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就是這麽奇怪,挑頭的不來,想著;人來了,又諷刺;不過真到了眼前,這些人又紛紛見禮,態度擺得極是端正。


    “是幻陰子,八陰宗也來湊熱鬧!”


    唐禾嘟噥一聲,臉上卻露出笑容,向那邊微微拱手,做得很周全。


    八陰宗乃是北方四宗之一,這四宗實際控製著北方四城,其中天奪宗占無拓城,盤皇宗占雙盤城,玄水宗占三途城,八陰宗占黑雪城。


    其中後兩者很少在北荒體現存在感,更多是以代言人的身份出現,玄水宗有陰山派明擺著支持,傳說是作為插進黑水河十三水府的釘子而存在。至於黑雪城,緊鄰地火魔宮,時常飄降劇毒黑雪,由此而得名。


    不用懷疑,此宗就是依附魔門的,如今這位幻陰子,乃是八陰宗的耆老,平常都在北地修行,難得到此一迴。


    唐禾又看與之同來的那人,便是冷笑:“無怪乎誰的麵子都不給,卻讓三家坊在黑雪城立足,原來都是一個主子。”


    與幻陰子同來的那位,他們都熟悉的是,卻是三家坊頭一號人物,賀大先生。


    自從柳觀在北荒發力之後,三家坊背後的靠山,已經是公開的秘密,與幻陰子同來,招人眼球,但也算不得突兀。隻是此人一向隱身幕後,從未有過赤膊上陣的先例,如今到來,卻讓眾修士心中一緊。


    賀大先生永遠都是那笑眯眯的模樣,把“和氣生財”四個字擺到了最明白處,可唐禾等人,無論如何都不會輕忽,給了他與幻陰子平級的關注程度。


    這兩人本身不說,單隻設想其背後魔門的態度,就讓在場的所有人心中微冷。


    幻陰子麵容瘦削,頷下留了三綹半長不長的黑須,神態清高倨傲,不愛搭理人,據說也是脾氣古怪,可真到近前,見那虛空,卻又是非常謹慎,表情頗是凝重。


    其所立的側前方,虛生老道忙將身形閃到不起眼的地方,他這假步虛能騙過別人,絕對騙不過長生真人,他也在緊張,以幻陰子的修為眼力,他掩藏的那些東西,瞞不瞞得過?


    承啟天外煙霞正在一個較稀淡的時間段,給了幻陰子便利的條件,而他第一句話,就讓虛生老道差點兒跳起來。


    隻聽幻陰子冷冷道:“是雲樓樹。”


    他聲音不高,但也沒有刻意遮掩,隻要是有心人,都能聽得見。


    賀大先生用一個略帶訝然的笑容迴應:“怎的?”


    幻陰子輕拈胡須,“若此虛空真是哪位大能開辟、曆劫而留下的碎片,也絕不是那些邊角料,而是中樞之所在。”


    他有意賣關子,賀大先生也十分配合,繼續用那表情道:“何以見得?”


    “便是因為這雲樓樹!此天地靈種,用在自辟虛空裏,就是最好的支撐之物,但凡懂得運使者,無不是以之為核心。我觀此間,太陽真火流動甚疾,中央也有靈光蘊染,如玉生煙,這都是雲樓樹汲取養料之表征……”


    說著,他冰冷的視線在眾修士臉上掃過,遠近有別,卻沒有一個能逃掉。原因他的發言而火燙的幾十個心髒,都像是涼水澆下,不得不想起,與這位長生真人之間,幾若天塹的差距。


    唐禾聽得皺起眉頭,他相信幻陰子的眼力,可是這一位分明勢在必得,又何必說出來吊人胃口?像他和唐訾那般暗中交流,才是正常狀況吧。


    唐訾也覺出異樣,低聲道:“大兄,黃泉秘府一事後,北荒紛亂,人忌過貪哪!


    唐禾理智不缺,盯著那邊獨立虛空,嗯了一聲:“洞天福地,暗地裏到手也還罷了,這麽一個形勢,隻求亂中撈上一把,成或不成,都不能陷裏麵去……


    幻陰子看清眾人臉色,又與賀大先生對視一眼,一直冰冷的臉上,也露出極淺的笑容,但很快笑容消去,他也動起了心思:


    雖然魔門傳來的消息,是要他與賀大先生盡量抬高這處虛空的價值,將那些逐臭之蠅盡可能地吸引過來,可真到近前,看到實物,幻陰子也不免心動,故而還藏著一句話沒有說。


    雲樓樹之下,似乎還有別的東西。


    其靈光混淆在煙霞之中,不甚分明,可幻陰子能感應到,那是一件非常難得的寶物,而且,似曾相識。


    以前在哪兒見過……若真是那個物件,這處自辟虛空,就不是古早之時生就,最多是在上一劫末!


    他這樣想著,身形就更靠近了一些,已經接觸到煙霞的外圍,他的情況自然不同,眾修士便有異議,也不敢說出來,倒是賀大先生很自覺地拖在後麵,沒有上前。


    剛與煙霞近距離接觸,幻陰子猛地就不動了。


    受煙霞的衝擊,長生真人的心念自然拓展,追根溯源,直落地底,千裏距離,並不是問題,然後,他就與那邊獨特的氣機形成了交互感應。


    三家坊和八陰宗的眼線,都是最頂尖的,他早就知道在下麵地層的是誰,此次前來,理想情況下,也不準備和這一位真正撕破臉皮,然而在接觸的瞬間,他險險就迷失了進去,等心神略有恢複,他的身體已經激動得發抖。


    他看到了什麽啊——一位長生真人大圓滿境界的體悟!


    幻陰子早就猜到,陸素華在此,不會是破解什麽秘府禁製之類,


    可他萬萬沒想到,女修雖不是破解禁製,卻是在破解長生真人頭頂上,那一層讓人的既畏懼又向往的劫關。


    真人和劫法境界之間,其實沒有什麽關礙,一切都是心障,隻要你有膽量,去引發劫數,過得去,就能一躍而上,過不去,自然一切皆休。


    幻陰子在真人境界也蹉跎數百年了,總是膽力不足,不敢輕易邁出那一步。


    但他一直在做準備,多方收集前人心得之類,問題是,什麽樣的心得,能比一位長生真人感悟大圓滿的現場示例,更有價值的?


    幻陰子一下子就忘了該做的事項,死死揪著那線感應不放。


    他知道這是十分犯忌的事兒,就算是劫法宗師,被人捕捉到獨有的感悟、遭遇的劫關,也極有可能反推出其致命弱點,由此引發更要命的劫數。


    但他已經顧不得這麽多了,他的神意運化手段也相當之高明,最初隻在外圍弄影兒,慢慢地試探陸素華反製的底限,感覺著差不多了,便近乎貪婪地捕捉圓滿真意內蘊的玄機,如飲醇酒,難以自拔。


    在旁人看來,幻陰子是在沉吟,隻是沉吟的時間未免太長了些。


    賀大先生卻覺出不對勁兒來,見幻陰子久久沒有動作,他輕咳一聲,算是提醒。咳聲本不算什麽,卻是在幻陰子最專注的時候,等於是在做賊,這時驚他一下,什麽結果就不用提了。


    幻陰子神意略微動蕩,幅度極其微小,可在他們這個層次,已經是再明顯不過的標識。


    姓賀的你等著!


    幻陰子迴頭,惡狠狠盯了賀大先生一眼,未及說話,周身氣機便是緊崩,因為地底深處,那位一直在“沉睡”的人物,睜開了眼睛。


    她怎麽舍得如此寶貴的機會?


    無人能解答他的疑惑,在氣機相接的此刻,雖隔千裏,有如目見。幻陰子莫名地就覺得心頭沉壓,氣機流轉都有不暢,一時又是凜然,想掙開了氣機聯係,可那沉沉壓力竟然絲毫不亂,就如一座大山,鎮壓下來。


    對方也沒有立刻發難,但那如山嶽崩催前奏的壓力,逼得幻陰子好生無奈,隻好主動發聲:


    “昭陽道友,八陰宗幻陰子見過。”


    聲音和意念同時發送,上下四方都聽得清楚。他竟然沒有動手,還客客氣氣地打招唿,圍觀眾修士既是意外,又是失望,殊不知幻陰子也是暗暗叫苦,這與計劃不符也!


    旁邊賀大先生的表情就很古怪,可問題在於,陸素華給他的壓力實在太大了,明明沒有質的差距,可直覺感應裏,相差實不可以道裏計。


    來之前,上麵的諭令是許敗不許勝,隻要能全身而退就好,可現在動手,他依稀就覺得,能不能活著離開都是問題。


    正想著,他心頭劇震,磅礴劍意從地底發端,轟然而起,明明是神魂層麵的變故,他卻被劍意所奪,不自覺眯起眼睛,難以直視。


    他想動手相抗,下方黑暴之中,已有一道萬丈長虹,飛架天地之間,相隔層層雲氣,竟然也清晰可見。


    幻陰子一聲“不好”到了嘴邊,忽又愕然。


    距他約有兩百裏,一道火光飛騰,轉瞬消失在天際,同時又是長聲大笑,聲震寰宇:“陸素華,別忘了,老子盯著你呢!”


    幻陰子從嘴唇裏擠了兩個字出來:“黑袍!”


    旁邊賀大先生皺眉,他當然知道黑袍,這人自從黃泉秘府事後,一直隱匿不出,此時現身,又帶來好大變數,尚未來得及評估,眼前獨辟虛空之外,又是霞光萬丈,煙雲層疊。


    幻陰子臉色冰冷:“陸素華上來了。”


    地底深處,餘慈心神如深潭,不起波紋,非如此不足以保命。因為那位要人命的女修,正從他“頭頂”上走過,身外圓光所及,周遍六合,莫不明透。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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