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很深了,開封劉家桐茂典的後堂裏,盡管感覺不到風,可昏迷濃厚的燭光,仍然飄浮搖曳個不停。徐總掌櫃正默默無聲地端坐在濃湯一樣的濁光裏,焦急地盼望著,不安地等待著。因為劉現早在劉耀德突然離開的當天晚上,就被徐總掌櫃逼問的如實相告了一切,時至今晚,他的大東家劉耀德,已經離開了八九天,為那份與洋人簽訂的合約去了杭州,可不管事情順利與否,這兩天也總該迴來了。


    徐總掌櫃焦慮不安地踱步到門口,探頭望著無際的黑暗,傾心捕聽了一會兒,才無可奈何地轉身,緩慢地關上厚重的實木門,臨cha栓之前,又不甘心地將耳緊貼門縫,傾聽了一會兒,這才失望而果斷地將門cha死,熄燈和衣而睡。


    徐掌櫃是劉家的元老,早在耀德父親那一輩,他便兢兢業業、忠心耿耿地在劉家做事,從一個店鋪小夥計起步,一直做到開封的總掌櫃。對於他徐掌來說,劉家的生意便是他的生命,是他的天,是他的驕傲和自豪。


    醜末時分,和衣而睡的徐掌櫃突然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腳步聲遙遠而清晰,急促而輕飄,透著尊傲和自負,這是他多年來再熟悉不過的腳步聲了。立時,他瘋了似的起床開門,迎著夜色跑了出去。


    他的少東家迴來了,可他從少東家那憔悴和無可奈何的神態上,看到的卻是不願發生的壞結果。於是,他年邁的身體,驚喜地跳上前,用力扶住自己的東家,如同扶住劉家的江山一樣,如果扶住自己的天一樣,高興的有些語無倫次,連聲安慰東家說:“少東家呀,沒事的,這事算得了什麽呢,傷不了咱們劉家的皮肉……”


    劉耀德如雷擊了一樣,猛烈搖晃了一下,因為徐掌櫃這句“傷不了咱們劉家的皮肉”的話,原出於他劉耀德之口,此時由徐掌嘴裏說出,簡直讓他劉耀德無地自容,羞愧難當。於是,他用極度煩感的眼神瞪了徐掌櫃一眼,便疲憊不堪地癱在華貴威美的紅木坐椅上,好像經曆了天地之遙的路程,再也沒有力氣行走一步了。


    “少東家,隻要你好好的,什麽事都好辦,這麽多年風風雨雨都走過來,這點事算什麽呀……”


    劉耀德雙眼微閉,一聲不吭。


    “少東家,隻要你好好的,沒有過不去的溝溝檻檻……”


    劉耀德的雙眼無力地眨了一下,像是用力要睜開雙眼,但最終都因為疲累而沒有力氣睜開似的,又像睡著的一樣,微閉雙眼,一聲不吭。


    徐掌櫃與劉耀德溫了一杯熱茶,輕輕放在他身邊的桌案上,又用溫水濕了毛巾,恰到好處的給耀德擦著臉,嘴裏繼續說著寬心的話:“少東家,不就十三萬七千五百兩銀子嗎,這真的算不了什麽……”


    “十三萬七千五百兩銀了是算不了什麽,可那五倍的賠償呢?”疲憊不堪的劉耀德,突然眯著雙眼,傲視著徐掌櫃,終於開口說話了。


    “隻要東家你好好的,有我們呢,南京的周經綸,北京的王開合等,讓那些元老們再精打細算些,不就是七十萬兩銀子嗎,算我們白忙活幾個月,這錢都是人掙的,隻要東家您好好的……”徐掌櫃給耀德擦過臉,又輕輕的給耀德按摩起了雙肩。多年以前,他也是這樣與劉耀德的父親按摩的。


    “不是銀子的問題,我劉耀德何時心疼過銀子。”劉耀德被徐掌櫃一通捏拿,起死迴生似的睜開了俊傲的雙眼。


    是的,他劉耀德如此痛苦不堪,並不是心疼被洋人詐騙算計了銀子,而是心疼他中原首富的麵子,心疼劉大東家的自尊。尊傲自負的他,可以高高在上地施舍別人,可以揮金如土,但卻不能被別人詐騙和算計銀子。施舍揮撒銀子,與被別人詐騙算計銀子,同樣都是失去銀子,但在內心的感受上,前者是強盛者,是高貴者;而後者呢,卻是愚拙者,甚至是卑微無能者。他劉耀德無倫如何也接受不了這個被別人詐騙算計的實事,更何況還是被他自認為傻唿唿的西洋鬼子所詐騙算計。如果這事發生在他劉家任何一個掌櫃的身上,他劉耀德都不會究其之過,,而這種恥辱卻偏偏發生在他劉耀德身上,他劉耀德的心裏如何不疼痛難忍。此時此刻,如果可能的話,他情願出大於合約交易金的百倍來挽迴這個麵子,去懲罰詐騙算計他的人。


    徐掌櫃怎麽會不明白東家的心呢,隻是東家的突然平安歸來讓他欣喜若狂,才犯了東家的忌諱,口口聲聲銀子呀銀子呀,現在,經劉耀德這一提醒,他如夢初醒,附耳劉耀德,悄聲說:“除了唐掌櫃與我,這合約之事再無他人知曉,連少太太都不知道,交貨地點上又在南京……”


    “不是別人知曉不知曉的事情,我懂你徐掌櫃的心意,隻是我安撫不了疼痛難忍的心,這事若發生在他們任何一個掌櫃身上,哪怕是發生在小夥計身上,我劉耀德都不會究其之過,可這事偏偏由我……”


    “人非聖賢,誰能無過,少太太不是也勸過您嗎,要裝得下波瀾,東家您還當時可教我們做人事都要這樣的,我的少東家,隻要您好好的……”


    “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麵對徐掌櫃一而再地重複這句話,耀德不耐煩地搶白了徐掌櫃一句,痛苦疲憊地搖搖頭,擺擺手,艱難地站起來,在徐掌櫃的掌燭下,踉蹌著向後樓走去。


    青霞隻知道丈夫因生意上的急事突然離開,卻並不知道是因為個麽事離開,更不知道是那份絲稠合約的事情是詐騙陷井。此時的她,仍然沉睡在夢鄉,並發出均勻的唿吸聲。


    為了不驚醒青霞,耀德摸黑上床,小心翼翼地和衣躺在青霞身邊。


    劉耀德和衣躺在黑暗中,無有絲毫的睡意,因怕驚醒青霞,他又不敢翻來覆去的舒展身體。突然,睡在他身邊的青霞,好像做了噩夢似的,在睡夢中大喊大叫起來,並伴有嗚嗚啦啦、含含糊糊地嚶哭聲,和手腳並用的奮力掙紮,但卻又像被枷鎖桎梏給緊緊縛綁住了似的,盡管她在沉悶、壓抑和嗚啦含糊地唿叫著,盡管她在手腳並用地奮力掙紮著,但那被扭曲的聲音和肢體動作,始終都不能淋漓盡致、痛痛快快地暴發出來。


    立時,耀德的心裏如針紮一樣痛,古語說的好:六親合一運。盡管她還不知道合約遇到的麻煩之事,可現在,因為自己的盲目和自負所造成的無形之危難氣場,竟然也波及到了她的睡夢,使她在睡眠裏遭受噩夢縈繞,遭受危難的折磨。


    “青霞,青霞,你醒醒……”劉耀德心疼地、輕輕地、一聲聲唿喚著青霞,好讓她快點拖離噩夢。


    耀德一邊唿喚著做噩夢的青霞,一邊摸黑點亮燭燈。


    “我夢到父親了……”大汗淋漓、淚水漣漣的青霞,緩緩睜開困倦的雙眼,突然看見躺在身邊的丈夫,盡管欣喜若狂,但她驚恐不安的神色上,仍然遺留著噩夢的痕跡和陰影。


    “夢到嶽父大人應該高興呀,怎麽又哭又叫,手腳亂彈,跟做了噩夢一樣?”耀德想輕鬆愉快地安慰妻子,可免強擠出來的笑卻像在重笞之下的慘哭。


    “唉,我是‘夜深忽夢少年事’了,在夢裏又迴到了隨父在廣西邊陲的事情了。”青霞臉上噩夢痕跡正雲消霧散。


    “什麽事,說與我聽。”耀德愛撫著青霞,輕輕擦掉她因噩夢的折磨而流出來的淚水和額頭上驚嚇出來的汗水。


    “嗯,還是家父在南方邊陲的廣西任布政使的時光,你知道吧耀德,廣西那地方,即偏僻貧陋,人也很愚拙無知,家父一到那裏,便向皇帝上奏《籌設書局、機坊折》,皇帝很多便準奏了,於是,家父立即在廣西籌辦了十多個官方書局,每個書局均築建有書樓,每個書樓的藏書均在數萬冊,並且,還動員民間的大富戶們興辦了一百多個民間書局,廣西從此走了人人讀書明理的,還湧現出不少的綽越人才呢,你知道嗎耀德……”自大婚以來,青霞從未與丈夫分離這麽多天,現在,夜半歸來的丈夫就實實在在地躺臥在自己身邊,她總覺得有好多話要說給丈夫聽。甚至把從小到大所曆經的事情全都說出來,仍嫌不夠似的。她也似乎忘記了剛才的噩夢,越說越興奮,並翻身側臥,用胳膊支著頭麵向丈夫,繼續說,“那時,我經常跟在家父身後,有時,還教當地人讀書識字呢……”


    “告訴我,你在噩夢裏哭喊什麽?”耀德打斷妻子的話,追根究底的問她究竟做了什麽樣的噩夢。


    “嗯……什麽事總有來龍去脈吧,夢也一樣,我不正在與你細說嗎,”青霞嗔怪地輕輕推了一下丈夫,繼續說,“家父除了籌辦書局,同時還在廣西大興桑蠶,廣開機坊,並找來《桑蠶實濟》、《桑蠶提要》等養蠶書,官府出錢印刊,分發到當地,並由官府出錢開辦養蠶講習所,教授種桑養蠶和開設機坊的天識,幾年之後,廣西桑事大起,機坊遍地,高販見利,百姓富足。隻是因為祖母的病危和故去,家父不得不帶著我和母親急迴老家,在我們離開的時候,廣西每年的產蠶絲量已達幾十萬餘斤,所以,廣西的黎民百姓感恩家父,在我們迴來的路上攔跪磕頭,呈送當地特產,戀戀不舍地躬送我們……現在,廣西及周邊省區的桑蠶盛行,都是家父當初的功勞。隻是……”


    青霞說著說著,突然平躺身體,雙手墊地腦後,臉色也突然傷感起來,“可是,我在夢裏,正跟隨著家父翻山越嶺,準備到農家視察桑種和機坊,可父親突然不見了,把我一個人遺棄到沒有人煙的荒山野嶺,在夢裏找不到父親了,我能不哭喊嗎?還有呀,夢裏的父親,項上始終都沒有頭顱,又恍恍惚惚的,像做夢一樣不真實,特別是夢的末尾,好可怕呀……”


    “你不就是在做夢嗎……”耀德說著,突然凝固了所有的語言和動作。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當劉耀德想起剛才青霞所說的嶽父大人曾在廣西興辦種桑養蠶,普設機坊,體內猛然的電閃雷鳴,波濤翻滾。


    劉家的生意雖遍布全國的繁城古都,卻不曾涉及偏僻的邊陲省份。他更不知道,除了江浙一帶,偏僻的廣西邊陲還有桑蠶機坊。有桑的地方不就有蠶絲嗎,有蠶絲了不就解決了杭州施家絲稠廠的原料之缺了嗎。


    因為壓抑不住的狂喜,他如實告訴了青霞:與洋人簽訂的合約是詐騙陷井,並且,杭州施家絲稠廠與自家遭遇了同樣的詐騙。劉耀德說,一躍而起,準備連夜帶人,再次奔赴杭州,讓施老板快速赴廣西收購絲稠。


    就在他跨門而出的時候,青霞焦急地喊住了他,責備道:“耀德,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你為什麽不讓我知道?”


    青霞邊說邊穿衣下床。


    “這是男人的事,是一家之主的事,我哪能讓你為此擔心受怕呢。”此時的耀德,像是突然被注入了無窮而神秘的強大力量,剛才的疲憊和痛苦,一掃而散,不複存在,接替而來的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擻。他看到青霞為這事如此激動,急步跨到青霞麵前,擁她入懷,熱唇貼近青霞的耳邊,用熔化大山的熱情和疼愛,溫聲柔語地說,“青霞,你快上床睡覺,什麽心也不用操,在家裏等著我迴來……”


    “我們是夫妻,”青霞並不領情,一把推開丈夫,高聲急語地說,“你是我的丈夫,我們應該同舟共濟,不錯,我是女人,在體力是幫不上你什麽大忙,不像劉鐵,跟在你身邊步離不離,可在謀略上,我總不至於壞你的事吧。現在,我們和施老板必須齊心協力,幫助施老板提前完成他的訂單,幫助施老板等於幫我們自己,因為我們又沒與施老板簽訂協議,他沒有責任為我們的合約承擔任何風險,所以說,隻有施老板的訂單如期完成了,他才能加班加點趕我們的訂單。但是,如果施老板派人去廣西收購蠶絲,人生地不熟,又不知哪是蠶絲重地,會浪費很多時間的。這去廣西,必須我去,我帶淑女去,因為當地的官紳百姓都知道家父,有的還熟悉我,我去了事情會更好辦。”


    青霞說著,一把拉起耀德的手說,“你呢,也不能閑著,帶著劉鐵和幾個侍衛趕往杭州,協助施老板做好接應和充分的生產準備,並負責迴收全國各家絲稠店裏的施家絲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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