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星直視兩位師長,沒有做任何遮掩:


    “如果不計較任何限製條件,宗門的實力冠絕天下,沒什麽問題。仍在籍的二十二位地仙,短時間裏能趕迴來的,怎麽也有十二三位,再算上同屬玄門的盟友,足以蓋壓一界,便是與天下為敵,又能怎樣?


    “然而,這樣的比拚,不是在域外斬妖除魔,主戰場是在真界,也不可能脫離真界。如此一來,能塞到真界來的,有幾位?


    “以陸沉之戰推論,七個地仙已經砸出了天地大劫,那麽,轟碎真界還遠嗎?需要八位還是九位?這還要算上對方的戰力,能排出的至少要打個對折,我們的優勢……蕩然無存哪。


    “剛剛辛師伯所言,最是在理。西方佛國當年有六道輪迴支撐,十法界初見雛形,才勉強禁住了幾十位地仙大能的亂戰,但到最後還是將幾十劫來積攢下的本錢消耗一空,連六道輪迴都沒保住。


    “如今戰事再起,真把真界砸個稀巴爛,羅刹鬼王還有血獄鬼府的億兆妖魔,妖魔現世,百鬼夜行,對東海那位來說,沒有任何問題。我們難道隻靠幾處虛空世界裏,遷徙的黎民百姓嗎?”


    說到這裏,他停了停,看兩位師長的反應。


    越到這種時候,連山越是沉靜。眉頭也不皺一下,整個便如泥雕木塑一般。


    至於辛乙,則對他眨了眨眼:“我看你還沒說夠,後麵呢?”


    允星咧嘴一笑:“其實兩位師伯早就看出來了,就像我們的本錢不像數字上看的那麽厚實,我們選擇的餘地其實也不大——否則大家也不會這麽煩惱。


    “這樣其實不錯,早發現早好,免得到最後才明白,其實大家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到那時,就真的被動了。”


    連山瞥他一眼:“要言之有物。”


    允星歎了口氣:“其實弟子意思是,既然我們八景宮並不能壓製一界、包治百病,要靠別的人、別的力量來實現目標,那麽,我們選擇的方向,就受製於其他的因素。ъimiioμ


    “比如今日之事,上清、蕊珠宮隱隱連成一線,蕊珠宮再沒有了選擇,上清那位大人的選擇餘地也就有等於無,那位大人沒的選擇,想用借助他的力量的我們,餘地還能有多少呢?


    “這隻是今日一事,已經如此,與紫極黃圖、勘天定元相關之事,何止千百計?一層層累積下來……什麽是人心大勢,這個就是。如立中流,砥柱什麽的,真的不好當。”


    連山、辛乙二人聞言,又對視一眼,由後者開口:


    “如何?”


    連山終於又展露笑容:“這百多年來,允星你雖是韜光養晦,卻也不曾折了鋒芒。”


    不管允星的說法如何,這份清晰獨立、有本有據的思路,正是八景宮需要的。


    允星卻是笑道:“世人將弟子和陸素華比;和東滄子、林清漁比,其實弟子自愧不如。弟子所擅長的,與修行無用,也就是在本宗之內,否則能不能步入長生,都不好講。”


    辛乙搖頭道:“自謙太甚便是自傲,你最擅長的是,是充分運用資源,多多益善,在小門小戶,或許就是個真人,但在八景宮內,地仙可期。但最關鍵的,是不著眼於一時一地,正是宗門所需。


    “三五劫內,你未必能成就地仙尊位,成就與否,卻是必然。當今之世,不是你的……”


    “未來也不是。”


    允星有些悵然,又是輕鬆:“若早十五年,弟子必不會如此想法;而如今,不怕給兩位師伯笑話,允星能立於雲中山上,清虛天中,觀白雲蒼狗,流年變幻,於願已足。”


    辛乙與連山又是對視,允星之言,出於衷心,而其雖言不爭,卻已經劃出了底線和根本,便是這雲中山和雲外清虛之天。


    八景宮不需要雄才偉略的“雄主”,有謹守門戶的穩重,且不板滯,已經足夠。


    雖然現在還遠不能說,允星就是未來八景宮的掌教聖人,可這份心態和見識,便是一份真正厚重的資本。


    其實連、辛二人本沒有涉及這一範疇的意思,但幾句話的功夫繞過來,迴避也沒必要了:


    連山便道:“數劫之後,誰也不能料想。當前的事,還是要做。你且說說,若要你來做事,對當下這局麵,又該如何?”


    允星不加思索地迴應道:“八景宮走到今天,不是我們做了什麽,而是我們沒做什麽,最起碼,是在該做的時候做事,不該做的時候堅決不做……”


    乍聽起來,這話又和他前麵的言論相悖,不過,辛乙也好,連山也好,都聽明白了裏麵的意思。


    這仍然是符合八景宮的處事哲學,隻是有著眼點的不同。


    “弟子以為,做與不做,要有本有據,這個根據,包括時勢之變,還有最基礎的實質根基。以宇宙之大,羅刹鬼王為什麽要冒著風險,在真界折騰?正是她身為神主,無可奈何之故。


    “神主境界,不比地仙遜色,為何落得如此窘境?卻又真界特殊的法則結構之故。


    “掌教聖人處授課時,弟子便有一份感覺——真界是真的不同的。天地宇宙,不可能是有明確中心、有規矩法度、嚴絲合縫,分毫不亂的體係,但真界絕大多數時間,是這樣的。


    “而想要維持這種體係,總體上就需要一個閉合的狀態。所以真界與無盡星海有雙層緩衝,九天外域是一重,碧落天域又是一重,連續的緩衝、梳理,體現的是巫神的規則。


    “而這規則是單向的,沒有向外擴張,影響不了無盡星海。等法則排列組合到了極限,自然就僵滯了,這個極限,其實就是地仙、神主。”


    辛乙撫掌笑道:“能有這等見識,地仙尊位於你,真真隻是時間問題。”


    不是說見識到了,就能成就地仙,但以允星特殊的資質,卻是最適合這樣的修行道路。


    允星對此,也是真的不怎麽在意,隻笑了笑,便續道:“從這個角度看,地仙要去域外,去無盡星空之中,其實就是將真界的法則規矩帶出去,間接做了疏導,使單向的規則外流,如果沒有……真界早就崩潰掉了。


    “但是,地仙出得去,神主出不去。說是五大神主,其實佛祖、道尊、那位魔主不提,對真界來說,每個世代,真正發揮作用的隻有一位,也隻能承載一位。


    “人心勝天心,故有天地法則難承之重,萬物因果照映之身,不離此界,渾同此界,長以此往,神主就成了真界法則體係的核,也是注定了要僵滯掉的體係的中心。


    “故而,在法則體係規則不得不進行‘調整’的時候,便有劍修大興於世,反噬使神通廣大如巫神也陷入沉眠,西方佛國的‘十法界’,也成泡影。真界閉合的體係是注定了這樣一個結果——東海那位是親身經曆的,她難道就樂意?”


    辛乙嗬嗬發笑:“言之成理!巫神九變,成就了真界,但這終究隻是他證道之用,某種意義上,是與廣袤宇宙格格不入的,這就是封閉的根源,也是他加在此界生靈身上的桎梏。


    “所以你覺得,東海那位的心思,表麵上看,是要把真界這盤子砸碎了,重新拚一個自己喜歡的花色。實質上,她是要趁此機會,把整個體係的性質改變掉……是不是?”


    允星垂首道:“弟子是這麽想的。從封閉到開放,內外貫通,她輾轉騰挪餘地變大;從另一個角度看,很多人的餘地,像是論劍軒、各魔門、旁門、邪門,都是如此,所以,她某種意義上,得了人心之勢。”


    “有趣的想法。”


    連山不置可否,淡淡道:“但我玄門,有道尊法統,成就地仙尊位,很大程度上便可擺脫巫神桎梏,若有決斷,‘合道’而去,也未嚐不是一種選擇。維持真界目前的形勢,對我玄門而言,最是有利,這一點,你可知曉?”


    允星眨眨眼,滿臉無辜:“那弟子還要說下去嗎?”


    連山啞然,辛乙則笑道:“成,就按你的思路來,純搞推衍設計,咱們也來亂中取勝。”


    緊接著便問:“有一點你不能忘了,按照那位的設計,由封閉到開放,是從大肆破壞開始的,那麽,此界億兆生靈如何?”


    “體係破壞掉了,必須再搭建起來,否則真界崩潰,隻在旦夕之間,億兆生靈,難有噍類。”


    “所以……”


    “所以弟子以為,本宗當做之事,便在於此。在擋不住人心大勢的前提下,若由羅刹鬼王來做,真界億兆生靈和血獄鬼府億兆妖魔,其實沒有本質區別,隻考慮前者,甚至要更省力,對真界億兆眾生而言,這便是不可估量的災禍。宗門雖超脫世外,也不能袖手旁觀。”


    “東海那位為此謀劃了何止三五劫的功夫?我們要做,做什麽?你可有腹稿?”


    “有!”


    允星迴答得斬釘截鐵:


    “三十六天!先賢創立此道,便是為的今日!”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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