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半個月中,齊玄素生怕再出門“偶遇”張月鹿,老實待在家裏,平日裏除了看邸報之外,就是依循散人的法門提升修為,隻是距離玉鼎境還遠,難免無趣。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傷勢基本痊愈,不必再喝湯藥。


    轉眼間便是八月十五中秋節。


    如果在山下俗世,這是一個僅次於年節的重要節日,不過道門並不怎麽重視中秋節。


    道門有三大節日,分別是:正月十五上元節,天官生日;七月十五中元節,地官生日;十月十五下元節,水官生日。


    這三天是敬天拜醮的日子,大真人、真人都要齋戒沐浴,向上天拜表,十分隆重。


    八月十五剛好處於七月十五和十月十五之間,難免有些尷尬。


    再加上道門中多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所以中秋節的這一天,玉京城並沒有太多節日氣息。


    齊玄素出門買了一壇酒、幾個熟食菜肴、一小捆普通線香、一疊紙錢,往城外走去。


    城外仍舊是風雪唿嘯,冰寒徹骨。


    玉虛峰占地極大,玉京城坐落於玉虛峰的朝陽一麵,在玉京城下方二十裏的背陰麵有一座占地極大的墓園,七娘幫齊玄素找迴師父的屍首之後,就葬在此地。


    山路原本難行,不過道門以人力硬是開鑿出一條還算平坦的磚石道路,可供雙馬並行,以鐵索為欄杆,直通墓園,故而二十裏的路程並不算長。


    齊玄素頂風冒雪來到墓園,找到師父墳頭。


    墳前的墓碑上隻是簡單寫著“齊浩然之墓”五個字,沒有落款,字體娟秀,是七娘的筆跡。


    正如齊玄素自己所說,師父死的時候,他還很小,不清楚師父的人際往來,也不清楚師父的人脈關係,他隻知道師父這一脈本是全真道,後來不知道怎麽又被歸到了正一道,於是他也跟著成了正一道的弟子。


    齊玄素沒有師兄弟,也沒有師娘,在被師父收為弟子的日子裏,其實就是師徒兩人相依為命而已。


    在齊玄素的印象中,師父不是什麽義薄雲天的英雄好漢,也不是為人古板的先生君子,更不是瀟灑快意的遊俠,而是個性情隨和的普通人,就像絕大多數人到中年的普通男子一般,有著各種糟心事,又沒了年輕時的衝動意氣,既不灑脫,也談不上快活。


    所以齊玄素記得很清楚,師父喜歡喝酒。


    師父不嗜酒,隻是喜歡喝醉的感覺,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可以忘記許多煩心事。


    一醉解千愁。


    而且師父的酒品很好,喝醉之後隻是一個人看天,低聲呢喃一些誰也聽不到的話語。


    齊玄素還很年輕,不太明白這種心態,隻是記得師父臨死前的樣子,與平時迥然不同,渾身浴血,表情似金剛怒目,聲音如滾滾炸雷。


    最後的那個“走”字,至今還迴蕩在齊玄素的耳畔。


    也許齊玄素這輩子都忘不掉了。


    齊玄素先將熟食擺在墳前,然後將那壇花了他一個太平錢的好酒放在正中間,


    具體怎麽個好法,他不太清楚,隻是打開泥封之後,酒氣很濃。


    過去幾年,齊玄素一直沒機會過來,因為他主要在中原腹地謀生,走陸路到昆侖,來迴少說要兩個月的時間,乘坐飛舟雖然快,但價錢太過昂貴,單程就要一百太平錢,齊玄素負擔不起。


    齊玄素點燃線香,將其立在墳前,又給墳頭添了些土。


    然後他坐在墳前,看著線香的香頭,自言自語道:“師父,你的仇,我報了。人家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隻用了十個月。”


    “不是你徒弟有本事,而是我運氣好,遇到了七娘,你還是她幫忙安葬的。說起來,七娘真是咱們師徒二人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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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吧,我曾經有過一個念頭,隻是從不敢在七娘麵前講。如果師父你沒死,那麽我覺得你和七娘還是挺般配的,你娶了她,就當是報恩了。話本裏都這麽說,大恩大德無以為報,隻能以身相許,你娶了七娘,咱們爺倆欠下的恩情便算是還上了,畢竟都是一家人了。”


    “說個笑話而已,師父千萬別惱。既然師父不能還,那自然是我這個做弟子的來還,至於怎麽還,師父你絕對猜不到。話本裏有賣身葬父的橋段,我今日也算是賣身葬父了,把自己賣給別人,不僅把師父你給葬了,還順帶報了仇,你說這買賣多劃算?”


    “不說這些了,今天是八月十五,都說月圓人更圓,是個團圓日子,咱們爺倆有好些年沒正經過中秋了,今天一起過節,喝酒。”


    山上風大,哪怕十餘根線香捆成一束,也很快燃盡。


    齊玄素站起身,將酒壇中的酒傾倒在地上,然後三根手指一搓,點燃了早已準備好的紙錢。


    紙錢燃盡,化作黑色的飛灰隨風而去。


    齊玄素起身離開墓園,沿著來時之路往玉京城走去。


    齊玄素迴到玉京城的時候,天色近黃昏,等他迴到海蟾坊的住處,已經華燈初上。


    大玄久視四十一年的中秋節,便這樣過去了。


    齊玄素沒有參加夢中會,也沒有打坐修煉,而是睡了一覺。


    第二天便是八月十六。


    齊玄素起得很早,換好七品道士的裝束,鶴氅、方頭雲履、逍遙巾,帶好孫永楓給自己的憑證,寅時便出了家門,出來海蟾坊,沿著南北走向的“上清大街”往玄都走去。


    玄都玉京,道門祖庭所在,又稱天上白玉京。


    道門中人喜歡稱外城為玉京,稱內城為玄都。


    九堂就位於玄都。


    至於紫府,則是大掌教居處,類似於宮城,四品祭酒道士以下不可擅自進入。


    大約卯時的時候,齊玄素到了玄門的城門前。


    玄都作為九堂和部分高品道士居處所在,門禁檢查十分嚴苛,一般來說,低品道士無事也不會到玄都來。


    齊玄素隨著稀疏的人流往城門走去,排在他前麵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攜帶著一把三尺大刀。所謂大刀,大概便是偃月刀的形狀,隻是從長柄改成了短柄。


    要知道,道門中人最常用的兵器還是各種劍器,齊玄素的兵刃就是一把靈物品相的短劍,刀類兵器也有,不過多是以環首刀、橫刀、雁翎刀為主,這種寬刃大刀極為少見。


    高大男子取出籙牒交給身著甲胄的守門靈官。


    所謂靈官,是為道門護法,同樣擁有與道士對應的品級,不過受同級道士的轄製。在道門內部,一般視為低一級的道士。


    這些守城靈官都是六品等級,等同是七品道士,受六品道士管轄。


    靈官最高一品,受一品天真道士轄製,等同二品太乙道士,且沒有成為大掌教的資格。


    守門靈官查驗過籙牒之後,瞥了眼男子攜帶的寬刃大刀,以手中長槍一指。


    高大男子沒有廢話,拔刀出鞘,寒光凜然,刀身清亮如水,可以倒映麵容,刀鋒上隱隱結了一層薄霜。


    守門靈官仔細端詳了片刻, 麵甲下傳出略顯失真的嗓音:“收起來吧。”


    高大男子臉上露出幾分不悅之色,緩緩將大刀收入皮質鞘中。


    守門靈官揮了揮手,可見整隻手掌都包裹在手甲之中,示意高大男子可以入城。


    高大男子深深地看了眼守門靈官,邁步往玄都走去。


    輪到齊玄素,他遞上自己的籙牒,又取下自己腰間的短劍。


    守門靈官查驗過籙牒,沒有檢查短劍的意思,示意齊玄素可以入城了。


    齊玄素微微一笑,收起短劍往城內走去。


    其實玄都內部並不嚴格管製兵器,在於兩可之間,這就給了守門靈官靈活掌握的空間。不是每個人都能如張月鹿那般瞧出齊玄素身上內斂的殺氣,乍一看去,齊玄素更像是人畜無害的“花圃道士”,反倒是排在他前麵的那個高大男子,鋒芒畢露,透著一股跋扈氣息,一看便不是善茬。


    這便是差別對待的原因。


    已經走出一段的高大男子剛好迴頭看到這一幕,不由冷哼一聲。


    齊玄素還是第一次來玄都,相較於玉京如同棋盤的坊市結構,玄都的迴字形結構更類似於如今的帝京城,初來乍到之人,容易迷路。


    好在天罡堂大名鼎鼎,並不難找。


    齊玄素沿著城內的主幹道一直往北,過了南華門後左轉,經過楊廟,從道德門出來就是穀神廣場,廣場左側的一片建築便是天罡堂。


    天罡堂有一位堂主,也稱掌堂真人,由二品太乙道士中的參知金闕議事真人擔任。


    九位副堂主,首席副堂主也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隻是沒有參知金闕議事的資格。其餘副堂主職位相同,品級各異,大多是三品幽逸道士,最低的是剛剛升任為副堂主的張月鹿,隻是四品祭酒道士,與許多主事同級,不過考慮到她的年齡,又是輪值副掌教大真人欽點,卻是比眾多三品幽逸道士還要惹眼。


    一般情況下,若無大事,掌堂真人和首席副堂主不會在天罡堂的殿閣中坐堂,而是由幾位留在玉京的副堂主輪流當值,今天正是張月鹿當值,順帶麵稽自己未來的班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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