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選垂著頭,身子就像一個破麻袋,裏麵的五髒六腑顛來倒去,血液都要流幹了。此時他視力已經幾近於無,完全見不到人,隻有本能的一點感應,驅動著二十年精修的抱丹真煞,集束一線,牢牢將對麵那人鎖定。


    周圍肯定還有別的敵人,但他完全不管,浩然宗“舍生取義”的法門一旦發動,外力的衝撞隻會導致他全身元氣爆燃,三裏方圓夷為平地,就是步虛級數的高手,也難說能夠全身而退,此時他鎖定的目標,根本逃不掉,形成一個投鼠忌器的局麵。


    對方隊伍中唯一一個還丹上階,被他堵在這裏,趙放師兄弟就有了生還的可能性,日後傳出消息,師門必會為他討迴公道……


    這是他最初的打算——其實也不對,當時局麵危急,他腦子一熱就頂上來了,稀裏糊塗形成了眼下的局麵,那些理由隻能算是他後來胡思亂想的結果。但如今,這結念頭漸漸模糊了,隻有越來越清晰的痛苦和無力感,織就絕望的陰影,讓他難以唿吸。


    這個時候,他必須要有一個能支撐下去的力量,所以,沾染了自家鮮血的嘴唇便微微蠕動,念起早已爛熟於心的文章: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每一句,每一字,就如滾珠一般從心頭流過,文章真好,可他原本幹澀的眼眶中,水汽莫名地積蓄成形,溢了出來:“……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聲音暗啞微噎,卻是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


    “小輩腦子充血了……”


    站在年青人對麵,宗萬休額頭冷汗潸潸,已是氣急敗壞。原本這一場臨時定下的劫寶行動相當完美,便是逃掉小貓三兩隻也沒什麽,在北荒,他們天奪宗又怕得誰來?可誰能想到,那個看上青澀可欺的小毛頭,竟然是浩然宗的入室弟子,絕境之下,更是毫不猶豫地用出了“舍生取義”的法門。


    如今他被氣機鎖定,除非是對方先撤了法門,否則勢必要分個生死,不管結果如何,小輩必死無疑。想那浩然宗向來信奉“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宗內修士腦子都是不轉彎兒的,若知道了入室弟子死在這裏,那是天王老子當前,也會硬頂上來,那個時候,北荒再亂,也成不了宗門的保護傘,千年基業,說不定就要灰飛煙滅。ъimiioμ


    而在灰飛煙滅之前,門中大佬必要先要把他挫骨揚灰才甘休!


    越是這麽想,他越惱怒,又因脫不開身,隻能對手下咆哮:“還沒消息嗎?”


    有個膽大的便應道:“各路都迴來了,均已得手,隻有盜殺師叔還沒傳迴消息……”


    “滾你娘的蛋!”


    宗萬休何嚐不知道,他這麽問,一方麵是要發泄,另一方麵也是想著亂那小輩的心誌,可是他們這邊如此大聲說話,年青人那裏卻沒受到半點兒影響,周圍氣機將他鎖得越來越緊。


    糟糕,小輩瘋魔了。


    他心中駭然,一時間卻不知道該怎麽應對,正焦躁的時候,一聲冷笑傳過來。


    聲音來自於附近一株巨木,這是剛剛的交戰中,少有沒有震倒的一個,宗萬休明擺著被人諷刺了,可聽清了來人聲音之後,他臉皮連抽兩記,猛地叫道:“仇師兄,快來幫手。”


    他這是把臉摔地上了,就算樹上那人素來眼高於頂,也不好真的見死不救,當然,解困之前,無論如何是要再譏嘲兩句的:“宗師弟行事向來周備,這迴算是百密一疏吧,想好迴頭怎麽向宗主解釋了?”


    仇伍你個王八蛋……


    宗萬休心中大罵,但他更知輕重緩急。仇伍是宗門僅有的三個步虛修士之一,這次是在後麵辦事,晚到了一步,否則也不至於落到這個局麵。如今更需要他來解圍,腦子急轉間,口中已道:


    “這就要仇師兄你幫著緩頰了,對了,前段時間,我往師兄你那兒送的一幅‘天域圖’,你見著了沒有?”


    “哦?不曾見得!”


    “必是手下的畜生辦的好事。師兄你這次,必然能見到的,說不定就掛上牆上呢?”


    說著,宗萬休就是頭皮發冷,不管有沒有,迴頭他都要保證那裏一定要有,否則迴到宗門,掛牆上的,肯定就是他了!


    仇伍又是一聲笑,“師弟從來都是個有心人哪,嗯,我來幫忙。”


    宗萬休方一喜,便感覺到他出手的動向,為之大驚:“等等,他這可是‘舍生取義’……”


    “什麽舍生取義,直接爆掉就好,有我護著,你擔心什麽?”仇伍說得雲淡風輕,“無論如何,宗師弟你也不會的真的‘萬事皆休’的。”


    笑著就要動手,宗萬休說什麽都沒用了,隻能心中大罵的同時,鼓起十二分的力量,預備迎接衝擊。


    哪知這時候,一聲清朗的話音傳入:“蔡師弟且莫玉碎,子懷來也!”


    宗萬休和仇伍都是一怔,他們感應敏銳,便聽得這聲音源頭至少在三十裏開外,應是以千裏傳音之法送來,而且直抵蔡選所在之處,精確無比。受音波影響,已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年青人身子一動,有些茫然地抬頭:


    “子懷……王師兄?”


    蔡選這麽一說話,“舍生取義”的法門就些停滯,宗萬休卻來不及高興,便聽那聲音轉厲:“清虛、浩然同氣連枝,蕞爾小宗,若敢放肆,我便真讓你們萬事皆休!”


    宗萬休腦子一蒙,清虛?難道是清虛道德宗?


    他本不至於聽一句話就給驚到,可是對方在三十裏外便將音波準確送抵目標,也對此地細節了若指掌,這等感應神通,尋常修士哪有可能?


    又有女聲沉聲道:“救人要緊!”


    前麵那聲音長笑一聲:“甘師叔放心,子懷省得。”


    這下宗萬休更慌,他終於想到一個人:那什麽甘師叔他不知道,但那自稱子懷的,豈不就是名震北地的‘鶴仙’王子懷?那可是清虛道德宗四代弟子中,第一流的人物!


    若單說名字也就罷了,隨著那聲音傳入,更有一道森然劍光,自十裏外橫掃而至,隻觀其鋒銳,便讓他氣沮神喪,一時驚怖之至。兩句話的功夫,橫跨二十裏路,又有如此劍勢,便不是王子懷,又豈是他能力敵的?


    身後倏地一聲響,他猛扭過頭去,卻見仇伍一聲不吭,已是遁走,他這迴連大罵的力氣都沒了,再迴過臉,卻見周圍幾個弟子與那劍氣一觸,當即屍分兩半,血染森林,餘者當即一哄而散。


    “哇呀呀呀……”


    宗萬休血氣上湧,竟是不管對麵“舍生取義”的威脅,閉起眼睛,猛地拔身,身形倒撞入地,施展土遁,頭也不迴地跑掉了。


    年青人的元氣爆燃,終究沒有發動,那已經千瘡百孔的身子晃了晃,一頭栽倒。


    *************


    等蔡選再醒過來的時候,眼前的情形讓他發呆。這應該是在一個岩洞內部,上麵懸著一顆光芒灼灼的大珠,明顯是剛嵌進去的,提供照明之用。


    旁上有人在談笑,裏麵有趙放,正笑得震天響,還有鄒博,正裹著厚毯子,有些虛弱,但也言笑自如。至於其他人,正背對的那位看不到頭麵,但他注意到了那很獨特的四輪車,更何況,還有一位佳人正侍立在側?


    這時候,那人迴過頭來,清俊的臉上笑容微微:“浩然宗的養氣法門果然上乘,蔡兄弟應是無恙了。”


    “盧……盧兄?”


    蔡選其實很聰明的,結合昏迷前的變化,便將事情猜出五六成:“剛剛的王師兄……”


    “當然是假的。”餘慈坐在四輪車上,哈哈一笑:“堂堂鶴仙,怎麽會到北荒閑逛?隻是天奪宗那邊做賊心虛,自己跑掉,倒省了一樁麻煩。”


    蔡選咧咧嘴角,也覺得好笑,這時他就覺得身上有些古怪,內髒傷勢依舊沉重,可氣機流轉出奇地順暢,唔,額頭有個東西……這是怎麽迴事?


    他摸摸額頭,什麽都沒碰到,卻到感覺到皮下有一個奇妙的結點,連著一張網,代替他不堪重負的身體,運轉周身氣機,使得他魂魄穩固,再無氣息奄奄之相。


    “一個延命的符籙罷了。你趁此機會,仔細搬運周天,調理身體才是正經。”


    蔡選從生死邊緣走過來,又是昏迷剛醒,精力不濟,聞言便“哦”了一聲,聽話地去調息,但才閉眼又睜開,對著餘慈道:“盧兄,大恩不言謝。”


    這肯定是他學著江湖口吻來的,但話裏透著真誠。餘慈啞然失笑,點頭算是迴應,看著蔡選入定。


    謝不謝的,他無所謂,如今他正奇怪著呢。在鄒博和蔡選身上連試兩迴,可以確認,這延生度厄本星咒,真的是大有精進了。


    此咒下接追複生魂定星咒,上與更高層級的太陰役禁厲鬼術、北鬥劾魂注死術等高妙符籙一脈相承,並不是單純作用於肉身或神魂之上,又或召劾神鬼,而是涉及生死大勢中的奧妙,若是解悟此符,將其心得反饋到追複生魂定星咒上,限製餘慈結成本命金符的阻礙,立時要消解大半。


    但它精進的竅門,怎麽就這麽不靠譜呢?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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