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對不起……”耳畔傳來維蘭幾不可聞的鼻音,甚至帶著一點點嗚咽,我不禁有些困惑,他為什麽要道歉?如果是因為沒能救下我,這可實在怨不得他;我所遭遇的一切,說到底其實都是自找的,而且還連累了他,該道歉的是我才對。


    他用輕柔的力道托著我的腰,使我得以直挺挺地懸停在水中,隻有脖子以上的部分露出水麵。保持這樣的姿勢過了不知道多久,漸漸發覺四肢又疼又癢還微微發麻,像有無數條小魚在啄食似的,我忽然意識到之前已經有挺長時間忘記四肢的感覺了。


    這應該是個好現象,神奇的大神母潭正在修補我的身體,可我還是絲毫不能動彈。又過了很長時間,維蘭動了動,推著我的腰讓我慢慢地轉過身來,我知道他就在眼前,可是視線無法聚焦,做不出任何迴應。他輕輕捏了捏我的胳膊,又把耳朵貼在我的頸窩聽了一會兒,似乎有些焦躁。


    “……你在的吧?”他忽然向別處大聲說,“她怎麽還不能動?”


    沒有人迴答他。


    維蘭低聲詛咒了一句,手臂環過我的大腿後側往上提了提,方便我的腦袋搭在他肩膀上,上身靠在他懷裏,大概這個抱法比較省力。


    “她不會有事的。”腦袋裏忽然出現一個陌生的聲音,直覺告訴我就是克拉門蘇,因為語速和語氣與他如出一轍,雖然從音色來聽似乎年輕許多。


    維蘭的身體僵了幾秒鍾,重又朝剛才的方向試探著問道:“……是你嗎?你在哪兒?”


    看樣子他也聽到了,這還是我們第一次同時聽見某人的聲音。


    “我正在恢複中,”那個聲音說,“她一定是與美杜莎的視線直接接觸了,神經麻痹而已,等我好了會來幫她複蘇的。”


    “那麽大的美杜莎?”維蘭懷疑地說,“在水裏?”


    “至少一多半是,”那人迴答,“不知是怎麽進來的,我猜是與章魚之類的東西打了起來,章魚把美杜莎的身體吞掉之後被麻痹,死不掉又分不開,就成了一半章魚一半美杜莎的怪物。美杜莎看來得到了章魚的一些特征,所以長得這麽大。”


    “它們……現在是死了吧?你把它們分解了,怎麽做到的?”


    “美杜莎的智商被它的另一半拉低了不少,不過追逐有靈力的獵物應該是一種本能,我被它吞進去了,正好利用它,它在這裏生活挺長時間了,肉身適應得不錯,很適合分解來修複身體。”


    “用章魚和美杜莎?”維蘭發出一聲惡心的歎息。


    “分解成基質之後也沒什麽區別,我們運氣不錯,如果沒有這麽豐富的基質,恢複身體所需的時間要長得多。”


    “……她受了很重的傷。”


    “我知道,但她應該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


    維蘭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臉,喃喃地說:“你要是失去意識就好了。”


    “哼,你想對她做什麽嗎?”


    “她都快被啃成白骨了!”維蘭怒道,“要不是因為這潭水,她早就沒命了!她會遭這些罪都是因為你!”


    “在她身邊的人是你,你不該讓她掉下來的。”


    維蘭的胸口起伏了一會兒,沒有說話。我忽然想起他之前反複的低聲道歉。


    但是水底下那一位不依不饒:“你太大意了。她沒接受過訓練,笨手笨腳情有可原,但我想不出,有你在,怎麽還會發生這種事,看來你不值得她對你那麽信賴。”


    維蘭仍然不吭聲,似乎默認了對方的批評。


    水底下那位像打開了話匣子似的喋喋不休:“我不願相信一個德加爾會表現得如此令人失望,不得不猜測,你或許是因為過度關注其他事情,沒有把她的安危放在心上。”


    維蘭的氣息凝固了一秒鍾:“……什麽意思?”


    “自從你得知我的身份,就沒再對她的舉動提出反對,事實上你還很積極,”水底下那位慢慢地說,“其實我也在想這個問題:你幫助席拉,等於間接幫助我,雖然實際上不一定起多少作用,但我出於禮貌,是不是應該迴報一些什麽呢?”


    維蘭屏住唿吸,過了一會兒才道:“你想錯了。”


    “我沒有批判什麽,不用急著反駁。我見過不少雄心勃勃的年輕人,有心計不是壞事。席拉也會同意的。但我不確定她是否了解,呆在一個成長中的野心家身邊是危險的。她太年輕了,有時難免要付出代價才能學得教訓。雖然明白這個道理,我還是不想讓她吃這個苦呢。”


    謔!這話說得連我都覺得有點陰險了,維蘭倒是表現出了難得的隱忍,隻淡淡地說:“我不認為我是個野心家。”


    “現在還不是。欲望會逐漸膨脹,隻要有發展的可能就停不下來,像章魚一樣。最初想要的隻是認可,接下來就會要求主導,然後是控製。我也是野心家,相當了解這個過程。有野心也不是壞事,沒有野心家的世界會很無趣的。你是一個德加爾,有潛力也有條件在這世上為自己和家族爭得一席之地,甚至這可以說是你的使命;但是,這一切對於席拉來說太複雜了,你知道我很關心她,不想讓她趟這些渾水。”


    “你在勸我離她遠一點,”維蘭不客氣地說,“我聽出了你的意思,但是不能理解。我們是朋友,不是軍事或者外交夥伴,我的事不會傷害到她。這一次是我疏忽,我會努力避免類似的事再次發生。再說,無論我還是她,都有選擇朋友的權利。”


    “的確,我隻是在原本就與己無關的事情上多說幾句罷了。既然你在對待她的態度上如此明確,或許我也不必擔心什麽。”


    看似開誠布公而平和友好的對話,我卻隱隱聽出了一些弦外之音。水底下那位似乎在提醒我幾件事:第一,維蘭或許不單單是為了幫助我而幫助我的;第二,他始終把我當成朋友,沒有其他意思;第三,他背負的東西很多,如果我跟他走得太近,恐怕還有得麻煩。


    對於第一點,其實我並不怎麽介意。正如之前說過,就算他臨陣退縮了我也不會感到驚訝一樣,無非是趨利避害的人之常情。想象一下,維蘭在靈境算是寄人籬下,他曾經說過夜鶯之森的將領不接受他的調遣,他心裏一定很不爽;但是換個角度說,那些將領視他為中看不中用的“小少爺”也很正常――他畢竟的確是“小少爺”,艾羅他們除非看他不順眼,否則根本不可能在這種戰事緊急的時候把他派到真正有危險的地方去――他無法積累威信幾乎是一種必然。我能體會維蘭急於證明自己的心情,那麽,有什麽能讓他得到機會呢?賣克拉門蘇一個人情,當然是個值得一試的方向。我倒不認為他有什麽明確的目標或計劃,多半隻是撒撒網罷了。


    而對於第二點……總覺得,不是我多心,就是水底下那位多慮了。就像老爸聽說某個男同學送我一張生日卡也會瞎操心一樣,我可能一共沒跟人家說過幾次話,老爸已經恨不得把人家的家庭住址社會關係都問清楚了。具體到維蘭身上,我承認受到他的吸引,但這不代表我沒有心理設防;他一再強調和我隻是朋友,我自然不會主動越界。我又不是情竇初開,怎會輕易放任好感蔓延,使自己陷入被動。


    至於第三點,幾乎可以肯定是克拉門蘇多慮了。我和維蘭畢竟是兩個世界的人,隻是因緣巧合才碰在一起,一旦分開就不會再有什麽交集,像他們那些大貴族、大人物的事,能跟我有啥關係呢?雖然申長老曾給我們看維蘭化龍的“命運”,但我怎麽也不能相信,說不定,那根本隻是幻境的一個走向而已。


    當然,有人關心的感覺還是很好的。


    不過,剛才的對話似乎對維蘭產生了一些影響,總覺得他之後就有些心不在焉。過了好長時間才再次發問:“你還要多久?”


    “快了,”水底下那位說,“不過我很奇怪,解除麻痹並不難,你竟然做不到嗎?我記得席拉說過你母親是人境的三個大法師之一,你還認識雷薩……你父親是誰?”


    維蘭突然沉默下來,好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說:“不知道。”


    我很驚訝。難道他不是伊丹大公的兒子嗎?


    “罷了,這件事我們一會兒再說,現在……”


    我感覺到水中忽然產生了一些波動。維蘭看著我身後的方向發愣,一陣耐人尋味的安靜過後,在某個瞬間,我突然又能動了――首先是肺部,大量灌入的空氣和積水攪在一起,讓我還沒來得及唿吸就大口嗆咳起來。


    維蘭馬上反應過來,連忙用手順著我的脊背,同時把我往上托,以防再次嗆水。我在咳嗽的時候注意到四肢已經完好無損,再加上重獲行動力,不禁快活得手舞足蹈,維蘭不得不小心地扶住我,同時臉上綻放著大大的笑容。


    幾秒鍾後我想起身後還有個人,於是迅速轉頭,隻見幾米外的水麵上露出一張極美的麵孔,比我預想的更年輕,看上去簡直是個青年。瑩白色的長發像雲霧般飄散在水中,露出了屬於精靈的尖耳朵;他五官秀美而鮮明,長眉鳳眼薄唇,雖然能看出是男的,但總讓人忍不住歎息男人不可能有這麽美麗――因為這是一張完全沒有瑕疵的臉,我絕對相信人類是沒機會長成這樣的。


    我下意識地迴過頭來研究維蘭的臉,發現他好像有點黑眼圈,大大的杏核眼裏略帶血絲,嘴角還冒出了胡渣!不過他略微翹起的唇瓣胖嘟嘟的十分可愛……現在他抬起了一邊眉毛,因為這個動作使得額頭上出現了皺紋,但更添靈動有趣。


    論美貌,克拉門蘇穩勝,但我目前好像還是更中意維蘭小盆友的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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