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慈沒有下輦車,靜靜注視,如果像他確定的那樣,這位道人是現實的存在,那麽,是敵是友?是不是青衣童子所說的接引?


    就算是,幾乎不可能再有活人存在的太霄神庭核心區,出現這麽一位莫測深淺的人物,又是什麽道理?在他和太霄神庭“共同造夢”的過程裏,這位是不是起了什麽作用?


    不要怪餘慈瞎琢磨,實在是這位出現的時機、地點太過微妙,場景也太過詭譎。


    幾乎就是驗證餘慈的懷疑,道人一直似瞌非瞌的眼睛睜開,眼中分明就是赤芒閃動,眼底還透著幽綠顏色,一層接一層,層次分明,又覺得層層疊疊,永無止境。妖異之處,怎麽看都不是玄門正宗。


    餘慈心神與符詔貼合得更加緊密,萬古雲霄的威能,已經是一觸即發。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就看到,道人視線移轉,先是在他這邊一掃,臉上似乎是笑了一下,隨即提起手,當餘慈看清,他手上微微發黑的顏色,是已經凝固的血漿之際,道人迴手,重重一拳,轟在自己胸口。


    在他動手,氣機激蕩的刹那,封神台上,嘩啦啦一陣響,超過二十條以上、成人手腕粗細的血色長鏈擺蕩,每一條鎖鏈竟是都穿過了他的胸腹之間,把他牢牢勒住。m.Ъimilou


    這些血色長鏈,都介於虛實之間,每一根、每一環上麵都刻有複雜的符文結構,且是非常明顯的上清法度。環環相扣之下,餘慈大略估算了一根鎖鏈的禁錮力量,以這種穿心透肺的禁錮方式而言,臨時鎖住一位薛平治級別的大劫法宗師強者,應該沒有問題。


    而二十幾條鎖鏈交錯,各鏈條之間又形成了新的結構,這種方式類似於餘慈天垣本命金符的符法神通,都是以符法結構取勝。這種程度的禁錮結構,鎖住的會是怎樣一個層次的強者,就不是一時半會兒所能估算出來的了。


    如果單從這個情況看,道人的身份倒是愈發地往敵對方向傾斜。


    可是,也是在此刻,餘慈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道人身上蓬勃而起的氣機,分明又是比穿過他胸腹的二十餘條血色鎖鏈加起來都要純正——是的,那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上清根本法度。


    餘慈一時沉默難言,他在車上,與道人妖異詭譎的眼神對視,片刻之後,振衣下車,步空蹈虛,一步步來到封神台前。


    因為感受到了生人氣息,台上衝霄血氣有些躁動,與封神台合而為一的斬龍台,就在餘慈的正前方,隔了一個道人,此時恍若行刑之地的台上,殘缺龍影躍躍欲動,當年能鎮壓處斬太古天龍的兇戾強橫殺意,噴薄欲出。


    但很快,仍持在神將手中,和餘慈氣機相通的那道符詔,清光透空,往封神台上刷落。殘缺龍影當即哀鳴迴縮,一應兇相,都乖乖收斂起來。


    道人的目光跟隨著餘慈的身形,有些純然好奇的意味兒。這眼神與他之前的動作、表現並在一起,更是詭異。


    餘慈卻不怎麽在意,隻是緩步上前,末了一躬到地:


    “上清弟子餘慈,敢問前輩高姓大名?”


    “你是上清弟子?”


    道人的言語有些意味深長。


    餘慈麵色不變,坦蕩蕩答道:“師從朱太乙,蒙老先生不棄,選我為傳法之人,主修諸天飛星之術。後因緣巧合,得萬古雲霄神通。”


    “萬古雲霄……”


    道人將這個神通名號念了兩遍,微微點頭,繼而一笑,“什麽神通都比不過實實在在的東西,既然你能到此,就是最好的證明。但我還要問,可控得斬龍台否?”


    餘慈想到之前借來掌刑神將和斬龍台虛影破敵之事,又看到如今台上殘缺龍影馴服之態,也微笑道:


    “控得。”


    “好!”


    道人大笑,轉身便走。隨他動作,穿透胸腹的血色鎖鏈又是嘩嘩作響,激烈抖動,一層層靈光激發,似要控製他的行動範圍,又化為有形無形的尖刺,鎖扣筋絡,封閉竅穴,斷絕氣血運行。


    可就是這樣,那道人依舊健步如飛,不多時就上了斬龍台,可謂視禁鎖如無物。


    而隨著他走上台去,象征著斬龍台威煞與戾氣的殘缺龍影,其表現也是非常奇怪,是那種欲發作又不敢發作,甚至於恐懼蟄伏的模樣。


    在從太古時代傳承下來的斬龍台,當然不是光憑這幾道龍影嚇唬人,其一體三部,無論是斬龍台、困龍樁、斷龍石,都自有神異,合而為一,就是對地仙大能也可以形成壓製。


    可在此時,餘慈分明看到,道人頭頂放出一道清光,如澹澹之水煙,若有若無。就是這麽一道清光,無論台上血光如何刷落、纏繞、絞鎖,都是毫無用處。


    餘慈麵色沉靜,看台上莫測變化,靜待道人給他一個解釋。


    這種時候,他毫無疑問就是太霄神庭之主,對其中發生的一切都有掌控之權,如果沒有這份覺悟,進來又有什麽意義?


    所以,不管這個道人是魔頭也好,是上清前輩也罷,是秘術保留的什麽特殊存在也沒關係。隻要他不能給自己一個信得過的解釋,餘慈就不會介意統合太霄神庭的各種力量,將他抹殺。


    這是餘慈初入太霄神庭,就從千百上清英靈的記憶中學到的血的原則。


    千年之前,魔劫肆虐之時,不能做到這一點的,要麽已經死了,要麽就是被魔化的敵人。


    道人立於台上,對餘慈笑道:“你知我名號,並無意義,反生枝節。我不瞞你,在我體內,封著不少魔頭,距離魔染,也不過半步之差。隻能借助封神台之力,將其壓製,如今終迎得契機進來……你能掌太霄神庭,當知當年之事,這一刀可斬得?”


    餘慈默然半晌,卻不是說為難之類,他與道人素昧平生,縱然是上清前輩,縱然是精神可敬,要說斬不去,未免矯情了。


    他沉默的原因,是在觀察,是否真的可以下刀。


    道人的修為境界,他一時看不到底,隻能確認,定是一位地仙大能。


    當年上清宗在太霄神庭內的地仙強者,餘慈都聽趙相山說起過,對照下來,還真不曾找到對應的,就是現在與趙相山溝通,也搖頭講不曾見過。


    依趙相山的說法,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冒充的,想借餘慈的手、利用斬龍台做些什麽事情;另一種就是確實為上清前輩,但身份敏感,擔心後世弟子不敢下手,幹脆掩去麵目。


    而從現在的情況看,斬龍台對道人的壓製,簡直是慘不忍睹,有等於無,這倒從另一個側麵證明,道人極有可能是曾在上清宗位高權重的哪位大能。


    當年上清遭遇魔劫,兩位鎮宗地仙戰歿,但按照趙相山的估計,其宗門地仙,曆代累積,就不算失蹤的,怎麽也該還有五到七位,偏在魔劫之下,緲無聲息。


    究其原因,很可能就是上清宗將地仙迴歸的坐標,設在太霄神庭之中。


    本以為最為穩妥,卻不想禍起蕭牆,先堵住了後援之路。


    便是地仙陸續迴返,有心算無心之下,被幾位末法主級別的魔頭合圍,也是有死無生。


    事實上,趙相山還真的聽到過類似的風聲,但不能確證。


    因為上清魔劫之後,域外的上百支天魔族群,並沒有哪個有突然興盛的跡象,不像在魔劫中撈到好處的樣子。


    說一千道一萬,餘慈隻確認了一點,從最理智的角度講,這一刀都斬得,而且,要斬得幹脆利落,決不能留下任何手尾。


    此次再追究道人的身份來曆,當真是徒增煩惱,如此他隻有最後一個問題了:


    “前輩可為接引?”


    道人撫須而笑:“道境受詔,仙鶴引路,至於此間,為上清聖人引路,義不容辭,一刀落下,便可見分曉。”


    聽得此言,餘慈就明白,與他共營道境的,不隻是渾渾噩噩的太霄神庭,還有這位道人。


    雖然裏麵的環節不怎麽清晰,可要驗證,正如道人所言:


    一刀落下,便見分曉!


    “如此,請前輩上路!”


    餘慈再不多想,淡淡道一句:“請符詔!”


    仍在輦車上的兩位神將,都步下車來,隨後竟是又登上了斬龍台,不但沒有受到壓製,氣機共鳴下,反而隱受加持,果然如餘慈所想,都是掌刑神將出身。


    事實上,在這片“夢境”中,餘慈一念,也等若是天意符詔,掌不掌刑,又有什麽區別?


    兩個神將一左一右,分別站在斷龍石旁邊,左邊那位高舉符詔,喝道:


    “符詔至,刀來!”


    斬龍台上,血光衝霄而起,而那道人則微微一笑,端端正正跪下,又伏在斷龍石上,引頸赴死。


    隻是他那一道水煙似的神光,依舊升騰,逼得血光煞氣落不下來。


    餘慈和趙相山,包括影鬼等合計了一下,可以確認,不是道人故意耍弄人玩兒,而是他要鎮壓體內魔頭,已盡全力,神通自發,已經無力收斂。否則真有餘力,這些年恐怕早已經自控斬龍台,加以了斷。


    他問餘慈“可斬得”,既是問心境,也是問神通法力。


    餘慈定定看向台上,片刻,向道人稽禮,心念驟發,真文道韻,便在已為青質的符詔之下,層層綻開,形成一朵碗大青蓮,飄飄然落下。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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