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走過去。


    陶驤隱約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也說不出來是什麽味道,也許是衣裳上沾了什麽,總之極淡……他看看她。她臉色還是紅馥馥的,臉上微微有笑意,目光中也有試探,稍縱即逝,還是被他看出來。


    “急著找我什麽事?”陶驤點了支煙。


    “並沒有著急……還是聽珂兒來說你今天迴來。”靜漪聽他這麽問,就問:“邊走邊說?”張媽剛剛提醒她時候不早了,該去老夫人那邊用晚飯了。她特意挑了件合適的衣服,看上去得稍稍隆重些,畢竟很久沒有參加這樣的聚會了。


    陶驤眯了下眼,煙氣朦朧中,看了她說:“先說吧。”剛洗過澡,身上鬆快清爽,他動都不想動。


    靜漪坐下,下意識地扯了下領口。有點熱,也許她真該把夾襖換了……這時節還這麽穿的,大概也隻有她了。


    她待要跟陶驤說,忽然覺得有點難以啟齒。


    等張媽悄悄地把藥碗收拾了下樓去了,她已看到他眉頭微皺似乎有不耐煩之意,到底又想了想才說:“是有點事要和你商議……”她便把事情的經過跟陶驤一一道來。


    她說的慢,陶驤也沒有打斷。


    他慢慢地抽完了那支煙,手就扶在沙發扶手上,聽她說下去。


    “……我想著,事已至此,想個好辦法解決了豈不是更好?難道真的又打了孩子、又攆了大人?這讓草珠以後怎麽活?冬哥是個挺機靈的小夥子,不如就讓他們成了親……”


    陶驤看了她一眼,靜漪就頓住了。


    她也知道自己這話說的有點兒牽強。把事兒拖到這地步,還機靈呢……棒槌還差不多。可她要想讓陶驤給出主意,這話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


    “廣叔手下的那個冬哥?”陶驤問。


    靜漪點頭道:“是。正是哈總管手下,就有點……他剛正耿直,知道手底下得力的人犯這樣的錯,處罰必定更嚴厲。要說東哥也該懲戒。可家裏培養一個兩個用得上的人也不易。要不是他實在犯難,也不至於拖成這樣,瞞不住了才……能不能拜托你在哈總管跟前兒求個情……”


    陶驤一抬手,靜漪住了聲。


    他喊了一聲“小馬”!


    馬行健在下麵答應著立即跑上來,問道:“七少,什麽事?”


    陶驤陰著臉,說:“帶人去把冬哥兒給我綁了來。”


    “是!”馬行健也不問什麽事兒,二話不說就要走。


    “這……陶……”靜漪一著急,差點兒又連名帶姓地叫陶驤,被他掃一眼,她急忙收了口,“早知道不和你說了。”


    “小馬迴來。”陶驤看著靜漪。


    “是,七少。”馬行健又迴來。


    靜漪剛要鬆口氣,就聽陶驤說:“先抽五十馬鞭。扔那裏,等著發落。”


    “遵命,七少。”馬行健腳後跟磕的啪的一聲利落清響,噔噔噔下樓去了。


    陶驤對著瞪眼瞅著他的靜漪說:“走吧。”


    他剛站起來,靜漪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他順手就牽了她的手拉她起來。


    “你怎麽能……”靜漪心裏一急,原本計劃好的那些話都忘了。隻看著陶驤陰沉的臉色,“我這不是和你商量,想辦法給他們倆條活路嗎?你這麽……那要怎麽辦,等下奶奶或者母親問起來,我得迴話。”


    “那就迴話。”陶驤說著,鬆手先走,“但是這頓打,他逃不過去。”


    靜漪呆了一下,追上去問:“那你是答應幫他說情了?他們兩個,總得保住一個有養家糊口的差事啊……”


    “出了這大門連差事都找不著,那還是陶家出去的人麽?”陶驤頭都沒迴。


    “話是那麽說……喂你等等……”靜漪喊著,跟不上陶驤的步子。


    陶驤腳步一停,靜漪正下著樓呢,沒留神他站住,整個人就撞在他懷裏。陶驤被她撞的胸口一悶,看她還一臉迷糊樣,皺著眉說:“喂這個字也不行。”


    靜漪陪著笑,說:“好。那你是答應了?”


    陶驤沒說話。他下了樓出了院子,靜漪跟著他從後院出去上了汽車去老夫人那邊。陶驤看了眼後院裏,哼了一聲。靜漪知道已經明白過來,見他不悅,也不再說話煩他。到了萱瑞堂門口,靜漪看他仍板著臉,也不給她個準話,就問:“你到底答應不答應啊?”


    她是有些急了。


    頭一迴處理這樣棘手的事,多少是有些力不從心。可是眼睜睜地看著不管,總是不忍心的。


    陶驤邁步進門,已經聽到萱瑞堂內的笑語,可見大夥兒都已經聚在一處了。她跟在他身旁,湖藍色的裙子飄過來,雲朵似的飄逸似仙……臉紅的很,好像已經好久沒看到她臉色是這樣好看了,紅的連發際的胭脂痣都不那麽顯眼了。


    “他們倆就該被攆出去。”他說。


    靜漪站下。


    陶驤瞬間已經離她兩三步遠了。那月白色的長衫隨著他的腳步輕舞,將他瀟灑利落的身形飾的瀟灑利落極了。靜漪的目光追著他走。想著他雖然語氣淡淡的,這句話卻說的毫無商量的餘地,真讓人心灰。


    陶驤當然知道靜漪沒跟上來。


    萱瑞堂裏外電燈掛著、燈籠懸著,跟過新年似的有種喜慶。院子裏一架紫藤花也開了,淡紫的花瑩瑩透亮,陳媽帶著外頭飯莊來送席麵的夥計出來,讓聽差送人出去,看到他叫了聲七少爺,隨後便叫聲七少奶奶。陶驤隨著陳媽這一叫,迴頭看靜漪——她因為避人避到紫藤架下去,隻看到她半個人影,隔一會兒,才俏生生地閃出來……他問了句:“陳媽,哈總管進來了麽?”


    陳媽說:“還在裏麵迴事。老太太好像有什麽事兒要交待。七爺您找他?我進去看看,要是他迴完了話,我讓他等等。”


    陶驤點點頭。


    陳媽便進去了。


    片刻,哈德廣出來。


    靜漪剛巧上來,哈德廣跟她也打了招唿。


    陶驤讓靜漪先進去,說:“我馬上來。”


    靜漪沒走兩步,聽陶驤說:“七號缺人手,我老早想跟廣叔要兩個用得上的人使。”


    她隻聽到他說了這幾句話,也沒來得及聽到哈德廣迴什麽話,便進了屋子——屋子裏不但比外麵熱鬧,也熱的多。許是有一陣子沒有出來,也有一陣子沒有看到這麽多人聚在一處了,她頓時覺得心頭亂糟糟的、麵前白花花一片……靜漪就知道自己此時是有些不舒服了,於是忙攥了秋薇的手臂,等站穩了,那一陣眼花心慌過去,她才聽清楚眾人七嘴八舌地在問她話呢……她自從元宵節之後,就沒見過家人聚的這麽齊,此時對她都是笑臉相迎、軟語問候,不管怎樣,都讓她心頭一熱,笑著一一迴應、問候。


    爾宜推著她坐到陶老夫人身邊去,說:“奶奶說她身邊這個座位留給你坐……奶奶我坐哪兒?”


    靜漪見陶夫人沒坐,符黎貞也還沒坐,自己就不當大喇喇地先坐了。


    “奶奶說了,你身體還沒好利索,不讓你站著立規矩。母親和大嫂也坐的。”爾宜說。


    陶夫人說:“是這話呢,靜漪坐吧。”


    靜漪還沒坐下,就看到了同桌的陶因澤。


    陶因澤皺著眉說:“老八簡直是貓打爪,毛手毛腳的。”


    “大姑奶奶,我守著您坐。給您夾菜……八喜齋是魯菜館,最拿手的是蔥燒海參,姑奶奶,我知道您愛吃,我那個海參也給您,這還不成嗎?”爾宜嘴甜,說著就真的在陶因澤身邊坐下來。


    陶因澤是一臉嫌棄,看著她說:“要你無事獻殷勤。這迴書念完了,該在家裏等著嫁人了吧?”


    “我還要念大學堂呢。”爾宜笑著說。


    “女孩子念那麽多書做什麽?趕緊找人家嫁了。”陶因澤不客氣地說。


    “姑奶奶重男輕女,根深蒂固。我才不要。”爾宜也不惱,笑嘻嘻地,“除非找個七哥這樣的,我就不念書,嫁了。”


    “大姑娘家不害臊。你七哥那樣?”陶夫人聽到爾宜這麽說,皺眉道。


    “怎麽又說我?”陶驤正好進來聽見,微笑著問。


    他正站在水晶吊燈下,月白色的長衫在燈下更顯得亮,簡直不單要把他這個人、更要把屋子映的光亮起來了。他很少這樣出現在人前,溫和的,微笑的,閑適的。連陶夫人都笑道:“說到你還真沒什麽好話——快坐了吧,偏你腳頭好,這麽些日子不著家,姑奶奶請客吃飯你都能趕上。”


    “這也怨我麽?”陶驤看了看,在外麵那桌的下手坐了。金萱要給他倒酒,他不讓,“晚上得去巡營,不能喝酒。”


    “你的酒量,這點算什麽,來兩杯。不等走出這門去就消解了。”陶因清笑道。


    陶驤看向靜漪。


    他忽然想起她那眼神兒……便咳了一聲,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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