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慈此時問起赤陰,便是要處理前麵種種未解的疑惑。


    白衣的狀態太過奇妙,不好下手,赤陰也許是個更合適的突破口,至少也是一個很好的參照。


    對於此事,白衣的態度倒比他更積極:“赤陰啊,現在應該是在做晚課,要她來嗎?”


    “嗯……”


    “棲真,去請赤陰師姐過來。”


    門外一直靜候的棲真,用還算平靜的語氣應了聲,迅速離開。


    餘慈突現發現,事態的方向有些偏了……當然,從他和白衣滾在一起的時候開始,就已經偏了。


    而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倒又非常符合趙相山的思路。


    隻是,如今這位率先提出以上思路的智囊,正縮頭縮腦,躲在雲樓樹後麵,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模樣。


    眼下這種情形,還要關注,就真真是找死了。


    餘慈本還在想,要不要換個地點、方式什麽的,被白衣越俎代庖這麽一說,也懶得動彈了——別人都這麽想,他又何必急著撇清呢?更何況,他也承認,此時此刻,他心中正泛起波瀾。


    稍定心神,餘慈還要思考,怎麽從赤陰處獲得幾個關鍵要點,而此時,屋外腳步聲由遠而近,沒有半點兒猶豫,一直到門前。


    隨即,來人堂堂正正,推門進來,且沒有任何遲疑,掀起簾子,進了裏間,麵對都是不著寸縷的餘慈和白衣,目不斜視,也毫不迴避,叉手行禮:


    “赤陰見過天君!”


    禮數周全,話音鏗鏘,如刀劍交鳴,雖在旖旎室中,卻自有百折不屈之氣。


    餘慈靠在榻後壁上,眼睛微微眯起,來人直白堅決、不墜誌氣的態度,讓他微微怔然,也不免感慨。


    這就是赤陰……但這也不是赤陰。


    此時的赤陰,大概從晚課中被叫起,衣著罕見地比較隨意,內裏是一件居家常服,長衣直垂腳麵,看得出還比較輕薄,顯露出素紗長褲和筆直的腿線,在外則是臨時裹了一件華麗絲綢披風,聊做遮掩。


    在餘慈眼中,此時的赤陰,就像是她所穿這樣,外麵的堅決,隻是那一件華麗的披風,真正的心理防禦,則是那什麽都遮掩不住的細薄常服,至於真實的她……


    她以為,麵對一位已經邁入真實之域,又精通情緒神通的強者,能夠遮掩住什麽?


    從這一點看,赤陰比白衣的“狀態”,遜色了不止一籌。


    可是,一個曾經唿來喝去,隨時可以滅殺的懵懂小童,如今卻將自家命運攥在掌心,生殺由之——誰麵對這樣的經曆,能保持住平常心?


    平靜、從容和堅定,要做由衷而發、內外如一,何其難也!


    倒是餘慈,心中某個角度,仿佛在刹那拂去了塵埃,變得明亮通透起來。


    任何心理都是客觀存在的,比如“優越感”。


    人與人之間的比較、競爭,失衡而又平衡,也是天人法則的一部分。


    此時,赤陰心中有多麽低落,他心裏便有多麽高昂!


    這很幼稚、很卑劣……嗎?


    這一刻,餘慈想到了羽清玄。


    在攔海山外,羽清玄教他不失本心、不離初心。


    他的本心是什麽,是個很空泛的概念;但作為“初心”,還能有多複雜?


    現在餘慈不怕說:


    當初在雙仙教的少年,麵對強大、殘忍而又美麗的赤陰女仙,萌動的心思,不外乎戰而勝之、壓而服之、收而納之……


    這是赤陰烙刻在他心裏的思維痕跡,也是少年不甘於人下的本能體現。


    堂皇也好,陰暗也罷,可笑也不怕——此時此刻,它們分明都還在。


    縱然數十載激流奔湧、泥沙沉澱,可就這麽刨出來,竟依然如明珠般皎然。


    而且,不是一顆,是一串!


    人之所以為人,我之所為我,一整條脈絡,從開始到現在,清晰演變,莫不呈現,或有異化,卻不失本源。


    餘慈很欣慰,很坦然。


    在這樣的“成果”麵前,羅刹鬼王的安排、夏夫人的謀劃,都算不得什麽了。


    他也無需掩飾什麽,對赤陰招手:


    “來,你過來!”


    一句話,擊潰了赤陰所有的心防和尊嚴。


    赤陰沒有拒絕,也沒有拒絕的意義,她麵無表情,低垂眼簾,惟有入鬢的長眉還帶著些許冷意,就這麽慢慢趨前,到了床榻邊緣。


    餘慈探手,輕撫她細膩如玉的麵頰。


    赤陰終於抬眼,眸中冷光凝定,然而她下一個動作,卻是伸手,鬆開了頸下披風的係帶。


    絲綢披風無聲滑落,映著燈光,薄衣之下的肌體,分明在綻放光采。


    餘慈笑了起來,沒有阻止她。


    赤陰現在不需要同情,不在乎傷害,若他贈予所謂的憐憫,那高高在上的姿態,隻會招來赤陰心底的冷笑。


    這個人的“初心”在或不在,餘慈不知,但她“本心”看來是在的!


    正因為存在,兩邊心與心的碰撞,注定了仇怨和不諧。


    這就對了,為了存在、為了抗爭,手段無所謂,隻要承受得住衝擊和反噬。


    悲劇在於,某些人會在抗爭中迷失,在手段中滅頂。


    這也算是“道與術”的差別。


    長生不是“道”,卻“幾於道”,是道的近途,除此以外,一切心術權術,應該為“長生”來服務,而非相反。


    最明顯的反例,就是夏夫人。


    可以確認,夏夫人已經迷失了,雖然到目前為止,論境界、心術、權位,夏夫人都在赤陰之上,可隻要赤陰不死,保持住現在的心態,而夏夫人再不悔悟,早晚有一日,赤陰會高居於她之上。


    這就是上限。


    餘慈為此而愉悅。


    當然,這絕不是什麽寬宏大度,而是人的某種心理——這樣的目標,才更有價值,才更完美。


    就是這樣,比如在絕壁城的時候,他一劍貫腦,“殺”了赤陰,但那是形勢演變,並非是實力的絕對碾壓;劍園中更不必說,他的修為境界比之赤陰,其實還有距離。


    那時,他真的快慰嗎?


    不是的,那其實更像是一種不完美的空虛。


    像如今之般,將當年雙仙教的情勢徹底掉轉,才是當初少年的心思所在!


    不要笑他小氣,長生本就是一切意義的集合——當年的懵懂小童,為了戰勝、征服一個強大、殘忍、幾不可撼動的強人,用他的誌氣和倔強,投向不知終點的茫茫前路,用這長生這堂皇大道,爭取之,翻覆之,最終成就,何其快哉!


    餘慈心中燃起了火焰,是“我”的原發的火;是幾十年劫難掙紮,精進勃發的收獲。


    不可否認,惡花結惡果,但“惡果”仍是養份,他為什麽不要?


    他也要確證初心,要驗證很簡單——還有沒有預期中的快感呢?


    如果去品嚐結出的果實,卻是無滋無味,那無疑就是悲哀了。


    此時,榻上白衣微笑起身,伸出手臂,把赤陰纏住,拉到榻上,三人當即滾成一團。


    三顆心,三種狀態,轟然碰撞,也在抵觸、掙紮、消融,每一份震蕩變化,都激起身體強烈千百倍的反應。


    真的很爽!


    餘慈再不掩飾,放聲大笑,此時此刻,他已了卻心中的某個結,填補了某個空缺,並且沒有半點兒折扣,收獲是如此地充實滿盈!


    現在,輪到赤陰來苦苦追索了。然而難度超過他當年何止百倍?


    能不能堅持,能不能堅持得住……要看赤陰本人的造化。


    三人折騰到了天亮,到了最後,赤陰僅有的一點兒矜持也被碾碎掉,在嘶啞的唿喊聲中,神智徹底昏蒙,完全失去了對肢體、對心神的控製。


    餘慈長長吐出一口氣,手掌還攏著赤陰纖滑細膩的腰身,白衣則早在一邊睡了過去。看著榻上狼籍模樣,餘慈啞然失笑,心中卻是清明透徹,有些事情,正好這時候來……


    思緒忽然斷掉!


    因為在此刻,忽有一層馥鬱濃烈的香氣,在帳中榻上迸發開來,沾染在他身上,久久不散。


    餘慈怔了片刻,低下頭,昏迷中的赤陰渾然不覺,可那香氣,確確實實從她身上流溢出來。


    天人異香……妙相?


    餘慈的麵色轉為嚴峻,這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


    因為從“授粉種香”的原理看,赤陰身上的,不是從蘇啟哲身上二次轉移的香氣,而是實實在在的第一次加持、第一次揮發。


    這也就是說,赤陰曾經與妙相有過接觸。


    此時此刻,餘慈陡然打開了另一條思路:是了,就像他所想的妙相一貫的直白作風,如果換個角度,不是去搜索蘇啟哲的軌跡,而是看“分級”——看誰是與妙相接觸的“第一級”,彼此參照比對,豈不是更容易找出共同點,由此推出妙相的所在?


    正沉吟之時,忽地床榻抖動,不,整個房屋都搖動起來,神意外擴,這震蕩已經擴及了感應所及的整片天地。


    怎麽迴事?


    餘慈一個愣神,忽又有意念切入,是羽清玄,而且罕有的非常急迫:“北邊法則體係紊亂,出了岔子,你那邊的事情處理完了沒有?方便嗎?”


    “呃,已經差不多了。”


    “等一下,我去你哪裏。”


    “哦,啊?羽宮主……等等!”


    話出口已經遲了,下一刻,羽清玄駕輕就熟一個挪移,出現在屋中、榻前。


    *******


    抱歉,又遲了,有些猶豫這個情節,不過還是按照“初心”下的大綱,補全了吧,也算個了斷。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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