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不到四點的時候列車停靠在圖靈,隻有短短三分鍾的下車時間,可見這是一個多麽不起眼的地方。天還是黑的,站台上除了我們幾乎沒什麽人,穿著厚厚製服的工作人員坐在崗亭裏打著盹。盡管視野局促,月台之外的任何景物看上去都是黑黢黢的,我仍然難以抑製內心的激動。這是我的家,我的故鄉,天底下我最熟悉的地方。


    維蘭是第一次來這裏,一直轉動脖子四處張望,不過周圍實在沒什麽值得注意的東西,連土特產的招牌都沒有,站名背後的燈箱發出嗡嗡的噪音,似乎在為下方“翩翩舞蹈學校”的廣告配音。接下來該我帶路了,維蘭老實地跟在身後。上次站在這裏是在十五個月以前,但我還是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出口,穿過冷颼颼的地下通道和安檢口――圖靈小城,帶著空氣中說不出的熟悉味道,給了我一個久違的擁抱。


    這個時刻小城還未蘇醒,但車站周圍有些全天營業的旅館和小吃店,我們揀了一家看上去比較幹淨的進去用早餐。老板把玉米粥和火腿煎蛋端上來的時候看了我一眼,然後又看一眼,嘟囔著說:“這姑娘好眼熟啊。”


    “是嗎?”我和維蘭對視一眼,朝他笑笑。


    “哦!我想起來了!”老板一副恍然大悟狀,“你長得像去年的高考狀元,那個叫塔拉的姑娘,不過你比她長得漂亮,嗬嗬。”


    “大叔,你連去年的高考狀元都記得啊。”


    老板搖搖頭:“由不得記不住啊,那姑娘運氣太壞了,去了三境島,本來以為是喜事呢,結果……咳!電視連著放了好幾天,她,還有總督家的兒子,年紀輕輕的。你知道那事兒吧?”


    “什麽事?”


    “三境島大屠殺呀!全圖靈統共就考進去那麽兩個孩子,都栽在裏麵了,總督的老婆哦,眼睛都快哭瞎了。”


    “……塔拉家的呢?”


    “那肯定也是呀,”老板拍著大腿,“不過記者都去采訪總督家了,塔拉家的事好像沒怎麽報,有什麽辦法,那姑娘是個平民,可是平民照樣疼自家的孩子呀。”


    “看來塔拉家的事,大家都不怎麽清楚了。”


    “出了這種事,還能怎麽樣呢,聽說該負責的人到現在也不肯出來認個錯,陛下就護著他,還是諾森大公夠硬氣,不出來是吧?不出來我就打!……”


    老板帶有政治傾向的表達被他老婆打斷了:“你瞎扯什麽呢,快過來吧,別打擾人家吃飯了。”


    老板訕訕地離開。我和維蘭安靜地吃完,結賬告辭後在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十分鍾就到了我家附近的路口。


    此時剛過四點半,沿街住宅大多門戶緊閉,窗簾都還沒有拉開;我家的窗子則是黑洞洞的。我站在街對麵看了一會兒,好像在等什麽奇跡發生,但是沒有,窗玻璃死氣沉沉,連一絲光影的變化都沒有。維蘭看了看我。我走上前去,注意到大門兩側的花壇亂糟糟的。平常每到這個季節,爸爸總會把開敗的波斯菊挖掉,在土裏埋上一些碎豆餅,留待明年春天雪化了再播種;可是現在,枯黃的波斯菊莖橫七豎八地倒伏著,顯然已經很久沒人打理了。


    遠處不知誰家院子裏的狗叫了一陣,周圍漸漸有蘇醒的跡象。我推了推用鐵皮包住的大門,沒推開。門是鎖著的,鎖孔沒有被人粗暴地撬開過的痕跡。我掏出鑰匙插進鎖頭轉動兩圈,聽到清脆的哢嗒聲。無論之前那個鎖門的人是誰,他用了鑰匙。


    推開門,迎麵而來的是屋內冰冷的空氣。我站在玄關的地墊上,用力眨了眨眼睛,漸漸看清了空蕩蕩的屋子。雖然早有準備,可還是有些喘不過氣來。維蘭跟進來虛掩上門,我深唿吸幾迴,走過客廳,依次進入書房、父母的臥室、我的臥室,另一邊是儲藏室和廚房、半開放式的餐廳、大小盥洗室。空無一人。家具和電器都在,但是所有東西上麵都明顯落了一層灰,如果忽略那層灰塵,其實是相當整齊的。


    我想了想,快步走進父母的臥室,拉開床頭櫃和大衣櫃,發現家裏的存折、銀行卡以及現金、細軟等都不在,還有厚厚的兩本相冊,也不見了;衣櫃裏空了許多,包括爸媽兩個人的部分春秋裝,連冬裝都各自少了一件。


    我原地轉了個圈,迴到客廳,隻見茶幾上的日曆牌停留在今年的6月7日,算起來,正是三境島那件事之後的第二天。


    “我爸媽是自己走的,”我一邊整理思路一邊說,“而且做好了幾個月不迴家的打算,那天很可能是6月7日。”


    “遇難者名單是6月6日晚上公布的,他們第二天就離開家了……”


    “如果不是你否認,我會以為你完美地做到了我指望你的事。”我斜了他一眼。


    “我也希望是這樣,”他懊惱地說,“可是不是,不是我。”


    “……但他們一直沒有迴來過。”我繼續思考,片刻後走去盥洗室擰開水龍頭,水嘩嘩地衝了出來,我又關上;電也是通的。看來繳公共服務費的賬戶還沒有停掉,一切的跡象似乎還挺樂觀,但他們到底在哪裏呢?


    我在盥洗池裏做了一麵水鏡,試圖跟克拉門蘇聯絡,可是他不知身在哪裏,畫麵一閃就暗掉了。


    我有些使不上勁兒的無力感,雖然情況倒不算最糟,但是迴到家卻沒有迴家的感覺,讓我難受得想哭。我忍了又忍,扶住客廳的牆,麵壁努力調整唿吸,卻不爭氣地越努力越失敗。維蘭從後抱住我,他的接觸讓我更加脆弱,眼淚像找到了突破口似的瞬間決堤而出;他抱起我坐在揭開了防塵罩的沙發上,我握拳埋頭在他胸前,咬牙不發出一聲抽泣,他溫柔地撫著我不斷抖動的頭發和脊背。


    幾分鍾或十幾分鍾後,我平靜下來。長長地唿吸一迴,發現自己坐在他身上,整個人都窩在他懷裏,不禁有些尷尬;抬頭正對上他關切的眼神,距離近得能看清他睫毛下的陰影,他的瞳孔周圍是一種接近綠的幽藍色。就這樣對視了一會兒,他沒有鬆開我,喉頭忽然滾動了一下,這讓我的心跳瞬間加速,耳朵發燒,不由得垂下眼簾不敢再看。他仍然沒有鬆開我,而是用手按著我的腦袋把我抱得更緊些,我的耳朵貼上了他的側頸,聽見他的脈搏突突跳動。他身上散發出的熱量和奇異的體香像溫泉般淹沒了我。


    感覺到他的臉頰摩挲著我的頭頂,然後慢慢滑下來,他柔軟的嘴唇幾乎蹭過我的前額,我莫名地緊張起來――他想幹什麽?他會吻我嗎?我要不要躲開?要不幹脆迎上去?心中有兩個小人,一個在說“要矜持啊少女!一旦放鬆他就不會再尊重你了!”,另一個在說“抓住機會啊丫頭!這種極品美色你一輩子能染指幾迴?快騎上去,騎上去吧!”……


    維蘭忽然撲哧笑了一聲,我連忙奇怪地抬頭,見他嘴角的酒窩各勾出一道圓弧,他笑看著我,低聲說:“你的表情好糾結。”隻要你不知道我在想什麽就行。我白了他一眼,他笑著抱住我的腦袋晃了晃,快速親了親我的眼睛。這種說不清是認真還是戲耍的動作讓我有些惱火,掙紮著想要撓他一爪,他半真半假地一邊躲一邊禁錮住我的雙手,在一個瞬間忽然停住了動作,支起脖子朝儲藏室的方向望,仿佛聽到了什麽動靜。


    他朝我使個眼色,起身無聲無息地往後門走去,幾分鍾後不知從哪裏揪出一個人,掐著那人的後頸把他摜到客廳的地板上,身後留下一路的灰塵拖痕。那人頭上的絨線帽掉下來,露出明晃晃的卷曲金發,底下是一張白白淨淨的小臉,不認識。


    維蘭表示他也不認識。這人不知道維蘭的身份,顯然也不是法米亞派來監視我家的人。


    “綠精。”維蘭說。我恍然大悟,難怪覺得這人的裝束配色有些奇特,幾乎要與家具融為一體似的。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不穿綠色的綠精,而且一個綠精怎麽會出現在人境,我家?


    “誰派你來的。”維蘭審問道。綠精看了看他,像個鋸嘴葫蘆似的不吭聲。


    “你叫什麽名字?”我問。他也不迴答。


    我又問:“你是不想說,還是不能說?”他想了想,還是不理。


    維蘭忽然動手捏住他的頜骨關節迫使他張開嘴,掃了一眼後說:“他的舌頭被割掉了。”


    我吃了一驚。誰會做這麽殘忍的事?


    “地下拍賣場的一些靈族會被割掉舌頭,特別是綠精,”維蘭冷冷道,“他們實在太能說話了。”


    綠精恨恨地看了他一眼,這倒是驗證了他的來曆。


    “你是被拐賣的?”我問他,“你在為誰工作嗎?如果你不方便表達,那我問,你點頭或搖頭,可以嗎?我不會傷害你的,我需要找到我的家人,我爸媽,就是這房子的主人,你知道他們在哪兒嗎?”


    綠精看著我的眼神稍稍緩和下來,點點頭,又搖搖頭。


    這樣的反應讓我有些糊塗:“你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他搖頭,但伸出手指在地板上寫道:“我知道誰知道。”


    我與維蘭對視一眼:“就是那個人讓你來的,對嗎?”


    綠精點點頭。


    “他讓你來做什麽?”


    綠精在地板上寫:“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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