去後又用力摔上。男孩倚著門,喘了一會兒。低頭發現右手濕漉漉的,滿是血。……


    水波翩翩搖蕩,維蘭捋了捋濕漉漉的頭發,潔白無瑕的寬額頭被燈光照得亮晶晶的,他攀著浴池邊爬過來,跪坐在我身前的水中,吻了吻我的膝蓋,抬起臉來好奇地看著我:“在想什麽?”


    碧藍色的美麗眼眸倒映出兩個小小的我,裹著浴巾坐在浴池邊。


    “我在想你剛才講的那件事,”我撫摩著他露出水麵的身體。“你已經知道那是一個誤會了。但你仍然受到它的影響。”


    “沒那麽簡單。”他輕輕搖頭,“快二十年。直到去年,我還以為他們之間隻有性,隻有利益。沒有愛,沒有尊嚴。瞞得我這麽好,一定不是偶然的。我媽不需要他,又提防著雷薩,這我可以理解;但他呢?二十年來他有無數次機會可以接近我,試探我,但他什麽也沒做。說這一切都是我媽的意願,我才不信。我相信一個男人隻要有可能,決不會讓心愛的女人偷偷摸摸地像個情婦一樣跟著他。何況還得看著她留在另一個男人身邊。如果這真是我媽想要的,我這種觀念又是哪兒來的?


    我想他的確愛她,但他早不說晚不說,偏偏選在這個時候讓我公開血緣,可不光是因為愛她――因為我們已經得到了伊丹。當然。現在情況是特殊一點,他發現沒法完全掌控雷薩了――但是除此之外……我們會得到整個人境的,他知道這一點,也知道我媽不會因為對他有感情而放過維斯特米爾,所以他要借繼承權表明和我的血緣關係,再配合一些政治手段,到時候人境是德加爾家的,也是維斯特家的。


    我猜他原本就計劃著利用斯特朗,讓我媽帶著伊丹的領土迴到他身邊,一舉兩得;但他終於意識到我媽的心不止這麽大,而且我家的勢力也不是他能鎮得住的了,所以他要盡快為維斯特家族的後路作打算。如果他覺得能哄著我改姓維斯特,他一定會提出來的。”


    維蘭平靜得仿佛在說別人家的事。並且,我越聽越覺得,他的分析看似偏激,卻是有些靠譜的。他如果對純粹的父愛抱有幻想,一定很難接受這件事,更不用說自行這般解釋了。但也可能,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是在自虐。


    “你覺得我太多疑,心理太陰暗了嗎?”他小心地觀察著我的反應。


    “不,”我搖搖頭,捧住他的臉,“我覺得你在心裏壓了太多事,我不想承認我覺得你分析得有道理,因為我怕那樣你會更難受,我隻想讓你開心。還有,謝謝你,對我這麽坦誠。”


    “我早就不難受了,我擁有的比他們都多,”他抬起我的下巴,含笑道,“至於坦誠……雖然我好像沒給過你什麽選擇,你最好趕快認識到咱們倆才是彼此最親密的人,比父母、子女更親密。”


    “我知道呀。”


    “我可能會懷疑所有人,但我不會懷疑你;你也應當如此。”


    “我是呀。”


    他猶豫了幾秒,道:“我說這話是有原因的。有件事我並不太想告訴你……但我想你應該不會誤解我的意思――我媽,曾經試過殺你。”


    我心裏一跳,但瞬間就恢複了正常,靜靜等著他說完。


    “你記得那個魔人,鋼琴家?他身上的屍毒……我媽早就知道那東西對人類致命。”他的神情和語氣都十分平靜,“我們分開的那段時間,我調查了我家和魔境的一些聯係,發現了這件事。我媽不知道我已經知道,所以,你也不要表現出來。別擔心,她應該不會再對你做什麽。”


    “所以你反複強調在她麵前也不能放鬆警惕,”我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會因此而怨恨她的,我想全天下的婆婆麵對兒媳婦時,心情都有些複雜。”


    他看上去像是鬆了一口氣,微微翻個白眼說:“感謝神明我愛上的人是你,如果是個笨蛋或者是個像我媽那麽可怕的女人,我可有得受了。”


    “別這麽說你媽媽,”我笑道,“我覺得她隻是很感性,強大,但是感性。”


    “你說得對。”維蘭忽然露出笑容,“所以柯嘉.維斯特不敢直接跟我媽說,還因為他擔心她舍不得斯特朗。”


    “斯特朗,還在……?”我含蓄地問。


    他頗為大方地承認,但強調斯特朗本人並非十分不樂意。


    “說句不太合適的話,”我直視著他的眼睛說,“如果真是這樣,或許斯特朗並不適合當一國的元首。”


    他擰了擰我的臉頰,笑了一會兒說:“隻限於咱們倆――其實我也這麽覺得。他是個好人,做事的風格也很穩健。但他的弱點太明顯了。有時我甚至懷疑我媽是不是對他下了什麽咒。”


    “有那樣的咒嗎?”


    “不知道。不過如果有。我可能會用在你身上……”


    “我覺得我已經中招了,”我笑起來,“話說迴來,你覺得你比斯特朗更適合當元首嗎?”


    “不。”他揉著我的小腿,幹脆地說,“從我們剛才談的這個方麵來說,我隻怕比他好不到哪兒去。但我們的情況和他不同――你已經是我的了,所以不大會發生為你傾國傾城之類的事。”


    “撇開你和法米亞的約定不談,你想當元首嗎?”


    他想了想,承認道:“我喜歡更大的權力,如果前麵有更高的台階,我寧願站上去。而不是原地不動。但它並不是我最渴望的;我已經擁有了這麽多,如果更大的權力,需要以我已經擁有的幸福作為代價才能換取,就太劃不來了。再說,權力……有時的確讓人感覺仿佛置身於世界之巔。但在更多時候,當有那麽多人的命運都仰仗於你的決定,這種感覺是很沉重的。”


    我由衷地說:“我不了解斯特朗,不了解維斯特王,但我真心覺得,你具備條件成為一個比他們更好的元首;你這麽有責任心,如果一以貫之,無論當王還是當麵包師,都會做出成就的。”


    “還有,成為一個好父親,”他嘴角含笑,認真地說,“我等於沒有父親,斯特朗更像是一個叔叔而不是父親,但我向你保證,我會努力做一個好父親的。所以,”他壞笑起來,“請不要顧慮地多多為我生一串寶寶吧!”


    我傲嬌地一揚脖子:“哼,看你對我怎麽樣吧――”


    他撇撇嘴開始裝委屈:“臭老婆……”


    我們打鬧了一會兒,擦幹身體進梳妝間,他幫我文符咒,位置是右側大腿上方,靠近臀部,尚未到腰,在我自己的視線範圍內,有什麽問題很容易發現;而且哪怕穿露腰的衣服也不會輕易被外人看見。


    先塗上一層曼陀羅膏,幾分鍾後那片皮膚就感覺不到什麽了;維蘭用火焰給一支金質注射器消毒,灌了大半瓶胭脂蟲素進去,有條不紊地一點一點紮進我的皮膚,把染料留在真皮層裏。圖案並不大,最寬的地方也不超過三公分,但他文得一絲不苟,將近一個小時才弄完,最後再刷一遍曼陀羅膏,貼上一張餅狀的創可貼。


    大致清理一番浴室,換好衣服,已經快到早晨五點。維蘭愉快地打量著我――正套著他小時候的香檳色v領長衫當裙子穿――說我這樣看上去很可愛。


    這衣服沒什麽口袋。由於是夏裝,我換了一條比較輕薄的絲質腰帶,更加放不下多少東西,不過有他在,倒沒什麽不方便的。又把火之羅盤拿出來擺弄一番,現在,紫銅色指針仍然指向我們彼此,但無論拿在誰手裏,銀白色指針都在不停地勻速旋轉。


    我們確定沒什麽遺漏的了,推開浴室套間的門,隻見法米亞麵帶若有若無的微笑,姿態優美地坐在單人沙發裏,在她正對麵的長沙發一隅,坐著一個人――正是人魚伊麗紮。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三境傳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烏雲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烏雲卿並收藏三境傳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