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梁、喬、鄧四人會對課程安排奉行不悖,除了對這位太聰明太難得的弟子有一份不爭氣的依順,還有一份由衷的喜愛存在。


    喬三娘與馮冠武,一位曾易成男裝在太醫院二十年,一位曾冒他人之名在戰場所向披靡十幾載,而二人真正身份,俱是被朝廷通緝多年的江湖巨梟。隱退此村,概因在與關峙的賭局中落敗,一顆心卻不曾真正安穩過。此番有樊隱嶽作徒,滿腔未竟的豪情盡付諸其身,欲看這塊材料成就之後將會掀起多少波瀾,就如他們誌得意滿再投江湖。


    看似樊隱嶽為這二人所排授課時間少之又少,實則其將入寢之前的燈下工夫盡用來鑽研二人課程。對此深悉的他們,誰還會計較太多?


    晚間辛勤,晨間亦不疏懶。每日卯正之時,樊隱嶽便到村西山下,以懸崖為勢,利用地形練習縱氣攀登或溫習奇門之術。另兩人看在眼裏,自然也無二言。


    奇材本屬難得,當奇材兼具了勤奮,為人師者隻會大歎師者之幸,徒兒的小小任性,也就聽之任之了。


    “小心!”


    晨間水氣充沛,石壁濕滑,樊隱嶽腳尖一時失恃,身形急墜下去,幸得一隻手臂的及時攬來,方安穩落至地麵。


    “在這時的崖壁間習練輕身術,有事半功倍之效,但若尚不能自如控製身軀,無異險中求成,須小心。”救人者關峙退後一步,道。


    樊隱嶽彎膝福禮,“謝關先生。”


    “先生?”關峙聽得頗覺新鮮,“還間第一次有人如此稱唿在下。”


    “先生為了給世間免去殺禍,勸得幾位師父歸隱田園,其後又為了壓製四人,不惜大好青春陪住村中。如此悲天憫人,稱一聲‘先生’,不為過。”


    關峙揚眉,“你此話,可是有幾分譏誚?”


    她反詰,“先生認為呢?”


    那就是了。關峙食中兩指抹額,沉吟道,“在下猜,是因在下曾阻止四位義兄義姐收你為徒?”


    她不語,算是默認。


    “你極聰明,必定猜到在下何以阻止?”他問


    “吉祥說先生無所不能,更何況村中還有一位洞悉萬物的聖先生,想必兩位在隱嶽臉上察出了什麽常人所不能察的先機,生怕隱嶽一朝學成,為禍人間。”


    他莞爾,“哪有人會無所不能呢?又有誰敢說洞悉萬物?隻是造化神奇,上蒼的確會賦予某些人一些旁人所不能的異稟,吉祥如此,聖先生如此,你也如此。(..tw)”


    “先生呢?”


    “在下也如此。”


    因他坦誠,她掀唇淺哂。


    此一笑,清麗如山間晨露。關峙不難想象眼前少女在幾年之後,風華鼎盛時的佼佼樣貌。


    女子若貌殊智平,僅能惑人一時,亡得也不過是一家的家國天下,如貂嬋之流。若貌平智殊,可成就賢助,助得一國天下,如無鹽之才。但若一個女人兼具了美貌、智能以及一份冷烈胸懷時,所惑所亡所成所助的便廣袤難計,無從估量,如武氏之事。


    “在你來到此村之前,必定有人曾對你說過一些什麽,使你輕易便想到聖先生會從你臉上看到什麽,可對?”


    “的確有人說過。”那山那寺那僧……那時,皇後尚健在人世。她眸際倏爾幽深如墨,“隱嶽不信那些話。”


    “不信?”


    “若隻憑一張臉,即能斷定一人未來,每個人又何必辛苦走上幾十年的人生歲月?人人勘破世事,然世外,不思進取,無心功利,這世界何以前行?”她眼透譏諷,“與其如此,索性讓世界停在洪荒年代,讓人人再去茹毛飲血不是更好?”


    他一怔。


    她黛眉淡挑,“不過,隱嶽不信,不代表別人不說。先生會這樣問,會阻止師父們收徒,代表先生也信,且深信不疑。”


    “而你亦因此堅定了拜師之心?”


    “是。”她點頭。


    “為何?”


    “聖先生可觀人未來,不知是否觀得到過去?從隱嶽掙紮活下來那刻,溫順恭敬即被丟棄埋葬。既然活著,便想體驗從生從未體驗過的種種,悖人心意也屬隱嶽體驗範疇,還請關先生和聖先生多擔待了。”


    他一時默然。


    這少女,倔強冷漠的外衣之下,包裹著一個沉重卻脆弱的靈魂。如她所說,他們看得到的,隻是她的模糊未來,而過去呢?到底是一個怎樣的過去,使得一個豆蔻少女心境如巨漩般,被矛與盾分悖、去與從為難?那般強大的糾扯,豈是心性尚未臻成熟的她能夠處置的呢?在此時此際,她的從師學藝不止是出於逆反之心,還是她轉移心事排遣時間的無奈之選罷?


    “若從師學藝能讓你真正快樂,便快樂去學。若隻是想逆悖聖先生和我,大可不必恁樣辛苦。你掙紮活了下來,不是為了讓自己辛苦的,是不是?”


    她應該點頭的,可是……“活下來,又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他暗自歎息,道:“當下若想不透,不必逼著自己去想。和四位師父學藝也好,和吉祥種田放牛也好,找最能讓你快樂的事去做罷。”


    這個男人要她去找尋快樂的事來做麽?“先生不阻攔了?不怕隱嶽以後為禍世間了?”


    “若有一日你當真為禍世間,我必定會去阻攔。而現在,你隻是一個……”迷在途中的娃兒而已。因此念,他憐惜又生,溫潤聲道:“若覺得學那些太悶,可找個時間去和東風學幾句戲曲,也可來和我下棋作畫。”


    她意外,“先生肯教我?”


    他笑,鳳眸熠熠生輝,“你都叫我先生了,我不教你,豈不名不副實?”


    因他真心泛笑時的耀眼光芒,她美眸凝覷難移。


    風來,吹起他肩頭長,拂上了主人堅玉般的麵頰,還有一綹與少女的梢在風中偶作纏結,又各自開散。


    這一刻,她自無法曉得,便是這個男人的這時一笑,奪去了她一生的溫柔情感。就此一經滄海,難為長河袤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月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鏡中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鏡中影並收藏月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