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陽光燎到的紀詢的眉毛。


    他在盛大的陽光中抖抖眉毛, 睜開眼睛,並找到放在床頭的手機, 看了一眼。


    上午七點。


    很難得在這個時間醒來……準確地說,很難得在這個時間自然醒來,最近以來,總是因為某人,被迫在這個時間看見早晨的太陽。


    紀詢嘀咕兩聲,從床上起來了。


    他開門的時候, 對麵的門還緊閉著,霍染因似乎還在休息沒有醒來,他走過客廳, 朝落地窗外的小區看了一眼,小區裏頭也並沒有什麽人,連聲音都少, 大年初一的早上,似乎所有人都在休息, 整個城市也陷入一種似醒非醒的困倦感覺,慵慵懶懶的, 像是一年到頭,終於能打個安心的盹。


    他進了廚房,找出米,做了點粥。雖然不能動刀子, 但洗洗米, 做碗粥還是可以的, 霍染因現在也適合喝粥。


    粥做好了,紀詢自己並沒有吃,他上午沒有吃早餐的習慣。他倒了杯溫水, 走到霍染因那扇合起的房門,輕輕叩了叩,打開來。


    室內昏暗。


    密密合攏的窗簾遮擋住了太陽,也將城市偶有泄露的聲音一同拒絕。


    霍染因側臥著休息,被子搭在他的腰腹處,他貼著床單的那隻手蜷起,腦袋正搭在這隻手的臂彎處,絕大多數的麵孔朝向床單與手臂,藏起來,隻將一點點上翹的眼尾暴露給紀詢。


    紀詢開門的聲音還是驚動了他,他眉頭蹙起,埋在手臂裏的的腦袋掙了掙,像是想從睡魔的手裏把自己給掙出來。


    “不著急起來,再睡會吧。”


    紀詢看著人掙紮累得慌,壓低了聲音和霍染因說話。


    也不知道霍染因聽見沒有,反正他還努力想要醒來。


    “我在這裏。”紀詢又換了句說辭,“你可以安心睡覺。”


    事實證明他的自我意識過於濃厚了,霍染因完全沒有因為這句話而安心,甚至看著掙紮得更厲害更想起床了。


    紀詢隻好說出第三句話:


    “大年初一,諸事安定,沒有案子。”


    這話神效。


    說完之後,霍染因薄唇開啟,迴應般輕輕“唔”了一聲,真的慢慢安靜下去,又睡了。


    紀詢一時哭笑不得,下意識喝了口水。但看看床上的霍染因,他又把隻抿了一些些的水杯放在床頭,自己再靜悄悄關了門。


    他走了。


    2月8日,他有個地方要去。


    霍染因睡醒的時候很渴,但神智飽滿,多日來因睡眠不足而生的疲憊一掃而空。


    正好床頭上有一杯水,他拿起來一氣喝光。冰涼的水進入腹中,將他大腦裏僅餘的一點點蜷縮起來的暈眩一掃而空。


    他看了眼時間。


    兩點。


    霍染因頓一下,又看一眼。


    確實是兩點,下午兩點。


    他一覺無夢,足足睡了十五個小時……不,也不算是完全無夢吧。從床上起來,拉開窗簾的霍染因想。這時正是一天中陽光最大的時間,初一有個好日子,太陽像紅澄澄的火球,高掛在寥廓的天空上,碧藍的天空沒有雲,像霍染因飽睡之後豁然開朗的心情,一絲陰霾也無。


    他在陽光中眯了下眼,迴憶夢境的內容。


    紀詢闖進來了。


    對方背對著光,他看不清楚紀詢的臉,但能聽見紀詢的聲音,難得沒有尖刻,沒有頹廢,溫情脈脈地說了好幾句話,對了,紀詢還帶著一杯水……迴憶到這裏,霍染因心頭打了個突。


    他迴頭看著床頭已經空了的水杯。


    昨天我有帶水杯進屋嗎?


    夢裏紀詢好像就著杯子,喝了口水的……


    他揉了揉太陽穴,開門出房間。這時候他還在思考著要用什麽樣的態度麵對紀詢,但等走到走廊,他已經意識到自己不用考慮這麽多。


    房間裏悄然無聲。


    紀詢不在,說好的今天說作業本的事情的?


    一朵雲飄進霍染因的心頭,給他落下了一點陰影。


    他先拿出手機看了眼,沒有任何消息。


    他又去廚房,本來想給自己弄點吃點,卻在冰箱上看見了一張便簽。


    “電飯煲裏有白粥。——紀詢”


    霍染因的目光在便簽條上停留了一會,紀詢用本名出書,日常字體與書籍上的簽名相差仿佛,頭尾連綿,東歪西倒,能找個地方靠著,絕不獨立站直。


    透著字體,仿佛就看見了紀詢那種軟軟綿綿缺乏脊柱的身體和對周圍不屑一顧的神氣。


    字如其人。


    霍染因哼笑一聲,又掏出了手機,再看一眼,還是沒有消息。


    寧市有兩處公墓,一處老的,在老城區,叫慶山公墓。


    除了逢年過節,墓地總是冷清的,再盛大的太陽照在一塊接連一塊的墓碑上,也顯現出種陽光照不去的冷凝之意。


    紀詢在初一的晚上開著車到了這裏,墓地晚上自然是關門的,理論上來講,這是個拒絕掃墓的時間,但是畢竟沒有人會認真在墓地裏值班守夜,所以紀詢輕鬆翻進了墓地,借著天上稀疏的星光,在一片片一模一樣的墓碑中,找到屬於紀語的墓碑。


    黑夜將絕大多數東西都變成了模糊的剪影。


    紀詢湊得很近,才看見墓碑上屬於妹妹的猩紅名字。


    紀語。


    他念著,又念一遍。


    不用轉頭,他就知道,自己父母的墓碑佇立在妹妹隔壁,他的心抖了一下。這三年來,他來得不是很頻繁,有限的幾次來到,往往也是同碑中的人相對無言。


    總歸觸景生情。


    紀詢很快意識到自己在墓碑前蹲得過久了,他撐撐頭,穩住心神,將帶來的便攜式錄像設備,放置在斜上方的草叢裏,像攝像頭正對著紀語的墓碑。


    這還不止,他又拿出一個遠程無線喇叭,埋在另一處的草叢裏。


    將兩樣東西處理好,紀詢邁步正想離開,卻一腳踢到了旁邊的石頭,石頭“骨碌碌”地在地上滾了好長一段距離。


    “誰?!” 一道聲音伴著手電筒的光芒照向這裏。


    紀詢趕緊蹲下,就近藏在身旁的大墓碑之後。


    風聲唿號,吹得樹枝刷刷作響,紀詢突然感覺腳腕有點異樣,他低頭一看,一雙綠油油的眼睛浮在空中,凝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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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眨眨眼。


    這下看清楚了,是一隻通體漆黑、隻有一雙綠油油眼睛的黑貓在盯著他,這隻黑貓不知什麽時候跑到了他腳下。


    “喵——”一聲尖尖的貓叫響在墓地裏。


    “是野貓,嚇我一跳。”


    “不要一驚一乍的,鬼嚇人一不定嚇死人,人嚇人真的會死人。”


    風送來保安的些許閑言碎語,紀詢將自己藏好,收迴了撓著貓咪脖子的手,輕輕擼了擼貓的背脊,安撫救了自己一迴的貓咪,撫著撫著,他忽然發現它的尾巴上方,有一塊月牙似的禿斑。


    紀詢手一頓,想到了紀語。


    紀語從生下來開始,右手虎口處就有一塊指甲寬的月牙痕跡,看著像是被人掐出來的痕跡。每次有新同學、新朋友看見了,好奇問她這痕跡從哪裏來的時候,她十有八九要楚楚可憐說一聲:“是被我哥掐的……”


    等到他們信了,紀語又笑嘻嘻地晃動手腕:“逗你們玩的,這是胎記,可愛吧?像不像小月亮?我家裏隻有我打我哥的份,才沒有我哥打我的份。”


    紀詢的目光不由自主,開始追隨著黑貓,想在黑貓身上找到屬於紀語的更多痕跡,但原本老老實實蹲在他膝蓋上的黑貓忽然一甩尾巴,四足一蹬,躥入墓碑群,像道煙般消失在黑暗中。


    紀詢倏地站起身來,想要追上去,但已經失去了貓咪的蹤跡,他再看向四周,保安和燈光都不見了,好像黑貓完成了幫助他的目的,就立刻消失了。


    紀詢又站了幾秒鍾,而後,他原路返迴,翻出公墓,迴到車上,打開筆記本。


    筆記本屏幕一閃,和攝像頭成功連接,紀詢在車上準確看見了墓地裏的情況。


    今天晚上或者明天,孟負山會出現。


    至少在紀語的忌日,他會出現。


    然後……


    紀詢將手搭在電腦上,他的指尖在電腦的鍵盤上打轉。


    孟負山一直在調查紀語的事情,紀詢知道,但不在意。對於紀語,對於那起案子,他在當年就調查過了,得到了明白無誤的結論。


    孟負山隨後的所有調查,對他而言隻是十二個字:


    沒有必要,沒有價值,沒有意義。


    也許霍染因的評價沒有錯,我確實自負,我確實覺得世界上除了我以外,其他都是傻子。紀詢突然這樣想著。因為我親自調查過了,我得出了結論,我結案了。所以我再也不關切孟負山去查什麽,查出什麽。


    ……但是,但是。


    除夕夜霍染因的話將他弄得心煩意亂。


    還是來找孟負山聊聊吧。


    聊一聊,也不花多少時間。


    他籲上一口氣,正準備重拾過去,好好幹迴熬夜盯梢的活,手機忽然響了,想誰誰到,霍染因發來消息。


    “你現在在哪裏?”


    大年初一能去哪裏?紀詢看眼時間,晚上十點多了。


    “在家趕稿。”他說,“難為我家編輯大年初一拜了早年後緊接著就是催稿,我痛定思痛,不能讓人難做,所以年初一就開始趕稿了。”


    他發完消息,等著霍染因迴複。


    但霍染因遲遲沒有迴複。


    紀詢也並沒能穿透空間,看見自己家的樓下,正停泊著一輛熟悉的車子——霍染因的車子。


    駕駛座裏,霍染因抬頭瞧了窗簾拉開,但一絲燈光也無的房間,又低頭看著手機屏幕。


    熒亮的屏幕裏,黑色的方塊字仿佛是對他的一本正經的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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