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嚴在刑訊室裏長久的沉默。


    白毛第一個臥底任務是跟他一起合作的, 掃黃打非,他臥底成了老鴇下麵的打手。


    他還記得那時候的白毛, 五官清秀、很安靜很懂事的年輕人, 和同齡人比多了很多穩重。


    絕對不是現在這種樣子, 因為過度消耗,眼袋浮腫膚色青白, 一開始的驚嚇過去後, 他看著老嚴的眼神像是一隻未馴化的惡狗,焦躁、沒有理智。


    他裸|身套了一件灰褐色的毛衣, 牛仔褲是在警車上帶著手銬套上的, 拉鏈沒拉, 皮帶沒係,露出了肚子上一截白色的肉。


    頹廢的像是所有掃黃打非後抓進來的慣犯。


    老嚴抽掉了半包煙。


    “我記得你是貧困生?”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因為抽煙變得有些啞, 在煙霧繚繞的刑訊室裏聽起來格外寂寥。


    白毛看了他一眼,嘴角都沒動一下。


    “你媽呢?迴去看過他們沒有?”老嚴摁滅了香煙, 語氣像是閑話家常。


    白毛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 嘴角動了下, 眼神裏都是譏誚:“用不著對我用這招,招安的招數我了解的比你都多。”


    老嚴嗤笑,安靜了一下又笑了一聲。


    “你怎麽會以為我們還會想要招安你?”老嚴似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盯著白毛的眼睛, “三條人命, 你覺得你還能有什麽招安資格?”


    “用壞了就丟了是麽?”白毛笑了, “反正中國人多。”


    老嚴閉眼, 牙根咬緊忍了幾秒,把手裏的那一疊資料丟給白毛的時候,手上仍然是用了力,一聲巨響。


    “這資料眼熟麽?”紙張因為老嚴劇烈的翻頁動作嘩啦啦的響,白色的紙反射著刑訊燈的光,白毛眯了眯眼,避開。


    “你們做臥底的時候都看過,每一個反水的臥底被抓進來後說的話,第一句就是用壞了就丟。”


    “沒人逼你,沒有人發現過你是臥底,你的臥底過程沒有那麽驚心動魄。”


    “你隻是愛上了遊走在法律之外的感覺,打人殺人用偷來搶來的東西換錢,再用這些錢去走你父親的老路。”


    “不用訓練,不用遵循規矩,不用定期向對接人匯報。”老嚴歎了一口氣,“最後,還想著要迴來。”


    白毛倏然抬頭,渾濁的眼底已經不再看得清情緒。


    “迴不來了,路是你自己走的。”


    就像當初選擇了臥底這條路一樣,走遠了走岔了都是他自己走的。


    “三條人命,第一條的證據最多,兇器、指紋、甚至現場監控都是鐵證;第二條留下了兇器、傷口;第三條隻剩下傷口。”


    “三次殺人,你留下的證據越來越少,殺人時候的印記卻越來越明顯。”


    “你學過刑偵,你不會不知道,這是一個已經上了癮的連環殺手演化的過程。”


    “對生命沒有了敬畏心,你已經不配做人。”老嚴站起身拉開刑訊室的大門,“你沒有最後一次機會了。”


    “放在桌上的紙筆,你可以用來寫許成龍的犯罪記錄,也可以用來寫懺悔書。”


    “不過我覺得,都沒有必要。”


    “你的陳述和證詞都不再可信,對我們來說,你不是用壞了,而是已經死了。”


    老嚴關上刑訊室的大門,留下了那半包煙。


    白毛哆嗦著抽出了一根香煙,因為沒有打火機,他把煙塞到嘴裏嚼了兩下,一直麵無表情的臉上顯出了一點苦相。


    被煙絲嗆得,苦得臉都縮成了一團。


    他的臥底工作做的很好,有他參與的案子結案都很快,他立過大功,也想過自己會有很好的前程。


    作臥底,其實是為了氣他爸爸,他考上了警察學校後,他那位從來不給他任何經濟支持的爸爸開始四處吹噓自己有個出息的兒子,電話一個接一個,過年迴家的時候他爸爸居然還送了水果給他那個常年臥床的媽媽。


    所以他申請了臥底,通過了一係列測試,當上老鴇的打手時,他興奮的告訴爸爸,他被學校退學了。


    越壞,他爸爸就越氣急敗壞;越氣急敗壞,他就越過癮。


    他已經有點忘記他走上岔路的真正原因是什麽。


    大概是某一天晚上喝醉了酒,用酒瓶子砸開了他一直看不順眼的人的腦袋,那一次他沒有上報,他當時的老大幫他把這事壓了下來,那個砸開了腦袋的人最後還得跪著喊他一聲哥。


    不是不心虛的,那時候他還記得自己是一個警察。


    但是,太爽了。


    那種可以拋開所有的規矩完全徹底的隨心所欲的生活,那種一個月拿到的錢超過了一個一級警司一年年薪的感覺,那種因為他的拳頭跪地求饒屎尿橫飛的人的畏懼眼神。


    久而久之,他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他那位臥床在家多年的媽媽坐著長途汽車來找他的時候,遠遠的喊了他的名字。


    那時候他喝的正嗨,脫了褲子用皮帶抽著來陪酒的小姐,完全沒想到那個名字屬於他。


    他就是白毛,可以讓道上的人聞風喪膽,可以讓他痛恨的父親氣到中風,有可以讓他病弱的母親哭到暈厥。


    老嚴每一個字都是對的。


    他已經死了,那個人生目標是當上刑警大隊隊長的宋成和,作為人的宋成和。


    他早就已經是白毛。


    落草為寇,無怨無悔,很清楚自己最後下場的白毛。


    他隻是因為手上的手銬晃了神,那個循規蹈矩為了獎學金幾個晚上不睡覺努力讀書拚前程的宋成和掙紮了一下。


    以為,可以迴頭。


    ***


    “別抽了。”沈驚蟄塞給老嚴幾顆軟糖,跟著靠在院子的牆壁邊盯著外麵的車水馬龍。


    她剛把沈宏峻重新塞迴拘留所,盡管知道這隻是為了保護他,卻仍然心情微妙。


    就像每一次結案一樣,大部分的時候他們心裏不是完成任務後的解脫,而是失去了什麽的悵然若失。


    白毛曾經是個好苗子。


    每一個反水的臥底,曾經都是一個好苗子。


    這對於常年加班無法睡覺的老嚴來說,這種損失,足夠讓他抽光一包香煙。


    這又是一個敗給了人性的例子。


    “你家男人呢?”老嚴摁滅了煙開始吃糖,黏膩的兒童口感的果汁甜味可以讓人心情愉悅。


    人生大部分的選擇都在一念之間,就像糖果入口之後那一瞬間的感覺一樣,你可以選擇遺忘掉這樣的甜膩,也可以縱容這種甜膩愉悅你的心情。


    “在跟他兄弟告別。”沈驚蟄努努嘴,球鞋踢踏了一顆原型的小石子,來來迴迴。


    “你們三個人。”老嚴嚼著糖皺著眉,“真的非典型。”


    親兄弟都不一定有那麽好的感情,八年時間,正邪相隔,沈宏峻甚至進了通緝名單。


    “這種緣分,你們上輩子估計做了不少好事。”人各有際遇羨慕不來,但是也終於讓他明白了沈驚蟄的堅持。


    也難怪沈驚蟄留在這裏,為了找弟弟付出的努力讓刑警大隊所有的人都側目。


    原來是這樣的感情。


    純粹的,真正千金不換的感情。


    “他來了。”老嚴又剝開一顆糖,看著遠處向他們走過來的江立。


    沈驚蟄笑了,腳下的小石子踮了兩下直接踢了過去,一道完美的拋物線,江立閃身躲過,原地站定,又張開了雙臂。


    兩人臉上都是笑笑的。


    x縣四月的天氣,半夜的時候仍然接近零度,兩個怕冷的南方人瑟瑟發抖的抱在一起,裹著一樣顏色的黑漆漆的羽絨服。


    “都好了?”沈驚蟄的聲音,她哪怕對著江立也很少會軟著嗓子說話,微微沙啞,尾音利落幹勁。


    “嗯。”江立把兜裏捂的很暖和的毛線帽子帶到沈驚蟄頭上。


    老嚴又開始點煙,他覺得稀奇,這個男人的溫柔細心讓他覺得心虛。


    “我困。”沈驚蟄帶上帽子之後就開始打哈欠。


    “迴去喝點粥再睡。”江立揉揉她涼颼颼的臉。


    “……”沈驚蟄眉頭微微皺起,似乎並不喜歡這個打擾了她睡眠的建議。


    “我喂你。”江立本來就小的單眼皮笑眯了眼。


    他喜歡沈驚蟄的小脾氣,明明脾氣很差卻為了他稍稍收斂後變得跟貓爪子撓人一樣的小脾氣,撓得他心尖都癢。


    “你們再不上車我就拿石頭錘死你們。”跟在他們屁股後麵打算蹭車迴家的老嚴陰森森的開口,吹出來的煙味熏得江立直接捂住了沈驚蟄的鼻子。


    “……”老嚴覺得自己快要拔槍了。


    “你跟婷婷到底怎麽迴事?”愛情得意的沈驚蟄上了車之後又開始刺激老嚴,“她在那邊打了申請要兩個月後才迴來。”


    “為了你們兩個,我最近工作量成倍增加。”


    “……”老嚴的迴答是又一次點了煙。


    “我不打算給嚴卉找新媽。”下車前老嚴終於鬆了口,“她避開也挺好。”


    “……”沈驚蟄對著老嚴下車後惡狠狠的關門聲眨眨眼。


    “他應該很想給嚴卉找新媽。”江立發動車子吐槽。


    沈驚蟄的迴答是湊過去吧唧了一口,很響亮的。


    “都矯情。”她下了結論,“我們跟他們不一樣。”


    “喝完粥要不要運動一下?”被誇得很開心的江立眯著眼睛笑。


    “不要!”


    “矯情!”


    “你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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