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0字章節)


    渡邊美佐並非故意為難岩橋慎一,才提出這樣二選一的選項。


    秩序已定的老牌事務所,能夠容得下心懷各種想法的人,因為核心不會受到衝擊。但是,渡邊萬由美要出去另立門戶,她既然視岩橋慎一為左膀右臂,就必須要弄清楚,這根臂膀是否真的可靠到和她同心一體。


    才能固然寶貴,但是對新起步的事務所來說,不安定的才能還伴隨著某種危險。


    要是讓他跟著渡邊萬由美獨立出去,以渡邊萬由美對他的信任和推崇,必定委以重任。


    作為新事務所的中流砥柱,一旦中途撤走,因為是共同創業的元老,帶給新事務所的打擊將難以估量。渡邊萬由美的努力,怕是會為他人作嫁衣裳。


    渡邊萬由美認為自己和岩橋慎一是“英雄惜英雄”,但對渡邊美佐來說,卻認為萬由美對岩橋慎一的過於欣賞,會影響到她的判斷力,進而忽視別的問題。


    渡邊美佐承認岩橋慎一擁有才能,但也並非一定要把他一生都捆綁在渡邊萬由美身邊。


    要是他內心猶疑,大可留在渡邊製作,假如吉田美樹不能容他,介紹他去其他事務所打工也無妨。今後他或是做到業內高層,或是自行獨立去進行他的創新,那都是他的事。


    但是,要是他借著渡邊萬由美對他的信任,將她的女兒、將渡邊製作這份珍貴的創新火種當成是跳板……這才是渡邊美佐不能容許的。


    已經默許他身兼樂隊和經紀人兩職,又要在感知到他進事務所或許另有隱情的情形下,無視今後可能會被他抽走大梁的風險放他跟渡邊萬由美獨立,好事又怎能讓他一個人占盡?


    歸根結底,渡邊美佐從最開始,思考的問題是讓渡邊萬由美獨立,而不是讓渡邊萬由美帶著岩橋慎一獨立。


    一直以來,她相信的也是渡邊萬由美,而不是岩橋慎一。


    但除此之外,在提出這個二選一的選項時,渡邊美佐心裏,對岩橋慎一,還存著一點想到卻不曾說出口的想法。


    他如果選擇了一直跟在渡邊萬由美身邊,今後渡邊製作自然也決不虧待他。


    岩橋慎一比萬由美小不到四歲,年紀雖然不大般配,可萬由美既然工作上欣賞他,私下裏也不討厭他,如果真的能做到和她同心一體的奮鬥……或是招贅他為女婿也未嚐不可。


    渡邊美佐並不討厭岩橋慎一。


    ……


    渡邊美佐沒有要求岩橋慎一立刻表態,所以,他也得以慢慢思考這個問題。離開社長辦公室以後,他有一瞬的猶豫,是不是要主動聯係一下渡邊萬由美。


    但是,這個念頭剛剛出現,就被他給否決了。


    這件事雖然是圍繞著渡邊萬由美獨立才產生的問題,但說來說去,答案還是在他自己這裏,沒有跟渡邊萬由美商量的理由。再說了,渡邊萬由美跟他攤牌之前,他尚可慢慢思忖,要是現在自己就撞上去——他要怎麽迴答?


    本身,在渡邊美佐問出這個問題來以後,麵對大好機會,自己卻產生猶豫,就已經說明了一些問題。


    一連幾天,岩橋慎一得了空就思考這個問題,思考自己接下來該如何選擇。


    渡邊美佐並不是個蠻橫無理的社長,所給出的兩條路,無非傳達一件事: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又想靠著她女兒的信任去施展拳腳,又心猿意馬考慮別的,這種事不管她是站在母親還是站在社長的位置上,當然都忍不了。


    想想那些靠老婆發家,一朝發達就踹了老婆的男人都被人如何看待。雖然不能一概而論,但至少站在丈母娘的角度上,肯定不會覺得這種女婿幹得漂亮。


    現在的他,在業界雖然有了姓名,但存在感也就還是條一寸半寸長的蟲子,什麽未來可期,到底是未來的事,誰也沒有偷看過試卷的答案,不知道能答對多少題,是否今後也像現在這樣順利。


    渡邊美佐沒必要對不知何時才能實現的未來報以什麽期望,想清楚這點,岩橋慎一反倒認為,能坦率的給出那張保險牌的渡邊美佐算是厚道人了。


    但是,這張保險牌,真的能打嗎?


    岩橋慎一翻來覆去的思考這兩個選項的利與弊,然後,忽然靈光一閃,明白為什麽自己會無法下定決心。


    歸根結底,他討厭的是這種自己的命運不能被自己掌握的感覺。


    ……


    渡邊製作內部的變動,牽扯到了岩橋慎一。這是在他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當中的一件事。


    因為這件事,使得岩橋慎一的內心深處,微妙的覺醒了一點東西。


    渡邊萬由美遲遲沒有找他攤牌,他也就裝傻,假裝沒發生過這迴事,繼續悶頭幹他的活。


    不過,在進入三月之前,還另外有件私事,但同樣是件正事要辦。


    他總算要搬家,從那間自打開始在東京生活以來,一直蝸居的高圓寺的那間小小的公寓裏搬出去,提高一下生活質量。


    剛成為岩橋慎一的時候,住在這間隻有六疊大,連張床都沒有的舊公寓裏,他給自己定下個小目標,要住到有床的房子裏去。這個小目標在進入渡邊製作,成功完成了鬆本明子的轉型企劃以後,就已經有了可以實現的本錢。


    但緊跟著就是音樂節的企劃,天天忙到比肩007,搬家的事也就不了了之。直到現在,工作上的大事忙過去,得了點空,總算能處理一下這件生活上的大事。


    住在東京,搬家這事著實不是小事,加上曰本各種龜毛的關於房屋出租的規矩,以及搬家時要處理的東西和搬家費之類的,再加上搬家落戶以後要支付的各種費用,素有“越搬越窮”的說法。


    吉田美和去跟巡演時和她平分的錢,入職渡邊製作以後的各種獎金外快和工資等等,去掉中間的開銷,岩橋慎一現在手頭有差不多兩百五十萬日元。


    好一個二百五啊。


    但不管怎麽著,搬進一間幹淨舒適有床的房子裏是足夠了。


    從過完年,岩橋慎一就留意起了各種房屋租賃的報紙,在一堆密密麻麻看上去千篇一律的租房信息裏找尋看上去合適的。當職員就不像當藝人那麽舒服,租個房子都有事務所的人幫忙張羅,全得靠自己。


    千挑萬選,考慮位置、交通、價格,經過各方麵權衡——窮就是這點不好,要是兜裏有錢,哪用得著去考慮性價比在矮子裏挑大個兒,直接上高級公寓就得了。


    高圓寺的小公寓裏差不多家徒四壁,要搬家也沒什麽家當可拿,幾個紙箱就裝了。最需要處理的,反而是他決定投身這一行以來,從中古書店搬迴來的一捆捆舊雜誌。東西既然不多,也用不著勞動搬家公司,到了那一天,中村正人去借了一輛微型箱貨,再叫上美和醬,三個人一塊兒,就把搬家的事給處理了。


    真要說起來,比起搬家,說不定是搬家通知這件事做起來更麻煩一些。


    既然搬家,電話和地址也都跟著變化,為此,不得不向有來往的朋友或是熟人打招唿,寄出一大摞搬家明信片,通告新的住址和電話號碼。這活計岩橋慎一頭一迴幹,感謝有複印機的存在,要不然,得跟以前往唱片公司寄小樣那樣全部手寫的話,準得累到懷疑人生。


    “峰島桑、天穀桑、livehouse的負責人、竹之內桑、赤鬆桑、然後是……”岩橋慎一一邊翻著通訊錄,一邊往明信片上寫相應的收信人。


    不搬家不知道,一搬家才發現需要跟多少人打招唿,尤其又從事這類不斷跟人打交道的職業。


    “岩橋朝子。”通訊錄上翻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岩橋慎一手上一頓。


    這是他那個姐姐的名字。據說是因為出生在早晨,所以才叫這麽個名字。算算年紀,她今年已經過了三十歲,不過還沒有結婚。那樣的天才,也不知什麽人能消受得了。


    姐弟兩個同在東京,竟然相互從來都沒有聯係過。


    岩橋慎一盯著這個名字迴憶一番,腦中總算浮現出個身影來。留著齊肩的頭發,穿著得體的職業裝,鵝蛋臉,姐弟兩個長得不怎麽像。


    想了想,他提起筆來,往下一張明信片上寫下了岩橋朝子的信息。


    料理完搬家前的事宜,二月末的星期六,傍晚,中村正人開著廂貨車來,把紙箱搬上車。岩橋慎一又帶著準備好的點心,到房東那裏小做了一下,感謝他一直以來的照顧——雖然完全沒有照顧。都是套路。


    這樣的動靜,還驚動了住在隔壁的新田啟之,他打開門,小心探出身來,探查外麵的情形。


    “岩橋桑,您要搬家嗎?”新田啟之一看就明白怎麽迴事。


    岩橋慎一點頭,“是的。這段時間打擾了,新田桑。”


    “不,很高興和您做鄰居……”


    新田啟之要是不整天見了他就跟被他訛過錢似的縮頭縮腦,這話岩橋慎一就信了。不過,總歸鄰居一場,新田啟之還無意中幫過他的忙,岩橋慎一和他寒暄了幾句,還留了新房子的地址和電話給他。


    一切都處理好了以後,吉田美和降下車窗,探出頭來,“慎一君——”


    聽聽,真是元氣十足。甭管什麽時候都這麽有精神頭。


    ……


    新公寓的地址在北澤,房子的年頭不算太久,雖然外牆的顏色雖然被風雨衝刷的黯淡了一些,不過裏邊的設施不錯。


    雖然麵積還是不大,不過五髒俱全,廚房浴室都有,從今往後用不著特意跑到外邊去泡公共澡堂,另外還附有短短的陽台。


    當然,最重要的,是這間房子裏有床。


    晚上,岩橋慎一為了感謝他們兩個幫忙搬家,要在附近的飲食店請客。中村正人於是先走一步,把借來的小箱貨還迴去,再來赴約。


    他一走,房間裏隻剩岩橋慎一跟吉田美和兩個人。


    新公寓比原先的房子麵積大了一倍,天花板也高了,即使如此,堆著還沒來得及拆開歸整的紙箱,看上去也很狹窄。


    也不管還穿著外衣,岩橋慎一直接坐到床上,按了按床墊,笑道:“總算實現住進有床的房間的目標了。”


    在吉田美和麵前,他也不管這話是不是坦率過頭了。


    “原來慎一君還有這樣的目標?”


    “小目標而已。”岩橋慎一比劃了個“一點點”的手勢。


    吉田美和聽了這話直發笑,“不過,我倒是忘不了,之前到你那間公寓裏去,和你一起寫介紹信的事。雖然是間什麽都沒有的破房子……”


    “哪兒的話,”岩橋慎一糾正道,“罐裝烏龍茶總還是有的。”


    “這話不說還好,”吉田美和大笑,“越說聽上去就越寒酸。”


    岩橋慎一不以為意,也笑道:“寒酸的日子才天天上行嘛。”


    “又來了——”


    吉田美和像是起哄似的說:“不愧是慎一君,金句頻出。”


    兩個人在一起有說有笑。


    玩笑開過去以後,兩人不約而同住了嘴——不管多麽熱烈的聊天,都難以避免突然間出現這種情形。


    空氣一時陷入沉默。


    這時,吉田美和忽然說了句:“要說除了罐裝烏龍茶,也還有別的。就是這些亂七八糟的迴憶。”


    “要是沒有那句亂七八糟就更好了。”岩橋慎一說。


    “那又有什麽關係呢。”吉田美和微微一笑,看著他,“我是不會忘記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迴憶。”


    岩橋慎一一怔,迴了一句:“這麽說來,那間房子裏有過的東西還真不少。”


    ……


    中村正人去還了車迴來,三個人一起去吃了晚飯。飯後,又找了家酒吧續攤。星期六的晚上,正是行情最好的時候。街上人聲鼎沸,酒吧裏也人滿為患。


    正喝著酒,岩橋慎一的傳唿機響了起來,內容是讓他速迴電。


    “我去打個電話。”他站起來。


    吉田美和揶揄道:“快去吧,忙碌的經紀人桑。”


    岩橋慎一無奈一笑,去借公用電話。


    接通以後,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雖然熟悉卻也令他意外的聲音,“岩橋桑,打擾了。”


    是渡邊萬由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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