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霍染因真正抬起眼來的後幾秒鍾, 紀詢在對方的瞳孔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自己的影子也是暗的,但沒有霍染因的瞳孔那樣深暗, 它像是一片灰羽,攪動了那如同隧道,如同深井的瞳孔,讓原本藏在黑暗中的瞳孔,晃出一道幽光,搖曳出星點意外與後悔。


    我影響到他了。


    剛才那句話不是對我說的, 當看見是我站在這裏的時候,他感覺意外和後悔。


    好像一顆埋在心裏頭一直沒什麽動靜、總令人想要放棄的種子開始生發了,紀詢倏忽間生出種期待來, 他暗暗想道:


    不管霍染因承認不承認,我還是和其他人不同的。


    “你來得真慢。”霍染因率先開口,語氣淡淡。


    “慢是慢了點, 但我還是來了,對吧?”紀詢走過了和霍染因相隔的最後幾步路, 迴答。


    他依然望著霍染因的眼睛。他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對方的瞳孔中越發清晰靈動起來。


    一旦有了生的影響,生的氣息也就跟著濃鬱了, 這時候的霍染因沒了剛剛死氣沉沉的樣子,可惜又恢複了往常八風不動的冷靜,想要從這樣的人身上窺出點真實的情緒想法來,真是太難了。


    但可能是我自我感覺良好吧。


    紀詢不露聲色地想, 他老覺得, 霍染因剛才那句聽著像是陳述的“你真慢”, 似有若無帶著點撒嬌的味道。


    “雖然速度方麵可能有待改進。但不論以前現在,我覺得我該到的時候,還是都到了。”紀詢若有所指。


    “真自信。”霍染因麵露哂笑, 他微微抬了頭,露出利落而堅毅的下頷線條,連他麵上的一根線條,似乎都在嘲弄紀詢自作多情,“別誤會,我不是在抱怨你來得遲——”


    “我知道,你是在描述一個客觀現實,對吧。”紀詢搶過霍染因的話頭,輕描淡寫,“不是你想抱怨,是我想聽你需要我在的抱怨,這總行了吧?”


    他們的距離已經足夠近了。


    霍染因依然坐在休息椅上,紀詢則站在霍染因的身前,他一抬手,就攬住霍染因的肩膀,再稍稍用力,已經把霍染因攬入懷中。


    他親昵說:


    “霍染因,你在等我。”


    一下子,視線被遮擋,埋入溫暖懷抱的霍染因聽見紀詢的心跳聲,對方的心髒就在自己的耳朵旁,沉穩有力的心跳穿透了兩個人的軀殼,連接到他的神經上。


    他的神經也在突突跳動,陣陣發燙起來。


    而身體與神經的反應截然不同。


    神經高速活躍度時間裏,他的身體反而像中了石化魔法,從骨頭到肌肉,從腳底到肩膀,全都一寸寸僵硬起來。


    這瞬間差異的錯愕之後,霍染因控製了自己的胳膊,他抬手推紀詢。


    但這迴抱著他的人額外用力。


    霍染因一下子居然沒能推開,他低聲警告:“紀詢,放手。”


    紀詢迴了聲很沒有誠意的“嗯”敷衍他,霍染因感覺自己肩膀上的力量,不止沒有收斂,反而再添三分。


    他有些著急起來,然而還是壓著嗓子:“我們在外頭……”


    “那又怎麽樣?”紀詢反問霍染因,他的聲音也不大,但字句清晰,“也沒有什麽人在看我們吧。”


    “隊長,紀老師……”真不巧,在紀詢剛剛把話說完的時候,前邊就傳來了叫他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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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詢抬頭看去,文漾漾。


    也不太意外,他本來就是和文漾漾一起過來的,他先進醫院,文漾漾去停了車,算算時間,她也該趕過來了。


    懷中的霍染因剛剛恢複行動能力的肢體又僵了僵,而後,更重的推搡的力量施加在紀詢身上。


    這家夥,還真有偶像包袱。


    紀詢暗暗嘀咕了聲,對著文漾漾迷惑的表情,他並沒有選擇放手,依然光明正大地摟著霍染因,隻打招唿說:“你們霍隊現在正需要我。有什麽要匯報的,待會兒過來說吧。”


    “哦哦……”原來是在安慰人,文漾漾瞬間釋然了,甚至對自己剛剛冒出的黃色思想一陣慚愧,她趕緊雙手合十,微微鞠躬,“隊長拜托紀老師了,我待會兒再過來!”


    等身材苗條,步履靈敏的女警走了,霍染因這迴倒是不再掙紮,隻是輕哼問:“這麽騙相信你的女孩子?”


    “我哪個字騙她了?”紀詢反問,“你需要一個擁抱,而我給你擁抱,這很光明正大啊。”


    “……”


    沒有人看見的地方,霍染因落在紀詢身上的手指,曲了曲,抓住一片衣角,幾息之後,又赧然似鬆開。


    之後,霍染因再次推開紀詢。


    這下紀詢沒有再用力,很從善如流地放開了霍染因。


    他也沒幹站著,很快在霍染因旁邊坐下。


    霍染因公事公辦地開口:“這裏的事情結束了,我要迴局裏一趟收尾。”


    “唔唔唔。”紀詢似乎在用無意義的聲音感慨“警察真忙”。


    “至於你——”


    “我迴家。”紀詢自覺主動。


    “你迴我家。”霍染因更正。


    “你晚上迴家?”紀詢詫異道,“現在九點半了。我覺得按照進度,晚上你可能不能在正常的時間迴家,就算迴了,也累得隻想倒頭就睡……”


    “紀詢。”霍染因打斷他,“你沒有弄明白,不管我迴去不迴去,反正你……”


    他嘴角露出捉摸不定又帶著一絲絲惡劣的微笑。


    “要在我家,等我。”


    “……”


    再一起坐了五分鍾,兩人分頭行動。


    霍染因迴警局,紀詢去霍染因的家裏,正好紀詢身上還帶著霍染因上迴給他的鑰匙,不用霍染因再把身上這把給他了。


    也許下迴得讓房東換個指紋鎖,這樣方便點,不管有沒有帶鑰匙,有沒有丟鑰匙,隨時都能進出。


    但指紋鎖要破解也很簡單……最安全的鎖,反而是最古老的鎖……


    霍染因帶著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和文漾漾一起迴到警察局。


    毒物檢驗結果已經出來了,加濕器的內部有微量□□殘留。下午四點整,智能家居控製所有窗戶閉合,加濕器也在那時候定時打開,四點半窗戶被控製打開。


    保姆也供述,高爽午後會打遊戲,她的睡眠時間一般在下午三點到五點,符合兇手熟悉她睡眠規律,依照規律下毒的邏輯。


    至此,莫耐的殺人嫌疑已被徹底洗清,柳城監獄的人帶著全副武裝的運送專用車等在門口,辦完案件交接,今晚就要把他帶迴去了。


    霍染因拿著一個黑袋子迴到審訊室裏,莫耐的姿勢與他離開前一樣,像尊雕塑,一動不動。直到他進來之後,這尊雕像活了,僵硬的人解禁了,轉動著眼珠看他。


    霍染因沒有興致和他再做交流,隻示意他在口供上簽字,待會兒準備一下,迴柳城監獄。


    莫耐提起筆,剛簽一個字,卻一改之前被動不肯多說的態度,反而積極起來:“你沒有什麽更多要問我的嗎?我現在就被移交,爽姐的案子已經破了嗎?”


    “這與你無關。”


    莫耐的聲音變得急切了:“我看到你拿東西了,是不是和之前拿過來的那件衣服一樣,想要觸動我撬開我的嘴,你拿了什麽。”


    “問那麽多幹嘛,老實簽字。”霍染因一邊收著桌麵的文檔,態度非常不耐煩。


    莫耐咬咬嘴唇,霍染因越不想多說,他越想多說,悄然之間,兩人關係顛倒,不再是霍染因追著讓莫耐說出真相,而是莫耐期望霍染因能夠告訴他更多關於高爽的消息。


    “你剛才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麽要毀壞屍體嗎?你告訴我,告訴我爽姐是怎麽死的,我就——我就……”莫耐依然不肯放棄,他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陣,像是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設,才說出最後那個字,“說!”


    霍染因停止了動作,他臉上的不耐在撬開莫耐的口後消失了,兩道黑沉沉的眸光落在莫耐身上,壓得桌子後的人蜷縮起身體。


    好冷。


    莫耐開始後悔。


    我在想什麽,和警察交易嗎?警察肯定會不屑,會大肆嘲笑我的。


    但是爽姐——這是我能得到的關於爽姐消息的最後時間了——


    他再度鼓起勇氣,想要表達清楚高爽的死因對自己有多重要時,他先在這個警察眼裏看到非常清晰的一種情緒。


    那種情緒對他說——何必。


    “你11號晚上走進高爽房間,發現她已經死了。你一開始隻是傷心,覺得高爽殺人後自殺很不值得,並沒有想那麽多。直到你準備離開時,看到了放在她床頭的那張她兒子的照片。你想到了相處過程時,高爽是那麽在意她的孩子。”霍染因說著,從黑袋子裏取出了相框,放在桌上。


    照片上小俊笑得燦爛如朝陽。


    莫耐的視線牢牢的黏在這樣朝氣蓬勃的笑上,他的耳邊出現了雙重的鳴奏,一些是霍染因的聲音,一些是高爽微微的自嘲。


    ——“因為姐姐放不下孩子,和他們交往的時候,老愛說孩子怎麽樣怎麽樣。”


    ——“孩子從出生開始,就注定是母親背負一生的愛與債,母親是永遠沒有辦法丟下她的孩子的。”


    “你意識到高爽死後,她殺死丈夫的事一定會流傳出去,那時候的小俊就會變成一個擁有殺人犯母親的孩子。殺人犯的孩子受盡白眼,失去了母親庇佑的他,一生都很難抬起頭。你的成長環境與小俊現在的處境相似,你在他身上看見了自己過去的影子,於是你決定為高爽做一件你所能做的最驚天動地的事,你要為她頂罪。隻要孩子的父母是你殺的,他就隻是個被害者的孩子,那樣,下半生人們隻會同情他,而不會鄙夷他。”


    “你什麽都知道了……”莫耐有些失神,漸漸的,他的視線重新凝聚,凝聚在詢問室的桌子上,他用略微艱澀的聲音說,“可能在警察看來,這些都是沒有必要的事情吧。我沒有必要因為萍水相逢就做這些,小孩子也不會因為風言風語就怎麽樣,事情弄到現在,都是因為我的自以為是……我,不知道怎麽去做,她不會聽我一個不相幹的人的話,我總是、從以前到現在,在這種最重要的時候,都隻能旁觀,隻能看著。”


    “不是萍水相逢。”


    莫耐抬起了頭,他麵露迷惑,似乎不了解霍染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霍染因將照片反轉。


    照片的背後,放著一張折疊起來的紙張,有淡淡的灰影自紙張背後透出。


    莫耐一霎不霎盯著紙張。


    霍染因將紙張取出,展開。


    一幅畫。


    普通的a4紙張上,畫著在山巔迎風拂發的女人,噴薄而出的驕陽在她背後升起,而她迎麵看向畫畫的人,瞳孔明亮如同蘊含火焰。


    “這是你給高爽畫的畫吧。”霍染因說。


    長長久久的沉寂。


    “她把你的畫放在兒子的照片後。在高爽心裏,你和她,不止萍水相逢。”霍染因淡淡說,“你本可以阻止她的死亡,讓她擁有另一種可能……隻要你在那時候,願意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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