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黑之夜的闃寂,廢棄之宅的荒寥,把靜默延長。靜默中的每個人,在這份延長的靜默中,都有了僵持對峙的意味出。


    “說罷,兆郡王,您準備如何落草民。”距她上一問,中間已足足亙隔了一刻鍾,她再問。


    柳持謙亦寒聲迴道:“你能這樣問,是認定我不會拿你如何!”


    “我憑哪裏有這樣的認定?”不帶半點酸氣的反詰。“半夜三更,你走到這裏,是為了質問我可曾上了你敬愛的母親。這時候如果後麵有人跟蹤你前,恐怕兆郡王也是顧不


    得了罷?為了你的母親,你已經不介意公開我的行止,請問,我應該有何認定?”


    “月兒。”關峙端一杯溫熱茶水,置她麵前,跫步迴身角落。


    樊隱嶽雙手捧住茶杯,指縫間的溫熱之氣,稍稍平息了胸房內彌漫起的一股戾意。“說罷,兆郡王,你想如何落弑母兇手?”


    柳持謙右掌捏上桌沿,指節透出青白。


    “她……她和母妃,不能說誰比誰更可憐。母妃在王府內過得度日如年,她也從沒有過歡顏。父王留宿在母妃房中時,她徹夜無眠;父王過陪她時,她亦會在夜半落淚。


    她的貼身丫鬟曾向要好的廚娘竊語說,父王自愛王妃房內有許多迴都叫錯了名字……這樣一個與母妃一樣可憐的女子,如果你處在她的位置上,又能做到哪一步?”


    又能做到哪一步?樊隱嶽挑眉,“你認為我能做到哪一步?”


    “每一個高院深牆之內,哪家沒有妻妾之爭?哪家沒有爭寵奪愛的悲劇?有多少側室被正室所陷,不明不白的死去?你恨她奪去母妃的骨肉,你已然把她的女兒嫁到異國,讓


    她的父親成了一堆廢物。當年,她縱有再多的不是,亦從沒有想過致母妃於死地……”


    “她怎麽會想呢?她如果害死了娘,縱算是做得再幹淨利落,也難免招非議,也難免讓她所愛的男人起疑。她知道與人分享男人的痛苦,了解一位心高氣傲的貴族千金屈為


    側室的羞辱,深悉為人母者最不堪的是骨肉分離……她一一施法,也一一擊中。我的娘親若是一個毫無反手之力的弱者,早該被她如願擊倒崩潰,乃至了瘋狂。可惜,我的


    娘親縱算是如她的願死去,也是以自己認為最值得的方式,臨到去的一刻,還保持著最優雅的儀態和美麗。良親王眼睜睜看著娘親跳下而無能為力,應該做了多年的惡夢罷?


    她睡在這樣的男人身邊,應該也不安寧罷?她也許是珂蓮的,可惜,樊某不再應該珂蓮她的人之列。柳詩琴遠嫁異國,蘇変做了廢人,她該承受的,不止這些。如果讓她曉得


    她的女兒所以到二十一歲仍待字閨中,皆源於兆郡王屢屢要人向男方傳遞親王府郡主與府內侍衛暗通款曲之訊,也因之使得詩琴郡主有了與一個無能齷齪的異國王爺聯親的可


    能,她會不會越的傷心絕望?”


    恨意不再隱抑,傾巢而出,伴著每一個字符,凜冽而濃重。化作無以複加的沉負、難做名狀的重荷,覆壓於柳持謙周身。到此時,他方領悟,他欲求兩全,欲持平衡,根本就


    是奢望。


    “我記得,她對你並沒有過任何不好,難道……你是怨她對你的不聞不問?”


    “真是個好問題。”她笑,紅口白牙,囅然而動。“兆郡王對她好,是因為她對兆郡王好。於是,你認為我對她的不好,源自於她對我的漠然不理?幼時的我,看著她奪去你


    ,娘親在學會淡漠傷痛之前的以淚洗麵。看著她賢惠大度地督促你探望娘親,而你已經開始學會對娘有不耐和指責。你可知道那時,我恨不得食其肉,剝其皮,一點一點將


    其輾成粉末喂了狗。兆郡王居然會以為我嫉妒這位王妃對你的好?”


    她搖歎笑,兆郡王滑天之大稽,何須如此賣力?


    “說了恁多,兆郡王到底想把我這個兇手怎樣落,還不話?”


    “你……”柳持謙氣息哽喉,淤堵方寸。“你何以如此矯情?你明明明白,不管你做了什麽……”


    “兆郡王。”關峙終歸無法旁觀。他本想讓他們姐弟痛快吵上一架,興許能讓打在兩人心中的結兒緩解開去,但現在,柳持謙已不能信任。


    這世上,有兩個月兒。堅強的月兒悍若頑石,脆弱的月兒軟若初蕊。兆郡王這個同父同母的弟弟,於她的意義,全不同於良親王。良親王無法傷到的,兆郡王絕對可以做到。


    “昨夜刺殺良親王妃的人不是她。”


    “不是她?”


    “昨夜,我和她在一起。”接收到他眼中傳達的疑思,關峙又道。“我不知道世上有沒有人能在我入睡之際去自如,但至少他做不到。”


    柳持謙丕然一震。


    “你應該明白,縱算刺客不是她,你也不能釋然什麽。她從沒有說過放過良親王妃,不在昨夜,也會在他時。不以刺殺,也會以別的方式。”


    “關兄曾說過,不希望她被仇恨所苦……”


    關峙一笑,“我不會讓她比仇恨所苦,至目前,她也從沒因為報仇心切濫殺無辜,自怨自苦。”


    “你為何不能勸她……”


    “你自己尚且做不到的事,想要她做到麽?她要報仇,是為了給過去所承受的痛苦做一個了斷。你維護良親王妃,是為了對你過去所受過的恩典一個迴報。她過去的痛苦裏,


    大部分自於看著母親受苦而不能援救的長久煎熬。她報仇,為了自己最愛的人。你報恩,不也是為你所親近的人?”


    關峙語淡,聲淡,表情更淡。他曾以為眼前少年可以和他一起給月兒以愛與溫情,卻沒想這少年給予的,卻是傷害。他不能說這過程中月兒做的盡對,但人的心本就會本能


    偏向自己所愛的人。


    “兆郡王請離開罷。”他下了逐客令。


    柳持謙玉麵凝霜,旋身疾去。


    “這個地方我們不會再住。”關峙的話悠悠追上。“兆郡王下次,這裏便又成一處荒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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