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驚蟄沒有迴答江立這個問題。


    她又去地下室抱上來一壇女兒紅,這次沒有加雞蛋和話梅,直接掀開黃泥封。


    “這裏的人大多都喝不慣這種酒。”沈驚蟄給江立倒酒的時候扯了扯嘴角。


    沁涼的女兒紅入口有獨特的澀味,江立喝了一口,終於開始動筷子。


    線人這個術語,在國內的刑事訴訟法中,屬於特別偵查措施,因為特別,它的內涵界定一直模糊不清,特事特辦,公安內部經常把線人稱為特情或者耳目。


    沈驚蟄身邊兩年次以上的刑警,都有自己的消息網,這些消息網的消息來源,就是各行各業的線人。和港片或者電影中的線人不同,國內的線人身上不能背著案子,刑警和線人的接觸過程也必須要有旁證。


    文物走私不像毒|品走私或盜獵走私一樣高危亡命,倒賣文物的那群人都有些文化,講究牌麵自視甚高,不會動不動動槍動刀,所以辦案時的傷亡折損同那兩類走私比相對少了很多。


    但是兩年前那起特大文物走私案非常特殊,這個案子抓捕犯罪嫌疑人175名,追迴涉案文物1168件,僅一級文物就有125件。這樣驚人的數據和龐大的金額背後,是將近半個中國的警力網鋪設,整個抓捕過程中,犧牲刑警四名,其中有一名就是負責和沈宏峻聯絡的b市刑警大隊隊長趙博群。


    而趙博群的線人沈宏峻,也在那次抓捕行動中失蹤。


    這個案子從立案到結案都在b市,小小一個縣級公安局在這場抓捕活動中隻提供了整支刑警大隊無條件的警力配合,沈宏峻做線人的事情,沈驚蟄一開始是不知道的。


    她知道這件事的起因有些巧。


    趙博群有個哥哥叫趙博超,是x縣公安局裏的普通刑警,而法醫界傳奇人物,她的師父姚石,是趙博超的親生父親。


    趙博超的媽媽因為姚石常年不著家的工作性質在趙博超兩歲的時候和姚石離婚,嫁給了現在的丈夫。


    因為這一層關係,趙博群的烈士追悼會姚石也去了。


    作為刑警老前輩,姚石除了法醫專業知識,偵查能力也同樣一流。


    b市的刑警大隊隊長在追悼會後邀請了姚石以專家身份加入了這起案子後續結案工作,也讓姚石在漏網名單中看到了長得幾乎和沈驚蟄一模一樣的沈宏峻——他當時已經改名叫趙磊。


    經過b市刑警大隊隊長默許後,姚石叫來了徒弟沈驚蟄,確定了這個失蹤了的線人趙磊就是當年離家出走的沈宏峻。


    所以這兩年找沈宏峻的事情,除了她自己私下找線索,b市的案子也仍然有警力投入。


    這是內部信息,沈驚蟄自然不會和江立提一個字。


    “這是這幾年我和宏峻郵件的所有內容,我查過ip,都記錄進去了。”江立顯然也沒打算讓沈驚蟄迴答他,他遞給沈驚蟄一塊小小的銀色u盤,“加了密,密碼是我們三的生日組合,以前常用的那個。”


    銀色的u盤閃著光,簇新的,明顯是剛剛準備的。


    “你還有沒有什麽事沒告訴我?”沈驚蟄接過u盤,銀色的金屬圈在她指尖轉了一圈。


    文物走私案,涉及到文物保護,記者能查到的信息會比其他案子少很多。


    江立隻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就自稱了解了西北這邊所有的關係網,並且確定沈宏峻是線人而不是犯人。


    說他查消息用的都是合法手段估計連八歲的嚴卉都不會信。


    江立有一件事情沒有說錯,他做事情喜歡不擇手段。


    所以她不怎麽相信剛才那段話是江立所了解的全部。


    “能說的都說了。”江立探身,拿過了沈驚蟄麵前的香煙和打火機。


    硬殼黃芙蓉王,焦油含量11mg,很野蠻的重口味烤煙,這幾年在大城市抽這樣煙的年輕人已經幾乎沒有了。


    他點了一支,吸了一口就嗆得鼻腔裏都是苦味。


    “不能說的也說說吧。”酒過半巡,沈驚蟄語氣有些慵懶。


    她情緒向來藏得很深,對於江立坦白自己慫恿沈宏峻離家出走,對於江立坦白自己這幾年其實有很多次機會拉住沈宏峻不走走私這條路,她不發一言。


    她也沒有解釋為什麽八年來,她查過江立,卻從來沒有出現在江立麵前。


    整個飯桌上,她做的一直是主動詢問的那一方。


    很明顯,她隻希望江立坦白,而她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沒打算告訴江立。


    江立很配合。


    “我辭職來x縣從一開始就不是一道選擇題。”


    “你是為了找親弟弟,而對我來說,宏峻失蹤我有責任。”


    “我必須得做點什麽,不然我會被愧疚感壓垮。”


    沈驚蟄似乎抬頭看了他一眼,餐廳的燈光不算明亮,煙霧繚繞再加上女兒紅的後勁,江立看不真切。


    “要做到什麽程度?”沈驚蟄問話的語氣沒什麽波動。


    江立斂下眼底的情緒,或許,剛才沈驚蟄並沒有抬頭看他。


    她應該是怪他的,怪他當年的一念之差,怪他這幾年對沈宏峻的放任不管。


    “我喜歡過你。”江立不再抬頭,盯著那根香煙煙頭暗紅色的火光,說完之後苦笑,“應該說,我一直喜歡你。”


    “所以,等我能理直氣壯麵對你的時候吧。”他又抽了一口煙,任憑苦澀嗆人的味道滲透到嘴裏的每個角落。


    沈驚蟄似乎動了一下,或許隻是調整了下坐在餐椅上的姿勢,他低著頭能聽到椅子和地麵之間因為挪動有了很輕的摩擦聲。


    然後是倒酒的聲音。


    他清楚自己的酒量,所以伸手蓋住了碗。


    不能再喝,在沈驚蟄麵前,他需要保持十二分的清醒,理智這根弦永遠不能斷。


    “你洗碗吧。”沈驚蟄放下筷子。


    “這屋子是我買的,兩人住空間足夠了。”


    “我明天會把鑰匙配給你,你記得不要進我房間的衛生間,其他地方都無所謂。”


    “我們兩個職業敏感,縣城裏的案子禁止在這裏互通有無,如果讓我發現你套我話,你就自覺一點自己收拾東西走人。”


    “其他的,都再說吧。”


    最後一句話,她說得有些疲憊。


    為他,也為她。


    ***


    那天晚上沈驚蟄沒有夜跑,她在衛生間盛滿了熱水的浴缸裏給老嚴打了個電話。


    手裏拿著那個銀色的u盤。


    老嚴接的很快。


    “去年開始活躍在走私黑市的文物鑒賞家三石先生姓什麽?”沈驚蟄聲音有些冷。


    “你等等。”老嚴那邊有翻資料的聲音,半晌才迴複,“姓連。”


    “是不是叫連立?”沈驚蟄聲音更冷。


    “……是。”老嚴點頭。


    去|他|媽的遊戲賬號。


    連立,江湖人稱三石先生,最近走私黑市名聲鵲起。


    見過他真人的人很少,隻知道他鑒定文物的本事奇高,很多東西到他手裏半小時內一定能精準鑒定出真偽年代和品級。


    而這位三石先生,最近正高調的打聽一個遼早期綠釉雞冠壺的下落。


    而這綠釉雞冠壺,就是兩年前大案裏遺失的文物之一。


    她弟弟沈宏峻化名趙磊,江立化名連立綽號三石,這兩個家夥的遊戲名一個叫連三,一個叫趙石。


    她就知道江立絕對不可能老老實實的走記者消息網。


    “怎麽了?”老嚴隔著手機都能感覺到沈驚蟄的怒火。


    “江立就是三石。”沈驚蟄眉心直抽,“能不能查到他在做誰的線人?”


    能進到文物黑市並且能在短期內打出名號,官方一定提供了一些便利。


    做的那樣天衣無縫,那隻能說明那人的警銜不會太低。


    真|他|媽出息了!


    沈驚蟄恨不得衝到江立房間裏拿皮帶抽他。


    “……他為什麽會文物鑒賞?”老嚴還在消化這個反轉。


    “他外公是專家,上過央視文物鑒定節目。”沈驚蟄頭更痛了。


    “……挺牛。”老嚴簡直有些想笑。


    “滾。”沈驚蟄掛電話。


    搭進去兩個。


    算上她,搭進去三個。


    沈驚蟄捏住鼻子潛進浴缸的燙水中,臉上的皮膚因為高溫火辣辣的痛。


    必須得抓住。


    必須得把那些漏網之魚一網打盡。


    也必須,得找到沈宏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浴缸裏幾乎靜止的沈驚蟄突然動了下,嘩啦啦的站了起來,胡亂擦了下,套了件浴袍就衝了出去。


    江立房間門沒鎖,她直接打開門,看到這熊孩子帶著金絲邊的眼鏡框人模人樣的坐在筆記本電腦麵前,表情嚴肅的不像是她認識的江立。


    “……”江立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門口這個全身濕嗒嗒的女人。


    絕對不會是為了誘惑他。


    “停水了?”所以他隻能想的很實際。


    “沈宏峻結婚了?”她就一直覺得自己有什麽信息遺漏了。


    江立晚上說了太多的事,她隻消化了重點,又忙著分析這人到底有多少東西瞞著她。


    然後就忘記了作為姐姐的重點,她弟弟結婚了?!


    “……嗯。”江立點頭。


    “娶了誰?”沈驚蟄滴滴答答的走進江立房間。


    “我有照片。”江立調出畫麵,“不過沒查出到底是誰。”


    “……日。”沈驚蟄瞪著電腦照片又開始飆髒話,頭發還很應景的滴滴答答的淌著水。


    “你要不要擦幹了再來?”江立把筆記本挪遠一點,這種小縣城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修筆記本的地方。


    “她是嚴卉的幼兒園老師。”沈驚蟄舉起自己同樣濕嗒嗒的手。


    ……


    江立的手停住。


    沈驚蟄滴滴答答的長發很精準的滴了幾滴水在筆記本鍵盤上。


    蘋果筆記本。


    耐用,並且誠實。


    冒了幾縷青煙,她弟弟的老婆,嚴卉的幼兒園老師,就這樣閃了兩下變成了黑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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