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鹿喝完酒之後並沒有立刻迴家,又去了一趟玉珠峰,迴家的時候已經是午時了。


    玉京城位於玉虛峰上,玉珠峰是玉虛峰的姊妹峰,兩峰之間設有三十六座懸空平台,平台之間以鐵索連成吊橋。


    若想要從玉虛峰去玉珠峰,修為夠的自是禦風而行,修為差一些的則需踏索過橋。隻是昆侖之巔山風淩厲,若無修為在身,便要被凍得唇色青紫,麵色青白。鐵索又搖擺不定,極是不易行走。


    張月鹿還記得自己第一次過索橋,足下鐵鏈在風中不斷搖晃,鐵索之下是那萬丈深淵,一眼望去,全不見底,隻能見到淡薄雲氣在山峰腰部漫延徘徊。


    那時候的張月鹿被嚇得魂不附體,引得別人笑話,於是她便將過索橋視作鍛煉心誌的辦法,非要迎難而上不可。


    起初時候,張月鹿心中害怕,幾乎是在索橋上一步步向前挪動。到了如今,她便是踏著用以充當護欄的鐵索過橋,心中也沒有半分漣漪。


    至於玉珠峰上,也有人居住,大多是些苦修道人。所以玉珠峰還是大致保持了原貌,隻有零星幾座洞府,而且沒有陣法,寒風唿嘯,與宮闕林立的玉虛峰截然不同。


    張月鹿起初是想拜訪一位朋友,可到了門前,忽然覺得沒了相見的興致,便又原路返迴玉虛峰,正是乘興而行,興盡而返。


    張月鹿的父母不在玉京,家中除了她之外,隻有一對負責照顧她生活起居的道民老夫婦。


    夫婦二人並非俗世權貴家中的奴仆之流,而是被雇傭的傭人,道門嚴令禁止虐待傭人,一經發現,嚴懲不貸。先前就爆出過一位三品道士淩虐傭人之事,結果被勒令辭去一切職務,並從三品幽逸道士降為四品祭酒道士。


    一般來說,世家出身的道門弟子都會有家中派出的可靠奴仆跟隨,可張月鹿實在算不上世家子弟,她也姓張不假,卻並非張家的核心嫡係子弟,隻是偏遠旁支,所以便由道門代為雇傭人手來協助張月鹿處理好自己的生活,畢竟北辰堂的主事和天罡堂的副堂主都不是什麽清閑的差事,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去處理各種雜事。


    夫婦兩人先前是受雇於北辰堂,在張月鹿從北辰堂調到天罡堂後,他們也隨之轉到了天罡堂的名下,每人每月可以從天罡堂領取三圓太平錢的傭金。


    張月鹿並不高傲,她可以和剛剛認識不久的齊玄素一起喝酒,自然也不會對傭人如何頤氣指使,所以三人相處得不錯,這對膝下無子的老夫婦一直把張月鹿當作晚輩看待,悉心照顧。


    張月鹿剛剛打算去小睡一會兒,何嬸便聞訊趕來,老遠就嗅到張月鹿身上的酒氣,忍不住道:“姑娘,您喝酒了?”


    張月鹿用手做了個搖晃酒杯的動作,微笑道:“一點點。”


    “這天底下哪有您這樣的姑娘家,大晚上一個人跑出去喝酒。”何嬸還是老一輩的想法,“要是傳出去,您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張月鹿不在意道:“我是道門堂堂四品祭酒道士,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喝點酒而已,不妨事的,也就是玉京城中沒有行院,不然我還真要見識一下才行。”


    何嬸趕忙道:“越說您還越來勁了,趕緊打住。”


    說話間,何嬸幫張月鹿脫下身上的衣衫,準備拿去水洗一遍,去去酒氣。


    張月鹿換了一身貼身的中衣,隨


    便罩了一件雪花比甲。


    何嬸抱著張月鹿換下來的衣服,說道:“對了,傍晚的時候,姑娘不在,有個四品主事送來了一本冊子,說是什麽第一批人選名單,我給姑娘放在書房了。他還說第二批名單最遲在八月十五之前給姑娘送來。”


    張月鹿“哦”了一聲,往書房走去。


    張月鹿的書房不算大,四麵牆壁各有不同。一麵是書架,堆砌書籍,一麵是多寶槅子,擺放著銅鎏金自鳴座鍾、千裏鏡、鐵船模型等物事。朝陽一麵的牆壁上開門開窗,正對門靠牆擺放一條降香黃檀頂橫案台,放置劍架,橫放著一口古劍。


    書案上頭除了筆洗、筆架、硯台等文房之物外,還有一本厚厚冊子,也就是何嬸所說的名單了。


    張月鹿坐在書案後頭,拿起那份名單隨手翻看。


    然後她的目光驟然一凝,看到了一個名字。


    齊玄素。


    會是同一個人嗎?還是重名?


    張月鹿順著目錄索引找到齊玄素檔案的那一頁。


    標準的道門公文箋,從右到左,從上到下。


    姓名:齊玄素。備注:表字天淵。


    年齡:二十四歲。備注:以萬象道宮育嬰堂收養棄嬰日期為準。


    品級:七品道士。備注:近三年考評,中上、中上、中上。


    出身:萬象道宮丙子年甲科。備注:結業成績優。


    師承:齊浩然。備注:四品祭酒道士,已意外亡故。


    任職:無。備注:遊方道人。


    住址:海蟾坊長真大街石碑巷十八號。備注:並不居住此地,多是在外遊曆。


    傳承:散人。


    修為:先天之人的昆侖階段。備注:散人內丹境界。


    從屬:正一道。備注:未曾受籙。


    道侶:無。備注:並未出家,可以自行嫁娶。


    子女弟子:無。備注:無收徒資格。


    過往處罰記錄:無。


    過往立功記錄:無。


    綜合評價:乙。備注:共分四等。


    主事意見:建議錄用。


    副堂主意見:空。


    這是初始意見,最後還要看八月十六的麵稽。不過如果被張月鹿批了一個不準,八月十六的麵稽便可以省了。


    所謂麵稽,“麵”通“勔”,本意是勉力考察,後來逐漸演變為麵試、麵考之意,也就是當麵考察。


    張月鹿看著這一頁檔案,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她從筆筒中取出一支朱筆,在“副堂主意見”一列的下方批注了一個“準”字。


    ……


    “阿嚏!”


    剛剛醒來的齊玄素打了個噴嚏,心中有些奇怪,自己躋身先天之人後,尋常病疫不能為害,還會著涼不成?還是在鳳台縣落下了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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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不會是有人在念叨自己。


    難道是七娘?


    齊玄素想著這些,取出七娘的二手懷表,看了眼時間。


    午時三刻。


    時辰不早了。


    齊玄素打算用一下午的時間,將這個院子裏裏外外都收拾一遍。


    這可不是個不小的工程,僅就這滿院子不知疊了多少層的落葉,最底層的那層幾乎已經變成爛泥,就要花費不少


    時候。


    至於仇家。


    沈玉崒已經死了,都說人走茶涼,沈家人最多就是幫沈玉崒報仇,不會管沈玉崒的其他爛事。


    北辰堂的結論是沈玉崒死於清平會之手,隻要齊玄素不暴露自己與清平會的關係,就沒人會把他與沈玉崒的案子聯係起來,誰讓沈玉崒四處結仇,仇家眾多呢,以他的分量,還不足以讓沈家興師動眾地把全部有嫌疑之人篩選一遍。


    齊玄素之所以不願意迴來,更多是因為觸景傷情的緣故,隻是一個窮字,便讓人沒了傷春悲秋的資格,說句俗套的話,僅僅是活著,就已經用盡全力了。這話雖然矯情,但也不無道理。


    一個悠閑的午後,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齊玄素擼起袖子,打掃著庭院。


    張月鹿則坐在書案後,繼續百無聊賴地翻看著一份份檔案。


    除了齊玄素之外,其餘人並未能引起張月鹿的注意。就算齊玄素能夠引起張月鹿的注意,也是因為兩人已經見過一麵的緣故。


    就在張月鹿想著是不是先去睡一會兒的時候,又一人的檔案吸引了她的注意,不像齊玄素的檔案那般單薄,此人足有兩頁。


    姓名:許寇。備注:綽號小閻羅。


    年齡:三十歲。


    品級:六品道士。備注:近三年考評,中下、上、下。


    出身:青鸞衛。備注:世代青鸞衛軍戶出身。


    師承:無。備注:曾任青鸞衛百戶。


    任職:原齊州道府道士。備注:齊州道府推薦。


    住址:不詳。備注:齊州北海府人士。


    傳承:武夫。


    修為:先天之人的玉虛階段。備注:武夫血肉衍生境界。


    從屬:太平道。


    道侶:有一發妻。備注:非道門中人,已經亡故。


    子女弟子:無。備注:無收徒資格。


    過往處罰記錄:曾因拷虐犯人致死,被降為六品道士。因不聽號令,記過一次。因貿然行事,致使妖孽逃走,記大過一次。因毆打同門,並與同門以兵器相鬥,致使同門傷殘,被降為七品道士。因頂撞上司,辱罵上司,被降為八品道士。備注:此記錄為簡要版本,詳情需要調閱有關卷宗。


    過往立功記錄:捉拿清平會頭目一人,記“玄字功”一次,升為五品道士。破獲北海府左道妖人傳教一案,記“黃字功”一次,升為七品道士。斬殺昆侖階段左道妖人四人,記“黃字功”一次,升為六品道士。備注:此記錄為簡要版本,詳情需要調閱有關卷宗。


    綜合評價:丙。備注:共分四等。


    主事意見:建議謹慎使用。


    副堂主意見:空。


    道門內部的升遷除了每年的考核和特殊提拔之外,也有一套功過製度。


    過錯製度分別是記過、記大過、降級、開除道籍,比如那位鬧出淩虐仆人醜聞的三品道士,便屬於降級。


    記功製度則分為四級:天、地、玄、黃。天最高,黃最低。


    相同的是,功與過都可以累積,小功累積成大功,便可提升品級。小過累積成大過,降級就在眼前。


    張月鹿旋轉著手中的朱筆,沉吟道:“是個刺頭,也是把雙刃劍。”


    最終張月鹿在副堂主意見那一列寫下了一個鮮紅的“準”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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