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蘭一睜開眼睛就看見我坐在很近的距離上直勾勾地盯著他。他倒沒顯出受到驚嚇的樣子,隻是抬手揉了揉眼睛,用沙啞的聲音嘟囔著說:“快被你嚇死了,”頓了頓補充道,“不是你,是你那個爛西瓜皮一樣的發型。”


    “5個小時。”我看了看手中的懷表。


    他皺著眉:“要不是你像鬼一樣蹲在旁邊看著,我或許能睡得更久。你都沒有休息嗎?”


    “一點點,”我用手指抵住他的胸骨不讓他起來,“我有話說。”


    維蘭隻夠抬起脖子瞥了一眼他的雙腳,注意到它們被一種透明的細絲綁在一起,他掙了掙,沒有掙斷,臉色倏地沉了下來,聲音恢複清明:“要綁我,光這樣是不夠的。”


    “我知道……”我猶豫著說,“隻是一點保護措施,想讓你聽我把話說完。”


    他冷冷地看著我,厲聲道:“說。”


    “我要向你坦白,之前並沒有全部說實話,關於我為什麽來到這裏。”然後我把自己來到靈境之後的經曆大致講了一遍,隻是沒說包裏那位的身份。


    他聽得很安靜,過後沉默片刻,說:“你身上背著一個老妖怪的半條腿嗎?真惡心。而且真蠢。你知道這聽起來像什麽嗎?老妖怪幸運地找到了你這個祭品,他隻需要耍耍嘴皮子,不費一兵一卒就達成他自己的目的。我可以榮幸地與老妖怪見麵嗎?”


    “暫時不要。”


    “你是怎麽迴事?”他怒了,“虧我還以為你稍微有點腦子,想不到你蠢成這樣,他許諾了什麽讓你甘願送死?你是不是中邪了?”


    “不是這樣,”我搖搖頭,“先不說他的事,德加爾,他說我進入了一個幻境,你覺得呢?”


    “我覺得?我覺得你被那混蛋洗腦了。”


    “那麽我問你,為什麽隻有你一個人在這裏?”


    他盯著我:“什麽意思?”


    “夜鶯之森會放任你一個人下礦不管嗎?就算他們的腳程慢些,你已經睡了5個小時了,為什麽還沒有任何人追上來?”


    他沉默了一會兒:“我承認我也感到很意外,但這說明不了什麽,也許他們都是些蠢貨。”


    “你知道這不可能。”


    他皺了皺眉,伸手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他的銀色煙盒,我摁住他:“別在這裏抽煙。”


    他甩開我的手,語帶譏諷:“你不是擔心這一切都是幻覺嗎?也許來一場爆炸,就能迴到現實了。”


    我白了他一眼,正想迴擊,突然看到一道黑影倏地從頭頂的岩壁表麵掠過。維蘭顯然也發現了,身上的肌肉繃緊,梗起脖子向黑影過來的方向張望。我們都不敢出聲,寂靜中漸漸聽到一種細小的震動,逐漸變大,然後是細碎的嘈雜,從前方黑暗的深處傳來。


    我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就被維蘭抱著一滾,掉進了旁邊的地下河中。冷不防嗆了幾口熱乎乎的水,用力探出頭來,正好看見一片黑壓壓的東西沿著石頭地麵奔騰而過,密密麻麻都覆蓋到側麵的岩壁上了,有幾隻被擠得掉進河裏撲騰,是很小的老鼠。


    我忍住沒有叫喊,維蘭伸手抓住幾隻落水的老鼠,用力扔了出去;我們眼睜睜看著這群老鼠像逃命似的朝反方向飛奔,踩著我留在地麵上的行李,一瞬也沒有停留。


    這不是個好兆頭。“你覺不覺得水越來越熱了?”維蘭說,我倆麵麵相覷,掙紮著從水裏爬出來,他還得和腳上的束縛作鬥爭,一邊脫一邊抱怨,我也手忙腳亂地去幫他解。


    渾身濕漉漉地爬上岸,隻來得及拎起被鼠群踩過的行李,就被維蘭拽著朝來時的方向奪路而逃。背後的空氣發燙,我無暇迴頭看,也勻不出氣息問他是怎麽迴事,隻聽地下河水的喧囂聲越來越大,嗆人的蒸汽越來越濃,竟然漸漸沸騰了。


    這種時候,是沒法停下來好整以暇地問這一切是不是幻覺的。


    維蘭像是有些經驗,拉著我專往曲折的路上拐,直到找到了一個碎石脫落形成的狹小縫隙,粗魯地一把把我塞在裏麵,他背朝外側身擠在縫隙口,伸手重重地把我壓在胸口,掩住我的口鼻。


    我看不見他的臉,但能聽到低沉的心跳,僅僅稍快了一些,並不因突發變故而顯得雜亂。我想起幾個小時前,包裏那位說的話。


    (“我感覺不到有人,別被騙了。”)


    說起來,我已經好長時間沒聽見包裏那位了。


    我們躲避的東西――不管它是什麽――已經過來了。我什麽也看不到,隻感覺一股強烈的熱風,或許是熔岩或火焰,在縫隙外兇猛地唿嘯,身上的濕衣服幾乎瞬間就幹了,然後燒了起來――這是錯覺,我趁維蘭入睡時穿上的外衣,隻是溫度驟然上升而已;維蘭的手臂橫攬,裸露著一部分皮膚,熱量傳遞過來,也是發燙的。


    這樣煎熬著度過了感覺上很漫長的幾分鍾,維蘭放下手臂,長長地唿吸一迴。我以為危機暫退,剛想說話,冷不防炎熱的空氣猛地衝進嗓子,灌進肺部,控製不住地咳嗽起來。然後我看到外麵像爐膛一樣泛著紅光,到處是燒灼過的痕跡,這裏那裏還留著小片小片的殘火。


    維蘭也輕聲咳了一陣,我抬頭看,隻見他臉上十分淡定,似乎不是第一迴見到這種場麵。


    “那是什麽?”


    “‘吉陵伽的吐息’,一種間歇噴發的流火,你連這都不知道,還敢跑到火山底下探險?”


    我不太情願地接受他的吐槽,輕輕推了他一下,發覺觸感滾燙,不禁一驚,他卻不甚在意的樣子。


    “你不怕火嗎?”


    “嗯?”他意識到我在問什麽,“哦”了一聲,道,“不是,我隻是比你更耐熱。”


    “……因為你是龍族?”


    他做了個鬼臉,沒有迴答,伸長脖子往外觀察一番,說:“你得再等一陣子才能出來。”


    我注意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膚瑩然發紅,有的地方浮起一串小水泡,看來還是燙傷了;脖子上還有幾道爪痕,看上去很新。“這是什麽?”


    “你還好意思問?”他瞥了我一眼,“不是你抓的嗎?”


    “啥時候?”我大惑不解。


    “……你揍我的時候。”他不情不願地說。


    “我啥時候揍你了?不是你揍我的嗎?”


    “我什麽時候朝你動過手?”


    “你……你捶我這裏、這裏……”我結結巴巴地指著肚皮。


    “怎麽可能,”他輕描淡寫地翻翻眼睛,“我們剛見麵的時候,你不是像山貓一樣撲上來對我亂抓亂撓嗎?”


    我張口結舌地望著他――翻臉不認賬?這麽像精神病人的症狀怎麽可能是我,再說也沒理由啊。


    “我讓你失望,挨你幾下也就算了,”他淡淡地說,“但你要發瘋,給那個老妖怪當肉盾,我不能不阻止。”


    “你……讓我失望?”


    “我很抱歉,好嗎?”他誠懇地看著我,“我沒來得及去找你家人,但我已經想辦法補救了……”


    “你沒去找他們?”我提高嗓門,“你不是說,你媽媽把他們藏起來了嗎?”


    “我沒說過,”他皺起眉頭,“我說我很抱歉,我讓我媽派人去找,但是他們已經不在家……”


    “你說什麽?!”


    我厲聲道,麵無人色地瞪著他,他迴望我的眼神略帶一絲歉意和無奈,卻是認真的。


    “……你、你怎麽能……”過了一會兒,我語無倫次地說,“不,這不可能,你明明說過……他們不在家裏?!他們在哪兒?”


    他摸了摸額頭:“我怎麽感覺你真的失憶了,你跟剛才的反應簡直一模一樣。”


    “迴答我!”


    “我說過了,我媽派去的人迴來說,你父母都不在家,應該已經離開好幾天了,我讓他們一直盯著你家,他們這幾個月都沒有迴來過。”


    “你剛才明明不是這麽說的!”


    “冷靜!冷靜!”他按住我的肩膀,“這也許是……你之前不是說幻境什麽的嗎?這或許正是幻境的作用。”


    聽他一提,我連忙把扔進縫隙的行李撿了出來,拉開找到用布條包裹著的“老妖怪”。我腦中接收不到他的任何聲音,包裏那位像死了似的毫無反應。


    維蘭的嘴角咧出一個惡意的弧度:“一定是這家夥搞的鬼,把他扔了就什麽麻煩都沒了。”說著伸手就要來拿。


    我心中一動,連忙製止,把背包重新拉好抱在懷裏。


    “德加爾,”我盯著他,“你說,救援的人什麽時候才能到?”


    他眯起眼睛:“你還在懷疑我。”


    我不迴答,也不讓步。


    “你居然懷疑我!”他暴怒,“你,你這個……”


    他沒有說下去,而是怒氣衝衝地一轉身,往反方向而去。


    我忍不住追了出去,踩上火炭堆似的地麵剛走了幾步,“哎呀”叫了一聲,跳了幾下,又退迴到縫隙中。維蘭的腳步戛然而止,磨蹭了一會兒,重又迴來,站在縫隙前陰沉地瞪著我。


    “你想知道我是真的還是假的?為什麽不自己出來看看?”


    他麵對著我說話,完全沒留意側邊忽地衝出一群腥紅的東西,喳喳叫著瞬間就把他推開了。我嚇了一跳,顧不上腳底發燙,連忙探頭去看,隻見數十個看不清頭臉的血紅色的娃娃,圍作一堆把維蘭摁在岩壁上。這些小東西隻有他一半高,但維蘭看上去非常難受的樣子,被壓得幾乎不敢動彈。


    我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幫他,維蘭看見我,叫道:“不要過來!魔晶!把魔晶扔過來!”


    我想也沒想就照做了,他還沒接到就喊:“快讓開!”我不知所措地往後退,但退得顯然還不夠快,隻見魔晶在接觸到他指尖的一瞬間放出了白光,而那些嘰嘰叫著的紅娃娃們――正在逃離他身邊――像發生了連鎖反應一樣,一個接一個地爆炸了,且迸發出一道道銳利的光環。我被其中一道追得最遠的光環擊中了身體,頓覺痛苦麻木得像觸電一樣;維蘭離那些娃娃比我近得多,他蜷成一團用手臂擋住腦袋,承受了大部分的爆炸,然後無力地坐了下去。


    我連忙奔過去扶住他的身體,他抬起一張蒼白的臉朝我虛弱地笑了笑:“我想你說得對,這裏是個幻境,冥河娃娃是不應該出現在靈境的。”然後他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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