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將要步入客廳的時候,餘慈剛剛起身。


    說實話,偌大的居所,沒有家仆侍女,讓客人從前門一直走到前廳,是比較失禮的行為。不過,餘慈相信沈婉不會計較這個,畢竟嚴格來說,他們之間,還有點兒齟齬的,些許的疏離會更利於兩人擺正位置。


    餘慈的視線透過廳內外光線的明暗間隔,落在女修臉上,稍一思忖,他便抱拳,微笑招唿:“沈掌櫃,上次匆匆而別,有失故人之義,見諒,見諒。”


    當餘慈坦然說起“故人”的時候,在他和女修之間,似乎有一層障壁無聲碎裂,原本沈婉進廳時,還是用一種淡淡的職業的笑容,但這一刻,她眉目間笑意宛然,一發地生動起來,也拿出了舊時稱唿:


    “果然是餘仙長。”


    說著,沈婉襝衽施禮,身姿輕柔,令人賞心悅目。不過這樣的禮數,還是顯出兩人間的距離,當然,似乎還有點兒弱勢,其中微妙,存乎一心。禮罷,女修便道:


    “在紅牙坊時,驚鴻一瞥,尚不敢確認,登門拜訪,也覺得唐突。如今便好了,省了許多尷尬——餘仙長確是光明磊落。”


    餘慈啞然失笑,他本來就沒有想著刻意隱瞞身份,隻是當日萬全太過心虛,陰差陽錯,才拖延到現在。他和沈婉雖隻是一麵之緣,但以對方的精明,隻一副絡腮胡子,是絕對遮掩不住的,他也樂得坦白。


    倒是沈婉不愧是生意場上的高手,不管以前交情如何,見麵送高帽的本事,還在水準之上。隻是這時節,奉茶什麽的都免了,餘慈請她坐下,也不和繞圈兒,直接便道:“沈掌櫃親自登門,不知為何而來?”


    “自然是為生意而來。”


    這是個意料之中的迴答,餘慈眨眨眼,等著女修說下去。不過沈婉忽地換了角度:“餘仙長應是剛從那邊迴來,應該知道其坊中慘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


    “你是說靈巫與賀五爺?”


    “正是。”


    沈婉笑意微微,餘慈則再一次感歎北荒消息傳播的速度。不過,這與沈婉何幹?


    “有幹係的。”


    女修娓娓道來:“想來餘仙長也有感覺,如今本閣在陰窟城舉步維艱,傳統生意被海商會擠壓,又遭了許多礙難,一時難以振作,正是要另辟空間的時候。偏在此時,三家坊出了這種意外,生意萎縮的可能性極大,我們這些商家,自然要抓住機會,爭奪三家坊吐出來的份額……”


    “是這樣嗎?”餘慈對商家行事一竅不通,但他至少知道常識,以如今陰窟城中隨心閣的實力,自保尚且艱難,談何爭奪份額?更何況,賀五爺死在這邊,三家坊背後的頭頭腦腦們,恐怕正紅著眼睛殺過吧,這時候和他們競爭,是尋死麽?


    所以他道:“三家坊乃是地頭蛇的身份,貴閣或是強龍,然而對沈掌櫃你,支持怕是有限。”


    餘慈已經直接點出沈婉的命門了,女修依舊從容:“餘仙長所言甚是,但這並非一城一域之爭奪,而是全局的消長變化。”


    對此,她隻是輕輕一點,很快又迴到自身情況上來:“我雖是受貶到此,總還有些舊友護持。本閣在北荒總櫃的大管事皇甫先生,乃是我親族長輩,雖是礙於某些人、事,不能直接援手,卻也給我一個機會:半年之後,在北地‘豐都城’,將舉辦一場盛況空前的‘隨心法會’,上麵陳列此界諸多奇珍異寶,初步定下至少三千件以上,更有至寶一流,供修士競購……”


    餘慈便笑:“這是和真華坊打擂台麽?”


    真華坊就是三家坊設立的檔次最高的坊市,乃是北荒黑市中的翹楚,地位無可動搖。


    沈婉莞爾一笑:“算是吧,但其實時間錯開的比較多。”


    聽起來,隨心閣對北荒這個大地頭蛇還是有一定程度的忌憚的,但若沈婉描述不假,其心氣兒也是相當之高。


    餘慈略一沉吟,道:“貴閣的隨心法會,想也是件難得的盛事,不過,這和我有什麽關係?


    “作為閣中分號,我這邊也有收集奇珍異寶,為盛會捧場造勢的要求。”


    沈婉輕笑道:“若我能夠向會上提供幾件影響力頗大的法器珍寶,提漲本閣在北荒的影響力,日後發展,會順利許多,皇甫先生能幫我的也隻有這個。所以,我就來找餘仙長了。”


    “奇珍異寶?找我?”


    餘慈開始認真考慮,自己是不是要殺人滅口了,這女人難道真有什麽驗寶觀氣的神通,看得出他身上有許多見不得光的寶貝?


    沈婉當然不知道餘慈心中的想法,她的思路早已鋪好,如今隻是用恰當的言語組織起來:


    “為隨心法會之事,我願求購仙長手中所有從劍園中得來的奇珍。”


    “劍園?”餘慈覺得自己有點兒跟不上女修的思路了,他重複了一遍,有些困惑。


    “不錯,正是劍園。”


    沈婉從容微笑,顯得智珠在握:“大概是餘仙長這兩年深居淺出的緣故,對市麵行情不太了解。自從三年前劍園封禁破除,離塵宗與洗玉盟聯手,把持了這處寶藏。不得不說,他們運作得很不錯,這三年來,劍園中出土的各類物件價格,已經飆升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一應法器,不論優劣,隻要涉及‘劍園’一詞,立時就身價猛漲,這種局麵當然不正常,但短期內不會變化。我便想趁此機會,收集一些劍園秘寶,拿到會上去,也算借個勢頭。”


    “原來如此!”聽到這兒,餘慈總算弄清楚了前因後果,微微點頭。


    難得沈婉能找到這樣一個切入點,可惜有一點沒有料中:他確實是曾經出入過劍園,收獲也是不小,但是真正能拿出手的卻是不多,唔,等等……


    餘慈心中靈光一閃,與之同時,女修又道:“若是仙長覺得現在售出,可能虧欠了,也可以用‘寄賣’的法子,通過這邊的渠道,進入法會,在競賣中售出更高的價錢。對此,本號非但不收渠道費用,還願付租借款項。”筆蒾樓


    聽她這麽說,餘慈的判斷愈發清晰。沈婉有備而來,目標恐怕不隻是求購寶物這麽簡單,如今她準備的香餌應該還沒有完全灑下吧。正想著,便聽到女修輕柔話音中,帶著點兒希冀,響在耳畔:“餘仙長意下如何?”


    餘慈心中已有定論,嘴上則道:“租借款項怎麽個算法?用如意錢?”


    “以物易物也是可以的,且不論何種方式,本號還可免費贈送一個消息。”


    “哦?”


    “玄水曜岩礦脈所在,如何?”


    餘慈眼皮一抬,眸光如電,在女修臉上打了個轉兒,隨即撫掌笑道:“成交!”


    **********


    餘慈與沈婉最終仍沒有錢貨兩清,因為他選擇了寄賣的模式,最終款項,要到半年後隨心法會結束後,才能到帳。但在此期間,沈婉非常大方地表示,餘北若有什麽用錢的地方,可以隨時到陰窟城隨心閣分號櫃上支取,半年後,再一並結清。


    沈婉這是真下本錢了,但事實就是:求人以魚,哪比得求人以漁?


    餘慈非常明白,沈婉現在不是沒錢,她麵臨的最大問題是:她沒有辦法安全地花錢!缺乏了上麵的支援,沈婉就是單門獨戶,偏偏還頂著“隨心閣”的帽子,承受著不對稱的強勁壓製,隨時都有崩盤的危險。


    這種情況下,找到能壓住陣腳的強援,是她如今最關鍵的任務。


    餘慈不過是她一係列舉動中的一例,且未必是很重要的那種。女修巧立名目,刻意將賬麵扯不清楚,等於用櫃上的款子供養了餘慈這樣的還丹高手,不管買賣成不成功,先把交情打下,玄水曜岩礦脈,亦是此理。為的還是萬一出事,能有一個求援的地方。


    相較於天翼樓上的咄咄逼人,現在的沈婉,手腕圓滑很多啊!


    餘慈頗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在這件事上,他其實沒占太多便宜,但所得到的,都是他需要的。玄水曜岩礦脈不說,就是“寄賣”出去的幾件東西,頗有些是他以前想動,又有些忌憚的好玩意兒。


    他在劍園獲得的那批法器,真正打著劍園烙印的還真不多,大部分反而是在其中身死的修士——比如文式非的收藏,還有像巽風八焰旗之流,用做步虛修士的主戰法器都完全夠格,可這種東西,弄不好,就是一身麻煩。


    之前他手中拮據,也未出手,就是沒有一個知根知底的渠道,擔心款子沒入手,先惹來了仇家,如今沈婉主動上門,又有隨心法會這樣一處好的平台,他自然是順水推舟。


    當然,玄水曜岩礦脈的吸引也非常大,不隻是步罡七星壇的主體材料有了著落,他還可以趁機暫離這個是非之地,避避風頭,這也是他需要的。


    而在此之前,他還要將法壇的另一個組件拿到手。


    餘慈邁入紅牙坊的正門,按著上迴到此的記憶,往後麵的院落去。走到半途,耳中忽地傳入一聲有些熟悉的輕唿:


    “客人,別,別這樣!”


    餘慈微愕扭頭,未及看清,唿聲便已變成了一聲低細綿綿的輕吟。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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