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不在焉地跟著凱林走,同時試圖厘清混亂的思緒。維蘭的表現讓我有些不知所措。事實上他並沒有什麽過分的舉動,但我不會假裝沒察覺到彼此之間奇特的氛圍變化,問題是,他知道他在做什麽嗎?


    曾有人說,戀愛大都免不了借助於對方的感恩之情與虛榮心,受到鼓舞便會逐漸淪陷,我擔心我正走在這條路上。最擔心的是,會不會過高估計了他對我的情意,會不會淪陷得太快,會不會――讓主觀臆想蒙蔽了自己的雙眼,看見的所謂“關鍵細節”其實並不存在?


    他剛才那種篤定的態度,也讓我頗有不服。不知是他麵對女人向來如此,還是我在他眼裏已經像案板上的肉一樣……想到這裏我不禁心中一沉。我不是他經曆過的那些女人,不會是,不能是。他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我不能允許和他的關係變得如此廉價。


    我再次深唿吸一迴,感覺腦子終於清醒了些。出了走廊,一個相貌端莊舉止文雅的中年男人主動上前,帶領我們沿著大廳樓梯一側的長桌往前,步入旁邊的宴會廳。原來這裏才是“主會場”。類似學院禮堂的大長桌占據了廳正中的主要空間,上方懸掛著層層疊疊的絲絨帳幔和流蘇;整體原以深沉的暗紅色為主調,一些莊嚴肅穆的主題性擺設可能是配合追思會才添加的。


    賓客們大多已經入座,目測到場的大概有四五十人,沒有坐滿。長桌最遠端麵朝大門的主人席空著;靠近大門的下首還有很多空位,但中年男人並沒有就近把我們安排在這裏,而是引導我們一路向前,在距離主賓席不遠的兩個空位上依次坐下,與留給維蘭的主人席隻隔著六個人。這一現象頓時引來了其他客人的注目。


    以凱林和我最近的曝光率來說,應該有不少賓客認得我們。但我們在入座之前。都沒有受到什麽額外的關注。這些年輕的權二代們對三境島那一夜的兩個幸存者其實沒什麽興趣,重要的是主人的態度。這樣的座次安排,透露出主人雖然未必支持“凱林與席拉”,至少表示了重視。我們瞬間迎來眾人的目光洗禮,長桌上蕩漾起竊竊私語的微小波浪。


    幾分鍾後維蘭從另一扇門出現了,滿桌子的人紛紛站了起來,用酒杯和眼神迎接他走入主人席位。意外的是,他幾乎一句客套話也沒說。掃了賓客一眼後,將高腳杯拎在手裏,提議大家先低頭默哀十秒鍾,然後飲盡杯中酒,說“開始吧”,示意大家可以落座。


    與追思會有關的儀式就這樣結束了,簡單得出乎我的預料。不過這樣也好,我微微鬆了口氣,隨便取了些食物在盤子裏。一邊豎著耳朵聽凱林悄聲介紹周圍都有哪些人物,一邊留心觀察眾人的反應――大家看上去都客客氣氣的,誰也沒有流露出明顯的不以為然。坐在我下首的是伊丹某位大臣的兒子,純生麵孔;對麵是諾森的一位女伯爵繼承人,我曾在學院裏見過,記憶中是個高不可攀的大小姐,如今卻顯得十分和善,雖然不至於熱情,倒也彬彬有禮,一直垂著眼睛優雅地進食。偶爾和我的視線接觸也完全看不出情緒。凱林並不是社交達人。再說杜珊家跟周圍的貴族相比也沒多少分量,他隻認得其中一部分賓客的家族出身。


    添了幾迴酒後,賓客們漸漸脫去矜持的外衣,露出一些真性情來。他們想起了追思會的主題,開始聊起三境島的事。


    “這麽說,你們倒殺了不少魔人?”有人這樣問凱林,語氣是好奇的。


    他微微頷首:“是大家合作的結果。”


    那人露出一個不信的微笑。另有人道:“你說學院大廳裏麵有氣旋?我可是從來都沒聽說過,克利夫,你呢?”


    “我也沒聽說過。”


    “在那個晚上之前,我們都不知道。”凱林淡定地迴答。


    “哦,我希望能迴去看看。”


    “你們看到的魔人是什麽樣?”有人好整以暇地問,一副“看你能編到什麽程度”的表情。


    “光頭,裸體,看上去像人。”凱林冷冷地說。


    “裸體?”一個美女麵露厭惡地掩住了口。“真是太不合宜了。”


    漸漸話題轉到更為八卦的方向上去,有人開始暗諷杜珊家恪守的那一套血族傳統。由此可見。出了凱林這個“叛徒”,杜珊家雖然頗得媒體的青睞,在貴族圈子裏卻顯然不怎麽受待見。連帶著,我也接收到了一些更為露骨的鄙夷。有人似乎把坐在凱林下首的我視為凱林的附屬品,還有人顯然讀了最新一期的《知樂》,一邊貌似親熱地表示支持我和凱林的“關係”,一邊則“委婉”地建議我應該檢點一些,畢竟凱林是一位貴族,不應該有一位平民情敵。


    這種含沙射影的羞辱是衝著我來的,凱林或許不便反擊,但我可沒打算忍氣吞聲。


    “我聽不懂您在說什麽。”我天真地說。


    一個女子含笑道:“難道你沒有看到最新的《知樂》嗎?”


    “那不是一家八卦雜誌嗎?”我驚訝地說,“那種雜誌登出來的東西還有人信?”


    “不管怎麽說,我很驚訝你給那個平民寫了詩,”一個人說,“我從不知道十四行詩也在平民中間流行。”


    於是話題又轉到平民與貴族有哪些不同上來。這是個賓客非常喜歡的話題,因為基本上每個人都有話可說;雖然明明有我這個平民在場,許多人仍毫不掩飾強烈的階級優越感。他們的言談也的確令我開了眼界,第一次發現原來一些高級貴族對下層社會人民的認識是如此狹隘而淺薄。他們中有些人,主要通過讀書來了解平民百姓,而鑒於書本的經典程度,他們讀的又多是一百年前的書。在少數特別“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學者”式貴族看來,平民就等同於仆人――生活狀態都差不多,區別隻在於供給他月俸的主子是貴族家庭,還是暴發戶。


    我聽著他們的對話不禁暗暗心驚:這些可都是名副其實的權二代啊!未來的統治階級將從他們中間產生。在這種等級森嚴的製度下。平民的上升通道十分狹窄,幾乎無法影響到他們的優勢地位;而一群如此孤陋寡聞又盲目自大的家夥,怎麽可能給人境帶來真正的福祉?與他們相比,維蘭簡直是個難得一見的明君苗子了。


    大約因為這裏唯一的平民一直思慮重重,沒對賓客們的信口開河提出質疑,一些人說話的底線也越來越低。一個出身諾森高級官僚家庭的男生竟然自鳴得意地宣稱,維斯特米爾為那些死在三境島的學生付出了不少撫恤金,平民如果是死在別的地方。根本就拿不到這麽高額的賠償,所以對他們的家庭來說,不失為一件幸事。


    “如果遇難的不是平民和小貴族,而是我們,維斯特米爾可不是光賠錢就能解決問題的。”言下之意,他們安然無恙簡直給維國幫了大忙了。


    對於這種冷血的發言我簡直不能忍:“所以您其實並不為三境島上的屠殺感到遺憾嗎?”


    “如果我的直率令你感覺受傷害,我很抱歉,”那人表麵客氣地說,“不過我們看問題的角度與你們不同。就拿三境島這件事來說吧。也許平民關注的重點在於死了幾個人,但我們更傾向於看到整件事帶來的後果――兩位受尊敬的貴人為此蒙冤,地下城市無法正常運行……”


    “蒙冤!”我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原來您是這樣看待這件事的,您認為我們在誣陷他們嗎?”


    對方輕蔑地微笑了一下:“無論維斯特米爾還是諾森都沒有給那兩位先生定罪,這難道不能說明問題嗎?你和杜珊都是受到邀請的客人,我尊重二位,但是讓我們攤開來說吧,你們隻是利用了媒體,還有不懂得思考、熱衷於起哄的暴徒而已。”


    我環顧四周。發現許多人臉上都露出隱隱的讚同之意。終於意識到,這些權二代以及他們背後的貴族或官僚家庭,到底是怎樣看待三境島慘案以及我和凱林的證言的。


    “坐在這裏的任何一個客人,都不應受到莫須有的指責,”維蘭忽然道,同時麵無表情地轉動著左手上的戒指,“今晚的主題是悼念亡者。”


    那個諾森貴族撐住桌子探身向他行了個禮然後坐下。維蘭看了看神色各異的眾人。不慌不忙地起身,大家連忙也站立起來。


    “我有件事要宣布,”維蘭淡然說,“德加爾家將出資重建三境島學院,並為遇難者立碑。”


    宴會廳裏頓時掌聲雷動,叫好聲此起彼伏,仿佛他們一直想為遇難者做點什麽似的。


    三境島學院總是要重建的,維斯特米爾和諾森就算再死不承認與慘案有關。也不得不避嫌;這件事交由伊丹來做,並且由德加爾家出麵。可謂名正言順。但是,這樣一來,也意味著伊丹不再作壁上觀,它一直以來秉持的中立立場將會發生何種變化,就難以預料了。


    看似單純的一項聲明,其實牽涉甚廣。我想起維蘭之前說過的話,不由得猜想他在這件事中起過多少作用。接下來一直到散場,我都有些走神,跟著凱林去向主人家告辭的時候,臉上也沒什麽表情。維蘭盯著我的眼睛,飛快地用口型說“別擔心”,我隻是勉強笑了笑。我當然是擔心的,因為我不想太過依靠他。


    坐著來時的車迴到“巢”裏,爸媽告訴我兩個消息。一是維斯特米爾方麵據說為了體恤我和我的家人,在圖靈安排好了一切事宜,讓爸媽可以重返原來的生活;二是他們在電視上看到的消息,三國成立了聯合調查組,以中立的伊丹為首,維斯特米爾和諾森提供線索,開始著手調查三境島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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