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六,風和日麗,辰初時分,太子帶著江安義、熊以安、薛民林一行四人出春明門往東,朝宿西縣東宮皇莊馳去。薛民林,太子府左衛率,正四品上忠武將軍,此行充裝保鏢的角色。


    長樂坊,楚安王府在朝陽中金碧輝煌,府內草木蔥鬱、鳥語花香,行走在長廊有如畫卷,透出勃勃生機。銀安殿側旁的書房,楚安王石重傑身著淡藍絲袍,玉簪別黑發,貴氣十足,倚在錦椅上與僚屬在議事。書房內的楠竹椅隨意擺放著,幾名王府僚屬放鬆地坐著品茶議事,在楚安王麵前議事用不著拘謹。


    東宮的臣屬配備不足,楚安王府的僚屬就更少了。按《大鄭律》親王府設傅一人,此職暫由馬遂真兼任,谘議參軍事空缺,府友(從五品下)是石重傑聘用的方州名士沈文清;文學兩人僅有一人,禮部員外郎丁楚轉任王府文學,天子讓吏部把他的官階提至正六品上升了兩階,算是勉勵。


    東西閣祭酒僅有一人孫朝鋒,此刻正笑吟吟地對眾人道:“……東宮司議郎宋清可請了我兩次了,每次都轉彎抹角地向我打聽王府中秋節賞的事,我按沈先生的建議,每次都增加點東西,現在的節賞折銀可超過十兩了,弄得這位宋司儀心亂如麻、欲言又止。”


    沈文清是個麵容清臒的文士,他是豐樂六年的進士,授官時恰逢母亡,歸家守孝三年,後來又逢父喪,接連守孝讓他無心仕途,悠遊山林,教導幾名學生。隨著他所教的十餘名弟子接連中舉及第,沈文清名聲大躁,被人奉為賢師,這本事簡直要直追範炎中了。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這位宋司儀恐怕別有用心,東宮多事矣。”沈文清慢條斯理地用茶蓋撥弄著盅中茶葉,目光明銳地望向孫朝鋒,“他下次再要來問,你不妨問問他東宮的節賞可定下來了,順便提一下王府可不能跟東宮比。”


    宋清頻頻詢問王府的中秋節賞顯然有攀比之意,東宮遠比王府富庶,按往年常例東宮的賞賜要高於王府,何必一而再地詢問,除非東宮感到拮據,又擔心被王府比下去,才會多次詢問。沈文清曾聽楚安王私下講過,太子購買雁山別苑曾讓臣屬捐銀,此事讓天子感到惱火,王皇後又在雁山別苑暫住,太子沒了資助,原化州刺史江安義就任東宮詹事府少詹事,如果太子讓江安義再次相助,此事便可拿來做做文章。


    石重傑哂然笑道:“孫祭酒既然已替小王許出去了節賞,那便按說出去的話辦,這段時日大夥都辛苦了,也算小王的一點心意。我楚安王府不比東宮家大業大、人多勢眾,不過小也有小的好處,花費也少許多。”


    丁楚歎道:“東宮錦衣玉食,背後又有皇後娘娘鼎定相助,太子一擲千金,財大氣粗。王爺克勤克儉勉強維係著王府的開支,若沒有宣武侯黃家的資助王府恐怕連場麵都無法支應開,讓人歎息。”


    見眾人臉色黯淡,石重傑揚聲笑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小王與諸君篳路藍縷能創建出一番事業,方顯大丈夫本色。”


    包括沈文清在內,眾人神情一振,遇到這樣上進努力的主公,是眾人之幸。屋外行參軍黃文祥走了進來,向眾人作了個羅圈揖,然後將一張紙片


    交給石重傑。黃文祥是黃繼偉的次子,算起來是石重傑的表兄,在楚安王府打理一些機密事宜。


    石重傑看罷字條,遞給身旁的沈文清,譏諷道:“我的太子兄帶著幾個人出春明門,八成是遊山玩水去了。”


    丁楚怒道:“天子命太子攝政,朝堂之上每日多少大事,他居然還有閑暇玩耍,屍位誤國啊。”


    掾官井成利道:“天在做人在看,對王爺來說未嚐不是件好事。王爺見到黃大夫時不妨提上一句,讓禦史台伺機奏明天子。”


    沈文清將字條交還給楚安王,沉吟片刻道:“太子所行隻帶著三人,不像是去遊山玩水,否則無法向孔相他們交待,我尋思太子此行另有目的,王爺,東邊是什麽所在?”


    井成利應道:“京城以東是宿西縣,那裏是東宮皇莊所在,太子莫非是去了皇莊。王爺,咱們要不要派些人跟去看看?”


    白龍魚服,屋中人腦中閃過這四個字,齊齊地把目光望向石重傑。石重傑被眾人灼熱的目光嚇了一跳,隨即也想到其中的原由,趕緊搖了搖頭,道:“不可,天子腳下誰敢造次,跟蹤太子,若被父皇知道罪不可赦。”


    “王爺說的是。”沈文清道:“太子是國之儲君,龍衛、暗衛的高手隨時保護,王爺若派人去跟蹤太子確實不妥,此事休要再提。各地陸續報上來的冤案不在少數,咱們還是繼續議議奏明天子吧。”


    …………


    宿西縣離京城七十三裏,太子四個人騎的都是良馬,一個時辰不到就到了宿西縣境內,皇莊在宿西縣南,石重偉興致勃勃,揚著馬鞭道:“時辰尚早,咱們先到縣城逛逛,然後再去皇莊看看。”


    一口氣跑了七十多裏,眾人都有些累了,隨在太子身後進了宿西縣西門。宿西縣是上縣,與京城相臨,是東進永昌的要道,客商路過這裏都要歇歇腳。城內十分熱鬧,商隊往來不斷,南腔北調嘈雜,石重偉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街道兩邊的建築,眼光從大姑娘小媳婦身上瞟過。


    前麵傳來唿喝聲,人群慌亂地向兩旁閃開,石重偉在馬上掌身往前看,興衝衝地道:“喲,還真有橫行霸道的,本公子今天要替天行道。”


    熊以安暗暗撇嘴,自己這位妹夫分明是想惹是生非。薛民林和江安義不能光看熱鬧,兩人催馬上前,擋在太子和熊以安身前,被人流擁著向兩旁靠去。


    大道上傳來馬蹄聲,兩麵杏黃旒旗左右飄擺引道,騎在馬上掌旗的壯士居然是一對雙胞胎,穿著黑色勁裝,腰杆挺得筆直,看上去威風十足。石重偉讚道:“好漢子,夠威武,我東宮衛率都找不出幾個這樣威武的漢子來。”


    薛民林是左衛率,掌著東宮兵馬儀仗羽衛,並總攬著諸曹之事,是東宮諸率府的第一人。他的妻子是宜城侯王克彥的女兒,王皇後的侄女,是申國公王克複建議王皇後選他做東府諸衛及諸率府的統領,薛民林武藝高強、為人爽直,自家人信得過。


    “殿下,這兩人隻是樣子貨,看著威武其實是繡花枕頭,好騎手在馬背上上身要壓低,你看這兩人肩膀繃緊,顯然不行,要放鬆下來,還有膝蓋、腿,簡直處處都是漏洞,別說跟我


    手下的兵相比,就連我率府中刷馬的兵也比他們強。”薛民林聽到太子貶低自己的麾下,忍不住出聲反駁道。


    太子有些下不來台,低聲斥道:“要叫公子,你怎麽老是記不住,下次再也不帶你出來了。”


    開路的兩騎過去,接著是輛裝飾奢華的香車,車中人有意撩開車簾,石重偉看到車內寬敞,一個華服公子歪坐在榻下,一個嬌豔的女子正在給他喂食水果,另一名女子則在替他輕捶著小腿,好享受。


    香車背後是長長的車隊,滿滿的貨物,有箱有袋,成車的臘味、幹貨,鹿、獐、羊、豬,野味和家禽一起被繩網罩在板車上嘶叫掙紮,最難得還有錦雞、黑白兔、梅花鹿、白鶴、彩鴨等物裝在竹籠之中;十餘隻大桶內濺出水,江安義坐在馬上看得清楚,裏麵是活蹦亂跳的魚蝦;再往後是成筐的鮮果、果脯,種類繁雜的菜蔬;胭脂米、碧糯、白糯、粉粳、雜色粱穀等五顏六色讓人眼花嘹亂;緊跟著拉著銀霜炭、香木炭、果炭和柴炭、各種木竹製品,最後趕著一群牛。長長的隊伍足足走了一柱香的功夫,道旁的人議論紛紛。


    “老哥,這是哪家商行的生意,東西可夠齊全的。”一個擔著貨挑的小販問身旁賣糖葫蘆的。


    賣糖葫蘆的打量了一眼貨販,道:“看老弟的裝束是外地人吧,這都不知道,這是皇莊的東西,去給太子殿下送節的。”


    “原來是送給太子的孝敬啊,難怪這樣氣派,這麽些東西夠太子爺吃到明年去吧。”貨販羨慕地道,想著自己肩上的一挑貨物跟車隊比真是九牛一毛。


    “這算什麽。”賣糖葫蘆的本地人起了談興,炫耀似地誇道:“咱們宿西縣是太子殿下的皇莊所在,這宿西縣近半田地都是太子爺的私產,一年出產的糧食夠你吃幾輩子的了。”


    江安義一皺眉,他聽出這話中的破綻,宿西縣是上縣,地處遼西平原,按說縣裏的田畝數至少在七八千頃,天子賜於太子的莊園僅是一千頃,怎麽可能半數田地都是太子的。


    旁邊有個書生模樣的人將他的疑問說了出來,“小生是方州人,遊學經過貴縣。方才聽這位小哥說宿西縣半數田產是太子殿下的私產,小生聽聞東宮皇莊僅為千頃,怎麽可能會有小哥所說的那麽多。”


    賣糖葫蘆的顯然對外地人置疑他的話有些生氣,將糖葫蘆換了個肩,斜著眼睛對那書生道:“秀才有所不知,太子的莊子是不用納稅的,本縣的人紛紛找路子將自家的田地獻在太子名下,一來二去,太子的地至少有三四千頃了吧,算上山林,說半城還少了些。”


    那書生憤然道:“萬歲四處清仗田畝,就是想抑製這種投獻兼並,太子身為國之儲君,怎麽能這樣做?”


    石重偉臉一紅,說實話土地兼並之事他並不知情,想到這麽多田地山林掛在自己名下,而繳給自己的皇莊粒銀卻沒有增加,看來自己被家個騙了,這些該死的家夥,居然打著我的旗號撈錢,罵名卻讓孤王替他們背,等下到了皇莊非得好好處罰這群奴才不可。


    賣糖葫蘆的見書生發怒,有些心虛,住人群後縮了縮,消失不見。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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