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隻是因為天熱的緣故,杜氏母親卻判斷她這也許是盜汗,請了醫生來給她看。醫生倒說不妨,不肯給開藥,隻是讓她靜養。時間一日日地過去,她雖已經好了,看著嫡母還是為她著急,也不忍心。嫡母要她吃什麽,她也就順從的吃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好像多日沒有照過鏡子,偶爾看一眼,倒覺得自己胖了些。帶來的衣服卻還是合身的。可見這陣子,她變化不大。


    她又看看爾宜,還在那裏等著迴信兒呢。抬手對她搖一搖,笑了下。


    幸虧有爾宜和瑟瑟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製造出來的噪音。不然每天進出這裏的人,都生怕觸到她什麽傷心事似的,小心翼翼地對待她,她還真就受不了了。


    “老八,你就拿奶油曲奇餅來好了……就是你昨兒出去帶迴來的那種。”雅媚仰頭對爾宜說。爾宜應聲進去了,雅媚才說:“我看你最近點心也吃膩了。老八昨兒帶迴來的曲奇餅還挺好的。”


    “八妹是去探望文謨了?”靜漪問,目光向前。


    瑟瑟正在水池邊,和她的看媽一同玩著水。水池裏蓮花開的正好,瑟瑟水紅色的裙子,和水紅色的蓮花交相輝映,她玩的高興,咯咯的笑著。


    “說是去買書,順道的。”雅媚說。


    靜漪點點頭。


    她原本以為陶驤走,爾宜會先跟著迴去。爾宜卻堅持留下來。每日陪著她,雖然隻是早晚和她聊聊天解悶兒,照舊出去玩,可她也覺得難得。總覺得爾宜年紀小,性子活潑些,愛玩。如今卻越發看出來是個少年老成的。


    “程伯母過幾天該迴北平去了吧?”雅媚問。


    靜漪點點頭。


    “早就該迴的了。”她說。姑母小住一陣子,隨無瑕迴了上海。商議好的,父母親和姑母會一同從上海迴北平。眼下歸期未定,都是因為她。


    “聽說程伯父昨日到了。這陣子程伯父往來寧滬之間,相當之辛苦。”雅媚說著,看爾宜親自端了咖啡來,笑著點頭,“你倒也快。”


    爾宜把咖啡和曲奇餅放下。給雅媚倒了咖啡,她和靜漪都是牛奶。


    靜漪拿了曲奇餅泡牛奶,爾宜就說:“七哥最愛這麽吃……我跟文謨說,這兩盒曲奇餅都歸我了。今兒咱們吃這盒,另一盒拿迴去歸七哥。不過八成兒最後還是歸了麒麟……”


    “老八,牛奶給我。”雅媚打斷爾宜。


    爾宜邊遞牛奶給雅媚,邊看靜漪——曲奇餅泡軟了,一半落盡牛奶裏,剩下半塊在手中。她同那半塊曲奇餅一樣,都有些不知所措似的——爾宜給她換了杯牛奶,說:“天氣好熱。”


    靜漪點點頭,說:“可不是麽。”


    在沒有什麽好說的時候,天氣就是最好的話題。


    “二嫂,你做青梅酒了麽?”爾宜問道,“文謨昨天忽然說起青梅酒。他好多了,預備迴桂林靜養。我仿佛記得二嫂說過今年要做青梅酒的。”


    “有。不過不多。都給文謨吧。”雅媚笑道,“也不知做的好不好呢,頭一迴在南京長住,什麽都想試一試的。這可是試驗品,不好喝,迴頭不要罵我。”


    “他麽,有酒就喜歡的。給二哥留一壇,迴頭我們也帶一壇吧。”爾宜這迴說話小心了些。


    雅媚會意。她轉頭看著瑟瑟,拍手叫道:“瑟瑟快過來!”


    瑟瑟玩的身上濺了水珠子,跑過來時,額上也有汗。過來了,倒不去找雅媚,非要擠到靜漪的椅子上來。


    “這麽熱的天,瑟瑟,你要把小嬸嬸纏磨地難過了。”雅媚要拉瑟瑟。


    瑟瑟嘟著嘴,靜漪給她擦著小下巴,笑道:“沒事的,我不熱。”


    雅媚看她給瑟瑟喝牛奶——也真是的,這天氣,她們行動都要出汗的,靜漪卻似乎沒有這個困擾。此時在陽傘下,靜漪的臉色比平時看起來要好很多——雅媚隻顧了看靜漪,被靜漪發覺,問:“二嫂,又看著我出神做什麽?”


    雅媚迴神,說:“我琢磨著挑個晚上出去吃西餐、看電影好不好?整日悶在家裏可不好。”


    “二嫂忘了,咱們還得選一日去我母親那邊吃飯呢,不是說讓你定時間?”靜漪提醒雅媚。


    她心裏明白,父親昨日到了,按道理她該過去拜見的。前兩次父親都沒有住下,她又尚在病中,雖然是現成的借口,雅媚卻大概也已經覺察不對勁兒,這一迴不去,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了。


    “哎喲,我還真的把這事兒忘了,瞧我這記性。”雅媚懊惱,想了想,說:“就明天晚上如何?你們二哥今天晚上有應酬。也不知道是什麽重要的事情。今天程伯母過來,我就同她講……程伯父也是太客氣,昨日一到,便讓三哥轉告禦之,晚上一同用餐。”


    靜漪笑笑。


    父親和三哥,是在這樣的小事上,都不會失禮的人。雖然沒明說,應該是向陶駟一家照顧她表示謝意的……可是名義上,她已經是陶家的人了。


    “那麽今晚咱們就去看電影?我請客好不好?”靜漪靠著瑟瑟。


    瑟瑟喝著牛奶,嘴邊一層白色絨毛似的,看著有趣。


    她親親瑟瑟的蘋果臉,熱乎乎的。


    也不知怎的,就覺得心裏酸軟起來……聽著雅媚說:“虎妞兒,拿報紙來,我看看今天有什麽電影。”


    爾宜不等虎妞走,就報了一串電影出來。


    雅媚含笑道:“也不知你這些日子,到底是照顧病人呢,還是怎的?先就把這些給摸了個透。”


    “每天把報紙看三兩遍,不用特地記,也就記住了。”爾宜微笑著說。


    雅媚點了點她,分明不信,可也不揭穿,倒來問靜漪:“你選一部?”


    “去看個外國片子吧。我有很久沒看外語片了。”靜漪說。


    三個人來來去去地商議著究竟看什麽,外麵來人說程夫人來了。雅媚忙起身去迎接。瑟瑟是極喜歡胖胖的程奶奶的,聽到說來了,一溜煙兒跟著她母親就去了。


    “瑟瑟當心些,別跑。”靜漪慢些,看瑟瑟蹬著小胖腿跑著,頭也不迴,有些著急。


    爾宜便說:“七嫂,


    程夫人是同索雁臨母女一道來的。她們這些日子常來常往的,同雅媚既是世交,雅媚又爽快好渴,彼此已經有些熟不拘禮。杜氏進來便嚷嚷熱。靜漪看嫡母穿著闊袖香雲紗的旗袍,滾圓的身子比之以往竟更胖了些似的,忍不住有些想要笑。靜漪見索夫人果然香雲紗配了黃油鑽的首飾來的,不禁莞爾。


    索夫人母女則是保養的極好的最佳範例,都是高個子、好身段,就更加襯的杜氏渾圓……看著靜漪笑,杜氏便說:“你這個丫頭,又要取笑母親了。”


    “沒有的事。母親這樣很好的。”靜漪說。


    索夫人也對她微笑點頭,道:“這樣穿戴的確不錯,十小姐眼光好。”


    靜漪輕聲道:“哪裏。”


    杜氏看看她,說:“好像比昨兒又耐看一些了……你這頸子上的紅包是怎麽迴事兒?雅媚,你家裏有蚊子?”


    “程伯母,夏天呢,這屋前屋後的草木又多,蚊子是有的。我看不住蚊子的。”雅媚可不同杜氏客氣,笑道。


    幾個人都笑了,杜氏偏要板著臉道:“那我把靜漪放在你這裏怎麽能放心?”


    “放我這裏這麽久了,程伯母,現在反悔可也來不及了。再說您家那姑爺,可也說了,到時候來接走的。接走的時候缺斤短兩,我也得落埋怨。您瞧我這可勁兒的想法子把靜漪喂胖點兒,就是怕你們呢。”雅媚笑著。


    “我那姑爺可是忙的不見影子了。”杜氏皺著眉,手上紈扇揮了揮,仿佛蚊子就在眼前,“早早的,太陽還沒落山,你就把艾香點上。小十最怕蚊子……這孩子也不知怎麽就那麽招蚊子。”


    “母親,瞧您說的。”靜漪被嫡母說的,忍不住要去抓頸上的紅包。


    “別抓。抓了留下疤,迴頭老七嫌有疤,不接你迴去,我可更落下大不是了。”雅媚幹脆也開起玩笑來。


    靜漪隻覺得被蚊子叮咬之處,奇癢難耐。她臉紅著,對她們無可奈何。


    雁臨看她窘,笑道:“牧之最近是不能來的了。要不然,恐怕早就親自來接你迴去了。”


    “一倒出出空來就會來接的了。”雅媚笑道。


    靜漪不出聲。


    最近她們在她麵前議論陶驤,都有些顧忌。今日不知為何,總要提到他。


    她隱約地知道陶驤被緊急調迴蘭州又是跟時局有關。女一中的爆炸案,查明是馬家做的。逄敦煌被洗脫了嫌疑的同時,西北軍與馬家的恩怨也再次被挑了起來。倒沒有人同她說這些,她也不去看報紙上的時評。但是以她對陶驤的了解,加上父親慘遭橫禍的陸岐,往下必然有一場惡戰。馬家偏安一隅,虛實不明,此戰會持續多久、結果如何,其實對陶驤來說,至關重要……


    “靜漪。”索雁臨輕聲叫她。


    “三嫂。”靜漪迴神,發現這裏隻剩下她和索雁臨,還有懷裏的瑟瑟了,“母親她們呢?”


    “二嫂帶她們去參觀地下室了。其實母親是嫌外麵熱。”雁臨微笑著,也逗弄著瑟瑟。


    瑟瑟好性子,本來就不認生的,隻不過像索雁臨這樣時時處處都維持著標準的優雅貴婦形象的女子,難得同孩子玩耍的。此時靜漪看她一身象牙白色蕾絲洋裝,胸前一掛珍珠鏈子垂下來,因珠鏈上一枚造型奇特的墜子,做了鑽石海豚的形狀,倒給瑟瑟拿在手裏玩了一會兒……她也忍不住微笑。


    “有時候我也想,有女若此,夫複何求?”索雁臨輕聲歎息。


    瑟瑟玩膩了海豚,又開始對索雁臨的洋裝感興趣。


    這迴靜漪要瑟瑟別去亂動,雁臨卻不介意,索性把瑟瑟攬過去,說:“反正我的衣服,也隻穿這一迴……洗都不要洗的,不怕。”


    靜漪素知她生活奢侈,婚後已經收斂許多,不想穿衣上的習慣仍然不改。她看雁臨今天的表現有些異樣,想問,又覺得不便,隻得問:“母親有沒有說什麽時候迴北平?”她在擔心,因為她的緣故,母親返迴北平一再拖延。姑母在這裏時已經著急迴去了,因得到大表哥的信兒,說是大表嫂剛剛驗出,也有孕在懷……“我這裏已經是好利落了的。若母親因為我的緣故,我實在是有些……”她說著。


    “並不都是你的緣故。”雁臨聽她這麽說,抬眼看看她,微笑。“父親也有事情沒有辦妥當。他前陣子都在上海,這幾日才過來見見這邊的老朋友。”


    靜漪聽著,半晌無言。


    父親所謂的見見老朋友,大約有不少,是從前北平政府的老政客、變臉成新貴;又不知是有多少新貴在內……父親如果想,他總是會左右逢源的。


    “靜漪,”雁臨又叫她,“二嫂剛剛說,明天你們一同過來晚餐。”


    “嗯。”靜漪點頭。雅媚當著索夫人的麵說起來,她總要維護嫡母的臉麵的,也就默然應允了。這是免不了的一程。她倒也不怕去吃這頓飯……“我知道。明天我們準時去的。”


    “母親說讓我瞧著辦。我知道你愛吃什麽。迴頭讓人做幾道你最愛吃的菜。”索雁臨顯得高興起來。


    靜漪看她,覺得這會兒,才是索雁臨來了這裏之後,真高興的一刻。


    她默不作聲地望著雁臨,雁臨被她看著,終於說:“靜漪,你的眼睛,真讓人受不了。”


    “怎麽?”靜漪問。


    雁臨垂下眼簾,有點惆悵地說:“好像會說話。”


    靜漪竟笑了,說:“三嫂,難道你在追求我麽?從前那些男生,無論是情書還是談天,總是要說一句‘你的眼睛仿佛會說話’……不能當真的。”


    “擱在你身上,這句話就得當真……我下半年可能去美國一趟。”雁臨說。


    “旅行?”靜漪心裏一動。


    “不是。去做一個徹底的檢查。”雁臨解釋,“不知道結果究竟怎樣。”


    “會沒事的。”靜漪說。她沒有說到底是什麽樣的檢查,靜漪卻有些明白。


    “但願如此。”雁臨沒有抬頭看她,隻顧著和瑟瑟玩。“靜漪,有時候男人難過,礙著麵子,並不會說個明白。越是在意,可能越是不會說。你懂我的意思嗎?”


    靜漪看著雁臨那盤在腦後的精致的高髻上,點點鑽石如星如月,耀眼生輝。


    她沒有說話。


    “你好好保養。還有希望的。”雁臨抬頭,對靜漪微笑,“我如今常常會希望,有一日兒女繞膝。雖說在你麵前,現在說這些,恐怕是引你難過,有些不對。但是我同你,大可拋了那些客套話。這是我的肺腑之言。孩子,你若是不想生,陶牧之這樣的男人,並不愁有人願意替他生……當然他稀罕不稀罕,則另當別論。”


    “三嫂……”靜漪開口,笑笑,“三嫂活脫脫是母親的口氣。這些話真不像三嫂說出來的。”


    雁臨微笑道:“好心同你講,你倒笑我滿腦子封建思想?我這些話,是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大家彼此感情好,或者至少抱著要好的心的。果真勉強不來的話,也就罷了。我雖未受洗,念書時卻在教會學校,總有些觀點,皈依了上帝。孩子是天使,有愛才會來,有愛才能留住。”


    靜漪倒真想不出來,自己要怎麽應對三嫂這番話。


    雁臨看她的樣子,伸手拍拍她的手背,說:“母親她們不在這裏,我才敢同你說這些的。母親這陣子寢食難安,總歸是因為帔姨不在了,她也答應了帔姨要照顧好你的緣故……”


    靜漪吸了吸鼻子,點頭。


    “三少奶奶、小姐,大太太要你們進來吃冰激淩。”秋薇跑出來。


    靜漪剛說了好,瑟瑟已經叫著說快些快些,小嬸嬸我要去吃冰激淩……靜漪被她拉著,一路幾乎腳不沾地地小跑著,進去,果然杜氏她們在客廳裏落座,頭頂風扇唿唿地吹著,茶幾上擺著冰激淩。瑟瑟乖巧,雖然想吃,還是站在一邊等著大人給她分派——她拿了勺子先給在一旁的靜漪吃,靜漪剛要張口,被杜氏瞪眼睛說:“都說了讓你忌生冷。”


    靜漪對瑟瑟眨眼,瑟瑟毫不客氣地把一大勺冰激淩塞進嘴裏去了。靜漪笑著,揉揉她的額發。


    “母親也真是的,不讓人吃,還讓人進來看著。”她說。


    “看看就好了。過陣子身子好了,有多少吃不得?對,瞧我,還有件事兒,靜漪,慧安明天也會到。要成婚了,家裏不讓她隨意出門。從姑姑那裏聽說你病了,她總想來看看你的。”杜氏說。


    靜漪怔了下,才說:“多麻煩呀。”


    “馬上就是一家人,再說她同你一向要好。”杜氏微笑。


    靜漪這才不言聲了。


    此時是五月裏,八月裏,慧安和之慎就要成婚了的。這也是轉眼間的事。


    想她那時候在家裏,帶著慧安四處遊玩,恍若昨日……


    ……


    隔了一日,陶駟一家三口和靜漪、爾宜一道來了程世運在南京的宅邸。


    除了陶駟,其他人都是第一次來。陶駟他們為了表示對主人的經意,早早下了車,進了大門,倒有半程是走來的。他記性很好,程儀在前頭引路,他倒也不用程儀指導,就給妻子弟妹做了向導。


    靜漪跟隨在陶駟夫婦身後,心裏倒也佩服。陶駟的確是心細如發的一個人,雖然看起來多數時候是滿不在乎的神氣,卻當真是心中有數的。


    別的她倒也並不往眼裏去,唯獨屋前兩株高大的金桂樹,看上去已經頗有年頭,引起她的注意來。


    “據說有三百多年了。我看,要成樹精了。”陶駟說。


    “八月裏,桂花香氣要飄出很遠去呢。”雅媚也喜歡,讚歎道,“靜漪,我記得怡園有棵年歲很久的銀桂?”


    靜漪想想,點頭稱是。


    父親生於桂花飄香的時候。每年慶生,都在桂花開的正盛的時節。那時她小,家裏的確是有這麽樣的一棵桂樹,母親抱著她立於樹下,父親走過來,將她接過去……她方有記憶吧,大約三四歲的,可到現在忽然的想起來,這模糊的印象裏的父親,身上有獨特的味道,被桂花香氣覆著……現在想想,恐怕是酒氣。而且,父親把她舉高了,她小手方能夠到那桂花……扯一扯,桂花落滿襟。


    她仰頭看看這桂樹。


    她成年了,桂樹卻仿佛更高了……


    她聽到陶駟夫婦叫程伯父、瑟瑟喊爺爺,迴過頭來,看到父親和母親出來了。身後是之忱和雁臨,之鸞和慧安,還有之忓……很多人站在那一處,在她看來,蔚為壯觀。父親還特地彎身同瑟瑟說話,神色頗為和悅。


    “父親。”她終於走過去,叫了聲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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