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好天氣。


    太陽不冷不熱, 溫度不高不低,風不大不小, 一個適合做任何事情的天氣。


    站在大型商場外、電影巨幅宣傳廣告牌下的男人想。


    他身高腿長,年至不惑,一身皮膚久經陽光洗禮,曬成黧黑,穿在身上的衣服肘部膝部都有磨損褪色的痕跡,抱在懷裏, 很明顯,這是個幹著體力活、家境平平、囊中羞澀的男人。


    這個全身上下都沒什麽出奇之處的男人,思想與外表一樣貧瘠, 他拉拉雜雜,雞零狗碎地想:


    是先看電影,還是先去辦事?


    這部電影很好看的樣子, 要是先去辦事的話,就來不及看了。


    要不看電影吧?兩個小時就能播完。


    可是手裏的東西太重了, 不然還是先去辦事吧。


    他做出了決定,但依然舍不得電影, 目光兀自在廣告牌“媲美韓國殺人迴憶,更驚悚,更罪惡,一個殺人者的自白書”的宣傳語上黏了好一會, 才戀戀不舍地挪開。


    他提起腳邊的帆布袋, 往廣告牌不遠處的高檔小區走去。


    他先看見了站在保衛室的保安, 保安氣質精神的裝扮讓他隱生羨慕。


    本來想應聘這裏的保安的,可惜沒選上。


    隻能當個水管工,進來修水管了。


    他在保安室的本子上記錄了自己的姓名與身份證, 提著袋子往裏頭走,小區裏電梯管得嚴,得刷卡才能上,他費了番功夫,算是從消防通道上了目標樓層。


    三十三樓。


    他重重喘了一口氣,脫下外套,坐在樓道間裏,像隻累趴下的狗,張著嘴吐著舌散了好幾分鍾的熱,才重新穿好衣服,提起包,敲響3303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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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啊?”門裏傳來聲音。


    “物業。”男子神色自若,他有張溫順老實的臉,“來檢修天然氣管道。”


    門打開,一位五十出頭的禿頂業主站在門後,鼻翼兩邊的深深的法令紋讓嘴巴突出,神色刻薄:“要檢修管道怎麽不提前通知?進門要脫鞋,別把你髒兮兮的鞋子踩進來……什麽味兒,你工作證呢?”


    “您稍等,我把工作證給您看。”男人低聲下氣,拉開提包拉鏈,伸手進去。


    再抽出來時,一把寒光凜冽的尖刀,對準禿頭業主的胸腹。


    禿頭業主臉上的刻薄變成空白,空白又凝結出大團大團的恐懼,他牙關不受控製的打顫,磕磕磕磕磕,風不斷吹打百葉窗一樣的響動:


    “你,你……”


    “別怕,趙老板。”男人還是那張溫順的臉,“我不是搶劫犯。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辛永初,怡安縣人。您應該還記得怡安縣,那是您的福地,您在怡安縣做工程項目時,還是個小小的工人,等到怡安縣工程結束後,您突然有錢做生意了,成為一家食品廠的老板,開著豪車,住著豪宅……”


    “這些,這些錢,是我多年的積蓄,”不知什麽時候,趙老板涕淚橫流,“不是你想的那樣,真的不是……”


    “我想的是什麽樣?”辛永初問,他的刀逼近了,趙老板隻能一步一步地後退,門被辛永初用腳踹上,關嚴了,他將趙老板逼到餐廳的餐椅上,用尼龍繩子捆好了。


    而後他將刀子放到一邊,再將隨身攜帶的袋子拉開,從裏頭取出攝像機與三腳架。


    他將這些東西在室內安裝完畢,又調試了好一會兒,確定攝像機正常工作後,才再度轉向趙老板:“現在攝像頭能將一切都記錄了。趙老板,不要緊張,隻要你好好迴答我的問題,你一定會沒有事的。我想問的是……22年前,怡安縣中,你是不是用榔頭,敲碎了湯誌學湯會計的腦袋?除了你,現場還有另外一個人,那是誰?”


    ……


    時間過去了半個小時。


    辛永初換了好幾種方法,也沒有撬開趙老板的嘴。


    趙老板已經癱在椅子上,他褲管濕淋淋的,腳下一灘黃色液體,他身上也並不幹淨,他的額頭被打破了,血和汗糊了他一臉,他像一隻鼻涕蟲那樣,軟塌塌癱在椅子上,半死不活:


    “不是我,我沒有……湯會計的案子早結了,外來人員流竄作案……”


    辛永初有點累了。


    他走到攝像機麵前,動手調整角度,對著攝像頭自言自語:“其實我不想這樣的,我知道湯會計如果還在,也不會讓我這樣做。但是總之……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對吧。”


    他退後兩步,攝像頭照出他握著刀的顫抖的手。


    他對著攝像頭鞠了一躬,90度,兩分鍾。


    然後轉身,捂著趙老板的嘴,將刀深深捅入他心髒。辛永初看見趙老板那一瞬間暴突的雙眼和漲紅的麵孔,對方如同離了水的魚那樣,在他手掌下劇烈地掙紮,要敲碎椅子崩斷繩子一樣的掙紮。但這種掙紮不過迴光返照,不到一分鍾的時間,寶貴的生命自他體內流逝,他停下,不動了,眼睛也漸漸失去光澤,泛出僵硬的死白色……


    他死了。


    事情辦完了,辛永初開始收拾東西,看眼時間。


    “咦?”他念叨,“好像還來得及看電影?”


    紀詢講完案件的來龍去脈後,夏幼晴身前的咖啡還是一口沒喝。


    紀詢來時,她就是這樣了,一個人不知在這裏坐了多久,一圈一圈地攪動著沒有一絲熱氣像是苦藥的黑咖啡。


    敘述案件的過程裏,夏幼晴也始終安靜,她的表情一度空白,麵容如同白瓷麵具,漂亮,精致,空洞且沒有生機。直到他說起那句話。


    ——“蕾蕾很高興,她覺得自己救了一位孕婦,救了一個還沒出生的孩子。”


    這句話如同一束生命之泉,注入夏幼晴的體內。


    始終不言不動的女人突然側開臉,定定地看著窗外,紀詢跟著看過去,看見一幅懸掛在電梯前的母嬰店廣告燈箱,上邊有個穿著熊熊套裝,可愛愛笑的小寶寶。


    太陽光照在她臉上,將她臉頰點亮,她眼睫輕動,一滴淚珠滾了出來,它牽動她臉上的白瓷麵具一同滑落,落在地上,砸個粉碎。


    “結束了。”夏幼晴最後這樣評價。


    紀詢也這樣想,這是三年來他參與的第一個案子,過分冗長又過多枝節,哪怕昨天悶頭睡了一整天,也跟沒睡似的,夢裏霍染因依然拉著他的手搭在心口,對他說再猜猜。


    他遲鈍了三年的思緒在疲憊中活躍的不同尋常,唐景龍的社會關係在腦海裏織成了一張蜘蛛網,網中心孟負山在嘲笑他怎麽對路邊隨便一個吸毒犯都那麽在意。


    直到夏幼晴這句話說出來,他才好像終於有一種擺脫案件的真實感。


    無論怎麽說,都結束了。


    也許結果不盡如人意,但這就是真相,彌足珍貴的真相。


    隨後,紀詢陪夏幼晴上樓,去母嬰店逛了嬰兒用品,這是夏幼晴第一次踏足這裏,第一次認真考慮將孩子生下來後,會需要什麽。


    人很脆弱,但更堅強。隻要一生中感覺過一次希望,希望就會在他心中落下種子,再如同火炬一樣向前傳遞。


    一如女人們傳遞奚蕾,一如奚蕾傳遞夏幼晴,一如夏幼晴傳遞自己的孩子。


    商場裏的母嬰店占地還挺大,進去逛一圈,半個小時就不見了。


    夏幼晴已經滿載而歸,至於紀詢,他正站在店鋪門口,對著紅藍二色包裝、口味不同的幼兒餅幹陷入糾結。


    這家母嬰店正好夾在兩家手機店之間,他手機掉了,必須買個新的,麵前就有手機店很好,不好的是,多了一家,逼得他不得不在兩家相同功能的不同店鋪中做出選擇。


    這對選擇困難症來講是個絕大的難題。


    他決定通過紅藍幼兒餅幹來考慮,如果要進左邊買手機,就買紅色胡蘿卜味餅幹;如果要進右邊買手機,就買藍色藍莓味餅幹。


    他的手指在兩包餅幹間來迴遊走,直到——


    “紀詢?”


    袁越的聲音自背後傳來,他轉身一看,袁越剛剛從商場觀光電梯中走出。


    “……”


    他毫不猶豫,掉頭就走,走沒兩步,又自扶手電梯上看見霍染因。


    兩人前後夾擊。


    紀詢進退維穀。


    “你們怎麽在這裏?”紀詢聲先奪人。


    “案子破了,局裏發電影票福利,電影院在這裏,倒是你怎麽來了?”袁越奇道。


    “嗯……手機掉了,出來買個手機。你來得正好,幫我決定,左右兩家店,我要進哪家店買。”紀詢同袁越說話,順勢瞅了眼霍染因。


    霍染因望了望母嬰店,又望了望他,而後好整以暇,一挑眉梢。


    這家夥,別是猜到了吧。


    紀詢循著空隙蹭到霍染因身旁,低聲道:“電影要開始了,你手下的人都進門了,霍隊在這裏磨蹭什麽?還不趕緊進去看電影?”


    “不著急,”霍染因同樣低聲說,“外頭的戲比裏頭還精彩。你走鋼絲繩走得挺漂亮,運氣也很不錯。”


    “……”


    霍染因什麽都發現了,倒是袁越,什麽都沒有發現,還一口答應紀詢的要求:“這個簡單,電影馬上開始了,你和我們一起進去看個電影,出來再決定吧。”


    這家夥,遲遲沒能抱得美人歸,是有理由的。


    “不看,有什麽好看的。”紀詢同樣一口拒絕,“三流劇本拽了個大大的噱頭而已,浪費時間,不值一看,都不用進電影院看,我就能把大概情節猜出來——”


    這是部熱門電影。


    臨近播放時間,越來越多的觀眾到達這裏,等待進場。各種各樣的味道混雜交織之間,一絲血腥味突然襲到紀詢鼻端。


    他的聲音緩下,循著味道看去,隻在川流的人群中,看見個一閃而逝的黑色大提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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