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門口。楚河與方逸麵麵相覷。眼中均流露出濃濃的詫異之色。


    聽說過腦部遭受重擊失憶的。還聽說過年紀太大的人會得老年癡呆,失去往年的記憶。哪怕是生了一場大病燒壞腦子,也有可能丟失曾經的記憶。


    可是——大難不死的侯洛陽怎麽就失憶了?


    “天意?”方逸表情古怪道。“記憶太殘酷。這位洛陽公子選擇性失憶了?”


    楚河苦澀地笑了起來:“我們這幫無關緊要的人不記得沒關係。希望他還記得自己的家人。”


    今兒方逸與楚河在醫院附近遛彎,忽然聽說重傷修養的方逸醒了。便第一時間趕往醫院,探訪這位總算清醒過來的洛陽公子。隻是,當兩人挪步床邊時,侯洛陽卻神情恍惚地盯著他們,試探性地問道:“我們認識?”


    楚河跟方逸當時便驚呆了。卻也無可奈何,隻好灰溜溜地退出了病房。


    陸續的。侯洛陽的父母、妻兒、親戚均紛紛進入病房探望。卻被侯洛陽一一詢問。


    “你們是誰?”


    “看起來有點眼熟。我認識你們?”


    “這小孩真可愛。”


    “美女。你該不會是我老婆吧?”


    妻子王氏哭笑不得。但見丈夫精神正逐漸變好,卻也將那無奈的情緒掩埋起來。


    陳悲風匆匆趕來時,王氏正頗為遺憾地退出病房。見這個丈夫最真摯的好友前來,輕輕拉住陳悲風的手臂,輕聲道:“你最好有個心理準備。”


    “嗯?”陳悲風微微挑眉。眼中寫滿不惑之色。


    “他——失憶了。”王氏苦澀地說道。“好像什麽都不記得了。”


    被不祥預感籠罩的陳悲風聞言,卻是大大鬆了一口氣。木訥的臉龐上浮現一抹淺笑:“沒關係。”


    他不介意侯洛陽是否失憶。更不在乎侯洛陽是否還記得自己。隻要他沒忘記侯洛陽曾為他所作的一切,便夠了。


    推門而入。侯洛陽正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翻閱雜誌。見表情木訥卻努力保持微笑的陳悲風走來。侯洛陽禮貌地笑道:“你是我朋友吧?”


    “嗯。”陳悲風輕輕點頭。“我們是朋友。”


    “關係特別好的那種?”侯洛陽試探性地問道。


    “特別好。”陳悲風肯定地說道。


    “我這一刀該不會是為你而中的吧?”侯洛陽板著臉說道。“你知不知道。我差點就死了。我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


    陳悲風怔了怔,不知說些什麽才好。


    “哈。開個玩笑。”侯洛陽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雜誌。伸出一隻手臂道。“以前的記憶我都忘卻了。但沒關係。我們從新認識一下。我叫侯洛陽。今年三十一歲。”


    “我叫陳悲風。”陳悲風伸出手臂。牽起嘴角道。


    “悲風?”侯洛陽喃喃自語,抿唇笑道。“好熟悉的名字。我們以前的感情肯定特別好吧?”


    陳悲風微微動容,低聲道:“嗯。”


    “以後肯定會更好!”侯洛陽爽朗笑道。“等我出院了請你喝酒。老婆說我家很有錢。不用工作也不怕沒錢花。”


    陳悲風輕笑道:“你的確很有錢。”


    “那就好。沒錢怎麽請朋友吃飯喝酒?”侯洛陽雙手枕著腦袋,盯著天花板道。“玲瓏社稷紅袖招,隻求提壺天下遊。”


    陳悲風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意味。良久不語。


    他一世為人。卻換來如此下場。如今記憶全失。仍要交天下好友。當真是宿命嗎?


    他曾說,人若沒有朋友,生活該多麽無味?


    陳悲風微微凝目,視線落在那張熟悉而陽光的臉龐上,唇角微翹道:“我陪你。”


    ……


    蕭太後要求楚河每周起碼來蕭山別墅一次。可以是過夜,可以是吃飯,也可以僅僅坐一會。重點不在於來做什麽,而是要來。


    楚河對此毫無異議。蕭山別墅本是他第二個家。也是唯一能給他些許溫暖的家。燕京那個?別鬧。那裏的床單一個月未必會洗一次。那裏的冰箱裏除了啤酒,連最基本的方便麵也沒幾盒。


    小時候迴燕京度假。楚河極少留在家中。不是陪楚林去賭場豪賭,便是爛醉街頭。


    說起來,以楚河目前的人生經驗來看,老家夥的賭術並不爛。可他每次離開賭場均會欠下一筆高利貸。以前楚河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他也弄不明白老家夥的心理。


    也許,他隻是希望用一種心痛來掩蓋另一份心痛?


    “不合胃口?”


    姑姑那如機器人般的聲音響起。深邃的眸子瞥一眼楚河。


    “不是。”楚河迴過神來,搖頭道。


    姑姑亦不多問,安靜地吃她那份薏米粥。


    楚河是無肉不歡的主兒。機器人姑姑飲食則偏於清淡,當然,沒苛刻到不吃肉的地步。清淡飲食有益於健康,適量的肉類則能促進體質的加強。平日裏姑姑一個人的晚餐是三菜一湯。頂多一個葷菜。如今加了楚河。晚餐變為五菜一湯,葷菜亦是占據主菜。可見楚河在蕭山別墅的家庭地位。


    一頓晚飯吃得風平浪靜。酒足飯飽之後,楚河下意識地伸手摸煙,卻又迅速掐斷了這個念頭。抿了一口普洱,抬目望向對麵的機器人姑姑。


    一個本可以驚豔萬分的大美人將自己打扮得絲毫不顯山露水,甚至有些老氣——楚河認為這是最可怕的暴斂天物。


    “今晚留下吧。”機器人姑姑出聲道。


    “嗯?”楚河意外地問道。“留下過夜?”


    “明日是你母親的忌日。”機器人姑姑平靜道。


    楚河聞言,身軀卻是一顫。


    母親的忌日——這是他第一次從別人口中聽這五個字。


    他不是石頭縫裏崩出來的。他是有母親的。可從沒人跟他提過有關母親的事兒。


    外公?


    至外公去世,這爺孫也沒放下爭執。一個星期未必能說上十句話。自然沒那機會談及此事。


    父親?


    除了賭場與酒場,他從不關心別的東西。楚河也不會去問這個連自己都無法照顧的老東西。


    他倒是問過姑姑,很小的時候便問過。可姑姑沒理他。


    他今年二十六歲。卻是第一次知道母親的忌日。


    他今年二十六歲,也是第一次知道從親人口中聽見母親二字。


    一瞬間,楚河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散亂開來,無法聚焦。


    他曾不止一次幻想母親會是什麽樣子。可他從沒見過母親的照片。蕭山別墅沒有,燕京那個所謂的家也沒有。仿佛這個生他的母親並不存在。亦不曾出現在他的生活之中。


    他更加不知道,他的母親,白城軍區第一任朱雀。蕭山別墅唯一繼承人。那個生他的女人曾是南方乃至華夏第一美人。擁盡榮耀,絕代風華。


    那一樁不幸的婚姻曾遭受蕭山別墅的極力反對,亦成為華夏最熱門的話題。轟動全球。


    她隻對天下說了一句話:我是他的女人。


    他什麽都沒說,但他做了。


    千秋功名。一世葬她。


    為了她。那個華夏至高無上的兵王,那個前途無可限量,那個曾被美國第一夫人親自接待並嘉許的兵王與世界為敵。就此隕落。


    楚河緩緩抬起頭來,散亂而漆黑的眸子毫無精氣的望向姑姑:“母親——叫什麽?”


    “蕭慕容。”姑姑極不符合她作風地解釋。“慕二儀之德。繼三光之容。是為慕容。”


    楚河輕輕裂開唇角,輕柔道:“好聽的名字。”


    良久的沉默之後,楚河再度出聲:“姑姑,我能見母親一麵嗎?”


    姑姑。


    我能見母親一麵嗎?


    他的母親,那個令世人豔羨的絕世女子早已香消玉殞。可二十六年後,那個她剖腹而生的兒子,卻以一種哀求般地口吻要求見她一麵。


    姑姑目光複雜地注視楚河,道:“跟我來。”


    楚河步伐沉重地跟隨姑姑上樓。他走得極慢。像是在害怕什麽。


    世界告訴楚河他是有母親的。離奇的環境讓他的生活裏從未出現過母親。他想過。但不敢想太多。他亦思念那十月懷胎生他的母親。但腦海中隻有空泛的概念。


    他不知道母親叫什麽。他亦不知道母親是做什麽的。他更不知道母親長什麽樣子。


    他的世界應該有一個美麗溫柔的母親。但他的生活不曾有過母親。


    他怕。


    怕母親從一個符號變為有血有肉的殘忍事實。他的步伐沉重而緩慢。仿佛雙腿綁上了千斤重的鐵球。令他寸步難行。


    姑姑走向那走廊盡頭的房間。走向那楚河從未進去過的房間。


    那應該便是母親住過生活過安睡過的房間吧?


    楚河的心仿佛被一隻無形大手掐住。掐得他無法唿吸。雙眼赤紅。


    咯吱。


    姑姑推開房門,轉頭,望向楚河:“在裏麵。”


    楚河徐步向前,見姑姑毫無進房的跡象。略一遲疑,他緩步走了進去。


    月光襲入。


    楚河一眼掃遍這並不大的臥室格局。


    軍綠色的床單被褥。簡單的衣櫃。毫不花哨的窗簾。以及那——幹淨整齊的書桌。


    書桌上有一個不大的相框。因光線昏暗,楚河並不能清晰瞧見相框裏的照片。


    他往前邁出步子,艱難地走向書桌。


    他漸漸走近,視線又喜又驚又怕地落在那相框上的女子。


    隻一瞬間。楚河的身子猛地一顫。頓時涕淚盡下。


    她就是母親。


    母親就是她。


    母親不再是一個空洞的符號。而是有名字,有樣子,有血有肉的母親。


    萬千情緒湧入心頭。楚河渾身肌肉抽搐,如遭電擊。


    “媽——”淚水打濕他的臉頰,聲線沙啞哽咽。“兒子來看您了…”


    他對著照片裏穿軍裝,行軍禮,絕美無雙的女子如是說。


    ————


    【作者題外話】:明兒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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