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


    雪枝微愕,做了多年的枕邊人,她很清楚,自家老爺是最惜命的,當年雖然宗門內事務繁多,又是與人爭權奪利的關鍵時候,天地大劫一起,還是到域外避禍去了。


    十多年下來,也不過迴來兩次,都是來去匆匆,且都刻意挑著局勢平穩的時候,生怕掀動的亂流招來劫數,如今湖上正打得熱鬧,他避之唯恐不及,怎麽會來?


    雪枝也不作那些急切之態,扶著侍婢的手臂,也不下船,在高舷處環目一掃,島上各處景致便入目小半,然後她心裏就有了譜。


    “知道了,你去通報一聲,我先迴去更衣,再向老爺請安。”


    看侍婢應命而去,她明眸微閉又睜,此時,那個因為既往之事而有些多愁善感的“雪枝”已經不在,代之而起的,是雍容華貴,遇事寵辱不驚的雪姨娘。


    緩步下了船,乘了早已等在碼頭的車駕,一行人循院落小徑,迤邐而行,不急不緩。


    不是她有意怠慢,而是老爺最喜歡這個調調兒,當年納她入府,十有七八,便是她風姿儀容,有大家氣象,迥異俗流。


    她還知道,其實老爺心裏欲求最甚的,另有其人。


    當年形勢最緊張的時候,老爺每次憋一肚子氣迴來,便是讓她扮作那人,下死手汙辱折磨,發泄怒火,幾次都讓她險險就活不過來。


    有時心情特別好,也讓她扮成那人,多換幾種玩法,賣弄風情,以為樂趣。


    這就是劫法宗師,這就是飛魂城首席大巫、第三號人物、洗玉盟最頂尖的權勢者之一:


    蘇雙鶴。


    所以,雪枝對一切所謂的“大能者”,從來沒有敬重之心,最多就是恐懼吧。而且她更清楚,這些在常人眼中唿風喚雨,幾若仙佛的強者,不是沒有弱點,不是不能欺瞞,如果時機得當,也不用什麽修為,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也能把這類人當貓兒狗兒玩弄。


    當然,絕大多數時候,她必須要擺正自己的位置。


    迴到房中,雪枝用一貫的認真,仔細打扮了一番。她脫去衫裙,換上一襲寬大外袍,將她全身都罩在其中,除頭麵以麵,一點兒皮膚不露,其上有無數似字非字,似畫非畫的符形,拚接成有序的圖案,古奧而莊重。


    她頭上沒有挽髻,而是用了特殊的梳法,將如瀑青絲整齊地梳理到肩後,露出光潔的額頭,這樣打扮,與飛魂城中的女祭很是相似,而若老爺有“要求”,她隨時可以挽起發髻,那時,她就是另外一人。


    所有的都準備停當,她這才前往前院拜見。


    一路行來,庭院中花木顏色特別鮮豔,發枝抽芽,生機勃勃,但其中的鳥兒、鬆鼠等小生靈,卻是一反平日活潑的模樣,停駐在枝頭,不叫不鬧,隻是盯著她一路前行,腦袋也隨之扭動,仿佛在行注目禮,眼神幽幽,詭異莫名。


    蘇雙鶴身為大巫,雖是修煉法門有些駁雜,卻依然有“巫法通靈”的痕跡,本體在時,光華內斂,還不明顯,而一旦是修煉的第二元神到此,所在地方圓百裏,自成“靈苑”,草木含靈,鳥獸化妖,最是靈異。


    雪枝這些年來,也看得慣了。


    等到了前院,卻是遭到侍衛的阻攔:“老爺在見客。”


    雪枝當即止步,眼前這幾個侍衛常駐此島,負責她的安全,但隻忠於蘇雙鶴一人,平日裏也有監視她的任務,當真是六親不認,若在他們麵前擺“如夫人”的架子,隻能是自取其辱。


    所以她隻是一笑:“那我過會兒再來請安。”


    哪知她話音方落,便有聲音入耳:“你進來。”


    雪枝微怔,也不耽擱,低首垂眸,以無可挑剔的優美姿態,緩步登階,侍衛也不再阻攔。她推開房門,邁步進去,才走兩步,房門自發關閉,將本來還算充足的天光擋了大半。她則盈盈拜倒:


    “妾身見過老爺,老爺貴體金安,福壽綿長。”


    屋裏響起一聲笑:“起來吧。”


    雪枝依然起身,借此時機妙目流盼,隻見屋中除了主位那個熟悉的身影之外,還有個灰袍修士,長著一張普普通通的臉,她一眼掃過,心中竟然沒有留下任何印象,蘇雙鶴也沒有介紹的意思。


    她知道裏麵諸多忌諱,也不強求,反而刻意忘得更幹淨。此時,耳邊又傳入話語,略有些尖銳,又不是太用力,像是秋蟬鳴響,帶著很獨特的震音:


    “你剛剛在湖上轉了一圈兒?”


    “是。”


    雪枝將四方遊湖宴略做解釋,不過蘇雙鶴明顯不太感興趣,聽了一半兒,就打斷她道:“有沒有碰到什麽有趣的事兒?”


    雪枝心頭微凜,這種時候要不得半點兒猶疑,任是什麽樣的觀感,都要壓下,當即便道:“有趣的事兒倒沒見得,不過妾身倒是遇到八極宗的程濟世,見識了‘撼山將’的風采。”


    三言兩句將冷煙畫舫上的事情講來,也是有意無意地將側重點放在程濟世身上。


    蘇雙鶴微微頷首:“程濟世乃是北地第一流的製器師,雖是當年與許央賭賽慘敗,發誓再不手製任何一件法器,但投身八極宗,煉氣修行,也闖出不小的名頭,也是人傑之流。可如此為難一個伶伎,未免失了身份。”


    在有外人在時,蘇雙鶴確實有宗師之風,點評得當,雪枝唯有附合而已。


    不想蘇雙鶴話鋒一轉:“那個在冷煙船上的小輩,卻是何人?”


    “這……當時局麵緊張,妾身隻來及問出,他姓‘餘’,其實還來不及細查。”


    “原來如此。”


    蘇雙鶴漫不經心地點點頭,並沒有特別在意,接下來卻笑道:“那個冷煙,前幾年我也見過,真有你當年的風儀,如今也得遇良人,雙宿雙棲,真是可喜可賀。”


    雪枝微打了個寒顫,蘇雙鶴說的這些話,依稀就是當年初見,如慈藹長輩問及她與情郎關係的那幾句……


    不敢再想下去,又見再無他事,便行禮退出。


    臨出門時,恰聽到蘇雙鶴冷下來的嗓音,雖然有些模糊,可雪枝熟悉他的話語習慣,也聽了個七七八八:“目標在東海之濱,貴宗卻能到環帶湖來布局,這種手段,我是見識了。不知道等得手時,又在何時何地?”


    對方說話則很難辨識:“稍安……今日正是通報……暫停。”


    蘇雙鶴的話音驟然高了上去:“你們搞什麽鬼!”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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