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要起義的這一天,辛亥年陰曆十一月初三的這一天,辛亥年陽曆12月22號的這一天,開封城的上空下大雪了。


    大雪是從黎明的時候開始降落的。 起初,隻是嘩嘩啦啦的小雪粒,可隨著小雪粒的急降猛落,慢慢變成了揚揚灑灑的小雪片;又隨著小雪片的傾天而降,降到傍晚的時候,小雪片不但沒有停止,又變成了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


    這是今年中原的第一場雪。


    因為今天是武裝起義的大日子,從下午到傍晚,張鍾端始終都沒有離開起義總指揮部——省優級師範學校的會議室。 此時此刻,在張鍾端身邊,除了十幾名革命代表,還有異常活躍的上官一秀。


    上官一秀之所以跟著張鍾端來到起義總指揮部,第一是因為,自他父親離任返鄉之後,他一直像個附件一樣,跟著張鍾端住在雙龍巷的劉家別宅,白天,迎接鼎元的到來。 若是淑女帶人送鼎元過來,他便立即像沒吃飯沒睡覺一樣少氣無力、無精打采,輔導鼎元學習的時候,也是驢頭不對馬嘴,還不時偷偷向鼎元打聽秋紅怎麽沒來,在那邊做什麽事,與誰一塊做的事,這個人是男是女;若是秋紅送鼎元過來,他立刻精神抖擻,像洞房花燭夜一樣紅光滿麵,精神煥發。 輔導鼎元學心的時候,也是生動風趣。 到傍晚的時候,鼎元坐車走了。 他便盼著張鍾端迴來給他講革命——因為他要革命了,因為秋紅也喜歡他革命。 可這兩天就不同了,青霞帶著鼎元、淑女和秋紅他們都迴尉氏了,他便白天晚上都跟著張鍾端幹起了革命,他口口聲聲也向別人炫耀自己已經是個專業地革命黨了。 本來鼎元是要求讓他一塊迴尉氏的,可他為了證明自己是真心實意的革命,便堅決留在張鍾端身邊。 將革命進行到底。 青霞見他如此堅決,也正好留下來給張鍾端做個伴。 便也不再強求於他,失望的鼎元也隻得作罷。


    特別是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盡管是大雪飛舞,可上官一秀的革命熱情,比任何一個革命黨都高漲,張鍾端想不到的那些雞毛蒜皮小事,他都挖空心思地給想了出來:什麽三聲槍鳴時。 一定要站在屋頂放,這樣可以傳的更遠,好讓城外地起義軍聽得更清楚;什麽沈竹白帶領的政、學界革命黨在起義時放火,一定要在多處放,並且,緊跟著起義軍放火,這樣可方便起義軍隨時取火去攻打清兵……


    天色完全黑透了,整個天地之間。 除了白茫茫的大雪紛飛,還是白茫茫的大雪紛飛。 城內各領隊的革命代表們,陸陸續續來到起義總指揮部,忙忙碌碌的各就其事:副司令王庚先和劉積學,正在請軍警界裏的幾位同誌,給幾位初次拿槍地同誌指點射擊;提學使沈竹白。 正在吩咐人把準備好的大批幹柴、燃油、鐵鍁和掃帚,分成幾份,準備分給政、學界的革命黨,以做點火之用,上官一秀見了,急忙見縫cha針的硬擠進去,熱心幫忙;李幹公、張小順、張得成和徐振泉,正帶著軍、警界的革命代表們拭目以待,準備等起義的信號一打響,分別按分配給自己的任務。 衝到城門接應城外的起義軍……


    可令張鍾端不安地是。 在眾位革命同誌之中,唯獨柴德貴還沒有到。 隨著時間一點一點的流失。 張鍾端那顆懸著的心,越發的失重了。 他又一次看了時辰表,恍無聲息的時間,已經流進戌時了,再有兩個多時辰,便是醜時。 張鍾端立時感到一種泰山壓頂的沉重:這柴德貴是軍人出身,在北洋新軍裏經曆了很嚴格地軍事培訓,他的力量,對起義很重要。 再說了,在這次起義中,他是負責攻打巡撫院的,如果他那裏掉了鏈子,那起義的勝算,就大打折扣了。 張鍾端想到這裏,立即在幾十名革命同誌中搜尋到張小順,立即問他:“柴統領怎麽還沒來?你來的時候他在做什麽?”


    “他上午到巡撫院去了,一直沒迴來。 我今天早晨還見到他,他一直對起義信心百倍呢!他也知道自己在起義中所擔任的任務。 ”張小順像例行公事一樣,僵硬地迴答張鍾端。


    張小順如此的迴答,一點也不能消除張鍾端心的不安和焦慮。 因為柴德貴是軍人出身,現在又是省巡防營統領,他應該比什麽人都知道,什麽是軍命如山。 可他現在,已經是第二次沒有按時來聽命了,這不能令說明他對革命的,更昭示著他對革命的不重視,於是,他立即命領張小順說:“不能再等了,你立即迴去通知柴德貴,讓柴統領速來這裏。 ”


    張鍾端給張小順下過命令,還不放心,為了萬無一失,又命令李幹公跟李小順一起迴去。


    大雪紛飛之中,張小順和李幹公,踏著肥厚地積雪,出了優級師範學校地大門,跨上快馬,奮蹄揚雪,消失在渾茫茫的雪夜裏。


    李幹公和張小順離開之後,眾位革命代表是議論紛紛,對柴德貴參加革命地誠意表示懷疑:


    “張隊長說,柴德貴上午就去撫院了,現在還沒拖身,會不會是新來的巡撫滿狗聞到了風聲,把他給扣了起來?”


    “那新來的滿狗的昨天才到任,不會這麽快就聞到什麽的。 ”


    “這麽大的事情,他柴德貴怎麽能耽擱呢!”


    “會不會是他沒有誠意革命,借故躲了起來?”


    “聽人說,這柴德貴很講義氣的,怎麽也出爾反爾起來了!”


    ……


    眾人所議論和懷疑的,倒不是張鍾端最擔心地。 此時此刻,他最擔心的就是柴德貴那邊出問題:判變革命。


    半個時辰過去了,在張鍾端和眾革命黨的焦急盼望之中,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撕破渾厚的茫茫雪夜,由遠而近,唿唿哧哧的奔騰而來。 眾人都被這樣急疾的馬蹄聲震撼了。 不約而同地衝出去,向傳來馬蹄聲地方向翹望。 隻見灰暗渾厚的茫茫大雪中。 急促地馬蹄聲,“唰唰唰”的趟著積雪,奔進優級師範學校之後,箭一樣地衝向了起義總指揮部。


    騎馬之人不容馬匹停下,猛然來一個大鵬展翅,縱身一躍,從馬上飛落在雪地。 又因為慣性沒有站穩,他摔倒幾個趔趄之後,又順勢在雪地上爬衝了幾步,便一頭撞進了站在最前邊的張鍾端懷裏。 張鍾端承受不了他的衝撞,不由自主地向後仰退,他的後麵的眾人也跟著張鍾端的仰退,像退潮一樣,紛紛向後了仰倒。 一下了翻倒了一片。


    在眾人地驚叫聲中,來人一躍跳起。 透過屋裏的光線,眾人這才看清,來人原來是李幹公。


    李幹公急急地去扶被自己衝倒的張鍾端,氣喘籲籲地說:“快!都快……快離開這裏,柴德貴判變革命了。 張小順也被他拉攏過去了,現在……現在他們正帶人來這裏巢捕我們……”


    如晴天一聲霹靂,眾人立時目瞪口呆,緊接著是驚惶失措,緊接著又慌亂而無助。 有要求取消起義的,有要求與柴德貴決以死戰的,有要求推遲起義的……


    在這種驚惶失措議論之中,張鍾端的心裏比任何人都急思苦想:一旦起義被推遲取消,官府的警戒便會加大,再要發動起義將會難上加難。 現在。 不如趁著新巡撫剛剛到任,對一切還不是太熟悉。 給他們來個意想不到……


    張鍾端想到這裏,便振臂一揮,大聲說:“起義不能取消,照計劃進行。 原來計劃中地柴德貴攻打巡撫院,改為由我率領一批軍、警中的革命軍,組成一個敢死隊,代替他柴德貴,其它的計劃一律不動……”


    張鍾端一邊宣布作戰計劃,一邊率領大家撤離。 可還沒等走出優級師範的大門,柴德貴已經帶著大批巡防營的官兵,高舉著如晝的火把,喊叫著,洶湧著,如潮水滅世一樣,將優級師範學校地大門,給包圍個水泄不lou。


    情急之下,張鍾端急忙帶領眾人退迴到學校最後邊的圍牆處,一邊指揮幾名軍、警界的革命代表,先躍上圍牆,拉圍牆裏的同誌翻牆出逃,還一邊不停地低聲下命令說:作戰計劃照常進行。


    當牆內隻剩下張鍾端和最後幾名同誌時,柴德貴已帶著官兵,高舉火把,從遠處逼近。 情急之下,張鍾端立即命令牆上的幾名軍、警的同誌快速翻牆離開。


    幾名軍、警界的同誌迫不得已,隻得縮翻落高大的圍牆。 可就在他們的身影消失的刹那,柴德貴已經帶著官兵,將張鍾端他們堵在牆根下。 因為上官一秀一直寸步不離張鍾端,他也沒有來得及翻牆出去。


    在澆飽油地火把下,張鍾端和柴德貴,相距數步之遙,麵對麵地對視著。 柴德貴身後是洶湧如潮的巡防營官兵,張鍾端身後,是幾位沒來得及逃出去地革命黨。 盡管是火把如晝,但隔著渾厚的茫茫落雪,誰也看不清對方的真實表情。


    此時此刻的柴德貴,麵對著承諾自己做河南大都督的張鍾端,心裏猛然泛起一股隱隱的愧疚感。 作為軍人出身的他,也在張鍾端麵前承諾過,為了革命,將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可現在,離承諾僅僅兩天之隔,自己就來巢捕他們了。


    因為愧疚,柴德貴便語氣婉轉地規勸張鍾端:“張先生,真對不起了,我柴某這是執行公務,請你帶著你的弟兄,跟我走一趟吧!不過你放心,隻要你的認罪態度讓新到任的齊巡撫滿意,我會念在你三訪我巡防營的份上,求齊大人網開一麵,放你一馬的。 ”


    張鍾端怒視著柴德貴,冷冷一笑,毫無畏懼,他從參加革命的那一刻起,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可現在。 麵對著出爾反爾地柴德貴,他實在弄不明白,都說柴德貴是個喜好功名的人,自己才情願等起義勝利之後,推舉他做河南大都督,可他為什麽還要判變革命呢?


    原來呀,柴德貴的判變革命。 皆因為新上任的巡撫齊耀琳。


    這個新巡撫齊耀琳,是山東省昌邑市齊西村人。 他光緒十九年中舉人,光緒二十年登甲午科進士。 被光緒皇帝授予翰林院庶吉士。 後又曆任直隸曲周、清苑知縣,磁州、遵化直隸州知州,保定知府;光緒三十四年,任天津道;次年的宣統元年,升直隸按察使。 因為與袁世凱關係密切,五天之前。 被袁世凱提為蘇州布政使。 當河南巡撫上官寶棻的告病急電一到京城,袁世凱立即旋改正在途中的齊耀琳就地上任河南巡撫。


    新巡撫齊耀琳是昨天下午到任地。


    盡管新巡撫是昨天才到任的,可他卻不像前任巡撫上官寶棻那樣優柔寡斷,他是一個雷厲風行之人。 多年地官場生涯,使他齊耀琳深深地明白,做為地方官,當地的治安狀況,和地方官的人身安全。 皆取決於當地的巡防營。 因為齊耀琳深暗其中奧妙,所以,他齊耀琳昨天到任,今天上午就召見了巡防營統領柴德貴,用禮賢下士的態度,虛懷若穀的胸襟。 輕風細雨的與他柴德貴促膝談心。 不但留柴德貴在巡撫院裏吃了豐盛地午宴,還在午宴上,暗示柴德貴他可以繼續做他的省巡防營統領。 並且,還給柴德貴講了自武漢失守之後,朝廷便啟用了威望極高的袁世凱;而袁世凱自複出之後,不到半月時間,便把武漢的革命黨給滅了……。


    柴德貴一聽說袁世凱複出,立即熱血沸騰。 當知道了複出的袁世凱迅速把武漢的革命氣勢給消滅了,更加欣喜若狂,早已忘記了曾在張鍾端麵前的承諾。 忘記了河南的革命成功之後。 可以當河南大都督地發事。


    柴德貴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是北洋新軍出身。 盡管他在北洋軍裏沒有得到袁世凱的重用。 但在他柴德貴的心目中,袁世凱是一位重義氣,重朋友,有擔當,有魄力的威望之人。 他柴德貴在北洋新軍受訓的時候,知道北洋新軍裏的每個軍將、每個士兵,都把袁世凱看做自己地天,在他們北洋新軍的眼裏,是隻有先袁世凱,而沒有朝廷。 所以說,柴德貴一聽說袁世凱現在又複出了,並且,還統領朝野,把帶頭起義的武漢革命黨給消滅了,這怎麽能不讓柴德貴欣喜若狂呢!


    本來嗎!他柴德貴就是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才迫不得已投身革命的。 當被新巡撫齊耀琳如此的一番拉攏引誘,怎麽會不判變革命呢!


    這就是柴德貴判變革命的原因。


    可張鍾端哪裏知道這一切呀!他便怒視著柴德貴問:“今天落到你柴統領手裏,想不跟你走也身不由己了。 不過,我有一事不明,那就是你為什麽出爾反爾?為什麽言而無信?為什麽要判變革命?”


    柴德貴猛然一怔,他沒想到張鍾端會當著眾官兵的麵質問自己,立時惱羞成怒,猛地拉下槍,對準了張鍾端。


    站在張鍾端身後的上官一秀,以為柴德貴要開槍打死張鍾端,情急之下,一躍跳出,勇敢地擋在了張鍾端麵前。


    他之所以如此勇敢,是因為他知道,這個柴德貴,原來隻是歸德城的巡防營統領,自他父親到河南任巡撫以後,為了鞏固自己地勢力,便把他從一個歸德小城地巡防統領,一下提拔成省巡防營的總統領,再加上他柴德貴地忠誠和賣力,所以,父親一直把他當做親信來看待。 又基於這些原因,父親才在臨走的時候,暗授他這個做兒子的一番密語,說如果革命失敗了,或在開封城遇到了什麽麻煩,就去找這個柴德貴。


    此時此刻,上官一秀覺得,現在就是遇到麻煩的時候,現在就是該找他柴德貴的時候,況且,又是他柴德貴親自執行任務的,那事情就更好辦了。


    此時此刻,上官一秀覺得,隻要他一報出父親的名字,他柴德貴不但放自己一馬,也會放這裏所有的革命黨。 於是,他仗著父親暗授的密語,便怒目而視地走近柴德貴幾步,理直氣壯地說:“柴統領,我代表我父親命令你,趕快離開這裏……”


    “哈哈哈!”柴德貴一陣大笑,打斷上官一秀的話,用羞辱的語氣質問他,“你代表你父親?哪個認識你父親,我隻尊照齊大人的命令,尊照袁世凱大人的命令,來巢滅你們這些革命黨的……”


    柴德貴嘴上說著,心裏卻想,我柴統領是來巢捕你們革命黨的,你竟如此囂張,我豈能吃你這一套,不如殺雞給猴看,讓他張鍾端知道我柴統領不是吃素的,也借此讓他張鍾端在我麵前放規矩些。


    柴德貴想到這裏,他不等上官一秀說出父親的名字,便大笑著舉起槍,照著上官一秀,“嘣嘣”連放數槍。


    隨著子彈穿過身體,上官一秀的身體,像電擊一樣猛地一震,便慢慢向後仰倒。 鮮紅的血,順著被穿透的彈孔,像遊蛇一樣,探頭探腦地從上官一秀的身體裏,汩汩地流出,浸透了他華貴的衣服,滴落到潔白肥厚的雪上。


    此時此刻的上官一秀,仿佛是在做夢。 他怎麽也想不到,柴德貴不等自己說出父親的名字,就向自己開槍。 並且,還槍槍打在了自己身上。 可他實在不想離開這個世界呀!他是父母的獨生子呀!他如果死了,那傷心欲絕的父親到了百年,誰與他老人家送終養老呢!在日本留學多年,做為孝子的他,一直尊從父親在信中的教導,不參與保皇與革命之間的紛爭,一直處於中立……


    從上官一秀躍出,到柴德貴開槍射擊,這一切都發生在瞬間。 不僅上官一秀感覺是做夢,張鍾端他們都像是在做夢一樣。 當看到上官一秀的身體,慢慢仰倒的時候,張鍾端才如夢初醒,大聲喊著上官一秀的名子,撲上去抱住了他。


    “我不想死!”躺要張鍾端懷裏的上官一秀,滿麵的絕望和無助,他求助似的看著張鍾端,吃力而痛苦地說,“鳴飛兄,我不想死,可我卻真的要死了,可我的死……可我的死,是為革命而死的嗎……”


    “是!你是為革命而死的!”張鍾端緊緊抱上官一秀,悲痛萬分。 他是多麽不想讓這個可愛的上官一秀死掉呀!因為上官一秀根本就不明白革命是怎麽一迴事,就這樣稀裏糊塗的死在了革命裏。


    “你知道嗎……”上官一秀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越來越被稠密的飛雪所淹沒,他好像是用盡了體內最後一絲氣力在說話:“沒有人能體會我此刻不想死的痛苦呀!鳴飛……並不是我怕死,隻是秋紅已是我的人了,她已懷有我的孩子,我承諾過她……娶她為妻,可我死了,她怎麽辦……我的孩子怎麽辦……”


    盡管這個世界上是大雪紛飛,盡管這個世界是天寒地凍,可上官一秀的臉上,仍然帶著對這個世界的無限留戀,帶著沒有說出父親名字的遺憾,離開了這個冰天雪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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