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克拉門蘇和雷薩之間的協議以及他們是怎麽製造雙重身的比較感興趣,雷薩含蓄地迴答:“我不介意告訴你,但此事涉及的不止我一人,最好先征得他的同意。如果他不反對,你可以再來問我。”


    我想了想,沒有作聲。其實,我心裏還有另一個困惑:雷薩,或許還有克拉門蘇,何以篤定德加爾家想要控製靈境,以至於無法容忍夜鶯之森的存在?


    在我看來,控製靈境不是一個“想不想”的問題,而是“能不能”的問題。


    至少我看到的夜鶯之森是一個百姓安居樂業的祥和國度。如果德加爾家確有實力入主靈境,天命所向,大勢所趨,又有什麽不好――難道不比兩千年前的一片血雨腥風要強?但如果德加爾家根本還沒這個實力,以此作為理由把他們驅逐出靈境,就有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味道了。


    站在火雲城領主的立場上,生怕德加爾家擴張勢力還說得過去;但這兩位老先生湊什麽熱鬧呢?難不成真是應了維蘭的評價,他們睡了兩千年,一覺醒來發現蛋糕已經被分完了,所以強迫人家吐出來?


    如果真是這樣,那雷薩針對德加爾家族說的那些壞話,就算所言非虛,其動機也是可商榷的。說得那麽大義凜然,指不定全是藉口。不然,他幹嘛那麽關心維蘭和我的事呢?


    我忽然發現自己果然還是太天真了,隻怕把這些大人物想得過於高尚;維蘭當場就得出的結論,我卻繞了這麽大一圈方才迴過味來。不過,還有一點需要補充:雷薩這兩千年可沒“睡”,他真正的打算又是什麽呢?


    或者不妨說,無論雷薩還是克拉門蘇,難道他們的最終目標就是把靈境一分為二然後相安無事地共治下去嗎?


    我想起維蘭以前說過的一句話,“克拉門蘇在心裏仍然認為靈境是他的天下”,那麽雷薩呢?


    以我的私心來說,最理想的結果大概是維蘭統一三國。給人境帶來長久的和平。並與夜鶯之森的家族關係親善,或者,索性成為家族長。但我也不得不承認,當前的維蘭,距離這個目標無論能力還是威望都有很大差距,他自己對此比我更清楚。所以我從未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這隻是一個幻想,甚至連夢想都不是,何必說出來誤導他呢?再說,人擁有的權力與幸福並不是成正比的;他就算被趕出城堡,在伊丹鄉下開一家麵包店。我也願意天天陪他揉麵團。


    但雷薩指明了一點――很可能是別有用心的――如果德加爾家真的上了台,而維蘭不是第一人的話。那我們兩個都要杯具了。


    這是維蘭近日必須驗證的一件事。


    如果是真的呢?


    ……離開了雷薩等人的輔佐,維蘭還有機會登上大位嗎?


    本來以為很快就能和克拉門蘇取得聯係,奇怪的是他一直沒動靜。我在魔鏡上畫符找他,畫麵一閃就消失了;我又用水鏡試了一迴,也是一樣。不知道他是不方便說話,還是所處的環境受到限製。我沒在雷薩麵前提起此事。


    船速極快,到中午的時候天上連海鳥的影子都沒了。可見距離陸地已經非常遙遠。大風刮得整個碧空一絲兒雲彩也無,強烈的日光像利劍似地直射下來,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海水卻並非通透的藍色,大部分時候是深淺不一的綠,有時發紅,有時渾濁發黃。


    海風凜冽,我裹緊披風,倒也不覺得冷,因為心中那團火不斷散發著熱量。有時溫暖安靜。有時則熱得無法忽視它的存在,讓我心跳加速――這不是心理感受,而是切身體驗,但我讀不出它們的含義,不知維蘭是在思念我還是在發脾氣。我不由得想,或許我的體質會因此有些改變也說不定。


    雖然是冬天,海上的日光仍足以把人曬傷,我在甲板上逗留了一會兒便迴到主艙室。這條船從外表上看並不起眼:半新不舊,鐵灰色的噴漆已經有些脫落;體積也不大,除了兼作客廳、書房、餐廳等等用途的主艙室,隻有三個單人間。


    雷薩的房間靠近船首艙,亞摩住在船尾,我的房間在中部,與主艙室相連,配有一間專用的盥洗室兼浴室,裏麵擱著全新的毛巾和洗漱用品,甚至還有精油香膏之類的東西。


    主艙室旁邊的小貨艙裏堆滿了食物,包括穀物、乳酪、熏肉和保存期限比較長的蔬果;淡水也不缺,雷薩分分鍾就把海水分離成了淡水和結晶鹽,所以洗澡不成問題;房間裏被褥都是全新的,亞摩甚至幫我準備了幾套換洗衣物。除此之外,我還有離開皇家科學院時的一身行頭――短靴,裙袍,披風,另有一柄銀質裁紙刀;一對藍鑽耳釘,手上的“戀歌”是我自己戴上去的。對了,還有魔鏡。


    臨別前維蘭想把他的短刀給我,我不肯拿,他身上的東西,少了任何一樣都是可疑的。再說,有什麽缺東少西的,找雷薩要嘛!當時我尋思,要是雷薩繼續死樣活氣的,我就擺出一副難伺候的架勢;不過,既然他願意表示友善,我也不必太過折騰。


    暫時看來,雷薩的生活習性跟人類很接近,長得也像人類,不過他相貌頗為英俊,不知是因為血統的緣故還是個體差異。


    亞摩比我上次見到他時老實多了,乖乖地聽從雷薩的吩咐,對我也恭謹有加,船上所有的活兒都是他幹,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說。


    我問他上次見麵以來的經曆,他簡單地說,治安隊的人發現了他們,他們編了個故事蒙混過去,迅速離開夜鶯之森去了火雲城,結果因為血刑術的關係元氣大傷,不慎被賞金獵人捉住,賣到了人境,一直被關在諾森地堡的貨倉裏待價而沽,直到“呐喊者”那會兒,老板緊急轉移“貨物”,他趁亂逃了出去,加入“郊狼”組織並迅速上位。正在誌得意滿的時候。遇見了雷薩……


    晚餐過後不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海平線上第一次出現了某種東西的輪廓――是船!


    一條,還有另一條,都朝著一個方向前行,雷薩指揮我們的船也往相同的方向而去。十幾分鍾後,一道黑乎乎的影子出現在眼前。我以為看到了陸地,其實不是,而是一座由許多條船集聚而成的浮島。前方的兩條船已經先“靠岸”了。浮島漸漸亮起了燈光。


    我們的船也靠了上去,無聲無息地停在浮島邊緣。透過舷窗可以看到,不遠處有些人在高低不平的甲板上走動。熟練地跨過船舷,彼此打著招唿;另有些人在甲板上擺放各種東西。疑似練攤。


    生平第一次見識到真正的奧卡人,心情不得不說有點激動。


    “想見識奧卡人的集市,最好入鄉隨俗,穿奧卡人的服裝。”雷薩說,看了我一眼。瞬間睡意洶湧而來,我雖然知道不對勁,可還是抵擋不住。倒下就睡著了。醒來時,一身灰黑色短裝的雷薩站在我麵前,示意我換上他擱在旁邊的一疊衣物,說:“魚皮。”


    他給我的這套魚皮衣是藍灰色的短裝,長袖長褲還帶兜帽,接線是一種白色的皮筋;腰上紮一條棕紅色的老海帶,腳踏一雙厚厚的黑色魚皮襪,把褲腳塞進去,用皮筋綁住。上衣的前襟裏有暗袋。我把魔鏡和裁紙刀塞了進去。


    亞摩的裝束跟雷薩差不多。走上甲板,雷薩先給我們施了個可以降低對外存在感的咒,接著對船也施了一迴,然後三人往集市的方向走去。


    足有三四十條船!造型都很古舊,至少是半個世紀以前的產物,大多豎著桅杆,帆全都降了下來;靠近中部的幾條船還挺大的,甲板上能同時站或坐幾十個人。


    人不算少,光我能看到的差不多就有一兩百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麵目黧黑;一些婦女甚至挺著大肚子或帶著繈褓中的嬰兒。衣飾五花八門,魚皮裝算是比較齊整的,另外也有較為襤褸的海帶裝;不少人袒露著大部分身體,大約早已習慣了海上的寒冷。


    強烈的海腥氣撲麵而來。


    “輕易不要與他們說話,不要盯著他們的眼睛。”雷薩叮囑道。


    我們安靜地走在人群中,幾乎無人注意到。


    幾乎每條船的甲板都是一個貨攤,賣的東西有多有少,種類雜七雜八,比如懸掛在桅杆上的魚皮衣,帶豁口的古代瓦罐,原生態的首飾,巨大的空貝殼,凝固的油脂,吱吱叫著的年幼海獸,魚蝦之類的食物,還有人賣一種看著就很惡心的白濁飲料,似乎是榨成汁的生魚肉……貨攤旁邊無不擱著一盞油燈,或者一隻盛著油的桶,巨大的燈芯浸在其中熊熊燃燒,散發出濃重的油腥味。


    大多數人顯然彼此都很熟悉,一邊閑聊一邊做生意。他們講的是通用語,帶著某種獨特的變調;交易用的貨幣五花八門――有精美的貝殼,也有古老的錢幣,他們對於這些貨幣價值多少也互有默契。


    買家賣家一共就這麽多,所以大多數雜貨攤隻擺了一兩個鍾頭就開始打烊,但是集市並未結束。夜漸漸深了,人少了一些,相隔不遠的兩條船上,各有一個看不出年齡的女人,懶洋洋地靠在船舷上,可能在等生意上門;伴隨著拍打手鼓的節奏,歌手開始吟唱,嗓音悠遠而蒼涼,身前擺著一隻碗大的龍蝦頭殼,人們圍坐在他身旁。


    “吾愛已將我遺忘。


    為一個驚喜,


    為一顆珍珠,


    我潛入尼根的洞穴,


    想偷取海龍的寶藏;


    是誰在低語,


    是誰在纏繞?


    女妖迷惑我的心智,


    遮蔽我生命的陽光;


    再也記不起,


    再也迴不去,


    水晶球底一片雲翳,


    吾愛已將我遺忘。”


    一些聽眾可能是夫婦或情侶,親密地依偎在一起。我忽然很想念維蘭。魔鏡在我懷裏硬梆梆的,一點動靜也沒有。


    雷薩朝聽眾們走去,在一個獨自坐著的奧卡人身邊坐下,看了他一眼,後者轉過臉來,像被定住身似的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雷薩起身走迴來,那個奧卡人一無所覺地把臉轉迴歌手的方向。


    “這個集市還會持續兩天,然後往東航行一千海裏左右,有一個更大的集市,持續一周,然後再離開。”雷薩說,“我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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