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書.列侯.風王惜雲》篇中,那位號稱“劍筆”的史官昆吾淡也不吝讚其“天姿鳳儀,才華絕代,用兵如神”! 她一生經曆大小戰役百餘場,可謂未有敗績,與同代之皇朝、蘭息並稱為亂世三王。但不論在當時是如何驚天動地的戰鬥,到了惜墨如金的史官筆下,都隻是三言兩語即表過。


    但仁已十七年五月十五日晨,風惜雲於鹿門穀內以一萬之眾襲殲皇國五萬爭天騎,這以少敵多並大獲全勝的一戰,史書上卻留下了這麽一句:王射皇將於箭下,仿神魂離體,險遭流矢!這一句話給後世留下一個神秘的迷團,那一戰到底是什麽使得史家評為“慧、明、理”的惜雲王會神魂離體?


    體貼的人猜測著說,那是因為急行軍一夜然後又遭暴雨,風王為女子之身,且素來瀛弱,當時或可是身體暈眩所致?浪漫的人則猜測著說,風王一箭射死的青銅皇將乃其愛人,王迫不得已出手,以致心神大慟?還有些離譜的猜測著,那一戰風王殺人太多,以至惹怒上蒼,因此那一刻是上蒼對風王的微懲……


    不管那些猜測有多少,但無一人知曉實情,就連那一戰跟隨著風王的風雲騎都不知道為何他們的王那一刻會有那種反應,隻知道那一戰之後,他們的王很久都沒有笑過。


    五月十六日醜時,風夕抵晏城。


    五月十七日辰時,風夕攻晏城。


    五月十七日申時,風夕收迴晏城,皇國留駐晏城之三千爭天騎歿。


    晏城效外,有一小小的德光寺,所有的僧人或在城破之時全部逃亡,偌大的寺院此時一片空寂。


    風夕推開虛掩的大門,一眼即看到大堂正中擺放的靈柩。


    抬步跨入,隻有腳步輕淺的聲音,目光落在那陋木所刻的靈位之上,眼眸一陣刺痛,有什麽哽在胸口,唿吸間咽喉處便生生作痛,一步……一步走近……走近這昔日的夥伴,陪伴她、守護她已十多年……恍惚間又迴到少年初遇之際……那個風都的小巷裏追著她、嚷叫著一定要打敗她的黑小子,一身破舊的衣裳,更兼打鬥中還被扯破了幾處,黑臉腫得高高的,一雙棕眸卻燃著怒焰不屈的望著她……你要是比力氣也能贏過我,那我就一輩子都聽你的話……


    “包承……”眼前有些模糊,聲音破碎如葉落風中,那黑色的棺木離得那麽遙遠,恍惚中還在漸漸遠去,不……手一伸,終於抓住了,“包承……”


    淚終於滴落,垂眸看著這狹小簡陋的棺木,不相信裏麵躺著的是那個黑大個,那個風國人敬稱為“鐵塔將軍”的包承!


    門口忽傳來輕響,是包承的魂魄迴來了嗎?他知道她來了,所以來與她會麵嗎?猛然迴首,淡薄的曙光中,站著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小和尚,懷中抱著一捆幹柴。


    “女……女施……將軍!”小和尚有些驚呆的看著這個立於棺木前一身銀甲的美麗女子,這位女施主是位將軍吧?否則哪來這麽一股讓人敬畏的威儀,而且……她臉上似有淚痕,那麽她剛才哭過了,是為包將軍哭的?那她應該是好人吧?


    “你是這寺中的僧人?”風夕迴複平靜,從容問向小和尚。


    “是……小僧是仁誨。”小和尚放下手中幹柴合掌答道。


    “包將軍的靈位是你設的?”風夕眼光掃一眼靈柩道。


    “是,小僧……小僧問皇國的將軍……小僧想收殮包將軍的遺骸,沒想到皇國的將軍竟然答應了,完全沒有為難小僧就將包將軍的遺體交予了小僧……小僧……”仁誨說話斷斷續續的,抬首看一眼風夕,又慌忙垂下,“小僧……小僧隻找著這副棺木,將軍……將軍……”


    “城破之時你竟沒有逃走?你年紀小小卻敢去向皇國人要迴包將軍的遺體?”風夕的目光停駐在這名小和尚身上,一身舊舊的灰色僧袍,一張平凡樸實的臉,實在無甚出奇之處,唯有一雙眼睛卻是純然的溫善,那樣的溫和純善僅在另一個人眼中看過……


    “你不怕死嗎?”


    “小僧……小僧無父無母,無親無故,走到哪都一樣,況且他們都走了,總要留個人看看房子,掃掃灰塵吧。”仁誨被風夕目光一盯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摸摸自己光光的腦袋,然後再抬首看一眼風夕,再垂首,小小聲的道,“皇國人也是人嘛,我想他們也不會……況且包將軍是英雄……他們說尊重英雄!”


    “仁者無畏嗎?”風夕目光深深的打量著小和尚,最後微微頷首,“仁誨?好名字!”


    仁誨聽得風夕讚他,不由咧嘴一笑,敬畏的心情稍稍緩和,試探著問:“將軍是包將軍的朋友嗎?天還這麽早,將軍吃過飯了嗎?小僧煮有稀飯,將軍可要……”


    話未說完,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然後隻見徐淵急步跨入寺門,身後跟著上百風雲騎,待等見到風夕安然而立時,才鬆了一口氣。


    “王,您已經兩天兩夜未曾稍息,為何又獨自跑來這裏?若是城內還有皇軍殘孽,您……豈不危險!您現在是我們風國的王!”徐淵以少有的急促語氣一口氣道出,目光帶著苟責的看著他們年輕的女王。


    “好了。”風夕手一揮阻止他再說教下去,“你……”


    話未說完,隻見一旁的小和尚撲通跪倒於地上,慌亂的叩著首:“拜見……女王……小僧……小僧……不……不……知……”


    “你起來吧。” 風夕走過去伸出手扶起叩了一額頭灰塵的小和尚,神色溫和的道,“仁誨小師父,本王還要謝謝你呢。”


    “謝我?”仁誨誠惶的抬起頭,有些不明白的看著眼前尊貴的女王,微微抽迴自己的手,似有些不習慣被女王握著。


    “是啊。”風夕迴首,目光哀傷的掃過堂中的靈柩,“謝謝你收留了包將軍。”


    徐淵聞言不由移目看去,待看到那黑色的棺木,他那看不出表情的臉上也掠過一絲深沉的悲痛,嘴唇緊緊一抿,眸光垂落於地麵,似有些不敢看那黑色的棺木,不敢相信他的兄弟會躺在那裏麵。


    “這個……這個您不用謝我啦。”仁誨的十根手指絞在一塊,不自覺的越絞越緊,“我想……我想隻要是風國人,他們都會收殮包將軍的。”


    “想是一迴事,但敢做又是另一迴事。”風夕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嗯?”仁誨似懂非懂的看著風夕。


    暗自卻在想,原來女王就是這樣子啊,不但長得好好看,說話的聲音也好聽,而且一點也不像別人一樣嫌他髒呢,肯拍他的肩膀呢,等師父、師兄他們迴來時一定要告訴他們!


    “你其實才是最勇敢的。”風夕微微勾起唇,似想給他一個和藹的笑容,但終究失敗,一雙眼眸那一瞬間浮現的是無限的淒哀與深沉的失望。


    年輕的仁誨小和尚那一刻隻覺得女王的笑太過沉重,仿佛有萬斤重擔壓在女王有些纖細的肩上,但女王卻依然要微笑著挑起。那時,他很想象師父開導來寺中拜佛的那些施主一樣,跟女王講幾句很帶佛理的話,讓女王能輕鬆的笑笑,隻是那時候他腦中掠過的佛語太多了,他一時不知道要講哪一句好,最後他隻是輕輕的說了一句:“王才是最勇敢的人!”


    說完他還溫和的露齒一笑,不知是他的話還是他的笑讓女王終於也綻顏笑了笑,雖然笑得並不輕鬆,但是那是真的笑,那雙清亮的眼眸中含著一絲淺淺的笑意。


    很多年後,這位受萬民景仰、佛法精深的一代高僧---仁誨大師,他有時候迴憶起當年與女王的那唯一一次會麵時,他依然是說:“風王惜雲真的是一位勇敢的人!”


    隻是那時候的他說出此語時帶著一種佛家的歎息與讚賞,有一種沉沉的份量,直沉到人的心底。於是,即算這是一句讚語,聽著的人卻依然從中感受到一種無奈的悲愴!


    風夕移目再看一眼靈柩,然後吩咐道:“徐淵,派人將包承的靈柩護送迴風都。”


    “是。”


    “王……您請等一下!”仁誨似想起了什麽,忽然跑進了堂後,片刻後手中抓著一支黑色長箭走出來。


    看到那支長箭,風夕眸光瞬間一冷,然後深深吸一口氣,“這就是……”


    “王,這是從包將軍胸口撥出的,我想……我想您或許……或許……”仁誨將那長箭遞給風夕,訥訥的說著,待看到風夕那樣的神色不由打住。


    風夕接過長箭,這是一支黑色的鐵箭,箭端猶帶一抹暗紅的血跡……手指輕撫過長箭,就是這支箭取包承的性命嗎?這支長箭……忽然眼光一凝,那箭尾之上刻著一個細細的“秋”字!這是皇國秋九霜的箭!那麽……攻城的確實是秋九霜!能一箭取包承性命的必是她!但出現在鹿門穀的卻是……那她去了哪?難道……


    風夕忽然一個激淋清醒過來,然後猛然抬首喚道:“徐淵!”


    “臣在!”


    “傳令,晏城餘下的七千風雲騎,五千隨我辰時出發迴無迴穀,兩千隨你留守晏城,並著風都謝將軍,令其派一萬禁衛軍速駐晏城!”


    無迴穀中。


    “公子。”風軍豐息的營帳外傳來齊恕的喚聲。


    “進來。”帳中軟塌上斜臥著豐息,他麵前擺著一副棋盤,正獨自一人凝神思考著棋局。


    “公子,對麵華軍今日忽增皇國旗幟!”齊恕躬身道。


    “哦?”低眸凝視棋局的豐息終於抬首看他,“如此說來皇國爭天騎已到無迴穀了?”


    “恕以為是如此!”齊恕點頭,“隻是王親自去阻截爭天騎,可此時爭天騎卻出現在無迴穀,難道王她……”


    豐息卻淡淡一揮手,站起身來,“那女……風王既親自去阻,那爭天騎便不可能過她那一關,現在……爭天騎既然出現在無迴穀,那麽……”眸光迴視那一副棋局,?x那間眸中慧光畢現,“那麽這必是另一支爭天騎!”


    “另一支爭天騎?”齊恕反問著,“他們如何來的?”


    “哦,這可要問皇朝公子了,恕我暫時不能迴答你。”豐息淺淺一笑,然後又道,“齊將軍,傳令下去,風雲騎除巡衛外,全體休息一天。”


    “為什麽?”齊恕又反問,“現在皇國爭天騎既然出現,我軍應該全神戒備才是!”


    “風王若在此,你也這麽多疑問嗎?”豐息目光輕輕的落在齊恕身上,墨黑的眸子深得看不見底。


    隻是輕輕一眼,卻讓齊恕心頭一凜,慌忙垂首:“恕遵令!”


    “下去吧。”豐息依然淺笑雍容,神色間看不出絲毫不悅之態。


    “是!”齊恕躬身退下。


    “齊將軍。”


    齊恕走至帳門處時忽又聽得身後豐息的喚聲,忙又迴轉身,“公子還有何吩咐?”


    “派人送信與風王。”豐息再淡淡道,墨色眸子一轉,掃過那棋局,然後再落迴齊恕身上,“雖然我知道你即算沒有我的命令也會快馬送信與風王,不過我還是說一句的好,送信的人隻須直往晏城就是了。”


    “是!”齊恕垂首答應。


    “可以下去了。”豐息揮揮手。


    待齊恕退下,豐息走迴塌前俯視著棋盤,然後浮起一絲趣味的淺笑,“爭天騎果然來了!這一次……無迴穀必是十分的熱鬧!”


    “九霜見過公子!”


    “辛苦你了,九霜。”華軍帳中,皇朝抬抬手示意剛剛趕至的秋九霜起身。


    “公子,他們還未到嗎?”秋九霜掃視一眼帳中,並未見到預料中的人。


    “還無消息。”皇朝眉峰微皺,目光調至帳外,似也有些憂心。


    “按道理他應該在我之前趕到才是。”秋九霜目光看向皇朝身旁的玉無緣,似乎盼望他能給她答案。


    “親自前往阻他的是風王惜雲。”玉無緣淡淡的道,似乎這便是答案。


    “風王親自前阻,那他……難道……”秋九霜長眉不由緊緊鎖在一起。


    “他這麽久沒有消息,那麽隻有兩種可能。”玉無緣眼眸落在皇朝身上,透著淡淡的憂思,“一是全軍被困無法傳送消息,二是……全軍覆沒!”


    “什麽?!不可能!”秋九霜一聲驚唿。


    可是皇朝聞言卻默然不語,眼眸定定的看著桌上一個金獅紙鎮,半晌後才沉聲道:“這是有可能的!風夕……風惜雲……她有這種能耐的!”


    “那是五萬大軍……而且……風惜雲既然是風夕,那麽她怎可能……”秋九霜喃喃自語,不敢相信五萬爭天騎會全軍覆沒。


    “駙馬!”帳外傳來喚聲。


    “進來。”皇朝目光一閃,迅速看向帳門。


    一名華國偏將踏入帳中,手中捧著一物,躬身向皇朝道:“駙馬,卑將巡視時在三裏之外的小路上發現一名皇國士兵,渾身是傷,已無氣息多時,其手中緊緊攥著這半塊青銅麵具。”說完將手中之物呈上。


    秋九霜一見一把上前將那麵具抓在手中,手碰時竟止不住的哆嗦,抬首看向皇朝,眼中含淚,麵上的那道傷疤都似在顫動,“公子……這是……”


    皇朝默默伸出手,接過那半塊麵具,那麵具上猶殘留著血跡,手指撫過,冰涼冰涼的,麵具額際殘缺的邊緣上猶有洞穿的痕跡……這……一箭正中眉心嗎?一箭取命嗎?風夕……你竟這般狠得下手嗎?!


    “瀛洲……”聲音低沉而哀痛,金眸中有著什麽在閃爍,猛然緊緊的攥著麵具,從牙縫中冷冷的擠出兩個字,“風夕!”那一刻,他也無法辯清心中到底是恨……還是痛?


    “將軍可先行退去。”一旁的玉無緣站起身來對矗立帳中似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華將道。


    “是。”華將躬身退下。


    “當日接公子手令,瀛洲……他……”秋九霜垂首掩去眸中淚光,“他雖未說什麽,但九霜知他……當他知悉風王即為白風夕時,他眼中那種神色……他或許……”


    “這一次是我的錯!是我算計的錯!”皇朝擺手示意秋九霜不要再說,“我算對了事,但算錯了人……算錯了人的心……人的感情!”


    玉無緣聞言眸光移動,落在皇朝手中的麵具上,最後掃過皇朝沉痛而冷峻的雙眸,那眸中閃過的寒光,讓他無聲一歎。


    “公子,請允九霜請令!”秋九霜猛然跪下。


    皇朝垂眸看著跪於地上的部將,手中的麵具咯咯作響,唇卻緊緊抿住,半晌不答。


    “九霜,我知道你想為瀛洲報仇,但你剛趕至,連日奔波已十分疲倦,無法和一直按兵不動、養精蓄銳的風軍相拚的。”玉無緣的聲音微微透著一種倦意,又帶著一種淡淡的溫柔,讓秋九霜悲燥的心稍稍平靜。


    “可是……公子,既然風王領兵去阻截瀛洲,那麽無迴穀的風軍兵力必減少,又無主帥,正是集我爭天騎與金衣騎之力一舉重挫風軍的好機會!”秋九霜抬首目光灼亮的看著麵前的兩位公子,“公子,請允我領兵前往!”


    “九霜,你先起來。”皇朝終於發話,走迴椅前坐下,“風惜雲雖不在,但豐蘭息卻坐鎮風軍!”


    “公子……”


    皇朝擺擺手,打斷秋九霜的話,“九霜,無迴穀現至少還有三萬風雲騎,風雲六將還留三將在此,更有一個比之風惜雲更為難測的豐蘭息,所以我們絕不可妄動!”


    “九霜,你連日趕路想也十分勞累了,先下去休息吧。”玉無緣扶起跪地不起的秋九霜,“你是人,不是鐵。”


    “九霜,你先去休息。”皇朝也發下話。


    “是,九霜告退。”秋九霜無奈隻得退下。


    待秋九霜離去後,皇朝抓著手中青銅麵具,看著良久,最後一歎,“當日在白國我救迴頻死的瀛洲,以為天佑我皇國,不忍折我大將,誰知……誰知他竟終還是還命於風夕!”


    “當日你隱瀛洲活命的消息,以將之作為一步奇兵,這一步奇兵是生了效,引開了風軍的阻截,讓九霜的五萬大軍安然抵無迴穀,但同樣的,這步奇兵也毀於你的隱瞞。”玉無緣眼光落在他手中那半麵青銅麵具上,淡然的眸中泄出一絲淒涼的悲歎,“若風夕知這麵具之後的人曾是白國宣山中她舍命救過的瀛洲---那麽這一箭便不會射出!”


    “不會射嗎?”皇朝忽然笑笑,笑意淡而冷,“無緣,在你心中,她依然是那個攬蓮湖上踏花而歌、臨水而舞的白風夕對嗎?白風夕是不會射殺瀛洲的,但是風惜雲一定會射出這一箭的!因為她是風國的王!而瀛洲---是皇國的烈風將軍!”


    玉無緣聞言忽轉首,眸光飄忽的、茫然的落向帳外,微微抬手,似想撫開眉心,卻又半途垂下,垂眸掃一眼手心,聲音清晰卻不帶一絲份量的飄蕩在帳內,“你心中若無,又豈會記著踏花而歌、臨水而舞!”


    皇朝聞言雙拳微握,默然半晌,最後鬆開手,目光落在那染血的青銅麵具上,聲音既淡又清且冷,“現在的隻是風惜雲!”


    玉無緣迴轉身看一眼他,目光平淡不起波瀾,然後坐迴椅中,片刻後才道:“這一戰你們似乎又是一個平手,九霜射殺包承,她射殺瀛洲,你折五萬爭天騎,她折五千風雲騎及五萬禁衛軍,她收迴晏城,你大軍至無迴穀!”


    “風惜雲……天何降她?!”皇朝抬眸看著帳頂,仿佛是看著那個天賜的、耀目的白衣女子,“無緣,我不能再等了,明日……隻等明日!”


    “明日嗎?”玉無緣淡淡的看著他,“豐息……無迴穀還有三萬風雲騎,你雖有六萬大軍,但若想全殲風軍,那必也是一場苦戰!”


    “苦戰……便是血戰也必要一戰!”皇朝猛然起身,“風惜雲,她定會很快知悉我的行動,我必須在她領兵迴救無迴穀前殲盡這三萬風雲騎!風雲騎一滅,這風國也就瓦解一大半!”


    “這幾日的試探你也應該知道了,豐蘭息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對手!你若不策劃周詳,沒有十成的把握,那麽……便是勝也是慘勝!”玉無緣雙手微微交握,目光垂下,看著腳下的褐紅色的帳毯,聲音平靜而清晰, “慘勝---如敗!”


    “若是……”皇朝站起身走至玉無緣麵前,伸手將他的手抬起,金褐色的眸子燦亮如熾日,“若你肯出戰,我便有十成的把握!”


    玉無緣聞言抬首看一眼他,神情依然一片淡然,無波無緒的開口:“皇朝,我早就說過,我會盡己身所能助你,但我決不會……”


    “決不親臨戰場殺一人是嗎?”皇朝猛然接口道,垂目看著手中的那雙潔如白玉一般的手,“這雙手還是不肯親自沾上一絲鮮血嗎?玉家的人……慧絕天下的頭腦,清逸絕塵的容貌與氣質,再加菩薩一般的慈悲心腸,永遠都受世人尊敬愛戴……你們玉家人還真是得天獨厚!”


    “慧絕天下……得天獨厚的玉家人……”玉無緣目光迷蒙的的看著自己的手,半晌後浮起一絲淺淺的笑,笑得悲哀而苦澀,“上蒼對人從來都是公平的,玉家人似乎擁有讓世人羨慕的一切,但也擁有著讓世人畏懼的……那是上蒼對玉家的懲罰!我們不親手殺人,但助你們又何償不是殺人?助你得天下……不親手取一條性命……這都是玉家的宿命與……可悲的原則!”


    “無緣,雖然你說過助我……甚至這一刻我們的手還是握在一塊,但是……”皇朝的眼光緊緊盯在玉無緣麵上,似想從那樣平靜無波的臉上透視著什麽,“但我卻無法真正的把握住你!風夕是我無法捕捉的人,你卻是我永遠也看不透摸不清的人!”


    玉無緣淡淡一笑,抽迴自己的手,站起身來,兩人身高相近,目光平視,“皇朝,你隻要知道一點就可以了:在你未得天下之前,我絕不會離開你,玉家的人對於自己的承諾一定會實現的!”


    “駙馬!駙馬!風王迴無迴穀了!”帳外忽傳來急促的叫喚聲。


    兩人聞言急步出帳,但見對麵白鳳旗飛揚於暮色之中,格外鮮明。


    “她似乎永遠在你的計劃之外。”玉無緣看著對麵湧動的風軍,聽著那遠遠傳來的歡唿聲,微微歎息道。


    “風惜雲---實為勁敵!”皇朝目光遙望,神情卻不是沮喪懊惱的,反而麵露微笑,笑得自信而傲然,“與這樣的人決戰才不負這個亂世!這樣的天下、這樣的人才值得我皇朝為之一爭!”


    “無迴穀之戰或要正式展開了。”玉無緣抬首望向天空,暮色之中,星辰未現,“其實無迴穀不應該是你們決戰之處的,你的另一步奇兵……”


    “那一步奇兵連我都未敢肯定,風惜雲她豈能算到。”皇朝負手而立,紫色的身影在暮色中顯得高大挺撥,一身傲然的氣勢似連陰暗的暮色也不能掩他幾分。


    “王,您終於迴來了!”


    風軍王帳中,風雲諸將一把衝進來興奮叫道,就連傷勢未好的修久容也來了。


    “嗯。”相較於眾人的興奮熱切,風夕卻太過平靜,甚至還帶著一絲淡漠。


    “久容,你的傷勢如何?”眼眸輕輕掃過修久容的麵容,那臉上的傷口因傷處特殊不好包紮,所以隻是以傷藥厚厚的敷在傷口處,凝結著血,粗粗黑黑的一道,襯得那張臉十分的恐怖,心不自覺的一抖,眸光微溫而痛。


    “謝王關心,久容很好。”修久容躬身道謝,微微抬臉,臉上是一片坦然,未有痛,未有恨,未有怨,未有悔!


    “傷勢未好,不可出營,不可吹風,不可碰水,這是王命!”風夕的聲音冷靜自持,但語意卻輕而柔。


    修久容聞言的那一?x那,眼眸一片燦亮,抬首看一眼風夕,垂首,“謝王!久容知道!”


    風夕微微頷首,轉首看向齊恕,“齊恕,我不在之時,穀中一切如何?”


    “嗯……”齊恕聞言不由看看其它三人,他三人同樣看看他,“嗯,自王走後……嗯……”


    這要如何說呢?齊恕看看安坐於椅上等著他報告一切的風夕,想著到底要如何說呢?


    基本上,在風夕離穀後,這穀中……嗯,風雲騎基本上沒有做什麽事,至少沒有與華軍交過一次鋒,可是你要說沒做事,可他們又做了一點點事,隻是不大好拿出來講罷了。


    五月十五日辰時。


    他們前往豐息的帳中聽候安排,隻得到一個命令:在巳時完之前要找到一百三十六塊高五尺以上、重百斤以上的大石頭。然後豐公子便瀟灑的揮揮手示意他們退下,而他自己---據說---閉目養神半日,未出帳。


    因王說過,不在之時必得聽從蘭息公子的命令。所以他們雖一肚子疑問,但卻依然領人去找石頭,動五千將士,總算趕在巳時完之前將一百三十六塊符合他要求的大石采迴。


    五月十五日酉時。


    豐大公子終於跨出營帳,指揮著一幹士兵們將大石頭全搬至兩軍相隔的中心地,然後揮退那些士兵,就見他一人在那觀摩了半晌,再然後就見他袖起……石落……袖起……石落……那一百三十六塊、上百斤重的大石,公子爺他隻是輕鬆的揮揮衣袖,那些石頭便全都聽話的落在某個點上。


    待弄完了一切,豐公子拍拍手,然後丟下一句:所有風雲騎將士,皆不得靠近此石陣三丈以內!


    他們跟隨風夕久已,自問也熟知奇門陣法,但對於他擺下的那個石陣,卻無法看出是何陣,隻是稍靠得近,身體便不由自主的生出顫栗之感,仿佛前麵有著什麽十分可怕的妖魔一般,令他們本能的生出畏懼之感。


    五月十六日。


    華軍一名將軍領兵一千探陣,當他們稟告於豐息時,豐大公子正在帳中畫畫,畫的是一幅墨蘭圖,聞得他們的稟告,他連頭都沒抬,手更沒停,隻是淡淡丟下一句:讓他們攻吧。


    而結果……那一次,是他們第一次見識到這個與女王齊名的蘭息公子的厲害與可怕之處,也打破了他們心中那個看起來溫和無害的公子形象!


    一千華軍進陣,卻無一人生出!陣外的他們清清楚楚的看到……看到那一千華軍全部如被妖魔附體一般完全喪失理智自相殘殺……他們並未出戰,隻是看著,但比起親自上陣殺人……這……更讓他們膽寒!


    曾經以為血鳳陣已是世上最血腥的陣法,但眼前……這才是世上最兇、最殘的陣法!血鳳陣至少是他們親自參與的戰鬥,那些熱血還有是他們自己揮灑的!可眼前的……未動一兵一卒……那些華軍的刀劍毫不猶豫的砍向自己的同伴,砍得毫不留情、砍得兇殲無比……但見斷肢殘臂飛落,鮮血飛濺……原來站在陣外看著敵人自相殘殺竟是那樣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那一刻,他們對於這個總是一臉雍適淺笑的蘭息公子生出一種畏敬,表麵那麽溫和可親的人,出手之時卻是那般的殘而冷!而對於王,他們隻有敬服,那種從心底生出的願誓死追隨的敬服!


    五月十七日。


    華軍的駙馬皇朝竟親自出戰。


    他們即往豐息帳中稟告,想這聲名不在他之下的皇國世子都親自出戰了,他應該緊張了一點吧。誰知……當他們進帳時,豐大公子正在為一名侍女畫象,旁邊還親密的圍著---不,是侍侯在他身旁---另三名侍女(雖然稍微靠得近了一點點),聞得他們的稟告,豐公子總算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微微頓筆,然後淡淡一笑道:知道了。說完他又繼續作畫,他們走出帳外時還能聽到他的笑語:荼詰,眼中的笑意稍微收一點,這樣才是端莊的淑女。


    而陣前的皇國世子也並未攻過來,隻是在陣前凝神看了很久,然後又退兵了。


    而那一天,聽說公子一共作畫二十二張。


    五月十八日。


    華軍未再派兵出戰,但來了一個白衣如雪的年輕公子,隨隨意意的走來,仿佛是漫步閑庭,到了石陣前也隻是靜靜靜的站著,卻讓他們一下子覺得那些大石頭忽都添了幾分仙氣,仿佛是仙人點過的頑石,自有了幾分靈氣。而白衣人那樣的仙姿天容與這個血腥可怖的石陣實在格格不入,那樣的人似乎應該出現在高峰秀水之上才是。


    他們例行稟報於豐息,本以為隻來了這麽一個敵人,豐公子大概頭都懶得點了,誰知正在彈琴的豐大公子卻停了手,迴頭盯著他問道:你是說玉無緣來了?說完也不待他迴答即起身走出營帳。


    石陣前,一黑一白的兩位公子隔著石陣而立,一個高貴雍雅,一個飄逸如仙,一個麵帶微笑,一個神情淡然,彼此皆不發一語,默默注視,氣氛看似平靜,卻讓他們所有人皆不敢近前一步,隔著數丈距離遠遠觀望著,天地間忽變得十分的安靜,似乎僅有風吹拂著那黑裳白衣發出的輕微聲響。


    後來,那兩人---他們隻看到白衣與黑衣在石陣中飛過,仿佛飛仙互逐,都是十分輕鬆的、悠閑的足不沾地的在陣中穿越,卻又快速異常,往往白衣的明明在左邊,可眨眼之間他忽又出現在右邊,黑衣的明明是背身而立,可?x那間他忽又變為正麵對你……時而飛臨石上,時而隱身於陣,那些石頭有時會飛起,有時會半空粉碎,有時會自動移動……可那些都不是他們關注的,他們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追著那兩個人,而那兩人自始至終都是麵不改色的,神態間都是十分的從容淡然的,他們似乎並不是在決戰,他們……他們隻是在下一盤棋而已!


    再後來,那兩人又各自陣中走出,仿佛中間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一樣的輕鬆,各自迴營。


    聽說,那一夜公子在營中打坐未息。


    五月十九日,無事。


    曾問公子,以無迴穀雙方的兵力而論,風雲騎遠勝於金衣騎,為何不一舉進攻將華軍殲滅?


    他的迴答卻是,風王隻托我守好無迴穀,並沒要我進攻。


    五月十九日申時末,王歸。


    “齊恕。”


    清亮的聲音再次響起,齊恕不由驚醒,抬首看去,王正靜看著他,等候他的迴答。


    “嗯,王,營中一切安好。”齊恕覺得隻有這麽一個答案。


    “喔。”風夕卻也並不追問,淡淡的點點頭,目光移過,帳外豐息正從容走來,手中輕搖著一柄折扇,扇麵一幅墨蘭圖。


    “王,皇國爭天騎已至無迴穀,我們……”程知急急稟報。


    “我知道。”風夕擺擺手,看向豐息,起身離座,“這幾日實在有勞公子了,惜雲在此謝過。”


    “息並無功勞,風王無需言謝。”豐息微微一笑道。


    “王,您如何迴得這般快?皇國爭天騎出現在此……難道您路上未曾遇到他們?”齊恕問出疑問。


    “鹿門穀內我襲殲五萬爭天騎。”


    眾將聞言皆不由眸光閃亮的看向他們的王,臉上一片敬慕,而豐息的眼光卻落在風夕的眼眸上,那雙眼眸如覆薄冰,冰下無絲毫喜悅之情!


    風夕眸光微垂看一眼自己的手,然後負手身後,“攻晏城的是五萬大軍,射殺包承的是秋九霜,但是五萬之後還有五萬,晏城攻破之後,他們兵分兩路,秋九霜必是領兵繞華、風交界北之蒙山而來……皇朝……這一招實出我意料之外!”


    “王,華軍方麵現兵力大增,而我軍損傷不少,是否要傳令謝將軍增派禁衛軍?”齊恕不由請示道。


    風夕卻不答他,目光落在豐息身上,然後淡淡一笑道:“無迴穀此次多熱鬧,四大名騎已集三大騎,豈能少了豐國的墨羽騎呢,你說是嗎?蘭息公子。”


    豐息抬目看向風夕,隻見她一臉平靜淡然,一雙眼睛又亮又深,如冰般亮,如淵般深,無法從中窺視一絲一毫的心緒。


    “風王若需墨羽騎效力,蘭息豈有二話。”終於,豐息垂目答道。


    “王,這豈……”諸將聞言不由一驚,皆有勸阻之意。


    風夕卻一擺手製止他們,優雅的坐迴椅上,眸光從容掃視部將,“你們可能還不知道,無迴穀戰後,我們白風國與黑豐國將締結盟約,兩國誓為一體,福禍共進。”


    營中諸將一聽不由麵麵相覬。


    “各位可有異議的?”風夕的聲音清而冷。


    “我等遵從王命!”諸將齊齊躬身道。


    “蘭息公子,我想你應該早就準備好了吧?墨羽騎是隨時可開到風國吧?”風夕的眸光再轉向豐息,輕而幽冷。


    豐息聞言卻靜靜的看著風夕,幽深的眸光緊緊盯著風夕的眼睛,這樣冷靜的目光,這樣冷漠得不帶一絲情緒的目光從未從風夕眼中出現過,風夕從未從如此麵對過他!


    “蘭息說過,墨羽騎隨時願為風王效力。”良久後,帳中才響起豐息優雅的聲音,優雅的聲音凝成一線,不起一絲波瀾。


    “那麽……”風夕的目光重掃向部將,“齊恕,以星火傳令,令良城守將打開城門,讓墨羽騎通行!”


    “是!”齊恕領命。


    “無迴穀所有將士,除守衛外,今晚全體休息!”風夕再吩咐道,“明日辰時所有將領王帳集合!”


    “是!”


    “下去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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