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計劃成敗,允星對當前局勢,都有他自己的理解,同時也能大致猜到自家掌教聖人的想法。


    兩人的基本思路應該是一致的,都是“法不可恃、守不可久”,都認同真界的法則體係必然會發生極大變化,原有的以八景宮為主導的玄門法理,必然要相應做出改變。


    可是在“時機”上的理解,使得他們希望得到的效果,出現了不小的分歧。


    允星是將八景宮既有範圍視為基礎,以之為中心,擴及四方,也就是先掌握核心地盤,保住本錢,再求改變。


    所以,他選擇了“上清三十六天”這麽一個基本體係。


    隻要能將這個體係建構起來,八景宮的“雲外清虛之天”可以代替三清、大羅的核心區域,四方八天,有如天柱,分列四方,收擴自如,延展性、機動性都是可圈可點。


    就算是一時失守了哪個方位,以八景宮的強橫實力,都可以一擊翻盤。


    如此這般,就算羅刹鬼王引來血獄鬼府、九天外域等各處虛空世界,隻要基礎還在,真界就是“新世界”的核心,不斷吸收來自其他虛空世界的“養份”,當八景宮獲得了最後的勝利,順勢就能將玄門法理外擴,迴到正常的軌道上來。


    允星認為,他的想法已經非常有突破性,隻不過,和自家掌教聖人的比對,似乎還有不如。


    蕭森對待自己最看重的弟子之一,也沒有繞圈子:“維持真界的基本結構,我們確實有實力做到這一點……如果羅刹鬼王的目標,是在巫神那一級,著眼同樣在真界。可是,她不在乎。”


    允星並不懼和掌教聖人爭辯:“她確實不在乎,可我們也不能按照她的思路走。羅刹鬼王是天下第一流的亂戰高手,人心亂局正是她所希望的!”


    “她最希望的是什麽呢?”


    蕭森不緊不慢地說話:“我也與她打過幾劫的交道,因而知道,她也算是難得的表裏如一之輩——喜怒無常,喜新厭舊,並不是沒有長性,而是她追求的就是差異和變化,在這一點的堅持上,沒有人能比過她。


    “基業於她如浮雲,因為她早就不再是被信眾束縛的所謂神主;權勢對她更無意義,隻要她願意隨時都能再拿迴來;至於七情六欲、人生百態,這些年來她也經得多了,不是哪位神主都有心思排出幾百上千具分身,到紅塵俗世沉浮的。”


    允星沉默。


    他也聽說過,羅刹鬼王在離幻天中,專門建了一座殿堂,排列曾經用過的分身,說是成百上千,絕無問題。


    這種形勢下,說是早玩得膩了,也沒什麽錯誤。


    “羅刹鬼王絕不在乎真界,相反,巫神所建的這一處真界,才是唯一能束縛她的。當年她為了擺脫血獄鬼府的先天局限,進入真界,其實也隻是將真界做為一個跳板,若能跳出,自然越早越好,如今時機成熟,豈會再有留戀?“


    “所以……”


    “所以我們要明白她的目標和節奏。破壞永遠最是容易,先機已失就不要想著再奪迴來,現在我們隻能被動應付,在她預設的戰場上,在她已劃下的邊界上,和她討價還價。”


    允星遲疑,想問些什麽,又沒有開口。


    蕭森卻是看出他的心思,微笑道:“你是想問,我早知這般,為何沒有奪去先機?”


    允星垂首道:“弟子已經想通了,羅刹鬼王要的就是變動,不管是怎樣的變動都無所謂,先期我們唯有鎮之以靜,本來這樣也沒問題,可以後發先至,以靜製動。然而東華真君殞落,天地大劫短時間內二次複起,徹底打亂一切計劃……”


    蕭森便是哈哈大笑:“所以我要閉關,求一個眼不見為淨吧。”


    笑聲中,他站起身來,步出亭外:“羅刹鬼王,還有黃泉夫人,聯手設了這麽一個局,一舉擊破了宗門近十劫以來的布置。我們敗得不冤,也不是輸不起,既然如此,割地賠款就是理所應當……我看在你的計劃裏,似乎也沒有將西邊列進去?”


    允星赧然道:“最初是習慣性切割開來,然而後麵覺得,怕是已經阻擋不住了。”


    “是啊,擋不住了。”


    蕭森笑道:“我們身在局中,尚且明白,西邊又怎會不知?勝慧行者不涉妄語,可他那位師尊,卻是大為不同……法慧尊者還在山上嗎?”


    “說是要去實地勘察黃泉秘府‘地獄道’的情況,已往北去了。”


    “昔日劍仙七千,西擊佛國,縱橫來去,固然是絕頂氣魄;如今法慧、勝慧師徒二人東來,要在這方天地中留痕留影、留聲留名,也值得道一聲‘佩服’。”


    蕭森緩步走在庭園石徑上,淡淡吩咐:


    “既然事有定數,北地及天裂穀一帶,就往迴收吧。記得給離塵宗、落日穀傳一個消息,還有南國沿線諸宗,讓辛乙負責通知。消息要詳細周全,方方麵麵都要講到。


    “也給他們說,若要內遷,此劫過後,宮中會幫助安排……其實到那時,天地麵目全非,遷或不遷,又有什麽意義呢?”


    允星應聲,隨即又想起自己到來的初衷:


    “上清三十六天……邵師叔祖那裏?”


    “師叔他老人家自有決斷,無須我們操心。相比之下,倒是宮中有些事情要辦起來。”


    “請聖人吩咐。”


    “天地大劫已沿續十餘年,真界億兆黎民苦之久矣;然而一劫不止,一劫又來,當此天地大變局之際,天搖地動,幾如末世之災,人心必亂。僅以本宮一宗之力,勢必難以顧得周全,故而當通告天下宗派,施以救濟……”


    “這是應有之義。”


    “此外,亦當通告天下有誌於神道者,劫生亂起,神道當興。紫極黃圖之會雖然是開不得了,可若能在大劫到來之時,護得一地一域安寧,便是功德,便是神道正途,黃圖之上,必有名姓,此後神道綿延,萬載不易!”


    允星聞言,驟然一驚,脫口道:“聖人!”


    蕭森有“金科玉律”的無上神通,出口成憲,這幾句話出來,甚至不需要允星通傳,便化為無形有質的法度,散入天地四方。


    有他這幾句話,幾乎就等於是分封各路神道之士,包括山精海怪、靈魅妖鬼。


    不論釋、玄、儒,但凡正統體係,都力戒淫祀,免得人心浮亂,毀了性靈種子。


    眼下固然是情況特殊,運用此法,可以有效利用各路神道法力,護持黎民眾生,渡過災劫,可劫數過後,卻是後患無窮,發此“天憲”的蕭森,勢必要受到因果反噬,說不定就要動搖根本!


    蕭森卻是若無其事:“我們去天極峰……天地法度崩壞,紫極黃圖怕也是存不得了,在此之前,能多利用一些,也是好的。”


    隨他話音落下,場景倏然移換,再清晰起來的時候,已經是在天極峰上,也就是紫極黃圖的存放之地。


    此時已經確認了紫極黃圖之會不再舉行,前不久才搭起的台子、布下的符禁都隻完成了半截,一時也沒有拆去,就擱在這裏,顯得有些混亂。


    不過紫極黃圖的光芒依舊燦爛,紫金光芒如水如霧,流動不息。


    因為蕭森剛剛“口發天憲”的緣故,紫極黃圖,尤其是“黃圖”部分與他的氣機很是糾纏,便如一團亂麻,捆在一起。


    看到這一幕,允星心中更是擔憂。


    蕭森仍不在意,反是笑道:“之前一直忌憚神道法力侵蝕,敬而遠之,上麵的字跡也看不太分明,如今倒是清楚得多。”


    說話間,他輕輕鬆鬆步入紫金光芒下,這時候,允星已經是跟不下去了,隻聽得自家掌教聖人笑道:


    “黃圖之上,目前共有各路神道中人一千七百餘位,涉及各路生靈約有百億;此劫過後,或可增長十倍,影響黎民百姓更要有億兆之數……確實是神道大興!”


    片刻之後,紫金光芒中又傳出一聲歎息:


    “佛祖、道尊、元始、巫神,還有羅刹鬼王……但凡是在真界留下痕跡的神主之尊,必留名姓。可惜啊,不見後聖。”


    果然……日前剛剛從洗玉湖底傳出來的“上清後聖莫須有”的消息,已經確證為了“上清後聖子虛烏有”。最奇特的是,在此過程中,自家掌教聖人在開頭和結尾,分別扮演了“始作俑者”和“蓋棺定論”的角色。


    世事之奇妙,由此可見一斑。


    不管怎樣,從這一刻起,淵虛天君的日子怕是要難過了。


    允星正神思悵惘之際,忽覺得不對,定睛再看,卻見彌漫在峰頂的紫金光芒,正一層層地褪去,暴露出其中央區域,金石之質。


    尤其是最上方,那仿佛巨碑模樣的紫石之上,一個個書以“神文”的名號,卻是各顯出奇妙光芒,幾乎將他的魂魄都吸進去。


    佛祖、道尊並列最上,元始魔主緊隨其後,巫神居於中央,一側就是羅刹鬼王,隻是若隱若現,不知是什麽情況。


    最關鍵的,還是在羅刹鬼王下方,無數道神紋脈絡,光絲盤轉,幾欲成型,卻總是差了一線,且爭搶絞纏,恍若遊龍互鬥,未知是何道理。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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