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靜靜的修理鋪裏,許臻麻利地拆著摩托車的前輪,時不時地瞥向蹲在角落裏的陳正豪,撇了撇嘴,眼神中帶著幾分戲謔。


    陳正豪此時正在做“針線活”。


    他將海報攤在自己的大腿上,低著頭,一針一線地縫著海報上撕裂的口子。


    縫好之後,他打了個結,用牙將線咬斷,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針收進了一個巴掌大的針線包裏。


    糙漢子的外表配上這套嫻熟的動作,看上去既滑稽又莫名有些心酸。


    “唰啦!”


    片刻後,陳正豪站了起來,抖開了手中的海報,想要看一看縫好的效果。


    不遠處的許臻下意識地循聲望去,但當他看清海報上的內容時,神情卻不由得微微一怔。


    ——這張海報上,印著一張小男孩的照片。


    男孩約莫兩三歲大,有一雙漆黑的、亮晶晶的眼睛,臉頰上泛著兩朵紅暈,略有一點鄉土氣息。


    而在照片下麵,則印著兩個刺眼的大紅字:尋子。


    許臻蹲在摩托車旁邊,凝望著這張照片,下意識地停下了手上修摩托的動作。


    “這個是你兒子?”他揚了揚下巴,向陳正豪問道。


    陳正豪有些遲鈍地抬起了頭來,神情木訥地“嗯”了一聲。


    許臻問道:“什麽時候丟的?”


    陳正豪的神色一黯,緩緩卷起了手上的海報,低聲道:“15年了。”


    “都15年了你還找呢?”許臻愕然問道。


    陳正豪抿了抿嘴,不吱聲。


    一番簡單的對話後,修理鋪中又重新迴歸了沉寂。


    許臻繼續修他的摩托車,陳正豪則將手伸進了包裏,打開一個小包,一張一張地數起了錢。


    一百、五十,十塊、五塊……


    他笨拙地將這些紙幣一張張攤平,數了又數,終於還是猶豫著抬起頭來,聲音沙啞地道:“那個,師傅,不夠300塊錢……差您28,行嗎?”


    許臻聞言,再次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他看著陳正豪手中那些零散的紙幣,問道:“你隨身就帶這點錢?”


    說著,他抬起頭來,望向陳正豪的眼睛,道:“都給我了,那你這兩天吃什麽,睡什麽?”


    陳正豪垂著頭,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許臻看著他的神情,心頭一酸,輕聲道:“甭給了。”


    “算是我日行一善。”


    聽到這番話,陳正豪的眼神微微閃動。


    他佝僂著脊背,雙手合十,向許臻鞠躬致謝,窘迫地笑道:“謝謝師傅,謝謝……”


    “好人一生平安!”


    “……”


    修理鋪中的對話簡單而質樸,兩位演員也沒有什麽特別的表現。


    但在片場邊,包括《失孤》的原作者彭思源在內的眾人卻不由得大為讚歎。


    ——陳正豪的表現實在是太讓人驚喜了。


    鏡頭前的他,卑微、木訥、困窘,真的就像是那個丟了孩子,走遍千山萬水的農民工“雷澤寬”。


    倘若不是對他特別熟悉的人,乍一看簡直有些認不出來,這個又黑又瘦、畏畏縮縮的中年人和跟那個神采飛揚、揮灑自如的諸葛亮會是同一個人。


    而許臻在這段戲中的表現同樣沒有令人失望。


    與陳正豪相比,他飾演的“曾帥”跟他本人相比沒有那麽大的顛覆,但整場戲演下來,許臻的情緒點卻踩得幾乎分毫不差。


    當陳正豪剛進店的時候,許臻的態度是懶散的,市儈的,甚至帶著點鄙夷。


    他明顯瞧不起這個騎著破摩托車的寒磣大叔,聽到他跟自己討價還價,態度極其不耐煩。


    當陳正豪蹲在角落裏縫縫補補的時候,這種鄙夷感達到了巔峰。


    這種五十步笑百步的鄙夷,輕鬆地描繪出住了一個窮酸“小鎮青年”臉頰的傲慢。


    然而,許臻的態度卻在陳正豪展開旗子的一刹那發生了改變。


    他看到大叔拿出了一疊錢,關心的不是自己的收益,而是對方把錢給了自己,吃什麽、住什麽。


    他沒有要修摩托車的錢,瀟灑地笑稱自己“日行一善”。


    ——這不是個善人,他隻是被這個千裏尋子的父親觸動了。


    這種普通人的善舉,比高尚的道德更能打動人心。


    而這段戲的真正爆點則出現在摩托車修完之後。


    許臻看著陳正豪推著摩托車離開了鋪子,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追了出去。


    “大叔!”


    他衝著陳正豪的背影高喊道:“你等一下!”


    陳正豪停下腳步,有些慢半拍地迴過來頭來,眼中帶著些許疑惑。


    許臻盯著他的眼睛,問道:“這麽多年了,你為什麽還要找?為什麽不能往前看?”


    陳正豪搖了搖頭,道:“大人可以往前看,小孩不能,小孩隻能在原地等著。”


    “所以我還要找。”


    許臻微微一怔,半晌,終於展顏一笑,道:“大叔,祝你好運。”


    陳正豪的眼中也出現了難得笑意,道:“謝謝,祝你生意興隆。”


    ……


    修理鋪中的這段鏡頭拍攝得十分順利。


    這是兩人在電影中初次相逢的鏡頭,兩位演員的狀態都抓得很準,完美地符合了製片方的要求。


    到晚上八點多的時候,整場戲的拍攝就已全部完成。


    下了戲,陳正豪拍了拍許臻的肩膀,笑道:“演得很棒。”


    許臻咧嘴一笑,沒有妄自菲薄,而是盤算起了接下來的戲要怎麽拍。


    剛剛的這場表演,他對豪哥的表現大為震撼。


    每個厲害的演員都有自己擅長的地方,而陳正豪最擅長的就是抓角色的特征。


    他的表演相對來說比較平靜、內斂,細微之處極見功力,往往能把一個人物從骨子演活。


    畫虎畫皮難畫骨,形似容易,神似卻難。


    許臻此前看到的都是楚留香、諸葛亮這種高高在上的角色,還沒有覺得什麽;此時瞧見他表演的雷澤寬,才真正算是服氣了。


    ——能把一個跟自身形象反差巨大的角色塑造到這份上,確實是如今的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


    不過,許臻倒也沒有因此而感到沮喪。


    做不到就學唄!


    能“偷師”兩個多月,近距離研究這種高端的表演技巧,讓他對這部電影的拍攝充滿了期待。


    並且,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許臻覺得自己作為這部電影中的男二號,多少也能對豪哥起到一定的正麵作用。


    實話實說,豪哥的表演缺乏張力,處理不好那種大起大落的情緒,在關鍵時刻的爆發往往欠些力量感。


    這跟他本人的性格有關,而這可能也是他多年來很少拿獎的重要原因。


    不會“發瘋”是嗎?


    如果機會合適,自己倒是可以試試把他“逼瘋”……


    拍攝的間隙,許臻仔細迴憶了一下接下來劇情,臉上逐漸浮現了一個詭異的笑容。


    ……


    劇組在泉州這邊要拍攝的場景不多,除了這一場,最重頭的就是雷澤寬去碼頭尋子的這場戲。


    有網友向雷澤寬提供線索,說泉州這邊有一個叫做“施安易”的男孩,符合他丟失兒子的一切特征:十七歲,不是父母親生的,腳上有傷疤。


    雷澤寬這次之所以會到閔州來,就是為了見一見這個孩子。


    而在此期間,許臻的拍攝任務則極其簡單:他有些關心這個“大叔”到底有沒有找到孩子,所以偷偷跟去了碼頭。


    ——是的,曾帥在這場戲裏是個看客。


    公款看戲,在圍觀豪哥拍戲的同時完成了自己的拍攝任務,這待遇也是沒誰了。


    不過,這場戲可就沒有之前兩人在摩托車修理鋪時的那場那麽簡單了。


    這是電影前半部分最激烈的情緒點,拍了足足一個多禮拜的時間。


    許臻每天站在場邊,原本是帶著學習的心態在看戲,但卻越看越是難受。


    他看到豪哥飾演的雷澤寬終於見到了那個男孩,渾濁的眼神一點點亮起,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他看到那個孩子二話不說地脫下右腳靴子,展示自己腳底的傷疤,但陳正豪眼中的亮光卻像是被一盆冷水當頭澆滅——這孩子的傷疤在右腳上,而他兒子的傷在左腳。


    這不是他的兒子。


    他不死心,想要帶孩子去做親子鑒定,卻被聞訊趕來的孩子養母暴打,摩托車也被人扔進了海裏。


    夕陽下,陳正豪站在海水中,狼狽地將摩托車往岸上拽。


    昏黃的色調,搖搖晃晃的幹瘦身體,破舊進水的摩托車。


    他的雙眼麻木而渙散,沒有半點神采。


    “哢!”


    下午六點左右的時候,導演叫停了陳正豪的表演,宣布剛剛的這個鏡頭通過。


    而這個鏡頭拍完之後,碼頭尋子這場戲終於來到了最後一幕:雷澤寬為了追飄向海裏的旗子,忽然產生了輕聲的念頭,結果被岸邊的曾帥給喚了迴來。


    看了一個禮拜戲的許臻終於要正式下場了。


    他站在片場邊,從導演的監視器上看著陳正豪剛剛的幾段表演的迴放,稍稍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唿吸。


    這幾段的表演處理得很細膩,很精道,也很“陳正豪”。


    無論是在見到孩子的那一刹那,還是被養母暴打的時候,都沒有什麽特別劇烈的表現。


    他連日來鬱結在胸中的情緒,就看能不能由自己來引爆了。


    “啪!”


    當天晚上六點半,這場戲的拍攝正式開始。


    此時此刻,海邊的天色已漸漸暗了下去,不複方才的那份昏黃。


    陳正豪拽著自己的破摩托,一步挨一步地朝岸邊走去。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徹底上岸,卻忽然發現,自己此前插在摩托車上的那麵“尋子”的旗子不見了。


    陳正豪茫然抬起頭來,左右四顧,終於發現那麵旗子被衝進了海裏。


    兒子的照片在海浪中起起伏伏,像是尋子的希望也正在逐漸朝自己遠去。


    他下意識地扔下了手中的摩托車,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旗子追了過去。


    然而,命運像是給他開了一個惡劣的玩笑,那麵旗子在海浪中越飄越遠、越飄越遠,他根本就追不上。


    陳正豪站在沒到胸口的海水中,渾身無力,被一個又一個的浪頭打得七扭八歪。


    驀地,一個兇猛的海浪拍了過來,直接將他拍得失去了平衡。


    陳正豪在海水中掙紮了好半天,終於重新站了起來,然而當他的再次轉頭四顧時,四下卻已然一片漆黑。


    他再也沒能看到那張印著兒子照片的海報。


    ——成年人的崩潰往往就在一刹那。


    鏡頭中,陳正豪站在冰冷的海水中,神色漸漸茫然。


    他的雙眼逐漸渙散,眼神開始不聚焦。


    這時候,又一個浪頭打了過來,他再次被拍翻在了海裏。


    然而這時,他卻沒有去掙紮著想要站起來。


    他不想再站起來了,不想再去麵對一個又一個的浪頭了。


    就讓自己這麽隨海水飄走,飄到兒子身邊去,似乎也沒什麽不好……


    而這時,在另一個機位下,許臻飾演的曾帥瞧見他沒有站起來,卻匆忙跑向了岸邊,神色焦急地望向了海中。


    “大叔!”


    他一邊叫喊著,一邊蹚著水朝陳正豪剛剛跌倒的方向跑了過去。


    “大叔!大哥!哎!!”


    他不知道對方的名字,隻能一邊跑、一邊亂喊,然而卻始終沒有得到任何迴應。


    不一會兒,許臻跑到了陳正豪的那輛破摩托旁邊,但這裏的海水隻沒到人的膝蓋,離陳正豪方才跌倒的地方還有很遠。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許臻急得紅了眼眶。


    萬般焦急之下,他忽然將雙手放在嘴邊,聲嘶力竭地吼道:“爸!!”


    這一聲叫喊,像是穿透了空氣和海水,穿透了十幾年的時間,響徹在了整片天地間。


    幾秒鍾後,剛剛的浪頭退了下去,一個瘦削的身影從離他十幾米的位置上站了起來。


    陳正豪轉頭四望,正看到那個焦急地望向自己的年輕人。


    不是兒子,是那個修摩托車的好心人。


    “嘩啦啦……”


    海水一浪又一浪地衝過來,但他卻穩穩地站在原地,再也沒有倒下。


    “啪!”


    許臻鼓搗了半天,終於成功地打開了那輛破摩托的車燈,照向了不遠處的陳正豪。


    他拚命地招了招手,喊道:“大叔!這邊!”


    “你兒子不在海裏!”


    黑暗的海水中,刺眼的燈光照亮了一條通往前方的路。


    陳正豪迎著那道亮光,眼眶中的淚水忽然便抑製不住地流了下來。


    片刻後,他踉踉蹌蹌地朝著燈光的方向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哭,漸漸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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