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外小泥爐上的水又沸了,張玉誠起身提壺,添上新水,茶香愈濃。


    “玉誠,你剛才說想讓我朝堂之上替安義說話,其實大可不必。”餘知節把玩著手中的茶具,這套竹製的茶具還是他從新齊縣返京時江安義所製,已經被把玩得光潤如同黃玉。


    張玉誠道:“嶽父可是以為安義有天子信賴,立於不敗之地。”


    餘知節滿意地點點頭,道:“不錯,安義設立邊市征收商稅的目的是為國攬財,而且所攬之財出自權貴富裕之家,並非奪自百姓,倒有幾分劫富濟貧的味道了。”


    張玉誠笑起來,心情也變得輕鬆了許多,隻聽餘知節繼續道:“此次群情洶洶,官員上竄下跳,世家居中策應,大有一舉壓垮安義之勢。”


    “安義暫理化州是天子親命,朝中暗中有議論說他是幸進之臣,天子心中期望安義用稅賦迴應這些議論,證明自己所命得人。今年天子免了化州的田賦,但安義在奏請設立化州邊市時誇口,設立邊市後每年多繳二百萬的商稅,國庫空虛,天子自然答應。”


    “羊毛出在羊身上,多出來的商稅自然要從西域的商隊上收來。與西域通商的商家背後大多有權貴的身影,善財難舍,安義此舉是捅了這些人的肺管子,難怪這些人狗急跳牆。”餘知節譏諷道。


    身為戶部尚書,餘知節深知國庫空虛,手中無錢諸事難為的苦楚,宮中用度一縮再縮,天子吃飯都少有肉食。可這些世家權貴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家中良田數以萬頃計,金銀財寶堆滿庫房,卻不肯交納每畝十幾文的田稅。


    西域貨物貿易按十取其一收取商稅,這些人與當地官府勾結,通過少報貨物,減報紅利等辦法少交商稅,其中弊端餘知節一清二楚,但稅法有漏洞他也無力去改變。江安義強製西域貨物在化州交易納稅,從源頭上征收,堵塞了跑漏可能,對於餘知節來說是樂見其成的。m.Ъimilou


    張玉誠凝視著嫋嫋茶煙,低沉著聲音道:“安義所為背後有天子撐腰,這些人不可能看不出來,他們仍不顧一切地彈劾,其意何在?”


    太仆寺卿李府,書房內李明行正與族弟李明益促膝相談。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爾。”李明行發了一聲悲歎,道:“天子打壓世家之意昭然,除了石家、王家和韋家,其餘七家都深感威脅。我李家首當其衝,已是風前殘燭,隨時可能從世家中除名。柳家、黃家、劉家找到我,要與李家共同進退,讓明益你出頭彈劾江安義,答應事後西域的生意讓李家插足,這是李家重振之機,絕不容錯過了。”


    李明行咬牙說道,儒雅的麵容在燭光下扭曲顯出猙獰。


    李明益彈劾清仗田畝遭了天子嚴斥,雖然天子沒有貶謫他,卻將他擱置起來。李明益多次求外任都被駁迴,越發地委靡起來,成天與酒相伴,混著日子。


    聽大哥想借助他禦史中丞的身份在朝堂上率先彈劾江安義,李明益苦笑道:“大哥,如今我在禦史台人嫌狗厭,連侍禦史都不把我放在眼中。我在天子眼中就是個厭物,我出麵彈劾江安義豈不是火上澆油。”


    李明行歎道:“委屈六弟你了。我李家因清仗田畝遭受天子大力打壓,你被喝斥,我從司農寺調任太仆寺,李家在朝堂上已經勢單。我豈不知那幾家拿李家當刀使,可是形勢迫人,我也沒有辦法。不過,我與他們商量過了,無論事成與否,他們都會出力相幫為你謀個外任。”


    李明益的眼神一亮,他在京中如坐針氈,度日如年,能放外任倒是放魚歸海得了自由。


    李明行繼續勸道:“我朝有製,禦史可風聞奏事,天子即使發怒也不會處罰你。你我兄弟說句掏心窩的話,你反正已被天子不喜,就再讓他討厭又能把你如何,將你貶放外任,豈不正合了你的心意,就算貶去邊遠之地,有我在也不會讓你受苦。”


    李明益被說動,點頭道:“大哥說的是,為了李家,明益願意冒這個風險。”


    “好兄弟,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此次你我為了李家的存亡豁出去了。明益,大哥以茶敬酒,代全族老小謝謝你。”


    送走李明益,李明行難掩頹然,李家目前以他為尊,官居從三品,可他今年五十有七,在朝堂上呆不了幾年了。原以為經過幾年磨曆,明益能從禦史中丞升到六部侍郎的位置,自己致仕時李家在朝中便有替代之人。可是如今明益已經廢了,自己若去,何人為家族撐風擋雨,來風在韶州任刺史,官聲平平,自己致仕,更難有作為,其餘族人不過是五品以下的小官,十年之內無法成長起來。


    小兒輩不爭氣啊,李明行恨恨地一拍桌幾,震得桌上的茶盅一顫。這次要對付的江安義,從私心講李明行很佩服,三元及第的狀元郎,譽滿大江南北的詞仙,小小年紀便坐鎮化州,這樣的人物用天才來形容一點也不過。


    若是彤兒當年與他成就好事,有這樣一個強有力的援手,我李家就算黯淡幾年也終將再起。李明行沮喪地靠在椅背上,當初自己看重李家的聲譽,不願意彤兒嫁於江安義為滕,結果錯過了這段姻親。彤兒這丫頭眼光好,做事果斷,可惜生為女子,要是男兒,自己一定會破除眾議大力扶持她。


    聽說她返家之後與許家議了門親事,未過門便成了望門寡,後來跟著明性做生意,獨辟蹊徑做通了海路生意,獲利甚豐。可是族人短視,容不下她,出手搶奪她手中的生意。這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家夥,接手後接連出事,反賠進去不少銀子,彤兒氣得出了家,後來不知所蹤。


    李明行看著彤兒長大,對這個俏麗活潑的侄女很是痛愛,想起她離京時傷心欲絕的畫麵,不禁痛苦地閉上眼睛,但願她能逢兇化吉,遇難成祥。唉,天地如爐,每個人都在其中煎熬,哪個能躲得開。


    喝了一口冷茶,李明行滿口苦澀。


    酉時不到,石方真出現在坤安宮,安壽公主帶著女兒進宮了,石方真早早地處理完奏章,迴來抱外孫女。這個被封為寧和郡主的小人兒一點也不怕生,在石方真的手中格格地笑著,伸手小手去抓外公的胡須,在她的眼中可沒有九五之尊。


    一時熱鬧到戌時,安壽抱著女兒迴府,坤安宮恢複了寧靜。石方真斜倚在臥榻上,聽太子石重偉稟報這段時間所學所得,王皇後坐在榻尾,手中拿著塊刺繡,笑吟吟地看著父子倆一問一答。


    太子居東宮後,天子每個月總要抽出兩三天來詢問太子的學業,兩刻鍾後,石方真誇讚了太子幾句,石重偉見天色不早,恭身想要告退。


    石方真道:“皇兒,最近京中可有什麽議論?”


    石重偉一愣,父皇有暗衛和龍衛兩隻耳目,京中的大事小情應該了如指掌,怎麽會問我?隨即明白過來,笑道:“父皇指的可是百官想要彈劾江師堵塞商路一事?”


    石方真點點頭,問道:“此事你如何看?”


    這件事石重偉在太子府與崇文館直學士討論過,張玉誠和何子英支持江安義,周處存和崔元護則主張嚴懲江安義,其他人推說不清楚。姐夫韋祐成跟自己深談過,認為江安義所為出自公心,是為國攬財,暗示他父皇如果問起,一定要替江安義說話。


    “父皇,江師行事向來光明正大,設立邊市收取商稅是為國取財,那些想要彈劾他的人是不甘利益受損,是出於私心。兒臣以為要大力褒獎江師,這樣眾臣才會仿效他,不計得失為國盡忠。”


    石方真點點頭,道:“皇兒說的有道理。不過,朕問你,這道理你都懂得,為何那些要彈劾江安義的臣子不懂得,他們難道不怕觸怒朕嗎?”


    “這?”


    王皇後笑道:“萬歲,臣妾看他們是昏了頭了,見銀子少了所以發急。”


    “不錯,利令智昏”,石方真冷冷地道:“還有就是他們要聯合起來借此事向朕發威。”


    事涉君權,王皇後立時豎起眉毛道:“這些人好大的膽子,萬歲,絕不可輕饒了他們。”


    石重偉比王皇後多了解一些情況,知道十大世家中有半數摻和其中,而世家之間關係密切,錯根盤雜,與天子家也攀親帶故,要追起責來很難處置。


    石方真冷哼道:“朕身為天下之主,當然不會怕他們,太子,你是儲君,說說看,你會如何處置他們?”


    石重偉有些撓頭,思索了片刻,道:“此事關係到太多人,兒臣一時也想不出辦法,隻是覺得要慎重。雖然江師有理,但也不能傷了眾臣的麵子。”


    王皇後急了,道:“偉兒,你是太子行事怎能如此軟弱,對反對你父皇的人,該貶的貶,該抓的抓,殺他幾個也就沒人敢跳出來了。”


    石方真笑道:“朕倒是覺得偉兒說的有理,朕做了十多年的皇帝才明白即使是君王也不能快意恩仇,偉兒比朕聰明。”


    見兒子被誇,王皇後眉開眼笑,應道:“這都是萬歲教誨得好,臣妾是婦道人家,沒有見識,錯怪偉兒了。”


    石方真站起身,肅然道:“朕對江安義倒是有些失望,以他的才智原本不必弄得如此劍拔弩張,他是在逼朕表態嗎?嘿嘿,二愣子也學會用心機了嗎?朕倒要看看,朕的文武百官們打得什麽主意。”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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