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米亞開門出去的時候維蘭剛好向這邊走來,他看見我們獨處一室,神色瞬間變得有些嚴肅,幾乎是警惕地看著母親朝他走近,然後馬上把目光投向我;我朝他微微一笑,他甚至沒有迴應,在與法米亞擦肩而過時麵無表情地低語了一句什麽,後者摸了一下他的手臂,飄然走遠。


    他直視我的眼睛走來,腳下不停,房門在身後闔上;靠近我的第一個動作是低頭親吻,好像分開幾天沒見似的。我有點不明所以,但順從地沒有反抗;他吻了一會兒後鬆開,臉上又恢複了笑容,上下打量著我說:“你真美。”雖然是讚賞,他的語氣並不誇張,估計我要是隨便往腦袋上戴朵花,他可能也會說同樣的話。


    本來就沒奢望能驚豔到他,所以我並不感到失落,而是笑嘻嘻地提起裙子左右扭了扭,朝他挑眉毛:“好看吧?我最擔心鞋跟踩到裙擺,當眾摔個大馬趴。”


    他笑起來,扶著我坐進沙發,“我會注意扶穩你的,”掀起裙擺一角看了看我的高跟鞋,狀似隨意地說:“剛才我媽跟你說什麽呢?”


    “提醒我待會兒在賓客麵前不要露怯,盡量‘嗬嗬’就行。”


    他笑著搖搖頭:“不用在意他們。”


    ……晚宴相當正式,賓客不像上次新年派對時那麽人多且雜,這一次受到邀請的幾乎全是伊丹的新老大臣、各大家族的首腦,以及一些有社會影響力的人物。我看到了尼科.赫胥黎和普朗克。


    維蘭在主人席,一身黑色禮服,深藍色襯衫,配同色的絲綢領帶。左胸的口袋裏露出一角絲帕,顏色是極淺的藍;離他最近的兩邊,左首是法米亞,右首是我,我下首依次是一身深紫色女士禮服長袍的媽媽,和身穿黑色禮服長袍的爸爸;法米亞下首是尼科,然後是一個老態龍鍾的大貴族。隨侍們各自站立在側,維蘭旁邊是弗雷德,我旁邊是貝恩;整條長桌兩側,每位賓客身邊都有一位專門的侍者。有些是他們自己帶來的。大多則是城堡裏的仆人。


    晚宴在漫長的21道程序中緩緩進行。之後還有娛樂。我接收到不少目光,但幾乎沒有一道是八卦的,相反。這些陌生的貴人們笑眯眯地看著我就好像跟我很熟;大多數人都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對德加爾母子的察言觀色上,顯然在當前的形勢下,比起儲君的私生活,大人物們有更關心的事情,比如權力交割――德加爾母子向來極少結交黨派,如今一上來就有聯合維國滅掉諾森之勢,伊丹甚至整個人境的政治格局都可能發生大的變化。


    我聽到了一些新聞,是關於維蘭的。


    先是一位珠光寶氣、神情倨傲的女侯爵起身,感謝儲君赦免了她的“犬子”前日“無意中”犯下的罪行,使他得以“以一種對雙方都更為有益的方式”補償“受到損失”的家庭。並號召了在座的不少貴族向儲君舉杯致意,為他的“宅心仁厚”。


    從賓客的隻言片語中,我拚湊出這樣的信息――女侯爵的獨子看上了一個姑娘,不幸的是他有一個情敵,數日前在一場“公平的決鬥”中幹掉了那家夥。問題是,決鬥的古風早在百年前已被廢止,按照現行法律,這個貴族青年本應去服苦役――如果他是個平民就該被斬首了――由於涉事貴族級別較高,最終的刑罰要由大公或儲君來定。維蘭免除了那個青年的苦役之刑,責令其對死者的家人作出補償。


    維蘭淡然接受了眾人的致意。


    我一邊戳著盤子裏的第n道菜,一邊暗忖:維蘭剛剛接手審判權就去挑戰現行法律,一定有他的理由。我猜,要麽是這個女侯爵的家族有實力,要麽是涉事青年有什麽特別之處。賓客們圍繞此事各抒己見,話題越扯越遠,我才明白這背後還有故事。


    原來,女侯爵的獨子幹掉的那個“情敵”不是普通人,是一個諾森來的中等貴族。而伊丹貴族對諾森人顯然已經十分不滿。


    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擠占了伊丹原本寬鬆的環境和原本豐富的資源。大停電之初,在大公和德加爾母子的率先垂範下,伊丹各大家族都“主動”向難民們慷慨解囊,他們不但要散財,還得忍受外來人口帶來的巨大壓力――宮廷上下的工作量驟增;原先古樸典雅的城市中心變得紛亂嘈雜。


    從諾森來的不光有平民,還有不少富庶的貴族,而貴族的生活習性並不因背井離鄉而有所改變,也就是說,該耍橫繼續耍橫,該把妹繼續把妹,這也就擠壓了本地貴人們耍橫和把妹的空間。


    女侯爵的獨子與被殺的諾森貴族之間,就是這麽一檔子事。那個引發血案的姑娘,是黃金劇場的一名女伶。


    我默想,如果伊丹貴族與諾森人之間有矛盾,難免會對伊丹王室有所不滿,就算他們嘴上不敢說,憤懣之情也一定會在內心積聚,長此以往必成禍患;在這起訴訟中,維蘭說不定是為了安撫伊丹貴族,才選擇偏袒涉事青年。但是,被殺死的那個畢竟是諾森貴族,諾森人對此事又會如何解讀呢?畢竟,若說伊丹王室純粹是出於“國際人道主義精神”才如此善待諾森人,打死我也不信。


    賓客們紛紛讚頌儲君的“寬宏與慈悲”,一時間真情共假意一色,妙語與馬屁齊飛。


    “無恥!”長桌上突然發出一個不和諧的聲音,雖不怎麽響亮,卻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隻見是一個衣著華麗的青年男子,見大家都在看他,一臉滿不在乎地提高了嗓音譏諷道:“我還以為在座的人多少會珍惜羽毛,想不到也這麽趨炎附勢!”


    我馬上認出他是誰。此人名叫諾文.泰恩,是個非常有名的伊丹貴族――他今年三十多歲,有伯爵的頭銜和財富,更有詩人的才華與尖銳,並且像酒神一樣跛著一隻腳。他有些特立獨行,可算是貴族中的一朵奇葩,之前曾公開支持過“凱林和席拉”,還給“呐喊者”捐過款。


    他的話一出口,附近賓客表情各異,不時往主人席偷瞄。維蘭握著酒杯慢慢搖蕩,半垂著眼簾沒什麽反應,法米亞也是一樣。


    “泰恩伯爵,何出此言?”一個身上掛滿勳章和珠寶的老貴族貌似不解地發問。


    “難道大家都忘了殿下親審的另一起案件,貝蘇裏的喬安侯爵隻不過為情婦冒名領了幾支疫苗,就被殿下處以重刑?幾支被截獲的疫苗和一條被群毆致死的人命比起來,孰輕孰重?”泰恩伯爵嗤笑,“‘公平的決鬥’?這種笑話也就是哄哄外人,在座的誰不知道到底是怎麽迴事,就不要揣著明白裝糊塗了吧。”


    “哦,是嗎?”女侯爵厲聲道,“這麽說,您認為犬子應該為了那個諾森人去服苦役?”


    “請恕我直言,我對令郎的行為和遭遇不甚關心,”泰恩毫不畏懼地說,“我們共聚一堂,向未來的國君致敬,祈願殿下能為伊丹帶來新的光明,卻故意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殿下的確對一些人很仁慈,對另一些人卻未必,而決定對誰仁慈對誰殘酷的權力,盡在殿下自己手裏。”


    “一派胡言!”一個老貴族看上去氣得發抖,並偷偷瞟了麵無表情的維蘭一眼,“元首對國家的一切事務有絕對的支配權,儲君殿下有大公的授權,當然也是如此。”


    人們紛紛附和:“沒錯!殿下的自由裁量權天經地義。”“身為臣子怎能質疑殿下的決定!”“您應該向殿下請罪!”


    泰恩頗不以為然:“各位可以隨便反駁我說的話,卻無法否認內心的不安,所以在殿下麵前除了曲意逢迎不敢有他,就連新任喬安侯爵也是如此。”


    “誣蔑!”較末的坐席上,一個年輕人突然站起,麵色激動地說,“殿下,貝蘇裏的喬安家對王室絕無二心!我父親……前任喬安侯爵明知您的禁令卻故意違抗,我……我……絕不會犯相似的錯誤。”


    “看吧,”泰恩嘲笑道,“……多麽諷刺啊。”


    “您的固執己見令人印象深刻,但您不能代表在座的我們,至少不能代表我,”一個席位相當靠前的中年男人說,“眾所周知,如今的人境正經曆著前所未有的艱難,而伊丹――感謝大公和儲君殿下,感謝德加爾夫人――是天底下最為安寧和樂之地,伊丹的國際地位也正處於曆史最高水平。如果這還不足以令我等對王室深信不疑,實在不知還有什麽可以。”


    另一個老貴族哈哈一笑:“泰恩伯爵,雖然不知您為何如此為前任喬安侯爵辯護,但我不得不提醒您,僅僅因這兩件案子來得出殿下判罰不公的結論,對殿下來說同樣有失公允。而若非殿下仁慈,安能縱容您在這裏目無尊長大放厥詞?”


    “我對主上的敬愛絕不亞於任何一個忠誠的臣仆,正因為如此,我才不能對主上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泰恩費力地站起身,遙向維蘭擎起酒杯,看上去誠懇而謙卑,“殿下,請原諒諾文這顆憂慮重重的腦袋,和這張直來直去的嘴。”


    維蘭朝他抬了一下酒杯,看著泰恩把杯中酒一飲而盡,自己卻並沒有動,半垂著眼簾似乎在思索,而宴會廳裏一片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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