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池桑是不是有點緊張?”


    蒲池幸子突然被這麽問起,像是要考慮做什麽反應似的,怔了一下。


    透過玻璃牆,她臉上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岩橋慎一露出個微笑,表示安慰,“太冒昧了嗎?但是,我聽您的聲音有點緊。”


    岩橋慎一讓蒲池幸子唱自己想唱的歌,蒲池幸子最後選了高橋真梨子的《foryou…》來唱。


    這首歌發行在1982年,比《六本木心中》還要久遠,那時,蒲池幸子還是個高中生。但不管是哪一首,都是值得反複去聽,足以流傳下去的名曲。


    從搖滾到歌謠曲,從這兩首歌的選擇當中,倒是可以了解到蒲池幸子的聽歌品味。


    但是,唱歌謠曲的蒲池幸子,相比《六本木心中》的表現,就要欠缺一些。不是說她唱的不好,而是說,她的聲音,跟搖滾珠聯璧合,唱歌謠曲反而不能完全發揮出那種獨特的魅力。


    除此之外,就是岩橋慎一提到的這個問題了。


    “不止是剛才唱的那首《foryou…》,之前聽您《六本木心中》的試唱帶時也是這樣。”岩橋慎一的金耳朵,任何歌唱當中的小問題也瞞不過他。


    剛進錄音室的新手,會緊張是難免的事,唱的次數多了也就漸漸放鬆了。之所以特別問一問,還是為了確認這到底是真的緊張,還是屬於她聲音中的某種特質。


    緊張嗎?蒲池幸子正想點頭,迴想兩次在錄音間的心境,輕輕搖頭,“我想,應該不是緊張。”


    “哦?”岩橋慎一表現出不失禮貌的好奇。


    蒲池幸子思考了一下,“比起緊張,可能是因為不自在……這樣吧?”


    在錄音間裏,唱給錄音師聽,蒲池幸子並沒有因為這件事感到緊張。但是,錄音間內外的這種強烈反差,明明仿佛與世隔絕,外麵的“普通世界”卻又擺在自己眼前。


    尤其是現在,和岩橋慎一隔著玻璃牆麵對麵,靠著連接兩側的麥克風來溝通,那種感覺更加清晰強烈。


    蒲池幸子不知道因為這種反差帶來的不適應,是否能夠隨著習慣而消除,但是,就現在她所感受到的來說,這應該是一種不自在,而不是緊張。


    “原來如此。”岩橋慎一點點頭,岔開話題,稱讚她,“蒲池桑,您的聲音很好聽。”


    “謝謝您。”蒲池幸子向他欠身。


    隔著玻璃牆,看她對自己行禮,岩橋慎一從中感覺到某種滑稽,忍俊不禁。


    他迴想了一下錄音間裏的那種環境,看著蒲池幸子鞠躬的自己覺得滑稽,看到他在笑的蒲池幸子,會覺得不自在也並不奇怪。


    岩橋慎一經手過的零經驗新手也有一些,但是,像蒲池幸子這樣,對這種反差如此敏感的新手還真是頭一個。


    他考慮了一下,忽然又向她提議,“能請您再唱一首嗎?”


    “什麽?”蒲池幸子捉摸不透岩橋慎一的想法。


    岩橋慎一告訴她,“這次對您提一點要求,選一首拿手的搖滾來唱,行嗎?”


    但是,除了讓她另選一首搖滾來唱以外,岩橋慎一還額外又給她提了個建議,“您看到牆上的窗簾了嗎?可以試著把它拉起來。”


    “把窗簾拉起來?”


    蒲池幸子的目光跟隨著他的話,落到那副厚重的窗簾上麵。


    想了想,她聽從岩橋慎一的建議,走上前兩步,捏住窗簾的一角,遮住了麵前的玻璃牆。一瞬間,剛才還站在控製台前和她麵對著麵的岩橋慎一、赤鬆晴子、還有栗林誠一郎都消失在她眼前。


    外麵的普通世界從她眼前消失了。


    “現在感覺有沒有好一些?”


    從耳機裏傳來岩橋慎一的聲音。外麵的世界沒有消失,而是以另外的方式和錄音間裏的這個世界繼續保持著聯係。


    但是,不麵對著麵,那種割裂感確實淡了。


    “按說,該麵對的事物就一定要麵對,逃避不太好。”


    “不過,”岩橋慎一話頭一轉,告訴她,“我個人倒是並不反對適當的逃避。蒲池桑要是覺得不自在,也可以嚐試先這麽‘逃避’一下。”


    他鼓勵蒲池幸子逃避一下。


    蒲池幸子看不到他的臉,隻是聽到這樣有點一本正經的話。正因如此,反倒被他的話給逗笑了。


    從監聽耳機裏,反饋迴了一段短短的輕笑聲。


    岩橋慎一不以為意,對她做了最後的說明,“我會一直等著您開始。現在,就把決定什麽時候開始的時機交給您自己,蒲池桑。”


    說完這句話,監聽耳機裏安靜了下來。


    現在,和外麵普通世界的聯係也斷開了,一切都變成了未知。但是,因為決定開始的時機由蒲池幸子自己來決定,倒不如說,主動權到了她自己手裏。


    她慢慢浸入這個隻有自己在的世界,思考接下來應該唱什麽歌。


    ……


    把主動權交給蒲池幸子,不知道開始的時機在哪裏,窗簾也拉起來,更看不到裏麵她的狀態,一切都變成了未知。


    岩橋慎一緊抿著嘴唇,等著不知何時開始的錄音。


    拉上窗簾,是種對錄音師來說增加了壓力的做法,這樣一來,這一邊就陷入了被動。但是,比起去對蒲池幸子發號施令,或者教她怎麽克服那種不自在,岩橋慎一現在更想聽一聽,一個“放鬆了”的蒲池幸子的聲音。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從耳機裏,聽到反饋過來的蒲池幸子的聲音:“可以了。”


    岩橋慎一趕緊操縱起了設備。


    之後,監聽耳機裏,蒲池幸子又唱了一首annlewis的《inpleasure》。岩橋慎一仔細聽著其中的細微之處,開頭的兩句還是有一點緊,但是,隨著歌曲慢慢展開,也漸漸跟著舒展開來,變得更加“富有彈性”。


    監聽耳機裏反饋過來的蒲池幸子的歌聲仍舊清亮,丟開那點不自在以後,她的發揮也好了一些。


    當然,沒有經過係統訓練全靠天賦本錢的她,絕不會因為拉上了窗簾就突然間上了一層樓。


    或者說,第一份《六本木心中》的試唱帶,就已經展現出了她目前為止的最高水平,岩橋慎一支的這個小招數,隻是讓她稍有加分而已。


    但是,能見成效,已經足夠。


    不管怎麽說,這種不自在導致的聲音發緊,並不是件好事。


    果然還是唱搖滾的時候最能把她的聲音發揮到最佳的地方,岩橋慎一一邊聽,一邊在心裏跟剛才的《foryou》做比較,更加確定了這件事。


    而更加確定的,則是另一件事。


    那就是,蒲池幸子的這份優秀,既“值得”,又“能夠”。


    ……


    蒲池幸子四點就要到事務所去報道,到錄音室這邊來,先是聊了一些關於音樂的事,又去試唱了兩首歌,不知不覺,三點鍾也已經過去了一刻。


    蒲池幸子提出告辭,赤鬆晴子也一道起身。


    兩個女孩子跟岩橋慎一和栗林誠一郎打聲招唿,走出錄音室。


    “今天,謝謝您能來。”赤鬆晴子和她在錄音室外的馬路邊聊著天。


    蒲池幸子輕輕搖頭,“能再到錄音室來唱歌,還見到了岩橋桑,我很開心。”


    聽她這麽說,赤鬆晴子對她投以略帶探究的目光。


    蒲池幸子猜到她的想法,對她解釋道:“我很尊敬岩橋桑……”看著赤鬆晴子,表情靦腆,語氣卻並不猶豫,“岩橋桑是尊重夢想,又能令別人的夢想成真的人。”


    讓別人夢想成真嗎?


    赤鬆晴子想起蒲池幸子剛才告訴岩橋慎一,自己的夢想是唱歌時的果斷。原來是這樣嗎?


    今天,岩橋慎一邀請蒲池幸子到錄音室來,到最後也沒有說出自己邀請她的理由,隻是和她聊了音樂,又邀請她去試音,仿佛隻是為了滿足好奇心,想要結識她一下而已。


    唯一有點“越界”的,就是在錄音結束後,閑聊的時候,隨口問了一句蒲池幸子入行多久,跟星塵事務所的合同是幾年,但是並沒有把這個話題深入下去。


    但是,赤鬆晴子不覺得岩橋慎一隻是單純想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和蒲池幸子的這次見麵,岩橋慎一不時以審視的態度看待她,仿佛是在麵試一般。


    相信他能讓別人的夢想成真的蒲池幸子,她的夢想,傳達給岩橋慎一了嗎?


    赤鬆晴子想到那個可能——岩橋桑是不是也覺得蒲池幸子很不錯,對她有所動心了呢。


    想到這,赤鬆晴子有感而發,對蒲池幸子說:“岩橋桑也能讓蒲池桑的夢想成真就好了。”


    蒲池幸子聽到這句話,微微一怔。神情起先有一絲向往,想到些什麽,又輕輕搖頭。赤鬆晴子不知道這個搖頭到底代表什麽,但也不方便再問下去。


    “那麽,我就告辭了。”


    兩個女孩子,在錄音室外道別,蒲池幸子往車站走,赤鬆晴子又返迴了錄音室。岩橋慎一還在聽剛才的試唱帶,準確來說是最後那一份。


    聽完以後,他摘下耳機,看看手表,對栗林誠一郎說:“能幫忙把蒲池桑的這三份試唱帶都拷貝成磁帶嗎?”


    栗林誠一郎答應了,“這當然沒問題。……不過,您是要拿去給什麽人聽嗎?”


    岩橋慎一點頭,“是有這個打算。”趁栗林誠一郎忙著,招唿赤鬆晴子,“蒲池桑跟星塵事務所的合約是三年。”


    “是。”赤鬆晴子點頭。


    岩橋慎一若有所思,“現在才剛剛開始啊。”


    ……


    蒲池幸子差十分鍾四點,來到了事務所。提前十分鍾,就已經是第一個到了的。經紀人中野和她打完招唿,玩笑道:“幸子你真不愧是上班族出身。”


    蒲池幸子露出個有點被冒犯到了的表情。


    中野覺察到了,笑了笑,“我可沒有惡意,隻是在誇獎你守時而已。其他那幾位‘大小姐’們,可是無論如何都要拖到最後一分鍾才肯過來。”


    “您再這麽說,”蒲池幸子有點認真的說,“下次我也隻好拖到最後一分鍾才過來了。”


    中野不禁哈哈大笑。


    正聊著天,岡本夏生走進來,跟中野打了招唿,又跟蒲池幸子說話:“這麽快就來了,幸醬。我還在想,你會不會遲到呢。”


    對著中野神情認真,對著岡本夏生就要活潑得多,蒲池幸子笑著迴答:“就說絕對不會忘記了。”


    “我一個人在南青山逛了很久,不過毫無收獲。還喝了咖啡。”岡本夏生跟她打聽,“幸醬你都去做什麽了?”


    蒲池幸子迴想起在錄音間裏拉起窗簾,沉浸在自己世界的那段經曆,不願說謊,又不能對岡本夏生說起這些事,於是隻說:“和朋友去玩了。”


    岡本夏生不是笨蛋,得到這麽個迴答,也就不再追問下去了。


    被召集起來的模特們,今天晚上七點鍾有拍攝。蒲池幸子照樣得化濃妝,穿自己不喜歡也不適應的衣服,做好心理建設,然後走到攝像機前。


    偶爾放空的時候,她腦海當中會迴想起今天在錄音室的體驗。


    相比亂哄哄的攝影棚,她還是真切喜愛錄音間那種仿佛隻有自己一個人的感覺。亂與靜,兩種截然不同的體驗,交替出現著。


    唱歌是夢想,模特的工作是現實。


    赤鬆晴子說要是岩橋桑能讓她夢想成真就好了。蒲池幸子想著這句話,在攝影師的指揮下,對著鏡頭露出笑容。


    ……


    渡邊萬由美效率挺高,隔天,岩橋慎一收到了她叫人送去的已經拷貝好了的甄選會上他選出來的那幾個選手的錄像,全部按照姓名和編號排在了那裏。


    岩橋慎一拿到錄像帶,卻並不覺得很期待,像是完成任務似的,在放映室裏,把選手們的錄像一份接一份的看了起來。


    但是,心裏卻並沒有什麽波瀾,哪怕是他自己親自圈出來的人。


    聽過了蒲池幸子的試唱帶,再看這些甄選會的錄像,無論如何都不中意。不僅如此,還發現了許多的缺點。


    在這種“索然無味”當中,岩橋慎一深刻體會到蒲池幸子的才能當中那種不可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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