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陽氏的聲音淒厲絕望,每一個音符都清清楚楚的叩在每一個人的心尖兒上。殢殩獍曉


    整個大殿中的氣氛瞬時一寂,每個人都屏住了唿吸,錯綜複雜的目光齊齊的投射到他們至高無上的帝王身上。


    而眾人之中竟是一直最為冷靜的楚明帝反應最為激烈,他聞言臉上神情劇烈一震,說不出是喜是悲,隻是愕然瞪大了眼,然後下一刻,他那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子竟然猛的往後連退了兩三步,跌坐到了旁邊盧妃,那一席的座位上。


    那個女人和他早夭的兒子,是他埋藏心底一生的暗傷,不容自己去碰觸也不容別人提及。


    “皇上——”盧妃一驚,慌忙從座位上錯開,跪下去扶他。


    楚明帝卻是一把揮開她的手,目光一瞬不瞬的盯著對麵一臉瘋狂的葉陽氏。


    “你——說什麽?”他的聲音沙啞,甚至是帶了一絲明顯的顫抖,腮邊的肌肉不停的抖動著,已經完全失去了他平時的冷靜和氣勢,完全與前一刻那個高高在上權威無限的帝王判若兩人。


    是的,葉陽敏就是他的軟肋!


    葉陽皇後的心裏頓時重新燃起了希望,她不管不顧的膝行過去,用力的擦幹臉上的淚水,仿佛是為了加大自己言辭間的可信度一般,堅定說道,“皇上!你跟姐姐的兒子沒有死,那個孩子他還活著!”


    此言一出,整個大殿裏一片嘩然。


    吏部尚書梁裕已年過七旬,他一度懷疑是自己兩耳昏聵聽錯了,趕緊捅了捅身邊的左督察禦史安迅,啞著嗓子道,“她——她說什麽?”


    安迅臉上也露出同樣震驚的神色,有些哭笑不得的自語道,“葉陽皇貴妃生下的那位皇子還活著?!”


    這——簡直是太匪夷所思了!


    可當初明明是宮女嬤嬤多少人親眼見證了他們母子雙亡的,楚明帝甚至於是自己親自將那一大一小兩具屍體合葬送入皇陵的,可是葉陽氏居然說——


    他跟阿敏的孩子還活著?


    楚明帝整個人都癱在座位上,眼中神色不受控製的在飛速的轉變,從一開始的震撼到後來隱約的一絲驚喜,再一點一點隨著混亂起來的神智變得失魂落魄。


    最後,他猛地一下由座位上站起來,像是抓死貓一樣一把握住葉陽氏的手腕把她拉起來,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道,“你!把剛才的話再給朕重複一遍!”


    “好,我說!”葉陽氏的心裏迅速竄起一線明亮的希望之火,她極力壓製住心裏的顫抖,字字清晰的重複,“皇上你跟姐姐的兒子並沒有死,那個孩子——他還活著!你放過風兒,讓內務府再去徹查此事,我就告訴你他在哪裏,這些年皇上你日思夜想憂思成疾不都是為了姐姐跟那個孩子嗎?”


    葉陽氏的眼中帶著強大的執念,死死的盯著楚明帝的臉,這一刻她已經渾然不覺自己這是以一種威脅的口吻在同一個帝王講條件,隻因為她自信自己有足夠的籌碼,雖然心裏不甘,她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張王牌拋出來,便有了至少一半的把握來扭轉乾坤。


    她的神情和語氣配合起來可謂信誓旦旦,但楚明帝並沒有馬上對她的話做出判斷,他本就黑如墨玉的眸子此時更顯幽深,一瞬不瞬的盯著葉陽氏的眼睛,仿佛是要透過那雙眼睛看到她的心裏去。


    他整個人的氣勢本來就強,平時隻要不笑,那雙銳利的眼睛裏就已經鋒芒畢露讓人不敢逼視,葉陽氏被他這樣的盯著,頓時就有了一種利刃入骨如芒在背的感覺。


    她極力的隱忍著,支撐著,身體裏還是有一種因子被調動了起來,開始微微的顫抖。


    在場的所有人都在憑借自己對這位葉陽皇後的了解來判斷她此言的虛偽,秦菁雖然隻是初次與她見麵心裏卻是篤定的知道,在原本已經岌岌可危的情況下,這葉陽皇後便是再怎麽求生心切,也是不敢撒這樣的謊的。


    此時的楚明帝顯然是已經惱了她的,她撒了這樣的謊雖然有可能以此要挾他來渡這一時之劫,可如果那個孩子不存在的話,謊言轉眼就會被戳穿,然後緊接著便是另一條愚弄君上的大罪壓下來,她原先是不必死的卻也再無一絲一毫生還的可能。


    所以,她口中的那個孩子應該是存在的,而且——


    這一刻,秦菁的心裏甚至有了一種微妙的感覺,葉陽氏口中所指的那個孩子就在這大殿之上。


    腦子裏一個捕捉不到的念頭飛快的閃過,秦菁眸子裏的顏色不由的沉了沉,幾乎是直覺的,她突然抬頭往對麵莫如風的座位上看去。


    因為他的身份隻是蕭羽的一個幕僚,所以在這樣的皇家宴會上莫如風是沒有資格坐在最前一排的。


    秦菁的目光越過擋在他前麵的蕭羽去人群裏尋他,彼時他正舉杯飲茶,嘴角笑容清淡柔軟,像是根本沒有被這大殿中的緊張氣氛影響到。


    他們之間就是有這樣的默契,察覺到秦菁看過去的目光,莫如風也於瞬間抬頭,落落大方的迴應她一個暖若清風的微笑,神色間沒有半分的不自然。


    若是換做別人,秦菁也許會把對方身上這種近乎是刻意的淡漠當做想要撇清關係的偽裝,可偏偏一直以來莫如風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對什麽事都滿不在乎毫不關心。


    所以雖然在直覺上秦菁總覺得這件事跟他之間有某些脫不開的關係,卻又被他眼前的態度幹擾了判斷,她心裏在迅速的分析著這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眉心已經不由的微微擰起。


    王座之前楚明帝還一直保持著方才的姿勢在與葉陽氏對峙,一直持續了半盞茶的功夫,直到他腮邊的肌肉抖了無數下之後,眼中渙散的神智終於慢慢迴籠。


    “你以為這樣朕便會饒過你了嗎?”他幾乎是仰頭大笑出來,眼底瞬間漫上一片嗜血的殺意,手一推已經把之前被他牢牢控製在手的葉陽氏推到幾個侍衛的手裏,聲音冷酷不帶任何感情的說道,“本來朕還念在我們多年的夫妻情分上想留你一條命,現在看來卻是不必了!”


    葉陽氏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她不可置信的看著自己的丈夫,那兩顆充血的眼球仿佛都要從眼眶裏瞪的蹦出來一樣。


    她本來是想為自己爭取一個扭轉一切的機會,但是她卻錯估了楚明帝心底的堅韌,在短暫的失魂落魄之後,這個男人強大的心理防線已經馬上被再度修複過來。


    隻是沒有人知道,此時此刻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人的心裏已經顫抖的一塌糊塗。


    他那顆強大的心從來就不曾這般的脆弱過,曾經的失去讓他在黑暗中整整行走了十八年也沒能真的走出那個陰影。


    他心裏清楚的知道,這樣的痛苦他絕對承受不了第二次,所以即便是心裏再渴望,他也是哪怕一點點的希望都不容許自己去擁有——


    因為不存希望,就不會再有失望。


    他的嘴角帶著近乎是嗜血的冷笑,輕輕的擺了擺手,就在這彈指一揮的小小動作之下,葉陽氏已經癱軟無力的身子就被再度架起來往殿外拖去。


    “皇上你相信我,我沒有騙你,我——”葉陽氏驚恐的看著眼前楚明帝眼底森寒的冷意,在這樣的目光逼視下她已經徹底的失去了冷靜,她知道自己此時的機會隻剩下最後渺茫的一點。


    於是,幾乎是絕望的,她猛的扭頭往右側的男賓席看去,在蕭羽身後那個最不起眼的位置上尋到了那個素淨淡雅的白色身影。


    秦菁注意到她目光的落點,跟著她看過去的一瞬間,心裏突然湧現出一種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的感覺。


    幾乎是有些失落的,她緩緩垂下頭去,不想親眼見證這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一切。


    席間蕭羽的目光本就時不時的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此時察覺她神情間的異樣,下意識的才要轉過身去一探身後的玄機,卻聽見葉陽氏已經驚慌失措的叫嚷起來。


    “如風,如風!”她的聲音急切又帶著一絲強烈的懇求,大聲的叫喊,“我是你的親姨母啊,你快求求你父皇,求他放過你哥哥,他會聽你的話的,快啊!”


    葉陽皇貴妃也是皇後葉陽氏唯一的嫡親姐妹,她的兒子,自然是葉陽皇後的親外甥!


    雖然她們姐妹共侍一夫,從名分上這個孩子更應該尊葉陽皇後一聲“母後”,可是此時的葉陽氏心裏卻很明白——


    她一國之母的身份,抵不過與葉陽敏之間的一滴骨血親情!


    大殿裏一片寂靜,針落可聞。


    楚明帝失魂落魄的一步步循著葉陽氏的目光所及的方向,最後穿過層層人群,在莫如風所坐的桌案前止住了腳步。


    莫如風一動不動安然的坐在座位上,並沒有一個草民見到一國之君時應有的恐慌,唇角還是帶著那抹親和力很強的微笑,安靜的看著眼前這個據說是至高無上的男人。


    楚明帝看著他,喉結上下不停的抖動著,探尋的目光卻是緊緊追隨在他的麵孔上很仔細很仔細的觀察他的眉目樣貌,甚至是眼神,仿佛想要從他的臉上找出曾經似曾相識的痕跡來。


    這個少年漂亮的簡直有些不像話,俊逸非凡的五官,柔和清明的眼波,不浮誇,不傲慢,雖然沒有錦衣華服的裝裹,卻從骨子裏透出一種幾乎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高雅之氣,無關音容樣貌,那是一種由內而外緩緩流淌出來的味道,仿似淡出世外,不用刻意的表現就能讓人深深的記住他,並且牢靠的放在心裏,過目不忘。


    看到他的第一眼,楚明帝的心情就有了一種難抑的起伏,那種感覺,就像是帶他迴到了當初,當他第一眼在西楚皇室的宴會上看到那個女子時候的那幕情景,她的樣貌不是最出眾的、衣著不是最華麗的,唇邊笑容亦是刻意偽裝過的平靜與優雅,但是她的身上就是擁有那樣一種特質在吸引他,讓他深深的陷進去再也無法自拔,她的沉穩睿智,她的從容果斷,哪怕是最為冰冷無情的一個笑容,都能讓他熱血沸騰。


    曾經一度他以擁有這天下間最為至高無上的權力為榮,可是她的出現打破了他內心維持了多年的平衡,讓他堅定不移的將她奉為自己人生的信仰,於是她猝然離世的那一日他的世界坍塌成灰,天崩地裂。


    他原以為自己再也走不出來了,可是此時此刻出現在他麵前的莫如風卻讓他在猝然間又尋迴了那個失去多年的夢想。


    楚明帝的聲音壓抑,沙啞到聽起來近乎哽咽,神色間又充斥著期盼和強烈的不安交錯在一起的複雜的情緒,幾乎是小心翼翼的問道,“你——是誰?”


    莫如風牽起嘴角,容色淡然的微微一笑,然則不待他迴答,葉陽氏已經迫不及待的嘶吼起來,語無倫次的大聲道,“他就是姐姐為你生的兒子,他就是那個孩子,皇上,皇上我幫你把兒子找迴來了,一命抵一命,你放過風兒,不要聽那些宵小之徒的狂言,你不要動他,不要啊!”


    因為掙紮的太過激烈,她已經明顯的有點體力不支,腿腳發軟,身子幾乎是半掛在侍衛的手臂上才得以支撐不倒。


    楚明帝此時的心思卻完全不在她身上,對她的話也是置若罔聞,他隻是一瞬不瞬的盯著莫如風,加重了語氣再問一遍:“你到底是誰?”


    莫如風從容不迫的從座位上站起來,往旁邊挪了兩步踏出席位之外,然後動作嫻熟的撩起袍角跪在楚明帝麵前,以一個臣民麵對君王時應有的禮節鄭重的叩首行禮道,“草民莫如風,是大秦賜婚使大人府中的大夫!”


    在座的西楚老臣全都把楚明帝對葉陽敏的感情看在眼裏,葉陽敏生下的那個孩子如果能夠活到今日必定貴不可言,他們很明白一旦坐實眼前少年的這個身份將會對朝中政局帶來怎樣的動蕩和影響,心裏不由的都暗暗捏了把冷汗。


    葉陽氏為他安排的身份莫如風並不承認,在這樣唾手可得的滔天富貴麵前他還是那樣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不過有心人看在眼裏的——


    還有他的不肯明言否認。


    皇子那一席上的七皇子楚越臉色巨變,之前就一直捏在手裏的酒杯終於不堪忍受他壓抑多時的情緒,嘎嘣一聲碎裂酒水濺了他一身,好在此時殿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楚明帝和莫如風身上,便硬是對他意外失態而造成的動靜視而不見。


    莫如風?楚越咬緊牙關在心裏一遍遍的咀嚼著這個名字,這個少年姓莫?!


    原先他還以為這隻是葉陽皇後病急亂投醫而編造出來的權宜之計,可是偏偏這個少年姓莫!


    所以,如果這個少年不是葉陽氏找來的戲子,那麽葉陽氏的這些話就很有可能都是真的。


    顯然楚明帝也是被這個名字驚到了,幾乎是踉蹌著猛的後退半步,臉上神色陰晴不定,目光卻是片刻不離的盯著莫如風泰然處之的臉孔。


    葉陽氏奮力的掙紮卻怎麽也擺脫不了侍衛的鉗製,絕望之餘她便是失控的大聲叫喊,“皇上,他姓莫,這個姓氏是姐姐給他的,您還不明白嗎?他真的是你的兒子啊。”


    莫如風同站在他麵前的楚明帝默無聲息的安靜對視,然後他從容的微笑道,“亡母的閨名的確是葉陽敏三個字,可草民卻並非陛下的兒子!”


    楚明帝的身子突然劇烈一樣,如遭雷擊般猛地後退一步。


    “陛下小心!”張惠廷疾步上前,一把扶住他的胳膊。


    楚明帝心亂如麻,飛快的思忖著那些陳年的舊事。


    他是親手將那一大一小兩具屍體下葬的,如果真如葉陽珊所言,眼前的這個少年就是他和阿敏的那個孩子,那麽既然這個孩子或者,是不是,是不是——


    那個女人,她總有通天之能,嗬——


    此時此刻,他甚至忘記了要為她瞞天過海的苦心欺騙而惱怒,隻有一線薄弱的希望自心底慢慢升騰起來,然後如驚雷破月迅猛的在心間撕裂一道血肉模糊的傷口——


    至少,能再見到她,是他從來就不敢奢求過的癡心妄想。


    “阿敏——她——在哪裏?”他的語氣平複下來,尾音之下卻還是有種壓抑不住的輕顫透出來。


    “家母已經過世了,至於她葬在哪裏——”莫如風平靜的迴,他是真的心如止水,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和波動,“我母親生前就不喜熱鬧,此時更不想被外人打擾,她的安息之所恕草民不能相告陛下。”


    當年的葉陽皇貴妃葬在皇陵,所以她是假死升天,躲了出去嗎?


    這個姓莫的少年所要傳達的就是這樣一層意思是不是?


    朝臣們心中紛紛權衡,怎麽想都覺得匪夷所思,困惑之餘隻就能死死的盯著當前的楚明帝和莫如風兩人來找答案。


    沉默半晌,楚明帝才如夢初醒般招招手示意莫如風起身。


    他臉上因為激動而漲紅的臉色慢慢平複下去,鬆開了張惠廷的手,負手而立站在莫如風麵前,看著他波瀾不驚的那張似曾相識的麵孔。


    “你拿什麽證明你母親是阿敏?”這一次聲音微冷,頗有幾分質問的意思在裏頭。


    莫如風淡然微笑,不徐不緩的慢慢道,“陛下,每個人都有父母親人,我不需要證明她是誰,至於陛下口中的阿敏到底是誰也和我沒有關係,我的母親就是那個人,僅此而已!”


    從頭到尾,他無不是在與楚明帝劃清界限。


    可如果真的不想承認,他幹脆直接否認了葉陽敏其人不就行了?


    朝臣之中有人麵麵相覷,都在戒備著猜測這個少年的心思。


    楚明帝沉默片刻,語氣忽而毫無預兆的再度緩和下來,淡聲道,“你隨朕來!”


    說著便要轉身帶他往殿外走。


    “陛下,草民一介布衣,不敢在宮中久留,以殘陛下視聽。草民告退。”莫如風搖頭,言罷,便是沒有半分留戀的迴轉身去,走到葉陽暉麵前對他微微一笑,“舅舅,我們走吧!”


    他毫不避諱今日葉陽暉突然出現在這裏的事和他有關,也不在意別人是否會把今日太子一事牽連到他頭上。


    他從容而來,淡泊而歸,與這堂皇大殿之上的任何人仿佛都全然不在意的樣子。


    腳下步子輕若浮雲,白衣勝雪,飄然走出這喧囂的皇室宮殿。


    “等等!”楚明帝看著他的背影,略一失神,再抬頭時他的腳步已經跨過門檻站在了殿外。


    莫如風止步,去未迴頭。


    夜風微涼,撩起他潔白袍角,讓他的身影整個跟腳下漢白玉的階梯融為一體。


    楚明帝的喉結抖動,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沒讓自己再次抬起手來留他。


    “既然你說甘願認阿敏做你母親,”半晌之後終究還是妥協,隱忍道,“那麽你的生身父母又是何人?”


    一直被人壓在一旁仿佛已經木了葉陽皇後眼中忽然再度閃現出驚慌的神色,隻是嘴隻張到一半就識趣的閉上。


    這個時候,她多說多錯,最好還是一個字也不要說了。


    莫如風靜立階前,自始至終不肯再迴頭,聲音明靜如水緩緩飄來:“我的生身父母既然他們自幼便能狠心拋棄於我,他們便與我再沒有任何關係,這一生,我就隻認我娘一個親人!”


    言罷,再度抬腳走下那台階,飛快的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之內。


    大殿當中,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不知道為什麽,聽著莫如風那最後一句話的話音緩緩滑落,意誌力一向無比堅韌的葉陽皇後,忽而真就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的跪倒下去。


    魂不守舍,如同聽了這世間什麽可怕的詛咒一般,臉色鐵青,再也提不起絲毫的力氣。


    楚明帝一身明黃龍袍孤身站在偌大的宮殿當中,明明是鶴立雞群那般卓然高貴的一剪身影,此時此刻卻蕭條如風,仿佛隨手都有可能被吹走一般。


    半晌,張惠廷試著上前壓低了聲音提醒道:“陛下,今日這接風宴是不是該散了?”


    言下之意,今日還有外客在場,讓他快些醒過味來拿定主意。


    楚明帝被他這一提,眼皮終於緩緩動了動,但卻不知道那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打擊力,竟然讓這個叱吒風雲的強悍帝王這般失魂落魄,明明看到滿殿不該有的人和目光,也再提不起他的帝王之儀。


    一步一步,他默然轉身重新往上首的王座上走去,同時無力的揮揮手道:“都——散了吧!”


    眾人如蒙大赦,紛紛屏住唿吸上前行拜禮,然後同樣是大氣不敢出的匆匆退了出去。


    秦菁和蕭羽混在人群之中往外走,台階下到一半還是忍不住迴首去看那殿中——


    彼時人去樓空,高高的王座上那男人單手撐著額頭默然靜坐,那個影子蒼涼悲壯,仿佛隻在一夕之間就老了十歲年華。


    秦菁突然有些不明白,他對那個女人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竟會讓他執迷至此。


    十八年,整整十八年,都不願意割舍,也不願忘記。


    這個鐵血帝王,這個無所不能淩駕於萬人之上的男人——


    人都說帝王恩寵一夕斷。


    於景帝那裏或許是這樣,他對藍月仙的好也不過是為了一己之私,可是這個男人——


    他,為的又是什麽?


    一個拋棄了他,不惜假借身死脫離他身邊的女人——


    難道,就僅僅是因為——


    得不到?


    “走吧!”蕭羽輕聲一歎,輕輕按下她的肩膀。


    “嗯!”秦菁點頭,匆匆掠影一般再度迴首往那殿中呆坐的男人飄去一眼目光,然後轉身,跟著蕭羽一起離開這座屬於別人的宮殿,不再去糾纏那些別人心底的愛與痛。


    宮裏剛剛出了這樣驚心動魄的大事,沒有葉陽皇後的安排,西楚方麵就沒有再安排車駕送她迴驛館。


    秦菁一行出了宮門,二話不說就鑽進自己人提前備好的馬車上。


    這車上有她進宮前就命蘇沐準備好的幹糧衣物,其實就算沒有得到蕭羽的承諾和袒護,她原先也就已經計劃好了,隻要在西楚宮廷露一次麵,然後就留書給蕭羽連夜離開。


    蕭羽不會差她的台,隻要稱病謝客,再加上有翔陽顏家的人在京中鬧騰,西楚人這邊就很難分出精力還顧及到她,為她爭得機會折返大秦。


    自車上換了普通小廝的布衣出來,蕭羽已經把準備好的馬牽過來,塞了韁繩給她,“快走,南城門外蘇沐他們已經過去了。”


    秦菁握了韁繩在手,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卻是抿抿唇道,“莫如風在哪裏?我要見他一麵。”


    也許現在不是合適的時機也沒有必要,可是——


    “南城門二更半便要落鎖,別耽誤了!”蕭羽深吸一口氣,神色複雜的拍拍她的肩膀。


    “表兄!”秦菁抬頭直視他的眼睛,目光沉靜如水,卻有一線微涼的漣漪驚起。


    麵對她這般透明的目光,蕭羽突然不敢再看,微微往旁邊別過眼去。


    “我隻見他一麵,說幾句話,不會耽擱太久!”秦菁道,沒有半點妥協的意思。


    蕭羽袖子底下的手指握了握,猶豫片刻,終於點頭,“好吧!”


    聲音裏帶了並不十分鮮明的歎息。


    秦菁循著她的目光看去,見那遠處官道旁一片參天古,便是了然點頭,“時候不早了,表兄護衛公主鑾駕先迴吧!”


    榮安公主的鑾駕在這宮外滯留太久難免引人注意,他不能久留。


    “嗯!”蕭羽擰了眉心,神色複雜的看了秦菁一眼,轉身去吩咐隨行侍衛準備返程。


    秦菁立在原地,看著他高居馬背上的身影,在他轉身前突然出聲叫住他:“羽表兄”


    蕭羽自馬背上迴頭,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


    “他日京都,我等表哥榮歸。”秦菁笑笑,抬手對他用力一揮。


    蕭羽的身子不易察覺的微微一震,麵對馬下少女明快真摯的笑臉,一時間眉心不覺擰的更緊。


    半晌之後,他重重點頭,聲音低啞的應一聲:“嗯!”


    言罷,不再滯留,高聲一喝,帶著車駕先行離去。


    秦菁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離開,她明白蕭羽那最後一刻遲疑的表情意味著什麽。


    可是無論他之前對他隱瞞了什麽,隻這臨危之際的一次坦誠——


    足夠!


    並非貪得無厭,其實關於骨血親情,她很容易滿足。


    打發了榮安長公主的車駕聲勢浩大的往驛館的方向啟程,秦菁也耽擱,轉身快步往遠處那排古木的方向走去。


    環抱之粗的白楊樹後,還是那一抹素衣翩躚的清絕背影於風中孤立。


    他不迴頭,秦菁也不走近,在離著他三步之外,另一株大樹的陰影裏站定。


    “你利用我?”她問的直白,聲音也平靜,沒有憤怒也沒有痛恨,仿若是在與人討論一日三餐般那般輕而易舉。


    “是!”莫如風麵無表情的閉了下眼,然後又迅速睜開。


    他不迴頭,隻是聲音悠然若風,淡淡的傳來:“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秦菁心頭一震,突然有些茫然的不知所措。


    “靈歌和旋舞都是你一手訓練出來的,是你把她們放在了蕭羽身邊,因為從一開始蕭羽就是在你的掌控之下。”秦菁開口,雖然這些話是出自她自己口中,但是話音緩緩自齒間迸出,她自己都猶且帶著幾分不信任,“你通過四海錢莊把莫家的萬貫家財都轉移到他手上,做成他富甲一方的假象,現在我想知道的是,如果不是因為我誤打誤撞的介入,從而讓你利用了我跟宣兒的,你原定的計劃又是怎樣的?”


    當日她要在宮中布局設計藍家的時候,靈歌本來的態度很模糊,但是那夜偷溜出宮之後,馬上便堅定的表示願意在她身邊效力。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她便知道,靈歌和旋舞背後真正的主子不是蕭羽,那個人近在咫尺——


    唯一的可能就是暫居在有丞相府的莫如風。


    而且她對蕭羽,也是從一開始也有懷疑的,蕭羽縱使再有才,在白手起家的情況下也不可能迅速聚攏四海財富,做到那般地步。


    莫如風是皇貴妃葉陽敏的兒子,而葉陽敏在入宮之前的確是有婚約的,定的是淮安首富莫家一位久病的公子莫翟,隻可惜那莫家公子已然病入膏肓,在他們大婚之日竟然舊疾突發死在了喜堂之上。


    莫翟死後,西楚富甲天下的第一世家卻不明原因的迅速拜倒,短短不過三年時間,已經人才凋零,偌大的家業被生意上的一再虧損而敗的精光。


    之後葉陽敏入宮,葉陽皇貴妃之名轟動天下。


    隻可惜這個女子紅顏薄命,無福消受帝王恩,短短不過兩年,就因為難纏死於宮中。


    而現在莫如風歸來,便將真相揭露於世,她沒有死,而是妙計脫身,帶著自己的兒子遁世隱居避開了這座鐵血皇城,並且在暗中謀劃了整整十八年而推動策劃了今日之事。


    莫家的巨額財富,根本一早就落入葉陽敏之手。


    蕭羽,不過是莫如風用來做擋箭牌的一個幌子。


    莫如風的最終目的,還是要還朝,找一個合適的契機讓他可以以最合適的理由重迴西楚政治舞台的核心,讓楚明帝重新認識到他的存在,於是——


    她來西楚,這是個契機。


    與其把這事關在國門之內,怎麽比得上在這樣的大日子裏,當著列國使臣的麵推出來?


    莫如風此舉的最終目的是什麽?雖然與她而言或許沒有多少想幹,但是——


    她就是想要知道!


    一直一直在她麵前溫潤如玉,無欲無求的這個男子,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阿菁,到了這個時候你又何必浪費口舌與我再說這些?你能猜到多少是你的本事,多餘的我一個字也不會同你透露。”莫如風迴過身來,臉上的微笑依舊和煦平靜,恰似一張永遠都不會腐朽的麵具,他的聲音平和安定,不帶歉疚也沒有指責是以最客觀的立場一字一句慢慢說道,“就像是你早就洞悉了靈歌和旋舞是我的人還一直隱忍不發一樣,隻要是彼此有利可圖,又有什麽好計較的?”


    她會默許靈歌旋舞以那樣的身份留在身邊的確是因為她們存在還有利用價值,但是更多的——


    其實她還是不願意親手去揭穿這一切。


    莫如風這個男子,放佛生來就該是完美無瑕纖塵不染的,即便是心裏已經篤定了蕭羽手下的所有事都是由他操控,秦菁從心理上也是在一直一直的避讓,超出自己底線的退讓,隻想把這些血淋淋的真相捂得更久一些,就算莫如風臉上裹著的隻是一張麵具,不到最後一步,她都怎麽也伸不出手去將它扯下來。


    就像是這一次西楚之行,從在祈寧逗留的那最後一晚她已經對他此行的目的有所察覺,卻還是來了,配合他來演這一場戲。


    當然,前提是,她也需要他的這個計劃。


    隻是在這個計劃裏,她還是冒了險,在沒有抖出他的底牌之前——


    她選擇了相信,賭這個偏偏如玉超絕塵世之外的男子不會把她的性命安危搭進去。


    現在她賭贏了,最終也還是徒手把她對他所有的信任連根拔起,一並丟棄在這泱泱西楚燈火通明的皇城之巔。


    曾經一度,在她不想再相信任何人的時候,這個男子的出現恰如一縷清新明媚的陽光,在她心裏最黑暗的一角引燃了一片難得的光亮。


    她多想他可以一直一直都那樣的美好下去,可是莫如風——


    終究他也不是那遊蕩在紅塵之外的謫仙嗬!


    隻是這樣的話,已經沒有了彼此坦誠的必要。


    秦菁麵無表情的看著他臉上微笑,眼睛被刺的生疼,“你的意思是,我們的合作由暗轉明繼續的進行下去嗎?”


    “我不勉強你。”莫如風答的幹脆,微風過去,吹起他袖邊衣袖翩然。


    四麵八方的樹葉沙沙作響,與夜色中翩然舞動。


    兩個人相對而立,秦菁的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莫如風看著眼前女子眼中那種真實流露出來的情緒,心裏似乎是有那一瞬間的不知所措。


    已經有多少年了,他習慣性的忽視身邊的一切人一切事,他不知道自己對這個女子的好耐性究竟從何而來,或許就是因為那一日看到軍營大帳之中她麵對重傷的白奕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堅韌而決絕的目光——


    像極了一個人。


    心中有種真實的感覺輕微的碰撞著,他神色間仍是半點波動都沒有的坦然接受,“隻要能達到預期的目的,我可以利用一切有價值的人或物,無論代價!”


    斷情決意,無心無恨!


    這便是他!


    “我從來沒想過你會是這樣的人!”麵對他這般溫潤的目光這般殘忍的話,秦菁才突然感覺出一種物是人非的悲壯。


    她的聲音有點不受控製的高亢,甚至是帶了一絲意味不明的顫抖。


    莫如風這個男人在她眼中一直都個近乎完美的存在,他怎麽就會突然之間變成這樣?神情冰冷殘忍無情?


    就像是自己一直仰望的神祗突然之間變成墮入地獄的魔鬼一般,那種感覺壓抑在胸口,讓人氣悶的無法唿吸。


    “我本來就是這種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莫如風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明安逸如同夏日裏大朵綻放的木棉花,可是他說出來的話卻那麽冷漠絕情。


    秦菁的心裏忽然就堵了一口氣,她覺得那感覺應該就是難過,於是她就難過的笑了起來,臉上笑意泛濫,眼底卻是靜如幽穀透著一股詭譎的寒氣冷聲問道,“顏汐的事也是你一手安排的?”


    “是她自己送上門的!”莫如風微微抿了下唇,一如既往的無動於衷。


    顏瑋也許會一時衝動意氣用事,但顏璟軒是什麽樣的人他太清楚,如果顏汐不死,根本就不可能將他們父子召至京城來配合著演了今天的一場戲。


    “你——”有那麽一瞬間,秦菁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她的指尖幾乎點到對麵莫如風的鼻尖上,指上套著的紅寶石鑲金指環都跟著她唿吸的起伏顫抖起來,聲音嘶啞的字字質問:“你明明知道她喜歡你,你怎麽忍心——”


    在她看來,雖然所有有價值的人都可以拿來利用,但是對那些對自己死心塌地交付真心的人,卻是不能無所顧及的傷害的。


    對於顏汐,她可以下手,但是莫如風——


    他不能!


    秦菁承認在未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行事作風上自己跟莫如風如出一轍,可是她想象不到,外表看上去這麽溫文如玉的莫如風怎麽會冷血至此?


    即便此刻他就以這幅冰冷殘酷的姿態站在她麵前,她仍然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那是她的一廂情願,至少從頭到尾我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己屬意於她!”然則麵對她眼中變化莫測的神采,這一次莫如風卻是再無半點動容。


    一種從未有過的濃厚的怒意湧上心頭,秦菁幾乎是悲痛的死死攥著自己的手心嘲諷道,“莫如風,你愛過人嗎?”


    “我愛過!”但是出乎意料,莫如風竟是不假思索的篤定迴道。


    秦菁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詫異,卻見他眼底隱約傷痛的目光一縱即逝又恢複了之前嗜血的冷酷,更加篤定的說道,“所以,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再愛了!”


    沒了愛,也沒有恨,他這一生從來就不是屬於自己的!


    他溫潤如玉的偽裝,謙謙君子的扮相,很久以前就隻剩下這一身華麗的皮囊。


    他不在乎世人怎麽看待他,隻要達到目的就夠了。


    “嗬——”秦菁由喉嚨深處爆發出一聲沙啞的小聲,突然往後退出去一步。


    這一步之遙的距離,莫如風睜眼看著,卻仿佛已經看到眼前那女子的身影變淡變淺,一點一點淡出他的世界他的生命。


    他生而便是一個注定孤獨的人,這是命定的事實,誰也挽迴不了。


    秦菁最後匆匆看他一眼,就果斷的轉身大步朝著自己留在不遠處的那匹馬走去。


    靈歌扯著韁繩站在那裏,動作局促的把韁繩遞給她,眼底有藏不住的心虛。


    秦菁一把扯了那韁繩,利落的翻身躍上馬背,動作如行雲流水般利落果斷,下一刻馬蹄聲踏破黑暗的夜色絕塵而去。


    ------題外話------


    嗯,葉陽皇貴妃是個有故事的女人,但是這裏先不說了,馬上返程迴去結果渣爹去,省的寶貝們著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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