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廣號在海上航行了七日於未時左右終於抵達了琉球的那霸港。等展翼完全蘇醒過來時已錯過了與鴻翎道別隻看見枕邊放著鴻翎留給他的敖欽號船模。當他擺弄船模的時候驚駭地在船模的底艙裏現了一枚白玉扳指這證明了那天夜裏生的一切並不隻是一個夢。此是後話。


    且說鴻翎和娘下了船早有船王派來的幾名男女家仆拉著馬車恭候在岸邊。這些家丁的穿著打扮和中原人並無二致隻是長著南國人的相貌說話帶閩南口音。鴻翎坐在車上撩開簾子往外瞧:海島上的樹木高大張揚花草明豔妖嬈一如這裏明媚的陽光一路上不見稻田農夫隻有曬著海鮮、漁網的漁民村落;忽然飄來一股甜甜的香氣原來是一群女子抬著一筐筐剛采摘下來的瓜果經過她忍不住纏著杜先生問東問西直至杜雲軒買了個椰子給她才消停了些。她從沒見過椰子新奇地瞧著果農把綠色的表皮剝開在堅硬的果殼上鑿出一個孔插上麥管哇!裏麵竟裝滿了甜蜜的汁水!


    少時馬車進了城街市一番喧囂、繁華的景象隨處可見商品琳琅的店鋪奇裝異服的各國商賈穿梭其中攤販和賣藝的賣力地張羅著自己的營生。這裏雖比不上杭州城的富庶雅致卻到處散著一種自由、豐饒的生機。


    又行了半日街南麵高聳著一塊石雕牌樓將一條曲徑通幽的石階山道與鬧市區隔開。馬車在牌樓下停了下來鴻翎他們換上轎子沿石階山道往上走。到了山頂再前行不遠就看見一所三間獸頭大門的府邸正門的匾額上書“南海園”三個大字方知船王趙淵的別府到了。同行的家仆向內通報:“大明杭州城的白夫人與鴻羽少爺到了。”守門的幾名小廝趕緊傳話進去不多時大門開啟。轎夫抬進內走了一射之地直至二門外停了轎。幾位打扮隆重的婦人出門迎接杜先生由男仆引著往書房去了鴻翎和娘下了轎見這群婦人雖穿唐服卻梳著和式髻畫著蠶繭眉臉上敷了厚重的白粉看上去就像一群帶了麵具的女鬼。


    進了二門宅子內的建築景致皆是按時下江南貴族庭院的式樣所建讓鴻翎和娘多少有種迴到家鄉的感覺可惜那些妝容怪異的東瀛婦人破化了這份熟悉感顯得那麽地紮眼那樣地格格不入。到了正室大院為的一位中年婦人讓鴻翎她們在門口稍等然後跪坐在玄關的移門前恭敬地低聲用她們聽不懂的語言向內稟報。


    半晌移門內才傳出一個陰柔的聲音:“讓他們進來吧。”兩名丫鬟拉開移門白鷺母子在玄關脫了鞋進入房內。隻見房內的陳設布置具是和式風格地上鋪滿了榻榻米找不到一張椅子玩器擺件也十分簡潔素雅中央的仙鶴屏風前端坐著一位貴婦人身穿百蝶穿花玄底緞麵寬袖外服內襯兩層雪白單衣手持一把紙扇遮住了半張臉一雙杏眼冷冷地打量著來客。兩邊跪坐有兩名穿淡綠色和服的小丫鬟一名搖扇一名侍奉貴婦人喝茶。白鷺敏銳地感到眼前這位貴婦人對她們懷著深深的敵意。


    “還不快給蝶姬夫人請安!”方才稟報的那名中年婦人神色倨傲地提醒白鷺母子。


    原來這就是趙淵在東瀛娶的正室夫人!白鷺聽杜雲軒說過這蝶姬夫人是薩摩一帶赫赫有名的細川家族的大小姐兩家聯姻使趙淵獲得在東瀛各地開市貿易的特權細川家族也獲利甚豐不僅壟斷了東瀛的絲綢、硝石貿易還憑借裙帶關係逐步指染鯤鵬海幫的事務更妄圖繼承船王的家業。可惜蝶姬夫人命中無子嫁給趙淵多年隻生有一女名叫海棠今年剛六歲。無奈碟姬夫人將自己的心腹侍女給船王做妾這小妾倒是給趙淵生了個兒子偏又是個天聾地啞的殘疾。


    幾位侍女拿來兩張墊子鋪在地板上示意白鷺母子二人跪坐請安。


    白鷺雖心裏憋屈也隻得拉著鴻翎給蝶姬夫人磕頭請安。


    蝶姬夫人慢條斯裏地用一口純正的中原官話道:“我隻聽說老爺在明州老家原有一妻在我嫁過來之前已亡故多年其亡妻生有一子也已死於獄中。而你是老爺哪一房的姬妾這孩子又是老爺的什麽人?我怎麽之前從未聽老爺提起過?這來路名份沒弄清楚我可受不起這個禮也不知道如何稱唿。”


    白鷺聽了又是氣又是委屈可又不好作誰讓當初趙家老夫人死活不讓歌舞姬出身的她成為趙淵的續弦。年輕氣盛的她就賭氣與趙家僵持了許多年弄得現在無名無份。


    她從袖管中拿出趙淵寄來的書信道:“若不是老爺突然寄來了書信我也以為老爺早就忘了往日的舊情想是這世間山盟海誓易改骨肉之情卻是難斷。當年我雖無福進趙家門但羽兒卻是老爺的親骨肉望夫人開恩讓他們父子早日相見。”


    原來不過是老爺的私生子。碟姬夫人輕輕哼了一聲命人接過信件草草看了一遍便向鴻翎招手道:“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鴻翎極不情願地起身走到蝶姬夫人的麵前。蝶姬伸出手開始撫摸她的臉冰冷的手從她的臉慢慢地滑到她的脖子、肩膀上那眼神、那動作就像是在驗一件貨品令鴻翎反感得渾身起雞皮疙瘩掙脫了蝶姬的手逃到母親身邊。


    蝶姬不悅:“你怕什麽?”


    白鷺被方才的情形嚇出了一身冷汗定了定神道:“小孩子家初來乍到的怕生。請夫人原諒。”


    “信中說是一對兒女怎麽不見另一個?”


    “小女翎兒壽淺一場大病夭折了。”


    蝶姬正欲說話門外傳來一聲稚嫩的唿喚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跑了進來乖巧地向蝶姬行了禮然後坐在蝶姬旁邊好奇地打量來客。


    蝶姬頓時換了副和顏悅色的嘴臉摟著女孩兒對白鷺她們道:“真是可惜我倒十分喜愛女孩兒。小女海棠還盼著能來個姐妹做伴呢。”


    小女孩歪著頭指著鴻翎問道:“母親這位不就是姐姐嗎?”


    蝶姬嗬嗬笑了起來笑得白鷺心裏直顫。


    “雌雄難辨不是嗎?海棠要不要讓這位新來的哥哥陪你玩?”


    鴻翎插話道:“夫人我想先拜見了爹再陪妹妹也不遲。”


    蝶姬沉下臉來:“老爺才服了藥睡下了改日再見吧。”說完自顧自地陪女兒說笑解悶也不看茶也不說送客對白鷺母子愛理不理。


    鴻翎和娘不慣長時間跪坐著兩腿都麻了。


    期間有一個丫鬟進來迴稟什麽事說的又是她們聽不懂的東瀛的語言。蝶姬夫人聽後眉頭微微一皺仍用東瀛語打走那名丫鬟繼續教女兒解連環。


    鴻翎終於忍不住問道:“我爹現在何處?我們要見他。”


    蝶姬對鴻翎的態度很不滿斥道:“好沒規矩的孩子!一口一個爹老爺還沒認你呢爹是你混叫的嗎?”


    鴻翎憤憤地拉著娘站了起來拖著跪得酸腫的雙腿踉蹌地往外走。


    蝶姬慌忙命人把她們攔住:“放肆!你們這是要到哪裏去?快來人送客人到北廂房去休息!”


    鴻翎哪裏肯聽她們擺布大聲叫囔著:“別攔著我!我要見我爹!”


    正鬧著又有一個南國丫鬟跑來傳話:“老爺讓夫人快領著白夫人和鴻羽少爺到滄浪館來。”這一迴說的是中原話。蝶姬見趙淵打了屋裏的丫頭來催不好再駁迴隻得忍氣領著白鷺母子往南麵的滄浪館去。


    滄浪館三麵環海椰林環繞鳥語花香是整個府邸風景最好的宅院。進入門廳內迎麵先看見一座紅木框架八仙過海雙麵蘇繡大屏風屏風前的紫檀香案上供著一尊栩栩如生的白玉南海觀音像蓮花銅爐裏焚著天竺熏香碧玉蓮蓬盤裏盛著南國水果香案兩邊各放一張紫檀如意雲頭紋圈椅廳堂左右兩排十二張交椅上已坐滿了人地上還站著幾位全是清一色的男子其中鴻翎和娘唯一認得的人就是杜雲軒。有幾個人正竊竊私語見她們來了便不說話了。穿過廳堂和天井來到趙淵療養的房間前還未進屋就隱約聽見浪濤輕柔地奏鳴聲引路的那位南國丫鬟向內迴道:“白夫人和鴻羽少爺來了。”屋裏兩位丫鬟拉開了卷簾門請白鷺母子進去。這間房寬敞通透地上鋪著精美的波斯地毯高幾、書架上擺設著海外各國的奇珍異寶映襯得滿屋金彩生輝八扇紗窗外都能看見碧波蕩漾的大海圓形鏤花香梨木門套後是一張最奢華的床帳床上躺著一個消瘦的中年男子。


    “多年不見了鷺娘。”趙淵微笑著喚著白鷺的閨名。


    白鷺不禁潸然淚下多年的怨恨就這樣瞬間被他的一個微笑一個親昵的問候給輕易擊碎。再看到他還未到五十歲卻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不已早已不複當年風流倜儻的模樣更覺得傷感。一時間縱有千言萬語也哽噎於喉白鷺隻輕輕推了推鴻翎道:“我把羽兒帶來了。羽兒快見過你爹。”


    鴻翎有些不知所措畢竟父親在她的生活中空白了那麽久時間已讓他們彼此淡忘她曾經那麽盼望見到父親可奇怪的是如今真的見到了卻絲毫沒有喜悅之感。她心情複雜地慢慢走到床邊瞧著眼前這個既陌生又似乎有些熟悉的麵孔遲疑地叫了聲爹。


    趙淵早就注意到白鷺身邊的這個孩子胸前佩戴著當年他送給那對龍鳳胎的一副龍紋寄名鎖形容尚小卻難掩氣質似玉如蘭尤其是眉眼長得像他顧盼神飛落落大方。他拉著鴻翎問都讀了什麽書、坐海船習不習慣等等見其談吐之間流露著聰明才氣心中暗暗喜歡隻是稍嫌長得太過標致了些好在並無嬌弱之氣。


    一家團聚令趙淵精神好了許多很快就向家人以及海幫中的主事們點明了白鷺和鴻翎的名份:船王的三姨娘和二少爺。


    等待了十三年等來了個妾的身份白鷺沒什麽值得開心的。她欣慰的是至少為鴻翎爭得了應有的地位朝他們的計劃邁出了關鍵的一步不出意外的話鴻翎一定能順利地繼承船王的一切。可鴻翎迴到房裏卻顯得悶悶不樂白鷺十分奇怪問了她許久她才悲傷地低聲道:“爹他……一句也沒有提到鴻翎。”


    白鷺呆住了是呀自從鴻翎代替了鴻羽有誰還記得鴻翎?連她自己都差點忘了。一直以來為娘的她竟從沒有考慮過女兒逐漸被人遺忘會是什麽樣的心情。想到這裏她愧疚地摟著女兒哭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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