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麽曲子?”


    “廣陵散。”


    “廣陵散……”楚遠漠自踏進書房來第一迴正視起她。實則,他方才立在窗外,一眼便看出這個穿著漢人長袍的教習先生是個女子。她的身量在女人中甚至在羲國女人中都算修長高挑的,但過於纖細的骨架,太過晶瑩的臉孔,男寵館裏那些如女人般塗脂抹粉的妖嬈少年亦難企及,她怎會蠢到以為有人把她當成男子?


    身為羲國的兵馬司大都督,權傾朝野的南院大王,南院大王府是僅次於大慶宮的嚴密之所,一個女子易成男人進得府來,生疑是情理中事。何況,他生平最惡軟曲媚調人盡皆知,這女子敢向博兒傳授此道,便該承受他的雷霆之怒。


    不過,一曲《廣陵散》,確使情勢生改變。


    “你彈此曲,是在告訴本王,不是每一曲子都如你們中原男人般軟弱無骨?”他話裏,帶出濃濃的惡意嘲弄。


    “王爺見過所有的中原男人麽?”


    楚遠漠眯眸,“接下來,你是不是又要說本王坐井觀天,夜郎自大?”


    “父王!”默聲了多時的楚博突挺起尚顯薄弱的胸膛,小腿向前邁上一步,為師請命。“不要怪先生,博兒不好,父王罰博兒,莫罰先生!”


    楚遠漠稍怔,目光眄向兒子,“誰教會了你這個?”


    “先生說,博兒雖還小,但已是男兒,是男兒就要學會……”凝著小小眉頭,他拚力思及先生傳授過詞匯,“擔當!是男兒便要擔當!先生是為了博兒方受父王的罵,請父王罵博兒,不要罵先生。”


    他挑眉冷覷,“你教本王的兒子在必要時刻為你這個先生擔當?”


    “王爺若要一定這樣認為,草民無從辯駁。”


    幽邃視線在她麵上凝眙良久,他問:“你叫什麽?”


    “草民樊隱嶽。”


    “樊,隱,嶽。”他站起,高大身形前傾,將一片陰影罩上她頭頂,“樊隱嶽,讓本王仔細告訴你,不管你進府的目的如何,本王對你都生了一些興趣出來。本王樂意把你留下,看看你還能有如何出人意表的表現,如何?”


    “草民謝王爺。”


    “你是應該謝本王,因為本王原本是打算殺了你的。”


    她毫不懷疑這句話。他識破了自己的女兒身份,必定起疑。處在恁樣地位擁有恁樣權勢者,置疑即證據,不必什麽三堂會審,一條人命可輕易抹去。


    “博兒,一個好男兒除了學會擔當,還要學會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和一個敏睿的心靈,這一點,希望你的先生也能教給你。”楚遠漠對兒子道。


    楚博仰望崇敬的目光盡付天神一般的父王,頷不止。.tw[]


    楚遠漠淡掃樊隱嶽一眼,旋身步出。


    此趟迴來,他最想著手改變的便是博兒。長年征戰在外,留幼子獨在府內,在一幹管事和一堆文師武教間存活,他並覺有何不妥,因他也是如此走過。但若因此使得幼子性情偏於懦弱,便是他不能接受的了。


    今天,博兒給了他一個意外。


    適才迴府,總管事稟來的第一樁事,即是這個伶人出身的教習先生。奴才們多話,當是為了撇清責任。但按總管事的說法,此人執教尚不足一月。短短時日,居然能教得博兒敢在他盛怒之時站出,恁樣初具雛形的堅定,為人父者,自然難忍暗喜。而暗喜之餘,亦不得不去正視使博兒生如此煥變的人。


    若這個教習先生女作男裝隻為糊口謀生,那麽,她將得到他的欣賞。若,個中另有隱情呢?


    若當真另有隱情,他希望,那隱情千萬要曲折離奇要詭譎起伏些才好。不然,他會很無聊。


    寬唇勾起,哂意薄涼。


    ―――――――――――――――――――――――


    在他身後,樊隱嶽眸底生寒。


    楚遠漠不認識她。比及當年,她身形拔高,容貌改變,若非是極熟識的人,的確很難識出她。可是,這個男人曾是和她訂下婚約的人……他看向她的目光裏,連絲毫的遲疑停頓都沒有,縱然懷疑,也僅是對一個陌生來者的懷疑。


    這樣的事實,意想之中。


    當年,這個男人僅憑禦花園裏的一個短促的照麵,向皇上開口索她為側妃,致使母親跳崖身亡。現今,麵麵相對,全然不識。因那一刻,他不過是趁一時之興。


    南院大王,不知您的一時之興,還毀過多少人的人生?還有沒有第二個我,要你為你的一時之興付出代價?


    “先生,你在生父王的氣麽?”楚博仰,問。


    “怎麽會呢?”她垂下眸,“你的父王是王爺,先生是草民,草民如何和王爺生氣?”


    “舅舅是爵爺,五叔也是王爺,他們見了父王,都不敢像先生那樣和父王說話。”敢和威嚴的父王據理力爭,先生是第一個。今後,他崇拜的人名單中,多加了一個先生。


    “那小王爺還敢向先生學琴麽?”


    “敢!博兒要學會那高昂的曲子,先生彈時,博兒就似看見一個勇士舉劍殺死仇敵般的痛快!”


    樊隱嶽微驚。小小年紀,會將《廣陵散》意境領悟如此之深,該說這小王爺天資不凡麽?


    ――――――――――――――――――――――――


    “王爺,這是汗王的請柬,邀您下月初六進宮過萬元節。”


    “放到那邊罷。”


    “是。”不意外的答複,總管烏達開將柬帖歸類於可行文書之列。“這是北院大王的邀函,其愛妾又為北院大王府添了一個兒子,請您過去喝滿月酒。”


    “扔到牆角去,若廚內沒有引火的材料,拿它充數亦可。”


    “是。”也是意料中的答案。“這是紅雀部落送來的禮單,寶劍一把,汗血馬一匹,東珠十顆,人參五根,貂皮……”


    “劍和馬留下,其餘送到太妃院裏。”


    “可是……”烏達開麵露難色,“這禮單上還有別的。”


    “別的?”


    “……美人。”


    正專心且精心擦拭著自己隨身寶器烏金寬劍的楚遠漠先怔後噱,“紅雀部落給本王送女人?”


    “好像還是一位小部落主的女兒,有個什麽‘草原珍珠’美譽的。”


    “紅雀部落主兆鮮,這位北院大王的妻舅給本王送來女人,是想做什麽呢?效仿漢史中吳越之爭,以美人計敗垮本王?”楚遠漠冷邃眸光與近在瞼下的寬劍黑芒互作輝映,相得益彰。


    “奴才想,他們不至於如此明目張膽罷。”區區一個部落之主,敢將腦筋動到震懾天下的南院大王頭上,不啻引火焚族。“不過,越是小人,越是要防,獅子不屑同一隻老鼠開戰,老鼠卻會以惹怒一隻獅子當成對外的炫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月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鏡中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鏡中影並收藏月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