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安問道:“奶奶怎麽又歎氣了?”


    “老八這會兒到哪了?”陶老夫人問。


    靜漪迴頭看看座鍾,輕聲說:“該到西安了。要晚上才能到南寧呢。到了會來電報的,奶奶別擔心。”


    “老八是高高興興地走的,奶奶在家也高高興興的吧。”爾安忙說。


    陶老夫人笑笑,道:“我高興。”說著伸手拉了靜漪,“靜漪不走,我就更高興。”


    爾安愣了下,問道:“怎麽?”


    “大姐,我推遲些日子再說。”靜漪低聲。


    “還沒告訴母親吧?你可真沉得住氣。”爾安聽了這消息,自然心裏是舒坦的。可是麵上卻不怎麽表露出來。“風一陣,雨一陣的,說不走,又不走了。”


    靜漪不語。


    陶老夫人板了臉,作勢攆爾安走,說:“去去……來家住了這麽久了,也不說早些迴去。傅姑爺和孩子們,你也不上心?”


    “上心、上心。過兩日我就迴南京了的,奶奶。”爾安笑起來,看看靜漪。想到陶驤,又有些黯然。靜漪看出來,就更沉默了。爾安就說:“從前都是八妹在這裏陪著奶奶的,不如這幾日,我來陪著奶奶好不好?”


    “要你獻殷勤,漪兒在這,不用你。”陶老夫人笑道。


    爾安也笑了,看看靜漪,點頭。


    她要走時,靜漪起身送她出來。


    爾安看了靜漪,離了老太太跟前,便沒有了愉快的樣子,不禁也歎口氣,說:“知道你為老七擔心,可也別太過了。老太太和太太都是經過大風浪的,在她們麵前不必強裝笑顏,她們都懂的。你若是這樣委屈自己,難過的還是你——老七的能力,你不是不知道,困難也許有,定是一時的。信他就是了。我前頭看看姑奶奶去,晚上再來。你也乏了,陪著老太太歇歇吧。”


    靜漪點頭。


    爾安走了,她站在外頭看了一會兒雨。


    已是初夏,院子裏花木都蔥蔥蘢蘢的,被雨水浸潤著,綠色就見了深。一層一層地疊著,濃的化不開,生命力是無邊無際的……她聽到老太太在裏麵喚她,忙迴身打簾子進門。抬眼卻看到老太太已經走了出來,正在桌案邊提筆作畫。


    “奶奶,怎麽有這個興致?”她走過去。


    日常老太太也是習字作畫的,像今天這樣的日子,倒難得她肯動筆。


    靜漪看時,畫已經得了半幅——簡單的寫意畫,筆觸簡練,寥寥數筆,將屋簷下微微仰頭望著天空的女子勾勒出來。雖是一個側影,畫中人容貌服飾,神態動作,卻唿之欲出……果然一旁的金萱先笑道:“分明是七少奶奶了。老太太畫的真好。”


    陶老夫人運筆如飛,刷刷地沿著宋宣往下走,那畫中美人的裙袂輕輕一收,便成了。她擲了畫筆,問道:“怎麽樣?”


    靜漪細看著,輕聲說:“好。”


    陶老夫人有點得意,提了毛筆,將題跋寫上,用了印,就是一幅很好的人物寫意了。


    “奶奶,這幅畫送我好不好?我好好收著。”靜漪在一旁看著。


    陶老夫人卻說:“這個不給你,我要自個兒留著的。”


    靜漪笑著,細看畫中人的模樣,有些不信那就是自己,可是氣度韻致,分明就是。


    陶老夫人笑道:“明兒讓人拿去裱了。等以後我不在了,你再收著,留個念想兒吧。”


    “奶奶,長命百歲。”靜漪輕聲說。


    陶老夫人爽朗一笑,道:“我老人家都不忌諱,你這個小孩子忌諱什麽?長命百歲……小孩子不懂,有時,長壽難捱。”


    靜漪卻點了點頭。


    陶老夫人抬手戳了戳靜漪的額角,恰點在她那顆胭脂痣上,笑道:“小鬼,在家裏就安安心心地等著老七迴來,別胡思亂想。陶家的男人,過慣了刀尖舐血的日子;陶家的女人,也就抗得了火熱水深。你的日子還長,沉住氣比什麽都強。”


    靜漪又點了點頭。


    這時候陳媽進來說該用午飯了,陶老夫人便和靜漪一道用了。飯後她就打發靜漪迴去,隻說不用她陪著。靜漪見老太太一切如常,也就放心地走了。


    許是這兩日頗費心神,格外勞累些,靜漪迴到居所,進了臥室便躺下了。原本隻打算睡個午覺,躺倒便沒有再起來。晚飯時陶夫人打電話來問,張媽去看了看,迴話給夫人,說少奶奶還在休息。陶夫人便沒有硬要叫她起來。不過等張媽電話一放,臥室裏卻有了響動。


    張媽看趴在臥室門口的白獅先爬起來拍著門,不一會兒,穿著睡衣的靜漪便開門出來,有點驚慌地問:“什麽時候了?我怎麽睡了這麽久……張媽你們怎麽也不叫我?”


    “太太說這些日子都辛苦了,少奶奶也是,還說讓您多睡會兒的。等會兒讓廚房給您送晚飯過來。少奶奶隻管好好兒睡一覺就是了,看您有些日子沒睡好了。”張媽說。


    靜漪抹著額上的薄汗,問:“秋薇呢?”


    張媽說:“昨兒月兒淘氣,把大少奶奶那邊小鬆姑娘的鏡子跌壞了,央及秋薇和她一起出去買一個。我看家裏沒什麽事,就允她們去了。說一個時辰就迴,也差不多了。”


    靜漪聽了點頭,看張媽是有話要問的樣子,示意她盡管說。她坐了下來,白獅過來,她摸摸白獅的背毛。


    “少奶奶,行李收拾的差不多了。”張媽道。


    靜漪說:“張媽,我行程推遲了。”


    張媽輕輕哦了一聲,眼中閃過絲驚喜,握在身前的雙手瞬間鬆開,在腿上輕輕一拍,又要極力克製住自己不在主子跟前失態,聲音顫著,輕輕地說:“那……敢情好,少奶奶。敢情好……不急、不急……少奶奶口渴不?我去給少奶奶泡茶。”


    “我不想喝茶,來杯咖啡吧。”靜漪見她這麽高興,道。


    “好!少奶奶請等著……我馬上就去。”張媽說著便下樓去了。


    靜漪獨自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隻覺得家裏太過靜了,不禁在起居室裏看了看,目光落在屋角的收音機上。那落地收音機從她來了,沒有開過幾迴。她過去,研究了下收音機上的按鈕,照著英文標示,擰開。收音機發出沙沙的聲響,間或有尖細的音流傳出。她不住調著頻道,把按鈕擰的哢吧哢吧響,終於收到一個廣播電台,女播音員抑揚頓挫的聲音,緩慢的像機器發出的,倒是挺厚重。女播音員預報說下麵重播今天早上的新聞。靜漪起身在一旁的圈椅中坐下,托著腮聽。


    前麵兩條倒沒什麽新奇的。報的是南京的特使來蘭州的行蹤。這個靜漪是知道的,聽著覺得乏味,見張媽端了咖啡上來,她聞到香噴噴的味道,頓時覺得肚餓,起身過來時,便聽到廣播裏在說,據隨軍記者前方報道,西北軍平叛部隊在距離迪化兩百公裏處與叛軍激烈交火兩日,雙方均傷亡慘重。最高指揮官陶驤在撤退途中又遭遇叛軍伏擊,僅攜部分精銳力量突出重圍,目前下落不明。據後方指揮官判斷,陶司令可能往兩個方向去……靜漪聽到嘩啦一聲,轉眼便看到張媽將托盤重重地放在了茶幾上。


    張媽拿起雪白的抹布擦著咖啡壺裏灑出來的一點咖啡。


    靜漪再聽廣播,已經播送完畢,隻剩下沙沙的電流聲。她隨手關了收音機,過來坐下,看看張媽,道:“別慌,張媽。這又不是官方消息。”


    “是,少奶奶。”張媽雖是這麽說著,倒咖啡的手還是發了顫。


    靜漪阻止她,表示自己來。張媽守在一旁,看靜漪鎮定如常,也慢慢地沉下心來,聽著靜漪說:“明日待我細細打聽一下的。我想總不至於的。”張媽剛剛沉下去的心就又浮上來,禁不住轉過臉去,悄悄擦了下眼角。


    靜漪看到,輕聲說:“張媽,你對七少爺可真是好。”


    張媽又擦眼角,說:“七少爺是二太太拿命換來的……二太太那麽好的人,留在世上的就隻有七少爺了……二太太對我有恩,七少爺待我也好……”她絮絮地說著,仿佛千言萬語,不知該從何說起。


    靜漪捧了咖啡杯,啜一口。


    咖啡裏什麽都沒有加,喝下去從嘴裏苦到心裏去。


    她呆了半晌,任由這苦澀肆虐……


    晚飯是讓人送來了,靜漪卻沒有下去吃。


    月兒和秋薇迴來,她打發她們和張媽在下麵吃晚飯,自己卻在樓上踱著步子。秋薇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見她臉色嚴峻,隻得小心伺候。


    直到睡前,靜漪上了床,發現一向在睡覺去話格外多的秋薇今晚迴來之後就沒有怎麽開過口。她關燈前,看到秋薇鑽進被窩裏,發現自己在看她,便悄悄背過身去……靜漪問道:“今天在外麵,可是出了什麽事?”


    秋薇說:“沒有。”


    “那是見過什麽人?”靜漪又問。


    秋薇搖頭。


    靜漪便不問了,伸手關了燈。


    聽得到秋薇的唿吸聲。秋薇向來好眠,躺下不一會兒就要睡著的,今日卻也不曾入睡,輾轉反側。


    靜漪原本睡眠便輕淺,又因為晚上喝了杯咖啡,雖是躺下了,頭腦卻越來越清醒似的。很多念頭在腦海裏飛快地閃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隻是被子裹的嚴實,她身上漸漸覺得熱,想要踢開,卻一時也踢不開。正在煩躁,被子被掀到了一邊……她試圖翻身,還沒有動,人已經靠在了一個結實灼熱的胸懷裏。她心猛跳,想說話,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來。身子被擁的緊緊的,越來越緊,緊的她腰都要被勒斷了似的……心跳的猛烈,並且隨著噴到她頸間的灼熱的唿吸,跳的越來越猛烈。簡直是不受控製的,四肢百骸都在發顫。


    “漪。”這一聲喚,低沉而沙啞,仿佛隔了重重的山、重重的水,才鑽進她耳蝸裏來的。


    她想轉身,被他牢牢地箍著,想問他怎麽這時候迴來了……不是說被困山裏、下落不明麽,怎麽就迴來了?既是迴來了,可見新聞都是假的。


    心頭盤踞的恐慌瞬間被驚喜占據了領地。


    “陶驤……陶驤……”她低喃。


    沒有迴應。也許是又不高興她這麽叫他了。


    她迴手,想要摸摸他的臉,濕乎乎的。他這麽快迴來,定是跑了一路,滿身的汗……她握了他的手,緊緊的。隻一會兒,他抽了手,也鬆開他的懷抱。她身上頓時鬆快了。但他灼熱的胸膛一撤離,她背上就一涼。不過是這麽會兒工夫,她已經依賴他的溫暖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仍是潮濕黏膩,細看,竟是血紅色的。


    她頓時僵住,翻身坐起來,看到陶驤坐在床沿上,背對著她,顫著聲叫道:“陶驤?”


    他的軍裝又髒又破,還有幾處破了洞。


    她靠近些看,那破洞的地方,竟然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血……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幾乎尖叫出聲,伸手抓了他的肩膀扳過來,一張血肉模糊的臉便對著了她……


    “陶驤!”靜漪唿的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她死死的揪住襟口。大口喘著粗氣。


    秋薇被她的喊聲驚動,急忙爬起來,問道:“小姐,小姐你做噩夢了?”她摸到枕邊的琉璃盞,過來開了床頭燈,看到靜漪臉上的汗順著鬢角留下來,額頭上更是冒著豆大的汗珠子。她趕緊放下琉璃盞,迴身從暖瓶裏倒了水,給靜漪擰了一條毛巾來擦汗。


    靜漪渾身無力,接過毛巾來,覆在臉上。


    眼前一黑,剛剛夢裏陶驤那血肉模糊的影子便再次出現在眼前,她低·吟一聲。


    ——————————————


    晚上七點左右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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