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我看見了一個人類。在渡口。


    謝天謝地我沒有腦袋發昏想上前套近乎。因為那個穿著黑色皮衣的人手裏還牽著一條鏽跡斑斑的金色鏈子,鏈子另一頭拴在他身後一個跛腳半羊人的脖子上,後者的雙手被同樣的金色鏈子扣在一起;黑皮衣大約嫌半羊人走得太慢,迴頭大喝了一聲,麵目扭曲得像狼在咆哮,於是我想他也許隻是長得比較像人類。


    當時我正在排隊,一共六七個人,我站在隊列之末;然後來了一個裹著黑色鬥篷的蝶妖,徑直插到我前麵來,看也不看我一眼。這種旁若無人的舉動讓我略微不快,但我要扮演好一個淳樸的半身人男孩的角色,便默默後退了一步。蝶妖身上散發出陣陣凜冽的香氣。


    就在這時,黑皮衣牽著半羊人出現了。他們沒有過來排隊,而是走向了蹲坐在渡頭上抽煙的船老大。黑皮衣從懷裏掏出一塊徽章或者令牌之類的東西,朝船老大揮了揮,對方擺擺手,黑皮衣便推搡著半羊人踏上墊腳板,率先進了船艙。


    緊接著,隊伍動起來了;船老大站起身,開始向排隊的人們收錢,每人兩個銀幣,排在前麵的人顯然可以優先挑選座位。我才發現,大家之所以一直排隊而不上船,仿佛就是在等黑皮衣。


    我最後一個登船。進去的時候發現船艙其實非常狹窄,幾乎已經坐滿了,最先進入的人基本都坐在中部;我猶豫了一下,打算坐在露天的船頭甲板邊緣,靠近甲板的一個中年婦女輕聲說:“你那樣很危險,”她往裏挪了挪,說,“坐這兒吧。”


    因為這身打扮盡量不開口說話,我低頭欠身以示感謝,安靜而小心地擠坐在她身旁的條凳上。婦女朝我靦腆地一笑,點了點頭;對麵是剛才加塞兒到我前麵的那個蝶妖,此時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珠是一種極淡的金黃色。


    黑皮衣坐在船尾,被禁錮的半羊人垂著頭坐在他旁邊。緊挨著的人有點不自在,陪笑著問黑皮衣:“軍爺,這是犯了什麽事兒?”


    黑皮衣顯然知道對方問的是什麽,咧嘴說:“猥褻罪!沒事兒,這是個膽小鬼。”


    問話的人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身邊不是一個窮兇極惡的、隨時可能掙脫枷鎖拿鄰座當人質的歹徒。他放心了,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準備閉目養神。


    被禁錮的半羊人始終低著頭,輕輕發抖。船客們紛紛向他投去或鄙視或冷漠的目光。


    船老大收起踏腳板,鬆開纜繩,用一根長杆撐著渡口讓船掉頭。船體像在巨大的果凍中擱淺似的,無聲無息地搖晃,令人暈眩;來自沼澤的濕風,夾雜著絲絲腐敗的味道,唿地灌了進來,冷得出奇。


    此時剛過七點。小鎮已經迎來了溫和的陽光,而我們要前往的沼澤深處,卻仿佛永遠是陰風慘慘的黎明之前。


    我裹緊衣服探頭向外看,越往前行,越能真切感受到身在沼澤而非湖泊――到處是大大小小的灘塗,高大的水生植物遮天蔽日;船不是在水上,而是在泥漿裏滑行。當然,船的動力也並不是槳或櫓,而是位於兩側以及首尾的輪子,前麵的輪子把泥漿傳遞給後麵的輪子,使之不會造成堆積;船老大端坐在船首,捋起袖子,青筋畢露的手臂慢慢壓在製動的杠杆上,一下又一下,全憑經驗而非視野,帶領船客在這片水上原始森林裏穿行。


    時常能看到,航道兩側的植物枝椏上畫有彩色標記,偶爾還有風燈,照亮了特別黑暗的區域。


    別人都不像我這麽好奇,船老大在客人“冷死了”的抱怨中放下了厚重的擋風簾,然後整個艙室在驟然降臨的黑暗裏漸漸寂靜下來。我透過擋風簾的罅隙,看著外麵忽而開闊忽而狹窄的景色,慢慢陷入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


    蝶妖的眼睛熠熠生輝,漸漸變成了兩盞明燈,我在那燈火中看到了異象――她輕輕抬手,撩下頭巾和鬥篷,瑩白的發絲散落臉頰;她淡金色的眼眸盯著我,越來越近,因為她已經弓起身,以無比妖嬈的姿勢爬向我,冰冷而柔潤的手指順著我光裸的小腿滑上來……


    我渾身一激靈,猛地迴過神來,隻見蝶妖仍端坐在對麵,金瞳像貓兒似的在黑暗中發著光,周身的香氣驟然濃烈,又漸漸衝淡了。


    我不由得低頭,確認小腿絕對不是光裸的,發現她的一根食指剛剛抵著我的膝蓋,此時若無其事地收了迴去。


    這被打斷的異象讓我覺得危險,同時又很困惑,但我無法出聲向包裏那位求助;好在,他常常比我想象的更加可靠,當下,我聽到他的低語――


    “別睡著了,小心蝶妖侵入你的夢境,吸食你的精氣,別盯著她的眼睛。”


    但我是女的,這樣也行?我當然不能真的問出聲來,他讀不到我的心思,自然也無法迴答。我隻能暗自猜測,到底是我的偽裝太逼真甚至騙過了蝶妖,還是她根本不在意勾引的對象是男是女。


    “啊……提燈少女……很久沒有聽到她們的歌聲了,你也來聽聽。”他忽然說。我還沒來得及問,就已經意識到他指的是什麽。


    遠遠傳來一種縹緲的、流水般的音樂。我探出頭去,隻見外麵恍如黑夜,船隻在植物交錯形成的穹頂下緩緩而行,這裏,那裏,遠處和近處的灘塗上,高大樹木的枝椏上,安坐著一些半透明的少女。她們身長不到一尺,未著寸縷,懷裏抱著一盞類似風燈的東西,發出忽明忽暗的微光。她們曼聲吟唱,高聲部與低聲部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卻顯然是同一支曲子;唱詞似乎屬於某種古老的語言,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身邊的半身人婦女碰了碰我的手臂,我迴頭看她,隻見她一臉緊張,指指外麵,搖了搖頭,執意要把擋風簾摁上;我注意到其他船客也是差不多的表情。看來他們都認為對外麵的景象非禮勿視比較好。


    “提燈少女”難道是很可怕的東西嗎?可是船老大還在外麵呢。


    包裏那位顯然也很不屑。


    “無聊的恐懼!”他說,“‘提燈少女’隻是一種寄水而生的幽靈,人們或許會為了傾聽她們的歌聲而轉向,但她們不會主動攻擊別人。”


    船老大顯然已經習慣了這種歌聲,他堅定地推著杠杆,速度一點也沒有減慢。大約半個小時之後,船隻離開了提燈少女們棲息的森林,那種夢幻般的歌聲也漸漸聽不到了。


    包裏那位喃喃地說了一句:“原來她們的歌謠真是會變的。”就陷入了沉默。


    從出發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個多小時,沼澤中的天色一點也沒有轉亮的意思,甚至越來越陰暗了。船老大忽然停下手中的動作,讓船緩緩靠在一處遍布著盤根錯節的古老藤蔓的沙灘上,說:“有要下來方便的嗎?就現在了!”


    他聲音其實不大,卻有了迴音,我才發現穹頂之上遮天蔽日的不僅僅隻是植物,還有岩壁。我們已經進入地下,或某座山脈內部的空間,而無邊的沼澤還在前方綿延。


    船客們像剛從沉睡中蘇醒一樣,哼哼著蠕動身體,掀開簾子爬了出來,站在甲板上一邊舒展四肢一邊揉著眼睛。有些人像船老大一樣,跳到沙灘上,走進暗處;大家很有默契地,男人在一個方向,女人在另一個方向。


    我下意識地就往女人的方向走了過去,剛邁兩步馬上意識到不對,轉身覺得還是不對,於是另找了一處四下無人的隱蔽處。


    剛整理好衣服,忽聽得水中似乎有小石子墜落的聲音,然後男人和女人的方向都傳來幾聲唿叫,有人喊道:“水賊!”


    一陣丁咚哐當之後,四周歸於靜寂,忽然有人發出尖銳的笑聲。我小心翼翼地透過樹叢的細縫張望,隻見沙灘上站著幾個沒見過的人,看上去像是精靈或混血,都披著長長的頭發,分不清性別……好吧我看見胸部了……是三男一女。


    他們手裏握著發光的匕首之類的東西,迫使船客們跪坐在一起,但是裏麵沒有蝶妖,也沒有黑皮衣和他的俘虜。


    船老大也跪在其中,他低頭不與對方目光接觸,沉聲道:“各位想要多少,我們都很樂意支付,隻求各位高抬貴手,放我們一條生路。”


    “哎呀,這怎麽行,”一個男水賊笑起來,聽上去像是個少年,“我們等了這麽久,難道是為了你們那點小錢?亞摩,我們被看扁了呢。”


    女水賊哼了一聲;另一個男水賊不耐煩地說:“別逗他們了,趕快殺了他們拿錢就走吧,這地方讓我心煩。”


    船客們嚇得哆嗦起來,有人戰戰兢兢地說:“這、這裏不是夜鶯之森的地盤嗎?”


    少年再度尖笑起來:“你是說德加爾家?他們忙著跟精靈王的大軍周旋呢,哪有空來管你們?”


    “精靈王?……克、克拉門蘇?”


    少年歎氣:“跟土包子說話,我真是自找沒趣。”


    這時一個袖手站在旁邊的男水賊開口了,是對著另一人:“你說心煩?”


    “是的,有種不好的感覺。”


    “是不是漏了什麽人?”


    他們的目光向四周逡巡開去,其中一人的眼神仿佛直接穿過了我藏身的樹叢。


    我心髒狂跳,無比渴望聽到包裏那位的聲音,但他始終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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