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人跳樓了。


    岩橋慎一迴過神來,想起身邊的渡邊萬由美,扭過頭去。她一臉錯愕,似是被驚到、像是被嚇到,緊盯著前方事件發生的地方。


    天旋地轉。


    霓虹燈光彩奪目,刺痛雙眼。現場的驚唿、尖叫、喧嘩聲不斷,湧入耳中。一瞬之間,叫人分不清楚到底是身處現實之中,還是一切隻是幻象。


    忽然,刺痛眼睛的霓虹燈光不見了。她被一隻手從幻覺中拉了迴來。


    渡邊萬由美像終於得到喘息的時機,眨了眨眼睛。


    “沒事吧?萬由美桑。”岩橋慎一小心翼翼打量著她。


    渡邊萬由美注視他麵帶關切的臉,看了一會兒。岩橋慎一不躲也不問,默默看著她,等待著。她一瞬錯覺,是他挺身而出,在現實與幻象之間築起了一道牆,將刺痛耳目的東西擋在了身後。


    渡邊萬由美的目光從他的臉上,慢慢移到他近在眼前的肩膀上。後知後覺,岩橋慎一的左手放在她手臂上。


    ……像是在跳舞。


    渡邊萬由美腦海之中,忽然冒出這麽個無厘頭的、不合時宜的想法。


    她輕輕搖頭,“沒事。”


    深冬之夜,夜空深不可測。青灰色的滿月,透著一絲不祥。當然,這一絲不祥的聯想,其實是自己的想象。


    警車和救護車前後腳到達現場,拉起警戒線,驅散圍觀者。不論是暴發戶站上車頂撒錢,還是失意者從天台墜落,看客永遠都不缺。


    岩橋慎一坐在車裏,給竹之內昭仁打傳唿,取消今天晚上的見麵。


    親眼目睹了一樁不幸之事,而且,看今天的日子,這人極有可能是在股市裏血本無歸、走投無路。


    壓上身家性命的豪賭,不僅是輸到退無可退、血本無歸,會破產、會為了躲債放棄身份去當流浪漢。還要麵對從天國到地獄的巨大落差,此生再也不能翻身、從此失去希望的現實。


    沒親眼看到還另說,見到了為這個黑色星期五一死了之的人,就做不到再若無其事跟竹之內昭仁見麵,聽他說上司和同事如何,又如何慶幸自己抽身早、如何佩服岩橋慎一的眼光好。


    他用車載電話聯係竹之內昭仁,渡邊萬由美安安靜靜,看著他近在眼前的側臉。岩橋慎一打完了電話,轉過臉去,跟她說話,“可以了……”語氣一頓,“萬由美桑在想什麽?”


    渡邊萬由美沒迴答。


    岩橋慎一也不追問,和她商量,“接下來去哪兒?”


    “送你迴家吧。”他自問自答。


    渡邊萬由美默認。岩橋慎一問她,“地址應該還沒變吧?之前不是還說,不動產公司的人遊說你出手。”他未必不是在活躍氣氛。


    “自用的房屋,怎麽可能出手。”渡邊萬由美幹巴巴迴了一句,顯然還不在狀態。


    這下,岩橋慎一不多說話了。


    飯島三智接收完渡邊萬由美家的地址,又繼續迴到“不聽、不看、不說”的三智狀態,默默開她的車。


    這一邊,他們從六本木出來,那一邊,進六本木的道路車水馬龍。


    直到駛出六本木,渡邊萬由美才完全蘇醒過來,恢複了狀態。她突然提起來,“剛才,想起了第一次和你跳舞時的事。”


    “什麽?”岩橋慎一意想不到。


    渡邊萬由美沒看他的臉,聽著他的語氣,不禁莞爾,“慎一君很會跳舞。”


    岩橋慎一“嗯”了一聲,故意道:“確實常有人這麽誇我。”


    “還真敢說。”渡邊萬由美笑他。可不管怎麽樣,到底還是恢複精神,能說說笑笑了。


    股市崩盤,房地產就麵臨危局。這一天,全曰本,不知道有多少人發狂,多少人選擇逃家,又有多少人要站上大樓的天台和電車的月台。


    今天親眼目睹的,是接下來泡沫破滅,將活人埋葬成死人的時代的開始。


    “藝能界的從業者,對觀眾是要負起責任來的。”渡邊萬由美忽然這麽說了一句。


    岩橋慎一正琢磨她話裏的意思,渡邊萬由美自己先一笑,“……聽上去,是有點假惺惺和自以為是吧。”


    “那倒沒有。”岩橋慎一否認。


    “首要的,當然是想辦法盈利,要從觀眾的手裏賺到錢。”渡邊萬由美說,“但是,要用什麽東西從觀眾手裏把錢換出來,就是另一迴事。”


    “比如說?”


    “經濟動蕩了,人心就不安定。作為藝能界的從業者,就該考慮如何應對和紓解這份不安。治愈大眾也好,鼓勵大眾也好,隻是讓大眾的不安有個可安置的地方、讓大眾在作品裏感到共鳴也好……要做的太多。”


    而這些,同時也都是要重視的機會。接下來,有的是等著大展身手的事情要做。也正因為能做的、可做的太多,所以才更要對觀眾負責。


    渡邊萬由美說著,腦中已經開始浮現出點子。


    但在說著這些的同時,她心裏還記著今晚去參加招待會,去時的路上,岩橋慎一那句像是隨口說起的,“必要的情況下,也再考慮融資”。


    兩個人都野心勃勃。


    但行動之前,還有需要統一、需要相互體諒的地方。


    岩橋慎一順口一提,“現在的話,去開一千五百日元暢玩一夜的倉庫迪斯科,說不定還有得賺呢。”


    所謂的經濟越不好,廉價的娛樂活動就受歡迎。


    “你總不會打算開迪斯科吧?”渡邊萬由美看了他一眼。


    岩橋慎一搖頭,“對我們來說,現在去開迪斯科不劃算,真要說,還不如製作迪斯科舞曲。當然,眼下是要指望樂隊。”


    渡邊萬由美叫他這跳脫的話噎得一時無語。頓了頓,“總之,先處理好眼前。”


    “明白。”岩橋慎一答應著,“貪多嚼不爛。”


    渡邊萬由美叫他的話給逗笑了。繼而想到,兩個人在公事上心意相通,不謀而合。看待事情的眼光相似,也有著共同的目標。


    她總算徹底放鬆下來,一整晚的心情也慢慢恢複。


    車子停在渡邊萬由美住的公寓前。


    岩橋慎一把她的包遞過去,“好好休息吧。”


    渡邊萬由美抬起眼皮,岩橋慎一的胳膊就在眼前。她點點頭,輕聲道:“路上小心。”


    送下渡邊萬由美,岩橋慎一也沒有四處遊逛的興致,吩咐飯島三智送他迴家。大概車裏安靜怪無聊,他隨口開玩笑,“剛才吩咐你的都不作數。”


    說的是剛到六本木的時候,岩橋慎一安排飯島三智過後送渡邊萬由美迴家,他自己搭出租車迴去的事。


    飯島三智應對從容,“計劃不及變化。”


    岩橋慎一聽了,笑了兩聲。覺得更無聊了,沒再說話。快到家的時候,口袋裏的傳唿機忽然響了。


    拿出來看看,是中森明菜。


    迴了家,岩橋慎一檢查電話留言,也有一通中森明菜打過來的。打了電話打傳唿,也不知道是什麽重要的大事,岩橋慎一心裏沒底,趕緊給她迴撥。


    結果,電話打通以後,這個中森明菜關心的重要大事是——


    “慎一你買股票了嗎?”


    岩橋慎一聽到她這風風火火、冒冒失失的問題,沒忍住,笑了起來。


    ……


    周六與周日無事度過。但到了轉天的星期一,一早,早間新聞就緊急插播上班族跳軌自殺讓電車停擺的新聞。


    東京的小小一角亂作一團,影響不到其他人的行動。


    照常運行的路線,車廂的閘門一開,上班族們照樣麵無表情走出,被人潮推著穿過斑馬線。


    日子得照過,普通人被割肉放血,打落的牙還得往肚子裏吞。


    一個雙休日過去,上周的“黑色星期五”好像就被掃進了垃圾堆,再走進公司,坐在辦公位上,個個若無其事。午休閑聊,也都絕口不提股票,仿佛從未存在“日經”這種東西。


    隻允許公開悲傷星期五一個晚上。


    星期一,上一期的銷量榜單,傳到genzo的辦公室來,送到岩橋慎一案頭。


    企劃專輯在開年第一周的榜單裏統計出了五十八萬張的初動數字以後,在上一期的統計周期裏,又大賣了近二十萬張,熱度仍舊不減。


    看這勁頭,說不定這個一月結束,就能衝擊百萬。真要賣破百萬張,那就是今年度的第一張百萬專輯。


    而另一邊,bn的單曲銷量則穩步下滑,在這期間又賣出去了大約六萬張,累計銷量達到二十七萬張,繼續刷新他們單曲銷量的記錄。新人樂隊,能有這麽張單曲,夠讓他們在大眾記憶裏停留一陣子、直到下一張作品發行也不會忘記。


    開年到手的兩個大成績,眼看著還要繼續上升,拿到了新的銷量榜單,genzo的職員們人人意氣風發,隻等著參加這個星期五的慶功。


    公司預定的慶祝會要去赤阪的王子飯店舉行,從出道和未出道的歌手再到職員們,全員參加。到時候,不僅好吃好喝,還準備了抽獎遊戲。當晚的大贏家有一百萬日元獎金,除此之外,還設有各種麵額不等的獎項,最低也有兩萬日元,絕無空獎。


    當宣布了慶祝會的舉辦地點和節目安排的時候,整個genzo一片歡騰。


    genzo上上下下,沒有人會懷疑,這家公司前途無量。


    上午,岩橋慎一把要開的會開完,又和為準備宇德敬子的出道臨時成立的團隊交流,再一次商談了她的出道計劃。


    宇德敬子的經紀合約在星辰事務所,要出道,就要那邊也點頭同意。不過,計劃定好歸定好,要談正式出道前,先得把跟星辰事務所的全麵合作談下來。


    把定好的出道計劃做出來,再給渡邊萬由美也傳一份。兩邊沒空見麵,就在電話裏商量了一下,又說好,由渡邊萬由美出麵去和星辰事務所聯絡,隻要對麵有意,就進行合作商談。


    星期一,充實忙碌。


    正月過去一半,要參加的招待會差不多都去過,和新年有關的氣氛也總算都散去。這天晚上難得沒有應酬,岩橋慎一也不準備出去找樂子,隻等著下班迴家。


    結果,臨下班之前,又是一通來自中森明菜的電話。


    ……


    上班族的星期一忙忙碌碌,但當藝人的,就未必是哪一天忙、又哪一天清閑。


    本來是上緊發條的這一天,中森明菜倒是意外地清閑。早上起來,聽著早間新聞準備早飯,又一個人慢吞吞的吃完。


    早間新聞裏緊急插播有人跳軌自殺讓電車停擺的消息,中森明菜看著新聞,忍不住歎氣。


    她迷迷糊糊,對投資理財之類的事一竅不通,也就沒有沾手股票房產投資之類的事。唯一那棟為了家人修建的大樓,還在去年末掛牌出售。


    中森明菜這個人,對自己不感興趣的事,聽也懶得聽。現在,二十五歲、在藝能界修煉了這麽多年,懂得了人情世故以後,不至於像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不感興趣就立刻走人,能坐著聽一聽。


    盡管如此,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算是在業界關係不錯的朋友有不少都參與了投資,她也照樣無動於衷。


    似乎,對她來說,錢這東西,唯有在四處掃貨的時候,才有它的意義。


    上個星期五,日經指數狂瀉……


    中森明菜雖然沒有參與,也不關心股市。但就像即使不關心,也曾經有人告訴她“日經指數絕不會下跌、房地產永遠隻會上漲”那樣。


    即使不關心,也能從別人嘴裏聽到這件事。


    星期五晚上,日經指數大跌的事已然人盡皆知時,中森明菜看別人垂頭喪氣,心裏猛然想起岩橋慎一,擔心他有沒有投資股票。


    擔心完了岩橋慎一,這才又想起父母和兄姐們。


    母親千惠子手頭有ntt的股票,中森明菜知道。但千惠子不過重在參與,中森明菜心裏有底,就不那麽擔心。


    父親和兄姐們,以及妹妹明穗如何,就更不知道了。


    隻有岩橋慎一,中森明菜又不知道他的財務情況,隻能一邊擔心,一邊給他打電話。


    要是買了很多的話……


    他如果周轉不靈,就把自己的錢借給他用。


    不過,岩橋慎一的性格,大概不會接受。


    中森明菜心裏排練了一頓,結果,非但沒用得上,話問出口,倒收獲他的一通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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