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臻所在的五號室是一間獨立的中小型錄音室,一般可容納三到五人同時錄音。


    錄音室的外側是控製間,裏側則是全封閉的采音間。


    許臻現在就被黑在了采音間裏。


    他站在立麥前,眼睛能看到的,就隻有不遠處掛在牆壁上的顯示屏,那上麵正播放著《智取威虎山》的視頻畫麵。


    除此之外,世界一片漆黑。


    許臻的心態是崩的。


    當時拍戲的時候,他確實背過《智取威虎山》的劇本,但如今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年多,很多台詞、尤其是那些壓根沒有楊子容的場次的台詞,實在是記不太清了。


    他用眼角的餘光瞥向了牆麵上的觀察窗,依稀能看到外麵剛剛進來了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想來,這群人大概就是金雞獎組委會的考察團了。


    控製間的各類設備發出五顏六色的燈光,把他們照得仿佛妖魔鬼怪。


    這一刹那,許臻接著配音的間隙,深吸一口氣,緊緊攥住了拳頭,手心沁出了一層細汗。


    ——他有些興奮。


    心跳很快,唿吸很急促,身體因緊張而微微顫栗。


    但緊張到極致後,許臻感受到的不是慌亂、也不是生氣,而是前所未有的冷靜。


    剛剛還沉浸在角色中的靈魂瞬間抽離出來,越飄越高,逐漸飄到了半空中,自下而上地俯瞰著畫麵中的角色們。


    方才有些記不清的台詞,這會兒卻清清楚楚地出現在了腦海中,仿佛是從小背熟了一般。


    剛剛還需要一邊看台詞、一邊看影像,這會兒心思省卻了一半,反倒是更加專注了。


    大腦一片清明。


    “崔三爺是從鬼子手裏搶到的這個軍火庫,沒人知道我們有多少火力……”


    許臻靜靜盯著眼前屏幕上白茫茫的雪景,仰著頭,粗獷的嗓音中透著明顯的得意:“我告你,侯專員,我們威虎寨有3000杆槍,10門小鋼炮,50挺歪把子……”


    這一刻,隨著一頭羽翼豐滿的黑雕從鏡頭前掠過,畫麵從山下切換到了山上的城寨裏。


    “座山雕”崔三爺站在窗前,冷眼眺望著山路上的侯專員。


    在他身側,一個身材高大的土匪伸出手來,任由那頭剛飛進來的黑雕落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許臻調整聲線,用渾厚、宏亮的聲音哈哈笑道:“三爺,國軍要收編咱威虎寨,您要當‘總司令’了!”


    下一秒,座山雕開了口。


    許臻的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了從前跟梁武哲老師對戲時的感覺,他微眯著眼睛,整個人的氣質立即沉了下去,低啞的嗓音中不帶任何情緒,道:“這要看侯專員想不想把先遣圖交給咱。”


    他的聲音平靜而冷漠,不緊不慢,但是,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兒像是從他的骨子裏飄了出來,一開口,配合著畫麵中陰鷙的目光,瞬間令人不寒而栗。


    托著雕的大漢愣神問道:“啥圖?”


    座山雕冷聲道:“先遣圖!”


    “要得到這張圖,一個字:就得看咱的實力夠不夠大。”


    “……”


    ……


    這一刻,在采音間外麵,金雞獎組委會的眾人不禁悚然動容。


    帶隊組長康劍看著屏幕上這個化著特效妝的“座山雕”,有些不確定地問道:“這是哪位?是梁武哲老師嗎?”


    徐文光這會兒也有些愣神,隔了半秒鍾,才點頭應答道:“嗯,是。”


    康劍雙眉一挑,不由得連聲讚歎道:“這個妝太厲害了,我差點沒認出來!”


    周圍人也連聲附和道:“名不虛傳啊,梁老師一開口,大佬氣場就是撲麵而來!”


    “看樣子真沒看出來,聽聲音倒是勉強聽出來了,梁老師的聲音辨識度是真高。”


    “梁老師好敬業,剛收到信息就趕過來加班了?”


    “……”


    徐文光站在人群後方,聽著眾人的感慨,半晌沒有說話。


    他看著眼前的視頻畫麵,聽著監聽音箱中傳出的聲音,心下略覺迷茫。


    方才許臻給十幾個人配音,除了林曉波的聲音有七八成相似,其餘的角色其實並沒有那麽的像。


    他隻是通過嗓音粗細、聲線高低、口音差別等手段,將這些人區分了開來,並沒有故意去模仿演員的聲音。


    因此,徐文光帶著先入為主的意識仔細去聽,能清楚地分辨出:這些聲音其實都是許臻一個人發出來的。


    然而剛剛梁武哲的聲音一出,他卻有些摸不準了。


    ——因為這分明就是梁武哲本人的聲音。


    徐文光和梁武哲合作了太多年,對他的聲音再熟悉不過。


    頓挫感分明,略有些氣短,清朗中帶著輕微的沙啞,冷靜中透著隱隱的瘋狂……


    這聲音怎麽會是別人發出來的?


    莫非,梁武哲本人也在采音間裏??


    這時候,屏幕上的畫麵又從威虎寨切換到了夾皮溝。


    少劍波、楊子容等人進了一戶村民家,被人誤認為是土匪。


    一個中年農戶握著一杆鋤頭,死死盯著眼前的這群闖入者,大聲吼道:“要糧沒有,要命一條!”


    而這時候,在他身後的土炕上,一個幹瘦的老太太摸索著爬向了炕沿,有氣無力地道:“勇奇,把鋤頭放下……”


    “他們要什麽,就讓他們拿……”


    聽聲音,這分明就是一個快要餓死的老太太。


    徐文光再次陷入了迷茫中。


    ——這也是許臻配的?


    還是說,采音間裏還有個老太太??


    ……


    幾分鍾的功夫,座山雕、欒平、老太太、小栓子、少劍波、楊子容……


    若幹種區別極大的聲音輪番登場。


    康劍等人對此渾然不覺,還在對影片的質量評頭論足;


    而身為整個事件的導演的徐文光卻越聽越是疑惑,感覺事情的發展好像跟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樣。


    他本來想的是,在組委會眾人麵前好好炫一炫許臻,讓自家男主角給劇組長長臉;


    然而聽著聽著,他越聽越感覺:屋裏不可能隻有許臻一個人在配音。


    這幫人,什麽時候來的?


    來了都不過來跟我打個招唿??


    “這位就是‘吉吉老師’?初次見麵,吉老師水平很高啊。”


    而這時候,康劍已經跟劇組的錄音指導吳喆攀談了起來。


    吳喆今年才30出頭,聽到滿頭白發的康劍管自己叫“老師”,他哪敢以平輩論交,連忙誠惶誠恐地道:“康老師,我叫吳喆,口天吳,雙吉的那個喆。”


    “我其實什麽也沒做,是演員自己的水平高。”


    康劍笑著擺手道:“哈哈,‘吉吉老師’太謙虛了。”


    “都是幹這行的,大家都清楚。”


    “怎麽可能所有人都有這麽高的配音水平?肯定是你會教人,費心思指導了。”


    康劍的眼中滿是嘉許之色,點頭道:“年紀輕輕就能被徐導看中,選來當配音指導,果然是有過人之處。”


    “今年‘最佳配音’的提名,我代表我個人,必須得投‘吉吉老師’一票!”


    “咱們設置獎項的目的,就是為了鼓勵那些真正有能力、肯做事,能用心做事的人!”


    “像吉吉老師這樣的,就該當是業內標杆!”


    這話一出,周圍幾人連聲附和,紛紛誇獎他又有能力又謙虛,是個好苗子。


    聽到他們這樣說,吳喆的汗都下來了。


    徐文光導演之所以選我……是因為雪山上風大,老頭子們不抗凍啊!


    舉杆子可是個體力活兒,這要是錄音的時候錄出個好歹來,責任誰擔得起?


    “不不不,真的跟我一毛錢關係都沒有……”吳喆扭頭看了一眼黑漆漆的采音間,哭喪著臉擺手道,“真的是因為,剛才給每個角色配音的人,都是大師……”


    越說越解釋不清。


    “唿——”


    而就在這時,隻聽一陣風聲響起,控製室的大門忽然被人從外側推開。


    屋裏的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穿著淺灰色t恤、戴著墨鏡的中年人施施然從外麵走了進來。


    這人轉頭看了屋裏的眾人一圈,笑道:“哎,這麽多人?”


    “怎麽不開燈?”


    說話間,中年人伸手在牆上摸了摸,“啪”地一聲,不由分說地打開了錄音棚裏的照明燈。


    暖黃色的燈光瞬間充斥了整間屋子。


    屋裏眾人下意識地扭頭看向了這個中年人,隻見,他摘下墨鏡,露出了一張令人十分熟悉的斯文麵容。


    ——影片中“座山雕”的飾演者,梁武哲。


    康劍、徐文光等人各自一愣。


    梁武哲?


    他怎麽在這兒?


    那采音間裏的是……?!


    梁武哲瞧著眾人驚愕的目光,剛要發問,卻聽見一陣低啞的聲音從監聽音箱中傳出:


    “……這第三張圖,是張大帥留下的金銀財寶的下落。”


    ——正是“座山雕”的聲音。


    這一刹那,所有人同時迴頭望向了隔音牆上的觀察窗。


    透過這個小小的窗口,以及明亮的燈光,眾人清楚地看到:


    一個瘦削的身影挺拔地站在立麥前,清俊的雙眼中帶著鷹隼般的犀利與桀驁。


    他完全沒有理會剛剛亮起的燈光,而是專注地盯著眼前的大屏幕,微低著頭,繼續用“座山雕”的低啞聲線道:“……傳聞,光黃金就有八萬斤。”


    “有了這八萬斤黃金,鬼子的、毛子的軍火,有多少咱們就買多少!”


    “統領牡丹江、拿下東北……指日可待!”


    許臻的語速越來越快,音調也越來越高。


    “下一步,一個字!”


    他伸手在虛空中一握,語氣中帶著難以掩飾的豪情壯誌,叫道:“拿下黃金圖!”


    話音落,錄音棚中刹那死寂。


    眾人清楚地看到:采音室中空空蕩蕩,寬敞的屋子裏,僅有一人、一麥,再無他物。


    想象中的林曉波、小栓子、梁武哲、老太太……統統沒有。


    誰也沒有。


    隻有許臻。


    下一秒,站在立麥前的許臻摘下了頭上的耳機,轉頭看向了外麵的康劍等人,衝他們微微一笑。


    ……


    屏幕上的影像還在繼續,但離開了配音,一切都變成了無聲的啞劇。


    所有的對白戛然而止。


    康劍愕然扭過頭去,看向了導演徐文光。


    徐文光這會兒其實也有些驚訝,但他看到康劍見了鬼似的表情,瞬間就得意了起來。


    他轉頭看著康劍,雙手插兜,臉上露出了高深莫測的神秘笑容。


    “哈哈哈……”


    片刻後,梁武哲的笑聲打破了場間的沉寂。


    “我是不是白來了?”他抱臂而立,笑盈盈地看著采音間裏的許臻,道,“我感覺小許配得比我還像我呢!”


    “哈哈哈……”


    此話一出,錄音棚裏的眾人頓時哄笑。


    這時候,許臻已經掛起耳機,從采音室裏走了出來。


    組委會一行人看著眼前這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夥子,既驚訝,又尊敬,滿臉的難以置信。


    徐文光揮手將許臻召喚到自己身邊,伸手指著眼前這些人,向許臻一一介紹道:“這位是康劍,康老師,金雞獎組委會的秘書長。”


    “這位是宋春紅老師,王建東老師,孫呈祥老師……”


    徐文光這會兒已是笑得見眉不見眼。


    一圈介紹完之後,他又轉而伸手指向了許臻,向周圍人道:“這位是我們影片中所有角色的聲演者,許臻。”


    這話一出,周圍眾人既想笑,又震驚,表情相當精彩。


    康劍看向許臻,指了指眼前的大屏幕,遲疑著問道:“剛才那些……都是你嗎?”


    許臻靦腆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有一些多人的部分不是,那個是提前找人錄好的群雜。”


    康劍問道:“那個老太太也是你嗎?”


    “對對,”聽到這話,徐文光也來了興致,問道,“這個也是你配的嗎?來一段聽聽?”


    許臻:“……”


    他猶豫了一下,看著周圍長輩們好奇的目光,伸手遮住嘴,有氣無力地道:“勇奇,把鋤頭放下……他們要什麽,就讓他們拿……”


    聲音聽上去沒有門牙,癟著嘴,說話四處漏風。


    “唔……!!”


    這一刻,屋中低唿聲四起。


    “這絕對是大師級的配音了……”


    “之前我好像就聽人說過,許臻很擅長模仿,百聞不如一見……”


    “哈哈哈,我覺得今天許臻配的這個版本,可能比把所有人都叫迴來配得還要好。”


    “開頭的京劇也是小許唱的嗎?”


    “……”


    聽著屋內眾人一疊聲的誇讚,徐文光的下巴都要翹到天花板上去了。


    而許臻本人看著他這副得意的神情,卻有些強顏歡笑。


    徐導……這算是字麵意義上的,把我給賣了吧?


    話說賣我的錢能給我數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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